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破障 by 广木非青   作品简介   诱受废帝被纯情“叛军”拐跑啦!   周狱(周霁云)X卫潇(卫清霖)   战乱方休,一切归于平淡,没来得及诉说的爱意,终于有了归处。   大厦将倾,兵临城下,不是国破,是我来接你回家。   周狱视角   我从“杂种”越为将军,你却从帝王沦为战俘,地位对换,绮念难藏,我不想你只是我的师长。   待我踏破枷锁,与你共挽山河。   卫潇视角   我从你八岁养到十八岁,又从你十八岁等到二十三岁,你完全长成了我心仪的模样,我又怎能不爱。   “老师,霁云想您。”   “霁云,我们是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多亲密都不算冒犯。”   *忠厚老实的纯情将军X狠辣废帝诱受   *年下养成,朝代架空,有私设(私设全为谈恋爱!全篇谈恋爱!请勿细究!)   *破镜重圆,从第一章 就开始圆   【楔子】   几个稚童聚在中城边界,仰头看着身前那堵高大的墙,很是出神。   轰隆隆一阵,墙上嵌着的那扇沉重铁门,终于又开了。   城门笨重,由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跪趴着推开,他们的膝磨破了,肘也血肉模糊,城门带起的昏黄烟尘侵进鼻腔,动作间止不住地咳嗽,眉目枯槁。   伴着巨响,运货的人力铁皮车破开烟尘,同样衣不蔽体的人站在铁皮车两侧,一边推动其运行,一边护卫着露天车厢里的货物。货箱子高高摞着,装着些孩童们没见识过的稀罕玩意儿。   说是“稀罕”玩意儿,其实也不尽然,那里头推着的,都是上城人玩剩下的,人家施舍了运过来,给这些没见识的中城人一顿疯抢。   最后一节斑驳的车尾脱离黄尘,刚才推门的人又扛起门上的锁链,嗓子里吼出破碎的号,一寸寸地闭合厚重门板。   孩子们巴望着,祈求窥见上城一二,只可惜烟尘难散,两扇城门已经相触,他们未能觑见说书人嘴里的雕栏玉砌。   或许是不甘心,又或许是被震慑,才及幼学的稚子不肯离去,直至黄尘微散周边清明,城楼上的守正发现了他们。   “城下何人,速退至百米以外!”守正手持长矛,直指城墙之下的零星人影。   城楼高耸,他辨不清那人影的年岁,但想来也不过是中城贫民,身份低微,一生能到达的最高位置,也只能是上城城墙,“中下城人不得踏进上城半步,否则,格杀勿论!”   浑厚的声音抵达耳畔,人影随即四散而去,跑在最前头的是个年龄稍大的女孩儿,不仅不怕,竟还边跑边笑。   小孩儿精力旺盛,她就这么一路穿过野林、荒道,跑回了正起炊烟的城镇,见到了家门口张望她的老板娘。   “红叶儿!你后厨的活计还没干完,又去哪野了?”老板娘赶紧把这小孩拉进里屋,带上门,一边训斥一边往她脊背上招呼,“同你说过多少遍,那边去了是要砍脑袋的!”   “可那些哥哥们怎么能过去呢?还能坐铁皮车!”红叶儿昂首反驳。   “什么哥哥不哥哥的,那是只配运货的杂种!你若是想玩乐便去下城,大摇大摆地去也没人管你!”   老板娘怒不可遏,不入上城是铁律,怎么就非得往上走呢,怕不是养了个傻子。   可小红叶儿怎么会懂这些。   她不懂为什么他们中城人能去下城而下城人却不能过来,也不懂为什么上城人通行自由,而他们去了上城就要丢脑袋。   当然,她最不懂的就是什么家国天下了,那些刀啊剑的从中城踏过去好些日子了,有这高高厚厚的城墙挡着,国破没破她不知道,反正家是还没亡呢。 第1章 兵临城下   奉熙年间   大崇国   高墙林立,圈出一个钟鸣鼎食的上城,在这金玉里,卫潇琢磨着自个儿接下来的打算。   奉熙十五年的大崇就像是一个箭靶子,卫潇所处之地便是中心一点红,往外围一圈圈扩散开去,是负责工商的中城、精于农桑的下城和发配杂种的百咎窟,每一圈都树了高墙。   兵临城下,百姓眼里,他已然是个亡国之君,而临于城下的兵,是上城人最嗤之以鼻的杂种。   领兵的杂种将军神秘非常,朝廷之外的百姓们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就连年龄也拿不准,只以黑狼作为其代称,殊不知关于黑狼的所有,卫潇都了如指掌。   “君上,周狱那杂种简直欺人太甚,您可万万不能答应他的条件呐!”年逾花甲的老臣伏在地上,涕泪几欲夺眶。   两日前,周狱表达了议和意愿,以上城墙为界,以内仍为大崇,以外归他周狱,此外,还要卫潇随黑狼军前往百咎窟为质。   “不答应?那…郑卿可有破局之策?”卫潇声音怠惰,以小臂作撑,下巴枕在手背上侧身伏案,懒得去看底下一群老弱病残。   老臣名郑茂,听闻此言哑然半晌,突然膝行至阶前,俯身行下大礼,“这,这…老臣与大崇同在!誓死战至最后一刻!”   国之将倾,他的声音却中气十足,半点不像为国殚思竭虑的忠臣。卫潇笑了起来,偏头看向站在身旁的少年,“郑尧你快听听,他们又在给本王讲笑话了。”   郑尧是郑茂的孙儿,也是大崇的第二任王储,至于第一任…那是任何人都不敢提及的宫中禁晦。   卫潇言语含笑,阶下群臣却如坐针毡,郑尧还未想好如何答话,卫潇就已经敛了视线。   “爱卿要…战至最后一刻?”他嗤笑一声,看了看前排大臣们额角渗出的汗,蓦地挥臂,将桌上的杯盏尽数扫落,“未披片甲,未拿一剑,是用脸皮在战吗!”   茶水顺着龙案边际的装饰凹槽流淌,由案角滴至脚下软毯,洇出大片浅棕污迹,活像被侵蚀腐烂,大殿里一时针落可闻。   近年来,君主性情大变,上一刻还和风细雨,下一刻便疾言厉色,律法里不时便新添极刑,稍不留神就要丢了性命。   这时候除了郑茂,怕是没人感应声。   郑茂已是两朝元老,自先皇时代,王室权利便被其步步蚕食,卫潇即位后有意争夺,十余年来明争暗斗,你来我往,郑茂却仍能勉强与君主分庭抗礼。   此刻他跪在殿前,起身又是一拜,“君上息怒,老臣,罪该万死!”   一句两句皆是空话,从周狱起兵不过一年多,上城外竟已全部失守,再战下去或国破家亡,或两败俱伤。   嘴上念着万万不可,心里怕是盼着卫潇应允为质,了结这场荒谬战争,好让他重享安稳荣华。   “君上,古往今来,哪有君王做质子的先例,万万不可任那粗鄙杂种撒野,那杂种…定是有意辱我大崇!”   听闻此言,卫潇专供于郑茂的假笑都开始委顿,这人一口一个杂种,不都是他的子民么。   大崇阶层等级界限分明,上中下城之间不可通婚,若有不同阶级之间暗通款曲,则株连三代,与罪犯共同流放至下城以外的百咎窟,或在城区内为奴,运输货物。   而周狱,就是人们口中的百咎窟杂种。   周狱手下的兵,也是千千万万的杂种。   “君上,那杂种对我上城怨恨颇深,若君上去了,怕是…怕是…”   “怕是有去无回?”卫潇掸了掸衣袖,起身走下台阶去。   城外形势危急,他却不紧不慢,一步步走下殿阶。脚步声在大殿里空洞回响,他走一步,跪伏在地的大臣们内心便多沉一分。   他眼睫极长,比之女子也不输,此时视线向下遮蔽了眸子,一双眼睛黑沉沉的,满殿大臣噤若寒蝉。等他行至阶前,前排的几位武将竟都脸色发白,沁了汗珠。   但他今日无意冲他人发作,只是慢慢蹲到郑茂面前,沉吟二三,曲起手指敲了敲那官帽,“那依爱卿之见…是要继续战?”   他一边说着,未停下敲击官帽的动作,手上的力道也愈发狠,“战至黑狼军队行至我殿前?还是战至上城沦陷…好让郑大人你举家逃难?!”   最后一字音落,他将手背重重敲在缀了金丝玉宝的官帽上,郑茂的额头险些触了地。   “臣!不敢!”郑茂身子抖着,自觉把头伏得更低,竟真使额头沾了地。   放在从前,卫潇还顾及国,顾及民,人若有所顾忌便好拿捏,他不怕卫潇。   可现如今邦国殄瘁,卫潇已然无所忌惮,他真怕这暴戾无常的帝王同他撕破脸皮,今天就交代在这里。   全身肌肉都紧绷着,他合上沉重的眼皮,等待着卫潇的最后通牒,却在头顶听见一声轻笑。   “本王意已决,以我一人换上城平安,也算不负臣民。”卫潇攥了攥左手掌,他掌心里有一片轻薄纸条,“之后郑尧就交给诸位代为管教了。”   他转身背手,悠悠迈向龙椅,郑茂的额头也终于离了地,“君上,教养新王乃君上之职,臣等岂可越俎代庖。”   “你自己的孙儿就该你来管教。”卫潇。   大崇君王的继承并非世袭制,而是由朝廷挑选上城最优秀的男女强制结合,诞下血统最为纯正优质的王储。新王即位时,将幼年王储交由新王教养。大崇君王必须全身心投入于家国治理与王储教养,禁欲念,远声色。   “此事无需再议,退下。”卫潇不想听他们在此虚与委蛇,分明都眼巴巴等着他去换取和平,还要做一副忠良相,“郑大人,走的时候别忘了把脸皮留下,本王好做护心镜。”   郑茂的脸白了白,落下一句“微臣告退”便快步退走。   殿中空荡,只有每日的上朝退朝时有些人气,现下只剩些灰尘浮在日光里,卫潇右手抬起,挡住刺向眼睛的光路,拢指一握,意料之中的无所获。   “唱曲儿的都走了。”卫潇往龙椅上一歪,撑头闭目,方才的气势去了大半,“郑尧,做个好王。”   被叫到的少年由椅侧走近,打扫他脚下的茶杯碎屑,只可惜了那软毯,已经被茶水浸透,再难复原,“君上给臣留了个废城,要臣如何做个好王。”   “嗯?阿尧这是在责怪本王么?”卫潇揉着眉心,倒也没恼,“阿尧啊,守着宝贝没有意思,变废为宝才是真本事。”   郑尧取了新杯子给他添上新茶水,“在君上这儿,周狱画个蛾子都是本事。”   “哈哈哈哈哈……你可真是我的好学生。”卫潇掀开眼皮接过茶水,嘴里笑着,眼里却是冷的,被乌黑的眼睫挡着,看不出真实情绪,“郑尧啊,那是只蝴蝶,不是蛾子。”   郑尧却是没有回应,他已经不想再与卫潇争辩,连君王都通敌叛国,这国不亡倒也怪了。   他是卫潇的继承人,是学生,却没学到半点真才识。不是他愚笨,而是卫潇把心力全给了别人,到他这儿,就剩下个空壳子。   奉熙十五年,六月初六,郑茂与黑狼军于上城门处和谈,卫潇退位,郑尧继任新王,改年号郢元。   上城城门洞开,内外景象截然不同。城外百里野林,黑狼军厉马秣兵,城内金砖玉石,仍旧酒池肉林。   但这些卫潇都已不再挂心,一张小纸条,在他手心里捂了三天,热了也皱了,还被郑尧看去了一角。   这是黑狼军混着议和文书一起送到他手里的,没有书信格式,也没有印章落款,只在角上画了个花蝴蝶,六个字就叫他被勾了魂儿。   老师,霁云想您。   霁云是周狱的字,卫潇取的。 第2章 虎落平阳   暗红的宫墙夹在四周,卫潇在宫院里缓步慢行,身侧跟着一个脊骨弯耸的老太监。   帝王的寝殿承袭数百年,直栏横槛,檐牙高啄,玉不腐,金不朽,唯殿里殿外的人们,从内里开始破败。   “盛春,今年的天怎的这样寒,都入夏了,杜鹃还没开。”   卫潇指尖轻触庭院小坛里的花苞,嫩叶羞怯闭合,引不来蝶。   “我今年看不到花开了,你替我看吧。”卫潇垂眸道。   “君上哪里话,上城以外,有更多姹紫嫣红。”盛春步子极慢,他已经不太适合伺候人,卫潇却一直命他随侍左右。   他尽量直起佝偻的脊背,仰面看着他的主子,大崇年轻的君王。   主子不爱挽发髻,墨发在身后松松垮垮地束着,铺在暗红底色的长袍上,散在金线勾勒的五爪龙上。   他的视线直直看上去,日光浸透了主子的发丝,模糊了下颚的刚劲的轮廓,似山中的神像,不辨雄雌。   宫人都畏惧主子的眼神,小话说那是隐在长睫下的幽渊,可此时主子半阖着眼睛看花,透露出的分明是暖和柔。   别人都以为他的主子是落了难,往后的日子,便等同被发配百咎窟的罪人,可只有他知道,他的主子心里,是盼着这一天的。   每当主子下朝回来,总要在这小坛边站上一会儿,只需一会儿,在大殿里撑起的满身威势便会倾刻消散。   他讲城外有姹紫嫣红,主子便回过头对他笑了,手扶在他的肩上,说了他一辈子不敢肖想的话。   “盛春,我能叫你一声阿爷吗?”   “君上…”盛春大半生都耗费在这皇城里,无一日不恪尽职守,而今却冒昧地握住了主子的手。   “阿爷,唤我的字。”   盛春眼里登时蒙了泪,摩挲着主子的掌心,却是摇了摇头。主子永远是主子,他这没根的阉人,不要污了主子的名讳。   身后传来脚步声,卫潇立即将手挣脱,不着痕迹地侧身挡住盛春,给他时间揩去眼角湿润。   等郑尧踏进庭院,盛春已经行礼告退,他并未在意,俯身拱手,向卫潇行了一礼,“君上,今日一别,不知何时…”   听闻此言,卫潇皱了眉。   他最讨厌这些刻板死话,但此事他未曾说与郑尧听过,郑尧这孩子十五岁才入宫,有些观念已经定了型,改不了了。   “如今你才是君王,有话便说。”卫潇厉声打断,大步迈进内殿。   郑尧毫不客气地跟进去,却没找到机会插话,他看着卫潇从枕下拿了小摞泛黄的纸,仔细装进一个平整信封里,又随意叠了几件贴身衣物。   只三两下,卫潇就将这些物品裹成了包袱,好像已经排演过千遍。   宫门外传来轿辇声,卫潇要走了,郑尧着了急,头上的重量让他蓄了底气,意识到如今谁才是王,“臣有一事不解,斗胆请君上赐教。”   “讲。”   “恕臣冒犯,君上当年执意修筑新路,当真是为了大崇繁荣吗?”   在大崇,一环一环的高墙之间,由一条主道连接,驱使“杂种”推架铁皮车往返其间,以实现不同城区间的商品流通。   奉熙十一年时,卫潇不顾朝臣劝阻,下令修道,辟出了两条从百咎窟直达上城的新路。奉熙十三年,周狱便是从这三条通道一齐发兵,过关斩将,攻陷中下城。   现下,周狱控制着商品的运输,虽然短时间内,上城仍能自给自足,但五年十年下去,就只有死路一条。   万幸,不知周狱心善还是享受掌控他人生死的感觉,未曾断过从下城运来的吃食。   事已至此,蓄谋已久也好,弄巧成拙也罢,卫潇已然成了上城的千古罪人。   修路的是杂种,过路的也是杂种,卫潇倒觉得天经地义,可上城的人们怎可能如此思量。在所谓王族贵胄眼里,杂种就是奴隶,做腌臜苦累活儿才是天经地义。   “不然呢?”卫潇转头看向郑尧,含着笑意,语气温和,一双眼睛却照旧幽邃。   郑尧也笑,俯身拱手又是一礼,“是臣狭隘了,君上公而忘私,国而忘家,乃…当世明君。”   最后四个字被他念得十分清晰,落进卫潇耳朵里,如同传世名作被甩了墨,直教人咬牙切齿。卫潇闭了闭眼,险些放下包袱,一巴掌打过去。   郑尧奉熙十年入宫,一直陪侍他旁侧,又看过周狱送来的纸条,什么猜不到?若要探讨他是为公还是为私,十之八九是存了心地明知故问。   卫潇强压不悦:“你可问完了?”   他话语直接,郑尧哪能听不出赶客之意,可他偏生不是那识相的人,“臣斗胆,敢问奉熙八年时,北宫里那具焦尸…当真是先王么?”   听闻此言,卫潇收了面上的笑,脸部表情终于同眼神匹配起来,“你该去问你阿爷。”   说完,不等郑尧再言语,立时背了包袱抬脚走出去,郑尧还在身后假模假样地“微臣冒犯”。   三两步踏出寝殿坐上轿辇,卫潇卸下包袱侧倚着,造成如今的局面,他并无丝毫愧疚。   上城人养尊处优惯了,下城人的每一滴血都粘着他们的罪孽,就算被屠城也是死有余辜。而中下城人常年遭受压迫剥削,又在战火中抱恨黄泉,可既要换血就得流血,与他卫潇有何干系?   于公,他何尝不想做个明君,可大崇从里到外都烂透了,只能重来。于私,那些人面兽心的大臣害他与周狱分离,他巴不得将他们挫骨扬灰,散在战火里。   身下的轿辇有些不稳,不需刻意体会,便能知晓抬轿人是何等不用心,也罢,他如今已不再是君王,没让他步行至城门落魄为质,已经是郑茂的仁慈。   轿辇于城门百米外重重落下,他身子歪斜,险些扑在地上,赶紧以手作撑。   接近城门,地面砖石愈发粗砺,掌心与地面摩擦,卫潇起身时,砖石上竟印上了点点红迹。   从郑尧的挖苦到步辇的颠簸,他今日的忍耐已经过了量,若是他想发作,站在他身前都能是过错。   这不,他抬臂揽过离他最近的抬轿奴才,将其脖颈卡在臂弯,两人距离骤然拉进,鼻尖几乎相触。   “奴…奴才知错…,君、君上…”   卫潇仰了仰头,垂着眼睛打量着面前人,又看了看自己破皮渗血的手心,忽然笑了。   “知道吗?我这半生,除却习武便没受过伤。”他一边说话,一边低头磕向了抬轿奴才的额头,“而今,竟被你这獐头鼠目的小人伤着了。”   带血的手掌渐渐移至奴才后颈,他的语气堪称温柔,却在下一瞬以利器刺穿其脖颈,尖细金属从奴才正面显露一瞬便收回,再放手时早已不见踪影。   奴才倒地后才开始淌出大片鲜血,卫潇却听见了刺耳的怪异水声,循着声音偏头,原是另一个奴才吓出了尿水。   他赶紧捂住口鼻,面露鄙夷,“畜牲要懂得长记性,虎落平阳,仍口含獠牙。”   言毕,挥袖转身向城门走去,稀疏的驻城军队为他开出了路来。   上城没有穷苦人家,铠甲上都要镀金显贵,甫一对比,倒显得他寒酸如阶囚。   不过没关系,锦缎裹稻草罢了,他就是一场雨,淋湿了满城稻草,非要让它们烂在锦缎里不可。   所谓军队不过尸位素餐,毫无纪律可言,就这么几十步路,列队仿佛集市上的百姓,人声杂乱,关于他的骂声不断。   大门开启,城门外的黑狼军犹如阴云压境,队尾却突兀地跟了几个孩子。   “红叶儿,这什么也看不见呐,再往前挪挪。”陈三儿悄悄拿手肘捅咕红叶儿。   “啧,闭嘴!再往前走就要被将军哥哥责骂啦!”小红叶儿长这么大,最想做的事就是过了那道儿墙,只要这墙有动静,她一准儿是要来看的。   “发现又怎的?将军哥哥又不是那暴君!说来就痛快,那暴君入了黑狼军营,就等着遭殃吧!那暴——”   “君”字还未出口,陈三儿上咧的嘴角突然滞住,前方猛地传来刀剑破风的声音,远处飞来一把刀直直地插在了他面前,额前碎发都被削断。   这刀他认得,是他将军哥哥的。   黑狼军与大崇谈判已经结束,周狱骑在马背上,他耳聪目明,稚童声音又尖亮,那对话他听了十成十。   他们行军打仗靠得多是人民百姓,对老人孩子也格外宽容,那俩小孩是跟着前来支援粮草的大人来的,如今大局已定,小孩爱热闹倒也不算罪过。   可年岁不是挡箭牌,他的刀也没长眼,在他这儿,有些话,说了就是找死。   他眼前那扇铁门终于悲鸣着打开,远远地,他看见了一抹红。那人从夹道站立的上城军中走出来,随身的就一个包袱,步伐轻快得好似游玩归家,哪里像是个国破的君王。   卫潇朝着周狱一步步走近,身后依旧充斥着暴戾昏君等字眼,似乎已经没人记得他从前的温和,过去的爱戴和崇敬也早已土崩瓦解。   不过那都如云烟散了,身后的铁门沉重闭合,他终于逃出来了。   昔年英气的少年,已经长成了堂堂正正的男人,看着卫潇走来,周狱立即下马上前,心脏快要跳出来,眼里就剩了那点儿红。   他不知道自己是走过去的还是跑过去的,反正反应过来时,卫潇已经在眼前了。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得了卫潇的笑话。从前也是这样的,对着他时,卫潇总是笑着的,大声说话都不曾有过。   他看着卫潇将手里攥着的纸条摊开来,举到他跟前,只肖一眼,他便能知道卫潇的意思。   两相对视,他舔了舔嘴唇,感谢老天让六月的太阳把他的耳朵晒红。   因为,卫潇是要他将纸条上的六个字,读出来。   “老师…” 第3章 杜鹃花开   “老师…”他一开口即是沙哑,这是阵前谈判的嗓子,更是号令万军的嗓子,如今却因句家常话打了磕绊。   “老师,霁云想您。”   纸条上的字迹终于化了形,淬了声,卫潇内心翻涌万千。   一别经年,再看身前的男人,已经需要仰头了。他头一遭控制不了自己的视线,周边都成了虚影,目光所及独有周狱。   轮廓硬朗了,身量宽阔了,战火跋涉使外露的皮肤黝黑,藏着些浅浅的刀剑痕迹,额角也添了道狰狞的疤。全身上下,唯剩那双眼睛依旧明亮,看向他的眼神也不似有变。   卫潇不自觉抬起手来,周狱近在咫尺,他却不敢再多动作,生怕触碎了这场梦。   “将军,天色已晚,该启程回驻地了。”铁甲轻响,周狱身后的士兵抱拳请示,抬眼看向卫潇的眼神不算友好。   周狱背着身未能瞧见,还是察觉到卫潇的眼神变化才觉不对,他顺着卫潇的视线看去,只有低头俯身的士兵,再正过身时,卫潇又恢复了弯眉淡笑的模样。   “老师?”周狱向他询问道。   “无事,将军启程吧。”   黑狼军勇猛是真,穷苦也是真。都是从前被压在脚底下啃烂果的人,有了想要生活而不是活着的念头,已属不易。   所谓军队,不过是从前只懂膝行的人,忽然间明白了自己可以走路,于是任何硬物都能是武器,毛驴也拉来做战马。   周狱拍了拍身侧唯一称得上战马的乌孙,牵过缰绳递到卫潇手边,“老师。”   战马灵,通人性,缰绳被主人交给他人,它便顺从地认那人为二主,马蹄轻敲着靠近卫潇,偏着头部蹭动示好。   这马戴了马覆面,虽说只是劣质兽皮,做工也极其粗糙,但足见主人对其之宠爱,卫潇接过缰绳,捋顺战马的鬃毛,在马耳边悄声道,“连你都比我过得好。”   “老师?”周狱没有听清他的呢喃。   “没什么。”卫潇将视线转回来,“我是将军的俘虏,将军该唤我的名。”   说这话时他并不认真,依旧含着笑,睫毛扑闪着,一双眼睛转盼流光,初夏的暖风从他身后绕来,把他散落的一缕发丝吹起,挂在周狱的耳畔。   周狱的耳朵被那发尾烫得赤红,“老、老师莫要说笑。”   他眼睛躲闪着看向鞋尖,潦草战靴上都是林间污泥,对上卫潇精致的缎面朱履甚是窘迫,于是向后缩了半步。   这样一来,卫潇的衣摆便落进了眼里,细丝红袍上突兀地沾着小片灰尘,他并未多想,循着本能蹲下身,用干净的手背为卫潇掸去沉污。   他的视野里是黑土朱袍,卫潇却与千军万马乍然直面,除了距他最近的一位少年,其余士兵或惊异不解或面露担忧。   然而卫潇并无半分闪躲之意,当即望向军队中,面色最难看的一名,分明没什么表情,却好似挑衅。   等周狱起身了,他又敛起视线,轻声道,“将军,该启程了。”   卫潇驾战马,周狱则退而求其次,“抢”了身后少年将官的宝驹,让其与他人共乘。   周狱号令回程,将士们欢呼着此战大捷,千骑万蹄踏出尘雾,几乎遮蔽了卫潇的视线。   但他并不嫌恶,昏黄浓烟恰到好处地遮挡了上城的一切痕迹,他只管往前走,再不要回头。   等军队行至林间,空气净了,马蹄声也弱了,他看着挺在马背上的周狱。   “将军,最终的谈判结果如何?”   “我将老师下令新修的一、二道截断,供中城以外运输,上城运输只留主道。”周狱四指并直又绕了一圈缰绳攥稳,“那是老师为我所铸,不同外人共享。”   他的马稍矮些,卫潇笑着伸脚,鞋尖轻踢周狱大腿,不似恼,更似玩闹,“怎的就成了为你而修?我是为了我大崇子民。”   两人在队伍最前方,一举一动都有百十士兵可见,将士们难免腹诽这上城质子的无礼行径,但也仅仅如此,毕竟,他们的将军浑然不觉。   “那我今后就姓大,名崇子民。”周狱道。他本以为久别重逢难免尴尬,还在思量要如何寒暄才不生硬,结果卫潇开口便是国事,“老师是不是怨我。”   “嗯?”   周狱嘟嘟囔囔地,“老师同我生分,也不问问我过得怎么样。”   他直抒肺腑,岂料又惹了卫潇的笑话,卫潇伏在马背上忍俊不禁,肩膀都颤了,被马儿颠了身子才不得不调整坐姿。   他偏头看着周狱,眼眸弯弯,长睫给他平添几分温柔,“小孩子一样。我问你做甚?你又不会回答不好,平白惹我心疼。”   “…噢。”   恰巧经过一处土丘,周狱俯身在土丘后头拔出了自己的弯刀,离刀不远处还有一片潮湿,估计是真把小孩儿吓着了。   卫潇看在眼里,并未多问,只是轻抚着马的脖子,“这马叫什么?”   “呃…”   “怎么?还未取名?”   “…也不是。”   周狱本想顺着卫潇的话应付过去,可他不能对卫潇撒谎,问个马名字罢了,本也不是什么为难事,只是…   身后被抢了坐骑的少年军官赶上来,他是个“好心人”,坏笑着指向卫潇胯下的马,高声道:“这马叫潇潇!”   卫潇一下坐直了身子看向周狱,果然,周狱已经偏了头躲避,侧颈泛起绯色。   他抿唇憋笑,故作严肃地清了清嗓子,“霁云这是什么意思?想日日骑着在我之上么?”   “不是!”周狱赶紧否认,从前就是这样,他一遇上卫潇就嘴笨,从来都说不过,只能想着什么就说什么。   “老师别气,霁云无意冒犯,只是…实在想念。”   “没气,逗你呢。”   “上马,抢别人的马驹做甚。”卫潇继续道。   他往前挪了挪,痛快把马蹬让出来,周狱却面色犹豫。   卫潇是他最敬重的人,年幼无知的时候不懂,哭着闹着缠着,现在懂了,哪里还敢放肆。更何况,现下他满身血污,怎配近老师的身。   他不动,卫潇也不松口,只见卫潇眉眼一低,肩也塌下去,薄唇微努好不可怜,“霁云跟我生疏了。”   “不不不…我…”   周狱并无此意,慌乱间更不知如何解释,赶紧利落换马,拽着缰绳翻去卫潇身后,这才换得卫潇一笑。   只是这马本就该一个人骑,他这大个子,一上马便和卫潇贴紧了。遥想幼时,也曾与卫潇同乘,但现下位置交换了,从前是他窝在卫潇怀里,现在是卫潇靠在他身上。   一直到天边染墨,队伍才终于到达驻地,辎重部队也已经扎好营帐,卫潇左右环顾,随着周狱进了营帐。   他很久没骑过那么久的马了,即使后半程是周狱与他同乘,腰背还是有些酸痛,他想坐下休憩,却顾及这是周狱的王帐。   奇怪的是,站在身旁的周狱也同样拘谨,“将军让质子入王帐也就罢了,怎么自己的地盘还这样拘束?”   周狱立马转向卫潇,双手在胸前摆若蝉振翼,极力否认,“我从未将老师视作质子!那只是…只是接老师回家的托辞。”   “嗯,真好。”   回家二字,仿佛解了卫潇全身紧绷的穴,他推着周狱坐上主位,放任内心随坐旁侧,身子一歪靠在周狱肩上。   本就该这样的,亲密距离让他心安,卸下了一身的倦,伸手去抚弄周狱的手掌。   长了厚茧,添了新伤。一别五年,他靠着的肩背已经如此开阔,他不甘,望向那双唯一如初的眼睛,“霁云,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经年簟纹灯影,营帐里的泥土腥气都胜过寝殿熏香,就这样靠着,卫潇竟入了梦。   高墙之内。   卫潇住过的寝宫将要搬入新主,盛春在庭院里望着城门的方向,明日新主入住,他就该走了。   说来也怪,杜鹃本该辰时开,他转身时,白日里的娇嫩花苞竟在夜里绽出了红英。   “君上,老奴替你看过花开了。”   夜里寂静,他迈了几步坐上花坛,眼前似有幻象,花坛里的杜鹃接连盛放,数十只蝶破夜而来。   “君上…”   他喃喃自语,起身往殿内走,将至耄耋,伺候过三代君王的手脚已经不太灵活,但他仍撑着力气,搬出了画架与笔砚。   “君上,小殿下,蝶来了,蝶来了!”   他好像看见了卫潇从内殿跑出来,身后跟着矮他两头的幼年周狱,这大抵是他一生中最想重现的画面,如今见着了,他便圆满了。   殿外的守卫听见异响,握着刀柄踏入庭院,院里空空荡荡,只有废帝身边的老太监仰面栽倒在花坛里,压倒了花枝,碾碎了脆嫩花苞。   他向前探其鼻息,已无任何起伏,只剩面容祥和。   远在黑狼驻地的卫潇似有所感,从梦里猛然惊醒,被周狱扶着稳住身形,“老师被梦魇住了,叫你不醒。”   卫潇没答,莫名感觉心口发闷,他按着左胸摇摇头,“霁云,我梦见盛春了。”   “盛公公说了什么?”   “他说…”卫潇回想梦中情景,脑中却是一片空白,隐约抓住一点思绪,又被突然而至的女声打断。   人未来声先到,帐外嗓音清脆有力,“将军哥哥!睡下了吗!”   称呼暧昧,言语亲昵,卫潇无声地皱起了眉。 第4章 清瘦背影   “将军哥哥!睡下了吗!”   卫潇紧盯着帐帘,许是方才惊梦,莫名而来的敌意叫他自己也咂摸不出滋味。   “我给哥哥送梨子来了!”   帐帘掀开,进来的竟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辫子上系着红布条,俨然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看着这孩子蹦跳着进来,卫潇自觉羞愧,扶额揉了揉眉心。   红叶儿拿衣服兜了五六个梨子,跑到周狱面前便噗通一跪,任那发着青的梨子滚在地上,“哥哥怎的不点烛火。”   她给案上燃起蜡,拿起一个最熟的梨子,裹在衣服上擦了擦,递到卫潇面前,“漂亮哥哥也吃。”   “不准胡乱称呼。”周狱板起脸来,配上额角伤疤,这才算有了将军的威严。   红叶儿垂了脑袋噤声,卫潇却伸手接了梨子,他斜眼看向周狱,用肩膀撞靠过去,“如何就是混乱称呼了?霁云觉得我不好看?”   周狱当然没这个意思,在他心里,老师就该是受人敬重的。   虽说他起兵的目的之一,便是推翻不合理的城际阶级制,但老师在他心里是独一份,任何制度律法都挡不住。   他摇头摆手说不是,想来最好的回答便是该夸夸卫潇好看,可是他羞,说不出口,只能看着卫潇伏在他肩上笑,笑红了他的脖子,才吐出句好话。   “老师、老师好看。”   “饶了你了。”   称呼一事暂且揭过,卫潇倚在周狱旁边,看着对面的小姑娘,“叫什么名?这么小怎么来了军中?”   “我叫红叶儿!上个月跟着家里叔叔来送粮草,结果遇上偷袭,叔叔没了,我自己也回不去,就留下了。”红叶儿说得平静,没有为亲人离世而伤心的意思。   她平静得让卫潇心疑,好在周狱替她说了两句,说红叶儿是中城丰镇人,家里还有长辈,让她顺路跟着,也算送她回家。   周狱的话卫潇是信的,如此一来,卫潇便忽略了红叶儿怪异的态度,张口咬下手中黄梨,小姑娘也随即笑开。   这小姑娘嘴甜话又多,一边啃着梨子一边说些当日里的趣事,这会儿说摘野果,那会儿说掏鸟窝,卫潇简单应和着,直到…   “红叶儿觉得哥哥是好人,哥哥长得比流月阁的姐姐还好看。”   “流月阁?”闻及此处,卫潇上了心。   这阁于卫潇而言不算陌生,那是中城最大的乐坊,是个谈琴棋说舞乐的雅致地界,也是上城达官最常出入的场所。   官员群聚于朝堂之外,无论何处,总是个隐患,他曾动过心思调查整顿,只可惜后来突生变故,他也再没心力折腾。   “红叶儿,你去过流月阁吗?”卫潇问她。   “当然!”   说起这阁,红叶儿便来了劲头,她似是非常喜欢歌舞,当下就站起来要跳给卫潇看,还给自己哼哼着曲调。   跳完也不怕羞,凑到人面前,“是不是好看?”   卫潇觉得与这小姑娘很是有缘,点点头说好看,红叶儿笑得开心,跑出帐子去逮人炫耀。   帐子里又安静下来。   如今大战方休,看似风平浪静实则云谲波诡,现下卫潇没了帝位的规则制约,心思又活泛起来。   他沉思时便没精力摆笑脸,坐直身子后,同周狱的距离也被拉开。周狱以为是红叶儿聒噪扰了卫潇,绞尽脑汁寻些好听话。   “老师跳也好看。”   “嗯?”卫潇将思绪从流月阁一事中勉强剥离,却记不起自己何时跳过舞,毕竟在皇城里,他连看一眼都难。   “老师舞过剑,比红叶儿跳舞好看,像…像蝴蝶。”   “是吗。”心思被流月阁占据着,他没在意周狱的话,也没看见那人的眼神,下意识敷衍一句,盯着烛火出神。   分别太久,周狱自觉不再像从前那样能猜出卫潇的心思,看他兴致缺缺,便以同部下商讨回程路线为由,出了营帐,还卫潇一片清净。   亥时将过,卫潇掩面呵欠,周狱却还没回来。   六月天热,白日里生了汗,入夜后身上便黏糊糊的,不爽快。   卫潇每晚都是要沐浴的,可驻地本就是个艰苦环境,更别说黑狼军的驻地了,他只能忍下粘腻的滋味,没等周狱回来便困极入眠。   白天燥热晚上闷热,他睡得不安稳,时而翻身时而蹬了被子,最终还是被热醒。   烛火迷蒙,身旁的位置却空冷,讨论路线何至于丑时不归?他心中疑惑,饮了案上水囊里的水,稍事清醒,起身出门去寻,却见周狱就靠在王帐边上。   心中猜想被证实了,卫潇佯装不悦,“霁云到底是与我生疏了。”   可周狱那笨嘴,别说哄人了,解释都不会,嘴巴开开合合的也说不出句话来。   他是不敢冒犯卫潇的,讨论回程路线之后,纠结再三还是没敢与卫潇同榻共寝,抱着自己的刀靠在王帐边上睡下了。   常年习武,耳力卓绝,卫潇一起来他便醒了,那么长的时间给他想借口,偏生编不出半句说辞。待到卫潇来问了,仍磕磕绊绊的,只有一句心虚的“老师”讨饶。   “榆木脑袋。”卫潇叹了口气,挪到周狱旁边坐下,“霁云贪凉寻了好地方,也不告诉我,自己躲这儿享福。”   “老师…地上凉。”   “地上是冰块儿才好呢!”卫潇出来只穿了中衣,睡梦间胸膛都露了大半,他抓着周狱的手按在前胸,“你摸,黏糊糊的,热得我睡不着。”   只那么刹那的肌肤相接,周狱身子都抖了一下,他哪里敢如此逾越,不管身处何地,也无关血统阶级,他敢在所有上城人面前昂首挺胸,唯独除开卫潇。   他的手掌布满粗茧,无数纵横伤疤比深色皮肤更狰狞,与手下的温山软水相比,实在自惭形秽。   “老师若不嫌弃,百米外有条小溪,可以沐浴。”周狱猛地站起来,没等回复就往外走,“我带老师过去!”   说这话时,他只想着快点平复自己恼人的心跳,未成想这提议给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   营地边上确实有条小溪,水清浅,没不过脚背。他们只停留一晚,雨季未到,便没有水位上涨的威胁。   卫潇不是娇气性子,有得洗便不挑,他坐在溪岸,把中衣脱下来垫在身下,让周狱解了外袍撑开,站在他身后做遮挡。   卫潇自小就被认定没有练刀剑的资质,先王让他拜师学的是轻器、暗器,手上功夫厉害,臂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   如此一来,下肢难免柔弱,只有一层虚虚的软肉,泡在水里像棉花。   他看周狱偏头闭眼的模样十分不解,不禁笑道:“霁云羞什么?我们从前同吃同住,也不是没有过共浴的时候。”   不说还好,他一说话周狱更是窘迫,微微睁开眼睛,入眼便是卫潇的脊背,在月光下犹如莹润的玉。   他有些恍惚,在他的记忆里,卫潇的背分明没有这么瘦削,他明明伏在那脊背上玩闹过,甚至趴在那背上睡去。   怎么会这么瘦了呢?   心里的宽阔原只是繁复的龙袍撑出的假象,是他年幼无知的错觉,于是再生不出什么绮念。   他跪下身去把外袍罩在卫潇身上,虚虚地搂住,枕在卫潇后肩,“老师。”   “嗯?”卫潇偏头,向他靠过去,曲起湿漉漉的手指蹭蹭周狱的脸,不懂他突然而至的多愁善感。   “老师可曾怨过我?”   “我怨谁也不会怨你。”   空气闷热凝固,把他们圈在这小溪边上,仿佛永远停住了。   他们也愿意就此停住,只怪老天不识趣,从前和现在都是,总要打断家人温存。   溪水与驻地之间隔了窄窄一片杨林,杂草叶盛,没风的时候任何异动都会变得明显,身后有些悉悉索索的声音,两人一齐变了眼光。   “老师,待我前去查看。”   “别动!”卫潇低声呵止。   周狱心下疑惑,只得静心又听一阵,树叶与草叶交错杂响,来人动作大胆,步伐深浅不定,竟毫不掩饰自己的行踪。   不是误闯,便是无畏。   三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周狱不动声色地转过半身,他耳聪目明,已能隐约看见一道怪异黑影,过于低矮,像在匍匐前行。   凝滞的空气把人呼吸都禁住,他半揽着卫潇呈保护姿态,脑中闪过千百可能。   是上城余孽、中城叛军,还是误闯野兽? 第5章 情愫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不问来者,不探虚实,不以为战。   卫潇两指入水,触到一圆钝石子,随即夹在指尖伺机而动。   直至那活物将要破林而出,他衡量好距离,将指尖圆石蓄力飞出,顷刻间,圆石破风之声催出一声痛叫,那人竟是摔在了地上。   如此结果,两人登时放松下来,卫潇披着周狱的外袍起身,周狱也收起了出鞘弯刀,朝着人影走近。   非敌袭非野兽,稚嫩童声传,还夹杂着淅淅沥沥的水声,“将军哥哥…是我,陈三儿…”   陈三儿跪在地上,腿侧被石子划破了,打着抖,又吓尿了一次,“我热,想出来洗洗…”   怪不得黑影低矮,怪不得步伐毫无章法,原是个莽撞孩提。   卫潇冷着脸瞥了他一眼,没收拾衣裤,赤着脚便迈步往回走。   “将军哥哥,好疼啊…!”   周狱跟随卫潇的脚都迈出去半只,腿边的嘹亮哭声却让人忽视不得,他看了一眼陈三儿的伤,死不了,转而跑回溪边将卫潇沾湿的鞋袜捡回来,匆匆入了杨林追赶。   他跑得快,卫潇赤脚不好走,几步便追上了。   路面坑洼不平,偶有凸起的枯枝败叶,风干抽刺,扎紧进肤里可不会好受。周狱眼见卫潇踏在上面直觉心惊,追在后头不知所措。   “老师…老师莫气,把鞋袜穿上罢。”   他看得出卫潇生气了,但猜不出原由。从前卫潇生气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国事,二是他又闯祸了,可现在显然是两者皆非。   “老师…老师,你…卫清霖!”   连名带姓,赤脚任性的人终于停住。   “冒犯老师了。”周狱将卫潇打横抱起,抿唇无言,快步回到驻地。   将卫潇轻放于王塌之上,周狱垂头单膝跪着,用外袍给他擦洗足底,烛火微弱,仍能看清粗糙枯枝留下的红痕。   王帐之中只有烛火的噼啪,卫潇平复无果,起身抬脚,直接踩在周狱肩上,“将军哥哥怎么那么多弟弟妹妹?”   周狱恍然大悟,“是霁云治军不严,军队不该出现孩童,行军打仗更不该有恻隐之心!”   他眼神真挚,卫潇却只想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这都什么跟什么。   此次重逢,诸多不易难以一语蔽之,时间不等人,两人的关系却是实实在在地停在了五年前,又从今日重启。   周狱是个不拘小节的,可他不是,不过半日,每次他们气氛正浓,总要这冒一个小姑娘那冒一个小小子的,周狱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周狱了。   现在的周狱已经是将军,而不是靠他荫庇的学生,是他不好,没将彼此认清,“罢了,上来睡觉。”   “呃…我先去溪边洗洗。”   “躺下!我怎会嫌你?”卫潇把他拉回来按到床上。   他刚从溪边回来,身子发寒,周狱散着热气的身躯是他的归处,本想同从前一样将周狱搂紧怀里,奈何周狱已经是个男人体魄,他搂不住。   叹了口气,他讪讪地收回手,侧身挽住周狱的胳膊,这一挽又叫他叹了口气,如此粗壮的胳膊,跟他记忆里的调皮学生大相径庭。   他又捏又量,想着怎么五年就长大了呢,殊不知他这小鸟力气于周狱来说,等同瘙痒,磨得周狱直躲。   “老师…”   “霁云嫌我。”   “不不不…不是…”   “我们从前就是这样的,我们共枕十年,好容易再见,霁云却一再疏远。”卫潇转过身去背对着周狱,极力表现自己的委屈和不满,这人是他从小养到大的,最会拿捏心思。   果然,周狱见他“伤心”也顾不得规矩礼法,侧身将人揽过。   也许过分亲密,也许不合礼仪,但这就是他下意识地反应,小时候卫潇就是这样安慰他的,他的一切都是从卫潇身上学的。   经过这短暂地半日相处,周狱感觉他们的身份好像对调了,被护哄着的变成了卫潇,但掌握主导的,也依旧是卫潇。   “我都二十三了,与老师过于亲密总觉得冒犯。”   “那你想与我亲近吗?”   “我…”   许是烛火太盛,映红了周狱的脸,叫他支支吾吾答不出话来。恰好卫潇是个贴心人,指尖一转便不知从哪夹出一金属薄片,覆手一挥便灭了将尽的烛火。   周狱这才哑声开口,“想的。”   卫潇听见这俩字就笑了,但他憋住不出声,等着周狱离他越来越近,抱得越来越紧,忘了什么狗屁的孝悌尊卑之后,才转过身去同周狱的面对面。   他轻抚其额角伤疤,“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我们多亲密都不算冒犯,知道吗?”   周狱应了一声,掌心贴在卫潇的后心口,两人胸膛相依,分不清谁的心跳更狂热,“老师是我唯一的亲人。”   翌日,卫潇被外头的兵器杂声扰醒,掀起帐帘才见日头高悬,巳时已至。   他拢了拢中衣,正想踏出去寻周狱,迎面走过来一个士兵,拿兜鍪盛了水端过来,行至他面前时脚步急刹,兜鍪里的水都溅湿了他的衣裳,却连句不是都欠奉。   “将军命我为你盥漱。”士兵语气冷硬,若眼里的厌恶再深一分,都能算作是杀气。   卫潇的中衣被濡湿,沾在胸口极不舒适,抻起来抖了抖,用干爽的手背擦拭,再抬眼时,面容已经不算平和。   他强压不悦,“你会伺候人么。”   士兵皱眉不语,他便冲着士兵门面轻甩指尖水滴,挑起眉梢,“你,配伺候人么?”   “你!”士兵气极,他本就看不惯上城人,伺候卫潇盥漱已是不情不愿,又怎能忍下“不配”之辱。   只见那士兵涨红了脸,当即摔了兜鍪,里头的流水四溅,蹦得高的都打到了卫潇脸上,睫毛和鬓发都被水给粘在了皮肤上。   如此还不罢休,那士兵蓄力,将沾了泥水的兜鍪如蹴般踢开,卫潇雪白的中衣登时印上了好大一个污泥印子。   “上城已败,你难不成还当自己是君王!”   听闻此言,卫潇的眼皮抖了抖,大概是因为磕在小腿的金属太重,疼了。他往前迈了几步,与士兵之间只剩一拳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   “人生来就是分三六九等的,只不过不该按城际分,我卫潇,无论是不是君王,永远,都高你们一头。”   说着,他的左手已经搭在了士兵的侧颈,那是唯一露在铁甲之外的脆弱皮肤,是战场上最不该暴露给敌人的部位。   他猜面前的士兵应该会感到一丝冰凉,因为他左手中指上的指环已经与其脖颈紧紧贴合了,只需一瞬…   “老师!”   只差这一瞬,周狱从远处营帐里出来,朝他挥手走来。他不得不移开手掌,最终只是用手背在士兵脸颊处拍打几下,抬脚走向周狱。   他的衣襟透了,衣摆脏了,初醒的发丝微乱,长睫也湿漉漉的。如此,徐步走去倒也不显狼狈,只觉得是受了苦,落了难。   “老师这是怎么了。”周狱看清后立即加快了步伐,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的脸,关切万分。   他对周狱的反应还算满意,略微偏头看了看那无名士兵,垂头站着,已经不似刚才那般神气,“那位小兄弟被石头拌了一跤,水洒了,不碍事。”   “冲撞老师了,我明日便换人。”周狱如昨日一般蹲下,为卫潇清理沾灰的衣摆。   卫潇却并未重现昨日,他看着面色复杂的士兵突然明白,这群黑狼军之所以对他如此敌视,怕不是把他当做了勾引周狱以苟活的脔宠?   如此一看,那士兵的态度倒也算忠心,卫潇对着他笑了起来,“你且退下吧,世上的人并无三六九等,我已不是君王,不需人伺候。”   那士兵脸色更难看了,可他怕将军动怒,只得抱着脏了的兜鍪匆匆退下。   刚才的话才是卫潇本心,他不过见鬼说鬼话,碰见叫他不顺心的,定是要捡着扎人的话说。   “霁云快些起来吧,换一件就好了,还要继续赶路,别误了启程的时辰。”   “好罢。”   二人回到王帐中,周狱自觉将暂定的回程路线说与卫潇听,从上城门至百咎窟数千里,不仅仅是赶路那么简单。   大崇受城际阶级制荼毒千年之久,等级尊卑几乎内化进了百姓骨血,要变革,不是武力侵占就变了,得兴学堂,得翻旧制,革其思想之根本。   下城与百咎窟距上城甚远,上城的手只会锦衣玉食,伸不长,到头来还是所谓“杂种”与“下民”最先开化反抗。   “丰镇与上城极近,又建有最大的流月阁,不知道藏了多少肮脏,回程的第一个驻点定在此处,补给兼顾整顿,最合适。”   周狱指尖在羊皮地图上游走,说起排兵布阵,即使在卫潇面前,他也不再磕绊,他生来就该是将材。   “老师意下如何?”   “都听将军的。”   “老师…”   周狱从地图里脱出视线,看卫潇与他面对面坐在案前,掌根托腮,眉眼弯弯好似崇敬。   “老师莫要再拿我玩笑,霁云自知浅薄,是真心请老师赐教。”他揉了揉发烫的耳朵,一手抚在后颈偏头羞赧。   “霁云何须妄自菲薄?你可是破了为兄的国啊!”卫潇做出一副惊异的样子。   此番逗弄叫周狱更窘了,看黑狼将军露出他熟悉的孩童模样,卫潇莫名舒心,“霁云与我心有灵犀,我对流月阁早有想法,这路线恰合我心意。” 第6章 难藏   此时的红叶儿,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到达的,是丰镇。   她自小对山林野地十分熟悉,军队一歇她便带着陈三儿摘了大兜野果,边走边跳,一如往常抻着外衣,裹了五六个卖相最好的送去王帐。   “哥哥!今儿的野果可甜!”   她似是不懂疼,总要跑得极快,扑通一跪,将毯子都跪出闷响。她闲不住,送完这个帐子又去送那个,忙得不亦乐乎。   黄澄澄的野果轱辘到周狱身前,他拾起一个,在衣服上擦了两下,递给卫潇时却顿了顿手,“我取水来给老师洗洗。”   “你吃得我为何吃不得?”卫潇夺过那果子,当下就咬了一口,野果汁水丰富,洇到他的唇上,远比口脂晶亮,“黑狼将军,百姓苦上城久矣,你该让我食糠咽菜。”   “若非老师修二道,黑狼军入不了中城,我会让百姓知道老师的功劳!”周狱难得高声了些。   他有意让卫潇参与军中决策,昨日也好,路上也罢,卫潇却总要避开。   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愿意捧着卫潇,也都要捧着卫潇,他想告诉所有人,他的老师为天下付出了多少,他想告诉黎民百姓,上城王不是昏君。   他还想,让卫潇重新成为王。   卫潇哪能不知道他的想法,但他只当那是小孩子的异想天开,“霁云,别总想些不着边际的,到时候我的楼没竖起来,还要塌了你的地基,更何况我一生的任务本就是奉你成王,不是吗?”   “老师,我——”   “好啦!”卫潇朝他扔个野果核,打断他将出口的辩驳。   吃完红叶儿送的果子,他手上沾了些汁水,想抽出巾帕擦洗却止住了动作,不能让周狱在国事上为他任性,那便在家事上罢。   他将手伸到了周狱面前,歪头看着赌气的弟弟,“霁云,手湿了。”   这几年周狱从百咎窟一路打过来,风餐露宿的早没了从前的讲究,手上沾了血都没空去理,水果汤汁已经算干净玩意儿了。   但卫潇不行的。   周狱左右看了看,实在没什么可用做帕子的东西,想去找点水来,于是转头同卫潇报备,这一转头可叫他慌了神,看着那夹在玉白指间的红舌不知所措。   卫潇把手移到嘴边,梨汁从指腹滑下,怕它滴到衣服上,便用舌尖抵住指根向上一卷,挡住了它的去处。   感受到恍若实质的视线,抬眼就看见了周狱呆愣的模样,他看着周狱笑,“中城的野果真甜。”   “啊…是,是!甜。”周狱回过神,把剩下的三两个果子塞到卫潇怀里,一溜烟儿跑了,“我去给老师打水!”   跑出去时,他还能听见帐子里的大笑,叫他好生难堪。   卫潇笑着躺进周狱的被子里,颤着身子停不下来,太有意思了。   他在路上同周狱说了士兵对他们关系的误解,叫这孩子耳红了一路,连声保证,说一定跟兄弟们解释清楚。   唉,周狱这禁不住逗弄的样子,将来他再撩拨得过分些可怎么好。   “唉,还是没长大啊…”他感叹着,将双手举到眼前,帐帘缝隙的日光照进来,十指亮晶晶,黏糊糊的,要等着他的好学生给他洗干净。   不过半刻,周狱盛了水来,卫潇只伸着手不动,任他摆弄。   他这老师没出过上城,没练过刀剑,精于暗器的手柔若无骨,他都怕自己手上的粗茧划破了那细嫩皮肉。   或许只有舌头那样软的才配触碰他的老师,就像卫潇刚刚伸出的那截,红的,湿的,软的…   “霁云?”卫潇看周狱托着他的手指愣了许久,汁水没了,周狱的目光倒是把他的手指黏住了,“想什么呢?”   “想老师的舌…不是!”周狱猛地闭上嘴巴,说完才觉得这话不对劲儿,怎么听都下流,他脑子里的也确实下流,怕自己漏了馅遭人嫌。   大崇重视血统等级,视断袖为罪过,百姓为了逃避罪责,即使内心有向往也要忍着,强迫自己去娶妻生子。   现在他反了,大崇的一切律令成了空,可他还是不能循心而活,大崇的律令已经刻在百姓的骨子里了。   百姓支持他反,是因为所有中城以外的人都不愿因地域被压迫,这是触及了多数人利益的,可是断袖呢?   这种不能产生共鸣又被厌弃多年的感情,只会得来万人嘲讽,他不能拉卫潇沉沦。   退一万步讲,卫潇是断了欲念的君王,是他的老师,是他要奉在高位上敬着的人,让士兵误会已经是对老师的玷污,他哪敢再逾越。   卫潇是他的老师,是不可能爱他的人,他始终如此认为。   恍神间水洒了,湿了衣裤,他慌慌张张地去看卫潇,卫潇似乎并未在意他的失态,也没有气他失礼的字眼,反而被他逗笑了,伏在他的被子上笑得身子颤动。   他抿着唇站起来,扫了扫身上的水,“老师…”   “嗯?”卫潇还是挂着笑,支起上身看他,“想我的什么?”   “…想…想…”周狱不识逗,站得笔直,双手抓着两侧湿透的衣服,把脸想成了个烂熟的果子也没吐出半个字来。   “我们霁云是不是想娶妻了?荣归故里的大将军定有佳人倾慕,也不知道我们霁云喜欢什么样的。”卫潇拍拍他的头,拇指轻抚过他额角伤疤,抬脚走出王帐,“换件衣裳吧,我出去看看。”   