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掌丞天下》 作者:月神的野鬼 文案: 琅玡王家的世子是神奇的人。对着谢家大公子时,他柔弱傲娇易推倒,风吹吹就跑。谢家大公子不在时,他西北望射天狼,一个字,浪! 腹黑攻X前期落魄隐忍后期妖艳贱货受 主角:谢景X王悦 古穿今,然后又今穿古,两个人久别重逢。 从第二十六章开启古代篇章,如果不习惯,直接这章开啃,大家食用愉快! 内容标签:强强 主角:王悦 ┃ 配角:,刘隗,刁协,王导 ┃ 其它:的主配角 第1章 楔子   人活着,说不清世事有多奇妙。   深巷中的丧葬一条龙,少年正在狭小的店里忙碌,他看了眼靠着无数花圈的白墙上挂着的电子表,抬手从案前扯过一沓雪色宣纸,提笔蘸墨,一列行云流水的字似乎在落笔的瞬间活了过来。   “万古长青。”   王悦写完这四个字,笔微微顿了下,耳边响起白事店老板的声音。   “王悦,字不错啊!”胖墩墩的中年老板靠着柜台打量着这在店里打了一年工的勤快少年,眯眼笑道:“今天写挽联的老头去医院看白内障了,我还说这麻烦了,没想到你这深藏不露啊!”   这字一笔一划全是风骨啊,瞧着何止是赏心悦目。老板瞧见店里来客人,忙迎上去,路过王悦的时候拍了下他的肩,“一张八毛钱!比老头贵两毛,你别同他说啊,算我给你另加的,你好好写!”说完他朝那客人迎上去,笑道:“这位先生,有啥需要的吗?您看看!”   王悦顿了下,低头看着“万古长青”四个字,心中有些无奈。   能不好看吗?   书法家辈出的魏晋豪族琅玡王氏教出来的书法,与王羲之一脉相承的风骨,这写出来的字能不好看吗?   王悦心里头瞎琢磨了一下,这要是教他那些先生们知道,他王长豫在一千八百年后的今天竟然靠给人写挽联勉强糊口,估计那群老夫子能气到从坟墓里蹦出来骂他有伤风化。   王悦想着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捏着笔缓缓蘸墨。   这里的人瞧不出门道,也看不出这少年洗笔蘸墨透出一股浑天天成的清贵气质,这少年举手投足间全是魏晋数百年逍遥养出来的风流味道。   人但凡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王悦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活。   他清晰地记得,在一千八百年前的东晋建康城,太子西池的宴会之上,觥筹交错间,有人轻轻哼着调子,伪装成舞姬的刺客上前敬酒,将匕首一点点送进他的心窝。   东晋初期第一门阀豪族琅琊王氏世子,东晋丞相王导嫡长子,王悦,字长豫,年二十,死于一场谋杀。   再睁眼,云烟已逝近两千年。   如今的王悦不再是什么人人赶着巴结奉承的琅琊世子,也不用每日琢磨着谁想要自己的命,一千八百年都过去了,就连建康的王城都化为了万丈烟尘,所有的故人旧事恩恩怨怨都早已风流云散,只剩下史书汗青三两行。   对于这荒诞的一切,王悦错愕过,质疑过,最终在一年多的平淡生活过程中接受了这一现实。   他琅玡王家世子王长豫没死成,反倒在一千八百年后的陌生时代重生了,很巧的是,他借之重生的这名少年也叫王悦,眉眼与他有几分神似。   现代的王悦死了,自杀,自己淹死了自己。   因为父母双亡带来的家道中落让少年饱受白眼与奚落,生活担子越来越重,与此而来的还有追债者花样百出的恐吓手段,最终,少年撑不下去了。被追债者剥光衣服涂满油漆绑在小区门口的第二天,他抛弃了上初中的幼妹,投水自尽。   一抹来自异世的孤魂附上了这具身体。   除了一声叹息,王悦也不知道对这少年该说什么,人活一世难免都有些难与人道的苦楚,人死灯灭,万事皆空。他自觉担起了照顾这少年妹妹的责任,算是回报这少年成全他重生。   王悦太想活着了,前世死的不明不白,什么都没留下,想起来种种遗憾难免饮恨。活着,便还有些什么希望,王悦说不上来这希望到底是什么,但就是这股气,撑着他走到了今天。   王悦重生后,为了避开追债的人,他带着名叫王乐的小姑娘搬了家,自己辍学在这店里打工挣钱,一年多过去了,日子还算风平浪静。从一开始看着满街车水马龙灯红酒绿茫然不已到后来渐渐学着融入其中,他熟悉现代的日子熟悉也还算可以,如今混在一群现代人中间,再也不会显得格格不入了。   也没人教,王悦自己花了一年时间熟悉生活,磕磕绊绊到如今,从新鲜趋于最终的平淡,好像日子也就只能过成这样了。   可常常就在王悦感觉自己已经麻木时,他却又会在噩梦中惊醒,头疼欲裂,逼迫他去回忆那段充满着血腥与权谋斗争的人生。   背叛、反目、谋杀、奸细、王权、杀戮、战争……   这就是他前二十年的人生,琅玡王氏世子的人生,腥风血雨,荡气回肠。 第2章 初见   今日和寻常一样,王悦起床给王乐熬了点粥做,喊了她起床。在现代久了,公子哥的贵气去了七七八八,又加上从前在军营里待过一段日子,本就不是什么娇贵的人,王悦如今做饭洗衣服什么的都干得很顺手。   短发少女慢腾腾地穿着睡衣爬起来,走到桌前坐下,睡眼惺忪地喝了口粥,觉得不好喝,丝毫不给面子地噗一声又吐回了碗里。   王悦看了眼她。   王家父母重男轻女,两兄妹自小关系就很疏离,从前王家有钱的时候,王乐一直住校,几乎和兄长没有任何往来,甚至连兄长换了个人都丝毫没有察觉。以前的王悦对王乐也没什么太深的感情,大约是也打心底瞧不上这烂泥扶不上墙的妹妹。   琅玡王家姊妹兄弟众多,王悦却没什么亲近的人,他母亲曹淑一辈子就他这一个儿子,嫡长子,唯一的一个女儿在那场有名的东晋“衣冠南渡”大逃难之中早夭。幼小的尸体裹了布条随地埋了,胡人马蹄践踏而过,尸骨遗迹什么的丁点都没剩下。后来曹淑想起这小女儿,总是念叨这小女儿福薄,早早投胎去了太平盛世过好日子了。   巧的是,那小女儿也叫王乐。   王悦对着这样一个小姑娘,确实说不出什么重话,何况这名叫王乐的少女甚至和他母亲曹淑有几分神似,他看着她的脸,真像是瞧见了当年烽火里头那王家小女儿。   王乐没喝粥,顶着头蓬松的短发,拎了书包走了。   王悦叹了口气,觉得这小姑娘脾气真是够大,确实有王家人那股猖狂劲,他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打算去店里帮忙。   今天店里没什么人,天气热,老板趴在柜台上摊着胳膊上的肉打哈欠,瞧见王悦走进来,他招了下手。   “王悦!”   王悦抬头看去,只见老板弯腰从地上捞过一叠写好的挽联,他伸手接过来。   “殡仪馆打电话过来,说是有家的老人走了,昨天夜里上的路,请店里王老头写副挽联送送他。”老板看着王悦心里暗自高兴,这帮工请得值,一个月八百块钱,使唤得太舒服,能打杂能写挽联还能兼职跑腿,他将那两副挽联用黑纸包了包递给王悦,“你把挽联送过去,赶紧的。”   “送哪儿去?”王悦接过来,心底知道这人又在偷乐着剥削他,他在现代的技能有一半多是这人训练出来的,欺负老实人这事儿我们王老板干得那是脸不红心不跳。   “我给你个地址。”王老板从一旁一大叠便利贴摸出一张递给王悦,“你赶紧送过去就行了,然后早点回来帮着打扫!你好好干,下个月给你涨工资!”   “行啊。”王悦笑了下,低头看了眼,简体字他如今认得很轻松。他放下包,拎着东西出了门。   王老板送走了憨厚勤快的“老实人”,笑眯眯地喝了口茶,悠然自得。   一旁昨天刚去看了白内障的王老头看了眼一脸油腻的王老板,低低咳嗽了声,“这天太热,叫他打个车去吧。”   “嗨!打什么车啊?年轻人,就是得有股干劲!要能吃苦,我看王悦就很不错,这能成大事啊!”老板笑出了一口黄牙。   王老头慢腾腾地磨着墨,“打个车也就二十多快钱,他两条腿得跑一上午,太老实了,总是吃亏。”   王老板嘿嘿一笑,对着那念念叨叨的老头低声道,“这你个写字的就看不出来了!老实人吃不了大亏,王悦你看着他憨,他全明白。”王老板笑了笑,摸着案上的玉莲花摆设开始慢腾腾地沙着嗓子唱曲儿,“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   深巷中悠悠的昆曲调子传出来,写字的老王心里腹诽,满身铜臭味的人,唱得倒是有几分味道嘛,随即下一刻他就被一声叫声惊得摔了笔。   “给王悦的地址拿错了!”王老板拿着张便利贴抖得满脸肥肉都在颤,“操!给他打电话快把他喊回来!”   “可、可他没手机啊!”老王慌忙去捡自己的笔,诧异地看着他。   “完了,那这小子给送哪儿去了?!”   出了门,没走一会儿,王悦就已经满头大汗。再好的脾气也耐不住这种折腾,王悦顶着大太阳走了三个小时后,终于有些想骂娘了。姓王的这回是把他往死里整啊!   地址给的很奇怪,王悦一路问过去,一直到下午两点才找到那块大致的区域,就在他没头苍蝇似的乱转的时候,忽然发现许多黑色的车从眼前陆续开过。   车上有大团的黑色花束,明显是葬礼车队。   王悦松了口气,总算是找着了!   他忙顺着他们的方向跟着走过去,结果还没进小区就给人拦住了,他解释了半天自己是来送挽联的,那保安却只是疑惑地看着他,最终让王悦先在这儿等等,他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那保安打了十几分钟,电话一直没通,王悦觉得自己耐心不够用了,说了半天也说不通,趁着保安没注意,他拿着东西走了进去。   走进去不久,王悦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青色砖石为主的四方大宅院,坐北朝南,表面瞧着其貌不扬,实则无一处不耗费心思,风水地势被运到了绝佳,这种格局古称叫龙抬头,搁在魏晋那是门阀权贵独享的。清一色的保安将宅院围得严严实实,每个来吊唁的人胸前都佩戴着黑色的纱花。   王悦查看了一眼那门牌号,又对了一遍地址,没错。   谢家宅院,主人貌似是姓谢。   混在人群之中,王悦其实是很扎眼的,他没穿黑色衣裳,穿着一身用王乐的话来说土到掉渣的黄色短袖校服,这还是他上高中的时候学校发的,实在是他没什么衣裳,裤子鞋子都很旧,旧到有股很脏的感觉。   果然,没一会儿就有人上来盘查,王悦晒得太久了,整个人有些脱水,太阳穴都开始隐隐作痛,他又耐着性子解释了一遍。   大约保安也没想到有人敢来这场子找麻烦,态度倒是比外头的人温和一些,细细问了几句,觉得有些对不上,正打算仔细问,一辆黑色的车开过来按了下喇叭,尖锐的声音引得所有人回头看去。   保安立刻走上去,车窗摇下来,穿着黑色裙子的高挑女人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冷冷扫了眼那保安,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话。   那保安慌忙道歉,也顾不上管王悦,回头使了个眼色让他从后面进去,自己去给那女人打开大门。   王悦回身往宅院中走,他本想着把东西送到让人转交就行,结果没人搭理他,他莫名其妙就进去了,回头看了眼,却见那车中的黑衣女人恰好回头看了眼他。   王悦微微一顿,那女人不过望了他一眼,随即便漠然地转开了视线。但是就在那一眼中,王悦敏锐地察觉了一些东西。   上一世在建康城,那些权贵子弟望着街头冻死骨的也是这样的眼神。   王悦太久没见过这种眼神,乍一看见还有些不习惯。他在现代待久了,现代的阶级层次感比晋朝要弱化不少,   有人在催促他进去,他犹豫片刻,走了进去。   宽敞的大堂里空调打得很冷,王悦刚走进去的时候冻得轻轻一哆嗦,仔细看去,大堂中站了不少人,无论男女全都打扮的很正式,女人胸前佩戴着黑色纱花,肃穆的灵堂里鸦雀无声。王悦抬头看去,从三楼垂下的二十四副黑边挽联飞泻而下,灵堂正中央摆着一张黑白的老人照片。   脚底下纯黑色的大理石地砖铺开清冷的光,大厅的中央站了个少年,黑色的衬衫没有一丝褶子,他立在光影中央,整个人从背后瞧上去有棱有角,却不张扬。   王悦意识到自己误闯了灵堂,立刻就想退出去,却忍不住多瞥了几眼那大厅中的黑衣少年,那少年站的位置太抢眼了,这个角度他看不见少年的脸,只看见纯黑色衬衫贴着少年的脖颈,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丧事的肃穆气氛中。   有人注意到了王悦,却不敢开口说破,只是望着他诧异,王悦往后退,打算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一转眼却瞧见了刚才在门口撞见的那黑衣女人。   女人踩着高跟鞋大踏步走进来,达达的声音一下子在安静的大厅中引来了许多人注意,王悦不知道这女人为什么竟是比自己来得慢,忙侧身避了下。那女人扫了他一眼,似乎皱了下眉,却没有理会,大踏步走过去了,她直接走到那灵堂中央的照片前,越过那立着的少年,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从一旁的黑色盒子里毕恭毕敬地捧出一束雪色的花束,轻轻放在了那黑白照片前。   “爸,我回来晚了。”那黑衣的女人捂嘴沉默了一会儿,等到情绪稳定后才平静地放下手,回头看向那站着的黑衣少年。   黑衬衣的少年没说话,一双眼平静地看着那黑白照片,这个角度,王悦瞧不见他的表情。   那黑衣女人忽然开口了,“谢家大少倒是端得住,一滴眼泪都没掉,这灵堂前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姑姑今日和你掏心窝子,老爷子走了,你爸早算不上谢家人,今后这一家子,姑姑叔叔们,可都全仰仗你了。”   那少年依旧没说话,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少年神色未变,那女人的脸色却渐渐难看了起来,大约是没想到这少年会彻底无视她。   局势正僵着,一旁走上来个戴着副金丝眼镜的男人,拉了把那女人的胳膊,回头对那少年道:“老爷子年轻时虽然去外头看过世界,老了终究还是盼着落叶归根,这一趟走了,我们子孙辈的还是将老人家送回南京老家,你看如何?你是嫡孙子,老爷子生前疼你,死前都还念叨着你,遗嘱上也只指了你一个人的名字,这事儿你拿主意。”   少年望着那照片良久,平静地低声嗯了一声。   眼镜男人回头望了那女人一眼,那女人一下子红了眼眶,似乎是喊了声“二哥”,眼镜男人看向一旁的管家,“这丧礼办的不像话,去拿几束香来,让谢家子孙给我家老爷子上炷香,送我爸安安心心走这一程,在场都是谢家亲朋故友,一齐做个见证。”那男人扫了一圈,忽然视线落在了一处。   王悦本来都已经快走出去了,却被人喊住了。   “你站住!”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王悦一僵,慢慢回头看去,却只见那儒雅的中年男子望着自己,温和道:“你去拿些香。”   王悦穿着身快洗烂了的旧校服,站在人群里那叫一个格格不入,大家一看见王悦的打扮脸色就变了,王悦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顿觉不好。   那眼镜男人见他没动,问道:“你怎么了?”他扫了眼王悦的装扮,犹豫道:“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儿?”   王悦觉得自己太阳穴有些疼,他看着周围那群人,终于开口道:“我来送副挽联,是你们家定了副挽联吗?我和保安提了,他说确认一下,我就进来了,东西不知道交给谁。”   眼镜男人看了眼那一旁的穿着黑衬衣的少年,似乎有些诧异,紧接着回头看向管家,“怎么出这种岔子?打电话确认一下。”   王悦隐约觉得情况不妙,一抬头却看见一直没说话的黑衣少年正回头望着自己,他到此终于看清了那少年的正脸,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却忽然愣住了。   那少年清瘦却不孱弱,骨架撑起一身黑色衬衣,清清冷冷地立在那儿,像株古画里泼墨写意的劲竹,三分皮相七分风骨,壁立千仞。   王悦还未来得及感慨这人长得养眼,却是先愣住了,奇怪了,这人怎么长得这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他正盯着这人看,忽然听见这少年身边的眼镜男人开口了。   “你们俩认识?”那眼镜男人似乎有些诧异,开口招呼王悦走过去。   王悦已经察觉局势不对劲,不想淌浑水,便站着没动,一旁的仆人却是将一盒香递到了他手上,当着众人的面,他顿了片刻,确实没办法,只能将盛满香的盒子送了过去。   他将那盒香递给了那黑衣的少年,递的时候忍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   黑衣的少年一双眼看着他,淡色的眸子瞧不出任何的情绪,他伸手从王悦手中接过了香盒,低声淡漠道:“你回去吧。”   王悦点点头,犹豫片刻后将手中的挽联也递了过去,“王老板让我送过来的,地址是这儿没错。”   黑衣的少年停顿片刻,抬眸望着王悦,半晌,他伸手接过了那盒挽联,抽开看了眼,而后平静道:“多谢你走一趟。”他看了眼那管家,示意他带着王悦离开这儿。   王悦不想多生事端,跟着那管家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刚走两步路,却又给那眼镜男人喊住了。王悦心里已经把这挑事的人骂得狗血淋头,回头脸上却没显露什么,落在大家眼里头,一副瑟缩不懂事儿的样子。   那眼镜男人挂了手机,笑了下,让王悦走上前去,“我这儿问过了,没说要人送挽联啊?你这儿不是送错了吧。”   王悦心里直骂人,亲爹死了却在他葬礼跟一副挽联纠缠不清的儿子也真是少见了,他脸上挂着笑,低声道:“不、不会吧?地址没错啊。”   “你过来,我看看你那地址。”眼镜男人也不知道想些什么,不依不饶的,一双眼紧紧盯着王悦。   王悦走上去将写着地址的纸条递给他,却忽然感觉脚下踩着了个什么东西,下一刻,一记耳光对着他的脸就甩了过来,王悦都感觉到了掌风,生生在最后一刻压住了自己的下意识反应,没躲没挡,站在那儿受了这一记响亮的耳光。   声音在大厅里回荡。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悦垂眸,松开脚下踩着的黑色裙子边,低声道歉,“抱歉。”女人的裙摆太长,纯黑色与黑色大理石几乎融为一体,他注意力全在那男人身上,没留意。   黑衣的女人垂眸望着王悦,大约没想到这少年道歉得这么干脆,看着他脸上的巴掌印,冷冷笑了声,却没多说话,回头看向那立在灵堂中的黑衣少年,“谢景,今天这是什么场合什么日子?什么人都能往里头进了?!”   那名唤谢景的黑衣少年望向王悦,还未说话,王悦已经低下头。   “对不起,我、我没有留意,我马上离开!”   王悦的头埋得很低,谢景看清了他脸上的红印子,一直甩到脖颈处,有细微的指甲刮出来的血痕,这少年似乎吓得不轻,浑身都在压着颤抖。谢景回头看了眼那黑衣的女人,在他转开视线的那一瞬间,那少年忙转身离开,那身颜色有些脏旧的衣服在人群里很扎眼,很快消失不见了。   谢景立在堂前看着那少年仓皇离开的背影,忽然就皱了下眉,那黑衣的女人同那戴眼镜的男人本来还欲说话,一下子顿住了。   谢景扫了他们一眼,脸上瞧不出喜怒情绪。   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没人说话了,大厅中一下子静了下来。   脚步声响起。   谢景回身走到那灵堂前,修长冰凉的手抽出三支香,氤氲的轻烟舒卷开,将少年的眉眼笼罩在一片雾气中,他抬头看向那悬挂在堂前黑白照片上的温和笑着的老人,伸手将三炷香供在了堂前,一双眼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大厅中一时鸦雀无声。 第3章 重逢   王悦出来后,觉得今天这事儿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他又不是傻子,明显看出来那葬礼上一股浓烈的火药味,一群人装模作样摆道场治那黑衣的少年,正好他给枪口上,这是一出戏,杀鸡给猴看,他今天就是那只没眼力见的鸡。   王悦在回来后发现这事儿压根就是王老板弄错了,这地址是神通广大的王老板抄殡仪馆几个高级业务人员的,王老板一生致力于和人殡仪馆抢死人生意,结果阴差阳错把错的地址给了王悦,王悦对着那一脸歉意的王老板,头一回觉得自己这老实人形象快装不下去了。   王老板良心发现,知道王悦一整天没吃没喝在外面晒了一天,不知道怎么的还给人抽了一耳光,良心非常过意不去,塞了王悦二十块钱,让他晚上回家好好休息。   王悦回家的路上捏着那二十块钱,真想给他几个白眼,他真怀疑自己是不是上辈子花天酒地造的孽太多,这辈子遭报应了。   王悦又热又累,本来想拿着二十块血汗钱去买点吃的,走在街头的时候,脚步却忽然顿住了,他缓缓回头看去。   太阳西沉,街道尽头的地平线上汤汤霞光,整个城市闪烁着灯光,与晚霞一齐将傍晚的城市照耀得通透无比。这景象很陌生,却又有几分熟悉,古往今来的繁华城市,在太平时期都有几分相似的雍容。   王悦看着与千年前一模一样的阳光落满这千年前的大地,红色的暮光照在他的脸上,遮住了脸上的伤口,他手里还紧紧捏着那二十块钱,良久,他终于忍不住低头扶额笑了下,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笑什么。   收拾好心情,他眯眼看着那光,笑了下,拿着本来想吃饭的二十块钱去买了本书。   晋书选读。   他坐在街头翻了一阵,没翻完,感觉到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回家给王乐做饭。   坐在厨房里收拾的时候,王悦看着菜刀寒光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脸,他自己都快认不出来这会是建康城数一数二的纨绔了,洗衣做饭带孩子,又当爹又当妈的,确实大不一样了。   王悦失笑,麻利地将菜弄好了。洗手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脸上的巴掌印已经褪了,只剩下脸颊处还有几道指甲划出的血痕,他看了两眼,想起今天的事儿,纯当给狗咬了口,没放在心上。   王乐今晚一直没回来,王悦等了半天,渐渐察觉出不对劲了,拿家里的座机给王乐拨了个电话,对面却是无人接听。就在王悦等不住打算出门去王乐学校找人的时候,门外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王乐哼着歌往里头走,拿钥匙开了门。   两兄妹的视线就这么对上了,王乐眨巴了一下眼睛,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王悦,“干什么?”   王悦打量了她几眼,没看出她有什么问题,开口问道:“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王乐很直接大方抱起手回呛了一句,“你管得着?”   王悦被噎了一下,觉得小姑娘脾气够大的。他没什么养小女孩的经验,对付王乐就是两个字,装傻。在他的眼中,他保证王乐饿不死就成,拿起筷子递过去,他开口道:“回来了就吃饭吧。”   王乐扫了眼王悦做的菜,大热天得本来就没胃口,看完这菜色更是没胃口了,她庆幸自己在外头吃了。   “我吃过了。”她摆摆手打算回房间。   王悦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进房间砰一声关上了门,捏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这每天的日子还是照常过。   王悦从床上醒来,睁开眼就瞧见绿油油的藤蔓缠绕着生锈的窗户,大片大片肥硕的绿叶子随风轻动。清晨的阳光从外头打进来,照在他略显困倦的脸庞上,他闭了一瞬眼,觉得活着的感觉还真不错。   他有时候真怕自己一觉睡去便再也睁不开眼,腐烂生蛆都没人知道,堂堂琅琊王氏世子,这死得未免也太凄凉了。   闭着眼睛装了会儿死,王悦一脚蹬了被子起床,洗了把脸后整个人神清气爽,照镜子的时候看了眼,脖颈处的刮伤竟然有些化脓的感觉,王悦摸了把,痒得厉害,他觉得那女人厉害了,这是有毒啊!   他洗了把脸,拿剩下的料酒随便地擦了下伤口,倒是也没太把这点小伤放在心上,他从小就不老实,上蹿下跳穷折腾受的伤多了去了,这点伤确实入不了他的眼。   王悦简单收拾一下便去王奸商的店里帮忙了。   王老板是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每日不睡到日上三竿不起,店里只有王悦和睡眼惺忪的大花。   大花是王老板死去的老婆养的橘猫,一团肥膘,王悦低身捞起迈着小碎步走过来的大猫,把它放在了铺着软垫的柜子上,揉了揉它的脑袋,然后起身去把开张的牌子支起来了。   大花哼哼地喵了两声,尾巴一卷窝成团睡了。   王悦偏头打量了它两眼,觉得这大猫与王奸商越来越神似了。   丧事店里没什么人,王悦正打扫着,看见写挽联的王老头拎着只搪瓷茶杯进来了。   “早啊,王叔。”王悦擦着柜子打了个招呼。   “早!”王老头四下看了眼,没瞧见王老板,朝着王悦摸过来了,“王悦啊,叔和你说个事儿。”   “叔,你说!”王悦收了东西,起身看向王老头。   王老头从兜里掏出个红包,往王悦这儿微微一推,“过两日又是交房租水电的日子了,你手头紧,先垫吧垫吧。”   王悦从出生起便是一路挥金如土混日子,窑子歌姬坊大把大把砸银子从没眨过眼,二十年了,头一回有人给他塞钱,他一下子顿住了。   “不,叔,这钱我不能拿。”王悦反应过来后觉得这钱不能拿,王老头一辈子无儿无女的,每天写两个字过日子也不容易。   “拿着。”王老头把红包朝王悦那边推了推,低声道:“也没多少,你拿着买点吃的,买点新衣裳。”   王悦看着王老头的干瘦的手底下压着那只红包,喉咙跟猛地堵住了似的,一瞬间竟是说不出话来,要说他自己也不是没给人送过钱,从前当纨绔的时候,路上瞧谁可怜了也会随手扔点银子,在窑子里扔的钱更是流水似的,他看着那薄薄的一只红包,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老头以为王悦是自尊心重,轻轻把钱推到王悦手底下,“算是叔借你的。”他看着王悦,问道:“日子有什么难处就和王老板开口,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别憋着,这毕竟是老皇城,一个月八百块钱哪里活得下去!”   王悦看着他,良久,点了下头,“嗯。”   “上回讨债的人没再来了吧?”   “没有。”   “你和你妹妹小心些,躲着他们点,把钱都藏好了,存银行去。”   “嗯。”   老头看着王悦良久,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这孩子日子过得确实是不容易,他扭头四下看了眼,压低声音对王悦道:“我有个侄子在这儿开店,他夜里去老城的步行街摆地摊做点小生意挣钱,你要真的缺钱,你要不下班后跟着去倒腾一下?好歹是个门路。”   王悦静静看着王老头,而后低头看了眼那只红包,脸上露出些笑意,“行,我去试试。”   王老头点点头,也跟着轻轻笑了起来。   傍晚,王悦将那红包叠成个小三角,轻轻压在了王老头喝茶的茶杯下,而后他关了小店,走出了巷子。   天色将暗未暗的时候,他出现在了老城步行街的街头,手里头拿着张塑料折叠小板凳,脚边放着只箱子。   王老头那侄子,是个倒腾二手旧手机的,他那吹得天花乱坠的高科技小生意,俗称街头贴膜。王悦不是好忽悠的人,无奈科学素养实在太低,他怀着一种将信将疑的态度,最终还是信了。   跟着王老头的侄子学了几招后,他自己把塑料小板凳一支,坐在了车水马龙的老城街头。   王悦是个认真的人,他开始认认真真地在街头卖手机贴膜。   一张五块,贵的十块。   第一天开张,生意只能用惨淡形容。   大半夜了,也没几个人上来问问,更别说买了,王悦坐在路边吹了一晚上的闷热夜风,吹得头昏脑涨的。   陷入自我怀疑的琅玡王家世子坐在街头认真反思自己是不是哪儿出错了。   开车路过老城的谢景在等红绿灯的时候随意地瞥了眼一旁的街道,视线忽然就顿住了,午夜的城市依旧热闹,街上有行人来去匆匆,隔着长街,他瞧见玻璃橱窗外蹲了个少年,手支着下巴看着街上人来人往,脑袋微微侧着,略长的碎发随着夜风轻轻浮动。   谢景的记忆力一向不错,他一下子就记起葬礼上的事。   王悦这边正在瞎琢磨,身旁站了个人都没察觉,等他漫不经心地回头时,忽然就吓了一跳。   少年立在他面前,大热的天长袖长裤,衬衣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的一粒,裹得那叫一个严严实实。王悦盯着那张好看的脸看了半天,脑子里就一个念头盘桓,这个人他一定很热吧。   王悦当然认出来这人是谁了,这不是那有钱人家的贵公子嘛!   重点是有钱!   等了大半夜的王悦一双眼刷得就亮了,都快绿了。他忽然咧嘴冲着谢景不好意思笑了下,露出一个瞧着很朴实无华的一个笑容。   “贴膜吗?”王悦打开箱子,“普通的两百,贵的三百八,我们见过,熟人我给你便宜点算,贵的只要两百八。”   谢景看着他,没说话。   王悦上辈子是顶尖的纨绔,二十多年尽和贵公子打交道了,这群人的脾性他都快摸烂了,他自认为自己也不是什么大方的人,想起上回在这家葬礼上莫名其妙挨的那一耳光,觉得宰这人一笔也无可厚非啊!   王悦心里头算盘打得啪啪啪响,看着面前的人心思已经拐了千八百个弯,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傻里傻气的。   谢景看着这少年,忽然就觉得很有意思,他看见这少年有双漆黑的眼睛,亮极了,就像是仲夏夜的星辰一样。   王悦开口道:“到我这里贴膜很划算的。”   谢景笑了下,这少年算计人的样子太过认真。他从兜里掏出手机递过去。   王悦眼睛微微一亮,伸手平静地接过了那手机,“贵的还是普通的?”   “贵的。”   “有眼光!”王悦伸手从一旁的箱子里掏出一张膜,忽然抬头看着谢景,“我头一天开张,讲究个彩头,买一送一,添一百块钱我给你送个壳。”王悦也没光动嘴皮子,从箱子里捞出个土豪金的手机壳就给那手机生生按上了。   谢景看着王悦把金光闪闪的手机在自己的跟前晃了下,忽然失笑。   王悦和纨绔待久了,瞅人眼光特准,一瞧见谢景他就知道这人属于骨子里特清高的那种贵公子,绝对拉不下脸跟他这种人计较,花钱就跟施舍似的,王悦自己做无赖做久了,平生最不喜欢的便是这一类道貌岸然的清高贵公子,这人今天若是只羊,他能给他薅秃了。做的就是一锤子买卖,王悦就压根没想着今后再和这人打交道。   谢景看着低头不太熟练却又认真贴膜的少年,一直没说话。   少年忽然抬头盯着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王悦。”   “谢景。”   王悦贴着膜的手一顿,良久才道:“手机壳刻个名字吧,不容易丢,一个字五十,两个字便宜算八十。”   王悦老实得就跟个传销头子似的。   “……”谢景在王悦的真诚注视下,点了点头。   谢景掏钱的时候,王悦的脸色很平静,接过来后数了一遍,数完后,又平静地重新数了一遍。   “你很缺钱?”谢景接过手机的时候问了一句。   王悦将钱塞到兜里的动作微微一顿,低着头轻轻笑了下,“算是吧。”长街有潮热的夜风吹过,他抬眸看了眼谢景。不知怎么的,那一瞬间,他总觉得这人的面容有几分熟悉,像是从前在哪儿见过。 第4章 手机   王悦背着箱子往回走,路上去二十四小时都开门的药店买了点消炎药。   今日这买卖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什么好说的。他把消炎药敷在了脸颊下侧的化脓伤口上,刺痛感传来,他漫不经心地揉了揉。这身体确实比不得他从前那副身子骨,虚太多了。   他去了店里,没推门进去,而是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凌晨的星光铺满了小巷子,照的白墙上爬山虎的叶子一闪一闪的。   大花听见动静从墙洞里钻出来,一双眼碧幽幽的,王悦偏头看了它一眼,它轻轻跃入了王悦的怀中,找了个暖和的地方枕着尾巴睡了。   王悦轻轻摸着它的背,脸上带着笑意。   少年和猫相依为命,这一幕落在了一直跟在王悦后头的谢景眼中。   凌晨的巷子里头,少年抱着猫坐在台阶上,低头的样子瞧上去很温柔。   谢景插着兜立在巷尾,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跟着王悦,这个少年身上有种莫名吸引他的气质,这气质很抓人,又兴许只是种错觉。谢景望着王悦,这些日子心头一直沉沉浮浮许多事,太久没这么宁静过。   王悦在现代待了一年多,这里也没人整天鼓捣着要行刺他,他警觉性一落千丈,完全不知道有人跟在自己后头跟了一路,他坐在台阶上休息了一会儿,起身拿出钥匙开了店门,趴在桌子上搂着猫睡过去了,这晚他梦到天上在掉钱,他捡了一晚上。   那一夜后,他没再见过谢景,正如他所预料的一样,薅完毛就是一拍两散。   王悦依旧在丧事店里打杂混日子,闲暇时分会拿本地摊上买的便宜史书坐在柜台前翻两页,看看魏晋过后这一千八百多年来的风云变幻,看历史的洪流席卷这大千世界,将千百年来一切的荣辱沉浮冲刷得干干净净。   魏晋之后,又有隋唐,隋唐之后又有宋元,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刹那间便是风流云散两千年。   街上来往的行人没人想象得到,这搂着猫安静读书的少年,曾经是魏晋公卿堂前的炙手可热的高门新秀,随手写了“得意”二字卖出了黄金千两。   王悦靠着柜台搂着橘黄色的大猫,读着晋书上寥寥几笔记载,默念着熟悉的几个人名地名,视线忽然停了一瞬,落在一个熟悉的人名上。   后世之人纵观这东晋百年历史,对东晋的皇帝大多颇有微词,东晋偏安江左一隅,外有强敌环饲,内有士族门阀凌驾于皇权之上,这局势使得东晋的皇帝们似乎天生骨头就软一些,后世对东晋诸位皇帝评价几乎都不怎么样,除却一人。   晋明帝司马绍。   年纪很小的时候,皇子一句“日近长安远,举目见日,不见长安”曾让无数长安南渡而来的衣冠老臣泪洒长襟。这是东晋历史上评价奇高的一位少年皇帝,从王悦死的那一刻算起,他和这位皇太子满打满算刚好相识十五年,从亲如兄弟到无端反目,不过也就是近几年的事。   他还记得第一次读到这人的结局时,他失手打翻了王老头刚沏好的热茶,滚烫的开水泼了他一手,他愣住了。   他确实没想到,司马绍会死的这么早,年仅二十七,皇位不过坐了三年。   这人还没来得及回到故乡长安,没来得及恢复北土,就随着史书上一两句模糊记载永远消失在了历史中。居然是病逝,王悦刚看到这一句的时候,太不可置信。   少年空负凌云志,欲揽神州静胡沙。   那一瞬间万千思绪在心头涌动,许多愉快的不愉快的往事都汹汹而来,王悦慢慢合上了书。   他抬头看向门外,人来人往,正午的阳光把小巷子照得亮亮堂堂。   好像都还是昨天的事,其实原来都已经快两千年了。   时间一晃又是一个半月过去,王乐放暑假了,一天到晚见不着人影,十二三的小姑娘已经快野疯了。   王悦依旧在老巷子里的丧事店里混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七月又八月,八月又九月,转眼就是秋,日子平静得有些不真实。   这一日,忙活了一天的王悦在店里关门后照常去王老头侄子的手机店里帮忙。   王悦确实提不起什么兴趣和现代人交朋友,也无所谓钻营,他现在过得是太平犬的日子,得过且过,所有的心思全都放在王乐和攒钱上头,平日里装老实人装的那叫一个得心应手。老实人好呀,要操心的事少,哪里像他从前活得累死累活的。   王悦像往常一样在隔间收拾东西准备上街贴膜,忽然余光瞥见一样东西,他手里头的动作一顿,扭头看了眼。   七零八落的手机零件在角落里胡乱堆着,桌子边缘随意地放着一部手机,那耀眼的土豪金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视线。   王悦走过去,拿起来看了眼,根本不配套的土豪金苹果手机壳硬生生地按在不知道什么牌子的黑色手机上,同样不配套的钢化膜贴歪了,右下角突出一小道,摸上去很划手。王悦翻过来看了眼,果然瞧见手机壳右下角生硬地刻着两个字。   谢景。   王悦对这桩生意记忆尤新,那真是个夏风和煦的夜晚。   其实事情不难理解,那叫谢景的有钱公子哥貌似被人顺了部手机,王老头这侄子的店里平时也接这种生意,说是回收旧手机,其实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这不正好凑巧,给王悦撞见了销赃现场。   王悦摸着那手机看了看,热情洋溢的土豪金仿佛泛着温暖的光,照耀着王悦那颗许久不见的良心。   王悦最终还是拿着手机去找王老头那侄子了,商量了一会儿,他拿这小半个月挣的钱从人手里把手机换了过来。   而后王悦坐在街头贴膜,手里拿着那手机,以他琅玡王家养出的正统风雅审美端详了半天,觉得这小东西真是丑到没眼看了。真是送给他都不想多看一眼的那种直白的丑陋。   丑归丑,看得出来那叫谢景的还是用了一段时间了,王悦一边佩服这人的审美一边犹豫着要不要把东西给人送回去。   王悦在现代日子也不短了,知道手机还是挺重要的东西,丢了怕是很麻烦。   他捏着那手机考虑了半天,最终还是收了摊,背着箱子往回走。   次日的清晨,王悦给王老板请了个假,站在了谢家宅院所属的小区前。他只知道那人叫谢景,也没有别的信息,那保安盘问了半天,终于让他在房间里等会儿,他打个电话问一问。   王悦等了半天,脚步声终于在身后响起来,他回头看去,门口立了个高挑的女人,黑色的长裙将她整个人拔得很高,像是根签子似的。   王悦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上回那葬礼上一言不合甩他耳光的女人,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怎么是她?   那女人倒也直接,瞧见了王悦,开口直接道:“是你捡着了手机?”她从钱包里掏出叠现金,也懒得看一眼,直接压在了王悦的面前,“把手机给我吧。”   王悦看着她,女人脸上画着雍容的淡妆,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化,分明是不记得王悦了。王悦下意识第一反应就去看她的指甲,上回这女人抽他一耳光,指甲划出的伤口竟然化脓了,这女人有毒啊。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女人正红色的指甲。   女人见王悦没反应,嘴唇动了动,开口道:“把手机给我,这是你送还手机的报酬。”   王悦看了她一会儿,开口道:“手机壳有写名字。”   “我是他姑姑,你把手机给我就行。”女人打断了王悦的话。   “恐怕不行。”王悦缓缓说道,“我觉得还是还给丢了东西的人更合适。”   “我是他姑姑。”   “我知道。”   女人顿了一下,终于正眼看了眼王悦,少年瞧着高中生的年纪,穿着身肥大的旧校服,袖口都磨破了。她看了会儿,拿出钱包掏出把所有的现金全部一把压在了桌子上,“谢谢你把手机送回来,我是谢景他姑姑,你把手机给我就可以,你放心,我会转交给他。”   王悦扭头看了眼桌面上的钱,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想起那个夏风和煦的夜晚,缺心眼的贵公子哥从他手中接过土豪金手机的样子,也是人傻钱多,怎么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就这么大,他抬眸看了眼那女人,开口道:“我觉得不合适,还是等他亲自过来取更好。”   女人皱眉盯着王悦,很明显在渐渐失去耐心,风度却依旧不减分毫,她抱着手臂没有多余的动作。王悦要不是见过那天这人在她亲爹葬礼上的撒泼样子,光看这端庄的模样与这优雅气质,还真觉得这女人是个大家闺秀。   就在王悦观察她的当口,女人回头对着门口的人道:“先去把东西拿过来,这边报警让警察过来将人领走盘问一下,仔细问清楚了东西是怎么来的。”   女人话音刚落,门口就进来两个人,不是那种彪形大汉,是那种高挑挺拔的青年人,身上有股军人的气质。王悦顿了一下,看向那女人,塞在兜里的手一下子紧了。   交、还是不交,这是个问题。   王悦觉得自己其实没必要在这儿和人抬杠,关他什么事儿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现在这身份还真没资格挑事儿,拿钱走人,多爽快。   王悦垂眸看了眼地板,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女人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脖颈上的珍珠项链泛着极为耀眼的光芒,她整个人看上去从容而优雅。   王悦一直没动,直到那一个保镖将手放在了他的肩上,他才忽然抬手压住了那人的手。   他抬眸看了眼那男人一眼,视线冷冷清清的。   在场的人谁都没想到,这少年会率先动手。   保镖手上用力的那一瞬间,少年忽然起身一脚踹上椅子,手顺着男人的胳膊往前推了一把,抓着他的肩膀猛地用力,直接将人一把掀翻在地,膝盖直接顶入了保镖的腹部,动作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那一瞬间,重物落地的沉闷声响和惨叫声一齐响起。   王悦动手不讲究什么路数,被他伯父王敦教训的次数多了,他打架都是上去就玩命,一招一式都带着些军营里厮杀的狠绝和市井斗殴的下流,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暴起将人掀翻在地,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当口,他猛地朝门口冲去。   这种情况,不跑才是傻。王悦该怂就怂,正打算跑,结果一拉开门,正好迎面撞上个人,脚步生生又刹住了。   王悦看着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谢景,短暂地懵了一下,下一刻,他看见谢景忽然伸出手,王悦还没反应过来,这人是要对他动手?随即就被扯着胳膊猝不及防地往前带了一把,他被抓的踉跄了两步,不知怎么的就已经站在了谢景身后。   等王悦站稳,回头看去,那保镖伸出的拳头硬生生在空中截停了,对方表情也僵住了,王悦后背刷得一凉,这一拳是冲着他后脑勺来的啊!真锤中了够他受的。   王悦心中直庆幸,忍不住看了眼拉了他一把的谢景。   谢景立在那儿,脸上瞧不出异样,抓着王悦的胳膊的手力道却极大,一直到最后,他也没松开。 第5章 讨债   王悦觉得谢景这人出现得太是时候了,不早不晚,就跟掐着点似的。   真他妈帅啊。   那女人临走前的眼神让王悦觉得能乐呵一天,他不自觉地笑了下,一回头正好看见谢景望着他,他一顿,立刻敛了笑意,立在原地有些拘谨的样子。一回神他这才发现,谢景还抓着他的胳膊没松开。   谢景盯着他看了会儿,确认他没受什么伤后,在王悦的注视下缓缓松开手,就在王悦松口气的时候他忽然又猛地抓紧了,果不其然看见王悦浑身都僵了下。   王悦诧异地抬眸看着他,老实拘谨的样子差一点就没兜住,“做、做什么?”   谢景皱了下眉,“跑什么?”   “我没跑啊。”王悦矢口否认。   谢景看了他一会儿,“刚才伤着哪儿没?”   “没、没伤着,我刚才就是……”王悦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事儿,要说动手,勉强算得上是他先动手,他先发制人一记顶膝,那男人估计伤得不轻,他自己倒确实没受什么伤,但他不好直接和谢景说这个事儿啊。   谢景看着王悦支支吾吾的腻歪样子,忽然拽了他一把,“跟我过来。”   房间里,王悦有些局促不安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对面坐着的谢景,犹豫了一会儿后,他从兜里掏出手机放在了桌案上,“东西我给你送回来了,我下午还有事,我先走了。”   王悦觉得谢景这眼神不大对劲,他顿时失去了再纠缠下去的意思,他起身想离开,刚站起来,谢景忽然开口,他一个激灵。   “你手怎么了?”   王悦闻声低头看了眼,他穿得是件旧校服,原来那件短袖校服洗了没干,身上这件是长袖。他伸出手瞧了眼,看见手腕上有几道很深的抓痕,“哦,没事,是店里的猫抓的。”王老板那只猫最近不知道怎么了,见他就往他怀里钻,脾气也暴,大白天忽然就挠他,一抓就是三道血痕。他伸手擦着伤口,“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他正擦着,手腕忽然给人抓住了,他微微一愣,抬头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的谢景。   “等等。”谢景起身去柜子里翻出点药,回身朝着王悦走过来。   王悦忙起身,“不、不用了,我这很快就好了,我真有事,我先走了!”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瞧见谢景抬眸瞥了他一眼,眼神冷冷清清。   