帐外平整宽阔,野风四起,呼啸于耳边,叫卫潇没能听清帐内的呢喃,反倒是顺着风,听见了模糊歌声。   循着声音走过去,看见一圈围坐着唱歌的士兵,人群中间,红叶儿随歌舞动。   从他的方向看去,余晖模糊了红叶儿尚且稚嫩的面容,落日映在她身后,衣袂翻飞间,像是把太阳都踩在了脚底下。   只是几个简单的动作,却把身上强烈的热情和欢喜展现地淋漓尽致,一曲舞毕,他都不自觉地拍起手来。   “哥哥!”红叶儿跑着跳着,把卫潇拉进人群里,手往他腰上一掐,“哥哥的身量跳舞正好!”   红叶儿冲着士兵们一招呼,百十个士兵像忘却了卫潇的身份,竟真听红叶儿的,一齐唱起了无名曲调。   可卫潇哪里会歌舞,刚才红叶儿的动作,甚至是他第一回 在书本外瞧见“舞”,从前他是上城的君王,碰了歌舞可是大过。   他摆着手推拒,红叶儿却不以为意。   “跳舞哪有什么会不会的,跟着音律摆动就是舞!”   他不想跳就是不想跳,转身欲走,余光却瞥见了周狱,大概是换完衣服出来找他了。   恍惚想起周狱日前提过他舞剑的事,心血来潮,弯腰捡了根枯枝作剑,和着士兵们并不整齐的曲调,舞给周狱看。   他并不精通剑术,只在过去陪周狱习剑时学过些皮毛。枯枝太细,舞起来就不见了踪影,混着没有章法地零散剑法,倒真像是一支舞了。   周狱远远地看着,蝴蝶融在夕阳里,落在他心上。他本想远观欣赏,却压不住想要靠近的心思,水中月又如何,烧个黑瓷盘盛住便罢。   他穿过人群,冒昧走近,只见卫潇挥着那段枯枝,虚虚地指向他的前额,周身一转又抹了他的脖子。   他下意识去格挡,卫潇却手腕一绕刺向了他的心脏,将要“刺进皮肤”时,又以指尖发力将枯枝掷了出去,挑起一朵野花来,插进了他的鬓发。   “将军输了。”卫潇笑道。   如此一番动作,周狱又是呆愣愣的了,卫潇无奈,伸手在周狱眼前挥了挥,“霁云,怎么总是出神呢?可是身体有恙?”   “啊…无事,谢老师挂心。”周狱低头行礼,鬓边的野花滑落,他赶忙用手去接,将花笼在掌心里,胳膊都僵着。   “哥哥还说不会舞,舞得多好!”红叶儿跑过来抱住卫潇的腰,“今日驻地离山林好远,摘野果可累坏我了,我们明日是去何处?”   “这得问你将军哥哥了,霁云,我们明日也该到丰镇了吧?”   卫潇怕是他多心,以眼神询问周狱,结果这人却在捧着手里的野花发愣,他叹了口气没再多问,毕竟与这小姑娘再投缘,也只是萍水缘分罢了。   日头渐渐落了,往常时候,红叶儿是要围着篝火再跳一轮的,可今日她说什么也不跳了,士兵们只好回到了各自岗位。   当晚,巡逻兵在营帐边界逮着了独自外出的红叶儿,士兵跟她熟,只当是小孩子贪玩,并未报告周狱。 第7章 红叶儿   翌日,黑狼军继续继续前行,一日后到达了红叶儿的家乡,丰镇。战乱平息,镇子渐渐恢复秩序,虽然仍旧清冷,但有些铺子还是开了的,也算有了人气儿。   红叶儿家是开客栈的,自愿供军队修整,正是吃饭的时候,老板娘陪着笑招待着,见着红叶儿却是拉下了脸,“你既没死怎的不知道回来?可寻着机会躲懒儿了不是?”   那老板娘一个巴掌招呼在红叶儿背上,红叶儿似是怕极了,小跑着去了后厨。老板娘追在后面喋喋不休,进了后厨还能听见那尖利的嗓音,“养了你有什么用!总要嫁人的赔钱货!你是洗碗还是摸碗?力气呢?!”   老板娘掐着腰扭出来,又换上一副笑脸,“诶呦各位爷看笑话了,要不是这小丫头葵水未至算不得女人,我就把她送给各位爷摆弄了。”   “我们可不要!前瘪后平玩着没劲,还不听话!”一个士兵接了话,笑得放肆,全然不顾周围人的不满。   “可不是嘛。”那老板娘身子一歪靠到那名士兵身上,胸快要挤到人眼前,“她那样没用的,只能等着长大下小崽儿了。”   眼见老板娘手上越来越放肆,言语越来越露骨,周狱被她刺得耳朵生疼,把茶杯往桌上一拍,把老板娘吓得身子一抖,皱着眉回了后厨。   周狱瞥了一眼那口出恶言的士兵,并未多言,只是看向卫潇。卫潇指尖在茶杯口划过,“霁云的军里什么时候进了畜牲?”   周狱低头认错,“是学生疏忽。”   黑狼军是为了反抗上城理所当然的压迫而生的,一直以平等为信条,为的是大崇人人平等,也不知道那以男为尊的畜牲是如何进来的。   周狱力大,把那茶杯拍成了碎片,卫潇拿了巾帕擦去周狱掌心溅上的茶水,刚才那士兵却捂住裆部发出一声痛叫。   鲜血滴滴答答渗下来,而卫潇面前的瓷杯碎片少了一片,那士兵面色苍白,狠狠瞪向卫潇,“是你!你一个质子有何权利…噗!”   话未说完便被一刀割了喉,畜牲就是畜牲,连察言观色都不会,黑狼军不留渣滓,卫潇也从来不是质子。   黑狼军虽然穷苦,但胜在顺了民意,百姓送来的吃食未曾断过,免不了有些好吃懒做的蛆虫进来混吃混喝。明明是个废物,却因为性别自以为尊贵,可笑。   两个士兵将尸体拖出去,卫潇拉回周狱的手替他擦拭,恍若无事发生。   当晚,卫潇和周狱还是宿在一处,睡了许久军帐,这下睡上了客栈的软床,周狱有些不习惯。   他隐隐约约能听见些乐声,这客栈不远处就是流月阁,因为战乱休顿已久,今夜有部分黑狼军宿在那处,估计是在犒劳欢迎。   卫潇也听见了乐声,他轻手轻脚地坐起来走到窗边侧耳听着。他自幼被当做君王培养,禁欲念声色,从没真正地听过曲儿看过舞,心里是有好奇在的。   “老师?”周狱也向往那乐声,他没在中下城生活过,若不是打仗,他都没见过集市这类场所。   两人不谋而合,悄声起床,准备逛一逛传说中的流月阁,下了一半楼梯却听见些怪声,像是打斗和呜咽,定睛一看,是那老板娘拿着个棍子在教训红叶儿。   周狱想出声制止,却被卫潇捂了嘴,“你能帮她一时帮不了她一世。你若是帮了她,待你走后那女人定会变本加厉。”   周狱止住了声音,却还是不忍,转头看着卫潇询问意见。   卫潇叹了口气,“我知你心善,你若不想害她,要么装作无事发生,要么启程时将她一并带走。但是若那老板娘不同意,肯定坏你名声。”   他们躲在楼梯拐角低语,听那棍子打在小姑娘皮肉上,周狱攥了攥拳,“老师会怎么做?”   “你想如何我便如何。”   周狱得了许可,翻下楼梯去,老板娘吓了一跳,手里的棍子落了地。看清来人后更是双腿发虚,“将军征战辛苦,小女子家事就…就不劳将军挂心了。”   周狱没应她,只是把红叶儿扶起来,红叶儿抹了抹泪,歪在旁边的凳子上嘶气,她早被打惯了,委屈比疼多。   “将军英勇正直,小女子管教家妹…”   “这是虐待,不是管教。”周狱冷着脸把红叶儿抱起来,没理会老板娘的拉扯径直上了楼。   两个大男人也不方便给红叶儿查身体,查出来了也没药草,也只能问问缘由。红叶儿说她喜欢歌舞,今儿流月阁亮灯了,就想去看看,结果被老板娘逮着了,白天老板娘不是受了气么,一并撒她身上了。   “哥哥不用担心我,我不疼。”红叶儿笑着,扯了扯不长不短的袖子,试图盖住那棍棒打出来的青紫,最后却只能背过手去。   三人走在路上,卫潇看她一直笑着,应该是无大碍,让她洗了把脸便带了出来,一起去流月阁。听着乐声越来越近,红叶儿情不自禁地手上挽了个花,嘴里也咿咿呀呀成了调。   “从前进去是要花银子的,我攒了一年才进去过几次,结果被老板娘发现了,骂我没脸皮,可我花我自己的工钱,怎的没脸皮了,流月阁又不是她那吃喝嫖赌的妓院。”   红叶儿说着动了气,把脚下的石子踢了老远。可等进了流月阁她又立马消了气,亮着眼睛找了个角落学台上的动作,倒也像模像样。   “周狱!”迎面跑过来一个清秀少年,卫潇认得他,是告诉他“潇潇”的那个士兵,“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地方,正想着你不来倒亏了呢。”   这人名叫左权,是周狱流放百咎窟后的第一个朋友,也是黑狼军的第一名士兵。   虽然黑狼军没有明确的官位,但功过能力都看在眼里,将士们自觉以周狱为首领,也尊敬战功赫赫的左权,心里的尊敬,比虚名假利踏实得多。   三人找了位置坐下,左权挠挠头,问卫潇,“那个,我怎么称呼您啊?”   他说周狱好友,自然比士兵们知道的多,不至于误会到男宠上去。   他们与大崇交战时,没少受这位“老师”的指点,心里对卫潇是敬重的,只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才算合适。   “你叫我名字就好。”卫潇没仔细想他的问题,被边上的小红叶儿吸引了去,这小姑娘眼里是有光的,真心喜欢一件事的光。   “好,在下左权,是周狱在百咎窟的朋友!”   “左权?”卫潇回神,问他,“你从前,一直住在百咎窟么?”   君王的活动范围仅限于上城,治国理政,却连自己的国是什么样都不知道,实行了什么政策,也不知道是给什么人实行的,一切都从臣子口中得知,都不知道被蒙蔽多少年,多少代。   “对,我祖母是下城人,祖父是中城人,后来祖父被邻居揭发,流放到了百咎窟。”左权没经历过流放,自小活在百咎窟,对于以出生地论贵贱十分不满,百咎窟人数日益增长,不满的声音甚嚣尘上,起义只是时间问题。   红叶儿跑到了一个弹琵琶音女人身边,她们似是认识,互相交谈着,卫潇看着琵琶叹了口气,“百咎窟有琵琶么?”   “有的!”左权一拍桌子来了兴致,“不过不是那样漂亮的,我们在城间运输,见过不少新奇玩意儿,见了就学着自己做,比不上上边的也能做个差不多。”   “我们百咎窟虽没有富人,但大家都互相扶持着过活,没有勾心斗角的破烂事儿,比中下城都好!”他表情得意,似是炫耀,而后又突然认真,“还有…我听闻营里有士兵冒犯您了,其实,他们是对您有误解,您对我们黑狼君的恩德,我会解释给兄弟们的!”   左权笑着,脸上的笑容满是真诚与暖意,上城人是腐木,“杂种”才是金石,周狱这一起兵,才是真正把顺序给调对了。   周狱去拉卫潇的手腕儿,“我们还有许多年。”   是啊,他们还有许多年,等彻底打破这荒谬的秩序,他们就可以作为一个人而活着了。 第8章 琵琶之音   至于琵琶,卫潇是见过的,在他作为王储被教养的几年里,他见过许多新奇玩意儿。   先王不像之前的君王那样死板,允许他练字烦闷时画几只乌龟,也不会责怪他贪玩爬树,他喜欢琵琶,先王便去寻乐师。   可是,在大崇,君王接触这样“不成体统”的事物是大忌,他不知道先王废了多大力气才带了乐师进宫,瞒着宫人,夜半到王宫角落去学琵琶,可那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先王告诉他,从前的大崇不是这样的。上城的贵族越发贪婪,温水煮青蛙般把王圈死在了条框里,等意识到圈在自己身上的扭曲律令时,他们都已经逃不过了。   他和先王一起作戏,人前一丝不苟的按规矩听教导,人后却是忘年交。那些世俗里该女孩学的,他们通通尝一遍,被禁止的,被唾弃的,在他们这儿都是宝贝,他是正正好的年纪,先王是迟来的叛逆。   他心里明白,先王身陷囹圄,便把他视作唯一希望,一切的寄托都放在他身上,自己错过的遭遇的,都给他做了提醒。   他并不觉得这些寄托是压力,因为先王的寄托也是他的内心所想,就这样,他感觉自己是在做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名为“君王”的壳子。   他觉得先王不像一个王,不是因为先王喜欢琵琶这些新奇玩意儿,而是因为先王高高在上,却保不住自己的命。   纸终究包不住火,琵琶之事败露,郑茂携群臣站在先王寝殿外,不顾礼仪规制,不管君臣尊卑,以臣子之身定君王之罪。   那一日,卫潇此生不敢忘。   “臣听闻,君上受乐师蛊惑,以靡靡之音损害王储心智!乐师以色媚主,祸国殃民,实乃罪大恶极!”   当时的郑茂两鬓还未见霜,其声在空旷宫院里回响,大义凛然的模样,当真像极了忠良。   可乐师踏出殿门的那一刻,他傻了眼,那分明是个高壮的男子,又何以媚主。   卫潇以为事情有了转机,却低估了郑茂的指鹿为马之能。   郑茂只哑声半刻,随即转了眼珠,“我大崇君王竟有龙阳之好!国君与男子媾合,血统不正,是为灭国之兆…灭国之兆啊!”   当时的卫潇天真,他不懂先王因何一句辩解也无,更不懂满朝文武,为何轻易听信郑茂的信口雌黄。   可等到乐师流放,先王软禁,他作为新帝登基之时,他懂了。   什么祸国之兆都无足轻重,那些大臣只是需要一个借口,毕竟,一个尝试冲破枷锁的君王,就是他们的死神。   那时候他满心凄然,原来大崇臣子的权利远远高于君王,原来,上城从里到外都烂透了。   卫潇不甘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点点把裹着糖衣的砒霜塞到“忠臣良将”们的嘴里,把权利收回到自己手中。   他想得太美好,却终究是寡不敌众,周狱的流放是他冲破道德绑缚的最后一击,上城坏了,他要另起炉灶。   看着红叶儿手中的琵琶,又看了看自己没有一点硬茧的指腹,原来已经过了那么久。   红叶儿三两下将音节拨成调,卫潇好像又看见了希望,如果红叶儿愿意跟他们走,那他一定竭尽所能,把红叶儿心里那点渴望,变成现实。   流月阁的女子们都清丽大方,没有妓院里那些庸脂俗粉的谄媚,有爱好音律的士兵向乐师们讨教技艺,还有的上台跳起了自己家乡传统的舞步。   周狱的就一杯接着一杯,没一点儿心思去欣赏那些个歌舞,他的眼睛里只放得下卫潇,可卫潇眼睛里放的全是那个弹琵琶的女乐师,还有那混着胭脂的香气的琵琶。分明是极为清淡的香味,他却觉得异常刺鼻。   “美人哥哥!”红叶儿抱着琵琶跑过来,腿脚有些不灵便,但是笑得好看,把琵琶递到卫潇手里,“见你盯了好半天了,可是喜欢?”   卫潇轻轻接过,倾斜着放到腿面上拨了下弦,这琵琶比他曾经弹的要好些,还浸着脂粉香,“霁云,这琵琶好不好?”   周狱偏着头,眼神有些飘忽,“香气太冲,刺鼻的很。”   “是吗?我怎么不觉得?”卫潇靠近琵琶轻嗅了一下,只是些淡淡的花香罢了,或许是因为常年习武的人都五感敏锐吧,“唉,我还想着给你弹一曲呢,你若觉得刺鼻,那便罢了吧。”   “也不是很刺鼻!”周狱拦下卫潇要把琵琶递还给红叶儿的动作,又立马收回手。   他这过于迅速的态度转变未免有些奇怪,卫潇看着他的眼睛里也有疑惑,面对着卫潇,他总是失去了在旁人面前的那份游刃有余,“啊…呃…那个,老师比琵琶香!琵琶不好闻,老师好闻…”越说越没底气,越说越怪异,最后嘴巴也闭上了,眼睛也不敢抬了。   “喝酒喝糊涂了?”卫潇拿起周狱的酒杯来,看着他笑,“我又没涂脂粉,怎的香过琵琶了?”   “呃…体香,啊不是!”周狱一骨碌爬起来,从坐着变成了跪着,就差磕头了“老师我不是!学生冒犯了!老师…我…就是…老师我错了!”   卫潇当然不会觉得冒犯,反而被周狱这副傻样子逗得伏在桌上大笑,他用鞋尖踢踢他的胳膊,“起来吧,我弹琵琶给你听。”   “是。”周狱红着耳朵,像听先生讲课的孩童似的坐正了。   那么多年过去了,卫潇早忘了有什么曲谱,只是凭着感觉随意拨弄,反正周狱是听不出好坏的。   其实他宫里还藏着那琵琶,也曾想偷偷教给周狱,可相处了些时日之后,他毫不怀疑周狱会一指崩断了琴弦,只得作罢。   至于郑尧,一个临时推上来的王储,十五岁太晚了些,脑子里已经注满了上城人的迂腐,他若拿出那琵琶,怕是要被揭发。   一曲奏毕,左权和红叶儿捧场地拍手,周狱也点点头说好听。   卫潇把琵琶递还回去,把手肘磕在桌子上举起手来张开五指,他刚才没戴拨子,左手指尖有些发红了,瞥了一眼不知道想什么的周狱,把左手伸了过去,“是孝敬师长的时候了。”   周狱抬起手来又放下,凑近又远离,最后还是坐正了,“老师辛苦了。”   卫潇简直是哭都哭不出来了,只好把手伸得更近,“你小时候手破了我是如何做的?”   周狱攥了攥拳又松开,小心地托起卫潇的手,轻轻吹了几下,“不疼了。”   “嗯,不疼了。” 第9章 异常   卫潇像个刚出世的孩子,对上城以外的一切都好奇,贪恋着第一次见到的新景,不知在流月阁坐了多久,最后竟靠在周狱肩上睡着了。   周狱背着他回客栈,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红叶儿。卫潇喝了几杯,体温略高,周狱的手托在他的腿根,掌心隔着夏天薄薄的衣料与他传递体温,轻缓的呼吸打在周狱的耳后,给本就闷热的夏夜添了把火。   周狱觉得干渴无比,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试图加快步伐。身后的卫潇似是有所感,头一歪嘴唇便蹭过了他的后颈,身后的呼吸依旧平缓,他的心脏却是发了疯。   “将军哥哥怎么不走了?”   这一声把周狱唤回了神,不知已在原地愣了多久,“这就走。”   匆匆回到客栈,他告诉红叶儿有事就上楼叫他便轻手轻脚地回了房,走到床边慢慢把卫潇放下,替他除去鞋袜盖上被子,没敢动那外袍。   他八岁入宫,与卫潇相伴十年,而后分别。如今再见,他的老师还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同少年时一般昳丽。   他见过卫潇少年登基意气风发的样子,也见证了上城的腐臭一点点将少年人的理想报复磨灭的过程,卫潇被困住了,他便要解救,即使从前摆在面前唾手可得的都成了奢望,他也会一步步爬回去。   如今他做到了,卫潇也回到了身边,他本以为这样就算得偿所愿,可心里却有些空洞,总想再抓住些什么。   “霁云要看到什么时候?”   卫潇突然睁开了眼睛,从周狱背起他的时候他就醒了,有意无意的触碰他心里清楚,想去撩拨他人却让自己也慌了神,心跳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泄了密,周狱的沉默令他不安,怕自己的龌龊心思藏不住,“霁云有话要问我吗?”   “什…啊?”周狱懵懵地看着卫潇,收回了自己不知何时伸出的手。   他只是看着卫潇出了神,并没有什么问题要请教,怎么老师是醒着的呢,自己看了这么长时间,老师会不会觉得冒犯呢。   这下卫潇也愣了,眨巴了两下眼睛有些不知所措,“你…没有什么不解之处吗?”   周狱又一次恍然大悟,老师看他发愣,定是以为他对于今天在流月阁的见闻有不解之处,等他请教,所以醒了也没有出声,嗯,定是这样!老师真是诲人不倦!   “老师费心了,学生并无不解之处,只是看老师好呃…出神了…”   卫潇抿了抿唇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唉…不早了,歇息吧。”   第二天一早,周狱先下了楼,借着找吃食的由头去了后厨,想看看红叶儿如何了,环视一周却没见着,老板娘还是在前厅与将士们打趣,聊些战时见闻。   “老板娘。”周狱朝她抱拳,“红叶儿现在何处?”   “红叶儿?”老板娘挥着帕子笑着,“害,那丫头野着呢,一玩儿就是一天,前些日子战乱可憋坏了她,将军神勇,让中城得以平安,红叶儿定是外头野着去了。”   周狱不信,红叶儿在这做工,又被虐打,怎么可能在用早饭的繁忙时候出去玩乐。   那老板娘拉了板凳要周狱坐下,“将军征战辛苦,小女子哪敢把家事给将军操劳。”说着那双手就搭了上去,似要捶肩捏背,身子一偏瞥见楼梯上有个人影。   卫潇站在楼梯上,盯紧了老板娘那双手,没什么表情,在老板娘抬头的那一瞬间看过去,那女人受了惊吓似的,身子一抖连忙后退。   周狱有所察觉,抬头看去却只看见卫潇一张笑脸,起身上前迎着,压低声音,“老师,红叶儿不见了。”   卫潇看那老板娘像是正侧耳听着,搭了周狱伸来的手,“嗯,的确是饿了。”   老板娘似是松了一口气,回到后厨腰都忘了扭。昨夜流月阁的乐声勾起了陈年往事,扰得她心烦,偏生那红叶儿不知悔改,总往流月阁去学歌舞。   她发了狠地切着手中青菜,学歌舞有什么用?还不是剩个狐媚子的名声,那些个将军公子替红叶儿报不平,不过看着心善罢了,把人从棍棒底下带出去,转脸就去了流月阁,怕是想着养熟了好睡吧。   反正黑狼军今早是要走的,红叶儿不识好人心,那她便让红叶儿尝尝这世道的苦滋味儿。   卫潇指尖在杯沿摩挲,那老板娘接待他们不过是迫于形势,中城人对于下城和百咎窟的歧视不是一两天就能消除的。   昨夜救了红叶儿,老板娘心生怨恨倒是可以理解,但绝不至于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他们原定今早要走,也没提过带走红叶儿,老板娘做什么都没必要。   老板娘给卫潇端了早点出来,卫潇装作不经意地问起,“霁云,昨个还和小红叶玩得开心,今日就要走了怎的也不来道个别?”   那老板娘听见“红叶儿”便手一抖,洒了几滴菜汤,而后又听见他们说今日要走,松了一口气迅速整理好表情,把饭食稳稳放下,装作没听到。   卫潇拿出帕子擦了擦碗沿撒出的菜汤,看着老板娘的脸,“老板娘别介意,我这人容不下不规整的东西,该擦便得擦,该杀便得杀。”   见老板娘表情僵了一瞬,他又摆出个笑来,“战场上下来的,说话就爱添些打打杀杀的,多担待。”   “哪里哪里,是小店招待不周,要公子多担待才是。”老板娘干笑了几声,指尖扣着托盘,“公子和将军一会儿便得启程了吧?”她转身招呼其他伙计,齐齐站了一排,“愿黑狼军一路平安。”   竟这么急着送客么,本来卫潇还不确定红叶儿是不是出事了,可这老板娘三两句就漏了破绽,实在是叫人想不发现都难。   平民百姓竟想着和王城里爬出来的人斗,简直笑话。   “不急,得跟红叶儿道个别。”周狱撇着菜汤上浮着的油花,“晚上总得回来睡觉不是,晚走一天不碍事。” 第10章 败絮其中   卫潇想起昨夜红叶儿曾提过妓院,有些不详的预感,可无论怎么问,老板娘都坚持说红叶儿是去外头玩儿了,不必大惊小怪。   问了周边百姓,也都只是说红叶儿这姑娘贪玩,野得很,经常这么跑出去。   可卫潇又不是没见过红叶儿的伤,她怎么可能有玩乐的时候。   地方乡镇的百姓之间往往互相包庇,他们人生地不熟,询问得到的消息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从早上一直到傍晚,他们查遍了妓坊一类的地方,红叶儿还是没有消息,那老板娘坐在地上哭天抢地,好似丢了女儿的慈母。   “本来将军今天就要启程继续往回赶的,我等若是耽搁了将军的行程,那可就罪过大了。”老板娘抽抽噎噎的,拿着帕子沾沾眼角,也没见几滴泪,“将军且往回赶吧,小女子定将红叶儿给找回来。”   周狱没理她,这女人早上还说红叶儿是出去野了,一玩就是一天,现在天还没黑就又哭上了,自相矛盾。   如今战乱平息,只需提防郑尧反扑,反正现下无事,红叶儿又与军中将士感情深厚,最重要的,卫潇似乎与这小丫头十分投缘,这人他是找定了。   虽然卫潇从周边镇民的嘴里问不到消息,但那些人或躲闪或对答如流的状态已经说明了问题。   他坐到老板娘身边,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昨日还见老板娘悉心教导红叶儿呢,想必平日里也没少关心,老板娘放心,就是把整个丰镇的房子都掀了,也肯定给您找出红叶来。”   老板娘怔怔地点点头,只觉得肩上的手像是森森白骨,要拨开她的皮肉抢了去。   左权拎着个棍子悠悠地走进来,“您可是个善人呐,平日里竟能放着店里的帮工出去玩一天。世上再没有这样的了,凭着红叶儿对您的感激,她也绝对不会放过您的。”   看着老板娘的脸白了白,左权又装模作样的给了自己一嘴巴,“哟哟哟瞧我这话说的,老板娘莫要介意,我的意思是说,红叶儿定不会忘了你的恩情,绝对会回来报答您的!”   那老板娘不着痕迹地离远了些,她总觉得这些人都把她看透了,尤其是那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公子,似乎比那冷峻的将军更骇人,可她再去看,那公子依旧是端着个笑脸同她讲话。   又是想又是找,卫潇乏得很,他本不想严刑逼供的,只不过找个人,哪有那么麻烦。而且周狱根基未稳,丰镇距上城又这么近,他不好太过分,坏了周狱的名声。   可他累得烦躁,便也不再那么想了,一天了,他一再宽容不是给别人得寸进尺的。   老板娘脸颊刺痛一瞬,抬手一摸竟渗了血,她吓了一跳,恍然看见卫潇手里捏了片桌上的坚果皮屑。   接着,那只捂着脸颊的手便被划了个皮开肉绽,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正在往外涌,老板娘攥着自己的手腕面色惊恐,没了血色,“啊啊啊啊!