王悦被吓了下,顿时没了声音,他看着谢景低头替自己擦着药,不知道为什么,浑身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他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莫名其妙,着实是谢景这个人表现得很奇怪,谢景一擦完药,他迅速抽回了手,抬头看了眼谢景,很快就低下头去。   “多谢。”   谢景没说话,打量了低着头装傻充愣的王悦一会儿,他的视线在王悦的脖颈处停顿住了,少年的肤色苍白,脖颈很是纤细,上面的伤已经看不出痕迹了。他看了会儿,伸出了手。   王悦哪里知道谢景想什么,迟迟听不见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直接让他晃了神。   这人的眉眼,真的是似曾相识,太熟悉了。   谢景的手停住了,不着痕迹地转向一边,从从桌案上捞过手机,看了眼后,对望着他的王悦说:“多谢。”   “不、不用。”王悦摇摇头,自觉状态不对劲,却仍是忍不住盯着谢景看,一直到谢景有所察觉,他才猛地别开了视线。他暗自心惊,这人他好像真的在哪儿见过?在哪儿呢?   东晋?   开什么玩笑?!他心头狠狠跳了下,抬眸望向谢景,一抬头正好撞上谢景望着他的视线。   谢景见王悦愣愣地看着自己,抬起手,一点点摩挲着他脸颊下方受过伤的地方,看着少年呆愣不设防的样子,忽然轻轻笑了下。   宿命确实妙不可言。   在谢家那场葬礼过去三个月后,一个普通的清晨,王悦像往常一样去王老板的店里帮忙,小巷子里头没什么人,他往里头走,一抬头看见白墙青瓦下立了个人,长身玉立,眉目舒朗。   那天清晨的日头很亮,粼粼的跟水似的,王悦盯着那日头底下的人看了看,忽然就转不开眼。他想,这个人大概是很闲,也是,古往今来的贵公子瞧上去都很闲。   王悦倒是没说什么,在谢景跟着进店的时候给他沏了杯茶,顺手将睡在椅子上的大橘猫拎起来扔到了柜子上,招呼谢景坐下。   谢景看着王悦行云流水的沏茶动作,微微一顿。   王悦没察觉到异样,他心里在盘算,清澈的茶水从壶口流出来,差不多了,他慢慢停下来,抬手微微一扣盏,将杯子推给了谢景。   谢景伸手接住了,倒是也没多说什么。   王悦也说不清楚两人是怎么熟稔起来的,好像挺自然而然的就熟悉了,一个整日装穷苦百姓老实人,另一个整日人傻钱多、老神在在,偶尔在街上撞上会打个招呼,谢景也会主动开车送王悦回去,或是去店里,两人在车上也会聊两句,推心置腹绝不至于,但勉勉强强算是超过了点头之交。   好像不知不觉间就混成了朋友。   至少王悦自己是这么觉得的,虽然他心底还是觉得这事挺出乎人意料。   即便是现在,他看谢景依旧跟看个移动的漏底钱袋子差不多,不过谢景这钱袋子比较漂亮,不,是相当漂亮。一个街头贴膜的能认识这么个漂亮的钱袋子,并且和他交朋友,无论是当事人还是旁观者,都觉得这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儿。   做死人生意的王老板瞧着谢景那眼神那就跟瞧见活财神爷一样,他甚至特意为了谢景开了项专门的活人业务,倒卖茶叶。   谢景目前已经在这家专攻丧葬一条龙的店里买了快两百多斤茶叶了,王悦要不是知道王老板是个年过半百的秃头胖子,按他从前的路数,他会觉得谢景是想睡王老板。   这些话王悦最多是放在心里念叨,断人财路有如杀人父母,他对于王老板的茶叶业务一向是敬而远之,也直到这时候王悦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良心,他对谢景顶多是薅几把,而王老板明显是立志要把谢景薅秃了,谢景……如果他确实不想睡王老板,那他反正不差这点钱就是了。   ……还是说实话吧,他觉得谢景这人缺心眼。   王悦这么想着,抬头瞥了眼,穿着身白衬衣的清瘦少年坐在店铺里唯一一张藤椅上,怀中抱着王老板的大橘猫,那猫意外得温驯极了,谢景低着头,修长的手轻轻抚过橘猫的脊背,蓬松的暖橘色绒毛在他手底下画出一两道浅浅的印子。   王悦心头动了动,确实是太久没看见这么赏心悦目的场景了。   这一天,天闷热得厉害,傍晚外头灰蒙蒙的一片,几乎成了泥浆色,像是要下暴雨。   王悦瞧见王乐在屋里头梳头发,问了一句,“你要出门?”   “嗯。”王乐敷衍地应了一句。   王悦看了眼窗外,回头对着王乐道:“天色不早了,夜里估计要下雨。”   “嗯。”王乐没什么反应,咬着发圈利索地编着头发。   “你想去什么地方?”   王乐不耐烦地皱了下眉,“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吃饱了没事干?”她甩了下梳好的马尾,背了书包就往外走,头也没回,也没拿伞。   王悦站在原地看着她,一直等到王乐的背影消失不见,他才缓缓抬手揉了下太阳穴。一报还一报,他现在算是知道了当年他胡作非为时他母亲的心情了。   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他还是要找个机会和王乐谈谈。他当年什么事儿都敢做,那是因为琅玡王家和王导在后头给自己兜着,王乐不一样,十二三岁的年纪,走岔点路,她要后悔一辈子。   王悦敲定了主意,打算今晚等王乐回来和她聊一聊,思及此他有些无奈,王乐对他一向不领情,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说这些事。回忆了一下他爹王导是怎么做的,他决定先出门买点东西,边吃边聊,总比干坐着训话要强。   王悦出了门,去了趟菜市场,等他出来的时候,外头已经开始下暴雨了,天地间一片混沌,这雨下得可真大。   王悦索性等了会儿,想等雨小一些再走,可天色渐渐暗下来,雨不仅没小,甚至有越来越凶的趋势。   王悦没办法,刷一下撑了伞往外走,没走两步浑身都已经湿透了。   走到出租屋那边时,还没走进巷子,王悦就猛地察觉出不对劲,大雨模糊了视野,他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平房。他退出去,换了条路绕过去看了眼,眼中忽然一锐。   墙上和门上被泼了猩红的油漆,赫然写了几个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那字迹没干,还在往下滴,看上去是刚写不久。   王悦对这些东西相当熟悉,他这具身体的正主怎么死的他还记得很清楚。   王悦对王家父母的事知道得不多,大致了解到王家父母是因为做买卖亏了钱,家底撒得干干净净还欠了一大笔高利贷,去找朋友借钱的路上出了车祸双双去世,留下一对完全不知道事的儿女对付高利贷公司。   之前的王悦把家里头所有的钱包括房子和车全部给了出去,被讨债的人逼得走投无路,最终因为被人扒光了泼上油漆绑在小区门口受不了羞辱投水自尽。王悦借着这身体重生,刚接手这烂摊子的时候,也是有些懵的。   对方其实不敢真的动手砍人,主要手段就是恐吓威胁以及羞辱,王悦那时候住的地方每天被人泼红油漆泼鸡血,每天进屋就跟走进凶杀现场似的,一眼看去肠子流了一地,其实全是猪肠。   王悦那时候还不熟悉环境,待了两天后果断领着王乐搬家,两人走在大街上身上加起来没有二十块钱,浑身的家当就是几件旧衣裳。也就是这时,两人在巷子里撞见了满脸油腻做死人生意的王老板,王老板抱着只肥硕的橘猫,摸摸王乐的小脸,把两人领回家了。   王悦对被上门追债这件事儿的印象相当深刻。   他看了会儿那房子外头的字,慢慢退出了巷子,就在那一瞬间,他脑子里忽然想起件事儿。   王乐。   王悦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巷子里,穿着黑色背心的男人卷了把袖子,用力地扯着王乐的头发将她狠狠甩在了墙上。王乐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泥浆地里,裙子上掀,头发散落了一地。   王乐没哭没喊,胳膊上摔得全是血,她死死抓着书包,整个人不停颤抖着。   追债的人围了一圈,穿着黑色背心的男人蹲下,有人在后头给他撑着伞。他轻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支烟点上了,等了半天,他伸手轻轻拍了下王乐的脑袋,“你哥呢?”   “出门了。”   “去哪儿了?”   王乐低头抱紧了书包,很久才说了一句,“不知道。”   男人抽着烟,打量了她一会儿,问道:“真不知道还是骗人呢?”   “我不知道。”王乐紧紧贴着墙壁,“我出门的时候他还在,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平时呢?”男人耐着性子问道,“他平时在哪?”   “我不知道。”王乐低着头,攥着拳头,指甲狠狠掐进肉里一片发白。   男人看了她一会儿,笑了笑,抬手去摸她的头发,摸了两下,忽然猛地用力扯着她的头往墙上撞去,王乐猛地尖叫起来,狠狠地踹着面前的人,男人什么都没说,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望墙上撞了七八下,一直到王乐抽搐着失去力气,然后他起身一皮鞋利落地踹在了王乐的大腿内侧。   “啊!”王乐像是条鱼似的猛地弹起来,却又狠狠地摔趴在了泥水中,整个人蜷缩着颤抖不已。她用力地甩着头。   “想起来了吗?”男人蹲下身,轻轻拍了下王乐的肩,“你哥平时在哪?你们吃的喝的钱是哪儿来的?”   王乐颤抖着伏在地上,“我不知道,我和他关系不好,他不管我的。”   男人从王乐的手中扒拉出书包,打开倒了倒,全是些零碎的不值钱小玩意,便宜的眼影发圈还有些口红什么的,最后还倒出本书,他翻了两页书,问道:“你还在上学?学费哪里来的?”   “借的。”   “借的?”男人一下子来了兴致,摸摸王乐的脑袋,“向谁借的?你爸妈的朋友还是说以前的亲戚?你们现在吃的喝的都是他们供的吧?”   王乐半张脸全是泥水,她低着头,感觉到泥水一点点滑到嘴里,她张了张口,“我哥借的,我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男人问了一句,看着低着头颤抖的王乐轻轻笑了下,吸了口烟看了眼旁边的人。   一旁走上来个精瘦的男人,扯着王乐衣领将人拎起来,伸手就去剥她裙子。王乐猛地尖叫起来,整个人疯了似的胡乱挣扎着,脑海中一片空白,全是要同这群人同归于尽的念头,混乱中她咬住了一个人的胳膊,下一刻裙子被撕开,她整个人被狠狠甩在了墙壁上,这一下力道极大,后脑勺撞到墙,嗡的一声。   王悦走进巷子看见的就是这一幕,所有的血仿佛全涌到了脑子里,轰的一声,他有一瞬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压抑了许久的戾气从骨头里一点点渗出来,越渗越快,一点一滴最终汇聚成流在血液中奔腾呼啸,王悦杀过人,他知道想杀人是种什么感觉,也知道杀意是怎么一回事。   天地间大雨倾盆,雨下得轰轰烈烈。   王悦放下手里的东西,朝着那巷子的那边走过去,那一瞬间他忽然就想起很多年的一幕,他陪着曹淑去扬州,渡江的时候,曹淑指着江流对面平静道,“你小妹妹就埋在那儿,上头还埋了坛女儿红。” 第6章 医院   傍晚,谢景坐在家中翻了会儿书,莫名有些心神不宁,他抬头看了眼窗外,风雨如晦。   最终,他收了书,起身出了门。   谢景将车停在了小区外,循着嘈杂声音走进巷子,他望着那站在血泊中回头看他的人,脚步一下子顿住了。   雨下得很大,他隔着雨幕看不清对面人的脸庞,可他却一眼认出那双眼睛。   那眼神冰冷极了,跟狼似的。   王悦浑身都是血,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别人的,大雨冲刷着街巷中的一切,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谢景撑着伞立在那儿,很清楚地感觉到了王悦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两人的距离似乎一瞬间遥远无比。   谢景走了过去,王悦用一种很冰冷的眼神望着他,隔着雨幕,被激怒的少年脱去了所有的伪装,浑身上下全是直击人心的傲慢与凶戾。谢景撑着伞,一步步走过去。   王悦眼中终于清明了些。他回过神,回身走到墙边慢慢蹲下,脱下了衣服裹在了王乐的身上。   他低声道:“没事了。”   王乐终于放声哭了出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哥,不要杀人!我没事!你、你不要杀人!”她哭得浑身直抖,紧紧勒着王悦的脖子。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看见的,王悦走上来一声不吭地直接动手,单挑一群人,到最后浑身都血都没能停下来。她莫名就害怕了起来,她怕王悦真的杀人。   王悦低头看着吓得直哭的王乐,擦了把手上的血,这才将王乐搂住了,听着王乐放声大哭,他眼中渐渐平静下来。   谢景看着雨中狼狈的兄妹俩,没说话,掏出手机打了救护车。   医院里。   “我来吧。”谢景从护士手中接过药,捞过王悦的手,低下身给他上药。   “我杀人了?”王悦问了一句。   “没有。”谢景低头仔细地给王悦擦药,“我让人去处理了。”   这身体比他从前虚太多,确实打不死人,王悦没什么反应,后知后觉地问道:“王乐呢?”   “在隔壁房间,受了点轻伤,没什么大问题。”   王悦从谢景的手中抽回了手,“多谢你了。”   谢景拿着药微微一顿,抬眸看向王悦。   王悦身上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对方有刀,谢景之前以为他身上的血是那群放高利贷的人的,后来才知道,大部分是王悦自己流的血。知道消息的时候,他的手轻轻抖了下,他以为王悦占尽上风。   谢景盯着王悦略显苍白的脸看了会儿,没说话。   王悦今天实在是累到没力气装什么,任由谢景打量,冷静下来后,他心里头意外的平静,没觉得后怕也没觉得后悔。他就是累了。谢景对他施以援手,他是真心感激,但此时此刻竟是打不起精神和谢景认真地道个谢。   从前也不是没打过架受过伤,但真是头一次有这种感觉,身心俱疲。   王悦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倒头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也没去管谢景是不是在一旁看着。   他是真的累,失血过多让他的手脚冰凉,怎么都暖不起来,若不是王乐还在隔壁,他觉得自己一闭眼就是死期。   说不上哪里累,但真的是太累了。   等到王悦躺在床上睡过去后,谢景这才走上前去,借着灯光打量着少年睡着的样子。   他走到一旁把药整理出来,放轻手脚,走到王悦身边揭开他的袖子,拿着棉签一点点小心地给他上药。   王悦睡得熟什么都没察觉,谢景低着头安安静静地上了一个多小时的药,最终,他停下来,一瞬不瞬地望着闭眼熟睡的王悦。   谢景抬手轻轻擦了下他额头上的冷汗,将手伸进去被子,替王悦一点点暖着手脚。   房间里静悄悄的。   王悦做了个梦。   宾客满堂,花月春风,堂下竹林里腰肢柔软的乐伎抚琴而奏,正好奏的是一曲大汉《凤求凰》。   王悦视线一转。   白梅屏风后走出一人,舞裙流苏,蒙面的歌姬袖中翻出匕首,他手中酒杯应声而落,呆怔地抬头看向那刺客,匕首捅入后立刻被拔出来,温热的血溅了那刺客一脸,他正欲说什么,匕首利落地再次插进他胸膛,就着伤口搅了下捅深了些。   原本其乐融融的宴会一下子混乱起来,有人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他想说句什么,一张嘴却是一大口带着滚烫腥气的血喷涌而出。   女刺客扒着桌案,状如恶鬼,“王长豫,你王家欠我的!”   王悦猛地睁开了眼,刷一下翻身就从病床坐了起来,他的动作幅度太大,原本挂着点滴的手被针头直接割破了。他大口地喘着气,额上全是淋漓冷汗,下意识就去摸自己的心口。刚碰到的那一刹那,他几乎有种摸到粘稠血液的错觉。   一直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谢景一下子睁开了眼,眼中清明而锐利。   王悦神经绷得太紧人一时蒙住了,他这是在哪儿?盯着谢景看了半天,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医院,在现代的医院,没有刺杀、没有酒宴、没有笙歌与竹林,这里甚至都不是大晋朝。   王悦微微喘着粗气,连手是什么时候给谢景握住的都没察觉。   谢景拿酒精棉球利落地压住了王悦的手上的伤口,垂眸看着他的一额头的冷汗,“做噩梦?”   那哪里是梦啊?   那分明就是他死前的场景。王悦闭了一瞬眼,冷汗顺着下巴砸在被褥上,他冷静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没事。”   谢景看着王悦抓着床单轻微颤抖的手,又看了眼他苍白的脸色,没说话,一点点擦去王悦手上的血,捞过药替他处理伤口。   王悦这才反应过来,抬头看了眼谢景,他没想到谢景会守着自己,微微一愣神后下意识说了一句“多谢”,他想抽回手,刚一动,忽然感觉手被人捏住了。   谢景没松手,低头继续给王悦擦着伤口,神色忽然多了几分淡漠。   王悦一向不习惯别人给自己处理伤口,他身份特殊,长在琅玡王家这种政治漩涡中心,平生小心谨慎,处理伤口这种事除非是亲近之人,否则绝不假手他人。这已经养成了习惯,刚才让医生处理身上的伤口是因为确实危险,如今让谢景给他处理伤口,他有些不自在。   王悦也知道这不是晋朝没那么多事儿,可他依旧不自在。看了眼谢景的神色,最终他还是克制住了抽回手的冲动。   谢景这才低头看了他一眼,“梦见什么了?”   王悦沉默了片刻,开口道:“过去的一些事。”   谢景忽然就想到查到的关于王悦过去的资料,给王悦上药的手微微一顿,他记起那调查的人给自己资料时的一句话。   “本来是个富家少爷,家里出了事,倒也是很坚强。”   谢景垂眸掩去眼中的情绪,继续有条不紊地给王悦处理伤口,过了良久,他才低声道:“都过去了。”   王悦闻声有片刻的怅然,都过去了?确实。人都死了,还能如何?   他一下子疲倦起来,无论他如今再后悔,再饮恨,那些事儿都没办法改变了。他和司马绍那些旧日恩怨,随着他死在这人手里,一笔勾销,过去的那些人事,一转眼都是一千八百年前的东西了,他能和谁去算这笔烂账?   都过去了。他回不去了。   王悦紧了紧手,他今晚的情绪波动太大,他自己也察觉出来了。这些尘封了一年多的事情,忽然就随着这场暴雨涌上了心头。这场风波简直是把他浑身戾气都激出来了,他有多久没这样动过怒?上一回还是在武校场给司马绍出头。王悦忍不住低头,想按太阳穴,却又忍住了。   谢景望着低着头不说话的王悦,眸光渐渐暗了下去,他伸出手将王悦的被子整理了一下,“还早,继续睡吧。”   王悦扭头看向他,过了很久,他轻声道:“麻烦你了。”   谢景忽然抬手,像是哄小孩子似的轻轻揉了下王悦的头发,低声道:“睡吧。”   那揉头发的动作太过自然,王悦甚至都差点没有察觉到异样,等他回味出哪里不对劲的时候,谢景已经坐回了椅子上,脸上的神色瞧不出丝毫异样。王悦愣了愣,莫名被自己噎了一下,好像有哪儿不对,却又说不上来的感觉。   在床上躺了很久,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的王悦扭过头,他下意识盯着谢景的脸看,灯光打得很暗很柔和,这人低着头的模样瞧着意外的相当惊艳,不显山不露水的那种惊艳。   王悦这辈子出生于东晋一流士族之门,前半生可谓享尽人间富贵,绮靡也好,清欢也罢,无一不曾享过腻过,皇宫相府丝竹弦声响彻,再难拨动心弦。可那一瞬间,他心头动了下,盯着这人竟是有片刻失神。   谢景见他望着自己,低声道:“睡吧,夜里我守着。” 第7章 文君   王老板破天荒给王悦放了一个月的假让他好好养伤,工资照旧发,躺在病床上的王悦从谢景嘴里得知这消息时正在喝水,他差点没给水呛死。   太阳真的打西边出来了!王老板发钱了!   王悦一下子觉得日子有了盼头。   高利贷那事过去后,王悦与王乐的关系一下子缓和了许多,虽然两人还是不像亲兄妹似的亲热,但王悦明显感觉到王乐对自己的态度变了,小姑娘心思细,嘴上不说什么,但一举一动都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而另一方面,高利贷公司那帮人似乎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王悦本以为自己动手伤人,对方会恼羞成怒地报复回来,没成想半个月过去,什么动静都没有。他这些日子望着谢景,眼神总有些异样。   王悦忽然发现,日子自打谢景出现起似乎开始变得顺风顺水了些,不知不觉间,这人帮了自己不少。   王悦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别人真心待他,他是感觉得出来的,只是他如今确实除了一句“多谢”外给不了谢景什么,要依着从前王家世子快意恩仇的性子,绝不欠别人的人情,谢景要什么他都能大大方方的给。   可到底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一穷二白,这人情还真是只能欠着,王悦琢磨了半天,觉得也是谢景这人倒霉,没遇上他风光的时日。   而且谢景还不是王老板,也不知道他做这么多图什么。   ……就当他是传说中的菩萨心肠吧。   王悦想起这些日子谢景的照顾,忽然有些想请他吃顿饭,一顿饭算不上什么,但多多少少是他对活菩萨的心意,算是香火钱吧,江湖多风波,还望菩萨以后多照应。   其实王悦就是想请谢景吃饭,哪有这么多理由啊,全是胡乱编的。   如果换做是在晋朝,他就请谢景喝酒了。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   王悦在吃饭的时候把这主意和王乐提了一嘴,王乐一听,觉得王悦这木头终于上道了一次!就连她都看出来谢景那就是尊活菩萨了!人这么帮你也不图你什么,不是活菩萨是什么?这年头这种人傻钱多的权二代你打着灯笼都没地方找去!这还不好好巴结简直是作孽。王乐小说看多了,瞧谢景就跟瞧见言情男主似的,摸着良心说,这种人设,她真是头一回瞧见活的。   王乐一听王悦要请谢景吃饭,直接问了一句,“为什么不请喝酒?请吃饭多俗啊!”   王悦顿了一下,“是吗?”   王乐立刻点点头,“请吃饭有种还人情的感觉,不如请喝酒,有种交朋友的意味,听上去就很上道。”   王悦看着王乐良久,“可家里没酒啊。”   “我去!王悦你请人吃饭喝酒不下馆子啊!你一开始不是打算自己做吧?!我去!”王乐瞪大了眼,“请他出去吃啊!”   王悦支吾着开口道:“可是没钱啊。”   王乐明显停顿了一会儿,“我有个比较卑鄙的主意你要听吗?”   王悦犹豫片刻,点点头。   听完后,王悦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王乐忽然拿筷子敲了下碗,当一声响,王悦吓了一跳,抬头看去,王乐支着下巴眯眼道:“无毒不丈夫。”   王悦顿了顿,要不是他知道王乐和他差了一千多年,他还真觉得两人是亲兄妹。   这主意王悦当年还真用过,在司马绍身上用的。   那时候两人才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他因为得罪了郗老将军被王导罚了三个月的月俸,身无分文的他想出个主意,硬扯着平日里人模人样滴酒不沾的司马绍去喝酒,一上场他就喝得烂醉如泥,最后大晋朝太子咬牙切齿地付了酒钱,认命地背着撒酒疯的他回家。那天王家世子一分钱没花喝了个尽兴。   这事不堪回首的还在后头,王悦喝高了错把司马绍当成他那时候喜欢的姑娘,在大街上对着他言语轻薄加上动手动脚,给司马绍吓得不轻,完全是念在王家与皇家这几十年的交情,温文尔雅的太子爷这才硬生生忍住了杀人的冲动,听说两人还在街上撞上了国子监不知哪一位年轻夫子,司马绍情急之下差点没把张着嘴乱说话的他给捂死。   王悦想起过去的事,一时有些想笑,小时候的事,他回忆起来总觉得像是在做梦。人原是真的会变,是他明白得太晚了。   王悦收回了思绪,继续琢磨要不要同谢景喝酒这件事。最终王悦还是觉得,他跟谢景之间还是没熟到他和司马绍那份上,这么阴人家一老实人不厚道,王悦决定随便凑合着请人家吃顿饭,也不吃贵的,小餐馆二十块钱搞定,心意到了就成,接下来就看谢大少赏不赏脸。   谢景穿过小弄堂走进店里的时候,傍晚的清风正徐徐地吹过小院,王悦坐在树下转着号码牌,抬头看了一眼,正好撞上谢景四顾的视线。   谢景的视线一下子定住了,王悦朝他招招手,身后有树叶扑簌着飘下来。   “王老板给我推荐的店,应该还可以,想吃什么?”王悦望着在对面坐下的谢景,将菜单推过去。   谢景翻了翻菜单,忽然抬眸看向王悦。   王悦冷不丁瞧见谢景望着自己,心头一跳,半晌才道:“前些日子的事多谢你了,我如今也没什么好谢你的,请你吃顿饭。”   谢景听完了没说话,低头继续翻菜单,一直没怎么点东西。   王悦见他迟迟不点菜,忍不住道:“不想吃东西,那要不喝酒吧。”   谢景闻声翻着菜单的手一顿,抬眸看了眼王悦,少年一双眼紧紧盯着自己,却依旧看得出那种捏着分寸的疏离与客套。请客吃饭,也不一定意味着熟络。谢景忽然垂眸掩了情绪,没说话,他合上了菜单。   老板娘拎了两坛子土法酿的酒上来,临走前拍了拍王悦的肩,“你就是王老板说的那王悦?”见王悦点点头,她甩着水红色袖套轻轻笑开了,“我们家古法酿的青梅酒,传了几千年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呢,店里还有块市里发的牌子,按朝代推我家这酒能推到西汉末年呢。”那老板娘说着就去指那店中央挂着的牌子,朝王悦挤挤眼睛,低声道:“喝得高兴点,老板娘瞧你俊,给你打七折!”   王悦看着那转身去招呼别桌的老板娘,他总觉得王老板认识的人,市侩俗气里都带着股行云流水的侠气。他转头看向对面的谢景。   谢景正好望着他,王悦觉得奇怪,他怎么什么时候看向谢景这人好巧不巧都在看他,王悦瞧了他几眼,抬手大大方方地给谢景倒了碗酒。   晋朝人嗜酒,文人骚客,高堂名士,均是无酒不欢。王悦从小就会喝酒,在晋朝,喝酒和喝水差不多,老老少少都会喝,不会喝酒的男人,出门带不出手,在家给人笑话。王悦在喝酒这方面还是挺男人的,毕竟琅玡王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几乎天天行宴,流水的酒席喝下来,多多少少有点能耐。   可惜王悦忘记了,这不是他王家世子的身体,这是个多年来滴酒不沾的富家少爷的身体。   谢景坐在王悦对面,亲眼领会了一遍什么三杯倒。   王悦的酒品很烂,烂透了的那种烂。   他倒在谢景身上的时候,谢景微微僵了下,随即伸手将他抱住了。   谢景在抱住王悦的一瞬间闻到了他身上不算浓烈的酒味,王悦是撞进他怀中的,那是种很陌生的体验,他第一次抱住人,难得有些笨拙,手扶着王悦的背抱着他,怕他不舒服,竟是不敢动。   王悦没喝多少,神志时清醒时而混沌,盯着谢景的脸瞧了会儿,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可却忽然间脑子一懵,不认识这人了。   王悦傻眼了,这谁啊?没见过啊!他四下转了眼,更是呆住了,这哪儿啊?   他也是喝高了,坐在人家怀中,看着人直接就问了一句,“你谁啊?”   谢景闻声抬头看他,眼神顿时有些异样。   王悦吓了一跳,脑子真是一点弯都转不过来,盯着眼前这陌生的人,一双眼睛瞪得很圆。下一刻他就感觉这人伸出手捏了把自己的脸,王悦惊得彻底呆住了,他没张口扔给谢景一句“放肆”真的是很给他面子了,这人胆子真够大阿。   “怎么醉成这样?”谢景捏了捏王悦的脸,伸手轻轻揉他的头发,眼神忽然就很温柔。   大庭广众的,王悦被捏完脸又给摸了摸头,脾气本来就不怎么好的王家世子立马不干了,“我没醉啊,你哪位阿?”   谢景打量了一会儿怀中的人,问道:“你没醉啊?”   “呵!老子喝过的酒比你喝过的水都多!”王悦下意识摇了下头,看着眼前的重影,“没醉啊!”   谢景闻声倒是顿了下,问道:“你经常喝酒?”   王悦其实脑子不会转,整个人已经傻掉了,开口道:“喝啊,我和司马绍前两天还喝酒来着,还有文君,还有元规。”王悦说到这儿,自己顿住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一说出口,胸口忽然间就闷得厉害,说不下去了。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他竟是记不清这些事儿到底是发生在什么时候。   谢景看着王悦忽然低下头去,揉着他头发低声问道,“司马绍是谁?文君和元规是谁?”   “朋友。”王悦想了会儿,“要好的朋友,司马绍与我都喜欢文君,元规是文君的兄长。”   谢景的手一下子顿住了,望着轻皱着眉的王悦,良久才低声问了一句,“你喜欢谁?”   “文君。”王悦像是清醒了一瞬,抬头用极为清明的眼神,望着谢景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重复道:“是文君。”   谢景看着王悦直视着自己的视线,王悦就直勾勾地看着他,看了不知多久,谢景终于点了下头,“知道了,你喜欢文君。”说着话,他的脸上没什么情绪波动,瞧不出喜怒,也瞧不出他在想什么。   王悦盯着他看,大约是因为以前没见过这人,他觉得很新鲜,“你是?”   王悦这会儿倒是瞧着很乖巧,也可能是酒劲上头反应不过来了。谢景低头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轻轻摩挲着,没说话。   “你看着眼熟。”王悦盯了许久终于斩钉截铁地开口道:“我们见过,我认识你的。”   谢景闻声望着他的眼睛,少年的眼睛里全是醉意,浑身上下又透出股得意劲和猖狂劲,全然瞧不出平日装的那副瑟缩胆小的模样,谢景记起那一日在雨巷里瞧见的王悦,不装模作样时的王悦丝毫没有那股逆来顺受的柔弱气质,眼睛里头一股蟒蛇吞天象的轻狂。   寻常家道中落的富家子落魄后,很难有王悦这份坦荡自若,王悦是真不自卑,他站直了,一身的傲。   这种雍容性子不是一般富贵人家养得出的。   王悦又开始折腾,掐着谢景的胳膊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胡话,谢景低头看了眼,将人抱紧了些,王悦忽然仰起头望着他,一双眼蒙着酒气。   谢景不知道他又想做什么,正看着,忽然感觉脖子被人环住了,王悦伸出手抱了上来。   谢景一愣。   然后王悦就趁着谢景愣神的工夫,自觉地趴在了他的背上,双手圈着勒住了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了他的肩上。   谢景反应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王悦这是要自己背着他。   头一回领会王悦醉酒后的无赖和死缠烂打,谢景忍不住盯着趴在他肩头闭着眼睛的王悦看,忽然,他瞧见王悦睁开了眼睛,一双惺忪无辜的眼就这么对上了他的视线。   王悦勒紧了谢景的脖子,示意谢景背他。   谢景看了他很久,问道:“去哪儿?”   王悦趴在谢景的肩头似乎想了很久,低声道:“想回家。”他说完歪着脑袋看着谢景轻轻笑起来,有点自得,又有点吊儿郎当。   谢景看着他,本来想说“好”,可不自觉地忘了开口。 第8章 醉酒   事实上,王悦能折腾的地方多了去了,趴在谢景肩头睡了会儿,没一会儿便睁开了眼,勒着谢景的脖子样子有几分呆愣。   谢景正背着他沿着小巷子走出去,忽然听见背上的人有动静,一扭头,瞧见这人正呆滞地望着自己。   王悦刚刚做了个梦,梦里金戈铁马南国风光,最后,他牵着马在建康城街头走走停停四顾张望。有人在酒旗下喊他,他回头看去,忽见大雪满皇城,有人隔着山海望着他,长身玉立,衣冠胜雪。   王悦一下子惊醒过来,紧紧抱着谢景,人还是傻的。   “水。”他对着谢景道,谢景的脚步顿了下,他嚷嚷起来,“要水!”   谢景感觉到脖子上猛地加大的力道,看着忽然发作的王悦,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悦死活赖在原地不愿意走,也不要谢景碰,一副“老子天下第一”、“不服治谁”的狂狷模样,谢景看了他一会儿,王悦忽然坐地下了,啪得一声就坐下了,乍一眼看去要吸收天地之精气、日月之精华的那种。   王悦抬眸望着谢景,手随意的支着膝,就差敲着锅碗瓢盆要喝水了,“水!水!”   谢大少得罪不起坐地就打滚的王家世子,老老实实地去给买水了,临走前,他对着傻掉了的王家世子再三嘱咐,“在这等我,别乱跑。”   王悦点点头,大约瞧着觉得面前的人有些傻,但是他忍住了没说。   谢景一离开他的视线,王悦就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还知道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四下看了眼,也不认识路,找了个方向抬腿就走了。   谢景买了水回来,眼前是空无一人的巷子,他微微一顿。   王悦坐在树上,整个人躺在树冠中,一脸冷淡地望着底下那个在老城巷子里兜兜转转找了半个多小时的人,他躺在树上忍不住就开始有些好奇,这人找什么呢?   这来来去去找了大半天了,看得人真着急。   终于,在那人从隔壁巷子走过来,掏出只金色的手机貌似要打电话的时候,王悦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那谁?你找什么呢?”   那谁抬头看了眼,目光定在他身上,不动了。   王悦打量着那人,瞧见对方正脸的一刻,心底啧了一声,这人长得太好了,王悦顿时来了兴致,问道:“你丢什么了?”   那谁望着他,没说话,一双眼深得瞧不见光亮。   王悦想从树冠里坐起来,刚一动,忽然听见底下的人开口了。   “别动!”   王悦动作顿了下,看向底下的人。然后一辈子就没有老老实实听话过的王悦就扑腾着坐起来了,十来米高的槐树的树冠丛发出剧烈的颤抖,沙沙声不绝于耳。王悦看见那人眼神一下子变了,王悦一愣神的工夫,这人就跑过来在自己脚下的地上站着了。   王悦低头诧异地看着他,正好对上一双漆黑的眼,他心头不知怎么的就狠狠一跳,瞧着这人转不开眼。   看了一会儿,他问道:“你找什么呢?丢什么了?”   那人望了他许久,没说什么。   王悦问道:“你哑巴了?还是聋了?我问你话呢!”王悦很不喜欢那种装腔作势斜着眼睛看人的人,你问他话,他装着听不见,不应也不回,瞧上去好像你欠他多少钱似的,别人一喊,他又听得见了,这种人若是放在王家,依着王家叔伯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早给废了。   他顿时有些不痛快,低头朝着那人瞥去,忽然一愣。   咦?人呢?刚刚还在这!   尚未反应过来,王悦忽然感觉腰上多了只手,身后传来一阵不小的力道,他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往后倒,撞入一人的怀中。他诧异地回头看去,“你!”   平生第一次爬树的谢大少还算游刃有余,将喝高了不知死活的王悦拦腰抱住了,低声道:“别动。”   王悦先是愣了下,猛地剧烈挣扎起来,从小养成的警觉性让他对近身的谢景极其抵触,也不二话,下意识一拳头就砸过去了。   谢景眼中一暗。   王悦第一次受教训,一拳头过去连人家衣角都没碰着,反倒整个人被反剪着双手压入了对方的怀中,手腕上传来剧烈的疼痛,他浑身颤了下,望着抱着自己的谢景直接瞪大了眼,醉醺醺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王悦天生就不会叫疼,属于那种被人打得半死都不吭一声的那种人,此时此刻望着谢景,除了瞪大眼睛竟是没别的反应。他也没想到,谢景身手这么好。   谢景没想真对王悦动手,不过是吓唬一下,让他别这么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断几根肋骨都算轻的。只捏了一下王悦的手腕,他就松了力道。   谢景是瞧着王悦呆头呆脑的模样有了错觉,才觉得他这样的人吃了苦头会乖一些。刚松开手,他就领略到了王悦这人发作起来的蛮横劲。   王悦挣开谢景的瞬间立刻出手,一招一式都凌厉至极,一副非得把谢景掀翻的架势。人喝高了撒酒疯呢!哪里想得到这是在树上。   两人脚下的树枝枝干猛地发出一阵咔嚓声,谢景抓着王悦的胳膊,闻声微微一僵。   王悦趁机一把将人压在了树干上,这人竟是也不反抗,直接由着他压住了,树枝又是一阵惊心动魄的喀嚓声,王悦尚未反应过来,忽然感觉腰被人用力地揽住了。   “别动!”   王悦诧异地看向被自己压着的人,脚下树枝颤颤巍巍的咔嚓了几声,竟是没断。   低头瞧了两眼,瞧去没什么动静了,王悦这才继续看向被他压住的人,一抬头正好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他这才发现,这人不止远远瞧着漂亮,凑近了更是说不上来的好看,虽说瞧着冷冰冰的,但也好看。   盯了一阵子,王悦莫名就又喜欢这人了,好像刚才交手的事又全都抛在了脑后。   “你叫什么名字?”他凑近了开口问道。   谢景看着他,没说话,怕王悦摔下去,他没敢动。   王悦眯了下眼,忽然伸手一把掰起谢景的下巴,强迫谢景把头抬起来,他低头仔细看他一双清冷的眼。   谢景整个人都僵住了,漆黑的眸子里遮都遮不住的诧异。   王悦离得很近,看得很爽。风吹过树梢,窸窣一阵碎响,两人埋在靠着树干,阳光透过树冠漏进来,王悦心中痛快,盯着谢景的眼睛仔仔细细地瞧,似乎要看他眼睛里有什么,半天了,心忽然砰一声。他手一抖,“你长得还挺好看的。”   谢景望着近在咫尺的王悦,揽在他腰上的手慢慢收紧,他倚着树盯着这个人。   王悦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刚找什么呢?你丢东西了?”   谢景望着他良久,忽然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文君是谁?”   王悦一愣,刚想说什么,脚下猛地一脚踩空。   谢景忽然伸手压着他的脑袋将他护在了怀中,脚下的不堪重负的树枝终于崩断,两人一起往下落,谢景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向下横斜的枝干,两人的重量猛一下子全落在他手上,一阵剧烈的摩擦,谢景没哼声,一把攥紧了,血顺着指缝滴下来,他抱着王悦立刻去够下方的另一条横树枝。   踩着那树枝费力站稳后,谢景垂眸看了眼怀中的王悦,王悦又傻住了,待在他怀中看着树下一动不动的,明显被刚才这意外弄得有些傻眼。   谢景看了眼树下,对着王悦道:“别动。”   王悦愣愣地点头,大约是怕死。片刻后,他伸出手抱紧了谢景的脖子。   谢景带着他下了树,王悦一副喝懵了的样子,看着被树干刮出一手血的谢景也不知道该干什么,他有些没怎么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望着谢景那满手的血脑子一片空白。   谢景看了他一眼,“还想喝水吗?”   王悦一瞬间背后莫名开始冒冷汗,他摇摇头。   “回家吗?”   王悦点点头。   “自己走?”   王悦点点头,却伸手抱了上去,要这人背着自己走。抱住的那一瞬间,他明显地感觉被他抱住的人微微一僵,犹豫了一会儿,他自己爬上这人的背,用力地抱紧了这个人。   这个人站了很久都没有动。   回家的路上,王悦趴在谢景的背上抱着他的脖颈,整个过程安安静静不发一言。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第9章 输赢   王悦从醒来起整个人就有些精神恍惚,他有些喝断片了,但依稀还记得好像是和谢景去喝的酒,也是谢景给他送回的家。   那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他知道自己喝醉后是副什么德行,大街上把司马绍当成庾文君抱着就亲这种事儿都出过,还给国子监的夫子撞见了,他喝高了什么干不出来?王悦胆战心惊地回想了半天,可别请人吃顿饭反倒将人得罪了。   王悦捧着粥坐在餐桌前,心里难得发慌,王乐在一旁跟他说话他“嗯”了半天愣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王悦在脑海中想象了一遍他把谢景当成庾文君抱着就亲的画面,手里的碗差一点没端稳。   王乐有一茬没一茬地找了半天话,渐渐地,她看着王悦的眼神就开始不对劲了,这人今儿怎么看着奇奇怪怪的?前言不搭后语就算了,怎么感觉他今天有些慌?王乐觉得奇了,她跟王悦处了这么久,快一年了吧,她还是第一次看见王悦这副样子,今儿像是忽然有了丝人情味,有了点人气。   怎么说呢?王乐总觉得王悦似乎天生自带一股距离感,好像他和这个世界没什么联系,无论王悦做什么说这么,王乐都觉得这人像在冷眼旁观。她以前见过王悦走在街上的场景,人潮汹涌熙熙攘攘,王悦的背影一眼就能认出来,整一条街道这么些人,唯独他的背影看着突兀,怎么看怎么格格不入。那样子就好像他是个多余的人,而王悦似乎也从来都知道他自己多余,王乐总觉得王悦在刻意保持这种距离感。   非得形容一下,王乐觉得王悦每天活得就像个仙女一样,他这人不怎么食人间烟火,也没什么七情六欲,从天上掉下来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喝露水长大的。   而王悦现在这模样,王乐觉得像是仙女飞得好好的猛地一头栽地上了。   王乐被自己想法莫名逗乐了,正想和王悦说这事儿,结果低头一瞟时间,瞬间浑身一激灵,顾不上别的扯起椅背上的书包伸手从桌上抓了根油条就走。   “王悦我迟到了,我先走了,你慢慢飞。”她快速踩了平底鞋出门就飞奔。   “什么飞?”王悦没反应过来,皱眉问了句,王乐摆了下手一眨眼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什么什么飞?王悦一头雾水。   仙女其实还是要食人间烟火的。王悦一直到喝完粥才忽然反应过来,他睡了一晚上根本没起来,王乐压根就不会做饭,既然如此,那他喝的这粥是谁熬的?   王悦愣愣地低头看向手里的空碗,忽然傻眼。   不、不会吧?   ……下午,在休息了满满一个月后,王悦回了王老板的店里帮忙。王老板挺高兴,瞧着一声不吭低头干活的王悦,坐在摇椅上抱着大花咧嘴笑,嘴里轻轻哼着小曲,依旧是那《游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   王老板的老婆从前是个戏剧团的角儿,咿咿呀呀唱了二十多年戏,王老板就学会了这么小一段,老婆死后哼了十多年。   王悦听了王老板这唱词不下几百次,头一回听进去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壁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他放慢了擦着柜子的动作,一抬头,却看见门口立着个人。   简简单单一身白衣长裤,清俊得跟从墨水没干的画里刚走出来似的。   王悦望着他,耳边响起王老板惊喜的声音。   “呦!谢景啊!这好久不见了啊!王悦,上茶!”   王悦擦着柜子的手一抖,嘴角抽了下。   谢老板又来买茶叶了?他看了眼谢景,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转身走进隔间老老实实地去拿茶叶。   沏茶的时候,王悦正熟练地洗盏倒水,动作行云流水,一抬头,发现谢景一双眼正望着自己,他的手忽然就一抖,差点没捏住手里的杯子。他迅速地低了下头,心中却猛地腾起怀疑,昨天他喝醉撒酒疯到底干什么了?怎么大白天见着谢景心里头这么慌?   王悦没说话,低头将茶摆在了谢景面前,转身就走。   琅玡王家请名士专门教王家子弟们雅趣逸兴,这叫东晋门阀风流,王悦死活没想到,他少年时为了勾搭乌衣巷大家闺秀们跟着名士学了小半年茶道,结果大家闺秀没上钩,他最后在这儿天天尽给谢景端茶倒水。   谢景望着回去继续自得其乐擦柜台的王悦,看了会儿,没转开视线。   这边王老板笑呵呵的,顺着谢景的视线看向擦着桌子的王悦,又重新看向谢景,视线轻轻扫了个来回,他搭在案上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轻轻点了下,笑了笑没说话。   他起身走到柜子旁,叫王悦去高处的柜子里翻出对骰子。   王悦低头继续收拾,却忍不住看了眼对面的景象。王老板抱着只大橘猫,说什么都要陪着谢景玩两把。谢景看了王老板两眼,最终轻点了下头。   王悦慢慢擦着杯子看着这一幕,没说话。   傍晚的时候,王悦将柜台上的东西收起来,望向从上午起就坐在那赌的两人,嘴角抽了下。谢景面上依旧是寻常模样,坐在那儿瞧不出异样,还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这人从早一直输到晚,输到都快打欠条了!够沉得住气的,正儿八经的输了一天了。普通人一上赌桌,赌输赌赢都有些情绪波动,所以坊间有久赌必输这一说,但谢景这人不是,王悦长这么大头一回真真切切地领略到了什么叫“输得起”,真是眼睛都不带眨的。   