你!公子这是做什么?!”   “红叶儿哪去了?”卫潇只是笑着看过去,指尖叩着桌面,“想好了再说。”   “公子…公子寻人心切,怎能把气…”   卫潇的手向着那坚果盘子伸了一寸,那老板娘立即双手捂着脸后退几步,可他却只是拨开果壳放进嘴里,等老板娘以为逃过一劫的时候,他又捏起果壳指尖一挑。   这一下来得突然,老板娘骤然间瞳孔紧缩,那硬壳堪堪躲过眼睛,擦着眼皮划过,又是一滴滴的血渗出来。   “红叶儿现在何处?”卫潇依旧挂着笑,又剥了颗坚果,捏在指尖递到周狱嘴边,“霁云也吃。”   周狱用嘴巴接过,动作间蹭过了不知杀过多少人的指尖。   老板娘依旧不说实情,卫潇只好继续。两下三下,一道道的血痕出现在老板娘身上,老板娘吓坏了,张着嘴发不出声音,粗喘了几口气后猛地向外跑去。   周狱拔了刀跟出去,左权紧随其后,卫潇又剥了几颗果子吃,摇着头自语,“怎么喜欢琵琶的都要遭罪呢?”   客栈外越来越喧闹,那老板娘在街上撒了泼,引得街上的店家都出来凑热闹,“救命啊!强抢民女啊!黑狼军杀人了!我好意招待却落得这般下场,我们中城百姓命贱呐!”   老板娘嘴上喊着杀人,但她的伤看起来并不严重,只是卫潇那凌迟似的伤人法太过骇人,一道一道不给痛快,逼得人崩溃。   “他们要绑我家红叶儿,一群男人找一个姑娘家,你们说他们是想干什么!本以为黑狼军是救星,哪成想,又是一个草菅人命的暴君!”   丰镇是距上城最近的城镇,以地域为尊的想法根深蒂固,这些人们守着自己的“尊贵血统”过了半辈子,突然让他们与杂种齐平,甚至被杂种管理统治,内心没有怨恨是不可能的。   在丰镇人眼里,黑狼军终究是杂种军,是谋反者,尊敬不过是表面,内里还是看不起,千百年来的观念,即使登基称王也无法被改变。   面前将军公子的叫着,背地里便是杂种畜牲的骂着,即使中下城已经被黑狼军占领了,丰镇多数人也仍觉得一事无成的自己高人一等。   越来越多的百姓围过来,周狱不敢妄动,三人成虎,现在这情况当真应了卫潇那句“她肯定坏你名声”。即使卫潇不伤人,他们找到红叶儿带走红叶儿时,这情形也会出现。   他一心为民,以行动得民心,可也要看是什么民。下城与百咎窟的百姓是知恩图报的民,而中上城多是些在上位待惯了的人,只会拿着恩情蹬鼻子上脸。   “还请各位莫要听她颠倒是非。”周狱挥出刀去,那刀斜斜地刺向地面,嵌进石板路里,“今日询问红叶儿下落时,各位都说不知,有几位的说辞甚至一字不差,事实究竟如何,各位心里清楚。”   那宽刀插下去震得人发抖,可愚蠢的人是没有脑子的,即使知道自己是错的也只会想着法不责众,躲在人群里猖狂。   “红叶儿是我们丰镇人,是生是死与军爷何干?”   “听军爷的话倒像是我们害了红叶儿!”   “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这就是狗杂种!”   “听说各位军爷妓坊流月阁的转了个遍,又如此侮辱这老板娘,是何居心?”   “军爷位高权重,我们怎敢欺瞒!”   周狱闭了闭眼,一把将宽刀拔出,越过人群直指刚才骂杂种那人的门面,“在下耳力不好,劳烦各位站到前面说。”   那人面前挡着的赶紧躲开,生怕那刀反出的寒光伤了头发。   “军…军爷…”   “你知道红叶儿在哪?”   周狱一点点将刀刃逼近那人的脖颈,这地界已经不是大崇了,没人可以凭着身份骑到他脖子上,名声固然重要,可人善被人欺,对于这群愚蠢的顽固,他不介意杀鸡儆猴,做个“暴君”。   “你…你…别…”   周狱听见了几声呜咽,低头看去才发现那人腿上抱了个小孩儿,那小孩儿不是别人,正是陈三儿。   “将军哥哥别杀我爹爹,别杀我爹爹,我知道红叶儿在哪…”   “大人的事小孩子插什么话!”陈三儿他爹抬脚想要把孩子踢到一边去,可他脖子上的刀刃根本不容他动作。   周狱将刀刃逼近一分,低头看着陈三儿,“在哪,说。”   陈三儿有心想说,却被周围一众叔叔伯伯的眼神吓破了胆,支支吾吾最后憋出一句我不知道。   卫潇从客栈里走出来,看着门外的喧闹。   陈三儿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旁边的百姓还是坚持着自己漏洞百出的说辞,老板娘的哭闹尖利刺耳,看那撒泼打滚的样子,又是一出锦缎裹稻草。 第11章 坠落   人群依旧喧闹,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觉得黑狼军不敢随意杀人。   卫潇烦躁地按了按太阳穴,周狱怎么说也算是上城之外的王,竟被一群乡野莽夫围困,有这样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刁民,怎能怪他做个暴君?   卫潇上前夺过周狱的刀,把那刀柄攥了又攥,听着耳边越来越大的喧闹声,终于忍无可忍,猛地将刀挥起落到陈三儿他爹的脖颈里,鲜血霎时喷溅出来,染了卫潇的右脸。   周狱的刀极重,卫潇又不会使刀,角度不对力度也不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那刀刃是卡在颈骨里了。   鲜血汩汩外涌,他盯着陈三他爹那那双难以置信的眼睛,仿佛实在告诉他,如今这天已经变了,中城不再属于大崇,“杂种”是敢杀中城人的。   谁也没这样近地见过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还是砍头这样直接血腥的方式,甚至近到听着了刀刃与骨头相碰的声音。   陈三儿他爹直挺挺地倒下去,血沾湿了周围人的鞋底,可没人躲开,周遭的人像是全死了,连呼吸也不敢急促,陈三儿也止住了哭声,只张着个嘴,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喘气儿。   “红叶儿在哪?”   卫潇随意转了个方向,笑眯眯地看着对面那人,那人面露惊惧之色,眼皮都在抖,他又问,“怎么不说话?”   那人似是受了蛊惑,只懂愣愣地看着卫潇的眼睛,嘴巴张张合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惨叫,转头就跑,脚踩到血上,血水溅了老高,落了一滴在刀尖上。   “别过来——”   突然一道尖利的女声传来,卫潇循声望去,是流月阁。那楼阁顶层的栏杆边上,一个身裹红纱几近赤身裸体的人正作势往下跳。   周狱眼力佳,当即认出了那人,“老师,是红叶儿!”他飞速地往流月阁跑去,卫潇即随其后。   没人管倒在地上断了头的陈三儿他爹,只有陈三儿自己在一边守着,几乎是坐在了血泊里,他颤着身子把他爹的眼皮合上,好半天才找回了声音。   可是也没人管他的哭声,人群都到那流月阁底下去了,他爹的死已然变成了没有新鲜感的上一个故事。   卫潇仰头看着坐在围栏上的红叶儿,这小姑娘同他一样,脸上总是挂着笑,只不过是真的笑。   穷苦,虐待,她都能笑,可如今竟要寻死。   红叶儿衣不蔽体,腿上淌了血,身上青青紫紫,覆在身上的红纱被阁楼顶层的风吹起,向栏杆外飘着,想要飞出去,却被伤痕拖住。   她低头看去,卫潇也是一身红,也会弹琵琶,也会跳舞。世界上不需要两个红叶儿,那样一尘不染的红色活着就好了,她这样满身伤痕的,应该去死。   红叶儿向后一仰,头朝下直直坠去,人群发出惊呼,卫潇将刀掷出去拦截,周狱向前跑着去接人。   流月阁有八层高,红叶儿摔在刀上又落进周狱怀里,冲击力太大,两人都跌在了地上,卫潇都听见了骨头折扭的声音。   左权反应过来,带人进了流月阁搜查,卫潇脱下外袍,罩在晕过去的红叶儿身上,扶着周狱坐起来。周狱疼得嘶气,胳膊怕是折了,卫潇转头看着为了一圈的百姓,“你们谁懂医?”   人命关天,所谓的邻里袖手旁观,甚至窃窃地讨论着红叶儿裸露的身体,卫潇气极了,站起来掐住了对面一表情极其猥琐的人的脖颈,“你懂医术?”   “不…不不不…不懂…”   “那便死吧。”卫潇手腕转动,咔嚓一声,那人便歪着脖子倒下去了,“最后一遍,谁懂医?”   依旧无人应答,也无人反抗,像被吓傻了似的只懂摇头。   “卫大哥!我略懂医术,不必再求助于人。”左权从流月阁里出来,挥着手中长棍翻了个白眼儿,“怕他们下毒。”   卫潇把红叶儿抱起来往客栈的方向走,周狱垂着双臂,语气冷冷的,“黑狼军听令,封城,严审,凡今日知情未报者,杀。”   “…啊,这…军爷,军爷!我家有医馆!”   “百咎窟的杂种岂敢在我中城撒野!”   “我家有药草!军爷饶命,我家有药草啊!”   “你个杂种有何权利——”   周狱没再逗留,他为的是同样渴求平等的民,像这样从里到外都烂透了的,只会世世代代地烂下去,那不如就让这一代死绝了。   他不该妄想着寄希望于下一代,自幼有这样的父母长辈在身边,下一代也不会逃得过迂腐死板,即使偶尔有红叶儿这样的孩子出现,也不会得到认可,像丰镇这样的地方,已经被框死了。   从前他对大崇也有期盼,期盼着新一代的臣子,新一代的人民。可哪有什么新一代,想要往上爬就得迎合现有的规则,爬上来了,人也旧了,又是从前的大崇。   回到客栈,周狱在木椅上坐下,把床让给了红叶儿。   左权给周狱接了骨,又去给红叶儿诊脉,“周狱,你这左臂修养几日便无大碍,右臂有点严重,不只是断骨,我给你找个木板架上,这个月尽量不要动。”   “红叶儿算是暂时昏迷,睡过一觉便好,只是…这腿怕是不行了,长期虐打,遭受多次侵害,再加上今日坠楼,日后,顶多是能走。”   屋里沉默了一阵,周狱先开了口,“流月阁如何了?”   “派了人在审,卫大哥你们先歇息吧,明早我便把供词送过来。”   左权走出门去,卫潇坐到床边,给红叶儿掖了掖被子,看着她叹了口气。   红叶儿那么喜欢流月阁,那么喜欢跳舞,如今腿却废了,还是从流月阁摔下来的。   本以为是个高雅的乐坊,现在看来,不知道还藏着多少肮脏。   他起身走到周狱面前蹲下,轻轻地摩挲着周狱的手指,“肿了。”   “我没事,老师…老师您起来,我没事。”周狱想伸手去扶,可他现在两只手都不方便,一时有些无措。   卫潇没听他的,干脆坐到了周狱脚边,头枕在周狱腿面上,“红叶儿在咱俩床榻上睡着,我也不想睡别人屋子,就这样吧。”   周狱大腿的肌肉立刻绷紧了,一点都不敢动。   从前卫潇总是端坐在大殿案前,而他立侍左右,私下里再怎么亲密,人前也始终是隔着一道君臣的屏障。   如今卫潇跪坐在自己脚边,别说君臣了,这分明是奴仆的姿势,“老师…您别坐地上,地上,您怎么能坐地上。”   “放松。”卫潇也感受到了周狱的紧张,在他腿上拍了一下,“你总要跟我讲这些规矩礼数,你怎么不同别人讲?因为我是你老师吗?那我不要做你老师了。”   周狱觉得他现在应该跪下来认错,可卫潇伏在他腿上,他不敢有大动作,“老师别气,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老师别…别…”   “别什么?”   “……别任性。”   听了这话卫潇立马就笑出来了,哪有学生说老师任性的,他下巴抵在周狱腿上抬头看去,“知道了,我都听你的。”   周狱不敢看那双眼睛,躲躲闪闪地嗯了一声。   卫潇靠在周狱腿边,没了君臣的关系却还有个老师的身份,周狱对他总隔着份敬重,他就只能做周狱的老师么。   “老师还想做我的什么?”   “?”卫潇愣了一会才发觉自己似乎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他把脸死死地贴在周狱腿上,攥着周狱的衣角,为暴露内心而羞赧,有些语无伦次,“我…没有,就,我们像你和左权一样,做兄弟,兄弟。”   “可是我不想和老师做朋友兄弟,兄弟可以有很多,老师只有一个。”   说起“老师”这个称呼,周狱还是有点不满意的,他就这一个老师,卫潇却有两个学生,“老师,我和郑尧,谁更好?”   “当然是你更好啊,跟谁比都是你更好。” 第12章 真相   第二天一早,左权就把审问的结果交到了周狱手上。   流月阁有一个地下通道,连接了一个巨大的地下密室,密室内又分了许多格间,黑暗潮湿,阴森可怖,其中锁着百十个男女。   上城的达官贵人们多有怪癖,而丰镇又是距离上城最近的中城镇,为了满足上城显贵们的兽。欲以及中城人对财富的追求,他们合力将流月阁打造成了一个闻名在外的高雅地界,从而掩饰他们在地底犯下的罪行。   甚至不仅是上城人,就连丰镇的镇民也会到地下密室“享受”。黑狼军来的这两天,算是误了他们的好事,就更不用说周狱的起义了。   他们好吃好喝地招待着黑狼军,只是期盼着他们能早日启程离开,好继续这门生意。   被锁在阁里的人来历不同,数量最多的是上城人强迫“杂种”后,生下来的罪证,还有一部分是来自中下城的穷苦人家,更有甚者,为了能来“享受”,卖掉了自己的儿女妻妾。   “那些人现在安置至何处?”卫潇道。   他回想起他在上城时,大崇臣子们口中的流月阁,他甚至曾以为频繁出入流月阁的臣子们有文人雅士之风,现在想来,真是被骗得团团转。   “将近二百人,实在是无处安置,我便把营帐扎起来了,暂时让他们住在军帐里。”左权看了看虽然醒了,但明显精神恍惚的红叶儿,“大部分人都同红叶儿一样,已经神志不清了,而且都十分虚弱,寿命不会太长。”   周狱叹了口气,“知道了,你也休息吧,把那老板娘留着,剩下的,该杀的杀。”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重,红叶儿靠在床头坐着,长期直视着一个方向的眼珠终于转了转,直直地吐出了“老板娘”三个字。   “红叶儿?”   红叶儿像是没听到,突然笑了起来,嘴里念念叨叨的,笑得比哭还难看。   卫潇赶忙坐过去,红叶儿却像见了鬼似的猛地往床角缩,夹着双腿抱着胳膊,发出刺耳的尖叫。卫潇只好一遍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后退了几步,站到红叶儿认为安全的距离,等她慢慢地恢复过来,认出了他,“没事了,没有别人了,以后哥哥们护着你,啊。”   红叶的眼睛渐渐聚了焦,终于滴下了几滴眼泪来,“哥哥…哥哥…我是不是不干净了?”   “胡说什么呢,红叶儿是天底下最干净的。”   红叶儿不认同,拼命地摇着头,“可是,可是,好多人…哥哥,我好害怕,哥哥…”   卫潇重新走过去,缓步地,捧着红叶儿的脸把她稳住,“他们是畜牲,那是他们的错,他们才是不干净的。哥哥把他们都抓起来了,把他们都杀了,用来给你解气,好不好?”   红叶儿还是愣愣的,慢慢露出个笑来,“杀了好…杀了好…”   “我们不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我们把坏人都赶走,以后我们还是唱歌弹琵琶,好不好?”   “嗯,唱歌,跳舞,弹琵琶。”   卫潇久违的的在别人身上有了心疼的感觉,他不忍心告诉红叶以后她的腿走路都成问题,含糊地点点头,让红叶儿躺下休息,拉着周狱出了房间。   周狱轻轻关上房门,默默跟在卫潇后面走着,到了楼梯拐角,卫潇突然回过身来,一头扎进了他怀里。他右手被左权架上木板吊了起来,左手也没力,只能僵直的站着,让卫潇抵在他肩头。   卫潇觉得自己不仅是个暴君,还是个昏君。   这么多年,他竟信了流月阁是个谈诗说赋的地方,那群大臣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了这样的肮脏事,他却一点都不知道,“霁云,这么些年,我到底做成过什么。”   “您是个好老师,好君王,您—”   卫潇抬手捂了周狱的嘴,“霁云,别骗我。”   他不愿承认自己无能,保不住先王,也保不住周狱。他将一切归咎于那些死板的大臣,自周狱流放之后,性情愈发暴虐,不知道手下沾了多少大臣的鲜血。   周狱心疼他,双手却不能动弹,就剩了一张嘴还被堵住,他没有办法,只能贴着卫潇的手心,含含糊糊地说话,“我没骗老师,我定会把上城以外治理好,我的任何东西都是老师教的我,我做成的就是老师做成的。”   卫潇抬起头来看着周狱,他自登基那天起,全部的感情都放在周狱身上了,起初是亲情混着期望,现在是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情愫,他摸了摸周狱的脸,轻轻摩挲着他的眼角。   周狱用脸蹭了蹭卫潇的手心,卫潇仿佛看到了幼时的周狱,那时候周狱顽皮,闯了祸惯会卖乖,有时候是拉着他的手,有时候是亲亲他的脸。   现在周狱长大了,知道怕羞了,这些事情倒换了他来主动。   他稍微踮起了脚,在周狱额头上印了个吻,借着亲情的幌子满足自己的隐秘情愫。   “周狱!那老板娘——抱歉打扰了!”左权是上来禀报那老板娘的情况的,结果抬眼就看见了距离极近两颗脑袋,怪不得卫潇身为君王竟然愿意在战时传递消息,原来除却师生情谊,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左权生在百咎窟长在百咎窟,虽然大崇时明令禁止断袖,但他们百咎窟是个万人嫌的地界,自己人是不会为难自己人的,毕竟活下去都不容易了,如果能找到一个相爱的人,是男是女又怎样呢?   他匆匆跑开,身后两人也没有出声解释,啧啧,不愧是君王,真坦荡。   卫潇的确没有出声解释,他吻在周狱额头上,有了一种他们已经相恋的错觉,他不愿意打破这种错觉。   而周狱则是被突然的亲密冲昏了头脑,他心里知道卫潇并没有别的意思,却忍不住去幻想。   自重逢以来,他有意克制,卫潇却频频靠近,他真怕哪一天把爱意脱口而出。   他定了定神,“老师放心!我会去找左权解释清楚的!”   “无妨。”卫潇向后退了几步,低头靠上墙面,看周狱这么着急解释,怕他是反感,“霁云,你…嗯…”   他鼓起勇气,“你是怎么看断袖的?你觉得,大崇的律令对吗?”   周狱摸不清卫潇对断袖的态度,但他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你情我愿又不伤及他人,没什么好用律令禁止的。”   “那…霁云是打算娶个美娇娘,还是找个志同道合的男子?”这话卫潇是开着玩笑说的,周狱毕竟在上城长大,能不介意就已经难得了。   “什么也不找,我要…”他想说他要陪着老师过一辈子,可卫潇现在已经不是君王了,没了禁欲念的条例,是要娶妻生子的,“老师呢?老师打算怎么过?”   卫潇还是笑着,只有开玩笑的时候,才敢说出真心话,“我啊,我娶霁云好不好?我把江山都给你了,你换给我个妻子,划不划算?”   周狱一句“划算”脱口而出,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老师总爱同他开玩笑,他有总爱把玩笑当真。   周狱这么干脆的回答倒是让卫潇有些出乎意料,他以为就算周狱不反感,至少也会有些羞的。   但他最终也只是笑笑,他最会笑了,笑到有时候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想哭还是想笑。 第13章 消除   两人刚从楼上下来,就碰上了被五花大绑的老板娘,嘴里塞着个不知道哪来的破布,身上还多了几个烙铁印。   卫潇走过去,绕着老板娘走了一圈,故作同情地理了理她额角的碎发,“霁云,你的人怎么下手这么重?也不知道怜香惜玉。”   周狱也站过去,贴在卫潇身侧,“跟你学的。”   卫潇:“……。”   “卫大哥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左权啃着桃子从后厨晃出来,看着二人的眼神多了份调笑,“不都是人么,怎的她就成香玉了?我看她浑身都散着鱼腥臭!”   卫潇在老板娘对面找了个木椅坐下,拿鞋尖点了点老板娘的侧脸,抬头问左权,“你刚才上楼要说什么?”   “啊,就是这臭鱼的事呗!我跟你俩说…”   这老板娘也算是个可怜的,同红叶儿一样,幼时喜欢歌舞,便偷偷去流月阁学习,谁成想直接被父亲抓到了地底。   在地下的男女,年岁大了,皮肤松了,容颜老去,就会被替换,若还是俊美模样的,便改个年龄继续留下。   而这老板娘便是被替换的那一个。   像她这样的人有不少,有的留在流月阁做奴仆,模样好看的就在地上做乐师,还有的就帮着为地底添新人。   这老板娘是最后一种。   红叶儿那死去的叔叔也不是叔叔,而是红叶儿的生父,那老男人与老板娘共同负责流月阁添人,相处之中起了歹心,强迫了老板娘,最后生下了红叶儿。   老板娘不愿承认,一直说红叶儿是妹妹,而那老男人也有丰镇人的恶劣嗜好,是流月阁的常客,因着添人的身份反得了便利,愈发猖狂,老板娘深受其害。   内里龌龊的人最爱标榜清高,那畜牲装模作样的为前线运粮,却倒霉地死于战乱,也算得了报应。   红叶儿知道老板娘曾是女支女,却不知道她曾待过的女支院是流月阁,更不知道,她是母亲。   她没有告诉过红叶儿真相,也说不上对红叶儿是个什么感情,一面想把红叶儿推进火坑,一面又残存着一点母亲的不忍,自我拉扯多年,还是败给了阴暗面。   红叶儿喜欢歌舞,她就用棍棒去挥打红叶儿的腿,任她痛,任她叫,最好让她废了腿和嗓子。   她想让红叶儿同她一样,手脚落下毛病,空有一身天赋,被遭踏烂掉。   可周狱和卫潇出现了,他们来救红叶儿了,凭什么?怎么当初就没有人救救她呢?太不公平了。所以她把红叶儿推入了地底,烂透了就没救了。   老板娘听着左权把自己的过去和罪行又复述了一遍,那比烙铁印疼多了。   周狱拔刀挑了老板娘嘴里的布团,现在上城人已经不能随意进入中城了,而丰镇中参与这件事的人也被杀了个精光,不知道延续了多久的肮脏交易终于算是到了头,“其他城镇还有这样的地方吗?”   “将军,猜猜看?”那老板娘不再是一张笑脸,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周狱把刀横在老板娘的脖子上,“少废话。”   那老板娘竟是自己把脖子往刀刃上一凑,反正一切都已经暴露了,她知道自己活不成了,便也不再害怕这些威胁。   “给自己积点阴德,下去也少受些罪。”卫潇挪近了些,抽了老板娘头上的簪子,在老板娘脸上拍拍,“你若态度好些,保不准我愿放你一条生路呢。”   “我做过的恶事太多,积这一时半刻的阴德也不顶用,而且您打错算盘了,我现在,不想活。”老板娘嗤笑一声,她现在活着还能干什么呢,“将军那命令下的,快要把我丰镇屠净了,我守着这空城活着,有何意义?”   卫潇笑了笑,“这两日承蒙老板娘照顾,卫某心存感恩,愿为老板娘谋条生路的。”   老板娘没再理会那不知真假的说辞,闭上眼睛猛地向周狱的刀刃靠去。周狱立马收起刀来,只在老板娘颈侧留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唉,霁云,你说这人怎么就不听劝呢?”卫潇扔了手里的簪子,拍拍手站起来,“咱们带着老板娘故地重游去。”   周狱点点头,拎着捆绑老板娘的绳子走出门去,也不管老板娘的腿拖了地。   卫潇跟在后面,一路进了流月阁的地下室,这是他第一次进来,空气有些闷重,还透着股子腥臭味儿,左权在门口守着,他俩便径直往里走。   这里的一个个隔间,还比不上茅厕大小,他在最血腥不堪的一个隔间前停下,耷拉着眉眼儿,摸了摸那的墙壁,微微侧头,“你知道吗?红叶就是从这跑出去的。”   老板娘曾经在这里受过的伤害太多,自被替换以来,便再没进过这里了,运送人的活儿也全交给了她那短命的“丈夫”。   这也算是多年以后首次进来,看卫潇那心疼样儿,便真的信了这是红叶昨日待过的地儿。   卫潇转身背对着老板娘,抽出帕子擦了擦指尖,不着痕迹地把那帕子扔了去,“她到底是你女儿。”   周狱抬手把那老板娘甩进隔间里,一瞬间记忆回笼,她曾经的经历似乎重现眼前。这隔间有些潮湿,她的脸贴在地面上,沾了不知道从哪里流出来的血。的确,红叶儿到底是她的女儿。   “你敢见红叶儿吗?”卫潇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如愿了,她这辈子都跳不了舞了,走不走的成路也不敢说,她现在只会直直地瞪着前方,痴儿一般,这都是你这个娘亲做的。”   