厉害了。   王悦觉得要不是王老板还指望着放长线钓大鱼,王老板估计今天能把谢景薅到底裤都不剩。还卖什么茶叶啊!一两局骰子的事儿!王老板算是从今儿起发家致富奔小康了!   王悦看了眼谢景,忽然瞧见谢景正好抬眸望向自己,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了,耳边是王老板摇着骰盅的骨碌碌声响。下一刻,王悦顿住了,视线落在谢景袖口露出的半截绷带上,盯了老半天。谢景不着痕迹地提了下袖口。   王悦看了谢景一会儿,别开了眼,转身去收拾柜子。   一连多日,王老板天天都拉着谢景入赌局,热火朝天充满激情,好像一夜之间年轻了十多岁。两人常常坐下一赌就是一整天,谢景回回就从上午日头出来开始输,一直输到隔壁小学打铃放学。死了老婆多年的王老板有如开了第二春,每天瞧着谢景,脸上仿佛写着四个大字:心花怒放。   王悦觉得谢景难道真的不是想睡王老板?   这么一路输下去,就连傻子都瞧出其中有些猫腻了!王悦走进店里,看着对面坐在两个大花圈下扔骰子的两人,眉头轻轻抽了下。他走到柜台前,王老头正在柜台前低头勾着背写挽联,忽然抬头慢吞吞地说了一句,“不义不取,不仁不问。”说着话的样子带着王老板说的一贯小家子气,老头抬头看了眼王悦。   王悦闻声微微一愣,看着王老头,随即听见身后传来心花怒放的王老板大声喊道:“王悦,给上茶!”   王悦朝王老头笑笑,转身去隔间拿茶叶。   王悦沏好了茶,将杯子摆在了谢景的手边,听着那骨碌碌的声响,站在一旁看了会儿,在又一局谢景伸手前,他忽然伸出手,将那赌盅轻轻压住了。   谢景侧过头看着他,王老板也顿住了。   “我也试试。”王悦扭头看了眼这些天来坐下就输得底掉的谢景。   王老板诧异地看了眼冒出来的王悦,又看了眼谢景,问道:“咋的,你也会这个,要替谢大少赢两把?”   “不会。”王悦揭开赌盅看了眼,平淡道:“我试试。”他确实没玩过骰子,东晋这个玩意不常见。   谢景侧过头看着他,一双眼清亮而深,瞧不出情绪。   这边王老板一听就乐了,瞧着谢景没反对,大大方方地同意了。   “比大小。”王老板笑呵呵地给王悦介绍了一下玩法,接着道:“不难,上手容易得很,这一局比大,成吧?”   王悦点点头。   王老板摇了一阵赌盅,揭开条缝瞄了眼,笑了下,摊开了,“这头把你怕是难赢了,没事,运气还没到。”   王悦抬手看了眼赌盅底下的点数,揭开了,王老板抱着大花随意地一瞥,安慰的话刚说到一半忽然一噎。   三个六?   王老板诧异地抬头看向王悦,“今儿手气不错啊。”他揉了下怀中不安分的猫,抬手去摸赌盅,“再来。”   王悦望着手里头的赌盅没说话。   一连玩了四十多把,王老板盯着王悦眼睛都直了,这小子是假的吧?!把把手下三个六?!   王悦抱着钻进他怀中的大花,搂住了猫没说话,日头从身侧的窗户里照进来,他的一只手压着赌盅,瞧着面上依旧是平静模样。   “比小。”王老板猛地卷了袖子,瞪圆了眼吼道:“这局比小!”   王悦抬眸看了眼他,没说话。   手依旧是漫不经心地摇着赌盅,骨质的骰子在撞击着赌盅发出清脆的声响,少年微微低着头,将赌盅扣在了桌面上,轻轻揭开了。   王老板已经从位置上站起来了,叉着腰盯着王悦的手看,一连三十多把,把把三个一,他瞪着王悦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还来吗?”王悦抬头看他,结果给王老板的一眼瞪得差点手抖将赌盅掉下去,他忙低咳了一声,“咳。”在王老板的目光下低下头去,手却没移开赌盅,他今儿算是豁出去了。要玩?保准奉陪到你尽兴,就问你敢吗?   王老板瞪着一双眼看着相当不识相的王悦,低头看看桌案,又看看赌盅,忽然拍了下桌子,“玩个屁!做饭!”这么玩下去他底裤都要输出去了!   临走前,王老板回头剐了眼王悦,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王悦的手猛地抖了下,抬头看着抖着满身肉去隔间的王老板,咽了下口水。一扭头,正好看见谢景望着他,一双漆黑的眼似乎带着笑意,仔细看却又瞧不出情绪,只有一片黑色泱泱的幽暗,王悦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就一抖,像是小声地颤了下。   王悦瞧见王老板转身走远了,猛地松了口气,随手捞过谢景面前的杯子灌了口茶定了定神。他肯定要不是谢景在这儿坐着,今儿他被王老板活剁了下酒都可能。   谢景望着一脸惊魂未定的王悦,没说话。   王悦抬头看他,又撞上这人盯着自己,他皱了下眉,“你老看着我干什么?”   谢景的手轻轻覆上赌盅,望向王悦,“这些你跟谁学的?”   王悦抬眸盯着谢景,半晌才开口笑道:“还用得着学?”他搁下了手里喝了一半的杯子。   从前跟着温峤一群人厮混在秦淮河一带的赌桌上,什么没耍过,这种骰子他确实没玩过,但王老板这出千的花样都是他们一千八百多年前玩烂的。他还记得他小时候在皇宫读书,一大帮子人没干别的,钻研此道,炉火纯青,一放学,一群大晋朝纨绔子弟勾肩搭背直奔秦淮河赌场,全是当朝尚书台一品二品大员的公子,走路都带风。   后来,他在王敦的军营里隐姓埋名待了两年,靠着赌桌上这点本事在全是流民兵痞的军营中混得风生水起,那时候乱世的当兵的人有了今日便没指望明日,大雪夜他在军帐里带头偷偷开赌局,人人嘴里叼根草,光着膀子在赌桌上杀红了眼,骂着各种祖宗十八代。那是王悦赌术最溜的日子。   在后来,古来征战几人还。王悦从军营出来后再没碰过这些东西,他知道,那种朝生夕死、酣畅淋漓的快感再也不会有了。   王悦收了思绪,望着坐在对面的谢景,忍不住开口念道:“其实我不太喜欢赌,光凭运气,赌久了总是会输。”   谢景静静望着他。   王悦的手指轻轻拨动着那骰子,眼神有些悠远。他十二三岁时很喜欢当这种赌徒的刺激感,赌桌之上,好像下一刻什么都能有,又有可能瞬间一无所有,瞬息之间,一切无常,他是琅玡王家大公子,要什么都有,就是没意思,于是他每天吃饱了没事儿干,天天找刺激寻新鲜。后来渐渐地就变了,他不再喜欢无常,他开始喜欢规规矩矩办事了,妥帖,不容易死人。   他一度以为下了赌桌便不用再赌,后来才知道,没这么简单,他这辈子还是得不停地去赌,上了赌桌后没人能下来。他没他父亲那么有本事,有些事儿只能时不时赌两把。   直到他失手。   赌什么不好去赌人心,这就像是小孩耍大刀,不知死活的人,活该是你轮到你死,王悦松开了那骰子,骰子落在案上发出清脆的滚动声响,滴溜地转了几圈,最终碰着了谢景的手,停了下来。   他抬头看向对面的谢景,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对了,上回喝酒,我有些喝蒙了。”他顿了下,“我没对你干什么吧?”   谢景望着他,良久才低声道:“没有。”   王悦一听猛地暗自松了口气,却忽然听见对面谢景问道。   “文君是谁?”   王悦一口气还没喘匀差点又给自己噎死,他低咳了声,尬笑道:“文君?你知道文君?我说的?”   王悦脑子迅速转着,感觉怀中的大花轻轻动了下,他灵机一动,“文君,那是我从前、我家里从前的养的一只猫。”他点点头,“对对,我养的一只猫,很有灵气,我把她当人养。”   谢景抬眸望了他一会儿,“司马绍是谁?”   “那是我从前养的一条狗,他们是一对。”王悦已经有了经验,镇定地开口,抱着猫不动声色地望着谢景。   谢景:“……” 第10章 极品   认识久了,王悦觉得谢景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自己从前确实看走眼了,谢景这人你瞧着他冷冰冰的不近人,乍一眼看去很唬人,其实没丁点脾气,相当温文尔雅的一个人,有点古板,又有点闷,又有点好玩。   王悦和谢景处久了就发现,这其实是个性子很温柔的人,说话做事都恰到分寸,放在晋朝,他大约就是家学渊源的世家所出的君子,端正又清白的那种。这倒不是说谢景没什么城府,男人心里头有城府,城府里头可以是机关重重,也可以是养着花鸟鱼虫。王悦感觉出自己开始慢慢喜欢这人,这人身上确实有那么点魏晋古风。魏晋风流不一定是痴狂任诞,芝兰玉树长于庭,赏心又悦目,这也是魏晋风骨的一种。   王悦这会儿只是出于百无聊赖又加上好奇才揣摩人家,他压根想不到,很久之后,他死皮赖脸地缠着人家,那真是天天就靠着揣摩谢家大公子的心思苟活的。   世上的事儿总是很无常,就像王悦这时候兢兢业业地替王老板擦着玻璃柜台,他也不会想到,他不久之后竟是还能回去晋朝,继续做他风头无两的赌徒。   这几日,王老板出了远门,老朋友病逝,他赶着去另一个城市奔丧,关了几天店。   王悦一下子无所事事起来,大花给王老头抱回去养了,王乐要上学,风头紧,晚上的贴膜生意也早就因为躲着城管而停了多日,他一个人晃荡着,好像瞬间没事儿干了。   王悦又去店里买了几本讲晋朝历史的书回来,有事儿没事儿翻两页,翻来覆去地翻着两件事儿,一件是王敦之死,一件是明帝驾崩。   无论多少次,读到这两段,王悦都有种心脏顿停的感觉。   他依旧不怎么能相信,这都是一千八百多年前的旧事了。   在家坐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看了两天书,看得脑子晕沉沉的,王悦忍不住抬手揉了下太阳穴,打算起来给自己做点东西吃,刚一起身,就听见敲门声响起来。   王悦开了门,外头站着两天没见的谢景。   谢景瞧着王悦这副饿得没知没觉的样子,皱了下眉。   半个小时后。   王悦跟着谢景站在了一栋楼底下。   “你现在住这里?”王悦扭头看了眼谢景。   谢景点了下头,朝电梯走,没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眼,解释了一句,“谢家老宅我不常住,我以前不在国内,回来后一直住这儿,所以上回你去老宅没找着我。”   王悦有些诧异地看了眼他,脑子里忽然记起谢家那个黑衣的女人,以及两人初见时那场剑拔弩张的葬礼。王悦自己也是大家族出身,他知道大家族面上瞧着风光,云谲波诡不为人所道,他倒也没问什么,跟着谢景进了电梯上了楼。   “家里比较乱,我一个人住也不怎么收拾。”谢景推门进去前,扭头看了眼身侧的王悦,“我大学学的是建筑设计,家中图纸和模型比较多。”   王悦犹豫着问道:“建筑,你会盖房?”   谢景明显顿了一下,“会吧。”   王悦看着谢景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这一千多年后的富家子弟,这和过去的人确实是不大一样。还会盖房,这看着倒是……呃,挺懂得过日子的。   王悦跟着谢景走了进去。   刚进去的时候王悦微微一愣,屋子确实是有些乱。   实际上房子很宽敞,也只有零星几件样式简单的家具,但一眼望去全是厚厚的图纸,进门就是几个落地的巨大玻璃柜,里头塞满了图纸,地板上也堆了许多叠半人高的图纸,一眼看去全是纸,看得人眼花。   书桌靠着落地窗,上面摆着电脑、纸笔、堆了一半的建筑模型、还有许多王悦不认识的东西。书桌正对面就是一扇落地窗,从落地窗看出去,整个城市的风光都尽收眼底,街道和小区彻底抽象成了一堆线条和几何方块,极目之处,一条鎏金溢彩的地平线。   东晋有门学问,就叫识鉴,说白了就是从细微处看一个人的品性,王悦当时就觉得谢景这个人气象极广,可低头又看看堆了一屋子都快让人没地方下脚的图纸。   ……他又觉得还是收回刚才那句评价好了!   谢景知道王悦饿,带他回家之前给他买了点吃的,王悦没吃多少,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让王悦在屋子里唯一的一张沙发上坐下,自己转身去了厨房。   王悦坐在沙发上四下看了圈,感觉自己像是被浩荡汹涌的一群纸给围困在了高地,他的嘴角忍不住微微抽了下。   他确实有些没想到,谢景家里会是这个样子。屋子里这么多图纸,一张张画下去,得画多少年啊。这个人从小到大,是只干了这么一件事儿吗?一个人一辈子若是只干一件事儿,那想来真是……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啊!他忍不住朝厨房看了眼。   谢景翻了会儿冰箱,简单给王悦弄了点吃的。   王悦拿着筷子吃饭的时候,忽然问了一句,“你一直都是一个人住?”   “嗯。”谢景把水杯给王悦轻轻推了过去。   王悦接过水杯,心里有些了然。这人怕是一个人住久了,多多少少有些洁癖,房间虽然乱,但是很干净。菜色很清淡,但是做的明显比他这个半吊子好吃,瞧得出来这人平时就是吃这些的自己做的。王悦刚重生那段日子,也是什么都不会,跟着什么都不会的王悦住久了,硬着头皮也学会了不少,他只是没想到,谢景这种大户人家的富家公子哥也和落魄时期的他差不多。   看样子古时纨绔和现代的还是有不少差别。   谢景伸手将一盘菜放下了,看着低头一筷子一筷子挑肉吃的王悦,忽然觉得王悦这人还挺好养活,挺好打发。他就这么看着王悦挑完了一盘菜里所有的肉,随手将手边的一盘竹笋肉丝推了过去。   王悦来者不拒,他确实太久没享受过别人做饭给他吃这种待遇了,菜色虽然清淡,不是特别合他的口味,但是王悦现在真心不挑。混成这副德行,能吃饱就不错了!真当自己还是琅玡王家大公子?   谢景看着埋头吃饭的王悦,觉得量应该不够,又瞧见王悦蘸着油吃肉,不像是个喜欢吃清淡的。看了会儿,他回厨房又翻出碟肉,按着菜谱学着做了道红烧肉。刚端着盘子出来,他就看见闻到香味的王悦刷得一下抬起了头,眼睛都快绿了。   谢景把那盘油腻的红烧肉摆在了桌子上,肉烧得松软滑腻,油光十足。   王悦吃了一口后,看着谢景整个人的眼神都不对了。   好吃到他真的想哭!   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肉?!   我大晋朝清汤寡水的根本没有这么好吃的肉!   整一顿饭吃下来,王悦从一开始的有点饿,吃到后面他觉得自己应该是饿疯了。谢景瞧见他喜欢,回去顺手把剩下的几个菜做了,王悦坐在桌子前捧着碗,满脑子都是这个好好吃!那个好好吃!要不要喊王乐过来一块吃?不对王乐还在上学!那要不要给她包起来带回去吃!   谢景瞧着有些来不及吃的王悦,极轻地笑了下,忽然忍不住抬手轻轻揉了下王悦的头发。王悦吃得正纠结没有察觉,谢景垂眸望着他。   一个人吃住习惯了,头一次给人做菜,瞧见他喜欢,原来是这种感觉。   王悦吃了一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向谢景,“谢谢。”   谢景没说话。   吃完饭,又给剩下的全打包了,王悦坐在阳台,心满意足,吃饱喝足精神气足,人也爽利多了。他回头盯着厨房的门看了会儿,他知道谢景在厨房里收拾,那感觉有些奇怪。   这日子,好像一夜之间忽然间有了些烟火人情味。有个人陪着,知冷知热的,明明离家千远万远,竟是也有点家的感觉。   他坐在阳台上,撑着栏杆往下扫了眼,这楼层是真的高,低头看去几乎有眩晕感,王悦趴在栏杆上俯瞰着这座城市的风光,他知道这城从前也是正儿八经的老皇都,和后来的金陵一样,也曾有无数的帝王在这儿问鼎天下,如今却只剩下了老故宫土城墙,还有清风明月胜似当年。   皇图霸业,说好听了,真不过大梦一场,还不如又饿又馋的时候一碗红烧肉。王悦自己把自己逗笑了,笑着笑着又有些难过,难过之后又觉得其实还行。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王悦回头看去,谢景正好端端地望着他。   “在想什么?”   王悦漫不经心地扫了眼脚下的城市,忽然对着谢景道:“刚才的肉好吃。”他望着谢景笑了下,“没想到你还会做饭,还做的这么好吃。”   “一个人住久了,杂七杂八的什么都会点。”他看了会儿王悦,“还怕你吃不习惯。”   “没有。”王悦立刻捍卫红烧肉,他哪里是吃不习惯,他那简直就是相逢恨晚,“相当好吃。”   “真的呀?”   “是啊!”王悦怕谢景不信,忍不住开口道:“说真的,要是放在我有钱的时候,我真砸钱让你给我顿顿做肉吃,多少钱都无所谓,骗都要骗你上我家来做饭。你是没赶上好时候!我如今也只能白吃你的,占你便宜了。”   谢景望着王悦没说话,笑了下。   王悦给谢景那一瞬即逝的笑猛地给晃了下神,那日头打得太足太好,谢景正好站在阳光里头,眉舒目朗,端正清俊,王悦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前花天酒地脑子坏掉了,脑海中砰一声溅过吊儿郎当的两个字。   极品。 第11章 大水   吃完饭,王悦也没事儿,谢景留了他吃完午饭吃晚饭,王悦心思一动,没经得住红烧肉的诱惑,点点头应下了。   王悦坐在沙发上打量着谢景那些建筑模型,他也看不懂,看个漂亮而已。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谢景忽然问了一句。   他回头看去,“什么打算?”   “以后想没想过做点别的?你要是有什么打算,我兴许能帮你。”   还真别说,谢景提了这么一句后,王悦难得再次正视了一下自己未来的出路,日子一天混一天,他总感觉冥冥中有天意,没敢去做长远的打算。一夜又一夜的梦,有时候突如其来的恍然感与焦灼感似乎都在向他昭示着什么。   前世的亲眷与故人,那些尚未做完的事,前尘隔山海,他雾里看花,总觉得冥冥中有那么些意思。王悦思及此心中忽然就平静了下来,“多谢了,不过,还是不用了。”他看了眼谢景,那一眼,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一瞬间拉开了。   谢景的眸子深了深,片刻后,他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别开了视线没再说话。   坐下没一会儿,谢景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起身走到一旁接了起来。王悦随意地看了眼,瞧见那抹熟悉的土豪金,愣了下,这手机壳谢景他还真用下去了?他记起他卖那手机壳王老头那侄子教他推销的一句话:金色,纵享无上尊荣。   王悦嘴角猛地一抽。   谢景电话打了挺久,王悦下意识避开了没去听,自己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视线忽然落在书房里的一排架子上,王悦伸手把架子上那张合照拿了出来,那照片的背景是个四合院,照片上有个小孩,看上去不过三四岁,一小团,穿着件黑色袄子坐在院子天井边,他面前摆着一堆比他还高的积木,一个穿着圆领毛衫的老人正陪着他堆积木长块。王悦看了眼那照片上的头发花白满脸褶皱的老人,又看了眼一旁的另一张照片,穿着白色大褂的青年单手插兜站在实验室里,风华正茂。   王悦花了几分钟的时间猜测,这小孩应该是谢景小时候,这老人兴许是他亲人,极有可能就是上次葬礼去世的那位,另一张老照片上的年轻人,应该是这老人年轻时候,仔细瞧了几眼,那年轻男人的眉眼轮廓与谢景有几分相似。   王悦看了会儿,把照片轻轻放了回去,走出去书房,带好了门。   谢景电话还没打完,王悦有些百无聊赖,在屋子里继续瞎转,最后转入了厨房,厨房里还飘着肉香,王悦吸了下鼻子,随意地将手搁在了洗菜池,下一刻,温水忽然淌了下来,他一下子有些愣住了,迅速地收回了手。   水停了。   王悦顿住了,他试探地将手放回去。   水淌下来。   他将手缩回来。   水停了。   王悦有些震惊,盯着眼前的洗菜池有些不可置信,在现代一年多了,也不是没见过新奇的东西,但是无论见到什么没见过的,他依旧能被唬住,哪怕是个感应水龙头。王悦忍不住又伸出了手,拨了下水,收回手,又伸出去。   谢景挂了手机,循着水声走进厨房,正好看见王悦在玩水。他捏着手机的手微微一顿。   王悦巧好也回头看了眼,拨着水花的手一僵。   哗哗水声在两人耳边不息,谢景顿了会儿,忽然觉得王悦这副呆愣的模样挺可爱,他收了手机,“老宅那边出了点事儿,我出去一趟,我过去看看情况,应不会太久。”谢景看着王悦放在水龙头下的手,“你在这儿等我,我晚上回来给你弄吃的,书房在左转第二间,卧室在左转正对面,厕所在主卧出门右手第二间。”   被抓了正着的王悦镇定地点了下头。   谢景看着王悦,他总感觉王悦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他开口道:“我尽快回来。”   “嗯。”   谢景忍不住站着又看了会儿王悦,终于,他从兜里掏出钱包和钥匙放在了案上,转身往外走。   谢景一走,王悦刷一下从水龙头下收回手,颤着手从架子上扯了块毛巾就往外走,王悦觉得他心口隐隐作痛,一抽一抽的那种痛。王悦发现他对别人都能不要脸,但是他一遇上谢景,他好像忽然要脸多了。被人骂了十多年“不害臊”,王悦第一次觉得他还是很害臊的。   谢景走后没多久,王悦一个人在屋子里呆着,不好意思玩水了,也不想转悠了,他觉得无聊,打算下楼转转。   下楼在小区里逛了一圈,小区还挺大的,王悦逛了挺久,后来还在小区撞见个身怀六甲的女子一个人搬着东西像是要搬家,孕妇不好意思地拜托他帮个忙,他随手就帮她搬了几样东西,等东西搬完后,已经大半天过去了。他擦了把汗往谢景的家里走,觉得这时候谢景应该也回来了。   要说王悦也是个有骨气的,他不懂电梯,他是走楼梯上去的,爬不知道多少层吧,他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儿,他没谢景家钥匙啊!谢景当时把钥匙放在了案几上,他出门前忘记拿了啊!   正犹豫着,爬楼爬到地老天荒的他已经慢慢爬走到了谢景家门口,下一刻,他的视线顿住了。   这底下门缝……似乎有水渗出来?   王悦低下身摸了一把,看着自己一手的水,忽然睁大了眼。   等等,他走前那水龙头还在淌水吗?   王悦算了一下,从离开到现在前前后后大概一共三个多小时……   三个多小时!   他伸手就去拽门,拍了两下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兜里掏出手机拨了电话出去,那边倒是很快就接了起来,王悦忙开口道:“谢景!”   “怎么了?我这边出了点事,很快回来了。”谢景以为是王悦等久了,解释了一句。   “你家的门怎么开?”王悦看着那源源不断顺着楼梯一路往下淌的水,声音有些抖。“我……我有点东西落在你家了,我现在人在门口。”   “门上有密码锁,我把密码报给你。”   王悦点了下头,听着谢景的声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按了几个键,接着伸手猛一下推开了门,入眼的一幕让他瞬间傻眼了。   “王悦?”谢景没听见王悦的声音,皱了下眉,“王悦你没事吧?”   “没事。”反应过来的王悦迅速说了一句,盯着从厨房源源不断淌到客厅的水,还有一片汪洋中漂浮着的图纸,“那什么谢景找找东西我先挂了!”他啪一下挂了手机,扭头就冲进了厨房。   水声哗啦啦的。   王悦他试着关了一下,水一直在淌,无论他怎么弄,那水龙头都没有丝毫的反应,他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最后猛地扯过一块抹布直接把口堵上了。   镇定,镇定!   王悦回忆了一下上回他家漏水王乐是怎么弄的,忽然反应过来,水闸,找水闸!   王悦手忙脚乱地就去找水闸,从厨房一直翻到客厅,从客厅一直找到卫生间,而后走又走回了厨房,乱了好一阵子,王悦忽然反应过来,他不认识谢景家水闸长什么样啊!忽然,他视线一顿,看向厨房的一角。在一旁,布早就被水龙头冲开了,王悦看着它水势越来越大,扭回头看向那他不怎么熟悉的东西,没办法,那必须是水闸了。   他上去观察了一会儿,也没来得及细看,用力掰着那闸门,哼哧哼哧地掰了半天没掰动,手下猛地加大了力道,半晌他松了手迅速甩了下快勒断的手,看了眼纹丝不动的水闸,从兜里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出去。   “喂,王乐!”   王乐正在上自习,猫着腰出了门,拐进了女厕所,“咋了?”   “上回家漏水,那个东西你怎么弄的?”   “我操!家里漏水了?你找着水闸了没,你转一下就好了。”   王悦一只手正用力掰着那闸门,闻声手一哆嗦,“转,转一下?不是掰?”   “你傻逼啊!水闸你怎么可能掰的动?”王乐震惊了,王悦这智商闹着玩的吧!   王悦手一顿,立刻改为去转,手却没反应过来,用的还是掰的力道,崩的一声,王悦猛地抬手遮住了脸,水柱猛地喷射了他全身,下一刻,厨房里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巨大声响。   然后就是喷射。   喷射。   喷射。   王悦什么方寸都没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七八条水柱,爆开的水管在喷射,然后还是喷射。   “我操!王悦?什么声音这么大?你干什么了?”手机那边传来王乐的声音。   王悦别开视线凑了个水溅不到的角度,擦了把脸,有些傻眼,又有些震惊,然后还有些惊奇,“王乐,它好像……爆了。”   群爆了   王乐:“……”   王悦挂了电话,什么都没说直接冲进客厅,那一屋子图纸下部浸泡在水里,王悦摸了把脸上的手,伸手就将图纸抱起来放在了桌上,但凡能放在高处他全给叠在了高处,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在暴风雨中打捞一艘沉船,一看屋子还有这么多,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抬头看了眼二楼。   谢景的家是复式结构,楼顶还有个天台。   他捞起着一叠泡在水中的图纸直接冲上二楼,刚一放下也顾不上查看什么,回身就下楼,跑了多少趟他也不清楚,他刚大口喘着气放下了手里的一叠泡软了的图纸,正准备下楼继续搬,那一瞬间,他就那么随意地轻轻地回头看了一眼。   下一刻,他狠狠倒吸了口凉气。   高处有风,恰好迎面一阵卷过去,王悦看着那堆图纸刷一下全掀了起来,在空中四散翻腾,乘着风越过栏杆哗一下全卷着往楼外飘。   那是一栋三十多层高的楼,用王悦从前的话来说,那叫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王悦撑着栏杆睁大眼看着那些纷纷乘风而下的图纸,忽然觉得腿有些软,眼前有些昏,他看了两三秒,回身就往楼下冲。   谢景赶回来的时候,还没走到单元楼下,小区门口,迎面卷过来一张纸飘着就从高处下来了,他伸手随意地接了,刚低头看了一眼就愣住了。他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抬眸望去。   远处单元楼外无数白色图纸飞舞流散,一阵又一阵,有如流风之回雪。   他站着看了一会儿,半天才捏着那张潮湿的图纸走回去,楼下情况更是夸张了,几百米的范围内都落着雪白的纸片,草丛里刷一下站起个人,手里草草地拽着一叠图纸,谢景站在原地看着他在草坪里乱窜。   忽然,那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僵直了背慢慢回头看了眼。   两人隔了十多米,中间飘着卷下几张图纸,谢景看了那表情僵硬的人良久,终于开口问了一句:“你在干什么?”   王悦:“……” 第12章 造孽   谢景带着王悦上了楼,推开了门,只看了一眼,谢景伸手啪一声重新将门关上了。手撑着门,他回头看向王悦。   王悦傻眼了,“怎、怎么办?现在怎么办?”他浑身湿透了,手里捏着沓稿纸,尴尬地望着谢景。   谢景打量了王悦几眼,“打电话找物业吧。”说完这一句,他忽然又重新推开门淌着水走了进去。   王悦看着谢景推门走进去,自己一个人立在门口,一下子尤其尴尬。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图纸,慢慢伸手把揉皱了的一角抓平了,王悦一眼就能看出谢景在这些图纸上所耗的心血,这种精细程度绝不是潦草几笔就能做到的,王悦想起那堆满了一屋子的图纸,心里有些凉飕飕的。   从数量看来,那怕是经年累月的心血。   王悦觉得他要是谢景,怒从心头起,这会儿他剁了自己的心都有!   谢景踩着水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王悦一动不动地愣在那儿,头发衣领袖口全湿漉漉地滴着水,像是傻掉了。谢景手里捏着块好不容易找出来的干毛巾,朝着他走过去。   王悦抬头看了眼谢景,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抱歉,我……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王悦噎住了,他现在一穷二白,倾家荡产都没什么可以赔谢景的。想了半天,他忽然就觉得,谢景这人遇上他,那可真够倒霉的。   谢景看了会儿王悦带着水渍的脸,极轻地叹了口气,伸手拽着王悦的胳膊将人扯了过来,抬手拿毛巾一点点擦着他脸颊上的水,感觉到王悦一瞬间的僵硬,谢景低眸扫了眼他,手贴着毛巾顺着雪白的脖颈一点点往下仔细擦着。   王悦顿了半天,始终没听见谢景开口骂他,又觉得谢景这情绪貌似还算稳定,终于,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不生气?”   “嗯。”   平平淡淡一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听得王悦心中忽然颤了下,他微微抬起头一瞬不瞬呆怔地望着谢景,两人隔得很近,这个角度刚刚好,王悦不知觉就看愣了。忽然,他卷了下湿漉漉的袖口,将还沾着碎草屑的手默默抬高了些。   谢景一顿,看了眼伸到他面前的手,又抬头看了眼王悦,静默半晌,他伸手捏上了王悦的手腕,拿毛巾慢慢把他的手也仔细地擦干净了。   “为什么、不生气啊?”王悦呆住了,这人脾气真的好得过头了吧?   谢景擦着王悦的手,抬眸看了眼他,“有什么用?淹都淹了,就这样吧。”   “我、抱歉啊。”王悦实在没别的话说了。   谢景没说话,一点点擦着王悦的手指,把上面的泥和水全擦干净了。   很久之后,东晋建康城乌衣巷王家府邸,琅玡王家二公子王恬有天没忍住,问了不学无术的长兄那么一句话,“兄长,你为何总是找谢家人的麻烦?”   彼时王家大公子坐在堂前喝茶,闻声久久没说话,就在王恬觉得他不会应时,端着茶的王家世子忽然笑了下,低声道了一句,“我就是想看看,他生气时是什么样子。”   王悦这辈子的孽,大部分都是自己造的。   ……   鉴于家里水漫金山一片狼藉,没地方睡的谢景拖着王悦回了谢家老宅,进门后,他把湿漉漉的王悦安置在客厅,自己走进浴室调了下热水,接着从柜子里翻出套干净的衣服,然后出门将浑身湿透隐约吸着鼻子的王悦拽了进去。   王悦洗完澡走出来的时候,谢景抬头看了他一眼,眼底忽然就暗了下。   王悦个子比谢景小一些,也要更瘦些,一身白衬衫套在他身上有些宽松,领口随意地敞着,头发有些乱,湿漉漉地滴着水遮住了眼。谢景看了一会儿,拿了块毛巾走过去,按着王悦把人弄沙发上坐下了,抬手把毛巾盖在了他头上,谢景慢慢擦了起来。   王悦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谢景,犹豫半晌,他把头微微仰了仰让谢景擦得更顺手些。   静了很久后,王悦还是忍不住,忽然回头问了一句,“那些东西,你画了多久啊?”   谢景揉擦着王悦的头发,闻声看了眼他,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的少年一双琥珀色的眼正望着自己,那模样竟是有几分难得的乖巧,谢景手一顿,淡淡道:“四五年吧。”   王悦震惊了一下,忙回过头没敢多问。他开始有点佩服谢景的性子了,四五年的心血一朝付诸东流,这换成一般人,指不定能不能扛过去,谢景这人你别说他还真的挺抗打击的。   谢景将王悦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揉着他的头忽然问了一句,“你一直都像这样冒冒失失的?”一直这么冒失,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王悦猛一下子被戳中了,没敢吭声。之前在晋朝,王家人都习惯了,王长豫每隔三天捅一小篓子五天捅一大篓子这事儿还真一点都不稀奇,所有人包括曾经被气得半死的王悦他亲爹王导都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平日里也没什么人会去说他什么,反正王家多得是叔伯显贵乐意给他收拾烂摊子。要说王家这帮人,那全是跺一跺脚建康城震三震的狠角色,王悦别说捅娄子,就是把天捅一个窟窿他们也能补回去。   在他们眼里,王家小世子就该是在江东横着走,不傲那还算什么琅玡王家人?   就这样养孩子,能养出什么正经玩意儿就奇了!王悦从小就野得没边,什么事儿都敢做,什么都喜欢试试。   王悦回忆起自己做过的混账事,脸上略微有些挂不住,扭头看了眼谢景,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人比人,他这一衬托立刻就显出谢景温文尔雅君子风尚了。他低头摸了下鼻子没说话。   说起来,讲真,上辈子王悦还真不喜欢谢景这一类人,东晋君子,荣名扇于前,党羽炽于后,君子皮囊下尽是些道貌岸然之人。他看多了所谓儒雅君子干得混账事儿,知道这些人其实不过尔尔。   不过有一个家族有些例外,陈郡谢氏,传闻他们家子弟各个修雅玉质,谦冲和煦,晋朝名士草木君子只认竹,王悦小时候常听长辈以竹赞喻谢家人,听得多了,总觉得谢家是一窝竹子成精了。   东晋初年江左政局是司马家和琅玡王氏的天下,就连江东小儿牙牙学语时都唱道,王与马,共天下,相比较于王家子弟荣贵满朝堂,那窝竹子精却是一直不温不火,王悦只依稀记得后来他们家许多子弟好像外镇了荆楚二州,荆楚是江左门户,北面就是虎视眈眈的刘石,这窝竹子精这么些年约莫是一直替天子守着国门,难怪是默默无闻。   若是不读史书,王悦之前打死他都想不到后来竟是这帮人中兴了晋室,谢家人全一个个的都是大晋中流砥柱。当仁不让的江左第一门阀,势头甚至盖过了琅玡王家。   王悦和谢家人不熟,王谢两家同在建康时也没什么太硬的交情,乌衣巷太广太热闹,王悦小时候多的是左右邻里朋友知交,东晋初年朝堂政局不稳,王悦的朋友也是随风换了一茬又一茬,幼年的事儿三三两两都忘得差不多,后来有人提到陈郡谢氏,王悦唯一记得就是他们家一窝竹子精。   谢景给王悦把头发擦干净了,拿吹风机吹了会儿,揉了两下王悦的脑袋,看着这人又在他眼皮底下走神,谢景摸着他的头发静静看着他。   这样子倒是真的乖巧。   谢景学了很多年建筑,随手就能画出精确的黄金分割,他清楚地知道什么样的比例最合适,什么样的线条最流畅,可有那么一瞬间,他揉着王悦的脑袋静静看着他,忽然觉得十多年所学皆成荒诞,这一幕没有经过任何的设计,而这个少年微微垂着头走神的模样,真的可爱。   谢景给王悦吹干了头发,自己找了套衣服进了浴室。   等谢景从浴室里洗完澡走出来的时候,王悦正坐在床上一下又一下地按着遥控器,忽然,他停了下来,坐在床上裹着被子挺直了背,一双眼静静盯着电视画面。   谢景倚着浴室的门看了会儿王悦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王悦看着电视的目光,带着一股发自心底的庄重虔诚,就跟打出生起没怎么见过电视似的。   谢景随意地看了眼王悦看的电视,古装剧,他走过去在王悦身边坐下了。   王悦看了会儿,有些索然无味,假的终究是假的。可他依旧有些停不下来。他和王乐租的屋子里没有电视,他在王老板家里看见过这个,第一次见到的时候震撼的无以复加,后来才知道,里面的故事全是演的,全是些后人想象中的野史鬼话,和真正的历史相去甚远。   王悦回头看向谢景,按了下遥控器关了电视。   谢景从他手中捞过遥控器,又把电视打开了,“看吧。”   王悦的眼睛微微一亮,他望着谢景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那声音又低又认真,听得谢景眼中微微一暗。 第13章 汉服   凌晨两点。   肩上忽然微微一沉,谢景看了眼困得下意识窝在他怀里睡过去的王悦,伸手将电视关上。两人还真就这么坐在床上看了一晚上的古装宫斗剧,王悦眼里相当嫌弃可人还是很老实地看了一集又一集,连饭都不想吃,谢景就看着他坐在沙发里一下又一下点着头最后窝在他怀里睡过去了,他低头看着王悦,抱了一会儿,忍不住伸手轻轻揉了下他的脑袋。   他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过了二十年一个人的日子,忽然觉得两个人过也很舒服。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注意到王悦了,这个人和普通人瞧着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会玩小心思,会耍狠,也会装老实,这样的人在世上也是不少的,说来他好像其实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却又真的是处处都不一样,连吃饭喝水都好像不一样。   从前觉得喜欢上一件东西或是喜欢上一个人是件遥不可及的事儿,可真遇上了,又觉得自然而然,他望着你,你就知道其实你在心底喜欢着他,你就会希望他也喜欢着你,接着便是两情相悦。世上感情之事好像就这么简单。   谢景低头看着窝在他怀中沉沉睡去的王悦,眼中有几分暗沉,刚喜欢的时候他总是有些担心自己这性子不知道如何去喜欢一个人,如今却又开始担心,会不会吓着他。   谢景没睡过,抱着王悦回了卧室,他盯着王悦看了大半个晚上,看着他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抱紧了自己。   刷了一晚上剧,王悦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清晨的阳光从窗户里打进来,他惺忪着睡眼从被子里钻出来,抬手抓了下头发,忽然看着陌生的房间摆设一愣。   想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自己这是在谢景家,然后呢?   他昨天淹了谢景的家。   王悦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他刷一下掀开被子翻身下床,推开门就往楼下走,刚沿着楼梯走了两步,身形一顿。   穿着件宽松灰色毛衣的谢景站在桌子前,修长的手捏着白瓷勺子,轻轻搅着砂锅里的白粥,清晨的阳光穿过落地窗静静打在他身上,温文尔雅的。   王悦忽然莫名就转不开眼了,满堂都是暖暖的日光,日光里站着个暖暖的人。他觉得谢景这个人好像特别衬阳光,就跟玉似的,在太阳光底下尤其惊艳。他上辈子混迹各种明镜庙堂花柳巷,什么样的佳人少年和世家君子没见过,可第一次遇上像这样气质好的,他站在楼梯上,一下子竟是看怔了。   楼梯传来几声脚步声,谢景知道是王悦下来了,可一会儿就突然没了动静,他略带疑惑地回头看去,王悦身上还套着他的白衬衫,赤着脚踩在楼梯上,头发有些乱,一双的琥珀色眼睛呆愣地看向自己,看上去像是有些迷茫。   谢景看了会儿,“醒了?”他的视线落在王悦的一双脚上。   王悦有些傻的“嗯”了一声,赤着脚沿着楼梯慢慢往下走,一直走到谢景身边,盯着谢景面前砂锅里的粥看,半晌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早餐,银耳莲子粥。”谢景话音刚落,就看见王悦一声不吭地抬起头,一双圆圆的琥珀色眼睛就这么看着自己。   谢景忽然轻轻抽了下眉,捏着勺子的手顿了顿,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收回视线,执着白瓷勺子舀了一小勺粥,他低头抿了口试了下温度,一抬头发现王悦正紧紧盯着自己的动作,谢景一顿,把勺子凑到了王悦的嘴边。   “你在干什么?”王悦手肘撑着桌子,视线落在谢景捏着勺子的手上。   “尝尝。”   王悦眼神微动,抬头看了眼泰然自若的谢景,他慢慢伸长了脖子,低头就这勺子喝了一小口,抿着唇半晌,他抬头看向谢景,一声不吭。这人不做厨子真是暴殄天物了!   谢景觉得王悦那眼神就跟街边等着投喂却没人搭理的小动物一样,那眼神看得他忽然就特别想揉一下他的脑袋,下一刻,他就意识到自己已经伸出了手。   王悦正趁着谢景走神低头凑近了他的勺子又喝了口,忽然感觉谢景的手放在了自己头上,他一顿,略带疑惑地抬头看去,“你做什么?”   谢景不着痕迹地收回手,“去把鞋穿上,我给你盛一碗。”   王悦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扶了下桌子就转身往楼上跑。   在他身后,谢景静静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一双眼忽然温柔了起来,他低头就着王悦没喝完的粥喝了口,感觉还可以,而后伸手从一旁端起了只白瓷碗。王悦下楼的时候,正好看见谢景卷着袖子在盛粥,他看着他,走下了楼。   很多年后,王悦依旧清晰地记得这一幕,清晨阳光下,穿着件灰色毛衣的谢景捏着白瓷勺子给自己盛一碗粥,粥里放了银耳和莲子,熬得恰到好处。这么些年过去,天南海北愿意陪他一醉方休的人数也数不清,可在清晨为他熬一碗粥的却仅此一人而已。风吹雨打十多年,乌衣巷荣辱沉浮,琅玡王氏祠堂又添新瓦,他在建康街头醉别了无数故人知交,在深夜的街巷吐得直不起腰,有人来捡他回家,他在他的背上回忆前尘往事,忽然就忍不住哽咽到泪流满面。   那都是很久之后的事儿了,如今的王悦还可以安安心心地坐在桌子前,接过谢景递过来的碗,心满意足地消受。   谢景送王悦回家,今天是周六,推门进去的时候,屋子里没有人。   他让谢景坐下,去给他倒了杯水,谢景头一次走进来这屋子,落落大方地四下打量着。忽然,他的视线在床头那一堆书上顿住了,望着王悦道:“你喜欢历史?”   “嗯。”王悦没多说什么,抬起杯子手喝了口水。   就在这时候,卧室的门忽然被拉开了,王悦就随意地回头看了眼。   “噗。”他一口水就这么直接喷了出来。   “咳咳。”他忙伸手去擦嘴角的水渍,边将桌子上溅湿的宣纸捡起来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王乐,整个人都看懵了,“你……”   王乐一见王悦那震惊神色,有些诧异,“你活见鬼了?还是这水有毒?”   “你……”王悦盯着王乐那一头亮眼的粉红色大烫卷,想说句什么,喉咙像是被封住了一样,那抹亮丽的粉红色潋滟而粉嫩,晃得王悦脑子里噼噼啪啪的响,他镇定地端起刚手抖泼出去一半的水又喝了一口,仔细看去,他捏着玻璃杯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王乐想伸手理一下刘海,忽然又想到脸上还有妆,硬生生忍住了。她低头不耐烦地扯着汉服的带子,随口道:“王悦你总算是回来了?你这两天干什么去了?我昨天接着你电话,听说你炸人家水管去了?”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用力扯着那汉服的一角想把它掰正,扯的手上青筋都跳出来了,忽然她狠狠一甩手骂道,“操!这什么反人类的设计!”   “你在干什么?”王悦总算从那顶水色泱泱的粉色头发上转开了视线,打量了眼王乐身上套的乱七八糟的衣裳,他忽然一怔,那是套竹青色的汉服,看上去应该经过了简化,但保留了汉服最基本的特色。王悦看着那件款式熟悉的衣裳,望着屋子中央穿着古装的王乐,眼神停住了。   身穿汉服的王乐。   王乐扯了半天腰带和衣襟,皱着眉开口道:“学校有个文艺晚会,我们班排了个节目,每个人都要穿汉服上台,烦死了,还要带一副字过去,这衣服是我们班班长管学校艺术团借的衣服,我试一下大小。”她说着话攥着那衣襟一角又去扯,咬着牙道:“学校旁边理发店老板说他老婆跑了,要打折促销,老子昨天去染了个头发,二十块钱,不要钱似的。”   王悦看得眉头一紧,“别拽那衣角,这衣裳不是这么穿的,王乐你别拽它。”他走上前,下意识就伸出了手理了下那衣裳的衣摆,动作轻车熟路。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衣裳款式,他看了眼王乐,“把手抬起来。”   王乐看了眼帮他整理衣裳的王悦,先是诧异,犹豫过后慢慢抬高了手。   王悦一点点慢慢替她整理着衣襟,最后伸手环住她的腰从背后将腰带轻轻系上了,轻轻一声响,他起身看向王乐,眼中忽然就静了。   亭亭玉立的古装少女,细腰广袖,眉眼清丽,正像是旧时画上走下来的魏晋士女。王悦一直没能想象得出来王乐穿古装的样子,可这一幕真的出现在眼前,他脑海中一下子就想象出了王乐走进乌衣巷王家府邸的模样,少女穿着襦裙坐在庭院里煮茶看书,那就是琅玡王氏养出来的女儿。   王乐看着对着自己发愣的王悦,皱了下眉,“怎么了?哪儿不对吗?还是很奇怪?操!老子就说一定很奇怪!他妈的艺术团一群王八蛋非得要穿!”   “不,没有。”王悦摇了下头,“你这样穿很好看。”   谢景倚着门看着这一幕,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王悦。   “好看?我操!真的?!”