老板娘想捂上耳朵,双臂却被绑在了身后,他嫉妒红叶儿的天分,又愤怒于她对流月阁的喜爱,看着红叶就像看见了幼的自己,无知而愚蠢。可到底还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不是?临了了,还是心疼。   “反正你也不稀罕积那阴德,我就帮你想想你的罪过,到了阎王那儿别忘了给他老人家提个醒儿。”卫潇转身欲走,周狱立马跟上。   那老板娘愣了一瞬便激烈地翻腾起来,“你们怎么走?你们把我也带走啊!你们不是要杀吗?”   卫潇没搭理他,哼着在流月阁听过的小调,踩着石阶回到地上面。   周狱转身看了她一眼,“亲自杀你会脏了我的刀,今后这里是要封死的,你便在这里好好回味罢。”   “等等!等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问我,你问我什么我都说,你们把我带出去!”   卫潇在入口处蹲下,“还有其他这样的地方吗?”   “没了!没了!”   周狱也回到地面上,作势关上那密室的门。   “没了没了!真的没了!我们这里是离上城最近又最偏僻的中城镇,其他地方总是要暴露的,只有我们一个!”   “多谢,不过——”卫潇笑着摇摇头,“晚了。”   “霁云,关门。” 第14章 追忆往昔   周狱留下了一批士兵驻守边界,把从地底里救出来的人都安置在了丰镇。   启程之时,左权多带了个人,说是个七八年来一直都被囚在地下隔间的少年。这少年也是难得的神志清醒的人,还记得自己是百咎窟人,想随军队顺路回去。   红叶儿恢复的还算不错,只是夜里会被噩梦惊醒,白天有时会发愣发上一个时辰还久,也不再那样爱笑。   周狱的胳膊还没好,左臂勉强能抬起来一些,跟从前一样,还是与卫潇同乘一匹马,不过掌控方向的换成了卫潇。   现在天气已经算是炎热,太阳高高地烤着,偶尔能看到几只从春天里多偷了几日寿命的蝴蝶,这让卫潇想起了之前在上城的日子。   “霁云,你还记得,你送我的第一个生辰贺礼吗?”   崇文兆十八年,皇帝自认昏庸无为,有蓄意残害王储之嫌,自愿退位,新帝登基,改年号奉熙。   周狱便是奉熙元年,卫潇登基那一日入宫的。   【奉熙元年】   卫潇坐在铜镜前,宫人为他拆除登基大典时佩戴的繁复发冠。   他不爱让别人近他的身,平时都是散发或将头发随意在身后扎起,可今日是大典,也只能让宫人来为他梳头了。   他的老师刚刚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退位,被禁在寝宫出入不能,他能有何心情去做这个新帝?   屋子里静得可怕,他脸色难看,宫人也小心翼翼,越小心越出错,手一抖弄乱了他的头发,扯得他头皮钝痛。   他蹙起眉头挥开那宫人的手,正欲开口训斥,外面突然传来了吵闹声,像是外院的桌椅杯盘被撞翻的动静。   他对着镜子解了自己的发带,把头发随意往后一捋,抬脚便要出门去,临到门口,突然听到了点儿孩童的声音,他向后看去,问那宫人,“要进宫的小殿下,多大了?”   “回君上,八岁了。”   他和那小孩都算是临时被推上位的,他都还没来得及了解了解那将要与他朝夕相伴的幼童。   “小殿下!小殿下你快回来!小殿下您这是要了老奴的脑袋呀。”   “小殿下那儿不能进呐!”   “不都是砖瓦搭的,怎的就不能进了?”   门外脚步声杂乱,老太监喘着粗气也追不上那小混球儿。   “我不管,我偏要进!”   卫潇想出去看看情况,门却突然从外面被推开,迎面撞进来一个小肉球,扑得他往后踉跄了几步,他赶紧稳住那小孩的肩膀。   那小孩磕到他的腰封上,眉心皱着揉了揉额头,挤弄着眼睛抬头看他。   这一看却是张着嘴发了呆,而后一改刚才那蛮不讲理的样子,抱拳向他鞠了一躬,“冒犯姐姐了。”   卫潇:“……。”   跟到门外不敢踏进来的老太监一巴掌拍在额头上,这可真是要了命了。   “盛春,这是今日进宫的小殿下吗?”   那老太监立即跪下,“回君上,正是。是老奴失职,没能拦住小殿下,冲撞了君上,还望君上恕罪。”   卫潇低头看了看那愣头愣脑的小屁孩儿,“你叫我什么?”   “姐姐。”周狱眨巴眼睛,笑出了小虎牙。   那老太监怯怯地纠正他,“小殿下,那是君上。”   卫潇弯下腰来与周狱齐平,“周狱是吧,你再看看,本王是姐姐么?”   周狱歪着头思量,这张脸靠得近了他才发现,这轮廓分明是个刚毅的男人轮廓。他伸了小手往卫潇脸上一一掐,看卫潇瞪着眼睛懵了一瞬,便十分自信地答道,“这样可爱,分明是姐姐。”   卫潇直起腰来哭笑不得,“我的好殿下,你听声音听不出本王是个男子吗?”   “男子又如何?漂亮的就是姐姐!”   那老太监脸都绿了,额头沁了汗,慌慌张张地低着头。   “无妨。”卫潇挥挥手让宫人和那老太监都下去。   周狱这番胡言乱语,倒得了卫潇的青眼,这也是个不受管的主,若他加以引导,来日或能与那群迂腐的大臣抗衡。   那宫人没有退去,俯下。身行礼,“君上,郑大人令奴婢日后贴身伺候您,郑大人说您已经——。”   “那你该去给郑大人束发。”卫潇打断了她的话,现阶段他无力与郑茂抗衡,但也不会容郑茂如此放肆,明目张胆的把眼线送到他眼皮子底下。   那宫人赶紧跪下,“奴婢不敢。”   “你有胆拿郑大人跟我叫板还有何事不敢?”卫潇抬脚踩在那宫人的背上,那宫人的额头便着了地,“滚下去。”   宫人颤抖,连滚带爬地退下去,周狱却是不怕,点点卫潇的手背,“姐姐怎么这样凶?”   “她犯错了,不该凶吗?”   “告诉她错哪儿了便罢,看她改不改,下次再不改就直接罚她。”周狱伸手握住卫潇的手,拇指在手背蹭蹭,“凶人是要动气的,动气是要变丑的,姐姐若是变丑了,倒辜负了老天爷的一番心意,神仙看了都不乐意。”   卫潇被着一连串的姐姐叫得无奈,今日大殿礼数繁杂,他身子也乏了,抽出自己的手坐下休息,“我不是姐姐。你若愿意便叫兄长、哥哥,不愿意便按礼数叫我老师,自今日起,我便负责教养你,做下一代君王。”   周狱站在原地,看着空落落的手心有点不舒服。他记不清自己是几岁离开的父母,而后在书院待到八岁。书院在王宫以外,他还有机会同玩伴耍闹,可进了王宫他就不能轻易出去了。之前教他的老先生还说,他送到王的身边以后,功课更难要求更严,他就更不想进宫了。   他是今早来的,一动不动地看完了登基大典,日头那么大,他根本没看清君王的脸,只觉得那声音冷硬至极,做他老师一定比老先生还讨厌。   大典结束后,他被安置到一个为他准备的宫殿里,没有玩伴没有人气儿,他实在是受不了了,偷跑出来,故意捣乱,想让君王把他给退回去。   可他现在不那么想了,王明明就温柔可爱,肯定不会像老先生那样招人厌烦,他很想和这个“姐姐”亲近,只是,他不想做王。   他走到卫潇身边,又把那只手放回自己手心里,“姐呃…老师,我不要做君王。”   卫潇瞥了他一眼,“容不得你要不要,这是规矩。”   “这规矩是错的!怎的我就能当王了呢,老先生都说,我自小学习礼仪规矩,到了今年还未有所成效,并非可塑之才。”一提起那位老先生,周狱便不服气,他不喜欢这些规矩礼法,刻板又虚假,所以故意没有好好学。   可那老先生偏抓着这点不放,认为是他悟性差,说他比不上历代君王,虽然他不想做君王,但也不想听别人说差啊。   “何必拘泥于那些虚礼,学不会便学不会,待你做了王,谁又能管你呢?”卫潇掐了掐周狱的脸蛋,越看越喜欢,这小孩来得早,还没被那群老东西腌透,能说出规矩是错这样的话来,怎么不是可塑之才,“你若觉得规矩是错的,就更要做君王了,做了君王,你把它们全改了。”   周狱瞪着大眼睛愣着,那老先生尽骗人,哪里更难更严格了,直接就不要他学规矩了,还让他改,而且,也没说他的想法大逆不道。   “而且呀,我倒觉得你聪明。”卫潇笑着点点周狱的鼻尖,觉得这注重血统只有一点好处,肯定有个好看的皮相。   周狱抿着嘴唇,还是没憋住露了个笑,教书的老先生总是嫌他,从没夸过他。这是他第一次挨夸,怎么能不高兴? 第15章 驯化   卫潇突然想到外面的桌椅还是翻的,再一次把手从周狱热烘烘的掌心里抽出来,看向门口,“外面是你干的好事?”   周狱不好意思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攥了攥身侧的衣服点点头。   “那些桌椅怎的惹着你了?”卫潇没训他,只是用寻常语气询问。   周狱默默低下头,手指抠着手心,他知道自己犯错了,若卫潇像老先生一般劈头盖脸训斥他一顿,他心里还会好受些,卫潇这样平和,倒让他愈加愧疚。   卫潇自己也是从这个年岁过来的,当年被书院老先生烦得要命,讨厌被当个孩子,即使自己有时候真的错了,也想同先生心平气和的解决,而不是一味受训斥,他可以尊敬,但必须要对等。   “嗯?说话呀。”   “书院先生说您比他还严,还凶,我又不想做王,就想着,想着您要是不喜欢我…没准能把我退回去呢。”   卫潇直接笑了出来,“你是从百咎窟运来的货物么,还退回去。”   这小孩儿说聪明倒也聪明,可有时候怎么冒傻气呢,“那你就没有想过,本王若是真不喜欢你,还不退,就刁难你呢?”   周狱又扬起了脑袋,颇有志气,“那我不管,我总要试一试的,不试怎么知道你退不退。”   “罢了,说不过你,去外面把桌椅扶好。”   周狱倒是听话,错了便认,让改便改,转身就跑去外面了。院里多是石桌石凳,撞翻容易扶起来难,卫潇原是想着,这小孩儿肯定是扶不起来的,让他长个记性便算了,可没一会儿周狱就回来了。   “老师,都理好了,但是杯盘都碎了…”周狱低着头偷瞄了几眼卫潇的表情,稍稍挪近了些,“老师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卫潇有点惊讶,那石凳他连挪动都费劲,周狱是怎么扶起来的?他起身走出去,竟是真的扶好了,“你…”   周狱也赶忙跟出去,卫潇不表态他心里没底,“老师对不起,我给你买个新茶杯好不好。”   卫潇蹲下来捏捏周狱的小胳膊,“你好好听我说话了吗,我刚刚只叫你把桌椅扶好,哪里要你管茶杯了?”   周狱愣了愣,随即笑出了小虎牙,“那我扶好了。”   “那你还要我把你退回去吗?”   “不要了。”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卫潇站起来,往屋内走,周狱紧随其后。   他不想给这小孩太多限制,小孩大多都是讨厌被管教的,尤其是像他们这样自小就呆在书院,被老先生念叨了十年八年的人。   所以卫潇只要稍微平和一点,他在周狱心里就能胜过那老先生。但这样还远远不够,他得在周狱心里胜过所有人,从小到大。   周狱现在太小,缺乏判断力,很容易被影响,他得把周狱攥紧了,让他只听自己的话,不被那群老家伙浸染,这样才能教养出一个真正不被上城条框围困的王。   “明日卯时你来给本王请安,之后教你功课,用过午膳休息至未时便送你去军营学武,其余时间皆随侍本王左右,记住了么。”   “记住了!”周狱跳过去,拉住卫潇的手,仰脸对着他笑。   “你就这么喜欢我这只手么?”卫潇低头看他,他这只手,精通暗器,是用来杀人的。   周狱还是笑,有些不好意思,卫潇是第一个夸奖他的人,第一个认可他想法的人,他喜欢这个老师,可他不喜欢王宫,要是能把老师带走就好了。   他伸长了胳膊把卫潇一抱,“都喜欢!”   卫潇被他搂得一晃,这小屁孩儿吃什么长大的,力气这么大。他拍拍周狱的头,“好了,天色不早了,回你自己殿里。”   “啊?我不要。”周狱抱得更紧了,他那殿里空空荡荡地,晚上肯定吓人得很,“老师刚说了,其余时间随侍左右,就寝也是其余时间。”   “就寝不算。”卫潇还是不习惯同别人亲近,拍拍周狱的胳膊让他放开,便自己回了内室休息。   周狱没跟进去,进内室终究是冒犯,可他也不想走。   来到宫里,虽然没了老先生的念叨,但也没了依靠。他把堂屋的门关上,靠着卫潇的椅子坐在了地上。   卫潇和衣躺下,他听见门响便以为周狱是回去了,今日举行大典,身心俱疲,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他睡得不安稳,期间迷迷糊糊地醒了想要起夜,出了内室却看见一团黑影,当即采下身旁两片花叶,指尖一挑便飞了出去。   “啊!”   “谁!”卫潇又摘了片叶子夹在指尖,正欲掷出却听见了孩童的呜咽,赶紧回内室拿了烛火来,果真是周狱。   他匆匆跑过去看周狱的伤势,花叶娇嫩,他也未用全力,但还是划破了衣服,在心口留下一道一指宽的血口。   “老师…我回去,我听话这就回去…”周狱憋着哭腔站起来,“老师别打我,我这就回去…”   这一下可把周狱吓坏了,除了习武,他可从小到大没受过打,声音都发颤,蹬着小腿往后缩,老师一点都不温柔,太凶了。   卫潇不管他逃离的动作,把他抱起来放到内室床榻上,点上烛火给他清理伤口,门外守夜的士兵听见动静前来询问,他赶紧捂住周狱的嘴,“无事!被梦魇住了,退下!”他的老师刚刚因为什么狗屁的残害王储退位,他可不能再栽在这儿。   待士兵走远了,他才放开手,周狱眼里有些惊恐,蓄着泪水却是一滴没留,反而自己捂住了嘴。他伸手想去安慰,周狱立马躲到了床角,挣扎间鲜血汩汩涌出心口。   卫潇只当他是怕疼,一时着急也忘了解释,只伸手去抓他,“快过来,给你上药。”   周狱奋力挥开卫潇的手,左右看看无处可逃,只能把自己和墙面贴的更紧。   他不知道卫潇用什么伤得自己,刚刚又被捂住了口鼻,只觉得呼吸都疼,他觉得他今日已经算是非常听话了,怎的老师这样生气,“老师别杀我…”   听了这话卫潇的动作僵了一瞬,表情有些无奈,“想什么呢,我怎么会要杀你。”   他朝着周狱伸出手,那伤口还在流血,“我以为是刺客,一时着急了,你快过来,流血了。”   周狱还是不动,不过稍稍放松了些。   卫潇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我还没问你呢,你不回去也不同我说,半夜看到一团黑影,你说我怕不怕?”   周狱眨眨眼,扁着嘴挪过去,牵动了伤口,疼得呲牙咧嘴,他跪坐到床沿,看着卫潇为他打水,准备布巾,忙前忙后地,眼里的歉疚也不似作伪,便也放下心来。   平静下来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多好笑,他刚才准是疼傻了,等卫潇坐过来,他便伸手拍了拍卫潇的心口,“老师不怕。”   卫潇更心疼了,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到自己腿上清理伤口,撒上药粉,用布条包好,还好,伤口不算太深,“我怎么会杀你呢…”   周狱搂着卫潇的脖子靠在他胸膛,忍着药粉在伤口上的灼烧感笑笑,“我脑子笨,老师不要生气。”   “没生气。”卫潇拍着周狱的背,明明是受伤的那一个,还要反过来安慰他,怎么就这么乖,“你跟我说说,怎么睡在地上了?凉不凉?”   “不凉,我不想回去,回去了没人。”周狱把后半句我害怕给压回去了,他都八岁了,说出来有点丢人。   “罢了,你今夜在这睡吧。”卫潇把他放下,轻轻盖上被子,自己靠着床头坐着,纠结了半晌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你这伤若是传出去了,老师罪过就大了,你别怪老师,帮老师瞒着,行不行?”   周狱点点头,伸手攥住卫潇的手指,“老师不怕,我都听你的。” 第16章 疗伤   第二日,卫潇以周狱昨日大典站了太久,有些中暑,身体不适为由,留周狱在寝殿休息。   朝堂之上,郑大人可谓是容光焕发,先是对他说了一番溢美之词,而后明里暗里地提醒他,要好好教养周狱,不要重蹈覆辙,最后才挑明了他今日想要禀奏之事。   “乐师欲以琵琶乱陛下心智,罪大恶极,幸而陛下心向大崇矢志不移,才没让那妖人得逞。”郑茂俯身行礼,“大崇君王近声色乃是大忌,那琵琶是为不祥之物,还望陛下销毁之,以安民心。”   卫潇斜倚在扶手上,拿起他登基那日的圣旨,喃喃道,“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这么说来,该把那乐师给放了。”说完兀自点点头,又把圣旨扔了回去。   郑大人俯身又是一礼,“陛下说笑了,那乐师祸国殃民,罪同欺君谋反,怎可赦免。”   “说笑?”卫潇挑着眉看过去,“于郑大人而言,朝堂是个说笑的地方?”   “臣万死!”郑大人当即跪下,俯身磕头,“那乐师害我大崇民心动摇,与那琵琶同是妖物,不能留啊!”   卫潇敲着扶手上的龙头,“爱卿处事严谨,这琵琶之事并未从王宫传出一分一毫,动摇哪儿的民心了?”   若分毫不差地传出去,怕不是动摇民心,而是被当做笑柄。   他是亲眼看着郑茂如何颠倒黑白的,若两个男人站在一起就是断袖,那朝堂上岂不是有一群?   郑茂不再说话,眼神示意他人,于是又一个大臣跪下。   “陛下三思啊!君王最忌讳耽于声色,陛下万万不能被妖术所惑!”   卫潇慢慢站起来,左右踱了几步,最终停在案前,抬手把那圣旨扔了下去,砸在那老臣的官帽上,“敢情这上面写的都是废话!”   “陛下息怒!”   一个接一个地下跪,吵吵嚷嚷地要他息怒,与郑大人敌对的一派也是一群老顽固,在琵琶一事上,他只有自己一个人。他脱力地坐下,故作苦闷的摇摇头,“爱卿大人说的有理,这琵琶确实该毁,可是…这琵琶早被那乐师给带走了呀。”   “这,这…那乐师现在大牢之中,身无一物,这…”   “哦?郑大人的意思是本王在说谎了?”   “臣不敢!”   卫潇的手在那一摞摞的奏章上敲了敲,“爱卿刚才说过的,那乐师是妖物,那琵琶也是妖物,准是乐师变了妖法把琵琶带走了。”   郑茂脸都绿了,卫潇明摆着是在胡言乱语,可他又不能实话实说,“陛下,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事。”   “怎么没有?郑大人都说是妖物了,妖物怎会没有妖术?难不成郑大人是在胡诌?爱卿怎可欺君罔上!”卫潇拄着书案站起来,满眼疑惑,末了了摇摇头,叹着气走下去,“郑大人年岁大了,近来又天热,准时热糊涂了,难不成跟小殿下一样,中了暑?”   他走过去,笑着蹲下,拿手在郑茂跟前扇了扇,“罢了,本王不怪你,郑大人这两日便不必上朝了,好好歇着,若是累坏了身子,本王可心疼的得很!”   “多谢陛下关心,老臣无事——”   “啊!昨日大典的日头可是真的毒,本王忽有些头晕。”卫潇摇摇晃晃地回到龙椅上坐下,拄着扶手按着额角,郑茂终究是没再说话,起身告退。   郑茂这一派老臣顽固非常,这顽固说起来难对付也好对付。   他们心里向往更高的权势,希望把王变成一个没有实权的血统象征,但他们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做王,血统的观念已经深深烙在了他们心里。   周狱现在年纪太小,他又刚刚即位,没人能替代他君王的位置,他得趁这个时候把曾经散出去的权利收回来。   周狱在卫潇寝殿里养伤,他这伤口虽深但创口不大,或许是那药粉的缘故,过了昨夜的那股疼劲,今天已经感觉不到什么了,而且还平白得了好些消暑的吃食。   卫潇一回来,周狱就跳下了床,拿了冰过的果子送到卫潇手里。   “你怎的就跳下来了,也不怕牵动了伤口。”卫潇看他连鞋子都没穿,单臂把他搂起来放回床上去。   “老师的药粉有奇效,今早就不疼了!”   卫潇点着他额头数落,“又是睡地板,又是不穿鞋,你当真是火力旺不怕凉。”   周雨挠头笑笑,抓着卫潇的手指摸摸看看,“老师的手怎么这样厉害?花叶都能伤人,教教我好不好?”   “你筋骨不适合学暗器,等你伤好了就到军营去,让将军给你看看适合学什么。”   说起这个卫潇倒想起了周狱那不同寻常的气力,扶得起那些石桌石凳不说,昨日还轻而易举地挥开了他的手,“你力气怎么那么大?天生如此?”   周狱有些得意地点点头,“老先生说我父亲是个武状元,说是上一代王储身子骨弱,这回便在力量上下了功夫,还天天叫我举水桶…”周狱说着反应过来,抬头看了看卫潇,“诶?那他们说的不就是老师吗?那老师果真是身子骨弱的,好像连我都比不过!”   卫潇:“……。”   他一直不太认同这些血统论,可如今看来倒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生出来的绝对是个周正康健的。   但其实是个样貌丑陋的病秧子又如何呢?他们这些所谓的优质血统,不都是得了好老师好条件的教养么?任何人得了这些条件,都是能有一番成就的。   他轻轻捏了一把周狱的鼻子,“你最厉害,比我都厉害。”   周瑜痴痴地笑着,他又得了夸奖了,老师真好。   等到了午时,门外守着的宫人都打了蔫儿,卫潇才轻手轻脚地给周狱换药,那伤口的边沿已经结了痂,布条上微微渗了些血,他沾湿了布巾小心翼翼地给周狱擦擦,重新敷上药粉。   周狱咬着嘴唇忍着疼,换完了咬得嘴唇都白了,上头还留了个小牙印,卫潇拿手指头揉揉他的下嘴唇,满眼心疼。   周狱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卫潇的头,“老师不怕,我没事。”   “没大没小。”卫潇摇头笑笑,却也没生气,揽着周狱躺下歇息,“等你这伤好全了,就带你去军营学武,这几日好好休养,可别再乱蹦乱跳了。”   周狱瞄了几眼卫潇的脸,最后还是拉过他的手,在手背上亲了一口,“老师真好。” 第17章 成长   【奉熙六年】   这年,周狱十四了,整日在军营里翻腾打斗,晒得像个异邦人。   军营临山,自从入了秋,他每日回来都会给卫潇带一捧野果。   今日也是如此,他兴冲冲地闯进了御书房,卫潇正在跟郑茂商量国事。他没理会那老东西,径直走上前去,把野果撒在卫潇摊满了奏折的书案上,“老师吃野果,有点泛酸,但我觉得比甜的好吃!”   卫潇敛了面上的怒气,对周狱笑笑,“看你那满身的枯叶渣子,又去爬树了是不是?”说着便把周狱拉近了,替他摘去身上的草叶。   郑茂对着周狱行了一礼,“小殿下,山上野果不干不净,可不能吃坏了陛下的身子。”   “啧。”周狱皱着眉头看去,卫潇讨厌的人,他便也不喜欢,“你怎的管天管地管人拉屎放屁,我都吃了两三年了,不也活的好好的!”   卫潇从周狱背上拍了一下,“又瞎说什么呢?叫你去军营是学武去了,尽学些粗话回来。”   周狱嘿嘿笑了两声,拿干净的衣襟擦了个野果递到卫潇嘴边,“我正改着呢,老师吃个果子消消气儿。”   “小殿下,身为王储应当注意礼仪规矩,老臣近日听闻小殿下整日爬树捕蝶掏鸟窝,这…军营里多是些乡野村夫——”   “郑大人!”   周狱突然提高声音,本是要反驳的,却给正在吃野果的卫潇吓了一跳,一哆嗦给呛着了。   他诶哟诶哟地给卫潇拍拍,嘴里还不忘要说的话,“作为臣子应当总懂得尊卑,教养我是老师的事,轮不到你来,还是说,您这是想篡位?”   “臣不敢。”   “为人臣子,不仅要懂得尊卑,更要懂得感恩,那军营里的士兵的确多数来自百咎窟,但他们已经为大崇守了几十年的城池,拼过命流过血,怎的到你嘴里就成了一句‘乡野村夫’?”   书院先生从教他的第一天起就告诉他,上城人天生尊贵,百咎窟杂种天生低贱,而他,天生就应该做王。   他当时太小了,虽然清清楚楚地看着上城人世代为官享乐,百咎窟人世代为奴为婢,心里却是不理解的。   再者,他本就不想做王,对这些“道理”自然极不服气。   到了王宫之后,卫潇不止一次地告诉他,无论哪一城的人,都是大崇的子民。他们要做的是改变现状,是把三城及百咎窟连接起来,不仅要推倒各城之间那堵厚厚的石墙,更要推倒大崇子民心里那道无形的墙。   “老臣并无此意。”郑大人不想再同周狱争辩,转而朝向卫潇,“陛下,教养新王乃是国事,是我大崇的重中之重,小殿下武艺未精,倒学了许多粗鄙之语,还日日爬树捉蝶,臣以为,于军营教养小殿下,略有不妥。”   周狱见好就收,挪到一边去给卫潇研墨,卫潇擦着淌了汁水的手指,“爱卿有何高见?”   “回禀陛下,臣有一孙儿,由一文武双全者教养,谈吐得当饱读诗书,九岁时便可百步穿杨,臣以为,陛下应当请一有学识的武者负责小殿下的武艺,不能再放任——”   “文武双全?”卫潇突然冷哼了一声,颠着一叠奏折敲了敲桌沿,“郑大人是在说本王的文比不过他人,还是在说您的孙儿更适合做这个王?”   “臣不敢!老臣一心为国为民,忠心日月可鉴!”郑茂跪地磕头,近年来他越发力不从心,“只是这教养新王并非儿戏,臣也是为了大崇的江山社稷着想。”   卫潇拿了案上的野果用衣袖擦擦,放到嘴边咬了一口,突然笑了出来,“瞧郑大人这话说的,他就是爬了个树,怎么一会儿的功夫江山社稷都没了?”   他转身拍拍周狱的胳膊,“你快给他送两个野果子去,郑大人准是馋疯了,怎的说起胡话来了。”   郑茂伸手接过两个野果,眼里似有嫌弃之意,周狱总是把分寸把握的很好,像爬树摘果这类事,总能用男孩,年纪小这些理由搪塞,他多说一句是小题大做,少说一句却又心里不安,“谢过殿下,臣…先告退。”   周狱开了窗子,看着郑茂走远了便胳膊一撑坐在窗口,“那老东西看我不顺眼多时了,添了个孙儿可把他高兴坏了,他都跟老师夸几次了?整日就想着把我踢了。”   卫潇白他一眼,“叫你老实些你不听,不过装了两年便原形毕露了。你在我这随意怎样,分明知道他不待见你,你还非得去惹他厌烦。”   周狱梗着脖子不服气,“他能怎样?我都觉得他活不了几年了,我多气他几气说不定能让他早死呢!”   “哎!又胡说了!”卫潇抛了个果子砸他,“我这是被你给带偏了,他一说话净想着反驳了,仔细想来他那话倒也不无道理,去军营不是叫你去学粗话的!”   周狱不好意思的笑笑,从窗口上跳下来,挤到卫潇身边坐下,揽着卫潇的脖子蹭蹭他的脸蛋,“在改了在改了,老师信我。”   “都多大了,还这样撒娇。”卫潇嫌弃地歪头躲着,周狱便紧跟着贴过来。   这几年,周狱算是摸透了他的脾气,颇有些为所欲为的意味,他正想着是不是有些太惯着周狱了,周狱便得寸进尺地在他脸蛋上亲了一口,随即坐正了,拿起一个野果擦干净塞到他嘴里堵了他的话头,伸手拿了一摞奏折,正经看了起来。   周狱跟着卫潇这么些年,已经学会了模仿卫潇的字迹,开始是卫潇说着他写,现下一些小事他自己也可以处理了。   卫潇靠在椅背上看着周狱代他批阅奏章,感慨非常。恍惚间那个从门外闯进来撞上他腰封的小屁孩儿,已经长成了身姿挺拔的少年,再过几年身量都要超过他了。   他伸手理了理周狱跑乱的头发,给他擦擦颈后冒出的汗,周狱身后的衣服破了口子,也不知道是刀剑划的,还是树枝挑的。 第18章 姐姐   周狱从入宫那天起就没有住过自己的宫殿,在卫潇那儿赖了六年也不肯走,把卫潇从一个不愿与人亲近的人,生生磨成了一个半夜醒来,下意识给他盖被子的人。   过几日便是卫潇的生辰了,他知道卫潇同他一样讨厌那些虚意假礼,便也没送过什么生辰贺礼,早上醒来给他说句吉祥话便罢。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近来越发爱给卫潇送东西了,野果要送,抓来的蛐蛐也要送,尽管卫潇什么都不缺,还会被蛐蛐吓得跳起来。   前些天他在御书房见了从外邦送来的礼品单,全都是些什么珠啊玉的,偶尔有些新鲜玩意儿也要是龙纹的。卫潇每年都会收那些东西,压根儿就不稀罕。他踱步到外院,今年突然就想给卫潇送个生辰贺礼了。   说来也怪,跟卫潇比起来他都算得上是粗心大意了,可他偏偏爱摆弄那些花花草草,尤其喜欢蝴蝶。他还专门去寻了最招蝴蝶的花种,种在了外院。   他脑中有了主意,快步走到那花丛前,想伸手抓个最漂亮的蝶儿送给卫潇,可临出手了又有些舍不得,蝴蝶的寿命总共也没个几日,他还是不给人家添劫难了。   他在花丛前盘腿坐下,思来想去,干脆画个蝴蝶给卫潇吧!   可说起画画这事儿呢,他又犯愁了。   卫潇画什么都像真的似的,他画什么都像是从在娘胎里遭过罪才生出来的似的。   过了午时,卫潇准点醒了,身旁却是空的,他揉着眼睛开了窗,“这会儿日头正毒呢,你怎的上那儿坐着去了?”   周狱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沾的灰尘,抬脚跑进屋去,“看蝴蝶呢,这两日多了几只。”   他推着卫潇在铜镜前坐下,“我给老师梳头。”   他哪儿会梳什么头,就是理顺了扎在身后罢了,倒是正巧合了卫潇的心意。周狱把头梳好了也不愿立即扎起来,拿着手指头在卫潇的发丝间穿来插去,“老师的头发像水,我的头发像枯草。”   卫潇向后伸过手去,勾了一缕周狱的头发在手心里碾碾,“哪里像枯草了?倒是你整天在那山上跑来爬去的,每次回来都粘着不少草叶。”   周狱笑着趴到卫潇背上,“山里可好玩儿了,比这宫墙好玩儿多了。老师,您什么时候和我一块儿去一回呗?”   “尽胡说,做了君王哪能随意出宫去。”   “我都没给老师看过我舞刀呢。”周狱不甘心,抱着卫潇的脖子前后地晃,“那老师就别光明正大的出去呗,每天都有宫人陪我出去的,您就委屈着换身随从的衣服陪我一次呗。”   卫潇正想训周狱两句,让他别总想那歪门邪道的,自己却突然生出了别的心思。   乐师仍在大牢之中,他的老师也被禁足在寝宫,这么多年了,也只寻着机会偷偷见过两三次,若是,把老师送出宫去呢?   在他的授意下,这几年看守那座宫殿的守卫愈发松散,他本意是为了以后看望方便,却从未想过出宫去。被迫守了这么多年规矩,竟真被规矩困住了,凭什么他们就不能出去呢?   周狱看着铜镜里愣神的卫潇,伸长了脖子去蹭他的脸,“老师是在考虑还是走神儿啊。”   “哦…那个…宫门的侍卫怎可能像你说得那样偷懒。”   “他们对别人的确尽职,可我都连着出去六年了,他们看着是我都不愿费心去查了。”   卫潇低头盘算,又一次沉默,周狱不满他的状态,伸手去掐他的脸,“老师不想去就直说,我又不会闹…”   卫潇只是笑笑,说他再想想。   周狱没再多要求,带着两个宫人学武去了。   第二日,卫潇也没提乔装出去的事,只是给他换了两个新的宫人,可他不是想换新人,就是想卫潇陪他出去,虽然知道是自己胡闹了,但还是有些失落。   “听说了吗?今日‘那位’疯了,说是拿着碎瓷片往自己身上划!”   “真的…诶嘘嘘嘘!小殿下来了小殿下来了…”   周狱听了几个字眼,没多留心,只是看那两个侍卫眼神飘忽,似乎有些紧张。   “呃…呃…诶?小殿下今日怎么换了随从?且容奴才搜查一番,冒犯了。”   “无妨。”   周狱也只失落了这一日,赶明又是活蹦乱跳的了,只是卫潇似乎真的会错意了,竟天天给他换新的宫人陪同,搞得门口侍卫又恢复了之前不查不问的状态。   这几日,他终于明白了那两个侍卫在紧张什么,也知道了卫潇是如何被迫继位的,本来禁止谈论的“那位”,变得在每个宫人嘴里都能听闻一二。   说是“那位”把自己糟蹋地面目模糊,十分骇人,宫人都只敢把饭食送到门外,再不敢进去。   周狱无暇理会那些传言,专心致志的学习如何画蝴蝶。卫潇生辰当日,他看着那一摞摞的龙纹礼盒,对自己的大作十分满意。   “怎么都给老师送龙呢?”他随意拿了个盒子左右看看,撇撇嘴又放回去。   “小殿下,陛下乃真龙天子,自然只有龙相配了。”盛春站在卫潇身侧缓声解释。   “龙就尊贵?那蛇尊贵吗?都长得差不多,而且蛇我好歹还见过,那龙就是个虚物。”周狱抬头看着卫潇笑,“龙太丑了,凸眼大嘴,老师才不是龙。”   卫潇伸手去戳他的额头,也没说他什么,那老太监倒是着了急,“哎呦小殿下,龙是天神,陛下乃真龙之子,可不能说那样大不敬的话。”   周狱白了他一眼,把自己背在身后画递到卫潇手里,“给老师的贺礼。”   卫潇笑着打开,他早知道周狱都在干些什么,就是不知道前几日那些窜成球的扑棱蛾子,今日长成什么样了,“画个蝴蝶是什么意思?”   周狱他挥挥手叫盛春退下,走了两步去抱住卫潇,贴着他脸颊晃悠,“我就一直在想,是蝴蝶最漂亮还是老师最漂亮,后来我想明白了,老师就是蝴蝶,最漂亮的蝴蝶!”   “老师高不高兴?”   “嗯。”   “高兴就不会生气对不对?”   “嗯?”   周狱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对着卫潇的侧脸吧唧一口,贴着人耳朵说了句话赶忙撒开胳膊跑了出去。   卫潇骂他一句小混蛋无奈地摇了摇头,周狱刚才跟他说,姐姐生辰吉乐。 第19章 男人   —【奉熙八年】—   曾经有段时间,周狱以为卫潇频繁为他更换随行宫人,是为了放松守卫警惕,有一天能陪自己出去,可是将近两年了,卫潇并没有表达过类似意愿。   门口的守卫说,为了君王不被色欲迷惑,是有过定期轮换宫人的做法的。   他心里有点不舒服,这些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只要卫潇明确提过,他没有不听的时候,何至于如此麻烦,但愿是他想多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夜里睡觉便梦见卫潇了,梦里卫潇穿了一身红袍,袍子上拿金线绣了蝴蝶,他给卫潇盖了个红盖头,牵着他走啊走,最终把卫潇交到了别人手里,那人说,他是郑茂的孙儿。   他立时惊醒,额头冒了些冷汗,床帷外透进些月光来,卫潇还在一旁睡着。近来卫潇提拔了许多年轻官员,花在他身上的时间就越挤越少,他当然知道卫潇是为了制衡郑茂一派,可是类似的事情越积越多,他总觉得与卫潇疏远了。   他不想卫潇的注意力从他身上移走,轻手轻脚地挪近了些,侧身蜷在一旁,额头抵上卫潇的肩膀,希望能做一个把卫潇牢牢攥在手里的梦。   平日里早晨总是周狱先醒,然后左晃右摇才能把卫潇叫起来,可是今天却是卫潇先醒的。   周狱睡觉不老实卫潇是知道的,可往日最多是搭条胳膊或腿,哪像今日这样,整个人都扒在他身上了。周狱的胳膊压得他胸闷,他想躲一下,才刚侧过身来,周狱便紧跟着贴了上来。   卫潇浑身都僵了一下,周狱身前那物什直挺挺地戳在身后,他脸上冒了热气,想躲却被周狱死死箍在怀里。   周狱已经十六了,若不是困在这王宫里,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   他推不动周狱,开始叫他名字,周狱似是被梦魇住了,非但没醒还循着本能在他身后放肆,“霁云,周狱,你醒醒!周霁云!”   周狱一个激灵睁开眼睛,看卫潇红着脸推他,一时有些分不清这梦是醒了还是没醒。   卫潇趁他愣神儿赶紧坐起来,掀开被子下床去,猛灌了一大杯茶水。把心跳平静下来,又倒了一杯,拿过去给周狱。   他走过去把床帷拉开,周狱盘腿坐在床上,捂着自己的不合时宜,红着脸抬起头来,“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什…什么?”   “…难受。”周狱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没人告诉过他这是怎么回事,他只在军营里偶然看过些士兵们传阅的话本子,隐隐约约知道点意思。   卫潇舔了舔嘴唇,把茶水递过去,“咳咳,嗯…那个,一会儿就下去了,你长大了…以后早上都会这样的,忍忍就好了。”   周狱点点头,没接那茶杯,胳膊一伸把卫潇环住了,他感觉涨得难受,莫名就想和卫潇贴近一点。   “你若是…若是实在难受,便自己解决。”   “…怎样解决?”   “……。”估计现在和周狱说什么他都听不懂,可他又不好意思开口,“你随我来,我给你看些东西。”   现在天还没亮,卫潇连鞋子都没穿,奇怪的没感觉到凉。当年他的老师带他犯过的禁可谓是数不胜数,该看的不该看的他都看了个遍。卫潇在架子上翻了翻,拿了三本《诗经》给周狱。   周狱的裤子鼓鼓囊囊的,略微弯腰接过,他有些不解,卫潇怎的给了他三本一模一样的书,还是他早就背过的。   但只要是卫潇给的他肯定是要看的。   才翻开第一页,色彩鲜艳的露骨画面就借着月色撞进了他眼里,他手一抖把书摔在了地上,后退了几步,好似那书里有妖怪,“老师…”   卫潇被他逗笑,也不再为刚才的事感到窘迫,“你在这儿看吧,看完了就什么都明白了,天亮前把书都放回原位。”   周狱看着卫潇走开,烫手似的把那“诗经”翻了一页,然后立马双手捂脸,纠结半晌才从手指头缝里看了一眼,可这一眼就叫他迷了心智,脑子里轰地全是卫潇的的脸。   他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心砰砰地跳,卫潇叫他看他就得看,匆匆翻完两本,他受不住了,学着那话本上的男人,把手伸了下去。   ……   收拾好自己,把“诗经”放回原处,红着脸回了内室,一抬眼卫潇却没在,他转身想出门去找,余光瞥见靠窗的桌上花盆移了位,他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窗子,忽然看见宫墙上一道黑影跃下,“谁!”   他匆匆拿了刀跳出去,那黑影也朝着他跑来,他定睛一看,竟然是卫潇!   “老师?”   “闭嘴!”   周狱被卫潇冷硬的语气吓到,当即闭上嘴吧,可还是招来了盛春和另一个守夜的小太监。   手里的刀被抽走,还没人来得及再发出声音,那小太监便被卫潇一刀毙命。卫潇不会使刀,只直直的劈过去,那小太监的血溅出来,染红了周狱的半边身子。   “盛春,处理好。”卫潇甩去刀上多余的血,叹了口气拽着周狱回去。   他把周狱按在床边坐下,脱了他被血染透的中衣,擦干净拿被子过裹上,看着周狱愣愣地样子,挑起一边的眉毛,“书都看完了?”   “什,什么书…老师!”周狱腾得站了起来,从脖子到额头全红了,“别开我玩笑了。”   “吓着了?”卫潇捏捏周狱的耳朵,“杀个人就吓着了,怎么做君王?”   “没有,将军带我杀过囚犯,我不怕杀人。”周狱往前一倾磕在卫潇胸膛,“老师跟我生气了,还有事瞒我。”   “别瞎想,你看我像生气的样子吗?”卫潇摸摸他的头,“好了,天还没亮,再睡会儿。”   周狱听话躺下,卫潇明显是没有解释的意思,叫着老师便真的把卫潇当做了老师,都快忘了那还是位君王,心里藏着的事情是不会说给他这个“孩子”听的。   “诗经”里说了,喜欢谁就想和谁亲近,他做那档子事的时候想的全是卫潇,上一秒还想着卫潇也与他最亲近,下一秒就发现他们俩人其实隔了天涯海角,在卫潇眼里,他就是个不值得托付的孩子。   且不论那些世俗规矩,他自己就把自己给否决了。   卫潇是王,心里装的是国,最常对他说的,也是以后做个好王。那卫潇这么尽心尽力地教养他,是不是只是为了国为了民,根本没有其他感情呢?   可就算是,又能怎样呢,他只是个一事无成,心里只存了小情小爱的“孩子”,没资格站在卫潇身侧。   他突然有些后悔儿时的偷懒贪玩,如果那时候认真一些,现在会不会就离卫潇更近一些?   等他做了王,是不是就配和卫潇站在一起了? 第20章 心结   第二天的外院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周狱血湿的中衣也被难得早起的卫潇处理掉了。   “霁云怎么今天这样认真?本来昨夜就没睡好,别累着了。”卫潇准备午睡一会儿,周狱却说有功课要做,不仅是功课,卫潇觉得今日周狱连坐姿都端正了不少。   周狱把腰板得更直,“以后会更认真!”   “是吗?那我来看一看今日霁云的纸上有没有画蝴蝶!”卫潇说着便起身去拿周狱桌上的纸,周狱十分自信地递过来,笔迹果然是干干净净的,“啧啧,我还以为你得画点春宫呢。”   “老师!”周狱皱起眉头控诉,可也就只有控诉。   “好啦,有事跟你说。”卫潇重新坐下,这件事是他昨夜就想好的,毕竟周狱长大了,以后有些事情总归是不方便,“我这两日派人去给你收拾收拾,你还是回自己寝宫住吧,好不好?”   他以为周狱会不愿意,结果人家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倒也正常,大概也觉得昨夜尴尬吧,“霁云,大崇君王禁声色欲念,你脸皮薄,有些事情我就不直说了,你明白吧?”   看周狱点头他便继续说下去,“我知道这禁令过分了,可现下也只能这样,你大概也知道,我的老师他…”卫潇绕到他身侧拍拍他的肩,“没关系,说不定等到霁云做了王,就能娶妻了呢?”   周狱低声嘟囔,“我不要娶妻。”   “嗯?”卫潇只当他是又不好意思了,笑着打趣他,“不娶妻娶什么?娶个蝴蝶?”   周狱竟真的应了一声,闷闷地说,就娶蝴蝶。   卫潇伏在他肩上笑,“蝴蝶寿命短,霁云若娶了蝴蝶,便只能做个小鳏夫了!”   周狱却没笑,指尖默默碾着衣角,“我会娶个长寿的蝴蝶。”   卫潇拍了拍他的头,把手里的纸放回去,转身回了内室休息,“哪里有长寿的蝴蝶。”   周狱看着卫潇的背影,在心里说了声这里就有。   他今早起来的时候,挪开的花瓶复了位,他没看出一点儿痕迹,也不知道卫潇出去过多少回。   他总以为他和卫潇是彼此唯一的盟友,可现在才发现卫潇似乎并不需要他,他的只是在自己的路上走,而他是铺路的砖石。   他这块砖石还没到该落下的时候,现在碍脚了,连住都不让住了。   他不想惹人烦,卫潇说什么他都会听的。   未时已至,他该去军营了,怕吵醒卫潇,连纸笔都没敢收拾,正开着门呢,内室里突然传了声音出来,“霁云?要走了吗?”   他本该在原地回答,却被卫潇午睡初醒的音调引进了内室去,“嗯…要走了。”   “霁云,如果今天觉得随行宫人有异,就装作不知道,去吧。”   虽然卫潇说得云淡风轻,但周狱总感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卫潇有太多事没和他解释了,“老师,你——”   “老师不会害你。”卫潇说完便转了头闭上眼,没给周狱拒绝和询问的机会。   周狱只好乖乖应下,心里却不受控地胡思乱想,到底能有多大的异动,都值得让卫潇亲自提醒他了。   心里的疑惑让他练武都没能专心,在回宫前还刻意观察了两个随从,可有一个一直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他故作走神摔了一跤,那随从惊吓间抬头,才让他瞥见了脸,跟他回来的随从,根本不是出去时那个。   他想找卫潇问个清楚,为什么频繁给他换宫人,为什么昨日夜半还要出去,为什么要灭口又为什么把他支走,让他回到自己的寝殿。   或许他没资格也没立场,但他就是想问。   可才刚走到门口,他就被盛春拦下了,“小殿下,陛下身子不适,特意交代奴才,说别让您沾了病气,您的寝殿已经收拾妥当,老奴领您过去?”   “我去看看他。”他才迈了一步就被盛春拦住了,“我就站在门外跟他说几句话,不行吗?”   “小殿下,陛下最疼您了,您要是进去沾了病气,老奴要掉脑袋的。”   他看见盛春背着门口的侍卫给他使眼色,说了句有劳公公了便随着盛春去了自己寝殿,卫潇怕是根本不在里边。   朝中各派牵制,郑茂一派大不如前,卫潇手中的权利也越来越像一个君王,可能有什么事是需要一个君王做到如此地步的呢?   他倏地停下了脚步,这样子的事情,是有的。   天色已晚,回到寝殿老老实实待了半个时辰后,他便学着卫潇背着宫人翻了出去,像个盗贼一般,绕去了“那位”的宫殿。   这座宫殿并没有多少人看守,由于那欲传欲盛的疯病传闻,伺候“那位”的宫人也只在送饭食时才出现一次,他轻而易举便翻了进去。   说起来明明卫潇和他才是这个王宫的主人,可做件真正遂心的事时,却只能像个偷盗者。   他不敢贸然行动,小心翼翼地刻破了窗纸,卫潇果然在这里。   眼前的画面令他呼吸一滞,内室里绑了个人,一个满身淌血,遍布划痕的人。而卫潇的手里,拿着个沾血的碎瓷片,仍在动作。   宫殿里静得可怕,那人应该是已经断气了,没发出一点声音,他只能听见瓷片划破皮肉的声音,还有鲜血下滴的声音。   卫潇托起了那人的下巴,周狱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正是他白日里故作摔跤之后,看见的那张。   然后,那张脸也迅速变得血肉模糊了,血腥气刺进周狱的鼻子,他强忍着才憋回了干呕。   卫潇似是有所察觉,动作停了一瞬,而后猛地将碎瓷向窗子的方向掷出。周狱侧身躲过,在卫潇第二击之前,低声叫了句,“老师…”   屋内的卫潇怔愣片刻便如同无事发生一般,继续向那人身上脸上添着血口,门外没有脚步声,他知道周狱应该还站在原处,但现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不能功亏一篑。   他抓着碎瓷片的手有些发抖,杀人毁尸时都平静的心脏也表现出惊慌,他又在周狱面前杀人了,窗外的沉默让他害怕,今后周狱会怎么想他?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微微转头,几乎是在用气声在询问,“霁云,你还在吗?”   窗外传来一句回应,卫潇跪坐在地上,闭上眼睛咽了咽口水,等待周狱给他下达判词。   脚步声渐渐近了,门也被打开,周狱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老师,他下巴上有颗痣。”   “什…什么?”   卫潇睁开眼睛,表情有些呆愣,让周狱想起了初见时,他伸手掐了卫潇的脸,当时卫潇也是这样的可爱表情。   他手里拿着卫潇掷出瓷片,对着那血肉模糊的下巴添了一道,“我说,他这儿有颗痣,我白日里看见的。”   “他这颗痣生的隐蔽,老师别忘了,到时候要露馅的。”他蹲下身来把卫潇搂进怀里,拍拍他的头,“老师不怕。” 第21章 山雨   卫潇解了那人身上的绳子,给他换了身衣服,拿起烛台燃了衣角,任那人身上的烛火蔓延。   周狱把房间里干燥的,轻薄的,全都点了个遍,趁着火势未盛,赶紧拉着卫潇跑出去。   “走水了走水了!”   “走水了!”   宫人的叫喊声交杂,周边的脚步声杂乱,各宫都亮起了烛火,越来越多的人过来救火,为避免目标过大而暴露,两人各自回了自己的寝殿。   周狱从自己的寝殿遥望着他亲手燃起的火光,意外地没有什么愧疚之意。   他退回到床边,若无其事的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不是因为他杀了人,而是因为,没有卫潇。   他把被子卷起来抱着,假装卫潇还在身边,却忽地想起了昨夜的画本。他不受控地把画本里的面孔都换成了卫潇的脸,一丝不挂的卫潇,眼泛水光的卫潇,紧紧地缠着他的卫潇。   他赶紧晃了晃脑袋,卫潇是很敬重上一代君王的,而在这两年的传闻里,上一代君王退位的原因便是断袖,卫潇与他本就日渐疏远,若再让这龌龊心思漏了馅,他都不敢去想卫潇会怎么厌恶他。   第二日,卫潇上朝之前故意没用早膳,脸色略显苍白,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句哀思过度。处理好先王后事,惩戒了失职的宫人,卫潇又恢复了往日的镇定,可是周狱却闹了脾气。   这人闹脾气就是闹给他看的,卫潇本是想着先把这件事彻底解决好再跟周狱解释,哪成想这人竟不理他了。   周狱从他退朝回来就一直跟着他,不言不语,就是跟着。   他坐到床榻上周狱就站到他面前,仰着脖子也不看他。他要是躺下周狱就跟着坐在床榻上,盘着腿盯着他,还是不说话,总归是要他先开口,可他要是开口了,人家又不睬。   门外盛春低声禀报,说尸体已经处理妥当,没人怀疑,另外伤了两个太监,死了四个宫女。   卫潇松了口气。   约么两年前,与老师串通好,他散布谣言,老师装疯作癫,一开始的确惹了郑茂的注意,可两年下来,所有人都信了这疯病,宫女习惯了惨叫和瓶罐破碎的声音,侍卫习惯了周狱身边的陌生面孔。   利用周狱出宫的机会,他终于给了老师自由,自此以后,罪过归于人们口中的“先王”,他的老师,干干净净的活着。   昨夜他问,老师当年为何轻易地妥协于郑茂。   他的老师说,如果断袖是罪,那他不冤。若在位一天便要克制一天,那他宁愿遗臭万年,也要把爱意告诉乐师。   他说不值,他的老师却说,我们相爱。   他看着窗子出神,又惹了周狱的不满,被用手推了一下,抬眼看去,周狱的心中所想全写在了脸上:你惹我生气了。   卫潇叹了口气,“霁云,是老师错了,老师不该利用你。”   还是得不到回应,他用指尖敲敲周狱的手背,周狱仍旧摆着一张臭脸,没办法,只好坐起来像哄小孩一样,捧着人家的脸又蹭又亲,把人搞得红了脸,才得了一句回应。   “…不是这个。”   “嗯?”卫潇与他面对面坐在床榻上,拉着他的手摩挲。   