王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从一旁的椅子上拿了只东西过来,“对了,还有这玩意,王悦,这玩意儿怎么戴?斗篷!”   王悦看了眼王乐手中的灰色的竹戴笠,看着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他眼神微微动了下,伸出手轻轻将那戴笠拿到了手上。   王乐打从拿到那戴笠起就没停下来过对它的嫌弃,此时定睛一看,这灰蓬蓬的跟块抹布似的,真是丑到一言难尽,她忍不住开口道:“我操!这他妈的也太丑了吧?我去!这要怎么往头上戴?靠!”   王悦闻声掀起眼皮淡淡看了眼王乐,单手捏着那戴笠的边缘,抬手轻轻戴上了,他的动作很熟练,可谓驾轻就熟行云流水,轻轻压了下戴笠边缘,他抬眸扫向王乐。   王乐猛地住了嘴,忽然就瞪大了眼,卧槽!这人……这人怎么戴起来那么好看?卧槽!   青黄色竹戴笠,淡灰色轻纱,王悦抬眸静静望着他,眼中有山水,他轻轻敲了下戴笠的边缘,轻轻一声响,好像这巍巍魏晋两百年尽剩下了风流。   谢景原本只是静静看着,直到王悦抬头那一瞬间,他眼底忽然起了浩瀚波澜,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王悦,没有说话。   “就这样戴,不丑。”王悦伸手将那戴笠摘下了,递还给了王乐,开口道:“你刚说你们每个人还要带一副字过去?”   王乐愣愣地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修文截止!!!   后面的章节对不上!!!   慎入!!!   前后剧情完全衔接不上!!! 第14章 家书   谢景走后,王悦铺开纸,提笔蘸了墨,正要落笔,手腕却又顿住了。   写什么呢?   挂肠搜肚了一阵子,王大公子发现他这人肚子里确实没什么墨水。这辈子唯一背的滚瓜烂熟也就一篇王氏家训,那还是他从小抄到大抄了十多年才记住的,他在白事店里写挽联,那话都是王老板提前给他备好的,他照着抄就行了,如今忽然要他写些辞赋文章,说实话有点为难他了。   在王悦小时候,王导可谓是对他寄予了厚望,不耐其烦地从深山老林里请了一位又一位名士回家教他读书,指望着把他教成个魏晋君子。无奈王家大公子实在不上道,天天变着法子糊弄那几位夫子,一转身又照样吊儿郎当,老丞相看得心拔凉拔凉的。后来到了建康国子监读书,王家人一个没留意,他一转眼就又勾搭上了太子司马绍,这下彻底好了,他自己不学无术,还整日带着司马绍一起游手好闲,几位老太傅看得抓心挠肺,奈何这两人一位是东宫太子,一位是丞相世子,忍无可忍,那也得忍着。   王家大公子这性子,说实话是有几分稀奇的。   东晋王朝重文轻武,同级别的文臣地位要比武将高上不少,像王悦这种不读书的世家子太少见,尤其是后来玄学兴起之后,王悦这种人基本绝迹。   东晋初年,曹魏尚儒的风气早已经去了七七八八,上流世家大族都开始讲起了玄道,世家大族的子弟不会讲几句玄学出门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单就说王导一代名相纵横一世,入了江左,那也得老实地跟着大家品玄论道共同提高自身修养,正经事儿都不干了,整日就坐在新亭陪着一群江东土著豪阀唠嗑。文臣尚且如此,武将莽夫地位如何不尴尬,要是稍微不入流一些的武将那则更是不被人待见了。   北方几位乞活军流民帅,手掌重兵坐镇江东,陶侃、祖逖、郗鉴、苏峻,谁不是一流人物?可这帮人连挤进东晋上流权贵圈子的资格都排不上,唯一一个出身相对相对还行的郗鉴,那也得和江东几大豪族联姻来稳固和抬高自己的地位。   可就这么一个各家各户都讲究读书论道的环境下,王悦他就是对读书不上心,这种情况俗称又叫烂泥扶不上墙。   王老丞相自从发现自己的嫡长子长歪了后没少苦口婆心地劝,偶尔见王悦太不上道了也会忍不住骂一两句,奈何王家小世子后台硬背景黑,他当爹的打不得骂不得,反倒回回把自己气得够呛,后来王丞相索性就撒手不管了,你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可琅玡王家是江左第一大户,王家大公子没文化,这说出去实在太寒碜,于是王导对王悦的要求就剩下了一条,也不高,有事儿没事儿你记得装一装文化人。   王悦装的一直挺像的。   小时候各种诗书功课都是司马绍帮着混过去的,王悦早忘了脑子里有东西是种什么感觉,这会儿忽然让他为王乐写点什么,他一下子有些不知道怎么弄了。   想了一整个下午加半个晚上,终于,犹豫了良久的王悦蘸了墨,沉住气缓缓落笔写了起来。   他将写好的字卷了卷,放在了王乐书包旁。忽然瞥见那套汉服叠得整整齐齐摆在一旁,他拿起来看了会儿,一双眼静悄悄的。   他忽然就想,也不知道王导怎么样了。   自己死的太突然,他的身后事也不知道王导会如何安排,弱冠而亡,没有子嗣也没有妻妾,一个人来一个人走,那灵堂前也不知道是谁替他守灵,谁为他上这一炷香。   他母亲曹淑平生就他一个嫡子,养了二十年,说没就没了,她要怎么办?这余生几十年,她一个人究竟是怎么过下来的?   王悦放下了那汉服。   一大清早,起迟了的王乐匆匆忙忙拽着鞋子从屋子里窜出来,一头粉色头发乱得跟被人刨过一样,王悦坐在桌子前喝着水,静静看着王乐满屋子手忙脚乱地窜。   王乐发现自己迟到了,准确来说,她觉得自己都快旷课了,她慌乱地将那汉服一把塞到书包,伸手就从一把抓过了王悦昨夜些的大幅字帖,看都来不及看,抓了转身就跑,冲出门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跟台旧机器似的,浑身零件都在抖。   这他妈绝对迟到了!   王悦见王乐连脸都没洗,就漱了下口,忍不住探头喊了声,“你不吃早膳了?”   “不吃了!”   “我写的字你看过了吗?”   “我知道了!有事回来说!”王乐的声音从大老远楼下飘过来,逐渐远去直至彻底没了声音。   王悦慢慢将手里的杯子放下了,思忖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写的东西应该没什么问题,他毕竟是琅玡王家大公子,再没文化也是个晋朝人,唬唬这儿的人还是没问题的,他点了下头,他抬手又端起杯子慢慢喝了口水,转身回厨房找吃的去了。   王乐走了没多久,王悦一个人没事儿干,起身又回房间把笔墨收拾出来了。   他总觉得昨晚那几个字其实没写好,闲来无事,他打算重新写写找点感觉。   面前摆着裁得整整齐齐的雪白宣纸,漆黑的墨,王悦提笔蘸墨,写了一两行却总是觉得不满意,过了半天,他甩手把笔轻轻撂下了。   心境不太对。少年时跟着琅玡王家的几位先生学写字,那时候不知道天有多高,也不知道地有多厚,胆气粗得很,下笔透出股狂劲,我手写我心,当然豪气干云天。可如今呢?   说着不恨不怨,心平气和,实则不甘又愤懑,快憋死了。既没有看清云淡风轻的胸怀,也没有只手回天的本事,却要装出这副随遇而安的从容样子,到底给谁看呢?   可笑说不上,挺可怜的。   王悦的手抖了下。   他回身从桌子的抽屉里翻出王悦的课本,翻到最后面的附录处,看着上面那篇兰亭集序。   这是他堂弟的字,王悦也没想到,千年后琅玡王家最出名的不是他父亲王导也不是他叔父王敦,而是个只会写字的书呆子,王悦还记得自己一次看见这字时的震惊,他真是没想到,后世吹得天花乱坠的,大名鼎鼎的书圣,书法世上旷古绝今的一号人物,会是琅玡王羲之。他记起一幕场景,抽着鼻涕擦着眼泪的小孩团坐在他家堂下写字,院中桂花树开得正好,一转眼春来冬往,忽而玉树临风一少年。   他看着这上面熟悉的字,忽然觉得这其实也算封家书。   王悦正愣着,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那声音不急不缓,王悦隔着门脑海中忽然就浮现一个人。   开门一看,谢景静静立在门口。   王悦望着他,不知怎么的,他望着这人皎皎的样子竟是有几分转不开眼,“进来吧。”顿了片刻,他侧过身拉开了门。   他让谢景进屋坐了,见屋子里有点乱,他随手扒拉了一两下桌上的笔墨,正准备收拾宣纸和课本,面前忽然伸过来一只莹白修长的手,王悦手中的宣纸被轻轻抽了出去。   谢景垂眸扫了眼宣纸上的字,这还是他第一次认真端详王悦的字。   龙蛇横飞,笔力之雄浑全然不像是个少年人写的。谢景看了好一会儿,抬眸看向王悦,“你写的?”   王悦点了下头,“我写的。”东晋琅玡王氏,满门书法大家,从未浪得虚名。王悦这辈子什么都混,唯独一手字是货真价实的好,幼年受罚一抄家训就是几千几万字,这一手的好字那绝对是实打实从根基上练出来的,即便是他如今心境不对,可是形还摆在那儿,瞧着总是好看的。   谢景垂眸望着那字看了会儿,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却忽然听见王悦开口道:   “正巧你来了,一起喝酒去吗?”   谢景抬头看去。   王悦手里头随意地拿着《兰亭集序》,手有些抖,或许他自己都没察觉。   王悦忽然就想喝酒,人不开心的时候,要学着自己找乐子。他从个建康数一数二的纨绔落到这步境地,说实话真的很惨了,他又不能和别人诉苦,那憋屈的时候他找人喝两杯总成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绝对是我写文以来发展速度最快的一对cp 第15章 歌谣   老胡同老地方,风情万种的老板娘还是戴着一双水红色袖套,笑着给王悦拎过来两大坛子青梅酒。   谢景看着对面心情不错的王悦,忽然觉得有些头疼。这世上大约没有比一个三杯倒的人要请你喝酒更让人头疼的事儿了。   王悦笑了笑,倒酒的样子相当熟练,做人嘛!首要的是开心。   “干!”王悦伸手将碗抬起来,对上了谢景,难得一副豁得出去的样子。   谢景看了他一会儿,抬起了手。   两只青花碗撞了下,清越一声响。   王悦抬手一饮而尽,相当爽快。   谢景静静望着他,抬手喝了一口,平生第一次尝到酒味,尝不出别人说的辛辣也尝不出什么清冽,只是觉得有些涩,味道过去了,又有些清苦。他习惯了清醒,喝了一口就放下了,看着坐在对面的王悦一个人闷头喝。   王悦喝多了,其实他没有喝多少,可是谢景知道他喝多了,少年一只手随意地放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捏着只空碗轻轻敲着桌案,瞧着百无聊赖的,可实际上是因为喝醉了没缓过神来。   谢景伸手从他手里将那只敲着桌子的空碗拿出来,“怎么了?”   王悦抬头望向他,认了一会儿才认出来这人是谁。   他低下头,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好多话说不出来,可憋在心底又感觉快要憋疯了。忽然,他拿起筷子轻轻敲了下酒碗,对着谢景笑道:“我给你唱个东西吧?”   谢景望着他,“好啊。”   王悦望着碗底的清酒,忽然笑了下,那是千年前的调子,应和着竹筷敲着瓷碗的节拍。   少年朗声唱道:“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   王悦唱的很大声,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他喝醉了,手敲着碗,自己给自己打着拍子,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眼前人不是眼前人,眼前景不是眼前景,闭眼又是这江东滚滚东逝水。   他唱高贵乡公今何在,唱草木萌芽杀长沙。   他唱的有些兴起,眼前是家国动荡风雨飘摇,耳边是铁马冰河声。他敲着碗。   他唱刘将军孤悬塞北,唱中流击楫净胡沙。   他唱洛中朱衣冻死骨,他唱新亭对泣江左夷吾。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却又忽然高昂,男儿重横行,轻千金,犯意气,也曾有三两豪言壮志,要满弓射西北,醉酒杀天狼。   到如今,皆成空!   王悦敲着碗轻轻地笑了起来。   如何放得下?   当年仓皇南渡的衣冠长歌当哭,那一声声的依旧唱不休这东流水,唱不废这万古流,而今终于轮到了他。他知道自己从来就放不下。   这琅玡的草木,江东的春草,长安的雪又满了无人问津的长安道,如何放得下?   王悦在醉意中回忆起一些旧事。   二十年来他从来没唱过这词,当年北土动荡,胡人乱华,年轻的大晋皇帝着青衣为刘聪侍酒,侍中庾珉的痛哭声千里外的建康依旧依稀可闻,中原大乱,无数中朝衣冠仓皇南渡逃难,却在长江江头听见江东的孩童学唱长安童谣,中朝老少忍不住均放声痛哭,一夜之间,长安调子传遍了江东的大街小巷。   王悦听过这些童谣无数遍,但是他一个字都没唱过,也没哭过一场。那一日,他和司马绍坐在建康街头的酒旗下,听着这满城长安调子,淋着大雨喝了个痛快。   他喝醉了,敲着碗对那人说:“以后你当皇帝,我接管我伯父的兵马,我来给你做将军,我去为你挥师北上,咱们打回长安去。”   年轻的大晋皇子没喝醉,大雨浇酒碗,他开口只说了一个字。   “好。”   两只青瓷碗用力地一撞,哐当一声响,荡出了大半杯浊酒,撞出这十年生死交情。   你当将军,我做皇帝,我们一起回长安。   长安有什么?有箜篌有美酒有佳人,有花有月有东风!   去长安干什么?赏箜篌喝美酒睡佳人!看春花秋月,剑斩东风。   多少年后的今后,王悦坐在树下,用力地敲着碗,一个人唱着这百年家国,一个人唱这少年志,一个人唱这长歌行。古老的长安调在千年后的老皇城的角落里悠悠地响起来,日光越过皇城宫殿碧瓦飞檐轻轻落在少年的背上,喝醉的少年敲着筷子的手开始发抖,脸上却依旧带着笑,他像个迷路的人,固执地敲着碗,唱着歌,一遍遍说着那些再也无人提起的旧事,一遍遍讲述着那些扑朔迷离而又无人相信的历史传说。   百年家国,唱到最后是,“凭栏望,裂肝胆,谁与收拾小河山。”   王悦敲了最后一下碗,当一声清响,余音散开,到这一瞬间,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满脸都是眼泪了。   胡同巷子小饭馆,满座鸦雀无声,所有人一起愣愣地看着他。   王悦不知道自己难受些什么,脑海中一片混沌。   少年空负凌云志。   谢景猛地伸出手,将扒着桌案低头大口吐着的王悦一把用力地扶住了,王悦吐得太厉害,他明明没喝多少,可却弯腰吐得停不下来。谢景紧紧扶着他,抬手给他倒了碗白开水。   王悦吐干净了,抬头望向谢景,眼中有瞬间的迷茫。   谢景扶着他,抓着他的胳膊的手一点点紧了,他低头看着他,慢慢将人扶了起来,“没事吧?”   王悦看了他一会儿,“没事儿啊。”   不过是痴人说梦一场,有什么事?王悦笑了起来。   谢景给他喝了口白开水漱口,王悦坐在那儿轻轻按着太阳穴,整个人都慵懒起来。   他终于还是喝得开心了,彻底尽兴了,心里头畅快多了,就连撒酒疯都透出股寻常没有的猖狂,他望着谢景,正好手里还捏着筷子,于是他拿那根竹筷子去轻轻地挑他的下巴,认识倒还是认识他是谁,可脑子已经懵了,瞧着谢景长得好看,便开口说了一句前世不知哄过多少人的话。   “瞧你顺眼,以后跟着我算了。”   谢景扶着他,闻声看了他一眼。   王悦抹了把脸,笑道:“你要什么,我都能给,要钱要东西你只管开口,但凡我有的,你全拿去,你跟着我吃不了亏。”王悦其实就是想让这人陪陪自己,他现在一个人瘆得慌,他忘记了自己一无所有,开口就是钱,他说:“我王家有的是钱。”   谢景正在给他擦脸上的泪水,忽然一顿,缓缓低声问了一句,“我要什么,你都能给?”   王家大公子打出生起就没被人质疑过,钱,不就是钱?要么就是权!说到这儿王悦那就真的很得意了,他堂堂琅玡大公子,不差钱!还是出了名的有权有势!除了庾家那位大小姐,他平生就没有在砸钱买高兴这条路上遇到过绊子。他望着谢景大方道:“什么都行,你开口!”   不就是钱?不就是权?老子有的是,拿钱什么买不到?从古到今,兜来转去不就这么点事儿?   谢景擦着王悦的脸,手中的动作慢了下来,“什么都行?”   ……王悦觉得这人实在太磨叽了,“什么都行!”他重重地敲了下碗,财大气粗的王家大公子表示:“来来来,别客气,说出来,全是你的!”   钱、权、美人、珍宝,说出来,这些全是你的。   谢景看了他很久,一直到王悦都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他才低声道:“这算是要我乘人之危?”他抬手轻轻抚了下王悦的脖颈,感觉到少年的温暖体温,他轻轻摩挲着,看着王悦因为嫌弃他手凉而缩了缩,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下。   王悦脸上眼泪都还没干,刚刚痛痛快快地发泄过情绪,如今整个人正处于“但求醉生梦死,不问昨日今朝”的状态,他一听谢景说这话便笑了,“你情我愿的事,怎么扯上乘人之危了?你不要以为我醉了,我清醒着呢,好多年没这么清醒过了,我说的话每一个字都算数!”   谢景扶住了一站起来就冷不丁往下摔的王悦,从兜里掏出钱包付过了钱,揽着他往外走。   刚走出饭馆没多远,胡同巷子冷清处,他被忽然发作的王悦一把揪住领子压在了墙上,谢景没什么办法,背抵着墙抬眸看着他,忽然感觉到王悦凑近了些,温热的酒气喷在自己的脸上。他有一瞬间的僵硬。   “谢景。”   王悦忽然低声唤了他的名字,那声音带着些醉意,漫不经心的,偏偏又像是极为认真,谢景听见喝醉了的王悦低声慢吞吞地唤了他一声。   谢景的手忽然就一抖,他垂眸望着王悦,没了动作。   王悦见他不搭理自己,轻皱着眉头又喊了一声,“谢景?”   良久,谢景才低声道了一句:“嗯,是我。”   王悦听见他应了自己,眼中似乎有片刻的清醒,却又瞬间混沌开来,“你上哪儿去?”他抓紧了谢景的胳膊。   谢景望着他,“我送你回家。”   王悦似乎怔了下,没了声音。   谢景抬手轻轻揉着他的头发,“我刚想了件事,王悦,我觉得我该和你说。”   “什么?”他有些站不住,伸手攀上了谢景的肩,把这人用力地勒住了。   王悦听见谢景说了一句什么,但是他没记住,一下子就过去了,于是他点点头,装作自己听到了。他好像心里也知道些,其实他没别人了,就只剩下这个人还陪着自己,他下意识迁就着他,于是他点了头。   谢景望着王悦的眼神忽然就变得幽深浩瀚起来,他抬手抚上了他的脸,没说话。   王悦却笑了起来,“我有的,你只管都拿去。”他如今还有什么舍不出去的?人活一世,痛快就好,他用力地勒住了谢景,把自己所有的重量全压在了这人的身上。   其实王悦不重,可谢景感觉自己勒得有些喘不上气,他低头盯着他,正好看见王悦垂着头轻轻笑着,那笑好看极了。   王悦那天趴在谢景的肩头回家,整个人一下子清醒,一下子又糊涂,睡过去又醒过来,每一次他醒过来,他都要问一句谢景,他一遍遍地确认着,却总是忘记。   “谢景。”   “嗯。”   ……   “谢景。”   “嗯。”   ……   “谢景?”   “嗯?”   王悦听着耳边那人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就觉得,日子在波澜壮阔之后竟也有几分宁静意味。不能说最好,却也说不上太糟糕,聊以慰藉。   城市的另一头,静安中学。   王乐一直自嘲自己是个脸皮厚如老城墙的爷们,一到中午,班委喊了声让她上,她动作利落,套了件汉服拎着那副字就上台去了。   艺术节,学校要举行汇演,班里排了出国风节目,为了增强趣味性,大家上台前也没统一过每人手上的字画写了些什么。台上清一色的汉服小姑娘,挨个走上前抖落字画,大多是些讨巧的吉利话,也有的是些激励自己的话,毕竟临近中考了,而最惊艳的是有人拿了一副泼墨山水上去,抖落那一瞬间实在美不胜收。   王乐一向心大,上台前也懒得翻王悦给她的那副字,她只当这活动也就走个过场,抖完走人,还能提早放个学,挺美。   她这样想着,上面就轮到了她,她甩了下自己那头噼里啪啦的潋滟粉红头发走上去,装模作样行了一礼,甩手啪一声将字画抖开了。   前排的评委和学校领导本来说着话,忽然一下子全安静了下来,静默了两三秒,后排的人也突然安静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就连台下偷偷摸摸玩手机的学生都开始抬头看向王乐。   王乐站在台上,一抬头发现全校师生的视线都聚焦在了自己的身上,场面一时之间特别安静。   王乐慢慢拧起了眉,忽然就觉得背后阴嗖嗖的,犹豫了一会儿,她低头扫了眼手里的字画。   斗大的四个狂狷大字,真的是斗大的四个魏晋狂草。   绝代佳人。 第16章 男风   王悦在谢家老宅的床上醒过来的时候,天色都已经黑了,他盯着天花板看了两三秒,整个人刷得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   什么状况?   这哪儿啊?   王悦也是睡懵了,隐隐约约记得自己拉着谢景去喝酒,他喝高了,他瞧着谢景好看,拿筷子去逗人家,后面的事儿全然没有印象。等等,王悦猛地一愣,他浑身怎么这么酸痛?   王悦低头看了眼,手臂胳膊上全是淤青,愣了两三秒,他忽然猛地去拉自己的领口,脖颈和肩膀上全是淤青,他猛地一下有些傻眼,刚睡醒整个人都懵本来脑子就转不动,正好有人推门进来,他抬头看了眼,顿时更傻了。   谢景手里拿着药,一抬头正好看见王悦坐在床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醒了?好点了没?”谢景问了一句。   王悦觉得自己的脑子不会转了,他有了一个很大胆的想法,于此相印证的是,他真的浑身很酸痛,就跟被人拆了一遍似的。王悦瞧着谢景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谢景看着王悦的异样神色,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有哪儿不舒服吗?”   王悦瞅了谢景大半天,问了一句,“我……我……我怎么在这儿?”   谢景望着他那结结巴巴的样子,拿着药的手一顿,“你怎么了?”   本世子怎么知道本世子怎么了?!本世子怀疑本世子和人睡了?!这怎么一身全是伤?   王悦震惊地看着谢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说出来他可能都不相信,他怀疑自己被人睡了,可僵住的脑子第一反应竟然是,谢景竟然好男风!王悦简直被自己的反应吓傻了。   在床上醒来第一反应和好友睡了,这还真不是王悦思路刁钻,魏晋好男风,这事儿太正常了,好友闲来无事睡上床,互相慰藉,或者单纯就是闹着玩,这是件很普便的事儿,王悦的思路还僵化在这一步,发现自己浑身酸痛又瞧见谢景走进来,加上醉酒刚醒,整个人都懵,一下子就想到了这方面的事儿。   头一次,真没经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和人睡了。   谢景看着王悦的神色变了又变,问了一句,“你哪不舒服?”   “我、我们……”王悦看着他,有些想问,却又有些问不出口,“我和你……”   “什么?”   “我喝多了,我记得我……之前不在床上,我们……我们……”   王悦话音刚落,谢景就反应过来了,拿着药的手微微一顿,良久才开口道:“没有。”   “什么?”   谢景打量着王悦,过了一会儿,才又说了一遍,“没有。”两个字里有些自己都没察觉的轻微情绪波动,他望着王悦,“你喝多了,摔下了楼梯,伤是这么来的。”   王悦顿住了,“什么?”   谢景没有多提具体的事儿,只说是摔了,倒也没有细说。王悦一下子极为尴尬,他也不知道自己尴尬什么,下一刻,手就被谢景捞了起来。   谢景轻轻卷起他的袖子安静地给他搽药,他低着头,似乎也不想多说话。   王悦一下子更尴尬了。   浑身是伤这事儿,其中的细节是之后王悦才了解到的,他不是喝多了摔的楼梯,事情的真相其实有些复杂。   这一日,谢家老宅中,谢家大小姐,也就是谢景的姑姑原来也在,这位就是当年在谢家葬礼上甩王悦一耳光的那位。   王悦冲上去打了她,就是那种没有人想得到,也没有人来得及拦的那种一声不吭的动手,上去就是干。谢家大小姐彼时正端端正正地在谢家大堂中和谢景说着什么,语气颇为咄咄逼人,谢景尚未来得及开口,王悦就已经卷着袖子就冲上去了。   王悦是个不打女人的人,但是那天他喝醉了。   王悦是个很能打的人,即便他如今换了个很虚的身体,但是他依旧很能打。   谢大小姐是一位优雅的女人,平时也不学武,跑步都少跑,她连逃都逃不快。   王悦是个很懂分寸的人,但是那天他真的喝醉了。   谢景一向是个很镇定沉着的人,但是那天说实话他真的愣住了。   那至于后来王悦为什么会从楼梯上摔下来。   谢家大小姐离开后,谢景转个身的工夫,平生第一次打女人的王悦倚着楼梯因为太过神清气爽,从二楼一脚踩空。   这些事儿王悦都不记得了,但是他仍是能从谢景三言两语的描述中感受到当时那种令人窒息的氛围。听完之后,他沉默了很久。   “她、没事吧?”   谢景明显顿了下,“没事。”   王悦:“……”   谢景望了他一眼,忽然忍不住极轻地笑了笑。   王悦不知道他笑什么,那一瞬间,他瞧着这个人脸上的笑,心头怦然一动,吓了他自己一跳。这人对着自己轻轻笑起来的时候,他的心中霎时一片敞亮,就像暗了多年荒原陡然照见阳光,风霜雨雪惊蛰春雷接踵而来,他好像活了过来。 第17章 金陵   王悦惦记着王乐,谢景打量了一会儿,开车送他回了家。   谢景站在王悦家床头柜前,垂眸扫了一眼,发现全是有关东晋历史的书,他一下子就记起王悦醉酒后敲着碗唱着歌的样子,少年好像浑然不在乎,却又笑着唱到泪流满面,那声音听得他浑身有些发冷。   那词明显唱的是魏晋,唱的是魏晋这几百年来的风云变幻,家国兴亡。   谢景眼中暗了暗,伸手从最上面拿起一本,随意地翻阅起来。   书上没有备注与笔记,只有红笔圈出的寥寥几个人名,那写字的人明显下笔极重,有的地方的纸已经给划破了,谢景的视线在一个名字上顿住了。   太子绍。   东晋皇族司马为姓,那就是司马绍。   谢景一下子就记起了很久之前王悦喝醉酒提到过的名字,王悦兴许不记得了,其实提到那两个名字时,王悦他整个人都在抖,声音更是抖得厉害,谢景拿着书的手一顿,低头看着面前一摞东晋历史书籍,若有所思。   看样子,是真的特别喜欢东晋呀,他回头望了眼王悦。   王悦正在考虑要不要给迟归的王乐打个电话,还在犹豫,看见谢景回头望着自己,他不明所以,随口问道:“怎么了?”   “没事。”谢景将书塞了回去,“你很喜欢东晋历史?”   王悦的手忽然就轻轻一抖,他低头看了眼,半晌点了下头,“嗯。”   谢景走到他身边,“你喝醉的时候,唱的是东晋的历史?喊的是东晋皇帝的名字?”   王悦顿了一下,抬头看向谢景镇定道:“喝醉了以后的事,我哪里记得?”   谢景看了他一会儿,没多问。   一直到谢景转身走到了桌子旁,王悦才松开了拽着袖子的手,猛地松了口气,他慢慢拧起眉,沉思片刻后,他扭头看了眼那柜子上的书。   看了一会儿,又有些怅然。他想起一个故事,庄周梦蝶。   一个同样讲迷失的故事。有的时候,他确实有些分不清,这里的事儿是不是临时前的琅玡王氏世子做的一个梦,亦或者,琅玡王氏世子只是这个少年临死前的一个梦中人。   悄无声息的时间冲淡了一切,王悦觉得自己在渐渐迷失,迟早有一天,他会忘记建康城长安道,忘记誓言与背叛,忘记过去的一切,那所有的一切最终真的会变成他做过的一个梦,一切的痛苦和挣扎也被忘记。   这样活着,想想也是挺好的,那些腥风血雨全都不用他去背负了。   王悦望向站在桌子前的谢景。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的累了,就这样吧。   次日清晨,宿醉之后头晕得厉害的王悦靠着窗户吹风,桌子前坐着一勺一勺平静喝粥的王乐。   王悦吹了会儿风,看了眼打昨日回来起就没怎么说过话的王乐,心情有些微妙,怎么了这是?他很识相地辨别出了王乐“拒绝沟通”的气场,保持了观望的态度,没去主动找不自在。   王乐平静地喝完粥,从椅子上捞起书包往外走,王悦目送她走出去大老远,眼见着她没人影了才收回视线,刚扭过头不到一分钟,门哐当一声又被砸开了,他回头看去。   杀回来的王乐一句话都没说,伸长手臂从门后的垃圾桶里掏出卷东西,掏完走人,一句废话都没撂下,她连看都没看王悦一眼。   王悦整个人静止了片刻,回想了一下,他觉得王乐从垃圾桶里掏出的那东西,那形状样式看上去好像有点像之前他写给她的那副字画。他若有所思地望着王乐离去的方向,慢慢点了下头,一面觉得自己好像懂了,一面觉得自己好像没怎么懂,不过也正常,他一直感觉王乐这个人有点别扭。   王悦觉得应该没出什么事儿,转头看向楼下,继续吹风。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他视线顿住了。   楼下墨绿的信箱旁立了个高挑的少年,谢景随意地插着兜,一双眼正静静地望着自己,那样子也不知道是站了多久了。   王悦先是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喊了一句,“谢景?”   谢景穿了身相当休闲的衣服,背着只简单的黑色背包,他站在道路上,背景是笔直街道,寥寥行人。   王悦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回国久了,一直没出门走走,这两天忽然想去外面转转,一起去吗?”   “去哪儿?”王悦有些没反应过来。   谢景望着他,说两个字,“金陵。”   王悦突然愣住了,脑子轰一声后彻底空白。   金陵帝王州。   金陵,那就是建康啊!   王悦整个人都怔住了,胸膛一瞬间像是要炸裂开来,无数情绪剧烈地翻涌,他从未想过,光是听见这“金陵”这两个字,他就有种魂魄离开身体的感觉,好像是有人在他耳边重重地敲了一声钟,提醒他记得归途。   谢景看着王悦的样子,“中午十一点的飞机,南京,去不去?”他伸手从兜里慢慢掏出两张飞机票。   王悦几乎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冲下楼的。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飞奔在错流的时间之中,什么都抓不住,却有种飞蛾扑火的壮烈感。   一直到被谢景带着过了安检,验票后坐在了飞机上,王悦才猛地回过神,他死死地攥紧了手,连呼吸都不自觉轻颤起来。他在害怕,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害怕,那是一种从骨髓深处冒出来的战栗,他偏头看向坐在一旁的谢景,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灼烧,凉了很久的血再次滚烫开来。   飞机尚未起飞,谢景环着他替他将安全带仔细扣上了,“睡一会儿,到南京还要几个小时,到了我叫你。”   飞机起飞的那一瞬间,谢景忽然感觉到王悦一下子抓紧了自己的手,那力道极大,他扭头看去,王悦浑身都僵住了,一双眼紧紧盯着自己,谢景顿了一会儿,忽然猛地用力反手将他的手扣紧了。   ……当站在南京老城墙下的那一瞬间,王悦整个人彻彻底底地愣住了,他仰着头静静望着那一截残存的破败老城墙,呼吸艰难。   人来人往,杨柳依依,六朝古都的南京城立在云天下,多少旧事尽付了野史笑谈。王悦站在那儿,忽然觉得眼前乾坤颠倒,东晋巍巍皇城迎风而起,万丈烟尘里故人穿梭不息。有一大群人斟了酒,坐在桂花树下喊他的名字。   “王长豫!”   王悦一瞬间脸上血色褪尽,他太失神,连谢景在一旁喊自己的名字都没听见。   建康,我回来了。   王长豫回来了。 第18章 回家   乌衣巷,秦淮河。   王悦拎着书包站在长街上看着来往奔流不息的人潮,将夜的暮光从地平线上浩荡卷来,朱红的灯笼,灰暗的屋檐,闪烁的银霜,王悦看着这座一千八百年来历经沧桑的古城,分明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狠狠贯穿他的胸膛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站在这街头,像个迷失了多年的孩子,重新回到了故乡,又像是游荡了多年的孤魂野鬼,找到了埋骨之地。   他记起一桩旧事,洛阳沦陷多年后,一位久经战乱的宫廷乐师流落到了建康,王导听闻后,请他来了府上做客,席间,堂中有后辈轻佻地命那乐师弹首曲子助兴,曾经名扬洛阳而今白头又眼花的宫廷乐师温和笑了下,击箸而歌。   甫一开口无数旧时洛阳权贵纷纷泪洒长襟。   一片各自压抑的呜咽声中,唯有那愣愣的轻佻后辈不明所以,只听那白头乐师低声一遍遍唱着那一句楚声,“游子思故乡”。   游子思故乡。   王悦忽然攥紧了拳,他像是被五个字彻底击中了,脸色苍白,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放眼望去,眼前的一切都渐渐开始模糊,在他眼前浮现的是一千八百年前的东晋皇城,朱衣云集,东风摇酒旗。   那是真正的一流繁华。   有世家少年骑马而过,道上惊起烟尘,呛得他几乎有种落泪的冲动。   谢景扭头看了眼王悦,见他又愣住了,心中忽然就笼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霾,心头一下子不安起来,他伸出手,牵住了王悦,喊了声他的名字。   “王悦?”   王悦猛地回过神来,回头看向谢景,“什么?”他问道:“你说什么?这是哪儿?”   “这是秦淮夫子庙,我们先把东西放酒店,吃点东西,晚上再出来逛逛也不迟。”谢景没等王悦开口,牵了王悦就往街道另一头走,“晚上想吃什么?”   “都可以。”   “一点不挑?”谢景回头看向王悦。   王悦下意识就犹豫了一下,一抬头,正好撞上谢景注视自己的视线,“不挑,不挑。”他忙摇头道,“饭桌上我不挑事儿。”   谢景看着他那副样子,忽然觉得很可爱,王悦这北方儿话音说得就像个刚开始学说话的软绵孩子似的,“走吧。”   他极为自然地带过了王悦的肩,拢着他往外走。   秦淮河上有风吹过来,远远望去,画舫龙舟灯火剔透,江清月近人,走了一程,谢景低头看了眼,意料之中地又见王悦开始失神,他极轻地皱了下眉,却终究没说什么。   他伸出手轻轻将王悦的帽子戴上了,侧过身不着痕迹地替他挡了点风。这样子,倒的确不太像是高兴的样子。   吃了饭,王悦坐在酒店里隔着落地窗打量这个城市,一看就难免又失神了。   他的过去和现在分割得太严重,这让他有时候会突然分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哪儿,想不清楚这个朝代和过去到底有无联系,越是不清楚越是想,想得多了他心中也会忽然莫名恐慌起来,不能确定自己和这个世界到底谁是真实,亦或是谁都不真实。   直到这一刻,他站在了这儿,真真切切地看见了这座一千八百年后的建康城,这条一千八百年后依旧流淌的秦淮河。   那一瞬间,月照山河,他清晰地看清了自己的过去。   他琅玡王长豫生于此,长于此,即便所有旧朝痕迹都烟消云散,他依旧认得这儿的水云与江月,认得这儿是他故乡。   王悦静静看着窗外那一带秦淮流水,眼神温柔。   身后忽然响起了脚步声,他回头看去。   谢景将伞放在了柜子上,走上前在他身后站定,“看什么呢?”   “外面下雨了?”王悦看了眼谢景放在一旁的伞。   “嗯,小雨,走街上感觉不出来。”谢景顺着王悦的视线望了眼窗外,夜色中的古城愈发宁静,给人一种茫茫然静水流深之感。他看了会儿,忍不住随意地揉了下王悦的头发,“整个下午都在走神,想什么呢?”   王悦望了眼窗外,良久,低声开口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好看,看了心中很喜欢。”   “是吗?”谢景揉着王悦头发的手极为短暂地顿了下,他望着王悦侧脸,眼中暗了暗,低声问道:“真喜欢?”   “嗯。”王悦点了下头,心中低叹道,故乡旧山河,如何能不喜欢?   谢景看了他一会儿,视线有些幽深,却也没说什么。   “我们下去走走吧?”王悦忽然扭头看向谢景,“沿着秦淮河走走?”   “外面正下雨,天色又阴冷,风吹容易着凉,你今天赶了一路也累了,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我陪你下去看看。”谢景看着王悦,一番话说得不紧不慢极具说服力。   王悦犹豫了一会儿,见谢景静静望着自己,半晌,他终于轻点了下头,这事儿刚定下,忽然他又猛地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眼房间中唯一的一张床,略带疑惑看向谢景道:“对了,今晚我睡哪儿?你就租了一间房?”   谢景看了那张宽敞到可以四五个人睡的床,又看了眼王悦,淡淡问道:“要不你睡床,我睡地板凑合一晚?”   王悦忙摇头:“不不不,那算了,我们一起睡吧。”   谢景望着他,瞧见王悦转头又望向了窗外,他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雾蒙蒙的,晦暗风雨中什么都瞧不清楚。   半夜。   躺在床上,王悦不知怎么的,睡得极为不踏实,似乎一直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几回都惊醒过来,可睁开眼他却记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梦。他有种极为强烈的不真实感。   不知道第几次惊醒后,王悦摸了把自己满头的冷汗有些不明所以,呆了会儿,他忍不住抬手揉了下太阳穴,隔着黑暗看向睡在另一侧的谢景。   一片昏暗中他只能模模糊糊看个大致轮廓,心中却莫名就定了定,犹豫了一会儿,他试着慢慢往谢景那儿靠了下,他实在是害怕,他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可他浑身都在抖,半天,见谢景没醒也没别的动静,他大着胆子把脑袋放在了谢景的枕头上,两人一下子贴近了。   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王悦听了会儿,没听见谢景醒过来的声音,他回头又望了眼窗外,却瞧见黑暗中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的,他仰着头,冷汗流进头发中,他翻了个身望着谢景。   心里忽然就踏实了些。   谢景是个很容易让人安心的人,即便他什么都不做,他坐在那儿,就能让人定心。王悦望着他,有片刻的失神,什么时候开始起,他竟是下意识依赖着谢景了?   睡得正迷糊的时候,王悦似乎感觉到身上的被子轻轻地覆上了他的肩,他困得睁不开眼,下意识顺势缩了下脖子往温暖处贴了贴。   黑暗中,一只手轻轻抱住了他,摸了摸他的脸,又摸了下他的头发,擦掉了他的冷汗,而后那只手静静贴在他的背上没再动。   谢景睁开眼打量着窝在自己怀中熟睡的人,极低地叹了口气,这翻来覆去大半个晚上,看这样子总算是打算好好睡一觉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景都快睡过去了,手上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颤栗。   凌晨时分,秦淮河在夜雨中静静流淌。   王悦猛地睁开了眼,手狠狠攥紧了被子,他像是受了巨大的惊吓一样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睁开眼时整个人都还是呆的,他浑身都在压抑不住地颤抖。鬓角流下的冷汗划过眉梢眼角狠狠砸在了谢景的手背上,触及皮肤一阵冰凉。   王悦撑着床直起身体,不可思议地慢慢回过头看向窗外的秦淮河,细雨中,一切都是模糊的,河岸,水月,画舫,所有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王悦却是看怔了,心底有什么东西像是疯狂地呼之欲出。   他回头看了眼没被惊动的谢景,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翻身下了床,他连鞋都没穿,放轻了声音,他直接赤脚踩着地毯走到了门边,推门走了出去。   夜里的雨下得有些大了,王悦没带伞,直接淋雨往外走,旧时的都城和如今的城市有很大的差异,他找了很久却一直都在街头毫无头绪地打转,他慢慢顿住了脚步,天地间四顾茫茫都是雨,他一个人站在原地理思路,浑身冰凉的雨水,一阵又一阵彻骨的寒意。   忽然,他猛地回头往一个方向走,凌晨两三点的街道上行人较平时稀少,他一路循着记忆往回跑,路上撞了两三个人,他连道歉都顾不上就继续走,一直跑到了一处长街,他才猛地顿住了脚步,前方不远处是栋临江的酒楼,再过去就是秦淮河。   王悦浑身都开始颤抖起来,手轻轻凌空划了一道,“扬、扬安渡口……”他忽然扭头朝一个地方看去,下一刻他整个人拔腿朝这那个方向飞奔而去。胸膛中心脏跳跃如擂鼓。   紧闭着大门街巷,极为狭窄的小牌匾上提了乌衣巷三个字,在夜雨中更显得黑漆漆的。   王悦站在那儿狼狈而呆愣地看着那三个字,愣住了。这儿真的不是什么豪华的地方,一米多宽的大门口,一扇窄窄的门紧紧闭着,看起来破败而寒酸,这一切全然不能让人信服这儿就是乌衣巷。   旧时的孙吴练兵的乌衣巷是练兵的场地,因为士兵穿乌衣,那地方又名乌衣巷,那原是极为广阔的一方天地。   这不过是乌衣巷的一处旧址。   可王悦还是看呆了,视线中有什么东西散开,他立在原地浑身僵硬,仿佛眼前看见的不是这破败狭窄的旧胡同,而是那百丈宽的康庄大道,而是一千八百年前那云集了大半中枢权贵豪门的东晋第一流地界,无数谈笑晏晏的士子清流鱼贯而入。   这里是他的家!   王悦脸色几乎没有一点血色,仰着头看了半晌,他突然抽身往一个方向飞奔,穿街走巷不知跑了多久后猛地刹住了脚步,猛一下彻底定在了当场。   那是条通往民居的昏暗街道,新修的牌坊安安静静地立在不远处,一片肃穆。   雨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大起来的,一阵阵砸在脸上有些生疼,王悦立在原地看着面前空荡昏暗的街巷,耳边只闻雨声。   水泥砖瓦旧城区,谁能想到这儿曾是一千八百年前东晋第一豪族琅玡王氏供奉着列祖的祠堂。   王悦忽然就清晰地记起了那个他一直做却又一直记不分明的梦,白绫高悬,风中传来几声招魂幡上的青铜铃声,撕心裂肺的哭声在他耳边响彻不息,他站在祠堂前想冲进去看看,却怎么都跨不进去大门,伸长了脖子却又怎么都看不清那里头的景象,只能模糊地辨认出那是个灵堂。   那是……谁的灵堂?谁在哭?   王悦的脸色苍白到几乎透明,一下子没站稳竟是摔跪在了地上,大雨倾盆,他撑着地的手一点点攥紧,在地上磨得刺疼,血水一瞬间就被雨水冲刷干净了。   他跪在地上,良久,几近无声地低声沙哑道:“母、母亲。”   那被他刻意遗忘,他一直不愿意深思的一份痛苦,忽然徜徜徉徉铺在他了面前,胸膛中疼痛一下子蔓延开来,王悦猛地攥紧了手。   你怎么敢忘?   王长豫,谁都能忘记,你怎么敢忘?   没过多久,雨中就有脚步声响起,一声又一声。   王悦撑着地回头慢慢看了眼,雨夜的小巷,一个人淋着雨缓缓朝自己走来,碎发下一双散着凉意的眸子。王悦轻轻扇了下睫毛,辨认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声音皱眉问道:“谢景?”   谢景浑身都湿透了,一身黑色高领毛衣更是从袖口衣摆都在成线地滴水,他走进了,低下身蹲在王悦面前,垂眸静静看着一身狼狈的王悦。   “你怎么了?”这一句话问得极为平静,平静到有些渗人。   王悦抬头望向他,眼中有些错愕,他没想到谢景会出现在这儿,他没说话。   谢景忽然伸手掰住了王悦的下巴,低沉着声音开口:“我再问一遍,你到底怎么了?”   王悦下意识偏了头,雨水遮住了他的视线,他闭了一瞬眼,再睁开时他的声音已然淡漠了许多,他低声道:“谢景,你让我一个人静静。”他有些受不了了,精神被绷到了极致,有种近乎惨烈的感觉。   那一瞬间,隔着雨幕,王悦看不清谢景的脸色。   王悦低着头,慢慢攥紧了手。   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变成今日这样?他有些想不通。 第19章 秦淮   王悦坐在地上良久,终于抬头看向雨中一言不发的谢景。   “谢景。”他有些疲倦地开口,“我……我今晚有点累了,没事,我就是出来走走,我……”他忽然说不下去了,见谢景仍是沉默,他索性也没接下去,撑着地慢慢站了起来,拿袖子擦了把手上的血。   雨还在下,王悦随意地抹了把脸,抬头看着黑漆漆一片根本望不见尽头的街巷,忽觉人生可笑,他是王长豫,琅玡王氏大公子王长豫,该死的,他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这天大地大的,他觉得自己如今真像条丧家之犬,举目茫然。   他慢慢回身往来的方向走,刚走了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   一直没开口的谢景出声喊他的名字,“王悦。”   王悦闻声脚步一顿,轻皱了下眉,良久才低声疲倦道:“我先回去了。”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夹杂在一片嘈杂雨声中。王悦忍不住揉了下眉心,不知道怎么同谢景解释今天的事儿,说句实话,他的确也不太想解释,这大概是他二十多年最狼狈的时候了,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渐渐停了下来。   “王悦。”   王悦闻声回头看去,下一刻整个人被一把拽着胳膊扯了过去,他尚未反应过来,就已经狠狠撞上了谢景的胸膛。   大雨如注,谢景箍住了他,一手扣着他的下巴,一手按着他的后脑勺,忽然低头。   谢景吻了下去。   王悦猛一下子愣住了,瞪大了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的脸庞,明明是那么黑暗的夜色,他却如此清晰地看清了这人的脸,谢景闭着眼,脸上全是冰冷的雨水,他下意识就开始猛地去推谢景,却忽然感觉到谢景在啮咬着自己的下唇,他一下子僵住了。   从来没有一个人教过王悦这时候应该怎么做,他推不开谢景,他浑身都在发软,心底掀起狂澜,所有的意识在一片颤栗中顿时灰飞烟灭。   谢景,谢景,谢景,满脑子都是这两个字,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和谢景,这个清冷的人此时此刻浑身上下从发梢到指尖都是暖的,暖的滚烫。王悦猛地睁大了眼,他抱住了谢景,像是个孤独无助的人忽然抓住了眼前的什么东西,他死死地抱住了谢景,浑身颤抖不休。那一瞬间,他竟是想哭。   大雨中,谢景低头吻着他,手紧紧地压着这人的后脑勺,将瑟瑟发抖的王悦狠狠地勒在了怀中。   雨下得轰轰烈烈。   酒店。   谢景坐在沙发低着头,捏着王悦的手有条不紊地给他清理伤口,自打把淋了一生雨冻得浑身哆嗦的王悦抱进门起,谢景就没说过一句话,从给王悦利索地换了身干净睡衣又吹干了头发,到如今抓着人给他处理伤口给他上药,谢景全程连一个字都没扔给王悦。   如此泰然自若,实在是远超了王悦的意料。   谢景正抓着王悦的手,拿棉签擦着王悦手上的伤,忽然看见那手指轻轻动了下,他看见王悦的食指轻轻蹭了蹭他手中的棉签。他抬头看向王悦。   王悦缓缓开口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要……”   谢景神色未变,伸手从一旁的盒子里拿了支干净的棉签,“瞧不出来?我喜欢你。”   王悦愣住了,谢景这话说得实在太直白,也太自然,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每一个字,可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忍不住问道:“你说什么?”   谢景抬眸望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你,第一眼见着你,我就有些喜欢你。”他的语气极平常,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又明明白白。   “你……”王悦不知道说什么好,望着谢景发怔。这个人,是怎么把这番话说得如此不卑不亢光明磊落的,这好像是他独有的本事,所有的东西经由他嘴里说出来,便是再正常不过。   王悦睁大了眼,有些震惊,又有些茫然,下意识想从谢景的手里把手抽回来,却感觉忽然被捏的更紧了。王悦挣脱不过,竟是不想松开了,他太累了,他握着这个人的手,像是攥住了夜里的一道光,溺水时眼前的一根稻草,他握住了,便松不开了。   “这么晚了,跑出去做什么?”谢景捏着王悦的手问了一句,他望着王悦。   王悦当然不知道怎么解释,他顿了很久,才编出个不怎么蹩脚的理由,“我睡不着,出去走走。”   “睡不着?”谢景反问了一句,抬手试了试王悦的体温,确定他没发烧后放下了手,“怎么会睡不着?”   王悦心中本来就有些慌,脱口回了一句,“睡不着就是睡不着,我出去走走而已。”   谢景抬眸望着他,过了不知道多久,他低声问道:“你怕什么?”   你怕什么?   这四个字一出,王悦的脸色一瞬间血色褪尽,他像是被谢景一下子戳着了痛处,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神经绷得太紧,人是容易崩溃的。他怕什么?他如今有什么可怕的?琅玡王家早没了,东晋已经覆灭了千年,他琅玡王氏大公子如今不过一条丧家之犬,他有什么可怕的?他还怕人知道不成?   他一个已死之人到底在怕些什么,在执着些什么?他已经回不去了。这儿多好啊,日子清静,又少纷争,不用尔虞我诈,也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他呆这儿有什么可怕的?他忽然有些想笑,这半生皆可笑,风光地活了大半辈子,最后竟是活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王长豫,你还敢口口声声说你不怨不恨?天下谁有你王长豫更道貌岸然,明明整个人都被恨意侵蚀得快腐烂生疮了,还要做出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你做给谁看?你究竟怕些什么?   王悦终于有些控制不住地低下头,脸色苍白,他现在感觉自己就跟个厉鬼似的,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终于颤着声音极低地说了一句:   “谢景,我偷了人一样东西。”   我偷了一条命,一段人生。我原是个已死之人,一千多年前的已死之人,尸骨都已经腐烂透了,不知道葬在什么地方。王悦手脚冰凉,抬头看了眼谢景。   谢景的脸色顿时有些异样,他静静望着王悦。   王悦觉得浑身发冷,下一刻,他被人轻轻拥入了怀中,他控制不住地打颤,终于,他死死地拽紧了谢景的衣袖。   谢景抱住了王悦,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他感觉到王悦抱住了自己,那种带着战栗的、用上了极大力道的拥抱。那一瞬间,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王悦的情绪,逼近崩溃的那种恐慌、挣扎与茫然,于此同时,他还感受到了王悦对他全身心的信任,那种带着孤注一掷意味的、带着惨烈意味的信任。   “王悦。”谢景低声喊他的名字,手一点点慢慢地插进了他的头发,他想起八个字,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揽着王悦睡在床上,给他盖上了被子。   谁也不知道是谁先伸出的手,谁先拥抱住了谁。   外头夜雨大得惊人,打在窗户上噼噼啪啪的响,窗外一片漆黑。   谢景伸手慢慢解开了王悦的衣服扣子,一颗颗往下解着,他忽然抬手抚上了王悦的脸,黑暗中,他感觉王悦在抖,他低头细碎地吻着他,从未有过的体验让他的呼吸有些难得的不稳,他抱住了王悦。   王悦整个人都在颤抖,他感受着谢景的体温,那一刻他忽然记起很久之前的大街之上,他望着迎面走来的谢景,那人朝着他笑,那笑赏心悦目。他又记起谢景站在桌子前拿勺子慢慢地搅着粥,光铺在他身上,这个人整个人都是暖的。如今这个人离自己极近,黑暗中,他听见他的心跳声,听见这人低缓的呼吸声。王悦止不住地想发抖。   他偏过头,一双眼盯着低头吻着他侧颈的谢景,他知道谢景在干什么,那感觉很陌生,他有些紧张,却没有推开谢景。   谢景低头看着他,终于,他压着王悦的腰,一点点进入王悦的身体,听见王悦忍不住脱口而出低低的一声闷哼。   “难受吗?”谢景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喑哑得厉害。   王悦看了眼他,抖着唇没说话,脸色苍白得厉害,半晌才低声道:“有点疼。”他抓紧了谢景的胳膊,眼中有些发红。他有些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却死死地抱住了谢景,带着股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绝然。他忽然就记起来了,是他先抱住的谢景,他先伸出的手,是他想要谢景。   谢景低头看着他,亲了下他的额头,“忍着点,我轻点。” 第20章 有钱   王悦次日醒过来的时候,抬头看着枕头边上睁着眼睛望着他的谢景,有些微微发愣。   谢景抬手轻轻揉了下他的脑袋。   王悦忽然就记起来了。   这一次,他清楚地确定,琅玡王氏大公子、王家世子、他王长豫跟人睡了。   谢景望着他发愣的样子,忍不住伸手将人用力地揽住了,额头贴上了王悦的额头,他极轻地笑了下。   王悦莫名有些呼吸急促,被谢景抱着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莫名其妙地就涨红了脸。   “有哪里不舒服吗?”谢景抬手轻轻摸着王悦的头发。   王悦望着他,过了很久才说了一句,“有点疼。”王悦说这句话,是摸着良心的,双腿好像没知觉了,那疼痛感让他心情复杂。他看向谢景,“你也第一次?”   谢景看了他一会儿,有些失笑,手上一点点用力地将人抱紧了,“再睡会儿,我去给你买点药。”   王悦忽然就觉得很难得,他还真以为谢家大少爷什么都会,他看着谢景起身穿了衣服往外走,一直看到谢景走到了门口处,忽然瞧见了谢景回头看了他一眼。王悦愣了下,没想到谢景会回头,连眼神都来不及闪避,直直地就看入了谢景的眼。   谢景的手轻轻放在门上,忽然就低头轻轻笑了下,“我很快就回来。”   王悦不知道怎么回,半天才憋出个字,“嗯。”听着非常之敷衍,谢景走后,他有些想咬舌头。   在南京老巷兜兜转转地待了几天,雨下得有些大,王悦也没去太多地方,在乌衣巷和秦淮河附近走了走,买了个陶埙,也不管谢景是不是听得懂,坐在秦淮河水岸边对着他吹了一晚上的魏晋古曲,从悠扬婉转一直吹到热血衷肠,他自己吹得浑身发抖,最后还是谢景撑着把伞拉着他的手回了酒店。   谢景问他什么,他就说想起些以前的事儿,谢景倒也没追问。   王悦记起这个身体的正主也有个不怎么如意的过去,知道谢景可能想岔了,但是谢景没提,他也忍住了没问。魂穿这事儿放在古今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本来就心虚,更是一个字都不会和谢景提,他也不觉得谢景会想到这方面。但他还是发现,谢景最近常翻魏晋的书,南京放在过去是建康,街头巷尾时常有书店,里头多的是魏晋的书,他时常发现谢景陪着他逛街,走着走着,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就多了一两本书。   谢家少爷是个很聪明的人。   王悦瞧着坐在对面喝着粥的谢景,忽然伸手给他夹了个小笼包子。   谢景抬头看着他,看了一会儿,他夹起包子慢慢地吃了起来,吃得样子温温吞吞,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王悦盯着他看了会儿,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慢慢涌上心头,正失神,忽然感觉到放在桌子上的手被人轻轻握住了。他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去,谢景神色如常,修长冰凉的手轻轻握住了自己的手。   王悦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烫,餐馆中人来人往,他盯着谢景,示意他知廉耻。   谢景脸上表情丝毫未变,“我们明天回去吧,你觉得怎么样?”   王悦微微一愣,“怎么这么快?”   谢景望着他,“不想回去?”   “你之前不是说……”王悦顿了下,“来的时候不是说还有几天?”   谢景看着他心神不宁的样子,倒是没说什么,只说了一句,“先回去休息几天,你要是以后还想过来,我找时间订票。”   王悦看着他,没说话,他总觉得谢景这样子有些反常,可表面上又瞧不出什么。   谢景倒的确是骗王悦的,他握着王悦的手淡淡地想,这南京城,今后怕是再不会有机会踏入一步了。有些事,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就跟他今天早上扔了的那些魏晋书籍一样,就让它这么过去。而该留得还是得留。   ……王悦离开南京的时候,南京的雨还没停,他隔着人海望着这座种满梧桐的老城,谢景撑伞跟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他。   王悦衣服没穿整齐,衬衫领口掖了进去,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懒散,谢景伸手替他把领口仔细翻出来了,“走吧。”   “谢景,你说了人死了之后,会看见什么?”王悦缓缓回头看向谢景。   谢景闻声顿了很久,他撑着伞,看着那个皱着眉满眼疑惑的少年,终于,他淡淡说道:“人死了,就是结束了,看不见什么东西,等到没人记得了,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王悦沉默了。   谢景看他呆得厉害,忍不住抬手轻轻揉了下他的头发,低声缓缓道:“想什么呢?”   “谢景,我跟你说件奇怪的事。”   “嗯?”   “第一次见着你,我感觉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你。”王悦犹豫了片刻,点头道:“好像在哪儿见过。”实在是记不清了,琅玡王氏世子一辈子见过的人数不胜数,他也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   谢景站在那儿,望着王悦的视线一下子忽然温柔了起来,他很久都没说话,良久,问道,“一见如故?”   “一见如故。”王悦觉得这个词用得太对了,就是一见如故。与君初相识,有如故人归。   “那不是挺好的。”谢景拉了王悦走,缓缓道:“怎么就成了奇怪的事了?”   “这事不奇怪吗?”王悦有些错愕道。   “世上离奇的事多了去了。”谢景望了眼王悦,淡淡道:“别多想了,再慢要误机了。”   王悦不明所以地被谢景拽着往前走,他被谢景扯得脚下走两步一踉跄,他莫名其妙地看谢景的侧脸,看着看着竟是觉得忽然有些想笑。他也不知道想笑些什么。   “谢景?”   谢景这次没搭理他,牵着他的手径自往前走。   王悦开口认真道:“我要是在哪儿见过你,我肯定记得。所以我才奇怪来着。”见谢景不开口,他接着道:“你这样的人,见过了就很难忘记,我要是见过你,我就肯定记住了。”王悦忍不住念叨,想让谢景体会我这种很神奇微妙的心境,念了大半天,还在碎碎念着,忽然听见谢景开口了。   “嗯。”   谢景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微微低着头,眼中似乎有笑意一闪而过。他慢慢握紧了牵着王悦的手。   ……   回到家的王悦慢慢沿着楼梯往上走,走到一半,他忽然回头看了眼,谢景还站在那儿,两人视线对上的那一瞬间,谢景忽然轻轻笑了下。   破败萧索的街道,昏昏沉沉的灯光,这一瞬间仿佛所有的颓气都烟消云散,天地间只剩下这么一个对着自己轻笑着的人,谢景站在那儿,静静注视着自己,像是已经站了数不清的多少年。   王悦鬼使神差地攥紧了扶手,脱口喊了他一声,“谢景。”   谢景看了他一会儿,“上去吧。”   王悦不知道说什么好,最终还是点了下头,回身往楼上走,拿出钥匙推开门走了进去。他心里悄悄的,也说不上什么滋味,忍不住走到窗户边往楼下看,过了一会儿,他才看见谢景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   就在王悦看着谢景的背景微微失神的时候,一只手拍在了王悦的肩上。   “王悦!”   王悦猛地回头看去,两三天没洗脸没刷牙头发乱如枯草的王乐穿着件吊带背心和短裤衩站在他身后,歪着头,一脸“你上哪儿冒出来的”的疑惑神色打量着自己。   王悦足足愣了两三秒,啪一下伸手狠狠拉上了窗帘。   桌子前,王悦看了眼蓬头垢面低头用力吸溜着面条的王悦,又看了眼桌脚边浸泡着餐巾纸的方便面盒,他忍了一会儿,一抬头看见王悦的头发正往面汤里挂,他终于没忍住伸手替她撩了下头发,疑惑地问道:“你多久没吃点干净东西了?我给你留了钱啊,你没看见?”   “你一说这个,我给你看样东西。”一脚踩上人字拖,王乐滑着就去了角落翻东西,王悦看着王乐的两条大白腿,憋了半天没憋住,“王乐你裤子呢?”   “找到了!”王乐忽然叫了声,从一本书里掏出一张画纸,噔噔噔就跑回了王悦身边,“我这两天画的,很多年没动笔了,王悦你觉得怎么样?还行吧?”她捏着那画纸凑到了王乐的面前。   王乐最近迷上了画画。   王悦接了那画纸,低头看了眼,是张循规蹈矩的水墨画,他却是看得手忽然一抖。他抬头看向凑在他身边王乐,问道:“画的是汉长安?”   “不知道,美术老师随便给的模板,我哪儿知道画的是什么?”王乐看了眼王悦,忽又笑道:“我画得还行吧?”窝在家中一连画了两天,她连饭都没吃,光底稿她就改了六七遍,虽然比不上那些专业的,但王乐自我感觉还是不错的。   王悦偏头看她,问道:“你亲手画的?”   “是啊,画得不错吧。”   王悦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把笔拿过来。”   王乐刷一下看向王悦,皱眉道:“你干嘛?”   王悦站在桌子前,思索了一阵子,卷着袖子,在王乐的画上添了寥寥几笔,心里却是失笑,王乐到底是没见过长安,长安是出了名的雍容,怎么会是这副细柳烟云的小家碧玉模样?那可是长安,大汉的百年皇城,一国之都,龙蟠虎踞,连随便下阵雨下场雪都是一副覆灭山河的豪壮。   胡马,匹夫,刀枪,美人舞剑黄金台,将士百战穿金甲,这才是巍巍大汉的长安,遥对着八百里秦川的大汉长安。王悦啪一声扔了笔,掐了思绪。   那一声响却是把呆住的王乐给叫回魂了,她不可思议地盯着王悦的手看,“你……你什么时候学了画的?”好顺的笔法,没有一丝拖泥带水的矫揉造作,简到了极致,下笔勾一道全是筋骨。   王悦看了她一眼,挑眉道:“想学?”   王乐的眼睛刷一下亮了,点点头,又用力点点头,往王悦的身上贴了贴,“哥,你想吃点什么啊,你在外面跑了两天你累不累啊?哎,这手怎么还受伤了啊?瞧给我心疼的。”   王悦往后避了下,顿了片刻,他开口道:“王乐你先去把衣裳穿上。”他看了眼王乐的平角裤衩,平静道:“还有裤子。”   王乐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粉红色短裤,抬头嘴角抽了下,“这就是裤子,短裤。”   王悦顿了很久:“它可能不配。”   王乐:“……”王悦你他娘的是从封建社会穿过来的吗?   客厅里,王悦坐在一旁看着认真洗着笔画画的王乐,时不时握着她的手带两笔,更多的时候则是王乐问一句他应一句。王乐盘腿坐在地板上,难得轻拧着眉弄得挺认真,暖色的灯光勾勒着她的侧脸,乍一眼极为清丽文静。   王悦看了一会儿,缓缓伸出手,试探性地轻轻摸了下她乱蓬蓬的粉色头发。王乐的笔微微一顿,抿着唇没说话继续画着。王悦的嘴角忽然就轻轻上扬,他轻轻揉着王乐的脑袋,没说话。   母亲,如你所愿,是个很秀气乖巧的小女儿。   时间到了十二点,王悦看着画了大半个晚上画的王乐,催促她回房间睡一会儿,明天还要上学。   王乐难得没跟王悦犟,熬了几天夜,她也是又困又累快不行了,张开手伸了个懒腰,她歪头看了眼收拾笔墨的王悦,“王悦。”她忽然凑近了,“对了,差点忘了问你了,你这两天上哪儿去了?”   “我同你说过了。”   “再说一遍呗。”王乐凑近了问道:“你跟你那漂亮的朋友一起去的?”   王悦捏着画纸的手一顿,转头看向王乐,“你说谢景?”   “对,就你老跟着的那个长得特好看的。”王乐点头,片刻后忍不住又咂舌道:“我去,那人长得是真他娘好看,啧,那脸简直了,王悦你真跟他一起去的?”   “嗯。”王悦的神色忽然就有几分异样。   “他为什么要陪你去啊?你跟他关系都这么好了?我还问过你,你们俩怎么认识的?哎,他为什么和你关系这么好啊?”王乐越问越觉得惊奇。   王乐问个不停,王悦连插句嘴的空档都没有,等王乐终于消停下来,王悦才慢慢皱着眉回了一句,“时间不早了,洗洗睡吧。”   “那人长得就跟言情男主角似的,说真的这种人设,我头一回瞧见活的,很早我就想和你说了,这人绝了。”王乐琢磨了半天,“你肯定有他电话号码,要不王悦你给我一个呗,你和他不就是聊熟开始的吗?我没事儿我也去和常去聊聊天套套近乎,他说不准就看上我了,这近水楼台先得月啊,日久生情也难说。”王乐拽着王悦,想了半天,一撸袖子一拍大腿,“这事儿我看行,他家估计还很有钱,他朋友肯定也都很有钱,我去勾引一下,这事儿万一成了我操这就绝了啊!一步直接脱贫致富啊!”王乐说着忽然跳起来拍了下王悦的背。   王悦被她这一巴掌拍得猛地咳嗽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激动的王乐,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乐自嗨了半天,一回头看傻眼的王悦,问道:“王悦你怎么了?”   “早点睡。”王悦愣了半天开口了这么一句,抬手轻轻拍了下王乐的肩,他点了下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嗯,别想太多。”   “你这人真没意思。”王乐撇撇嘴。   王悦看了她一会儿,“你主要觉得他哪里好?长相?气质?还是什么?”   王乐不假思索:“有钱。”   王悦:“……” 第21章 王悦   王悦这天晚上是从睡梦中惊醒的。   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他脸色白的跟纸似的,手死死拽着被子,就跟个溺水的人一样大口喘着气,他抬头望去,穿着件粉红色睡衣的王乐站在他床头,瞧着吓得不轻。   “王、王悦,你怎么了?”   王悦抬头看向结结巴巴的王乐,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还在抖,他抬手慢慢抹了把脸,全是冰凉的冷汗。   “王悦,你,你哪儿不舒服啊?”王乐看着王悦的脸色,忽然就慌了。她睡到半夜,突然听见隔壁房间有动静,她循着声音过来,一进屋就看见王悦满头冷汗蜷缩在床上,脸色苍白得不像活人,她吓得忙伸手去推他,却怎么都叫不醒他,“王悦,你没事吧,你,你怎么了?”   王悦看了她一会儿,眼前有些模糊,他忍不住揉了下太阳穴,从床上坐了起来“没事。”他顿了片刻,轻摇了下头,“做了个梦,没事。”   “你的手好冰啊。”王乐伸手去握王悦的手,却差点就叫出声来,她惊魂未定道:“王悦,你没事吧?”   王悦看着攥着他的手不放的王乐,心头一处忽然就软了下。王乐穿着件松松垮垮的睡衣,赤着脚蹲在他床边,一头粉色头发乱糟糟的,眼中有拼命压抑掩饰的紧张。   “我没事。”王悦伸手把她拉起来,见王乐的脸色还是不好,他忍不住摸了下她的脸,“没事啊。”   起床走到水池边,王悦捧了点水洗了把脸,脑子一下子清醒多了,他抬手捞过毛巾擦了把脸。   王乐站在他身后盯着他看了半天,冷静下来后,她终于没那么惊慌了,她开口问道:“王悦,你做了什么梦啊?”   王悦捏着毛巾的手一顿,垂眸没说话,良久他才若无其事地开口道:“没什么,就是梦见些过去的事,一不留神魇住了。”   王乐一听王悦提过去的事,心里忽然一紧,她紧紧盯着王悦,脸色有些苍白。家里已经没有别人了,爸妈已经走了,从前那些亲戚已经多年没管过他们两人的死活了,她从前一直看不惯王悦,可即便是那时候,她也从不希望王悦出点事,毕竟这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她忽然开口喊了声,“王悦。”   王悦回头看去。   穿着件睡衣的王乐赤着脚站在那儿,忽然扑上来紧紧抱住了自己,咬着牙也不说话,闷头就埋在了自己怀中。王悦低头睁大了眼,有些诧异地看着王乐。   良久,他慢慢地,犹豫地伸出手揉了下王乐的头发,没听见王乐说什么,倒是看见王乐的耳根忽然一片赤红。兄妹俩从小就不怎么亲热,后来家中出事,说好听了两人之间是疏离而客气,说直白了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王乐还真是破天荒第一次跟王悦这么亲近。   王悦长这么大,那也是头一回见着这么别扭的撒娇,这手劲勒得他都快喘不上气了。说是这么说,他到底没把人拽下来,抬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背,忍不住笑了下。   王乐慢慢松开了手,“王悦,我……”她看向王悦,刚想说句什么,脸上忽然刷一下褪尽了所有血色。   王悦看着她一瞬间震惊起来的神色,有些不明所以。   “血、王悦,血!”王乐抬手指着王悦的脸,声音已经颤得变了音色。   王悦皱着眉,看着王乐震惊的神色,有些犹豫着伸手轻轻摸了下,低头随意地看了眼,一愣。   修长莹白的手上,猩红粘稠的血染红了指节,隐隐约约可见凝结的血丝。   王乐猛地转身去桌子上拿抽纸,颤着手啪一下猛地按在了王悦的鼻子下,血一下子就浸透了厚厚的纸巾染红了她的手,她甚至能感觉到那血的温热,心里狠狠一颤,她抬头看向王悦,“王悦!”   王悦有些疑惑地皱着眉,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什么情况,下一刻他就有些愣了。   血流得太凶,王乐抬手替他按着,那血竟然浸透了厚厚的纸巾顺着王乐的手臂往下淌,一滴滴砸在地板上。   王乐也看见了,颤着手忙去抽新的纸巾,结果她一抬头就彻底懵了,意识像是被轰散了,“王悦!”   王悦本来想张口想安慰她一句,却忽然发现嘴里有东西,他张口的那一瞬间,一大口血从嘴里涌出来,全吐在了王乐的手上。   血流得太快,从鼻腔倒流到嘴里了。   王悦眼前忽然就有些模糊,脑子像是缺氧一样昏昏沉沉起来,他慢慢伸手扶住了墙,费力地保持清醒,却明显感觉到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在消散。他想安抚王乐,眼前却是一阵阵的发黑。   “王悦!”王乐终于反应过来,哆嗦着手从兜里掏出手机叫救护车,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她还没意识到什么,眼泪就已经滚下来了,“喂!中心医院吗?操!这里要死人了!”   王悦像是反复在做同一个梦。   漆黑的狭小空间,浓烈的烟灰味道,他沉沉睡着,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那些声音他全都觉得熟悉,费力想睁开眼看看,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忽然,他听见一片嘈杂喧嚣声里响起一道压抑着怒气的声音,那声音太过熟悉,王悦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王恬,那是他二弟王恬。   王悦想听他在骂些什么,意识却忽然开始消散,只依稀听见王恬拍案而起震怒的一句“放肆!”   王悦忽然就回神了。也在同一时刻,他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逼仄阴暗,散着木料的冷香气。他脑子里倏然划过两个字:棺椁。那一瞬间,他遍体生寒,所有的词汇都描述不尽他那一瞬间的惊恐。   第二天,医院。   谢景捏着王悦的冰凉的手没说话,忽然感觉有人轻轻拽自己的衣袖。他扭头看了眼。   王乐的脸色有些苍白,“王悦他没事吧?他怎么还不醒啊?”   谢景看了眼王乐,“不会有事,别多想了。”   谢景回头看向王悦,抬手替他掖了下被子,没再说话。   病房一下子又恢复了那种逼人崩溃的安静,真的,王乐第一次觉得安静是种精神折磨,这都快八个小时了,这个人从坐这儿起就一句话都没说,连姿势都没换一个,简直平静得渗人。   墙上时钟一点点走着,滴答一声又一声,这就是八个小时来这所病房唯一的动静。王乐真的觉得她快被这种安静逼疯了,她终于忍不住扭头看向谢景,憋了半天开口问了一句,“你叫什么来着?”   “谢景。”   王乐点了下头,随即又下意识皱了下眉,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谢景看着她的时候,她都有些不怎么敢和他说话,真是奇了怪了。没怎么想明白的王乐重新看向王悦,心又是一缩,看了会儿,她忽然有些忍不住想伸手晃一下他、喊两声试试,正想动手,看了眼旁边的谢景,她生生又给忍住了。她皱着眉,坐在病床前看着王悦的脸,硬生生继续憋下去。心里却是忍不住道,王悦你到底行不行啊?流个鼻血这么吓人,你这也是没谁了。   想了半天,她又有些后怕起来,她昨晚那真是给王悦吓傻了,喊了救护车后,她就看着王悦一点点昏迷过去,她跪在地板上给王悦脸上的血,结果血越擦越多,根本止不住,有那么一瞬间,她摸着王悦冰冷的手,真的以为王悦失血过多死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到给谢景打电话的,当时家里只有她和王悦两个人,救护车又没到,她瘫坐在地板上,从王悦兜里掏出手机,颤着手拨号,电话接通那一瞬间,凌晨三点,她又怕又慌,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隔着电话对着谢景哭得跟个傻逼似的。   现在想想,她都不怎么能想象谢景凌晨三点接到那电话听见自己哭喊“我哥好像死了”是种什么心情。   谢景赶到她家的时候,她正跪在地板上边哭边喊王悦的名字,兄妹两人身上都是血,沾着血的纸巾扔了一地,那场景整个就跟一血淋淋的命案现场一样。她又哭得极凶,不知道的还以为王悦真的死了。   王乐抬头忍不住抬头看了眼谢景,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你了。”   谢景轻轻“嗯”了一声,神色瞧不出变化。   墙上时钟已经快走到十二点了,病房里实在太压抑,王乐真心不太想继续待下去折磨自己的精神,斟酌了半天,找个借口问道:“谢景,你饿不饿啊,你要不要吃点什么啊?”大半个晚上加一整个上午,谁也没吃过东西,连水都没沾过,王乐真心又饿又困,惊魂未定后还心累,她真的有些撑不住了。   “你出去吃点东西吧。”   “啊?你不吃啊?”   谢景握着王悦的手,看了他一会儿后淡淡道:“我没事,你自己去吧,有事打我电话。”   王乐看了他一会儿,又看了看床上的王悦,“我哥没事吧?”   “没事,你出去吃东西,这里我守着。”   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人。   谢景看着王悦,阳光透过白色窗帘静静打在王悦的脸上,衬着王悦的脸色尤其苍白,不像活人,谢景慢慢拢住了王悦的手,敛了眼中的情绪,没再说话。   王悦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谢景静静坐在他床边,见他醒了,伸手摸了下他的脸,低声问了句:“醒了?”   那声音淡淡的,说不上多缱绻温柔。王悦的感觉,就像是他窝在谢景这儿打了个时间很短的盹,醒来时,那人漫不经心却又低声缓缓地问一句,“醒了?”   王悦看着他的脸回忆了一阵,忽然发现人有些对不上,他有些疑惑地问了句:“王乐呢?”话一出口,他就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刚出去吃东西了,待会就回来了。”谢景抬手给他倒了杯水,“感觉怎么样?有哪儿不舒服的吗?”   王悦皱着眉摇了下头,吸了下鼻子。   谢景端着杯子凑到他嘴边喂了点温水下去,看着低头皱着眉小口抿着水的王悦,他忽然问道:“头疼?”   王悦诧异地看了眼谢景,半晌点头道:“有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阵阵地刺疼,“我怎么了?”   “失血过多引发的休克。”谢景从一旁床头柜前捞过药,看了眼盒子,拆开一板药给王悦喂了两粒。刚喂下去,水还没凑过去,他就看见王悦猛地皱了下眉,谢景一顿,看着面色奇怪的王悦,他忽然抬手掰了下王悦的下巴,半晌才皱眉问道,“你把药咬开了?”   嘴里药味又腥又苦,王悦依旧没察觉出哪儿不对,望着谢景强忍着没把药吐出来。   谢景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忙给他把水递过去。看着边扭曲着脸边大口喝水的王悦,他终于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下他的头发,“王悦。”那一瞬间,心境之沉浮复杂,语言单薄难以描述。   王悦抬头看向他。   谢景静静看着他,一双漆黑的眼深邃至极,良久,他才慢慢低声叹道:“你昨晚倒是真的吓着我了。”那声音有些低,平平静静,再寻常不过。   他说,你昨晚真的吓着我了。王悦听着这个人说这一句话,心中一处像是被人轻轻敲打了一下,有些意外,有些震撼。   “你也能被吓着?”王悦下意识问了一句。   “我不会被吓着?”谢景望着低头漱口的王悦,轻轻拍着他的背,“那你要是知道我还会害怕,不是更吃惊了。”   “你还会害怕?”王悦果然很震惊。   谢景瞧着他那样子,轻声失笑,他抬手轻轻摸了把王悦的脸,眼中渐渐沉了下去,“觉得哪里不舒服要马上告诉我。”   “嗯,我没事吧?”   “检查过了,身体各方面都没什么问题,可能是最近压力太大,也可能是太累了。”谢景看着王悦的脸色,“觉得累就躺下再睡会儿,待会儿还有几项检查,暂时不能吃东西,忍一忍。”   王悦知道自己没什么事儿后松了口气,点了下头,忽然又扭头看向谢景,“你一晚上没睡?”   谢景轻拍着王悦的背,闻声手一顿,垂眸看了他一眼。   王悦低声问道:“你吃过东西了没?”一看谢景那样子,他就明白了,认真道:“去吃点东西。”   谢景看了他一会儿。   王悦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但是精神气不错,瞪着他的一双眼极有神采,不像是个病人。   “去吃点东西。”王悦推了把谢景,“我坐这儿等你,行吧?你不是都说了,我没事儿。”   谢景看了他良久,终于轻轻地点了下头,“好,我去吃东西。”   王悦望着他轻笑了下。   做完一系列的检查,王悦躺在床上又睡了会儿,一觉睡去也不知道时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由于白天睡得太多,他脑子相当清醒,一点睡意都没有。他睁开眼,下一刻就朝床边看去。   黑暗中,谢景手支着床头闭眼睡着,呼吸声很轻。   王悦一下子屏住了呼吸,盯着谢景看,这一眼看过去,就不知道看了多久,他瞥见床头柜上摆着支笔。   王悦小心地从床上坐起来,伸手从床头柜捞过了笔,小心地拧开了盖子。他望着谢景的脸,手慢慢地拿着笔凑上前去,却又忽然顿住了。   过了片刻,他的目光落在了谢景的手腕上,谢景穿着件黑色的外套,袖子随意地卷了一半。王悦看了会儿,屏着呼吸把笔凑近谢景的手腕,在黑暗中慢慢地写字。   一直到他写完,他才抬头看向谢景,却发现谢景正睁着一双黑色的眼静静望着自己。   王悦:“……”   谢景没去开灯,也没别的动作,他坐在那儿打量着拿着笔的王悦,没说话。王悦一醒他就醒了。   王悦顿住了,慢慢盖上了笔盖,轻轻一声喀嚓声。他把笔放了回去,然后才看向谢景,镇定地问了一句,“醒了啊?”   谢景低头扫了眼自己手腕上的字,黑暗中有些看不分明,依稀看得出来是两个繁体字:王悦。他抬眸看向王悦。   “我闹着玩,我睡醒了,没事儿干。”王悦有些后悔,又有些庆幸,幸好没写他脸上去,他见谢景不说话,又道:“不是说我没事儿了吗?怎么还要睡在这儿?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住院观察几天。”谢景伸手给坐起来的王悦把外套披上了,“你干什么?”   王悦顿了很久,终于开口道:“盖章。”   谢景看向他。   王悦面上的认错态度是比较诚恳的,“我就是随便闹着玩,我真的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忽然一时兴起,就跟字画署名宣告所有一样,盖个章,你知道吧?我知道挺无聊的,是挺无聊的,我们继续睡吧?好吧!”他扭头看向谢景。   谢景听他解释了一遍,又看了他一会儿。   就在王悦觉得非常坐立难安的时候,手腕被人轻轻捏住了,王悦诧异地抬头看去。   谢景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起笔,打开笔盖就在王悦的手上开始写字。   “谢景?唉?”王悦下意识睁大了眼想要抽回手,却挣不开,笔尖划过皮肤传来一阵战栗,他觉得痒,“谢景!谢景?”   谢景松开了他,就在王悦低头去看手腕上的字的时候,他伸手把王悦一把揽住了,压着他躺在了床上,一下子扣住了他的手腕。   “谢景?”王悦诧异地抬头看去,却忽然望入了一双极为深邃的眼,他一下子怔住了。   谢景低头看着他,看了很久,他伸出手轻轻摸着他的头发,像是在摸着一样易碎的东西。   王悦仰着头望着他,终于忍不住笑了下,低声有些沙哑地问道:“你写了什么?”借着微弱的光,王悦侧过头看了眼,手腕上端端正正两个楷字:   “谢景。”   王悦心头砰得一声。 第22章 历史   住院观察了一段时日,也没查出什么大事儿,医生同谢景在病房外说了几句话,没过几天,王悦就从医院里出来了。   王悦除了脸色还有些苍白外,能吃能喝,还真没什么事儿。王乐在超市买了一沓卫生纸,每天一放学回家就兢兢业业盯着王悦,生怕王悦鼻血忽然就喷出来,盯了几天,王悦一点事儿也没有。王乐有些纳闷,纳闷之余,心却是渐渐定下来了。   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了啊,省得她每天提心吊胆地抱着沓餐巾纸时不时就往王悦房间跑,这也省的谢景天天往她家跑。王老板听闻消息,干脆就给王悦放了长假,王老板是个注重名声的人,生怕王悦猝死在他店里传出去外人说他剥削劳工,王乐来给王悦请假时,他塞了王乐点东西,王乐出门拆开一看,发现是八千块钱。   这日,王乐正在学校上课,低头正刷着手机,忽然听见讲台上老师说了句什么,她皱了下眉,伸手拍了下前桌的人,“喂,她刚在讲了什么?”   那穿着蓝色校服的平头少年侧过头,压低了声音,“她刚说,隔壁图书馆办了个传扬国学的历史讲座,让我们有空可以去听听。”   “我刚听她说魏晋?”   “这一期好像是讲魏晋历史的。”那平头少年忽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涨红了脸,低声咬牙道:“快把手机收起来,老师走过来了啊!”   王乐刷一下将手机塞到书本下,一脸凝重的正气,她抬头迎着语文老师的视线,装作若有所思的样子轻点了下头。脑子里想的却是,魏晋?王悦不是喜欢魏晋来着?唉,是魏晋吧?   放学后,王乐绕了个远,专门跑到图书馆买了两张门票。   周六,王悦坐在席位上,看了眼左右稀稀拉拉坐着的两三个中年人,而后她回头看向捧着盆爆米花低头玩手机的王乐,伸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耳机。   王乐倏然抬头,摘了耳机,“啥?王悦你说啥?”   “这什么地方?”   王乐环视了一圈人数寥寥的听众席,心里直叹我操!这地方简直比她想象的还要凄凉冷清啊。果然这年头国学情怀不好卖。她看向王悦,“是个讲座,讲魏晋历史的,你不是喜欢这种东西?”   “魏晋历史?”王悦的脸色一下子就怪异了起来,忍不住问道:“和我讲?”   “废话,这是个讲座,不和你讲和谁讲?来都来了,听一会儿,听不下去就走人,没事啊。”王乐安慰性地拍了下王悦的肩,“这讲师水平很高的,老教授,历史学者,专家!”说着话,王乐伸手把王悦转了回去。   然后她扫了眼台上的讲桌,默默抬手带上了耳机听歌。   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耳边的歌声戛然而止,王乐看着没电了的手机,终于抬起手慢慢揉了一下脖颈,她看了眼周围,本来就不多的人如今更少了。轻轻啧了一身,她抬头看了眼前面一动未动的王悦,先是一顿,随即佩服之情油然而生。   这该是有三个多小时了吧,这姿势都没换一个过啊?   她忍不住也好奇地竖起耳朵听了两句,正好听见那中年男人喝了口水清了嗓子说叹六朝旧事,“东晋这一朝,主弱臣强,它的根基就是坏的,东晋自诩是华夏正统,可真论起来,它甚至还不如刘渊创立的前汉靠谱。晋朝皇族司马氏怎么取的天下?只有北方的羯人石勒说了句大实话,司马父子,欺他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司马家也配论道义和正统?   再说说晋朝那一群子家臣,西晋开国那几位中流砥柱,说穿了就是丛墙头草,嘴里念着忠义,自诩是清流名士,可转头啊就用沾着旧主曹魏鲜血的双手来侍奉司马家了,被司马懿灭了三族的何晏,被质问高贵乡公何在的贾充,其实都是同一类人,就这群人,你能指望他们有多高的政治觉悟?   八王之乱,司马王氏引狼入室,北方大乱,这帮人把数百万孱弱无依的百姓丢在五胡的马蹄下,自己逃到了江东,他们哪里还记得管这旧国数百万黎民的死活?这说的就是以琅玡王家为首的东晋那些个豪门士族。东晋代代都有君臣喊着要收复中原,打着北伐的大旗,样子做得是十足,可实际上北伐就是个好看的幌子,争夺兵权才是真的,祖逖死后,东晋的士族打仗就是为了争夺兵权。   东晋门阀凌驾于皇帝之上,尤其是东晋初期,君权由臣子赋予,君主看不顺眼可以废了再立,家族利益千秋万代。在东晋那帮门阀大户的眼中,北方汉人的死活可不关他们的事,巩固家族地位才是首要。以琅玡王氏为首的门阀全是这样,政治黑暗时,王导身居高位手掌重权,本当肃清朝堂给东晋换点新鲜的血,可他却宥于门户私计,天天为了自家的事儿打算,晚年更是尸位素餐,专业和稀泥,而他不仅不觉得羞愧,还洋洋得意说后人当思他愦愦。后来的桓温有句话,说的是王家的王衍,可我觉得这句话和琅玡王家其他人也挺配的,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虚,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后来的王导之所以没落个王衍一样的凄惨下场,无非是他的运气比他从兄稍好些罢了,若是同样落在石勒手上清算一笔,无非又是个王衍之流。东晋诸位臣子,大抵如此。”那位学者说完了,抬手从一旁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王悦一直走在那儿看着那人,他静静听着,一字一句,他听得都很清晰。   一千八百年前的旧事,两百年风云,轻描淡写不到四个小时便说尽了。   王悦忽然记起那年并州冷却的烽烟,记起那个从并州远道而来吊儿郎当的少年将军,他记起那年凉州疆场,战死东晋将士的尸首被饥民蚕食到只剩一副副苍白骸骨,他记起那年幽州漫山遍野浸着血色的鹅毛大雪。   他还记起那一年王家祠堂草木深,他跪在王氏列祖面前,王导第一次对他动家法,他跪在地上浑身是血,却仍是笔直着腰背一字一句淡漠地背着王氏家训。   “君子不让,修身以齐家,泯躯以济国……”   书生轻议冢中人,冢中人笑尔书生气。望着台上的人,王悦想的是,你又算什么东西?   王乐听着那专家说了一阵子,看着幻灯片一页页从眼前打过,虽然不是太懂,但是觉得这人还挺有道理,她回头看着王悦,“这说的挺好的啊!”   王悦看了一会儿,淡漠道:“说的大部分是错的。”   王乐一听就知道王悦吹牛,王悦是她哥,她还不知道王悦打小有几斤几两,她下意识就说了一句,“王悦你别装了,这是历史教授,他能有错?”   说的是我爹,我能有错?王悦淡淡地看了眼王乐。   “王悦!”   王乐忽然开口喊了声,伸手去拽王悦的袖子,拽了个空,她朝着忽然起身离开的王悦喊道:“哎!王悦你干什么去?哎呀怎么回事啊?”她忙收了手机,起身跟了上去。 第23章 黎明   瓷杯压住了淡青色的宣纸,毛笔蘸了墨,王悦负手立在桌前,面色淡漠,执笔的手腕微动。   王乐在房门口靠着门框皱着眉看着他,也不知道他怎么了。自打听了讲座回来,就一个人站在屋子里写毛笔字,从傍晚一直到现在,一刻都没停过。不知不觉间天色都已经很晚了,屋子里一片沉沉的黑暗,他却还是立在那儿,腰背笔直,就像把刀一样。   王乐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只隐约察觉到王悦现在心情不好,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明明出门前还好好的呀。不解地看了半天,王乐的眉头越来越紧,却到底没出声打扰王悦,难不成是生自己埋汰他的气了?她伸手将房间里的灯摁开了。   屋子里一下子亮堂多了,王乐也不敢打扰,看了眼依旧负手写字的王悦,转身往客厅里走。   王乐走到厨房给自己下了碗方便面,坐在客厅里边看手机边吃面,有点委屈,给你买张票陪你去听个讲座还给你听出脾气来了?王乐吸了下鼻子,大口吃着面。   封闭的房间里,王悦提笔一遍遍写着,满篇写得全是“得意”二字。   他一遍遍地写,笔下淡青色的宣纸上似乎浮现出一幕幕鲜活的场景,很多人熟悉的声音从记忆的遥远处传来,他不停笔,他一遍遍地写。   胸膛中所有的意气同时剧烈翻涌,撞上的那一瞬间,他脑海中意识一扫而空,只剩下了这两个字。   得意。   生而琅玡王长豫,如何不得意?   一滴粘稠鲜红的血顺着下巴滴下,砸在了淡青色的宣纸上,而后是第二滴,第三滴……王悦的眼前渐渐开始模糊。   灵堂。   黑魆魆的棺椁摆在正中央,描金的棺椁被人蛮横地掀开了棺盖。   紫衣的贵妇人苍白着脸色摇摇欲坠地坐在棺椁边,眼睛发红,她横眉扫了眼冷冷阶下跪着的一众缟素男女,眼神过处,众人纷纷敛声屏息,连大气不敢喘一口。   曹淑慢慢起身,握住了棺中覆着白布的少年的手,一点点握紧了,她替他暖着手,眼神也渐渐温柔了起来,曹淑从怀中掏出系着红绳的长命锁,小心翼翼地缠着少年的手腕,她低着头淡漠开口,略带沙哑的声音在一片死寂的灵堂里响起来。   “死的人,是当朝丞相的嫡长子,堂堂武冈侯世子,大晋朝的中书侍郎。”曹淑回头看向站在堂中沉默不语的男人,一字一句缓缓道:“王茂弘,你不止一个儿子,但是如今死的人,却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见男人默然不应,曹淑回身轻轻攥着少年冰凉的手,就像王悦小时候一样轻柔地摸着他的脸,她苍白着脸色,一双眼却是温柔,她低声道:“我养了二十年的儿子,说没了就没了,凭什么?你凭什么不让我见他!”   话音刚落,堂下所有跪着的仆人全都猛地扑通一声伏地,浑身颤抖得有如惊弓之鸟。那男人看着悲痛的结发妻子,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疲倦地立在那儿,这些日子真的闹够了。   许久之后,灵堂里又只剩下了曹淑和那躺在棺椁里的少年,她静静坐着,摸着少年手腕上精致的金丝长命锁没说话。不知坐了多久,她轻轻吸了下鼻子,抹了眼泪看向那少年,轻声笑道:“冷吗?长豫啊,这儿实在凉得很,母亲再给你抱床被子过来,等着啊。”说着话,她起身拖着酸软的腿往外走。   “母亲。”   曹淑刚走下台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这一句,整个人轰然一震,她浑身一抖,猛地回头看去。   清冷幽静的灵堂,月下林木扶疏,一两只飞燕振翅掠过檐下,惊起青铜铃一道清越声响,空无一人。   她怔了片刻,而后猛地冲了回去,烛光婆娑,她扶着棺椁强撑着笔直站着,颤着手摸着棺椁中没了气息的少年的脸庞,低声哄道:“长豫,母亲在啊,母亲在这儿呢,母亲哪儿也不去坐在这儿陪着你啊。”   一句安慰的话说到最后,沙哑哽咽到几乎没了声音,曹淑猛地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抬手随意地揩了眼泪,温柔地低声缓缓笑道:“长豫,别怕啊,母亲在这儿呢……”   房间里。   王悦猛地睁开了眼,“母亲!”昏黄的灯光直直照进了他睁大了的双眼,无数纷飞的光点涌入了他的视线,亮晃晃的一片,他大口地喘着气,“母亲!”用尽全身力气从地上爬起来,脚一软,竟是重新摔了回去,他低头看了眼,鼻血还在止不住地淌,顺着下巴滴滴砸在地上,膝盖边已经淌了一大摊鲜红了。   王悦看着一地的血发蒙,脑子里却还是刚才的画面,有些震惊,有些不可思议,他刚才……刚才是看见了什么?   “母亲。”王悦撑着凳子一点点站起来,低头一看,发现手里还捏着那支毛笔,笔端已经吸饱了血。他颤着手撑着墙,想稳住自己的身形,忽然听见咿呀一声推门声。   王乐画了好几个小时的画,困得直打哈欠,随意地看了眼墙上的钟,她忽然诧异地发现这都快零点了。她回头看向王悦的房间,心中咯噔一声,心道不是吧?王悦还在写字?她放了画笔往那还亮着灯光的房间走,还没走到,忽然听见里面传来砰的一声,像是有人狠狠摔跪在地上的声音。   就在同一时刻,王乐伸手推开了门,入眼的血腥一幕差点吓得她魂飞魄散,开口就喊了声,“王悦!”   王悦倚着承重墙,一只手擦着脸上的血,另一只手颤抖着捏着笔,白色的衣襟已经血染透了,一大片刺眼的血红色,这一幕就已经够吓人了,更别说地上还有一大摊血。   王乐刷一下惊得回魂了,她立刻飞奔出去拿了纸巾回来,冲回来抬手就替王悦堵住了鼻子,“王悦!你、你别怕,我给你叫救护车!对,救护车!”她颤着手就去掏兜,掏了半天忽然想起手机落在了客厅,她转身就想跑去客厅拿手机,忽然胳膊被人拽住了。   王悦眼前又开始发黑,头脑却是异常的清醒,他一手拽着王乐,另一手沉稳地擦着脸上的血,低咳了声缓缓道:“王乐,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说个屁啊!操!”王乐猛地拔高了声音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王乐甩了王悦的手就跑去客厅找手机,慌乱地找到后,颤着手疯狂地按键,半天才发现手机没电了,“操!”她转身就跑回房间,“王悦你手机呢?王悦!手机呢!?”   王悦看着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到处翻找手机的王乐,怕自己这一脸血吓着她,强打起精神从一旁抓过一把纸巾按住了血,随便地抹了两把,低声道:“王乐,过来。”   王乐正在找手机,闻声一回头却忽然发现王悦脸色难看得跟个死人似的,眼见着他似乎要倒下来,她猛地冲上去紧紧攥住了他的手,声音开始发抖,“王悦!王悦你别吓我啊,撑着点啊!”   王悦抬眼望着她,昏黄的灯光下,惊慌失措的清秀少女顶着一头潋滟的粉色头发,这样貌就像他一直觉得那样,实在漂亮得过分。这样貌真的像一个人。   他想伸手摸一下她的头发,却在看见自己那一手血时生生忍住了,他抹了下鼻子开口道:“王乐……”刚一张口,血就涌了出来。   “操!王悦你在说什么?”王乐吓得更厉害了,这回她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开始抖起来了,“别,王悦,你别说了,你手机放哪儿啊?操!王悦你妈逼的你说话啊!”   “王乐。”王悦按住了鼻子,鼻血跟刚才相比已经少流了不少,王悦眼前却依旧在发黑,他撑着墙笔直地站着,看着手忙脚乱的王乐,“别找了。”他低声道,“王乐,别找了。”   王乐刚从纸堆里摸出了手机,看见屏幕亮起的那一瞬间,她猛地捂住了脸,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就下来了,她边拨号边碎碎咒骂着,“王悦你他妈流个鼻血跟要死了一样,你他妈的你敢死了留我一个人试试?你妈逼的,回回都吓我,我他妈就你一个哥了啊,你他妈当我爱管你死活?!王悦你王八蛋!”   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王乐眼泪瞬间就飙下来了,“医院?操这儿快死人了你们他妈的快过来啊!”   王悦想说句什么,不,应该说他想交代句什么,可那一瞬间,看着惊慌失措的王乐,他竟是一字都说不上来,他到底不是王悦。   他是王长豫,琅玡王长豫。   他在这儿太久了。这儿的日子安逸,平稳,没有算计与谋杀,更没有那些要人命的繁华,他在这儿浑浑噩噩过了两年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过得稀里糊涂的,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过得尚好,总之是一转眼就过下来了。回想这两年时光,他竟是也会有那么一瞬间贪恋这儿的安逸,贪恋这里的太平。   这儿没有兵荒马乱,没有饥馑和瘟疫,没有山匪强寇,比起兵荒马乱人命草芥的晋朝,这儿实在算得上是太平盛世。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这种海晏河清的太平对王悦来说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他们这一代建康门阀子弟大多是是西晋乱世流亡者的后人,家国天下是他们从小听着父辈一遍遍讲下来的,天下太平是他们这一代江东少年人的情怀。   可这儿再安逸,他再欣赏,这儿到底不是他的家啊。正如昨日那人所说,他的家国,狼烟滚烫,数百万汉人还在北方被人践踏,那是他曾许诺与人一起守护的疮痍天下,这些少年志谁忘记了都可以,他不行,他琅玡王长豫绝不能忘。   屈指算一笔,他的家,他的国,他的姓氏,他的双亲,还有他的少年得意,他负了多少?就像是忽然有道雷电劈下来,把眼前的一切照的明亮无比,王悦猛一下顿住了。他咬牙撑着墙,一点点站稳了,待到眼前的黑暗散了些,他抬手抹了把血,抬腿往外走。   王乐正打完了电话心里正发慌,一转头就看见王悦径自往外走,她心中一紧,上前就一把扯住了他,“王悦你干什么去?”   王悦回过头,王乐巴掌大的脸上全是紧张和惊慌失措。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跑哪儿去啊?”王乐也不知道是怎么的,一对上王悦的眼神,她整个人忽然就彻底慌了,拽着王悦不撒手,“王悦,你没事吧?你怎么了?王悦你他妈的你别吓我啊。”   王悦看了她一会儿,忍不住伸手轻轻揉了下王乐的粉色头发,低声道:“差点忘了你了。”   王乐也听不懂王悦神神叨叨说些什么,就是下意识拽着他的胳膊知道不能撒手,正慌张着,却忽然感觉到王悦揽住了自己的肩轻轻抱了下自己。   “没事啊。”   王悦浑身都是狼藉的血迹,靠着墙才能站稳,看上去尤为狼狈,可就是这么个虚弱的人,他抬手摸着自己脑袋的那一瞬间,王乐的心却忽然莫名就定了下来。王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都觉得安定多了,抬头看了眼王悦,眼泪一个没收住又突然啪嗒往下掉,惹得她自己也尴尬,偏偏一边尴尬一边眼泪又掉个不停。她说:“我喊了救护车了,王悦你撑着点啊!”   王悦摸着王乐的头发,轻轻抱着她听着她轻微的抽泣声,没说话。   医院。   喂了两粒药,脑子里昏昏沉沉地犯困,王悦窝在病房的床上竟是不留神睡过去了。王乐没敢叫醒他,念着他好不容易睡一会儿,坐在床边替他生疏地盖好了被子。身后有开门声响起来,王乐回头看去。   手里捏着化验单和病历本的谢景推门走进来,看了眼窝在床上沉沉睡去的王悦,放轻了脚步。   王乐看着谢景,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她和王悦对医院啊化验啊这些事儿都不懂,这些天忙里忙外的全是谢景一个人,她还回回凌晨两三点打电话把人叫过来,也亏得谢景这人脾性耐心都极好,肯三番四次地出手帮她和王悦,要是没了谢景,王乐都不知道这些事她该怎么办了。想着,她忍不住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了句谢。   谢景扫了眼她,点了下头没说什么,视线落在床上睡得正沉的王悦身上。   王乐犹豫片刻,压低了声音问道:“我哥、我哥他到底怎么了啊?”这他妈的一天天的实在太吓人了,王乐觉得再来这么一两次,她估计能给王悦吓傻了,这哪儿受的了啊,她看着谢景,怕吵着王悦小声地问道:“我哥他、他回回这么流鼻血,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谢景望着王悦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低声道:“没事,天快亮了,你去隔壁睡一会,这儿我来守着。”他在床边坐下了,伸手将王悦的半露在外面的手轻轻放到了被子里。   王乐出门前忍不住回头透过门缝看了眼,病房里遮光窗帘拉上了,随着门渐渐合上,房间里也愈发昏暗,谢景坐在王悦床头,微弱的光勾勒着他的脸廓,看不清表情。   王乐只看了一眼,心头莫名一悸。 第24章 遗嘱   安静的房间里,手机忽然就震了起来,谢景看了眼屏幕,视线一凝。他抬眸看向熟睡的王悦,顿了片刻按了下接听键,起身走到病房外。   谢景斜斜倚着墙低着头,接了电话。   一阵沉默之后,他淡漠开口:“我知道。”   挂了电话,他伸手将手机塞回到兜里,轻倚着墙望着空荡荡的走廊陷入了沉思,走廊尽头是一扇落地窗,阳光洒进来,光影交割,他望着那一片金色泱泱的阳光,眼中一片沉沉幽静。   王悦醒过来的时候,恍惚了很久,才看清坐在他身边的人是谢景。他轻轻眨了下眼,打量着同样正望着他的谢景。昏暗的光细细勾勒着清俊的脸,说不上来的舒服耐看。上辈子王悦在东晋见了无数所谓的谦谦君子、清流名士,此时此刻,他觉得无一人能与眼前之人相比。   手被轻轻握着,也不知道是握了多久了,王悦莫名有些怅然,刚想抽回手,手却突然被谢景紧紧攥住了。他抬头看了眼谢景,心头一颤,“怎么了?”   “家里出了点事,我今晚要离开一趟,最迟后天回来。”   “什么事儿?没事儿吧?”   “不是什么大事儿,不会太久,快的话明天晚上就能回来,正好你刚做的检查,有几项化验的结果还要等些日子才能出来,你先安心等消息,我这边约了几个医生,回来后我陪你去看看,这两天你先在医院住下。”   王悦听了一会儿,没怎么听懂,他开口问道:“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谢景握着王悦的手摇了下头,“一点琐碎的事儿,拖了挺久了,我过去签两个字就可以,不会耽搁太久。”他抬眸望着王悦,良久才低声缓缓道:“我很快回来。”说这话,他抬手替王悦把遮住眼睛的头发轻轻撩了下。   就在谢景抬手的那一瞬间,王悦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他伸手轻轻抓住了谢景的手腕,翻过来看了眼,他忽然就一怔,谢景手臂上清晰写着两个字,他抬头愣愣地看向谢景,“怎么还在啊?”   谢景看着他那副诧异样子,忽然觉得挺可爱,他低声道:“觉得你的字不错,纹了一遍。”   王悦有些听不懂,“以后都洗不掉了?这字会一直留着?是这个意思?”   “嗯。”谢景点了下头,“我这人记性不好,别哪天给你忘了丢了,到时候还得到处找你,那多费劲。”谢景开着玩笑,忍不住抬手轻轻揉了下王悦的脑袋,眼神却是一点点温柔起来,缱绻又幽深,“你说是吧?”   那悠悠的一问落在王悦的耳边,他心中忽然一阵发烫,胸腔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烧灼,他怔怔望着谢景的一双眼,喉咙发紧竟是说不出一个字,“谢景……”心脏处一阵钝痛,王悦下意识攥紧了谢景的胳膊。   谢景感觉到王悦的在发颤。他抬眸看向王悦,那一瞬间,多少思绪念想浮上心头,竟是无一字可道。良久,他伸手轻轻抚了下王悦的脸颊,低低叹了声,“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哪儿不舒服还是我说错什么话了?”他见王悦精神不太好,有些放心不下,但那边的事儿他已经拖了太久再耗下去怕是要出事,临走前他小心地哄两句怎么还哄得人脸色越来越差了。   谢景垂眸看了眼王悦抓着自己的手,低声缓缓道:“我明天晚上回来。”他捞过王悦的肩轻轻抱住了他,把人按在怀里良久,他开口轻轻叹道:“瘦成这样,难怪身体不好,平时多吃点东西。”   王悦的身体,各项指标普遍看着都挺正常,关于他总是流鼻血这事儿,医生也说不上个所以然,后续的事儿还要看进一步的化验结果出来,医生如今只是嘱咐谢景多注意他的心理状况,说是颅内血压波动幅度似乎有些异常,病人的情绪不宜有太大波动。   谢景轻轻揉着王悦的头发,眸光沉了一瞬,而后垂眸扫了眼王悦抓着自己的手,忽然轻笑道:“这么舍不得我啊?”   王悦仍然攥着谢景的手,他的手明明颤得很厉害,却是怎么都松不开。   “谢景。”他低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我……”   谢景察觉到王悦的情绪波动,低头看了眼表,还有时间,他在病床边坐下了,“怎么了?”   王悦抬头看着他,忽然又想起许多人,他的母亲、他的父亲,还有无数的建康人与事,他猛地低下头去,望着谢景手腕上的字,紧紧抿着唇,脸上没有一丝的血色。   谢景察觉出异样,盯着他看了会儿,“王悦,你怎么了?”   “我们认识也快一年了。”王悦抬头看着他,过了良久,他低声道:“谢景,我、一直没怎么后悔过,我……”   王悦说不下去了,他没办法告诉谢景,他的意识在消失流散,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要死了,又或许是……他不知道,但是清楚的意识到,他没办法在这儿待,他做不到,他可以装着云淡风轻和谢景过日子,但是他心里永远不可能平静,这颗心里有建康的雨声,有琅玡的风声,还有长安的马蹄声,抽的他生疼。他是琅玡的世子,王家的大公子,有些事儿,谁都能忘记,他不行。   王悦从不知道一个人的心境可以这么复杂,他死死抓着谢景的胳膊。   谢景瞧着王悦不对劲,伸手抱住了王悦,却忽然听见王悦低声开口,“谢景,你、你能不走吗?”   谢景下意识望了眼表,还没来得及犹豫,手就被轻轻抓着了。   王悦抬头看向他,“我随口说的。”他点点头,面色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谢景,你走吧,如果事情不重要,你也不会开口,你先走吧。”   “你没事吧?”谢景皱着眉,抬手摸着王悦的头发,“你是不是不舒服?”他看了眼表,实在不行那边就再拖一阵子。   王悦摇摇头,“没有,我没事。”他抬头看着谢景,脸色一如寻常,“你自己的事儿也很重要,何况是家里的事,没事,你走吧。”   谢景微微一顿,望着王悦没有说话。   ……王乐趴在床沿一觉睡醒,窗外天色已然是漆黑一片,她抬手看了眼表,发现都快晚上十点了。她歪着头伸了个懒腰,起身往王悦的病房走,脑子乱糟糟地想着,也不知道这个点王悦吃了东西没?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病房里一片黑暗,她还以为王悦睡了,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一回头,手里端着杯凉白开穿着件病号服的王悦正坐在床上,望着窗外不知道发什么呆。   “王悦?”   王悦回头看了眼。   “你吃东西了没?”   “吃了。”王悦看着那朝他走过来的小姑娘,脸上忽然多了些血色。   王乐在他身边坐下,“我今晚能在你这儿睡吗?一个人睡挺瘆得慌的。”   王悦点点头,“可以啊。”   病房里,王悦看着窝在他身边打着哈欠的王乐,伸手轻轻摸着她蓬松的粉色头发,眸光一点点沉下去。他转头看向窗外,黑沉沉的天幕上一轮干净明亮的月,流云千里,星垂天地间。他忽然记起一幕场景,也是这样清澈如水的夜,他躺在王家祠堂的屋顶休息,吹着风太过惬意,一不留神睡了过去。夜半凉意侵人,他被冻醒,睁开眼正好撞见风流云散,银汉横空。   千年过去了,晋代衣冠成古丘,王家祠堂早已不复当年肃穆荣华模样,风月却仍是旧时模样。王悦盯着看了很久,看着看着,忽然就一怔。   王家祠堂?   脑子像是过电似的,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浑身一震。就在同一瞬间,带着浓烈腥味的血迅速地顺着他的下巴流下来,一滴滴砸在王乐白皙的手腕上。王乐窝在王悦怀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沉沉闭着眼无知无觉。   瑞士。   谢景插着兜立在风里,望了眼融汇了古西欧和古中国两种风格的宅院。   穿得整整齐齐的年轻金发律师笔直地立在门口,端正得像是一具优雅雕塑,已经等了很久脸上却没有丝毫的不耐,望见谢景时,他脸上露出极为标示性的微笑,操着一口流利的中文问道:“谢大少?”   谢景扫了眼他,开门见山地问道,“他们人呢?”   金发律师微笑道:“路上耽搁了一些,谢先生和谢夫人怕是要晚些到家。”   谢景闻声极轻地皱了下眉,那西装笔挺的金发律师引着他进了门,笑着问道:“谢大少不如先等一会儿,茶还是咖啡?”   “有烟吗?”谢景淡淡扫了一眼过去。   那律师微微一愣,随即点头道:“有。”   谢景没有在书房里坐下,接了那盒烟转身往外走。这地方不错,瑞士和法国的交界处,清澈的日内瓦湖静静在阿尔卑斯山脚下流淌,宅院就坐落在湖边,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往外看,一汪蔚蓝色浩浩淼淼。   那金发律师站在落地窗前打量着坐在不远处湖边的谢景,听说这人才二十岁啊,瞧着还真是不像呢。   一片泱泱金色阳光下,穿着件款式极简的黑色毛衣的少年随意地坐在乱石中,他抬眸望着不远处的蔚蓝色湖泊,烟灰四落。   那金发律师打量了许久,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在确认谢景的确是孤身一人过来时,极好的职业素养让他面上依旧不显山不露水,但是说真的,说不诧异是假的。怎么说呢,这位谢家大少爷,的确是有几分气魄的。   前些年谢家老爷子死后,遗嘱里写定,谢家大部分东西全在在这位谢家大少爷即谢老爷子他亲孙子的名下,这些年这些资产全在瑞士银行里运作,数目说出来吓人,要说本来这也就是件普通家务事,都是一家人也不必分什么你我。可惜谢家原配夫人死得早,且这位谢大少的亲生父亲也不是很喜欢这位不怎么做正经事的儿子,这位谢家大少父亲没隔两年就又娶了当年在苏联读书时两情相悦的同窗,育有一双甚得他欢心的伶俐儿女。倒是显得这位谢家大少是个外人。   谢家是个大家族,谢家老爷子许多年前因为旧事和自己的长子划清了界限,这事儿在家族里闹得沸沸扬扬,谢老爷子的这位长子就是谢家大少的生父。   谢家人多,随着谢老爷子的去世,谢家一时风起云涌。这些年眼见着这位谢家大少年纪渐长不好掌控,谢氏夫妇越来越不放心,谢家人在中国和政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谢氏夫妇担心这位素来不怎么和家里亲近的谢家大少闹出些什么事儿来,谢夫人更是一天比一天担心羽翼丰满之后和自己的儿女抢东西,谢家诸位叔伯姑嫂也瞧着谢家这位大少爷不满意,表面上这些日子谢家风平浪静,实则云谲波诡处处是戏。   普通的遗产纠纷,却因为数额的巨大和谢家人身份的敏感,一时之间极为棘手。   那金发律师正斟酌着下一步,忽然看见那坐在湖边的青年起身走了回来。他忙转身往门外走,迎了上去,微笑道:“谢大少……”   他话未说完,就被谢景打断了。   “文件呢?”谢景扫了眼他,“拿过来。”   金发律师一愣。   珊瑚色的桌案上摆着一大摞文件,少年拿着支黑色钢笔,淡漠而迅速地签着字,一笔带过就是两个字,谢景二字锐利如刀。那金发律师站在一旁都看蒙了,连翻开文件递过去都来不及,手忙脚乱。屋子里只听得见他哗哗哗翻文件的声音。   谢景根本没看文件的内容,他甚至未曾扫一眼,那金发律师递过来他提笔就签,动作利落而迅速,毫不拖泥带水。   那金发律师脸上终于露出些惊诧神色,怎么都掩饰不住了,他看向谢景,这就算你不请律师,你自己也至少看两眼啊,他之前看谢景一个人孤身过来,还想这人怕是很有把握了,结果这又是什么情况?他忍不住道:“谢大少不请自己的律师过目一下?”   谢景终于抬眸轻轻扫了他,转着笔淡然道:“我赶时间。”   金发律师被这四个字堵得无言以对。   赶时间?“您、您赶时间……行,那我替您翻开。”他伸手就去捞桌上的文件有些慌乱地哗啦啦翻页。   近百份文件,不到半个小时就签完了,金发律师送谢景出门的时候,他整个人还是有些恍惚的,甚至连告别的话都忘了说,这事儿解决得实在是太顺利,他的有些不敢相信。回神想想,他开始怀疑,就算刚才他把让谢景放弃继承权的文件递过去,这位谢家大少怕也会看也不看就签下去。   当了二十多年律师的金发男人想了想,觉得东方人真是可怕啊!   谢景往机场走,金色泱泱的阳光照耀着这座城市,随处都是风光,他算了一下时间,这个时候中国应该是凌晨天未亮,王悦昨天睡了挺久,晚上如果不闹腾,现在该是醒了,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犹豫了良久,终于还是没忍住,慢慢拨了个电话出去。   滴了七八声,就在谢景想着王悦该是没醒的时候,电话忽然就通了,有意料之外的雨声从手机那端传来,却没有人的声音。   谢景一顿,“王悦?” 第25章 归去   王乐发现王悦不见了的时候,墙上时钟刚好走到了晚上十一点钟,她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手忽然碰到了什么,她低头看了眼,枕边放了张纸。   她捏起来看了眼,忽然猛地睁大了眼。   下一刻,医院里猛地冲出来一人,她飞奔到大街上,伸手就招了辆出租车,“禄口机场!”   一下车,王乐几乎是在用生平最快的速度飞奔,“王悦!”她边跑边喊,凌晨的机场没什么人,唯有几个流浪汉好奇地打量了她两眼,王乐拿手狠狠梳了把头发,声嘶力竭地站在大厅门口喊:“王悦!你他妈出来!”她喊了一阵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猛地转身跑到大厅售票处,一把挤开了排队的二三人,急问道:“今晚有到南京的飞机吗?”   那服务人员看了眼她,“两个小时前有一班。”   王乐一算,两个小时?王悦之前没买票,那应该是没赶上。她猛地回身往外跑,“王悦!”她喊着名字找了两圈,二十多分钟后,她哑着嗓子后退了两步,气力不支地低腰扶住了膝盖,大口喘着气,“混蛋!”她猛地扯了外套狠狠甩了地上,“王悦你他妈跑哪儿去了?!你他妈给我出来!”   嗓子一片沙哑,声音都变了。王乐忽然蹲下了身蒙头抓了把头发,一时竟是有些气得想哭。   这都什么事儿啊?大晚上的一声不响跑南京去了,留个信就跟交代后事似的,你他妈写遗书呢?王八蛋!王乐抱着膝盖就坐地上了,碎碎骂着人,从兜里掏出手机,不知道第几次尝试给王悦打电话,按着按着键,眼泪忽然就下来了,“王悦你他妈有病吧?!王八蛋!”   她怕什么?她怕王悦那个傻子出事,她怕他死了。   王乐听着电话那边无人接听的提示音,一瞬间心底忽然极为委屈,她忙抬手抹了把眼睛,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眼泪啪嗒啪嗒不停地掉。她擦了一会儿,忽然就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从前王悦待自己好,她总觉得是寻常,还总是嘲弄这人的笨拙和土气,可这会儿一个人狼狈地坐在地上,脑子里却是止不住地疯狂地想他的好,想到心底全剩了委屈。   生离死别,非经历过的人不能体会。王乐坐在那儿蒙着头,眼前一片模糊,“哥,我怎么办啊?我一个人,我怎么办啊?”   一个路过的人见王乐哭的凶,又看了眼四周只是一味观望的人,犹豫了片刻,伸手想把王乐扶起来,手还没碰到王乐的胳膊,手腕忽然被人拽住了。他一愣,抬头看向面前一身病气手劲却是极大的淡漠少年。   王悦转身看向蒙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王乐,慢慢蹲下了。他伸手轻轻揉着王乐的头发。   王乐忽然就一震,刷一下抬头,眼里还含着眼泪,一看清面前的人,她浑身都一抖,猛地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了王悦的脖子。她竟是说不出话来,呜咽地骂着人,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王悦知道她在喊自己的名字,他抬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背,而后一脸淡漠地擦了把鼻子下流出来的血,他吸了下鼻子,开口声音同样是沙哑的,“好了,别哭了啊。”   王乐还未来得及说话,就感觉到肩膀上一阵热流,她忙抬头看了眼,捂着口鼻的王悦脸色苍白的像个纸人,鲜血从指缝里一点点渗出来。   “王悦!”她猛地伸手替王悦去捂住口鼻,拿袖子擦血,“王悦,你撑着点,我们回医院,你别生气啊,你别动情绪,冷静点啊!”她哆哆嗦嗦说着话,前言不搭后语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一时慌乱竟是连扶着王悦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   一旁默默围观的看到王悦忽然就开始流鼻血,终于流露出些许诧异,喊了声手忙脚乱的王乐,“打救护车啊!”   王乐像是受惊一样忽然跳起来,“对!救护车,王悦你撑着,我给你打……”她刚摸到手机,一只带血的手忽然按住了她的手腕。她抬头看去,猛地怔住了。   王悦一只手捂着口鼻,脸上手上都是血,就连衣襟上也有一大滩干涸发黑的血迹,这样子真是吓人极了,可王悦的眼却是一片平静,那是真真正正的平静,你在他的眼里看不见一丝的慌乱,看不见过去,也看不见未来,那双眼沉沉的,平静中带着浩然汹涌的摄人气势。   王乐忽然就定住了。   火车站。   将两张身份证狠狠甩在了售票处,王乐擦了把手上沾着的王悦的血,隐约觉得自己是可能真是疯了,她抬眸锐利地望着那窗口里的人,“两张去南京的车票,最快的。”   人工售票处的服务人员看了眼面色阴沉的王乐,又看了眼她身后满衣领干涸血迹的王悦,良久,她才慢慢伸手从玻璃底下捡起了那两张身份证,查了一下后开口道:“两小时后有一班还有空位置,凌晨两点钟发,六点十分到南京。”   入秋的天气早晨天色暗得晚,凌晨六点的南京天色还没大亮,这座六朝古都悠悠飘着雨,老城墙下旧苔痕又添新绿。   王乐浑身都在打着寒战,凉意一点点渗入骨子里,她抖着手,在一旁的流动摊位前买了把伞。回头看向王悦,少年苍白着脸色,望着她轻轻笑了下。雨幕和昏暗的天色遮去了很多东西,王乐站在那儿定定望着王悦,也不知道是怕的还是吓的,眼泪忽然就再次涌出眼眶,她狼狈地别开头,撑开伞走过去将伞撑在了王悦的头顶。   “你要去哪儿?南京我不熟,不知道怎么走的。”   王悦其实已经很虚弱了,他没告诉王乐,他眼前此时是一片黑暗,轻轻眨了下眼,他开口问道:“你又哭了?”   王乐喉咙发紧,没说话。   王悦眼前的黑暗散了些,他在一片昏暗中轻轻摸了下王乐全是冰凉雨水的脸,“别哭了啊。”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所谓亲人,不过是看你一人孤独,人世结伴走一遭。这一程走完了,终究是要散的。   王乐慢慢捂住了眼,良久才凄然笑着问道:“王悦,你到底要做什么呀?”她红着眼,轻咬着嘴唇笑着看面前的虚弱少年,“谢景说了,你不会有事的,王悦,你不会有事的,是吧?”   王悦静了很久,沙哑着声音低叹道:“王乐,喊我一句兄长吧。”   雨声淅沥,周围人来人往,风雨如晦,王悦隔了很久,耳边才响到一句压到了极致却仍是轻颤的细微声音。   “兄长。”   霎时间,无数细雨飞溅,砸出天地间一片浩浩雾气。王悦忽然就红了眼睛。   水泥街道旧城区,昔年草木幽深的王家祠堂旧址。王悦静静站在雨里,撑着伞,长身玉立,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大的,狠狠冲刷着伞面。天色未亮,加上风雨交加,乌云遮蔽,周围都是阴沉沉的一片,王悦立在那儿,眼前的景象却是一点点晕散开来,他看见平地楼阁层层而起,他看见老树新芽叫昏鸦,他看见了肃穆辉煌的祠堂里,黑漆漆的王家列祖的牌位静静列了数行。   王乐站在雨里屏着气看王悦,不敢说话,她想冲上去那站在雨里发愣的人拽过来,脚却像是定住了似的动不了,她不知道王悦到底怎么了。   站了很久,王悦放下伞,平静地屈膝跪下了。   “琅玡王氏不肖子孙王长豫,叩见列位先祖。”   沉默良久,一道平静不带波澜的声音响起来,此时此刻,王悦心中一片宁静,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听得更是清清楚楚。   那是他背了无数遍默了无数遍的琅琊王家家训。   君子不让,修身以齐家,泯躯以济国……   曾经有口无心敷衍着念着的话一句一句从嘴里慢慢吐出来,那一瞬间,竟是有如浩然长风贯穿胸膛。王悦笔直地跪着,血一滴滴砸在地上,而后立刻被雨水冲刷地干干净净,有一部分血逆流回嘴里,他喉咙里一片翻涌的血腥锈味,每说一个字,声音都渐渐低下去,眼前黑暗一点点再次聚集,半晌,他擦了血,淡漠地继续背下去。   从前王导拿着戒尺让他背这段,他囫囵地背了,王导问他这段什么意思,他却是总是支支吾吾随便说些什么敷衍过去,他一直就不喜读书,也开不了窍,可这一瞬间,心底却是突然一片透彻,明朗无比,这一段家训洋洋洒洒说了许多,不过一句而已。   天生七尺男儿立于天地间,自当顶天立地。   从前不懂的,忽然一瞬间就懂了。人生天地间,都有一肩重任要担。   站在不远处的王乐看着这一幕,血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那少年跪在雨中浑身都湿透了,可腰背却依旧笔直如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就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慌忙伸手死死捂着嘴,她咽着声音,立在原地动弹不得。明明是她带王悦来的南京,王悦疯魔,她也跟着疯魔,她想,她怎么就会真的带王悦来南京呢?   “王悦。”王乐站了很久,忽然冲了上去,脚下一踉跄不留神竟是跪摔在了王悦的面前,她说:“王悦,我错了,我们现在就回去。”她伸手就去扯王悦起身,没扯动,反而腿一软重重摔了回去,王悦伸手接住了她。   王乐拽着王悦的手,终于哭弯了腰,哑声喊道:“操,王悦你别死啊,你他妈混蛋!”   王悦眼前发黑,正想对王乐说句什么,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嗡嗡声在大雨声几不可闻,王悦却是一下子就察觉到了,他伸手去摸手机,摸了好久才摸到,王乐替他按了接听键。   他压着喉中血腥沉默了一会儿,听见对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王悦?”   王悦攥着手机的手猛地紧到指节发白,手背青筋一根根跳出来,脸上彻底褪尽了血色。   谢景半天没听见声音,“王悦,你怎么了?”对面那是雨声?   王悦喉咙里压着句话,几乎就在嘴边了,他忽然狠狠咬了下嘴唇,疼痛感传来,血腥味一瞬间更烈,他硬是把那句话咽了回去。   谢景一点点攥紧了手机,一片死寂后,他开口打破了沉默,“王悦你在哪儿?你怎么了?”   “谢景,”王悦随意地抹了把嘴边的血,苍白的脸上忽然扯出一抹轻笑,他低沉着声音认真道:   “我会记得你的。”   眼前终于是一片浓艳血色,王悦伸手捂住了嘴,血疯狂地溢出来,呛得他咳嗽起来,那咳嗽声越来越低,越来越低,而后终于是一片安静。   “哥!哥!”王乐推王悦,却是轻而易举地将人推在了地上,她一愣,而后忽然猛地扑过去拍王悦的脸,“哥!哥!”王乐触及王悦鼻息的一瞬间,脑子轰然一蒙,“哥!”   慌乱至极的叫喊声从手机对面传来,谢景站在街道旁,手机忽然从手中倏然滑落。阳光铺了一整个城市,到处都是泱泱的金色,他立在那儿,忽然就怔住了。 第26章 瞑目   浑身湿透了的谢景坐在桌前,沉默地望着面前被雨打湿模糊了字迹的信,水顺着发梢一滴滴砸在地板上,滴答一声又一声。除此之外,房间里真是静极了。   昏暗的房间里,谢景平静地望着那封信,看了很久,忽然伸手撑住了桌案,眼前一阵发黑。   东晋太兴三年,江州长史府,夜。   一人忽然从睡梦中睁开了眼,惊醒了过来。夜色正深,房间里一片昏昏沉沉的黑暗。   男人撑着床起身,从一旁捞过青色发带随意地挽了下头发。   皱着眉,他伸手拿指腹轻轻揉了下眉心,淡淡星辉从半掩的窗户里洒进来,照见男人一张清俊的脸。   男人坐着轮椅,穿着件略显宽松的月白色衣袍,青色发带随意地挽着发,他抬起头望了眼窗外,淡漠的脸上清清冷冷一双黑色眸子,目光有点漫不经心,有些悠远。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竹影婆娑。   他看了一会儿,慢慢推着轮椅到了案前,捞起青瓷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凉了的茶水入口全是涩味,他喝了两口,捏着杯子没说话。   雨夜。   侍从推门进来,一路径直入了小院。   “大公子?建康王家那边出事儿了,三日前皇城那边传来的消息,王丞相家的世子中书侍郎王长豫于太子夜宴上遇刺身亡。”   寂静的夜,房间里忽然就响起一声清脆的杯子摔碎的声响。   建康城,丞相府。   深夜的祠堂,穿戴得整整齐齐的王恬跪在祠堂前替他同父异母的大哥、琅玡王家的世子守灵,在这儿跪了两天两夜,一双腿早已没了知觉,他却仍是笔直地跪着,满身缟素透出几分肃杀意味。   王家主母曹淑不眠不休地守了儿子的尸首三天,终于气力不支昏倒在棺木前,如今仅仅剩了他一人替这位生前风光无两的琅玡王氏世子守灵。他望着那一枕檀木棺,想起他这位大哥平日里的放浪模样,一时心里唏嘘不已。   琅玡王长豫,生前那是多少得意的人啊,当街带人殴打过皇子,孤身一人敢上荆州叫板都督六州诸军事,横行建康十余年,纨绔声名如雷贯耳。宁可得罪皇族,也别去招惹王丞相他儿子,这道理建康权贵圈子众所周知。普天之下,再没有比琅玡王长豫更得意的人了。   也算是个人物,竟是说死就死了。   王恬一直看不惯王悦那副朱衣怒马盛气凌人的模样,甚至觉得这位兄长有些丢人,王悦这活法说好听了是风流得意,说难听了就是狗仗人势丢人现眼,丢王家的脸,也丢他们父亲的脸。可直到这一刻,望着这人的棺木,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是有点羡慕王悦这种活法的,人活一世,谁不想自在逍遥?   当太子司马绍上门要求开棺验尸的时候,那一刻他的愤怒连他自己都觉得震惊。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拍案而起怒喝了一声“放肆!”。   王恬如今想来,他仍是看不惯王悦的所作所为,可说到底,王悦也是琅玡王家大公子,这么个身份的人,死的不明不白,打得是王家的脸。   坐在灵堂前回忆了这位兄长短暂的平生,王恬觉得挺好笑的,这人活了一辈子,就跟没活过似的。   建康公卿人人都尊敬讨好他,可实际上谁都瞧不上他;他生前朋友满天下,死后来吊唁的人却全都是为了琅玡王家才来这灵堂痛哭流涕;他风流,可他死了也没听说有建康城哪位他的红颜知己为他肝肠寸断;他得意了一生,听说他醉酒后有过豪言壮语,可也没瞧他有什么作为,最后死在了寻欢作乐的酒席上。   王恬想了想,连唏嘘都懒得唏嘘了。   这人平生唯一给他留下好形象的,是六七年前的石头城的一幕景象,他记起那年石头城点将台上无畏横枪的世家纨绔子,那个挡在司马绍面前浑身浴血却依旧笑得玩世不恭的朱衣少年郎。也不知道那时候他是怎么想的,竟是觉得王悦这个人有南渡士族早已消磨干净的血性,后来再看看,未免无稽。   王长豫就这么个人,平时吊儿郎当,偶尔疯癫两把,也就这么点格局了。   烛火一动不动地笔直立着,列了数行的王家先祖牌位,王恬跪在那儿守着棺木,大约是因为人都死了,他对王悦难得没有平时的那股厌恶,反倒是觉得他有些可怜,此时为他守灵,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耐。   他一个王家庶出的儿子,能为王悦做到这份上,算得上仁至义尽了。   深夜的祠堂一片沉沉安静。   他正想地入神,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轻微的动静,王恬一开始脑子混沌还未反应过来,直到砰的一声巨大声响在祠堂里响起来。   棺木猛地抖了抖。   王恬一下子睁大了眼,盯着那副棺木目瞪口呆,这棺材……这棺材在动?是这棺材在动?!这棺材里不是个死人吗?还能动?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砰!   这一声动静极大,震得棺材盖都跳了一下,移开了条缝。   王恬背后的冷汗刷得下来了,脸色吓得比鬼还白,他望着那块被人踹得一抖又一抖的棺材板,直接给看傻了。   一声又一声巨大的声响,那条棺材缝越震越大,烛光漏进去,空气中忽然静了片刻。   而后,一只苍白的手摸索着从那条缝里伸了出来。   王恬只能瞪大了眼看着那只手,他看得那么清楚,甚至连那手腕上系着的长命锁和手背上的青筋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精瘦的手摸了摸棺材盖,而后扒住了棺材盖的沿,青筋一根根绽出来,用力地推着。   窸窸窣窣的东西正棺材内壁从里头探出来。   王恬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就想跑,却因为太过惊慌直接摔倒在了地上,随即他就看见一团黑色的东西往外冒,电光火石间,他脑子里突然就反应过来了。   “兄长!”他猛扑了上去,用上了军营里下死手的劲儿将那团黑色的东西狠狠按了回去,砰的一下,他把棺材推上了。手僵好似不能动弹了,他膝盖一软,啪一下对着那棺材跪下了,“兄长!”手仍是紧紧压着棺材盖。   那只未来得及收回去的手就这么被死死地夹住了,里头砰一声极为剧烈的声响,似乎还夹杂着人声,王恬脸色刷白,因为着实太惊恐,他下意识加大了力道,把那棺材压的更紧了。“兄长!我知道你有冤!王家人会给你讨回公道的!你、你瞑目!”   祠堂仿佛一下子突然安静了,那剧烈震动的棺材在他说话的瞬间猛地没了动静,王恬伏着地胸口剧烈颤着,像是一条忽然被扔上岸的鱼,他瞪大了眼瞧着那棺材,颤着声音道:“兄长!你瞑目!王家定会为你讨回公道!你瞑目!”   一道平静里压抑着暴怒的声音极为沉缓地响起来,一字一句在阴风阵阵的祠堂里极为清晰。   “王敬豫!瞑目你老子啊!”   王恬一听那声就蒙了。 第27章 故人   很多年后,王恬回忆起那惊魂的一夜,仍旧会忍不住汗毛直竖,胸口被捅穿死了三天尸体都僵了的人竟然就这么当着他的面从棺材里爬了出来,活了死死了活,闹着玩似的。   王悦爬出棺材的那天,僵着手摸了摸自己胸口的窟窿,然后看了眼瘫软在地的自家二弟,觉得王敬豫应该没什么用了,指望不上他,于是他一脚将人踹开,颤颤巍巍往外走,脚步虚浮有如游魂。   那一日,全建康城除了皇宫以外所有的大夫几乎全往乌衣巷奔,整个丞相府灯火通明乱成了一团。   琅玡王家大公子,睡了三天灵堂,他又活过来了!   一个月后。   王悦睡在自己的白貂裘大躺椅上,在院子里闭目养神晒太阳,院子里的下人看着那脸色苍白得跟鬼似的王家世子,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王悦忽然感觉身上多了件衣裳,睁开眼看去,眼前的模糊好半天才散,“母亲。”他刚要坐起来就被曹淑按住了。   “躺着!”曹淑给他掖了下衣角,“乱动什么?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还不懂事?”   王悦望着她笑了下。   曹淑握住他的手,“这手凉的啊!你说说你!”她边给王悦捂着手,边问道:“药喝了没?”   “喝了。”王悦点点头,一滴没剩,谁让他怕死呢!   曹淑又问道:“今天伤口还疼吗?”   “不疼了。”王悦望着曹淑,开口问道:“母亲,我这躺了一个月了,我什么时候能出府啊?”   曹淑张口就骂,“你瞧瞧你这脸色!出府干什么?!到街上吓人去啊!大夫让你休养!休养知道吗?就是躺着!就是睡觉!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在这儿躺着!哪儿都不许去!”   王悦愣了片刻,脑子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忙认错,“母亲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说了!我躺着我躺着!你让躺多久我就躺多久!”   曹淑又骂道:“伤都还没好,又想着跑!你跑哪儿去?不知死活的东西,我怎么生了你?”   王悦目瞪口呆地看着一骂就没有停下来的曹淑,想插句嘴,愣是插不上。他简直不能想象,这和一个月前他刚活过来时那个擦着眼泪一口一个温柔至极的“乖儿”的会是同一个女人。他趁着曹淑换口气的工夫连忙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母亲、母亲?我错了,我错了,我躺着!你看,我躺着了!”   曹淑停下来,看了会儿王悦,忽然又骂道:“嘴上说得好听,心怕是早飞出去了吧!说,是不是又想着去找太子?你个没出息的玩意儿,我怎么生了你?”   王悦:“……”我没说我出府要去找司马绍啊?   被骂了一上午又被当做小孩子喂饱了饭的王悦躺在躺椅上一动不动,他转着眼珠子目送着曹淑亲自端着食盒走开。   他一直望着曹淑走出院门,然后他慢慢从躺椅上坐了起来,随手把身上盖得衣服扯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坐在原地半天,他抬手摸了下胸口的伤,忽然笑了下。   琅玡王长豫又活过来了!谁能想得到,他又活了!王悦觉得这事儿简直了!放眼这建康城,谁有他这命硬?王悦简直做梦都要笑出声,他真的以为自己死定了,给谢景留信时,他根本不敢想自己还能活,他以为自己这次是真的完了。   谁曾想,人生真的能重头再来?   