周狱压低声音,“我昨天出去带的宫人是上一代的王是不是?”   看卫潇微微点了头,他又继续说下去,“你不信我。”   他把手从卫潇手心里挣脱出来,“你埋了两年的线,什么都不跟我说,我主动问你你都不告诉我。我拿你当亲人,你拿我当什么,长不大的孩子?还是棋子。”   他继续道:“在你心里…我什么都不是,在你那儿,这个殿下谁来做都可以,是不是?”   “…霁云,我没有这个意思”卫潇皱着眉头,“我做的什么事你不都看见了吗?我不想你掺和进来,这事太冒险了,我没把握。”   “你这不就是不信我?”   “不是的霁云,我…我想让你们都干干净净的,坏事我来做就好了。”卫潇又去牵周狱的手,“霁云,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了,你不要那么想…”   卫潇挪近了些,靠在周狱肩上抱抱他,“霁云,我的老师被污蔑成昏君,我做这个王就是认了他莫须有的罪名,我们都败了,所以我想让你做个堂堂正正的王,别沾我手上的脏,霁云…”   “可我现在已经沾了,我跟老师一样了,以后老师有事情就不能瞒着我了。”周狱听了解释才算好受一些,否定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他发觉自己对卫潇的心思之后总是时悲时喜,脑子都乱了。   卫潇在周狱肩窝里点点头,“霁云,我杀过好多人,你怕不怕?”说完又歪头蹭了蹭周狱的脸颊,极力表现无害,生怕周狱说出句怕来。   “我早跟老师说过了,我在军营里杀过囚犯,不怕杀人。”周狱伸手搂着卫潇,顺着他的背,“我只怕老师放弃我。”   卫潇身子一歪带着周狱一块儿倒在了床上,伸手摸摸他的脸,又给他捋好头发,“霁云,我就是不要命也要你。”   一转眼都八年了,从前才及腰的小孩儿如今比他还要高了,睡两个人绰绰有余的床榻也显得拥挤。八年来同吃同住,就是雕个木头也舍不得扔了,更何况是这样乖的一个孩子。   他今年不过也才二十六岁,总共也没走过几个八年,说这几年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周狱身上也不为过。或许是他不会表达才让周狱胡思乱想吧,毕竟周狱还会说句老师真好。   周狱往下挪了挪,想小时候一样侧身贴在卫潇胸膛,“老师要长寿,要命也要我。”   “老师,我不想自己睡,我可不可以搬回来。”   不止周狱,卫潇昨夜也睡不踏实,比起从前,身边的这个人多给了他一份安稳,就像现在,周狱宽厚的手掌按在他的后心口,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温度。周狱已经长大了,是个男人了,能给他依靠了。   “好,你搬回来。”   “不许再赶我走了。”   “我哪有赶你?”   “有。”   “哪有?”   “就有。”   “哪有?!”   ………… 第22章 已至   —【奉熙十年】—   周狱十八了,彻底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成了一个真真正正地男人。周狱愈发稳重,卫潇却日渐调皮,毕竟有了依靠,谁不想任性呢?   新年伊始,卫潇几乎把大部分的权利都交到了周狱手上,朝堂之上也要周狱立侍左右,对郑茂一派的打压力度一再加大。   三月,周狱借军营中斩首囚犯的训练放走了乐师,除卫潇外无人知晓。   六月,周狱生母周郑氏请求觐见君王,称周狱血统不正,不能继承王位,并将此消息传遍上城,让卫潇不得不见。   七月,上城百姓聚众游行,要求验明周狱身份。   八月,卫潇迫于形势召见周郑氏。   朝堂之上,那周郑氏起先并未像传言那般疯癫,还算得上是举止端庄礼仪得当,只是说出的话,足够毁了周狱一生。   “回禀陛下,周狱是民女…与百咎窟杂种野合所育之子。”   卫潇几乎要把牙齿咬碎,这句话他早已听了两月之久,他斗得过郑茂,却斗不过闲言碎语,这女人请求觐见之前早已把不知道真假的消息散了个遍,他真想回到过去在周狱入宫那一日把这女人千刀万剐。   “那你为何时至今日才上报。”   那女人听着卫潇从齿缝里挤出的声音慢慢笑了,笑声透着疯癫,“陛下,我们上城女子日日惶恐,生怕哪天被选中,送到一个陌生男子身下。”   她眼角渐渐红了,沉默半晌,突然抬起头来狠盯着卫潇,右手捶着自己胸口质问,“凭什么那个男人强迫我之后就能加官进爵三妻四妾,而我只能困在周家一辈子?”   她一下一下捶在自己心口,仿佛要把心里的苦难都捶出来,“是我十月怀胎!是我剖腹产子!是我受尽苦难!凭什么是那个男人享尽荣华富贵?!”   她走近两步敛了怒气,对着卫潇笑得“开心”,“我每天都去主道上寻一个杂种交合,我就要生一个杂种,我就要看着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君王培养一个贱种,最后才知道真相!”   “陛下您看呐,您身边那个被你们捧上天的殿下,他就是个杂种!”周郑氏转着方向不断地指着周围的大臣,“还有你们,你们都看看,这就是你们坚持的狗屁血统!废物也是宝!哈哈哈哈哈哈哈。”   阶下的大臣或震惊摇头或窃窃私语,卫潇能感觉到周狱的紧张,他忍无可忍,冲下去攥着那女人胸前的衣襟生生把她提了起来,齿间挤出的气声只够她一人听见,“他是你亲儿子…你何至于害他如此。”   “哈哈哈哈哈哈哈,陛下息怒,这不都是您的错吗,那一条条的律令法条不都是您定下的吗?”   周狱赶紧冲下去拦着卫潇,若卫潇此时再为他说话,就和他一样站在了整个上城的对立面,他已经预料到结局了,不能再连累卫潇。   也不知道卫潇哪来了那么大力气,咬死了牙关不放手,“我从不认同那些老旧规矩。”   “那你倒是改啊!你不是王吗?”   卫潇感觉自己也疯了,他用力把那女人甩在地上,莫名觉得委屈,他就不想改吗?他能吗?他才做了几年的王啊,凭什么把千百年的错都归到他身上!   周狱攥住卫潇崩起青筋的拳头,对着他摇摇头,他怕卫潇说出什么话来,毕竟在这王城里,他们坚持的才是离经叛道。   那女人瘫坐在地上大笑,周围的大臣一个个跪下,要求将周狱与妖女斩首示众。两个月了,类似的奏章卫潇也收了两个月了,他以为斗过了郑茂他就赢了,太天真了,上城何止一个郑茂。   你不是王吗,他也想问,他不是王吗,怎么他这个王永远保不住自己最亲的人。他站不住,也不想站了,他就死在这儿多好?身体下沉,忽然撞进一个怀抱里,周狱捧着他的脸擦了擦,说老师不怕,别哭。   “护驾!速速拿下那杂种!”   郑茂又像十年前那般赢得了“民心”,做着他的忠臣。平日里教导周狱武艺的将军们,此时竟一左一右压着周狱跪下。卫潇感觉自己的手脚被冻在了原地,他看着周狱的手从他脸上滑下去,带着他的泪一起。   十年了,他到底做成过什么?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他宁愿被押下去的是自己,让周狱堂堂正地做他的王,什么杂种什么血统,他只认周狱。   他似乎是真的疯了,发了疯病一样推搡着两位将军,他听不清周围嘈杂的人声,只有那女人尖利刺耳的笑声撞进他的耳朵里,他拔下那女人的发簪,刺进按住周狱的那只手,跪下去想把周狱抱进怀里,却发现他已经做不到了。   周狱长大了,他抱不起周狱,也保不住周狱了。   他已经记不清那天他有多么失态,也记不清自己是如何为周狱争取的,他只知道,奉熙十年,杂种周狱,流放百咎窟。   同年九月,郑茂的长孙郑尧入宫,成为新的王储。   可是他没有精力再去教养一个新的人了,尤其是那样一个把大崇的破烂规矩刻在心里的木头,尤其是,郑茂的孙儿。   他莫名地期待起了郑尧继位的那天,到那时候,大崇就彻彻底底姓郑了,到那时候,大崇也就彻彻底底地烂了。   他十五岁时,他的老师为他取字清霖,想让他这场雨把大崇的腐臭冲洗干净,可他这场雨下得太久了,生生把大崇淋烂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算是个称职的王,可等到周狱走了他才发现,他心里的家国天下早被周狱挤没了,他这一颗心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他的霁云。   他这半生没有体会过友谊情爱,所有能给出去的,全都到了周狱那里,从八岁到十八岁,他完完全全地把周狱按照他心里最好的样子去教养,十年,周狱也踏踏实实地长成了他心里最想要的样子。   周狱身上具备了他期盼的向往的所有特质,他们朝夕相处,同榻共寝,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叫他怎么能不喜欢?   亲情的喜欢,师生之谊的喜欢,还有混着欲念情爱的喜欢。   他终于懂了他的老师,名垂青史也抵不过得一人白首同心,可他懂得太晚了,没能来得及将爱意说出口去。 第23章 白驹过隙   —【奉熙十一年】—   卫潇坐在桌前,拿起筷子又放下,“怎么只备了一副碗筷?”   小太监抿着唇,没能说出话来。   “你快拿副碗筷来啊。”卫潇转过头去看着那小太监,“一会儿霁云回来了要闹的。”   “…是。”小太监抖着嗓子应了一声,又去拿了副碗筷。   卫潇就看着那副碗筷愣着,不吃也不喝,饭菜凉了,腿也麻了,还是他一个人,“你说,霁云怎么还不回来,你待会儿得帮我训他,怎么能…怎么能让我等这么久…”   “君上,别哭坏了眼睛…”这小太监也算是这宫里的老人了,知道卫潇与周狱的感情颇深,那么大一个人,突然间就从这殿里消失了,任谁都受不住。   这一年来,卫潇状态时好时坏,昨儿个夜里准是又做了梦,都说起胡话来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宫人进来通传,说盛春有要事禀奏。   听了“要事”二字,卫潇才像是刚从梦里醒过来似的,怔愣片刻便立马掩了脆弱神色,挥手让那小太监都退下。   一年以来他得不到任何消息,还要在人前装作对周狱的“欺君之罪”气愤非常。从前他宠着周狱,周狱偶尔的冲动调皮在世人眼里便是至情至性,现在周狱流放百咎窟,那些曾经拿来夸耀的,过了几张嘴,全都变成了杂种的劣根性。   他面上封了周狱的寝宫,夜里却要抱着周狱的衣物入睡,别人不知,可盛春看在眼里。   盛春自先王时期看着卫潇长大,如今又算是看着周狱长大,实在不忍心看二人分离,帮着卫潇买通在主道上运输货物的杂种,让他们寻找周狱的消息,可百咎窟人口众多又消息闭塞,寻人难比登天。   平常时候盛春都是趁睡前无人时,和卫潇说上两句打听到的消息,可今日却专门禀奏,卫潇的心顿时活跃起来,盛春一进门他便抓着拦下,压低声音,“盛春,是不是有消息了?”   盛春从袖子里拿出张沾了污泥的皱巴纸片,卫潇小心接过,上边什么字也没有,只有一只沾着泥巴画出的蝴蝶。   —【奉熙十三年】—   大崇的军队大部分都是百咎窟人,有的城池甚至不用费一兵一卒,只让那些迫不得已的人知道,他们有了选择的机会,便会不战而胜。至于那些难以攻破的,自有卫潇从中动作。   王帐之中,周狱与左权同坐,就着溪水啃着山林里猎来的兔肉,周狱在上城待惯了,前两年刚到百咎窟时可是遭了好罪。百咎窟贫苦,食野味饮溪水而生,可周狱随卫潇生活十年有余,娇养出了个小姐肠胃,前一个月里全是在强忍着腹痛。   好在几年过去,他现在已经完全适应百咎窟的生活了。   “对战那二位将军时,需得你出马,我们互相太过了解,打不出结果来。”周狱拿着布巾费劲的擦着手上的油花。   “那…若你那潇潇亲征呢!”左权说完就笑,周狱从中城得了匹战马,别的士兵就是骑头野驴都要叫个雷霆飓风的,周狱偏偏要给那马叫潇潇,还不给别人叫,若是谁要招呼那战马,就得喊周狱家的潇潇。   周狱把手边的骨头掷出去,砸得左权诶呦一声,兀自红了耳朵。   若是卫潇亲征,那他便不打了,直接把卫潇虏过来带回百咎窟,不过卫潇怎么可能亲征,再让野地里的蛐蛐儿给吓着,“不会的,他只精于暗器,不适合上战场。”   “谁说是大崇君王了?我说的是若你骑着你家潇潇亲征能不能胜过那二位将军!”左权挑眉看他扭捏脸红的样子,像个小媳妇儿,“啧啧啧啧,还是你厉害,直呼当朝君王名讳也就罢了,还叫的那样亲切,咦~”   “你—”周狱又一块骨头敲过去,“懒得与你拌嘴。”   与此同时,城墙的那边,书房里的卫潇打了个喷嚏。   他揉揉鼻子,听着大崇连败的战报很是舒心,就连前两年紧锁的眉头也被抚平,一笔一笔的在纸上勾勒着外院的花。   郑尧在他身侧研墨,“大敌当前,老师竟镇定若此,郑尧实在佩服。”   他装作听不懂郑尧的话外之意,转过头去笑笑,“哪里,郑大人说了,天佑我大崇,黑狼军是杂种谋反,有违天道伦常,自有天意惩戒。”   “老师也信天道伦常?”   “上城人都信。”   郑尧不再说话,卫潇是不会和他说真话的,他这个老师,都不知道把他错叫成“霁云”多少次了。   —【奉熙十五年】—   卫潇看见议和文书的那一刻,便立即认出了周狱的字迹,他知道周狱一定给他带东西了,轻而易举地就发现了那张小纸条,不动声色地拢进手心里,按着额角故作叹息。   “郑尧,天要亡我大崇啊。”   郑尧还是研着墨,眼皮都没抬,只瞥了一眼卫潇放在案上的画,“是啊,老天爷派了个画师做君王,可不是要亡国。”   “哈哈哈哈哈哈哈。”卫潇仰在椅子上大笑,把手心里那纸片搓了又搓,“郑尧啊郑尧,你到底像谁呢?”   起初他以为郑尧只是郑茂抛过来的一个傀儡,可慢慢地他发现并不是这样,郑尧不听他的也不听郑茂的,他只是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获两方利。   郑尧没有回答,只是拿起卫潇那副五年间画了一遍又一遍的画看了看。   他一直看不明白,外院那花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值得卫潇这么喜欢,甚至超过了对王位权力的追求。   不过今天他好像懂了,今天这画跟以往的都不一样,栩栩如生的花上飞着个“蛾子”,那“蛾子”与花一比,简直像是十岁孩童的随笔。   这“蛾子”他见过,在卫潇的寝殿里,在卫潇手心的纸条上。   “老师,您跟先王真是像。”   卫潇冷眼瞥过去,把画从郑尧手里收回来,也没管那新画上去的蝴蝶是否墨迹未干,细细折好,任凭那蝴蝶的墨迹倒印在那朵花上。   —【第二卷 完】— 第24章 圆满   “霁云,你还记得,你送我的第一个生辰贺礼吗?”   “嗯。”周狱回想了一下,他那时候画了只蝴蝶。也难为卫潇能认出来那是只蝴蝶,还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那你还记不记得,你是怎么给我说的?”   周狱嚅嗫半晌没给出回答,卫潇仰头看过去,果然又红了脸,“你怎的越大越害羞了?也知道管男人叫姐姐不好意思了?”   “…不是。”他不是越大越害羞,他是越大越情深。   小时候心思单纯,对卫潇亲亲抱抱就是小孩儿对长辈的亲近,可是现在不行,他若不克制一些,怕会一发不可收拾。   就像当下,卫潇靠在他的胸膛,仰着脸带着笑,他就得偏过头去,“就是姐姐。”   卫潇嗔他一眼,“又是姐姐又是蝴蝶,合着你这老师叫出口,也是违心的。你怎的那样喜欢蝴蝶?还说要娶个长寿的蝴蝶做——”   卫潇突然闭了嘴,他早忘了那码子事儿,如今回忆起来才发觉奇怪,“霁云…你说这世上有长寿的蝴蝶,哪有?”   明显感觉到身后的周狱身子僵了一瞬,他想刨根问底,却又不敢,再多一句话出口就会把自己送到山尖上进退不得,最终也只是重新抓紧缰绳,“啊…你当年是跟我斗嘴说笑呢吧,不说了,赶路。”   气氛莫名尴尬,周狱半个字不敢多说,他担心卫潇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可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解释像在狡辩,不解释又像是默认。   卫潇也不言语,刚刚又那样匆匆地结束了对话,让他心里忐忑非常。   一路无话,找了个开阔地界扎营,卫潇拿了牛皮水袋给周狱喂水喝,有水流到下巴上,卫潇顺手用手背就给他擦了,又让周狱红了耳朵。   重逢以来,周狱动不动就眼神飘忽,红脸红耳尖,卫潇只当他是分别太久,又长大了,乍一亲近还有些不习惯。   可今天在马背上,让他把心思都搭在了另一条道儿上,总闪过那么几瞬希望,觉得周狱也对他有心思。   左右纠结,他想说出来。   五年前的遗憾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了,与其日后看着周狱与他人成亲生子,还要强颜欢笑,不如把自己变成刺扎进周狱心里,得不到个好结果就得不到,总好过烂在心里无疾而终。   他把随身的包袱打开拿给周狱看,里头仔细折着几张泛黄的纸,还有一块锦缎,锦缎里头也包着个小纸片,“霁云,你还记得这个么?”   那小纸片上是当年盛春带回来的那个泥蝴蝶,过了这么些年,泥干了,化了土散在锦缎里,那纸片上就剩了个污泥印儿。   周狱眼睛都睁大了,那是他从破烂堆里勉强找出的一块白净纸片,小心翼翼地拿手指画出来的。   “还有这个。”卫潇放轻动作,把几张纸慢慢打开,周狱练过的字,画过的画,递过的消息。   现在换他眼神飘忽了,偷偷藏着别人的字迹,怎么说都像春心萌动的姑娘,他都不敢告诉周狱自己夜里是抱着什么睡的,怕遭人恶心。   “霁云,我们从你八岁起就同吃同住,我是你最亲的人,是不是?”   “…是。”周狱费力地抬起左臂,接过卫潇手里的字画,别人垫桌角都嫌拿不出手的东西,卫潇竟完好的保存这么多年。   最亲的人,周狱咂摸着这四个字,卫潇的意思是,他们是家人,让他别存歪心思,是么?   拿这些出来,是想让他看看卫潇对他们之间这份情谊多看重,让他别为了一点不上台面的感情给毁了,是么?   “学生知道了。”周狱低下头去,把纸张放下,用锦缎压好,怕这外头的风把这字迹连带着情谊给吹碎了。   他噗通一声跪在卫潇面前,“是学生狭隘,老师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该存着龌龊心思,学生今后一定恪守本分,绝不越矩!”   卫潇本来沉浸在坦白心意的慌乱之中,听了这一段话算是得了满头雾水,这都什么跟什么?!?   “你对我…有什么心思?”   “我…我,我现在没有了!”   “啧,那你从前存的什么心思?”   “就,呃…学生知错!”周狱一头磕下去,声音慌乱而委屈,“是学生卑劣,辜负了老师的教养之恩,老师放心,我…我今夜就搬去别处,自此以后,绝不…绝不…老师…”他又抬起头来去看卫潇,卫潇的表情呆呆的,可他实在是做不出任何承诺来了,他连搬出去都不愿意,无论是十六岁还是现在。   卫潇心跳地飞快,想让周狱先起来周狱也不听,可怜巴巴地叫他,他干脆也跪下去,捧着周狱的脸,“我说什么了你就要走,你把话说清楚,你对我存了什么心思,嗯?”   周狱攥着自己的衣角,都到现在这个地步了,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呢,错过这个机会怕是以后再也没有了,他移回眼神直视卫潇。   “存了想与老师结连理的心思,还有…”他就当是破罐子破摔了,既然已经有了嫌隙,或大或小又有什么重要的,“还有那本‘诗经’里的心思。”   他直直地看着卫潇的眼睛,厌恶也好震惊也好,他想看到卫潇的反应。   可卫潇竟捧着他的脸笑了,而后那笑容骤然放大到眼前,唇上挨了软软的一碰。   “老…老师?!”   卫潇亲完人也有点不好意思,抱着周狱,趴在人肩膀上,“不搬走了好不好?你走了我睡不着。”   “…好…好。”周狱僵直的跪在地上,抬起左臂又放下,最后拼力动了一下重伤的右臂,疼痛实打实的扩散,他却傻呵呵的笑着,不是梦,是真的,“老师,我把什么都说出来了,那你呢…”   “你想听什么?”   “嗯…”周狱舔了舔嘴唇,不好意思地咕哝,“不想听什么,想老师再亲亲我。”   卫潇骂他一句小流氓,还是听话地抬头啄了一下,看周狱痴痴地笑着,慢慢附到他耳边,“我跟霁云存了一样的心思。” 第25章 断命   翌日一早,卫潇在周狱怀里醒来,私心想多睡一会,趴在人怀里没动。还没享受到回笼觉的美,周狱却悄悄动了。   他只当是周狱醒了要起,迷迷糊糊地什么也没说,可周狱只是挪了个位置,离他远了些,并未起床。   且不说刚刚久别重逢,就是什么都没有,他们昨夜才互通心意,不该是更加亲近才对吗?怎么周狱还没有之前热情了。   “周霁云,你离我那么远做什么。”卫潇一骨碌坐起来揉揉眼睛,满脸幽怨地看着周狱。   周狱吓了一跳,“老师,您怎么醒了?是我吵到你——”   “我问你为什么离我那么远。”卫潇打断他。   周狱也赶紧坐起来,他当然得离远一点了,既已心意互通,美人在怀他如何能克制得住,他怕卫潇嫌他心思龌龊,只得离远了些。   看见周狱红着脖颈把被子往腿间遮挡,卫潇瞬间明白周狱在躲什么了,他这脸是板不下去了,笑眯眯地膝行过去,隔着被子往那儿一捂,“霁云十六的时候还拿这玩意儿冒犯我呢,现在知道藏了?”   “…呃…老师。”周狱语塞,脖颈子上的红漫到了脸上,忽然被子被掀开,裤腰也让人松了,他掩面羞赧,把自己靠在卫潇肩上。   “霁云的手伤了,我得好好照顾着。”   带着热意的呼吸吐出去,全都扑到了卫潇的耳朵里,卫潇出帐子去洗手,回来还要帮不方便动作的周狱整理干净,他倒是乐意,嘴里还哼着小调,就是羞死了周狱。   卫潇把周狱通红的脸捧起来蹭蹭,“好啦,下次不许离我那么远,听见没有?”   周狱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外头的杂乱人声打断,卫潇给他披上外袍,穿上鞋袜,掀开帐帘出去。   “周狱,逮了个刺客!”左权拿棍子挑着个小孩儿,正是陈三儿,“昨儿个夜里我跟桃子在粮草车那儿逮着的!”   “桃子?”周狱没听过这个名字。   “哦,就是他!我看他像桃子,就这么叫了。”左权一把揽过身后的一个瘦小男孩,是从丰镇流月阁带出来的那个,“这不重要,你先看这小屁孩儿。”他说着扔了一把农家用的镰刀在地上,从陈三儿那夺过来的。   卫潇没空纠结人是怎么像桃子的,走过去蹲到陈三儿面前想问问缘由,结果陈三儿一个匕首就招呼过来了,他赶紧伸手拦截,腕子一拧,折了陈三儿的骨头。   得,也不用问了,这肯定是冲他来的,毕竟他手上的确沾了陈三儿他爹的命。   “对不起卫大哥!我以为他就这一把镰刀!”左权赶紧把那匕首踢远了,“我没成想一个小孩能这么…”   “无妨,下次不要再犯。”卫潇在陈三儿的哭叫里勉强提高声音询问,“小孩儿,给你两条路,回丰镇,我不追究。不回,你就去陪你爹,好不好?”   周狱尽力抬起左臂把卫潇拉回自己身边,卫潇不满地看向他,“你拉我做甚?舍不得你这好弟弟?”   “不是…我是怕他伤了老师。”   “将军哥哥!他是杀人犯!他是坏蛋!他杀了我爹爹!你怎能与他为伍!”陈三儿扑腾着,才迈出一步就被左权拉了回去,磕到地上也不停下。   “你爹在流月阁一事中知情不报,也曾参与其中,按律应当斩杀,再者,杀你爹的是我的刀。”周狱上前一步,挡在卫潇身前,“回不回丰镇?”   “不是!我爹爹不是那样的!你胡说!”陈三儿被左权压着,往前爬了几步却因为骨折的手臂摔在地上。脸上嘴上都沾了尘土,却仍要抬起头来瞪着卫潇,“就算我爹爹做错了又怎样,错了就应该要官府来管!你凭什么管!别人不知道,可我知道,你就是上城里的那个暴君!”   卫潇一时语塞,他的确杀了陈三儿的爹,陈三儿的爹也的确犯了罪,可是他也的确是没有立场去惩罚。   王是周狱的,他现在就是一个普通子民。   “可官府的人他管了吗?总是守着那些死规矩,你要我们这些人怎么办?”一直规规矩矩听着的桃子站到了陈三儿面前,“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被你爹那样的人送进流月阁当玩意儿了。官府的人都是帮凶!他们互相包庇同流合污!你也十三四了吧?我不信你不懂。”   “你胡说八道!你是小娼!你的话都不作数!”   左权听他的胡言乱语来了气,一脚踩在陈三儿背上,陈三儿撑不住,身子贴了地。   “陈三儿…”红叶儿眼神儿呆呆地从人群里挪了出来,左权踩碎人肋骨的声音让她猛然清醒,唤了陈三儿一声。   陈三儿扭过脸来,手在地上胡乱巴拉着,“红叶儿!红叶儿你没事…咳咳…他们把你带走…咳…是不是欺负你了?”   “没有,他们对我很好。”红叶儿没什么表情,愣愣地流出两行泪来,“你爹欺负我了,你爹扒我衣服,抓我头发,打我耳光。你怎么能说你爹错了又怎样?陈三儿,我现在走路都疼,这里边有你爹的一份…”   桃子走过去把红叶儿抱起来,仔细替擦干净眼泪,满脸嫌恶地听着陈三儿慌乱地狡辩,“不会的,我爹爹还给过你糖呢…不会的…”红叶儿是他在丰镇最好的玩伴,他爹爹还说等长大了让他娶红叶做新娘子呢,爹爹怎么可能做那些坏事。   周狱没功夫却理会陈三儿接不接受现实,他被杂乱的人声吵得烦躁,卫潇似乎也有些低落,他不想再耗下去了,“陈三儿,最后一次,你回不回丰镇?”   陈三儿肋骨断了,在地上匍匐着,似是被真相冲击地缓不过神儿来了,也不再挣扎,只是在嘴里喃喃着不会的。   左权看他已经无甚威胁,便放开他让他自己做选择,周围的士兵一圈圈散去,卫潇也转身准备回帐。   可陈三儿竟突然暴起,向着卫潇的方向猛冲过去,张着五指似要将人生吞活剥。   周狱下意识挥刀,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断了两截。左臂抽痛一瞬,他叹了口气,把刀扔在外面,揽着卫潇回了军帐。   还是一滩血,还是散去的人群,陈家父子,死在新王的刀下。 第26章 久别重逢   不知道哪个好心士兵给陈三儿埋了尸首,待一切收拾妥当,黑狼军又启程赶路了。   卫潇左右看了看,左权与桃子同乘一匹,桃子怀里还抱了个红叶儿,真是难为了那匹老马了。   他坐在马背上,身后靠着周狱的胸膛,捏着缰绳思忖片刻,抬手勾了勾周狱的下巴,“霁云,我以后定会收敛些,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嗯?没有!我…老师不要这样说,陈家父子确有错处,老师是替我解决麻烦,是我优柔寡断才会——”   “你慌什么?”卫潇抬手捏了捏周狱的耳朵,“你不必担心我,现在我不是王了,本就不该那样放肆。”   “不是的。”周狱想安慰他,双手却行动不便,只好前倾身体蹭了蹭卫潇的脸,“您现在不是王了…是王后。”   卫潇似是很喜欢这句话,一下子就笑了出来,偏过头去吻在了周狱的下巴上。   沿途没什么适合扎营的地方,只在中午和夜里稍作休息,几乎是连续赶了小半月的路,远远地已经能看见下城的残破城墙了。   周狱不喜欢这些地域界限,在战时就已下令拆除城墙,还在交界处建了学堂,边界百姓们齐心合力,现在中下城与百咎窟也算是合为一地了。   到了下城的地界,周狱便遣散了那些过于年幼或年老的士兵,让他们解甲归家,军队也稍作休整。   听闻周狱在边界处建了学堂,卫潇便着想把红叶儿也送过去,与周狱商量了几句便前去帐子里寻她,掀帘一看桃子也在,正陪着红叶儿拿草茎编小兔子呢。   他朝桃子点头算做打招呼,红叶儿恢复的不错,见了他也露了个笑,“红叶儿,你将军哥哥在边界上建了学堂,我想送你也去,怎么样?”   红叶儿眼睛亮了亮,而后又低下头去看了看己的腿,“可是我现在…”   “你想去吗?你若想去,我和桃子天天背你去。”   “真的吗?”   卫潇去看桃子,桃子笑着点点头,红叶儿便腼腆地笑了笑,说那她去。   左右无事,卫潇想带着红叶儿先去学堂看看,桃子却是先把卫潇拉到了一旁,递给他了一个半个手掌那么大的小盒,“这是什么?”   这小盒也算得上精致,卫潇警惕地拿远了一些才打开,有阵清香飘过来。   桃子搅弄着手指,低声说道,“我从流月阁带出来的,干净的!那个…脂膏,男子总要用到的话。”   “哦…呃…”卫潇干咳了两声,把小盒收进袖子里,难得的有些羞赧,别别扭扭地道了声多谢。   看红叶儿从帐子里缓步走出来,他赶紧转头把她背起来,“我们走吧!”   两个人顶着红热的脸来到了学堂,门前不知为何围了半圈人,起先卫潇以为那是带孩子来上学堂的,可走近了才发现似乎是起了争执,围了群过来看热闹的。   门前一老媪牵着一小子,对面站着个女子,听他们言语,那女子是学堂里的一个先生。   卫潇轻轻把红叶儿放下,上前去询问那先生,“打扰,在下想送家妹来学堂读书,敢问先生…这是怎么了?”   那女子向卫潇一拱手,看了看他身后的红叶儿,“小姑娘看着就有灵气,是可塑之才,只是已经这样大了,出门就不要再让哥哥背了,孩子不能这样娇惯的。”   卫潇温声解释,“家妹的腿小时候落了病根,不能久站。”   那女先生一愣,赶紧转向红叶儿行了一礼,“是在下唐突了。”   “这事儿还没过去呢!你说,凭什么不让我小孙子上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高声质问,声音带着气愤。   卫潇向先生抛去疑问的眼神,那先生很是耐心,给他细细解释。说在有些地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谬论盛行,不给家里的女娃上学,她这学堂便立了规矩,女娃上学不要银钱,也是得了将军同意的。   可这老媪贪便宜,想让孙子顶替家里孙女,还说这名额是她们家的她说了算,这才闹了这么一出。   “我说给她减些男娃的银钱,让她送两个孩子都过来,她偏不听,这…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周围看热闹的也是劝那老媪,说男娃女娃都一样,不要这样闹了,可那老媪不领情,左右看看,觉得卫潇是个外乡人,便叫他评评理,“这位公子,你说,那女娃儿早晚是要嫁人的嘛,泼出去的水了不值当的呀,男娃没得学问不行哒,一家人都要靠男娃的呀,我夫君早早地就走了,我一个人从中城流落到这里,我要替他把孙儿看好的呀。”   “婆婆,暂且不论男女谁该上学堂的事,您让孙儿占了孙女的位置,这也是冒名顶替,本就不对。”卫潇微微俯身看着那老妇人,“再者,您是个女子,可您一家现在不都是靠您吗?女子与男子是一样的。”   “这位公子说得对呀!婆婆,儿女都是一样的。”   周围的人群热闹起来,语气尽量平和的劝说着婆婆,那老婆婆“寡不敌众”,争辩来争辩去都是那几句,最终只是锁着眉头把小孙子牵走了,留下句下城人都让杂种带坏了,脑子都出了问题。   人群渐渐散去,桃子拍了拍卫潇的肩算作安慰,“那老妇人是从中城过来的,中城有些地方就是那样的,在丰镇,家里女儿的衣物都不能放在儿子之上,慢慢来吧。”   学堂先生也是叹了口气,调整好表情询问红叶儿的名字和喜好,红叶儿虽在流月阁受了苦难,但还是大大方方的说自己喜欢歌舞和琵琶。   先生眼前一亮,拍拍红叶儿的头,“学堂里还有两位先生,他们就会琵琶,恰巧有缘了,以后就让他们教你——诶!这不,他们回来了!”   卫潇顺着先生的视线望过去,登时愣在了原地,远处走过来两个男人,身边跟着个小孩。那两张面孔他太过熟悉,即使多年过去也从未在记忆里变得模糊,他的老师,以及老师的爱人,那个教他琵琶的乐师。 第27章 安定   桃子带着红叶儿先回了营地,陈清舟和元逞带着卫潇去了他们现在的住处。   一别经年,陈清舟眼角添了些细纹,不过还是如从前那般“贪玩”,不大的屋子里摆满了小玩意儿,木架子上也都是些民间话本,桌上还有个放了蛐蛐儿的陶瓮。   这里已经到了下城与百咎窟的边界,消息十分闭塞,陈清舟知道黑狼起义,却不知道黑狼是周狱。元逞倒是认得周狱,毕竟是救命恩人,但他们是在周狱攻进中城后才来的学堂,也不知道黑狼将军是周狱。   卫潇向他们讲述了来龙去脉,陈清舟松了一口气,“我们只知道黑狼军胜了,害我担心好久,原来黑狼将军是周狱,也亏得他是个重情义的孩子,没把你给忘了。”   “是,霁云是个好孩子。”卫潇本想到了百咎窟再试着找一下老师的,没想到就这么遇着了,而且还是和元逞一起,“老师,刚才那个孩子…”   “哦,学堂的学生,爹娘走的早,我们就照顾着。”元逞说着端过刚泡好的茶,给两人仔细倒上。   “学生啊,我说呢…”卫潇被自己的胡思乱想逗笑,他差点以为他的老师神通广大,连小孩都能生了呢。   陈清舟一下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从桌子底下踢他一脚,“没大没小,话本子看多了吧你!”   他们有好多话要说,像是要把这六七年的见闻全讲出来,不知不觉间就过了中午,元逞把饭菜端上桌时,他们才反应过来。   “留下吃吧。”   “多谢乐师好意,还是不了,霁云肯定等我呢。”   卫潇俯身行礼,被元逞拦住,“叫我名字就好了,都多久之前的事了,哪还要这些礼数称谓。”   元逞说周狱那么大个人了,总不至于老师不回去就不会吃饭了吧,卫潇一想也是,或许是他自作多情了,可说曹操曹操到,门外竟传来了周狱的声音,卫潇当即跑出去看,“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老师!哦…我问了桃子和村民。”周狱上前一步,伸手想去抓卫潇的手,抬起一半又放下了,“老师遇见什么故人了,家都不回了…我怎么不知道老师在下城还有故人。”   卫潇笑得开心,抱着周狱的胳膊拽他进门,周狱没见过陈清舟,听卫潇给他介绍,他支吾半天没想出个称呼来,“老师的老师,我该叫什么?”   “叫大哥。”陈清舟笑眯眯地看着两人,卫潇的手还挽在周狱胳膊上拽着人家袖子呢。   元逞无奈摇摇头“差辈分了。”   “那叫什么?难不成叫岳丈啊?”陈清舟把两人挽着的手合在一起,语重心长地道:“我家清霖就交给你了。”   周狱惊惶,更不知道说什么了,卫潇抹了抹额头上不存在的汗,“老师别说笑了,我们就不多叨扰了,等明天送红叶儿来学堂时,我们再一起聊。”   四人别过,卫潇与周狱出门上马。   周狱的左臂已经恢复,可卫潇不让他使力,还是替他握着缰绳,他就只好把自己无处安放的手臂松松垮垮的摆在卫潇腰上。   卫潇与陈清舟重逢,心里一下子开阔起来,当年陈清舟被逼退位是压在他心里的一块巨大砖石,这下也算是了了他装着的最后一件心事了,连午饭都多吃了些。   卫潇高兴了周狱却有些低落,左手拿着筷子杵着碗底,“老师见到呃…陈大哥,心情很好。”   “嗯?”卫潇没管那乱七八糟的称呼辈分,抬起头来看他,周狱那嘴都能拴头驴了,他搬着木凳挪到周狱身边去,下巴垫在人肩上,明知故问“怎么啦?”   周狱受宠若惊,立马放下筷子,双手挪在膝盖上,活像个听先生讲书的小娃娃,“没…没怎么,老师吃饭。”   “啧,没怎么你把嘴巴撅上天了,等我亲你啊?”卫潇仰脸亲他一口,看着周狱迅速变红的脖颈趴在他肩上笑,“你当人人都是你啊,都对自己老师有心思,我不就是忘了回来吃饭么。”   周狱更羞了,头要埋到桌子底下去,“是学生狭隘,老师莫气!”   “诶呦我没气,真是,你这样小心翼翼的做甚。”卫潇把周狱的脸捧过来上上下下地亲了一通,附到周狱耳边,“我夫君跟我吃醋呢,我高兴。”   这下周狱彻底“煮熟了”,可卫潇还不罢休,欺负周狱胳膊有伤抢过他的碗筷非要喂他吃。   他就是喜欢看万人敬仰的大将军,在他这儿红着脸变成个说话都结巴的孩子。   一顿饭闹着吃完,把周狱吃的醋给闹没了,带领黑狼军继续赶路,赶往他们的最终的目的地,百咎窟。   他们本就快到交界了,估计半日也就能到了,周狱跟卫潇商量着,说他们以后就在百咎窟定居,离边界近些,好送红叶儿去学堂。   他还要带卫潇去见给他提供住处的老婆婆,那也算是他的半个家人,他们已经拜过陈清舟,若再拜过老婆婆,就算拜过高堂了。   卫潇笑着点头,亲在周狱的侧脸,惹得左权一阵调笑。卫潇看了看左权身前的桃子和红叶儿,本想打趣他们是一家三口,倏地反应过来又差了辈分,只得笑笑作罢。   入夜,一行人到达百咎窟,这一场起义算是完满结束,此后,这一环一环的城墙,以及百姓心中的隔阂,土崩瓦解。   至于中心的上城,在中下城及百咎窟统一之后的几十年后,连贩卖货物的用处也没有了。   到那时候会有一个新王,他会永远地封闭那扇不断有上城人出逃的城门,让那一代的上城人,守着金石碧玉,烂死在富贵里。 第28章 相融   或许是终于尘埃落定,将士们都得到了真正的心安,营地里……鼾声四起。   卫潇能在军营的硬板床上睡着已经很给面子了,哪里受得了这个。他当然能理解将士们的心情,也心疼将士们的操劳,可睡不着也是真的睡不着。   看着旁边安静睡着的周狱,卫潇纠结了半晌,还是没舍得吵他,打算自己去外边走走。   他轻手轻脚地动作,可才刚坐起来周狱就醒了,含混不清地叫了他一声,“老师?”   “没事,你睡。”卫潇伸手拍拍他,接着穿衣服。   周狱还迷糊着,下意识的不想卫潇走,半睁着眼睛坐起来,单手把他拖回来揽进怀里,额头抵在人后肩,哼哼了几声不明不白的字眼。   卫潇翘起嘴角,向后仰着蹭蹭他的头,“我睡不着,出去转转。”   周狱应了一声,说我陪你,甩甩头清醒过来穿衣服,周围鼾声扰人,卫潇大概就是被这个吵得吧,还好他不打鼾。   穿着穿着帐外突然传来一声痛叫,两人同时停了动作,仔细辨别才发现,扰人的鼾声里竟掺着几声急促喘息,偶尔泄出几声嘤咛,声音不远,用头发想都知道,肯定是左权。   周狱有点尴尬,他们最亲密也只是卫潇那天早上帮了他一次,之后便再没提过更亲密的事了。他当然想和卫潇亲近,可在他心里,对卫潇始终是有尊敬在的,只要卫潇不提,他不敢冒犯。   干咳两声,加快了穿衣动作,“我去外面等老师。”   卫潇有点脸热,明明只是说去外面走走,却鬼使神差的拿了那盒脂膏。   两人出了营地,谁都没开口说话,也不敢对视,怕烧起火来。   不知不觉间入了一片林子,卫潇停下了脚步,“霁云,左权和桃子也没拜过高堂呢…”他低着头,循着方向把小盒塞到周狱手里,“脂膏,桃子给的…男子用的。”   回答他的只有更加炙热的呼吸,卫潇抬眼去看,天太黑了,借着月光也模糊,他清了清嗓子,“给不给?就在这里,回去会被听见。”   一瞬天旋地转,卫潇被压在树上亲吻,周狱噙着他的下唇,碾磨着,试探着深入。   知道周狱胳膊不方便,卫潇伸手解了他的腰封,可周狱左手捏着小盒,“老师,怎么用…我不会。”   “嗯?”卫潇愣了一瞬,指尖扣着身后的树干,“…我不是给你看过那个‘诗经’么。”   “我就看了两本…”   卫潇简直想骂娘,怎么偏偏看了男女与女女,重要的倒剩了呢,现在是要他手把手再教吗?   林间有风,偶尔传来几声鸟的啼鸣,甚至隐约还能听见士兵们的鼾声,幕天席地的,卫潇更难为情了,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带着自己的学生在野地里苟且。   草丛里的重影交叠着,东边隐隐出了日头………   *   约摸寅时刚过,将士们都还没醒,周狱左臂托着卫潇,像是抱幼童那样,从营地外走来。卫潇赤着脚,在凌乱的外袍里露着一截小腿,安稳地睡在周狱怀里。   周狱放轻脚步,却不想在帐前撞见了左权,左权瞄了一眼卫潇带着掐痕的脚腕,“啧啧啧啧啧…不愧是黑狼,把人家拐到深山老林去吞吃入腹。”   周狱冷眼扫过去,左权立马合十双手拜了拜,“冒犯了,绝没有下一次。”   周狱抱着人进了帐子,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和左权并排坐在帐前,“怎么在外面?”   “害,欺负狠了,踹出来的。”左权撸起袖子给他看臂上的牙印,斜眼看着他,“你怎么出来了?”   “怕他醒了看见我生气。” 第29章 结局【上】   【贰拾玖】   百咎窟虽贫苦,但除去繁重的徭役,也是个不可多得的有人情味儿的地方。   在这里的人,多是由于私自跨城际通婚而流放的,真正的罪犯只占少数,所以大家都很珍视居民之间的感情。   周狱初到百咎窟时,去的是最贫苦的地界,遇上了父母才走的左权,两人结伴而行,最终被一位好心婆婆收留。   周狱本想今天带卫潇去见那位婆婆的,可是由于昨晚的事,卫潇过了晌午还在睡着,倒是婆婆听说了黑狼军回来的消息,竟是自己来了。   左权把人带进营里,婆婆一见桃子就愣在了原地,她当初愿意收留左权他们的一大原因就是自己的孙儿,他的小孙儿十几岁时失踪,如何找都找不到,见到左权他们便动了恻隐之心,如今再看,眼前这人实在是与她的孙儿太过相像。   老人家变化不明显,桃子一瞬间就认出了自己的祖母,周狱得了通传出帐子来接待的时候,二人已经叙完旧,正抹着眼泪儿笑呢。   “哎呀,不喜欢女娃娃就不娶妻了嘛,我们小孙孙长得这样漂亮,也没有女娃娃美得过嘞!”婆婆听了桃子说自己喜欢男子,脑筋转换的可快,“你快看,小周和小左就在这里摆着嘛,你看哪个不错我给你牵线呀。”   左权嘿嘿地笑着,挪到桃子旁边握着他的手,“婆婆不用操心他啦,这人我已经定下啦!”   帐子里传来卫潇的声音,发着哑还有气无力的,周狱道声“失陪”又转身回了帐子里。   “怎的那样热闹?”卫潇够着茶杯润嗓,这一动才发觉不对劲,“你可真会孝敬你老师,亵裤都不给我穿。”   周狱到了白日里便没了昨夜的气势,只敢伸手给卫潇掖掖被子,“我一看就忍不住…”   卫潇靠在枕头上笑他流氓,周狱脸热,赶忙转换别的事儿来说,“婆婆来了,想带老师见的那个婆婆,老师穿上…呃,我扶老师去见,好不好?”   卫潇把茶杯放下,长辈来了他还在这儿躲懒可不行,撑着上身坐起来,后腰的骨头像是碎了似的,无力又酸痛,他幽怨地转过脸去,“你给我穿。”   周狱右臂没恢复完全,两个人穿个衣服还比不上一个人快,好半天才一人顶着个大红脸出了帐子。   “来了来了!”左权笑着去拉婆婆的手,“以后您有四个孙子呢!”   “婆婆好,我叫卫潇。”他尽力弯腰行了一礼,被周狱扶着坐下,留了只手在后腰护着。   “哎呀,现在男娃都长这么漂亮哟,来来来,婆婆给你们带好吃的咯!”说着从竹筐里端了自己做的糕点放到木墩上,“小周是娇气肚子,要多回家吃饭诶,做了将军就不能抱着肚子哭鼻子哩!”   “嗯?”卫潇转头去看周狱,他知道周狱在百咎窟一定受了苦,可周狱总是不愿多说。   “没什么,水土不服。”   卫潇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周狱的肚子,不愿说便不愿说吧,以后不管是受苦还是受累,都有他陪着。   远处传来歌声,该是红叶儿回来了,今早要去送她的人都在帐子里睡了懒觉,周狱便安排了个兄弟暂替。   “哪里来的女娃?嗓音美的嘞!”   “是我们的妹子。”左权嘴里还塞着点心,就着茶水囫囵吞下,“您以后不光有四个孙儿,还有个小孙女呢!”   红叶儿被士兵稳稳放在木墩上坐下,看着婆婆眨眨眼,“婆婆好!”   婆婆笑着给红叶儿拿点心,“哦哟乖囡囡,还拿着书本哩,上学堂去啦?”   “是!”   笑笑闹闹地,一竹筐的糕点不一会儿就没了,太阳斜落下去,周狱送婆婆回了村子里,返程时,婆婆给他去大夫那儿寻了盒药膏,还嘱咐他男子那处娇贵,要仔细照顾着。   他红着脸上马回营,回来时卫潇已经躺下了,他自知昨夜过分,有心弥补,握着药膏不知所措。   “拿着什么呢?”卫潇懒懒地趴在榻上,“给我看看。”   周狱挪过去坐下,说是婆婆给的。卫潇左看右看没看出个名堂来,打开盖子挖了一块儿闻了闻,一股子药草味儿,他皱着眉头看过去,“好重的味道,吃的吗?”   “呃…就,算是吧,”周狱眼神飘走咕哝一句,“…给老师后面吃的。”   卫潇先是愣了愣,随后才反应过来,“你…!”   他赶紧把自己盖严实了,心说周霁云你真是长本事了,“那个,婆婆有心了…我没事,不用。”   “老师别羞,身体马虎不得。”周狱把药膏接过来,眼神示意卫潇掀开被子。   卫潇向后缩着。   看着卫潇闪躲,周狱想起来了昨夜卫潇那副失了从容的样子,像是染了瘾似的,他还想看。   这会儿便也不知道羞了,爬上床去把骨头酸软的卫潇揽过来,卫潇想挣又害怕伤了周狱的胳膊,最终只得妥协,趴在人怀里被照顾着,“周霁云,看你胳膊好了我不教训你的!” 第30章 结局【下】   【叁拾】   婆婆给的药膏用了好些年,用到婆婆再也没办法替他们买,用到卫潇都会了配方。   两个白发老翁躺在自己门口的木椅上,合着眼睛晒太阳,听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议论或欢笑。   “女帝大人又来百咎窟了,她的机关腿可真精巧!”   “女帝大人体恤百姓,每年都出巡数次百咎窟,这是我们的福气呀。”   “你们听说了吗?都说女帝即位时,先王根本没有崩逝,而是带着丞相大人云游去了!”   “我怎么听说是来了百咎窟隐居,所以女帝才频频到此巡游?”   两个白发老翁面色平静,仿佛被议论的人物与他们毫无关系,只关心今天的阳光是否舒适。   远处又过来两名男子,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其中一个取下腰间佩剑,走到一个老翁面前,用剑柄猛戳老翁腿脚。   “你们俩可真有闲心思,今天又扮老头儿?还不如上次的老妪合适呢。”   另一个老翁起身,开说话的声音同老没有半分联系,“我本想扮舞女的,上次扮老妪被你调笑以后,他再不肯扮女子了。”   男子哈哈大笑,“快进去换身衣裳吧,红叶儿在酒楼等着了。”   不过一刻钟,再出来时便成了四个正当年的男子。   在天下和乐,红叶儿也能独当一面之后,周狱留下左权辅佐,自己退位让贤,对外称战争旧伤加之积劳成疾,英年早逝,丞相卫潇悲痛欲绝,也随之而去。   实际上…   两人身体康健,可日夜大战三百回合,还有闲心思整日易容玩乐。   只苦了小红叶儿,二十出头便扎入了成山如海的奏折里,日夜操劳,好似和周狱成了同龄人。   一路穿行,酒楼二层的雅间里,红叶儿拆了机关腿扔在旁边,看着卫潇与周狱满脸怨念。   “二位哥哥倒是容光焕发,可怜我年纪轻轻便眼下青黑,面皮下垂,哥哥害得我好苦!”   卫潇笑着坐过去,“尽胡说,我们红叶儿天底下最美,怎么,我听桃子说,送你的男宠全打发成侍卫了?”   “男人只会影响我批阅奏折的速度!”红叶儿拿起一壶酒干了,看着人来齐了,端起白米饭先吃了起来。   卫潇也有些饿了,端起碗来欲食,却收到身侧凉凉的视线,“老师何时张罗了给红叶儿送男人?”   卫潇一顿,身子往周狱身侧倾了倾,歪着头,“红叶儿大了嘛,你别这样保守,不打紧的。”   周狱点点头,垂下眼。   饭吃一半,他又问,“人…是老师亲自选的吗?”   “嗯,跟桃子一块儿。”卫潇放下碗筷,“我看人很准,不会…”   话说一半,他看着周狱的脸色,觉得不对。他们家霁云哪里是担心红叶儿,这是吃味儿了。   卫潇轻笑,曲臂趴在周狱肩上,“霁云,老师都多大年岁了呀,看那些男人,跟看小孩儿似的。”   周狱嘴唇开合,一时想不出说辞。但他仍觉得年岁不能左右任何,他的老师分明一如当年,换了素色袍子,也盖不住脸上的艳色。   不过老师说了,对别人没心思,他便是信的。   卫潇靠在他身上,喃喃道,“那些男人啊,都比不得霁云十中之一。”   这头安慰好了,那头又坏了事。   红叶儿抬眼,“就把那样的男人送我了?”   卫潇理所当然,“世上有几人及的上你将军哥哥?且知足吧。”   红叶儿捶桌:“哼,没有你这样做哥哥的。要早知道安这机关腿是方便我当君王的,我就不安了!”   左权在一旁冷笑,“你这两位好哥哥,为了自己躲懒,背也得给你背上王位!”   五人笑笑闹闹,一顿饭吃了近两个时辰,碗筷间都是说不尽的不舍。   饭后,红叶儿请教周狱几个拿不准的国事,嘴上抱怨着,临行前还是抹了泪。   卫潇给她装上机关腿,帮她擦眼泪,笑说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可他心里高兴,也知道,红叶儿只是在他们面前,才如此。   出了这酒楼的门,红叶儿身姿挺拔,气势过人,她是杀伐果决的女帝,却也永远保留着作为小妹的娇嗔。   千百年后,世人读着野史当笑话,没人信曾有一辈人愚蠢的人以地域为尊,也没人信,曾有一辈人,为城际之间的爱意去判罪。   望来日,世人读着野史,不信曾有一辈人,因着爱人的性别,而得不到祝福。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