丞相府院中的下人们看着坐在躺椅上脸色苍白王家世子像个鬼似的笑出声,面上终于流露出不能自已的惊恐,腿肚子纷纷都开始发软。   王悦管这些呢?老子又活了!   王悦坐在躺椅上思考了一个月的人生,在这一个月的时间内,他迅速地消化接受了现实,并且表示自己还能再笑上一年,于此同时,他把在现代看过的各种历史书无论有用没用全部梳理了一遍,然后告诉自己,君子报仇真的不用十年。   想报就报,做人重要的是高兴。   王悦摇着头,低头片刻,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惊恐的下人们:“……”世子他可能真的是疯了!   王悦身上的伤没好全,不过已经能走了,这闲着也是闲着,日子浪费了挺可惜的。尤其是如今的复杂局势下,庙堂风向瞬息万变,整个建康城风起云涌,王悦在这深墙大院里,那是真的一日都躺不下去了。   他在现代过了三年,而在这里却仅仅只过了三天,算上他养伤的一个月,这里仅仅才过去了一个月零三日。   一个月零三日啊。   多少事就这样翻天覆地。   王悦在修养的这段日子里,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回忆他在现代看过各个版本的史书传记。   近两千年后的史书其实对这个时代有诸多误解,王悦所在的短短几十年,在后世留下的记载其实很少,而且许多史料相当无稽,很多史料里没有历史事件的起承转合,充斥着后人对这个时代自以为是的着墨修饰。正史上甚至连有的人物名字与时间都是错的,只有一个模糊潦草的结局,瞧着莫名其妙的。   历史,在这千年里头像个小姑娘似的供人打扮了太多次,血腥味散得七七八八,王悦作为一个晋朝人看这些东西,有时候会觉得很有意思。   王导其实没晋书写得那般神,据王悦所知,他也没那么高风亮节,琅玡王家的家主不是不是生来就为了普渡众生。他的伯父王敦也没书中记载的那般不堪,这个将军守了东晋国门许多年,少年时也曾是个长歌当哭的忠义节士。许多人在历史中都失去了些东西,大部分人的一生最终只剩下一两页匆忙潦草的记载,就这么点东西,还充斥着许多不实之处。   纵观这几十年的东晋历史,王悦印象最深的两件事儿,一件是王敦之死,一件是晋明帝病逝,可历史上对于这两件事的记载实际上很模糊,短短几页纸不到一两千字,真的只是记载罢了,近两千年的岁月将一切血迹冲刷得真是干干净净,许多个中缘由早就不为人所知,也将永远的不为人所知。   可这两件事儿,一件改变了琅玡王家的命运,一件改变了整个东晋的命运。   王敦之死是琅邪王家衰败的开始,而晋明帝之死,彻底宣告了东晋中兴失败的结局。   真正处在王悦这个位置,就明白其实史书上真正能借鉴的东西少之又少,他也知道,一切终究得靠他自己。   这如今的天下,风起云涌,英雄辈出,天下若是赌桌,玩得人要想下赌注,你得自己手上有分量,而王悦所知道的这点模糊记载,实在摆不上台面。   历史不是所谓的筹码,是先机,夺得了先机你不一定确保能赢,但是有先机,总归赢面大。   如今的王家风平浪静,丝毫没有风雨欲来前的紧张气氛,但他知道,建康城的头顶上有乌云在聚集,乌云里头酝酿着风暴,该来的一定回来。他想要在不久之后的巨大动荡里保住自己,保住琅玡王家,保住这东晋国祚,他必须得干点事儿。   王悦坐在那躺椅上琢磨。   脑子里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陈郡谢氏。   那个如今所有人都瞧着平平无奇的江左二流门户,谁想得到,不久之后,陈郡谢氏便会登上这东晋的政坛巅峰,而且是真正的权倾朝野,没有与谁并列一说。   琅玡王家在建康士族里声望虽高,但这些年树大招风,树敌不少,如果此时能拉拢到尚未出头的陈郡谢氏,必然可以稳固王家在建康的地位,若是拉拢得当,几乎就等同于奠定了这今后百年的根基。   王悦想到的第二个人是:京口郗鉴。   要说这位也是东晋流民帅里数一数二的人物,王悦记得自己当年还得罪过这位郗老将军。大概是他十四五岁时吧,他去京口时得罪了驻扎京口的一位老将军,回家之后他把这事儿当笑话同家里人讲了,当时他亲爹王导正坐在堂前喝着茶,闻声掀起眼皮看了眼他,淡淡开口道:“你得罪错人了。”   多年后,王悦仍记得当年那种背后仿佛被人插了一刀的感觉。   郗鉴是继祖逖刘琨之后难得的将才,出身也勉强算二流门户,这些年经营京口,实力不可小觑,最重要的是,相比较于其他流民帅如陶瞻、苏峻等人,郗家人没什么野心,不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郗老将军此生匡扶天下社稷,郗家更是满门忠义,放眼整个东晋,他们家人真的是难得有良心的一批人。   王悦思索了很久,觉得武将世家还是首选京口郗家,而在士族里头,陈郡谢氏是唯一的选择。   王悦知道王导与郗老将军私底下关系一直相当不错,王郗两家虽然表面上瞧着交情寡淡,但实际上来往相当密切。   如果郗家原本就同王家有交情,那剩下的,只能是陈郡谢氏了。   王悦想起这个一直在乌衣巷默默无闻的门户,皱了下眉,说句实话,他对谢家还真不太了解,王谢两家这些年来往得很少,他与谢家人连点头之交都称不上。这要怎么拉拢?   坐在躺椅上思考了很久,王悦都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准确来说,琢磨了小半个月,他都没有想出个切实可行的主意。据他目前所知,谢家人很低调,谢家人的问题就是太低调了,低调到王悦有些咂舌,这一家人好像无欲无求似的,没听他们家与建康哪个大族交往密切,也看不出丝毫争权的野心,低调得在乌衣巷没有任何的存在感。   低调到这份上,确实没谁了。   拉拢一个家族无非是钱和权,最常见的是联姻,最稳固的是互利,可谢家人这种无欲无求的态度,直接堵死了王悦大部分的路。   王悦陷入了沉思,最终也没想出点什么主意。抬头看了眼天色,却发现天色尚早。被下人当成是鬼的王家世子看了眼院子,又摸了摸胸口的伤,犹豫片刻后,决定瞒着曹淑出个门吓吓人。   王悦上街了。   建康城关于他的死而复生的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儿,曹淑以为王悦不知道,其实王悦很清楚外头是个什么情况。事出有异必有妖,一群人是把他当成妖怪看了。   王悦对此倒是觉得正常,事情太离奇,百姓心里头都害怕,便把这事儿往鬼神身上扯了。把他当妖怪也无妨,反正放眼整个东晋,也没人敢烧他。   王悦这么想着,走在大街上相当泰然自若,转头看看四周的百姓,王悦觉得这气氛相当融洽啊,都挺照顾他是个病人的啊。要不说建康城民风淳朴呢。   后头一群带刀王家侍卫怕也是这么想的。   王悦没走多远,瞧见家歌姬馆,走进去找个地方坐下了。   黑压压一大群带刀侍卫直接闯入,原本热闹的馆子里顿时鸦雀无声,王悦付了银子,朝着面色苍白的老板要了壶茶,坐在靠着大开窗户的位置上慢慢喝着,整个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一个人喝茶。王悦面色如常,他也没点什么伺候的人,他现在这身体受不了刺激,就这样安安静静挺好的。   大街上人来人往,不到片刻,消息就传开了。   王悦虽然脸色惨白得像只鬼,但是鬼不会在大白天走进歌姬场喝茶,鬼喝茶也不会记得付钱。   不断有安静懂事的路人打门口走过,探听了消息便走,安静地连脚步声都没有,整个大街只有这一段路静无人声,王悦看着他们,叹了口气,又让老板拎了壶热茶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王悦抬头看去。   外头下了今年建康的第一场雪。   偏僻的街道拐角,一个十多岁的蓝衣少年端正地立着,不知站了多久,他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向一旁坐在轮椅上的男人。那男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身月白色的长衫,头发用一根青色发带简单地挽着,瞧着很是清俊,他坐在轮椅上望着街道对面的歌姬坊,一双漆黑的眸子瞧不出情绪,细雪落在他肩上,一身落拓冷清的气质让人望而生叹。   蓝衣少年忍了很久,终于不解地问了一句,“堂兄,你在望些什么?”   男人听了这话,似乎微微怔了下,良久才低声道了两个字。   “故人。” 第28章 幕僚   王悦和曹淑发誓绝不找司马绍,可在街上碰巧撞见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他也不能倒地装死是吧?虽说他心里挺想的。   与司马绍而言,两人不过是一月未见,于他而言,两人却是三年多未见了。王悦望着坐在对面的皇族太子,又瞧了眼一旁的庾亮等人,原本以为自己心中会有万千感慨,可没想到真见面了,心里头却没什么想法。   “你身体如何了?”还是司马绍先开的口。   王悦捏着杯子抬眸望向对面的人,轻轻笑了下,“无大碍了,殿下挂心了。”   司马绍的眼神微变,他望着王悦开口道:“我也不曾料到,酒宴上会闹出这样的事,这事怪我。”   王悦摇摇头,“是我,是我自己非得要去,谁都想不到会出这样的事,这如何能怪殿下?不过是场意外,我如今人没事,刺客也已经伏法,事都过去了。”他望着对面紫衣金冠的皇族太子,点了下头,“我和人说了,确实是意外,这段日子连累殿下了。”   司马绍看着王悦,忽然就没了话。   王悦望着他,不想多做纠缠,把态度摆出来便好了,他轻轻笑了下,“我这两日身体还没修养好,瞧着挺吓人,殿下见谅,我怕是先得回去躺着了。等身体好多了,我再与殿下喝茶如何?”   王悦见司马绍没说话,于是拱了下手起身离开,就在他走出房间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道略显疲惫的声音。   “你若是真想装疯癫,本来该把水泼我脸上,和我在这里闹起来,说不定还要拿刀追着砍我。你如今这样子,我看着担心。”   王悦的脚步顿了下,没有回身,他淡然道:“殿下说笑了。”   王悦走出了房间,沿着大街荡回了王家。   一进书房,他坐在了案前,忽然低头按住了桌案,喉咙里的血腥味再也压不住,他一口血吐在了宣纸上,眼前一阵发黑。   房间里没有下人,王悦吐干净了,抬手摸了把嘴角的血,坐在了席子上,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哗啦啦地漱口。他在现代嫌弃那具身体虚,却没想到自己也有今天。他漱干净口,抬手缓缓揉了下太阳穴,侧头看着窗外的腊梅花,看了半天,忽然笑了笑。   别人不清楚他的想法,他自己却清楚得很,他原以为再见面自己会恨司马绍,却没想到望着司马绍时,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人二十七岁病逝。   忽然就恨不起来了,有些唏嘘,又有些疲倦。   就这样吧。   王悦坐在书房里,一夜没怎么睡,胸口疼痛感让他连躺都躺不下来,他扶着桌案坐了一夜,天亮时才发现自己似乎在高烧。他倒也没多诧异,命人去喊了大夫,并嘱咐不要告诉他母亲曹淑。   王悦睡过去了,醒来时发现已经是深夜,他手里紧紧握着个丫鬟的手,他顿时相当诧异。   那丫鬟啪一下跪在了地上,“世子!”她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哆哆嗦嗦的。   王悦看了她一眼,有些奇怪,“怎么了?”   “世子高烧,说胡话了,把奴婢错认成别人了。”   王悦神志还有些不清楚,随口问了一句,“是吗?我说什么胡话了?”   “世子抓着奴婢的手不放。”那丫鬟脸色苍白,“世子嘴里喊着的好像是、好像是‘谢景’。”   王悦猛地顿住了,过了很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下去吧。”   那丫鬟颤着声音又说了几句,王悦耳鸣没听清,过了一会儿,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王悦躺在床上良久,他抬手抹了把嘴角溢出来的血,转身猛地撑着床一口血吐在了地上。   ……   王悦最近吐血吐得比较多,就命人多做了补血的菜食,边吐边补。   下人拧着眉看着坐在案前大口灌着鸭血汤的王家世子,说实话,有点反胃。   王悦喝干净了,擦了把嘴角,把勺子一扔,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下人们。   下人们一个哆嗦。   “我瞧着脸色如何?”王悦问了一句。   下人看着他,没人敢说话。   王悦看着他们,心里有了数,估计还是和鬼看着差不多。   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这些日子过去,伤口疼倒是不怎么疼了,可没好全。这身体依旧很虚,三天两头有事没事就咳血,昨天尚书台几个同僚来探病,他说着说着话低头就吐上了,给几位大人吓得不轻,就这情况,曹淑肯放他出门才是见鬼了。   可他实在坐不住了,他再不找点事儿做,他真的要憋死了。他扭头看着那锅鸭血汤,看了一会儿,确实有点反胃。   “不喝了!”王悦猛地拍了下案,“出门!”   下人们顿时跪了一地,拦在了他面前。   王悦看了他们一眼,“说话啊!跪着干什么?”   “夫、夫人说,世子再出去就要打断世子的狗腿,把世子栓起来!”   王悦:“……”   王悦去找了趟他亲爹王导,打算和他好好说说他最近在琢磨的事,顺便再和王导展示一下自己这痛改前非的决心。   王导坐在席子上,看着每天雷打不动来展示几遍决心的自家长子,从一开始的惊喜到后来的冷淡再到最后的脸上隐隐约约写了一个“滚”字,王丞相的心情复杂,他抬手让人把王悦扶起来,撩起袖子亲自给他倒了盏茶。   “这样如何?长豫,你若是想做什么,但凡不惹着你母亲,你便放手去做,你若是缺人,我给你拨个幕僚供你差使,你想如何便如何……”   王导又给人麻利地请了出去。   王悦从院子里出来,感觉是听王导讲了一大堆,又好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仔细想想,王导这说了跟没说一样,说白了……王导刚不就是在糊弄他吗?   刚活回来不到两个月,他发现自己又遭嫌弃了,这日子又活回去了,他感觉,若不是他这些日子身上还有伤,王导怕是连见都不想见他。   王悦嘴角微微一抽,胸口又在隐隐作痛。   这和他之前想的,确实不大一样啊。   王导还真不是糊弄王悦,毕竟是自己亲儿子,难得上进一次,虽说指望不上他,但是有这份心到底是让人欣慰的,他吃过饭想了想,还真给王悦院中拨过去个人。   王悦坐在席子上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男人,看了半天,咽了下口水,皱眉道:“你就是王有容?”   披麻戴孝的男人点点头,忙上前给王悦倒了杯水,“世子请喝茶!”   王有容穿着身孝服低着眉,模样有几分阴柔,二十出头的年纪,很年轻,一点都不像是丞相府老牌幕僚,倒像是个寒门书生,就是那种读一辈子书死活出不了头的破落书生,脸长得是真好,扑着淡淡的脂粉瞧着很清俊。在魏晋,男人扑脂抹粉是件挺正常的事,这就跟满大街的龙阳之好一样,没什么可奇怪的。   王悦之所以震惊,是因为这个人他太香了。   真的太香了!   远远走来,一股扑面而来的浓烈芳香席卷而来,坐在他面前,王悦感觉自己快窒息了。涂脂抹粉可以理解,但是如此浓烈而刺激的芳香,别人都说君子如香草,这是香草成精了吧?   王悦喝了口茶定定心神,过了很久,才讪讪地说了一句,“你身上挺好闻的啊。”   王有容微微一笑,“世子喜欢便好,晌午了,世子想吃点什么?下官去给世子弄。”   王悦本来想问“你不是个幕僚吗?你做什么饭?”,但是他望着王有容那副殷勤的样子,忍住了,毕竟是王导派过来的人,他最近对他亲爹还是比较孝顺的,于是他开口道:“随便弄点吃的就行。”   “是。”王有容行了个礼,退下了。   王悦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复杂,他怀疑王有容在他这儿多待两天,院子的花都能给他熏死。王导找这么个溜须拍马的幕僚,这是寒碜他呢?王悦有些想不明白。   换完药后,王悦看着王有容一样样把菜亲自给他端上来,捏着筷子半晌,终于还是吃了。   王有容望着他,眼神很是慈爱。   王悦吃了会儿,抬头缓缓看向他,背后有些发毛了。   王有容又给王悦将汤往面前端了端,“世子请用汤。”   王悦看着那碗鸭血汤,又看了看王有容,最终还是拿过勺子慢慢喝了起来,吃了两口,他感觉到王有容还在用那种眼神望着自己,他的动作顿住了,开口表扬道:“菜都不错,汤也不错。”   王有容闻声低声道:“下官知道世子这些日子身体不佳,下官的老家那边有个方子,说是以人肉人血为引,最是滋养身体,臣日夜担忧世子的身子,闻此大喜,甘愿为世子割肉放血,以血肉做菜羹供世子食用,还望世子早日康健。”   王悦喝着汤一口全喷了出来。   抬头睁大了眼看着王有容片刻,王悦猛地捞过盆就低头大口地呕吐了出来,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世子?”王有容一张俏生生的脸吓得花容失色。 第29章 逢君   修养了一段日子后,王悦的伤终于好得七七八八了。   曹淑终于肯放他出门了,王悦脑子里想的第一件事儿,便是去谢家登门拜访。   这事儿王悦是琢磨了很久的,他与谢家从未有过任何交情,突然上门拜访,必然显得怪异而唐突,他得找个由头。那这事就得从头说起了,他调查过,陈郡谢氏目前资历最老的两个人,一位是太常卿谢裒,一位是长史谢鲲,后者和他伯父王敦有些关系,但是与他从没任何的来往。如今谢鲲不在朝中,而谢裒又是出了名的老实,说穿了就是没用,两人都不像是如今谢家的掌权人。   王悦猜测,谢家如今管事的怕是另有其人,谢家名垂青史的几个子弟如今年纪都尚小,最大的谢尚不过才十二,一一排除后,王悦觉得最有可能的太常卿谢裒的长子,谢家大公子谢陈郡。   要说这位谢家大公子,王悦随手翻过他的履历,没瞧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还是个残废,在朝堂里混了十多年,如今才不过是个江州府的长史,混得确实不怎么样。   但既然是谢家年轻一辈里头为数不多的能干事儿的人,怕不是瞧上去这么简单,王悦琢磨了一阵子,拿着册子去找王导旁敲侧击了。   推门进去的时候,王导正在洗脚,明显是打算洗洗睡了,抬头瞧见王悦,他微微一顿。   王悦伸手让下人退下,自己卷了袖子上前在王导面前蹲下了,他伸手按住了水里的王导的脚。   王导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王悦打小不上进,人又野,待家里人一直都不怎么样,他也知道自己在王导眼里什么德性,也没说什么,直接盘腿坐在了地上,慢慢地帮王导洗着脚。   王导看了他一会儿,做了半天准备,终于犹豫着问道:“你犯什么事了?”   王悦抿唇半晌,笑了下,“能犯什么事啊?我不就是想给你洗个脚,怎么了?犯法啊?”   王导顿了很久,压低了声音道:“这样,没事啊长豫,你先不用怕,你和父亲老实说,你犯什么事了?”   王悦抬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出了声,“我真的就是给你洗个脚。”   王导沉默了一会儿,坐在那儿浑身有些僵硬。   这得是犯了多大的事啊?   王悦和王导解释了半天,终于勉强让多疑的王丞相相信了,他真没啥企图,他就是真的单纯地想给养育他二十年的老父亲洗个脚,一片真心苍天可鉴。   王导看着出门去倒洗脚水的亲儿子,伸手端起拿起桌上的热茶喝了口压压惊,又看了眼自己的脚,咽了下口水。这……这挺意外啊。   没一会儿,王悦又拎着个盆走回来了,他在一旁坐下了。   王导看了他一会儿,问道:“累不累?”他给王悦倒了杯茶,“喝点茶。”   王悦端起茶杯喝了口,抬头看着又去给他端点心的王导,忽然笑了下,笑过之后,又有些说不上来的难受,他盯着王导的白头发看了会儿,把茶杯放下了,“父亲,我忽然想起件事,想问问你。”   王导给他端了几盘点心,闻声道:“问吧。”他抬手给王悦把凉糕推过去,“这个好吃,你尝尝。”   王悦捡起块糕点塞到嘴里,“挺好吃的。”他看向王导,“父亲,你知不知道谢陈郡?”   “谁?”   “是太常卿谢裒的长子,陈郡谢氏家的那位大公子,在江州做长史的那位。”   王导一听他说陈郡谢氏,抬眸看了他一眼,“这些日子你对陈郡谢氏倒是挺上心的,三句话不离他们家。”他给王悦又倒了杯茶,“怎么了?谢家那位大公子他惹着你了?”   “不是,我就是问问,问问。”王悦喝着茶,一脸的真诚。   “谢陈郡啊。”王导想了一阵,“你问他做什么?”   “我以前没听过他名字,前两日听见了,我就想过来问问你,听说是个残废?”   王导闻声忽然看了眼王悦,过了片刻,他才低声道:“陈郡谢氏算不上一流门户,这些年谢家人行事又低调,你没听过他的名字倒也正常,他是太常卿谢幼儒的长子,三年前外镇了江州,后来便一直在江州待着,一直没什么动静,你伯父府里有个长史名叫谢鲲,谢陈郡便是他的世侄。”   王悦点点头。   王导慢慢摩挲着杯盏,思索片刻后抬眸看着王悦,“谢陈郡此人,说起来其实有点意思。”   王悦就知道这人不简单,忙追问道:“父亲什么意思?”   王导端着杯子良久,一时也不知如何对王悦讲这些事儿,忽然松手撂下了杯子,懒散道:“这人可惜了,若不是个残废,兴许是个一流人物。”   “这话从何说起?”   “知道他为什么叫谢陈郡吗?”王导望着王悦笑了下。   王悦心想我怎么知道?他立刻摇头。   “谢逢君少聪颖,有高名,风神秀彻,族人以之为望,称谢陈郡。”他望着王悦,“谢陈郡这三个字的意思是,陈郡谢氏第一人。”   王悦一愣,这名头好重啊。   王导看着王悦的样子,忽然又笑了,“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看他如今的样子就知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年纪轻轻地伤了腿落下了残疾,如今二十七八了,不过是江州府的长史,江左大小数百门户,谢家也排不上什么名号,谢陈郡这辈子,大抵就这样了。”王导低低对王悦说着话,脑子里却想起他头一次见着那男人的样子,彼时那位谢家大公子尚未残废,立在国子监中,风华正茂,谦谦君子,的确是个不俗的人。   可惜了。   王悦静静地听完了,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后,王悦坐在案前琢磨了许久,谢家这位大公子听着就像个油盐不进的人,这些年又一直过得不如意,难怪为人低调。这种人不好打交道啊,少年得意的人往往都傲,你全然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万一会错了意,极容易得罪了他。   可陈郡谢氏是一定要拉拢的,谢陈郡脾气再古怪,他也得想办法把人拿下,手段不论。   王悦次日去了趟王家府库,挑了几样礼物,收拾了一下,打算亲自上门去会会这位谢家大公子。他从前与谢家没任何交情,此次登门拜访,实际上是想探探这位谢家大公子的虚实。   他知道谢陈郡平日里不见客,幸而他为人乖戾的名声早在建康传开了,谢家人就算觉得奇怪,也不敢把他赶出去,大不了今日就在谢家耍无赖,总之一定要见着谢陈郡。他压根没想学刘皇叔三顾茅庐礼贤下士,依着他目前对谢陈郡粗浅的了解来看,对付这种清高的人,讲礼节没用,他要是真学刘皇叔,谢家人估计能把他晾到十年后去。   王悦登门的时候,谢家的仆人望着他的脸全都愣住了。   这不是丞相府那位死而复生的大公子?   王悦径自推门进去,命人把东西放在了堂下,自己穿过庭院坐在了大堂中,相当自来熟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他望着那愣住的谢府管家笑道:“你们家大公子呢?去通报他一声,就说是王家大公子求见,去吧。”   王悦说着话,抬手笑着喝了口茶。   那管家愣住了,大约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不知礼数的人,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世子,我家大公子素有腿疾,平日里不见客。”   王悦回头看着他,笑道:“那也成,你告诉我,他在哪间屋子,我自己去他房里找他。”   一群知书达理的谢府下人们面面相觑。   幽静的庭院里,一人正坐在树荫下看书,略带急促的脚步声忽然在院外响了起来。   “大公子,琅玡王家的世子求见。”   男人翻页的手忽然轻轻一抖,他抬眸看了眼通报的人,低声问了句,“王长豫?”   “是。”   “他同谁一起来的?”   “只有他一人。”   男人微微一愣,按在书脊上的修长指节似乎紧了下。   王悦坐在大堂里边喝茶便等人,等了半天也没动静,他一下下拿杯盖拨着杯中的茶叶,忽然轻轻撂了杯子,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侍女。那侍女一见王悦盯着自己,脸色微微一白,袖中的手也瞬间捏紧了。   王悦知道自己在建康权贵圈子里声名狼藉,于是望着那小姑娘微微一笑,果然瞧见那侍女脸色更白了,王悦望着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侍女颤着声音说了名字,声音低到王悦都没能听清。   王悦看了她一会儿,“你过来。”   那侍女浑身一抖,朝着王悦走了两步,膝盖猛地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世、世子。”   王悦看笑了,伸出手去扶她起来,心里却腹诽,他瞧着外面那群端正谦和的下人,还以为谢家的人都这样,没想到还有胆子这样小的。他伸手去扶那侍女,不打算吓她了,随口问道:“今日你家太常大人呢?”   那侍女低着眉,被王悦扶着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太常、太常大人今日受左仆射周大人的邀约去了新亭赴洗尘宴,怕是隔日才回来。”   “谢裒去赴周顗的宴?那现在谢家能管事的不是只剩了谢陈郡一人?”   那侍女嗯了声,低着头没敢多说话,浑身都僵硬了。   王悦觉得好笑,说了句“你抖什么,本世子又不会吃了你。”话一说完,还没来得及收回手,门外就传来了动静。   王悦闻声回头看了眼,坐在轮椅上的清冷男人恰好直直对上了他的视线。   轰一声,周围一切霎时间都静了。   王悦盯着那个人的脸,耳边一阵轰鸣声,与此同时,那侍女猛地挣开他的手,退了两步低声恭敬道:“大公子。”   男人的目光落在满脸皆是错愕震惊的王悦身上,望了他一会儿,低声开口道:“世子,有失远迎。”   王悦盯着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迟迟回不过神来,出口只有低声两个字。   “谢景。”   话一出口,喉咙里一片血腥味,他猛地低头捂住了嘴,血疯狂地溢出来,他眼前一黑,有人上前来。王悦抬头看去,忽然用尽全力死死地抓住了面前人的手,“你是谁?”   男人正在帮他把脉的手一顿,他低头看着脸上血色褪尽的王悦,清冷的脸上有一丝罕见的动容。不过片刻就恢复了平静,他扶住了有些发抖的王悦,抬手按住了他的脉,低声道:“谢景,字逢君。”   王悦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下一刻猛地伸手去抓他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谢陈郡心中一动,望着王悦眼神有些异样,他低声道:“谢景,字逢君,陈郡谢氏人。”   王悦怔在了当场,下一刻猛地低头,却来不及把喉咙里的血气咽下去,一口血吐在了直接谢景的身上,他的手死死地拽着面前人的衣襟。   “世子?”谢陈郡立刻伸手扶住了他,回身对着手忙脚乱的谢家下人道,“去拿热水和银针。” 第30章 魂梦   王悦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给他施针的人。   像,实在是太像了,简直是一模一样,就像是同一个人似的。谢景二十岁出头,而谢陈郡今年二十七八的样子,面前的人除了看着更稳重些外,气质更冷些,眉眼和轮廓与谢景简直是一模一样,就连声音都是丝毫不差。   他绝不可能认错,这就是谢景的脸。   王悦慢慢攥紧了手,这一幕给他冲击实在太大。   谢陈郡感觉到王悦身体的紧绷,施针的手顿了下,抬眸看了他一眼,王悦的嘴角还有血迹,脸色苍白得不像话,一双眼却是紧紧地盯着自己,那眼神情绪之浓烈,不像是在看他。   王悦忽然开口道:“你原名就叫谢景?”   谢陈郡望着他,点了下头,修长的手指慢慢地碾着银针。   王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认识我吗?”   “世子说笑了。”谢陈郡面色如常。   王悦一听见他喊自己“世子”,心里抖了抖,似乎一头凉水浇下来,人顿时清醒了些。他打量着谢陈郡,面前的人与谢景容貌相似,声音相似,名字也一样,他几乎以为这人就是谢景了,可仔细地看,确实不一样。谢景面冷心热,而面前的人气质却是真的冷,一双眼冷清得瞧不出任何的情绪,他坐在那儿,云衣广袖,不像是个入世的人。   可两人有些地方又实在是太像了。   王悦抬手抹了下嘴角的血,盯着面前的人,忽然开口道:“说来也巧,本世子也认识个叫谢景的人,和谢大公子长得一样,性子比些谢大公子要好些。”   话一出口,脖颈忽然传来一阵刺痛,他狠狠地皱了下眉。   谢陈郡的手顿住了,针扎偏了,他望着王悦,伸手把他的衣服褪到了肩下,另一只手碾着银针慢慢地将针拔出来。   王悦盯着他,低声问道:“谢大公子,你怎么了?手抖什么?”   谢陈郡没说话,抬眸望了眼脸色苍白的王悦,眼中平平静静。   王悦看着他的眼神,脸色又白了几分,光看这眼神,他几乎觉得眼前的人就是谢景,过了好半天,他才低声道,“谢大公子姿色不俗啊,为何躲在这谢家不见人,要我说,谢大公子这等姿色藏着掖着多可惜。”   这话说得又放肆又轻佻,可谢陈郡听了脸上却没什么异样,他依旧给王悦慢慢地施着针,另一只手轻轻捏着王悦已经褪到了手肘处的朱红色衣襟。停下来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王悦胸口的贯穿伤上面,眼中似乎暗了下。   王悦望着他,开口道:“没听说谢大公子还是个大夫,可曾瞧出来本世子这伤有什么名堂?”   “最近时常吐血?”   谢陈郡忽然开口,那熟悉的淡漠声音让王悦一怔,他随即反应过来,掩了眼中的情绪淡淡道:“确实有,不过没有时常吐这么吓人,偶尔吐一吐,也死不了人。”   谢陈郡盯着他看了会儿。   王悦一点都瞧不出面前的人在想什么,喉咙里忽然冒上锈味,他抿了下唇,硬生生把血气咽回去了。   这个人,真是连眼神都像极了谢景。   谢陈郡望着明显在隐忍的王悦,眼中忽然黯了下。   ……从谢家出来,王悦随手把药方子扔给王有容,“我在谢家吐血这事儿别告诉我父亲,这是谢陈郡开的方子,你拿回去让府里的大夫仔细看有没有问题。”   “是。”王有容低头扫了眼那方子,又看向脸上没什么血色的王悦,“世子你身体如何了?听闻世子吐血,真是吓死下官了。”   “死不了。”王悦皱了下眉,扭头看了眼王有容,“把谢陈郡这人给我查查,从底开始查,当过什么官去过什么地方认识过什么人,但凡能查到的,全给我查一遍。”   王有容抬头看向王悦,顿时面露难色,“世子啊,这事你让下官一介微末小人如何办得到?”   “办不到你就回王导那里去,别在我身边待了。”   王有容顿时又是花容失色,就差指天发誓自己只对王悦一人忠心耿耿。   要赶他回去?世子这可万万使不得。   王悦看着捂着胸口大惊失色的王有容,嘴角一抽,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招惹了黄花大闺女的负心人,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那种,他深深地望着王有容。   让雷劈死自己算了!   “我还是这一句,办不到就滚。”   王有容有些哭丧着脸,“世子啊,你这不是为难下官吗?”   “我哪里为难你了?我供你吃供你穿,这点事都办不到,你趁早回王导那儿去!”   “世子你这人不讲道理。”王有容眼神渐渐幽怨。   王悦:“……”过了很久,他抬手重重地拍了下王有容的肩,“我要笑死了。”   谁告诉你,我是个讲道理的人?   王悦当天下午就拿到了王有容呈上来的有关谢陈郡的资料,整整四大本,摞起来有一掌高。王悦坐在书房里翻了五个多时辰,从中午一直翻到了深夜,他仔仔细细地翻了六遍。   最后他的视线在一句话上定住了。   谢逢君少时就职镇东将军府,年十七迁国子监,其迁江州长史,外镇江淮。   王悦看着那句话,脑子忽然就一蒙。   谢陈郡这个人,他竟然在国子监待过?   永嘉年间,元帝尚未登基,谢陈郡入国子监的时候,他应该是八岁左右,谢陈郡是十六七岁,十年多前的事儿了,他们一个在国子监祭酒门下当学官,一个在国子监学宫读书,这意味着他当年是见过谢陈郡的!   王悦案前看着那段记载惊诧地说不出话,他竟是认识谢陈郡的!翻着文书,王悦啪一下合上了书页,他猛地想通一件事儿,难怪他在现代的时候,总觉得谢景很眼熟。   这张脸,他是曾见过的啊,谢陈郡当年是他的夫子啊!早在建康城,他就见过当年的谢陈郡,只不过因为印象不深便忘记了,而这个人和谢景长得一模一样。   他忽然就记起一幕模糊的场景,国子监下雨天,临放学了,他回头朝院中喊着“司马绍”的名字,有个年轻的少年夫子撑着灰色竹伞回头望了他一眼。   模糊了多年的记忆随着谢景那张脸的清晰忽然就清楚了起来,王悦之前从来没把谢景和记忆中的人联系起来,直到这一瞬间。   醍醐灌顶不过如是。   所有的记忆就像珠子一样一颗颗串在了线上,线的那头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轻轻系在了一个撑着竹伞的少年夫子手上,那少年一身儒雅书生气质,眉眼清清冷冷。   十年前的谢陈郡,十年后的谢景。   王悦脸色一白,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文书,几乎是下意识开口喃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啊。”   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天底下竟是真的有这样相像的两个人!   除非……   王悦手中的书忽然啪得一声摔到了地上,惊得烛火都抖了抖,屋子里一下子静极。   王悦浑身僵了一瞬间,下一刻,他双手猛地颤抖起来。   如果说,谢陈郡他……他就是谢景呢?和他一样,也跨越过了近两千年的如水光阴,最后他留在了大晋朝,当他避世不入的闲散谢家大公子。   王悦被自己的念头惊得浑身战栗。   怎么会?   若谢陈郡是谢景,刚才在谢家,甚至说许多年前的国子监,他就该认出自己的啊!刚刚谢陈郡看着自己的眼神,那眼神怎么都不像是久别重逢,谢景更是绝不可能喊他“世子”啊。   王悦脑子里一下子极乱,怎么都想不清楚了。   明知荒诞,可他仍是止不住地一遍遍想,若是万一、万一谢陈郡他真的是谢景呢?   这两日,丞相府的下人们觉得他们家的世子可能是真的疯了,准确来说,打从活过来后,他们家的世子就没怎么正常过,平时里一个嚣张跋扈的人,竟然一夜之间性情大变,如此安分守己,这不是大白天活见鬼了吗?   幸而他们家的世子很快就不负众望地恢复了正常。   王悦又去了谢家,谢家大公子因为腿伤从不见客,他于是直接带着王家侍从闯进去把人谢家大公子在内院里给堵了。   谢陈郡坐在院中看了眼四周的王家侍卫,慢慢地搁下了手里的青瓷茶杯。他望向坐在他对面的王悦。   “谢大公子,前日在谢家我隐疾发作,多亏谢家大公子出手相救,谢家大公子确实是医者仁心。”王悦坐在他对面,轻挑着眉盯着他,“本世子不能失了礼数,我给谢家大公子准备了几样谢礼,还望谢家大公子收下。”   谢陈郡倒也没说什么,看着王悦从袖中掏出卷东西放在了他面前,他伸手拿起来,打开后发现是一卷水墨画,他望着那画上的东西半天,眼中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王悦暗自攥紧了手,抬起另一只手平静地喝茶,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人。   “世子伤好些了吗?”   王悦乍一听见谢陈郡开口,呼吸都漏了半拍,手中的茶水不自主地泼出去了一半,猛地回过神来,脑子却没转过来,“什么?你说什么?”   谢陈郡放下了那画,抬头看向王悦,低声清晰地又问了一遍,“我问世子,伤好些了吗?”   “伤?什么伤?伤啊!伤好多了!”王悦立刻拿袖子去擦泼出去的茶水,皱着眉有些慌乱,他忽然抬头,“谢大公子觉得这画如何?”   谢陈郡望着王悦良久,低声道:“挺好的。”   王悦抬头看着他,眉头下意识拧了起来,挺好?什么叫“挺好的”?玩儿我呢?他盯着谢陈郡,开口道:“这画上是本世子前两日做的一个梦,谢家大公子可觉得眼熟?”   谢陈郡低头看着那画上的秦淮夜雨,以及夜雨里的两个少年,他看了许久,指节捏着画轴,面上没什么表情,让人瞧不出他所思所想。   王悦坐在对面感觉自己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忍了半天终于问道:“眼熟吗?”   谢陈郡的眼神有些悠远,低声道,“像是有一些。”   王悦猛地松了口气,却又瞬间愣住了,像是有一些?像是有一些眼熟?这是什么意思?所以呢?“敢问谢大公子见没见过这场景?”   谢陈郡慢慢地收了画,抬头望向面前一身朱衣的王悦,看了许久,他低声道:“一场大病后,世子倒像是变了个人。”   “你究竟认不认识?!”王悦忍不住拍了下案,一下子失了分寸,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控,他攥紧了杯子,片刻后忽然一愣,猛地抬头看向谢陈郡,“像是变了个人?你从前认识我?”   谢陈郡看着他,眼中有些晦暗,又似乎有些光华低低地流转,他低声道:“世子说笑了,建康城谁不认识世子。”   王悦盯着他,盯了片刻,手莫名地轻轻颤抖起来,“你……”   面前人的眼睛与谢景一样都是纯黑色,可感觉真不一样,谢景的眼睛仔细看能瞧出温柔,而这个人的眼睛里头照不见任何东西。   谢陈郡望着他,双眼平静无波。   王悦的身体慢慢绷紧了,他正盯着他,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世子!”   王悦回头看去,王有容推门走进了院子,在他身边低声道:“太子与太子妃殿下到王家了,丞相与夫人让你赶紧回去。”   司马绍去王家?   “他来干什么?”这不是搅浑水吗?王悦有些诧异地看了王有容两眼,看着王有容点了下头,他惊觉事情不对头,刷一下起身,回头对着谢陈郡道:“谢大公子,不巧今日家中有事,改日聊,画就送你了,你若是觉得不喜欢扔了也成,长豫告辞。”   说完这一句,他抬手喝干净了杯子里的茶水,转身往外走。   王有容跟着他往外走,走了两步,却又忽然顿住了,他回头看了眼谢景,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谢陈郡坐在轮椅上望着离去的一行人,眼神有几分淡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确实没怎么把谢家放在眼里,不可谓不嚣张跋扈。谢陈郡神色如常,视线落在一旁的那副水墨画上。   修长的手轻轻压着画轴,他静静看着画上的两个少年人,看了不知道多久,他低声道:“以后王家世子过来,和今日一样不用拦,由着他。”   一直没动静的青衣剑袖的谢家侍卫点头,“是。” 第31章 玉佩   三十二岁时,谢景死于一场连环车祸。   他死前正在与王乐通讯。王乐与相识多年的同学结婚,邀请他去婚礼,他正在高架上,点了下头,尚未来得及说话,余光看见旁边一辆黑色货车朝着他冲过来,他猛地握紧方向盘,下一刻,巨大的轰鸣声在他耳边响起,眼前滔天火光。   谢景从未想过,重生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跟随着琅玡王司马睿南渡到建康的官员谢裒是个出身平凡的人,那一日,他的结发妻子为他生了个儿子,长得特别有灵气,谢裒大喜过望,忙亲自去请江东有名的占卜先生郭璞到家为儿子算命取字。   郭璞给那谢家长子算了一卦,拟了个字名叫“景”,取自诗经小雅中“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意,说是君子当如是。   那谢家长子生来就比别的孩子奇怪一些,自幼沉默寡言,不与人打交道,但举止谈吐不俗,七岁时已然有谦冲君子之风,时人见而称奇。   谢景来到了一千八百年前的大晋朝,他生于江南,亲眼目睹了隔江的西晋八王之乱,见证了历史上浩浩荡荡的衣冠南渡。他在那一年的江东风声里亲耳听见了许多年前王悦给他唱的歌,他记得那少年喝醉了低着头笑,用力地敲着碗一直唱到了哽咽。   所有的一切顿时云开雾散。   他找了王悦许多年。   每一次在长江头听见有人在哽咽着唱歌,他心里便有些发冷。乱世之中,贵胄王孙也不过草芥,他不知道王悦是谁,不知道他在哪儿,不知道他真实的名字是否也叫王悦,不知道他在乱世过得如何,他甚至不知道王悦的年纪,有时候瞧见路边孤苦无依的老叟在垂泣,他都会忍不住驻足,他怕王悦流落街头老无所依。   他心中清楚这念头荒诞,王悦分明与晋明帝司马绍相识,王悦怎么都不会是个耄耋老人。但是人心慌起来,有时候顾不上这些。他找遍了江东的王氏士族,从琅玡王家到太原王氏,甚至是二流三流门户他都一一找过,没有一个人对的上号,似乎东晋根本就没有王悦这号人。   王悦似乎只存在与他一个人的记忆中,而且是相当久远的一段记忆中,有时候,他忽然就会记起王悦坐在老槐树下敲碗唱歌的样子,少年眉目清秀,笑容清澈,他一眼望过去,十年流金岁月缓缓从眼前淌过。   那年他自己不过才二十岁,王悦十九,两人之间未曾互相道一句“我喜欢”。   他以为有些事自己早忘了,原来他一直都清晰的记得,只是从不回想。   江东的人比江东的草木还多,要在里头找到一个特殊的人是件极为艰难且漫长的事,他一找便是多年。   直到永宁二年晚春,他与谢裒在谢家院子里喝茶。彼时正好是江东落花时节,飞红成阵。   忽然有消息传来,乌衣巷琅玡王家今晨添了个小公子,不到半日消息便传遍了建康城,王丞相大喜,等不及儿子弱冠,直接搂着自己的长子兴冲冲地为他取了个字。   听说是姓王名悦,字长豫。   “琅玡王长豫。”谢裒回头对着他道,“这名字不错。”   他失手摔了只杯子。   琅玡王家那小公子似乎身体不好,出生没多久,王丞相就匆匆忙忙地招了许多大夫入府为他调理身体,那小公子快一岁了,几乎从没出过门,也没见过生人。小公子满一岁那年的生辰,整个建康城的公卿上门道贺,谢家也收着了请柬。   谢景第一次瞧见了王悦,一小团大,不会说话不会走路,连坐都不会,窝在乳母的怀里睁着一双大眼睛,一眨又一眨的。   那年谢景自己不过瞧上去才八岁大小,他在人群里盯了那王家小公子许久,恍惚间瞧见车水马龙高楼林立,少年在阳光下摇着骰子对着自己笑,一如二十年前。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酒席上,他没忍住,起身去了趟王家的后院。   王家小公子正躺在小木床上抱着脚丫子流口水,瞧见有人翻窗进来,盯着他咯咯地开始笑。他甚至都不敢伸手去抱他,王悦太小只了,明明满了一周岁,可瞧着就像是出生三四个月大小,他扶着床低头看着他,瞧见王悦伸出手来抓他,抓了半天没抓到,忽然撇嘴大声地哭了出来。   他愣了下,手忙脚乱地去哄他,却不知道怎么哄。王悦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边哭还边把手往嘴里塞,脑门上青筋都哭出来了。   王家乳母进来的时候,他正抱着王悦不知道如何是好,随即看见王家夫人冲了进来。   那事儿闹出的风波不算大也不算小,王家夫人就这么一儿子,又因为王悦身体不好而对他溺爱非常,那一日瞧见王悦哭在院子里发了不小的脾气,他自觉失策,倒是也没说些什么,恭敬地赔礼认错。曹淑大约是瞧着他年纪尚幼,骂够了之后又有些心软,最终倒也没同他计较,王家换了一批新的侍卫后,此事不了了之。   他自那时起,就没怎么再见过王悦,直到王悦三四岁,小孩能自己跑出府了。   王悦打小就不是个安分的人,一学会走路就开始每天拽着乳母侍卫嚷着要出门,路都走不稳,还要在建康街头蹦蹦跳跳,王家一群下人都拽不住他。王悦上街的时候,他跟在后头静静看着他的样貌轮廓,小孩还没有长开,可是眉眼依稀像故人。他看得久了,不觉失神。   琅玡王长豫,那时候不过是一小枚团子,若不是王家侍卫跟着,随便街上哪个人,一揣就能抱走。   谢景如今想想,觉得他与王悦的关系不好,这事其实早在许多年前就露了端倪。王悦打小就怕他,没人知道为什么,王悦自己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但王悦确确实实是怕他的。他头一回察觉到这事,是在王悦六岁那年。   永嘉二年。   王悦从小就有股犟劲儿。   他六岁时,话都说不清楚,却和母亲曹淑吵架了,站在地上叉着腰一副横样。曹淑平日里对王悦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头一次给气得浑身发抖,忽然她起身拎着他的领子把他拖出了王家,直接甩手往街上一扔,回身就走,呵令下人立刻把大门关上。   要是搁别人家小孩,估计扑上去抱着大门就嚎了,王悦不一样,他是个打小就注意风度的人,憋着股气,头一扬,离家出走了。   相当有出息,临走前还特有骨气地扔了一句,“本世子还瞧不上你们王家人呢!”   六岁的王悦开始在大街上游荡,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雄赳赳地沿着大街走,他知道他伯父王敦在北边当大将军,他要去参军打仗了。然后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王家小公子就沿着在大街上一路往南,一直走到了一个他哪哪都不认识的鬼地方,天色渐渐黑下来,他脸色越来越白,最后抱着腿坐在路边嚎啕大哭。   夜里开始下雨。   王悦哭得更撕心裂肺了,堪称鬼哭狼嚎,没人听得懂他在哭喊什么。   直到他面前站了个人,那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天上又下着暴雨,路上本来就没什么人,王悦抬头看了眼,哇得一声哭得更凶了。他也不知道他怕什么,站起来就跑,却被人伸手抓住了胳膊。   王悦猛地尖叫出声,脱口就喊着父亲母亲还有乳母。   “别害怕。”面前的人撑着把伞,伸手拉住了他,低身在他面前蹲下,“王悦?”   王悦尖叫着看了面前的人一眼,夜色中,依稀看得出来面前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件月白色衣衫,容貌应该是很清俊的,可天太暗,多清俊落在王悦眼里都很吓人,王悦直接被吓得连魂都快没了,哆哆嗦嗦地站在原地哭,僵硬了身体不愿意给这人拉着,小声哭喊道:“你放开我!”   谢景看了他一会儿,有些头疼,天知道琅玡王家为了找他已经快把建康城翻过来了,他伸手抓住王悦的胳膊,把人拉到了怀中,擦着他脸上的雨水,“不要怕,我带你回家。”   王悦一听要回家,忙不哭了,抽抽噎噎地说:“回家,我要回家!”   谢景轻轻松了口气,把准备好的衣服抖开披在了瑟瑟发抖的王悦身上,伸手去抱他。   王悦猛地推开了他,用力地摇着头,“不要你抱!不要你抱!”话音刚落,他猛地又大声地哭了出来,他一点都不喜欢面前的人,他害怕。   谢景的手僵了下,没去抱他,而是轻轻抓住了王悦的手,“王悦?”   王悦已经快吓疯了,他也不敢跑,他怕跑了他就回不去了。   谢景看着在他手里头瑟瑟发抖的王悦,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低头看着他,“王悦?王悦?”他摸了下他的脸,发现王悦哭得满脸都是眼泪,他怕他着凉,给他撑着伞。   僵持了很久,王悦依旧不要面前的人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着面前这人的脸他就特别地不喜欢他,那感觉莫名其妙的,他就是不喜欢这个人,他连手都不要他拉着。   最后,他抓着面前人腰间的一块白玉佩,跟在他身边边哭边走。   谢景不知道王悦为什么不让自己碰,他只要一碰王悦,哪怕只是截衣角,王悦立刻开始尖叫大哭,他看看了眼王悦紧紧抓着自己玉佩的手,极轻地皱了下眉,却终究没勉强他,他低头看着王悦在自己脚边磕磕绊绊地往前走。   王悦分明是走了一天走累了,开始走走停停,不过才四岁大的小孩,体力很快就跟不上了,谢景看着越下越大的雨,又看了眼一旁小声抽噎越走越慢的王悦,终于伸手将人抱了起来。   王悦怔了一秒,猛地放声哭起来,“不要你碰!你走开!你走开!”   “王悦,王悦?”谢景伸手抓住了王悦胡乱挥着的手,伞从手中脱落。   “你走开!”王悦一边哭一边挣扎,脸色涨得通红,忽然他抱住了谢景,张口狠狠往谢景的肩头咬了下去,他用上了全身所有的气力,死死地咬着面前的人。   谢景感受到刺痛感,他没说话,抬手一点点轻轻抚着王悦被雨水打湿的背,低声道:“别害怕。”   王悦咬得自己牙疼,他浑身都在抖,眼泪顺着脸颊一直流到谢景的衣领中。他用力地拿手捶着谢景。   谢景抓住了他的手,抱着他往就近的地方走。之前为了寻找王悦,他和谢家侍卫分开了,走到街巷那边,耳边传来熟悉脚步声。   “大公子!”   侍卫扶着剑,瞧见在雨中抱着王悦走的谢景,猛地冲上来给两人撑伞,“大公子?这!”他瞧见王悦扯开了谢景的衣襟在撕咬,血都浸透了一圈衣领。   谢景将王悦压在怀中,抬眸看向那侍卫,声音淡漠:“王家人呢?”   “还在找!就在前头!”   谢景抱着王悦,忽然顿住了,他没往前继续走,而是站在原地一点点抱紧了王悦。在侍卫有些诧异的注视下,他抬手轻轻摸着王悦湿漉漉的头发,低声温和问道:“今日你跟你母亲吵架了?”   王悦浑身颤抖,手里紧紧攥着谢景的玉佩,一边哭一边用尽全力地咬着面前抱着自己的人,津液混着血一直流到谢景的衣服里头去,他含糊地骂着:“放开我!”   谢景从侍卫手中接过干净的布一点点擦着王悦的头发,“你想要什么吗?”他轻轻擦着,低声问道:“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大约是谢景的声音太温和,王悦终于慢慢地松开了口,他吐了吐嘴里的血沫子,脸上鼻涕眼泪混成了一团。   谢景抬手轻轻擦着他的脸,替他擤了下鼻涕。   王悦依旧是怕,但仍是抽抽噎噎地开口道:“饿。”   谢景轻轻抚着他的脸,闻声终于极轻地笑了下,他压着王悦的背,将哭得眼睛发红的幼年王悦紧紧地拥入了自己的怀中。听着耳边磅礴的夜雨声,他仰头看了眼远处,说实话,他确实不太想将人还给王家了。   深夜的琅玡王家灯火通明。   曹淑一冲出门看见王家大门口抱着团东西的王悦,眼泪瞬间出来了,“长豫!”   王悦撑着把伞站在雨里,忽然放声大哭,“母亲!”   曹淑一把抓住了王悦的胳膊,将人狠狠地抱住了,颤着声音吼道:“长豫!你跑哪里去了啊?!你跑什么?”   王悦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死死地抓着曹淑的胳膊,“母亲!”除了这两个字,别的再也喊不出口。   曹淑将人搂紧了,回头朝着侍从喊,“快去外头告诉丞相,小公子找着了!快去!”她回过头看着王悦,揪着他的胳膊骂道:“你跑什么?你上哪儿去了?!说啊!要给人急死是吧!”她骂着骂着眼睛就红了。   王悦抬手一把抱住了曹淑,“母亲!”   曹淑看着他那一身狼狈,边掉眼泪边骂他,接过下人递过来的披风连忙将瑟瑟发抖的王悦抱住了,她抱起王悦就往回走。   王悦走了一天又哭了一路,又累又困,什么都听不进去,哭着哭着没一会儿就躺在床上抱着曹淑的胳膊睡着了。   曹淑心惊肉跳了一天,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轻手轻脚地给王悦换了干净的衣服,擦干净了他的头发,将睡熟的王悦轻轻抱到了床上。母子没有隔夜仇,瞧见王悦这狼狈样子她很是心疼,也顾不上生小孩的气了,她轻轻松了口气,瞧见王悦睡着的样子可爱,忍不住低头亲了下他的脸颊。   她捏着王悦的手,忽然发现王悦手里头攥着个东西。她顿了下,微微用力将王悦的手掰开了,发现是枚白玉佩。   她伸手将那白玉佩拾起来对着床头的烛光看了眼,是块雕着竹枝的玉佩,落款处有个“景”字,整一枚玉温润其泽,通透生烟,成色极为惊艳,分明是极贵重之物,曹淑自幼出身富贵,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她摸着那玉佩有些诧异地看向熟睡的王悦。   君子于玉比德,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这东西王悦从哪儿得来的?   顿了下,她忽然又想到王悦站在王家门口时似乎怀中揣着包东西,她起身走到那堆衣服前,摸了摸,是有个硬质的包裹,曹淑皱着眉把东西掏了出来,发现是只盒子,她打开盖子看了眼,微微一愣,“什么东西?”   盒子里用青色叶子包着几枚晶莹剔透的桂花糕、几颗圆滚滚的白糖山楂、几块捏成兔子形状的蒸糕。 第32章 打架   王悦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大器晚成的人,打小他就对自己特别自信。   王导与曹淑俩都快活成人精了,不曾想竟然被王悦给忽悠了,他们真的相信了王悦真的是个大器晚成的人,对王悦一直疏于管教,后来老夫妻俩的肠子都悔青了。   王悦九岁时,眉清目秀得像个小姑娘,乍一眼看去灵气逼人,实则就是个草包,还是那种贼能折腾的草包。   自北土战乱以来,教化时兴时废,王导自过江之后,在江东大力兴学、主张教化兴邦,江东各地纷纷响应,一时之间学堂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王导与琅玡王司马睿在建康城鸡笼山设立“建康太学”,为江东最高学府,下设国子祭酒、博士、助教等职位,开创了西晋末年东晋初年江东的尚学之风。   王丞相身体力行,把自家的草包送入了建康太学,为建康城里头的士族做了个表率,自此,许多大臣纷纷把家中子弟送入太学。   王悦九岁时头一次进建康太学,在那之前他都是跟着家中十几位夫子学书的,每日马马虎虎混日子罢了,他也没想到,王导真的会把他送外头去读书。   只有苍天知道王悦究竟有多讨厌读书。   建康太学的门槛很高,里头读书的大多是些侍郎、中庶子之类的年轻官员,这些年轻官员大多家世显赫,在里头读个两年书,有事没事儿跟夫子们讲经论道唠唠嗑,混个好名声,一出来便可平步青云。太学这地方说白了原先就是建康士族给家中子弟养名声的,后来渐渐演变成建康士族拉拢人心的手段之一,还另设了童学,几个同样出身的小孩间放在一起培养同窗之谊,里头的门道就连小孩自己都懂。   王悦进太学的时候快十岁了,这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心正是最野的时候。   他去太学前的一夜,王导夫妇知道自家儿子乖戾,怕他在太学不服管教,又怕他在外头仗势欺人,夫妻俩商量过后决定好好警告王悦一番。   大晚上的,王悦脱了衣服正打算躺在床上准备睡觉,莫名其妙就被人拽祠堂去了,他跪在那儿一头雾水,连头发都是乱蓬蓬的。   “我、我没犯事啊?”他望着站在那儿翻着王氏家训王导与曹淑,又看了眼一旁下人呈上来的脖子粗细的家规,忽然就惊得汗毛倒竖,这干啥?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他忙对着曹淑道:“我最近真没犯事啊!”   “你明日就要去太学读书,你平时骄纵跋扈惯了,没人说你,可今时不比往日,今夜在祖宗面前,要教教你尊师重道的规矩,免得你到时候闹出事,让人笑话我王家家风。”   王悦听完之后,跪在地上整个人都惊呆了。   还能这样?   王悦连个垫子都没有,跪在地上硬是听两人讲了大半个晚上的“尊师重道”、“侍师如父”、“贵师重傅”,等他终于如获大赦般起身的时候,膝盖已经彻底没了知觉,他腿一软又给跪了回去,抬头时却仍是要坚强地装出一副洗心革面的样子,对着喋喋不休的曹淑点头如捣蒜,“我知道,我知道!”   那一晚过后,王悦这辈子都不想读书了。   次日一大清早,晃晃悠悠的马车朝着鸡笼山下的太学驶去,王悦躺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他食指系着块白玉佩,此时他正在揪着那绳子不停地转那玉佩,心情很是微妙。   在黑不隆冬的祠堂对着一大片死人牌位被亲爹娘吓唬了一晚上,王悦有些吓懵了,这太学的夫子也不知是何方豺狼虎豹,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这不是送死去吗?   抵达太学前,他仰头看了会儿门口那牌匾,没走进去,反而慢慢地蹲下了。   人来人往的太学大门口,他盯着那对石狮子,就这么蹲下和它们俩大眼对小眼,他手里依旧转着白玉佩,蹲了半天,抬头又看了眼头顶的牌匾。   王悦拧着眉抬手轻轻抓了把头发。   他就是忽然不想上学了。   回去是不可能的,王导和曹淑非得骂死他,气极了说不定还要打他,一走了之也是不可能的,他走哪去啊?王悦蹲在地上,抬手轻轻扶住了额头,手里的玉佩转的更快了。王悦后悔了,他早知道就不该出门。   蹲了小半个时辰吧,面前那块土都快被他用手指抠出个小坑来了,他忽然刷得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   “算了!”王悦仰头那匾,一脸慷慨就义的壮烈,“上就上!”   谁怕谁还不一定呢?   王悦拍了拍手上的泥灰,一把抓住了手里荡出去的玉佩,扬头就往里头走。   一直在他身后不远处静静望着他的年轻夫子看见这一幕,忽然极轻地笑了下,他跟了上去。   进去之后,王悦意外地觉得这地方还挺不错的,依山傍水,正门进去后,抬头便可瞧见一块写满了字的大碑,绕过碑,可瞧见大殿林立,背后倚靠着巍巍云山,视野开阔,气象极广,王悦走在里头可以依稀听见不远处传来琅琅读书声,他沿着小路逛了一圈。   偏殿的布置也不俗,茂林修竹衬着碧瓦白墙,水声叮当,到处都是对联,一眼看去全是字。   比起琅玡王家来,这地方少了点贵气与风流,多了份儒雅与清正,王悦正站在门口好奇地四下打量着,没想到背后走出来个人,两人咣当一下撞上了。   “谁啊?!”王悦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回身看向那与他相撞的少年。   司马绍走得太急,没留意大门口站了个人,他被撞得退了一步,手刮到了门框一阵刺痛,他皱了下眉,抬头望了眼前的人一眼。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和他差不多年纪,眉清目秀,穿着件颜色极正的朱衣,手里转着块白玉吊坠,一身吊儿郎当的气质,这建康城满大街都是有权有势的人,但是敢穿朱衣的子弟绝不多见,他下意识多看了他一眼,是个很眼生的少年,身边没有侍从跟着。   王悦也在打量面前的人,和司马绍不一样,他觉得眼前的人有些眼熟,紫衣紫绶,那不就是皇族子弟?他的眉毛极轻地抽了下,“你是皇族子弟?”余光瞥见这少年的手似乎在流血,他微微一愣,立刻撇清自己道:“这伤不是我打的啊!”言下之意别赖我头上。   “嗯。”司马绍低头看了眼手上的擦伤,抹了把血,“是我撞着你了,失礼。”说完这一句,他越过王悦往外走。   王悦回过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中相当诧异,呀,这没想到还挺讲道理的嘛!他忍不住多盯了那少年的背影多看了会儿,真是越看越觉得熟悉。他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人似的。   想了半天,王悦转着白玉佩的手猛地一停,“那不是琅玡王的大儿子吗?”   这人是琅玡王世子啊!   难怪他觉得眼熟了!小时候在王家见过很多次啊!那小孩幼年时跟在琅玡王后头,三天两头往王家跑,他见得多了,自然眼熟,不过两人从未说上过话,那小孩不管到哪儿身边总是一大群侍从护卫围着,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每次王导让他去和那小孩处处,他就装病拒绝,王导怕他打人,于是回回都作罢。   王悦知道自己的父亲因为战功封武通侯,所以大家喊他一声世子,但是正儿八经算起来,那一位才是江东真正的世子,说不准以后还得变太子。   今日一看,跟小时候感觉差不多,还挺知书达理的嘛,像个小姑娘。   王悦胡乱地想着,没把这事儿当回事儿,高高兴兴地往院子里头走,刚走没两步,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来,他回头看了眼,眼睛一下子直了。   谢景静静地望着他。   王悦一眼看去,觉得眼前这人太好看了!真的太好看了!直接给他看得一晃神,可下一刻他的视线就给面前人的衣服给吸引了。   竟然是个夫子?!   王悦心中震惊不已,他还以为这太学的夫子都是七八十岁的老学究,至少也得是四五十岁的老男人,居然还有这么年纪轻轻就想不开的?真是白瞎了这人这一副仪表堂堂的样子,居然是个夫子?王悦顿时没了兴趣,多好看也没了兴趣,他看着谢景,满脑子都是昨晚曹淑一板一眼地对着他念“尊师重道”、“侍师如父”的声音。   果然再好的兴致也给这一夜的教训败干净了。   他百无聊赖地转着白玉佩,谨记教诲,懒洋洋地对着面前的人打了个毕恭毕敬的招呼,“夫子早啊,我新来的。”   谢景望着他手中转着的白玉佩,随即又看向王悦。他看着王悦在这太学里头磨磨蹭蹭瞎溜达半天了。   “想去哪?我带你过去。”   王悦抬眸望着他,不知道怎么的,他原先觉得这人好看,可多看两眼,总觉得心里头不舒服。眼前的人玄衣广袖,儒雅非常,可莫名就是让人喜欢不起来。他顿了片刻,开口道:“不了夫子,这点事哪里敢劳烦你,我自己去。”   他朝谢景摆了下手,抓了玉佩转身就走。   谢景站在他身后望着他,视线微微一顿。少年负着手往前走,食指上随意地勾着枚白玉吊坠,一身朱衣极为张扬不驯,他站在原地看着他,没有跟上去。   王悦走出去大老远,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眼,瞧见那人还站在原地,心里头突然就一阵不舒服。   这人怎么奇奇怪怪的?谁啊?   要按平时王家世子的路数,他此时该冲过去撂一句“你瞅谁?”,但如今这地方不是他的地盘,王悦是个相当识时务的人,没拎清楚情况时没有轻举妄动,他对着那人礼貌地笑笑,然后转身快走了两步,避瘟疫似的赶紧跑开了。   夫子了不起啊?   王悦一路跑到了大殿里头,也没管地方是不是对了,跑累了随便找间屋子,伸手啪一下将门推开了。   屋子里清一色全是穿着青色学子服的公卿少年,所有人都一齐抬头望向他,原本书声琅琅的屋子里一下子安静异常,王悦抓着那玉佩在众人的注目下愣了会儿,忽然觉得他喜欢上这地方了。   这么多人啊!这得多热闹啊?王悦的眼睛刷一下就亮了。   这日子有盼头了!   朱衣的少年倚着门框自报了家门,他一字一句朗声道:“琅玡王长豫,诸位今后多指教。”   屋子里静了片刻,猛地惊起一片哗然。   王悦迅速适应了学堂生活。他原本以为读书的日子会异常无聊,没想到天高皇帝远,这里的日子比起待在王家待在王导和曹淑的眼皮子底下,那是太舒服了!他现在简直就是日日快活似神仙啊!   没人敢管他啊!   谁敢管琅玡王家的世子?他在这太学里头别说是横着走了,他就是转着圈走都没人敢说他一句不是啊!背书?他稍微皱一下眉头,一屋子的世家公卿子弟争先恐后地给他递纸条!不想听课?摔了书直接出门上街浪啊!全太学的夫子学生都围着他转,就盼着王家小世子在太学吃好喝好玩好,他一个不高兴了,夫子的脸色都开始发白。   王悦觉得,他真是该早点来上学,这么爽的好事儿,他竟然今天才遇上,吃亏了吃亏了!亏大发了!   王悦在太学没两天就有了一大堆狐朋狗友,每日出门呼朋引伴的,到哪儿哪里就乌烟瘴气,王悦无所谓啊,天大地大老子最大,活着什么事儿最重要?老子高兴,老子乐意。   没日没夜地浪了两个多月后,王悦在太学声名远播,这下谁都知道琅玡王家世子究竟是副什么德性了,无数人为了讨好王悦每日撺掇着他使劲儿闹,王悦玩得不亦乐乎,几个月下来,朋友满地走,兄弟多如狗。可实际上太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王家世子就一草包,还贼好忽悠。   王悦偶尔听见过别人在背后嚼他舌根,骂他是草包废物,他津津有味地听了大半天,对方一回头瞧见他,脸色都吓白了,他对着他们笑笑,转头又是玩命儿地浪。   王悦自己玩得可高兴了,可日子一天天过去,新鲜劲儿开始过去了。   人爽得多了,也就不觉得如何爽了,山珍海味吃多了都会腻味,舒坦的日子过久了人也会空虚,王悦开始渐渐觉得无聊。阿谀奉承的话他打小就开始听,听得多了,其实也没多大意思,这帮公卿子弟为他鞍前马后的殷勤样子,看多了也会觉得烦躁,偶尔想读两页书,又是真的读不进去,这一下子,日子忽然就变得难熬了。尤其对比之前那段逍遥日子,他现在简直就是度日如年啊。   王悦是个挺能来事儿的人,无聊了,他就自己开始找乐子。   他在太学里头转了一大圈,最后把视线投向了隔壁殿里安静读书的琅玡王世子殿下。   司马绍这个人不简单啊。   他能连续坐在案前读上一天的书,屁股一寸都不挪,功力之深厚看得王悦叹为观止。王悦忍不住想,如果此时此刻突如其来一道雷把司马绍的屋子劈塌了,这个人他知不知道跑。王悦坐在墙头盯着房间里头安静读书的司马绍看了很久,觉得他应该不会跑,按司马绍这性子,他大概会读着圣贤书然后从容赴死吧。   这人他很有可能是读书读得脑袋傻掉了啊!   王悦觉得相当不可思议,但是他没能去招惹司马绍,倒不是司马绍不搭理他,而是因为每次他只要稍微表现地主动了一些,专门教司马绍的几位夫子就会如临大敌,一副壮士断腕比干剖心的刚烈样子,好像下一刻就要当着王悦的面触柱而死,血溅五步之内,总之决不让他把未来的江东之主往阴沟里带!   王悦到底还小,一群七老八十的老夫子当着他的面要一头撞死在柱子上,他第一次看见这阵仗,说实话心里是有些害怕的。   干啥?这干啥呢?   他不就是想带着司马绍玩一玩,一群老夫子搞得他像个老流氓要强。暴司马绍那个黄花大闺女一样,他心里也不爽,凭啥啊?琅玡王世子金子做的碰不得啊?   偏要碰!   然后王悦把司马绍给当众打了一顿。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太学里头专门有一课是教骑射的,王悦每日蹲在司马绍的墙头伺机而动,当瞧见那小公主似的琅玡王世子穿了劲装出门,他觉得时机成熟了。趁此机会,几个老学究不在,他去勾搭司马绍,将人一举拿下,于是他偷偷跟着一无所知的司马绍去了训练场。   王悦进去后,却发现司马绍不见了。   他在训练场里头四下找了圈,没找见人,傻眼了,正好看见不远处庾家大公子庾亮拉弓射箭,他眼睛一亮,猛地朝他喊道:“庾元规!你瞧见了司马绍吗?他人怎么不见了?我找他来着!”   庾亮闻声看了眼朝他走过来的王悦,脸色突然刷地一白,猛地吼道:“小心箭!”   王悦正穿过训练场,闻声一愣,扭头看去。   在左侧训练场尽头刚射出一箭的司马绍看着那忽然走进他视野的王悦,勾着弦的手指却已经松开了,他眼睛猛地睁大了,“王长豫!让开!”   王悦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下一刻,他感觉腰被人紧紧地揽住了,他整个人被往后卷,有人将他一把护在了怀中,在呆愣中,王悦听见长箭呼啸而过的声音。   “没事吧?”那人低头看着他,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王悦愣愣地抬头看着抱着自己的人,感觉到头发一松,发带似乎被这人情急之下拽脱了。过了好半天,他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他猛地一下睁大了眼,惊魂未定道:“没、没事。”   谢景盯着王悦的脸,终于忍不住摸了下他的头发,手有些微微的颤抖,“没事就好。”   瞧见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所有人全都朝着这里飞奔而来,司马绍与庾亮跑在最前头。   尤其是司马绍,他握着弓的手都在抖,脸色刷白,“王长豫,你没事吧?”   王悦从谢景的怀中轻轻挣出来,看了谢景一眼,从他的手中把发带拿了回来,他盯着这人,好半天才僵硬说了一句,“多谢夫子。”   谢景看着他没说话。   王悦扭头看向脸色惨白的司马绍,大声道:“我没事啊!都围过来干什么?我没事,没事儿!屁大点事儿!”他去捋手里头的发带,手却忍不住颤抖起来。   司马绍本来以为他要射中王悦了,闻声猛地松了口气,弯下去腰去,下一刻他忽然却瞧着那站在谢景跟前披散着头发的王悦愣住了,王悦本来就比一般的小孩瘦小一些,眉目又长得极清秀,披着头发的样子像极了小姑娘,司马绍脱口便是极诧异的一句,“你是个女儿家?”   所有人都盯着王悦猛看,王悦捋着朱红色发带的手一顿,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司马绍。   那一瞬间,整个训练场地都安静了。   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太阳穴绽着青筋的王悦已经卷着袖子奔着司马绍就去了。谢景伸手去拉王悦,手抓了个空。   “你再说一遍?!”   匆匆赶到的夫子们看着训练场上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颤颤巍巍道:“使、使不得!使不得的!”   那一天,当着整个训练场所有夫子学生的面,王悦把司马绍给干翻了。 第33章 何故   王悦当众把司马绍给打了。   司马绍愣是傻乎乎地没还手,他以为王悦真是个小姑娘,这事儿涉及琅玡王家的颜面,他也傻了,一声不吭地给王悦打。   事儿闹得挺大的。   琅玡王家的世子把琅玡王世子给打了,双方的家族都是这江东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一会儿这消息就传开了,惊动了建康城一整个权贵圈子。琅玡王家的长辈们都收到了消息。   太学的夫子们大多数还是偏帮着王悦说话的,有些权力上的事情,王悦在他那个年纪还不是特别的懂,但当他望着太学大殿中围着他的一众夫子与琅玡王家的叔伯们,隐约还是能感觉出来点什么。琅玡王家人护短,这事儿建康人尽皆知。   本来王悦冲上去教训司马绍的时候,他就做好了被狠狠收拾一顿的准备,可他没想到,曹淑一听夫子们说司马绍差点射中他,神色瞬间不对劲了。   最后反倒是贵为琅玡王世子的司马绍站出来向他道了歉,王悦立在堂前看着司马绍低着头,猩红的血顺着皇族少年的额头往下滴,他顿时没了话,站在那儿抓着自己的手有些不知所措。   “抱歉,世子。”   “没、没事。”王悦忽然觉得舌头有些打卷,“我脾气不太好,是我先动手打……”   “长豫!”曹淑忽然开口唤住了他,“过来!”年轻的王家主母看了眼立在堂中的皇族少年,忽然呵斥道:“一个个瞧不见琅玡王世子头上的伤吗?还不去喊大夫过来给世子瞧瞧!”   外头这才冲进来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帮司马绍止血。   王悦有些愣住了,随即感觉到自己被曹淑一把搂到了怀中。   不远处一直静静看着这一幕的谢景望着王悦,终于,他抬手轻轻摸了下自己的胳膊,低头看了眼,一手的血。   一旁的老夫子极轻地吸了口凉气,“刚给箭擦着了?怎么不说?”   谢景拢了手心,低声道:“没事。”   次日中午,王悦漫不经心地甩着玉佩,装作路过的样子去司马绍念书的屋子旁转了几圈,门口的人瞧见他,他示意他们别出声,他又在外头像盯梢似的转了几圈,而后放轻脚步声走了进去。   司马绍果然雷打不动地在看书,听见动静抬头看了眼,“是你?”   王悦手中转着的玉佩一顿,他伸手抓住了玉佩,走上前去坐在了司马绍的跟前,轻咳了一声,“今日怎么没瞧见你那群夫子们啊?”   司马绍犹豫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笔,“我修养几日,暂时不学书。”   王悦看着他脑门上的伤,有些尴尬,手中的玉佩又猛地甩着转了起来,转了大半天,他忽然抬头道:“我也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我、我吧,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你不还手,我、我也有些……”王悦硬着头皮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阵子,看着司马绍道:“你不生气吧?”   “没有,是我的错,我没留意到你往训练场走,我也不该说你是个……”司马绍顿了下,抬头望着王悦:“说你是个女儿家。”   王悦盯着他看了会儿,“没事,我不怪你了。”他飞速地转着手里的玉佩,不知道说什么好,“没事,都过去了,我原谅你了!”他点了下头,抿唇没再说什么。   司马绍看着他,极轻地点了下头。   王悦望着他,“你一直都这样啊?”   “什么?”   “就平时看看书,然后也不出门,就这样?”王悦抓了下头发,“我看你夫子今日不在,要不,我带你出去转会儿吧?转转?”   司马绍有些诧异地看了眼王悦,良久才道:“有功课。”   “功课?”王悦不明所以地看了眼司马绍,过了一会儿,他才猛地反应过来,略微有些震惊道:“你都是自己做的啊?”   司马绍轻轻点了下头,“嗯。”   王悦支吾了一会儿,点点头,“嗯,我知道的,这个特别烦,我也自己做的,嗯,特别烦。”他看向司马绍,过了片刻后,他从左边的袖子掏出几个小瓶子摆在了司马绍的面前。   司马绍看了眼那些瓷瓶,视线微微一顿,他抬头看向王悦,然后看见王悦把左边袖子掏空了,又去掏右边的袖子,一连掏出了三十多个大小不一的瓶子,一排排地摆在他面前。   “这是?”司马绍看着不说话的王悦,终于没忍住问了一句。   王悦手里头的玉佩转得更快了,他望着司马绍,“这个、这个是我、是我,我没什么用的,我就留着也没用的,然后也没地方扔,我就想着挺可惜,嗯,就没什么用的。”   司马绍伸手捞过一只瓶子,看了眼上头的字,看向王悦,“药?”   “没什么用。”王悦点了下头,过了很久才问了一句,“我没什么用,你,我就觉得,嗯,送你要不?我看你……”   司马绍轻声道:“多谢。”   王悦用力地转着玉佩,点点头,“我没什么用阿!嗯,这样,你先做功课,我不打扰了!我也先回去做功课了!”王悦忽然觉得脸上发热,有些坐不住了。他刷得一下起身往外走。   司马绍看着他的背影,在王悦走出去的那一瞬间,他忽然开口了,“王长豫!”   王悦浑身一僵,脚步顿住了,过了好半天,他才抓了玉佩回身看向司马绍,“嗯?”他开口笑道:“怎么了?”   司马绍也没了声音,良久,他才轻声道:“我功课快做完了,午膳的时候,我们可以出门转转。”   王悦先是一愣,随即点头道:“好呀。”他后退着往外走,“那我也赶紧回去写功课了,嗯,我也好多呢!”他说着话,瞧见司马绍的眼神忽然变了,下一刻,他的脚绊到了门槛,他整个人直接后仰着摔了出去。   ……   王悦和司马绍的关系日益好了起来,整个太学院的人都瞧得出来。所有人对此都相当震惊,这俩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竟然能走到一块去?王悦出了名的嚣张跋扈,司马绍则是出了名的端正有礼,这俩都能凑一块儿?   王悦还就是和司马绍混到一块儿去了,他带着从来都规规矩矩的琅玡王世子殿下逃了课,拽着他在建康城一圈圈地转,王悦打小交的朋友都是些趋炎附势之辈,非趋炎附势之辈也不屑于与他为伍,他从没试过和司马绍这样的人做朋友,等真的成了,他发现司马绍这个人太好玩了。   他带着司马绍去逛了窑子。   司马绍是个极为老实巴交的人,不会喝酒不会赌钱不敢拉小姑娘的手,但是很会教训人,他拉着司马绍去逛歌姬坊的时候,司马绍死死地抓着他的手,在歌姬坊门口给他讲了两个多时辰的“君子之道”,最后王悦凭着一股牛劲儿愣是将抵死不从的司马绍拦腰拖进了这“污浊油腻”之地。   看着司马绍黑着脸坐在案前一副被人玷污了的样子,王悦在歌姬坊拍着桌子简直要笑疯了!   “司马绍,你长这么大没见过女人啊?”王悦坐在地上笑得停不下来,“来,笑、笑一个!”   司马绍一直被教导喜怒不形于色,他连发怒都不知道怎么发,“你……”他无可奈何地瞪着王悦,试图用眼神镇住这无赖。   “你眼神咋了?眉毛都吓歪了?哈哈哈哈,吓成这样?装什么贞洁烈女啊!我又不是把你拖出来卖!哈哈哈哈哈哈哈。”王悦用力地拍着桌子,笑得快背过去气去了。   老实人司马绍被侮辱得体无完肤,差点没掀屋子走人。   王悦一口一个“息怒”,彻底笑疯了。   两人回来的时候,王悦非得带着司马绍爬墙走,司马绍抵死不从,堂堂琅玡王的世子像个毛贼似的飞檐走壁,太有辱皇室颜面。   王悦勾着他的肩像是哄骗小姑娘似的,他开口道:“不要怕,本世子带你飞,出不了事。”他又指了指那两三米高的墙,“瞧见没,我们啾一下,像鸟似的废就进去了。”   司马绍回忆起歌姬坊的事,觉得不能再纵容王悦了,他摇摇头,死都不干。   王悦看着他张狂地起来笑,忽然一把扯过他的胳膊,“走咯!”   “王长豫!”被冷不丁拽的一踉跄司马绍终于忍无可忍地喝了一句,他简直拿王悦这个混账玩意儿一点办法都没有。   王悦飞奔了几步,脚下一蹬,借力一把跃上了墙头,他伸出手一把将石砖扒住了,忽然他望着墙内的景象整个人一愣。   司马绍在底下咬牙切齿了半天,终于他无可奈何地飞奔两步,惊起衣袂猎猎作响,他朝着墙头飞掠而去,还没冒头,胸前挨了突如其来的一脚,他直接被踹了下去。   “王长豫!”司马绍脾气再好也快想杀人了。   王悦收回脚,看着墙内的景象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挂在墙头对着里头的人打了个招呼,“早?”   整整齐齐的一排夫子在墙下仰着头看着他,在他们的身前,静静地站在突发奇过来看看自家儿子学得怎么样的王老丞相。   王悦笑得有些干,又有几分羞涩。   王导面无表情,“下来!”   “哦,好。”王悦有些笑不出来了。   院子中,王悦与司马绍一起站在夫子与青着脸的王导面前。司马绍是个要脸的人,头一次遇上这情况很是害臊,但司马绍他同时也是个极重义气的人,危急关头忽然抓着王悦的手小心翼翼地把他往自己身后藏了藏,他低声道:“是本世子的主意。”   王悦猛地扭头盯着司马绍。   司马绍对着王导开口道:“丞相,是本世子的主意,是我叫他带我出去的。”   王悦盯着司马绍的眼神瞬间就变了,长这么大,他帮别人顶了不少罪,头一回瞧见有人要站出来给他顶罪,他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正要说话,手忽然被司马绍攥紧了。王悦顿了下,扭头看向王导。   王导看着这俩难兄难弟,良久,他低声淡淡道:“按书院的规矩罚吧。”他看了眼王悦让他好自为之,转身走了。   死里逃生的王悦腿肚子都在发软,差点没被王导那一眼给看跪下,忽然他听见司马绍回头对着他低声说了一句:   “别怕。”   王悦猛地扭过头看着他,眼神瞬间不对劲了!我怕?我怕什么?老子活这么大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的!   司马绍回过头,若无其事地看着眼前一群夫子,面上依旧是知书达理的模样。   “两位世子去了哪儿?”一位夫子开口问了句。   司马绍:“王家世子带我去了山上的亭子看书。”   “书呢?”   “被风吹跑了。”   “……”有人问了一句,“好端端地为何要去山上看书?”   “修身养性,青云养我浩然之气,天地证我问道之心。”   一群夫子面面相觑,忽然有人问道:“谁能证明?”   司马绍:“清风朗日皆可为证。”   王悦盯着司马绍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整个人都惊呆了,要不是他刚看着司马绍从窑子里出来,你别说,他还真容易给司马绍这副大义凛然的嘴脸唬住,危急关头,世子殿下这股镇定自若的君王风范简直让人不敢直视,他看得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差点就要为他拍掌喝彩了。   人才!司马绍,你是个人才啊!   他回过头对着那群夫子,“对对对,他说得都对!我们看书去了!”他用力地点点头,一脸“我拿我老王家列祖列宗发誓”的真诚样子,你们要不信我,那就是不信我老王家的人品,凭空污我老王家的清白。   一群夫子:“……”   年轻的夫子一直在人群中静静看着,见状忽然轻轻笑了下。   日头下俩逛完窑子的少年并排站着,天不怕地不怕,痛快极了。彼时建康城桃红柳绿,少年人倜傥风流又无赖,清秀的面庞上不见多年后的血与恩仇。   王悦和司马绍还是被罚抄了东西,不过这次确实侥幸躲过一劫,没罚多少,王悦磨墨,司马绍一个时辰便抄完了两份,王悦现在瞧着司马绍就是个宝贝,他拿了他抄的东西,殷勤道:“殿下辛苦,我去交!”   司马绍活动了一下手腕,点了下头,看着王悦出了门。   王悦出门后,把司马绍抄好的东西分了两份,吊儿郎当地打算去把东西交给那个名叫刘隗的夫子。说起来那个新来的老夫子真的是长得一脸凶相,听说早些年是掌刑狱的,难怪有这股阎王气质,每次那刘夫子望着自己,王悦都感觉背后被人插了一刀。王悦撇撇嘴,抱着抄好的东西往外走,太学中近百位夫子,他最不喜和刘隗打交道,听说那人连他父亲王导都瞧不顺眼,他个废物更是入不了他的眼了。   王悦边走边想,没留意撞着了个人,手中的东西顿时洒了一地,他忙低身去捡,忽然瞧见一只修长干净的手从玄黑色袖子里伸出来帮他捡着东西,他一看那袖子上的纹章就认出来是个夫子,抬头看去,瞧见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王悦忽然记起这就不是那天训练场救他的那个年轻夫子!一下子愣住了。   谢景将捡起来的东西轻轻地递给他。   王悦伸手接了,“谢过夫子。”王悦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他一瞧见这个人,他就有些不自在。幸而两人平日自似乎很少在太学中撞见,他犹豫了片刻,不知说什么好,又说一遍了“谢过夫子。”说完后,他越过谢景往外走。   天知道王悦这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人能说两遍“谢过夫子”是何种的尊师重道了。   他往前大步走着,忽然听见身后那夫子开口了。   “王悦。”那声音听上去很温和。   王悦脚步一顿,他已经走出来一段距离了,听见声音真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顿了片刻,最终敌不过心理作祟,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大步走开了。他发觉自己的手有些抖。他真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么。   谢景站在原地,听着身后脚步声迅速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第34章 古怪   西晋建兴五年三月,宋哲至建康,称受愍帝诏,令丞相琅邪王睿统摄万机。   初九,琅玡王司马睿称帝,改元建武,备百官,立宗庙,建社稷,大赦天下。   那年王悦十五岁,长开了,英气烈了些,十五最是少年意气风发,有那么些横眉冷对、指点江山的意思了。   人也更野了。   建康城自开年以来一直风风雨雨,前段日子是因为琅玡王称帝,近日则是因为云谲波诡的皇储风波,朝堂与民间都传得沸沸扬扬的,元帝钟爱次子宣城公,想要立他为太子。   王悦抓着了在房间里背着他偷偷读书的司马绍,他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一脚踩在了司马绍面前的桌案上,手勾着白玉佩百无聊赖地转着,“殿下,喝酒去啊?”   司马绍抬头看了眼永远没心没肺的王家世子,“我不沾酒。”   王悦顺手在他案前坐下了,凑近了低声问道:“哎,我听我叔父说,你父皇想立你弟当太子啊?”   司马绍写着字头也没抬,“不清楚。”   王悦打量着司马绍,轻轻啧了声,“你还真是没人疼啊,立太子这种好事竟然轮不上你,你是你父皇亲生的吗?”王悦故作愤愤不平,眼底写满了幸灾乐祸。   司马绍看着这个直呼自己名讳的人,微微一笑,“不清楚,没问过。”   王悦转着玉佩,闻声笑了起来,“喝酒去?我请你啊!”   温柔贤淑又端庄的世子殿下放了下笔,回了两个字,“不喝。”   王悦盯着司马绍笑,“那我们去城外骑马?”   “不去。”   “赌钱?”   “不赌。”   “我们去逛污浊油腻的地方?”   “……”   王悦忽然大笑起来,这“污浊油腻”四个字他真的能拿来嘲笑司马绍一辈子,司马绍头一回进歌姬坊的景象他现在都还记得,琅玡王小世子吓得小脸都白了,活生生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可怜。   司马绍:“笑死你算了!”   “行啊!笑死我算了!哈哈哈哈哈哈哈!”王悦忽然拍了案,“喝酒去啊!一天到晚看书有屁用啊!你快看看自己,人都读傻掉了!”   司马绍和王悦相处久了,深知一个道理,不与傻子说人话,他淡漠道:“自己滚一边玩去。”   王悦觉得司马绍这个人真是跟着他学坏了,从前那世子殿下多老实啊,端庄又贤淑,哪里像现在这样,一口一个“滚”。他盯着司马绍笑起来,“喝酒去啊!”   “不喝,这几□□中有事。”他看了眼王悦,“我过几日就要回宫了。”   王悦轻轻啧了一声,“苟富贵,莫相忘。”   司马绍:“一边玩去!”   王悦又道:“真不喝啊?这样!”王悦抖着腿看着司马绍,“你要是陪我去喝酒,我把昨晚我父亲和太常卿说的话告诉你,有关东宫之事的。”   司马绍抬头看向他,过了片刻后,他放下了手的书,“喝酒不行,能闻出来,别的都可以。”   王悦的眼睛刷一下就亮了,倾过身体打量着司马绍,眼睛笑得细细长长的,他低声道:“真的都可以?那我们去歌姬坊睡女人吧。”   司马绍点点头,“行啊,你先挑!你睡几个我睡几个,我不客气,世子请啊!”   王悦略有些震惊,手里的玉佩差点给甩出去。   请不起请不起!他忙摇摇头。   你们这些人为了飞黄腾达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有魄力!我喜欢!   “去赌场吧。”王悦认怂地点点头,拍了下司马绍的肩,“秦淮河上的赌场来了个人,姓温,据说是并州刺史刘琨的嫡系,以前还是个什么杂号将军,赌得特别烂!天天赌得精光后,就站在船头求好心的过路人把他赎回去。”王悦顿了下,“据说建康城的世家大族都已经算好了,每家每天轮着去赎他,我叔父上个月一天赎了他六遍。”   司马绍看了眼王悦,“你知道温峤?”   王悦诧异地看了眼司马绍,“你也知道他?”你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知道的还挺多!   “那是温峤,并州刺史刘琨的嫡系,刚从北边过来,朝中大臣挺看重他的。”   王悦无所谓地笑道:“管他是谁,这不明摆着欺负我叔父老实人吗?我王家的钱这么好骗?我玩不死他,走!”   王悦一把抓着司马绍就往外走。   两人刚出门没走多远,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来,王悦扭头看了眼,微微一顿。   司马绍先反应过来,下意识把王悦往身后轻轻拽了下,恭敬地行了一礼,“夫子。”   谢景静静看着屋檐下的两个少年,没说话。   王悦盯着这人的脸,心里下意识抖了抖,他忽然就记起这个人是谁了,这些年同在一个屋檐下,似乎没怎么见过他,乍一看去竟是有些眼生。王悦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些怕他,如今看去,心里头依旧觉得异样,他皱了下眉。   司马绍见谢景没说话,开口道:“夫子,我与王家世子有事出去一趟。”   王悦张口道:“是啊!夫子,我们有急事。”赶着去打人,午饭都没吃,王悦是挺急的。   谢景望着王悦,面无波澜,“世子这是做什么去?”   王悦抬眸看向他,心里头忽然抖了下,说句实话,他长这么大没怕过谁,就连王导他都没真怕到哪儿去,但唯独这人,他自小远远望见他这张脸就主动绕道走,整个太学里头两百多位夫子他得罪了个遍,愣是从来没有招惹到这个人头上过。按道理说这人长得也不吓人,还别说其实挺好看的,虽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语气从来都很温和,他一直没想通,自己为何会怵他。   王悦顿了半天,回了一句,“我和世子殿下吃饭去!对,用膳!”他伸手勾上了司马绍的肩,“是吧?殿下。”   司马绍自幼读书,一直贯彻着尊师重道,他对着谢景恭敬道:“是的,夫子。”   王悦勾着司马绍的肩看向谢景,另一只手随意地转着块白玉佩,“夫子,那我们就先行告辞了。”   司马绍略带诧异地看了眼王悦,今日竟然这么大方得体,要知道王悦是个什么德性的人,他要一直都这样,太学的夫子也不会见了他就牙痒痒。   王悦对着谢景扯出抹笑,一把带过司马绍就走。   走出去一段路后,他忽然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眼,却瞧见那人还站在原地,他心头忽然跳了下,一时说不上哪里奇怪。   这人是挺古怪的。   王悦别开视线没再多看,脚下忽然加快了步伐。   “王长豫!你发什么疯呢!”司马绍被他冷不丁地拽了个踉跄,扭头看了眼王悦,“你怎么了?”   两人出了门,一直走到谢景看不见的地方,王悦这才手里头转着玉佩,扭过头对着司马绍道:“我不太喜欢刚才那人,他有点古怪。”   司马绍不明所以地看了眼王悦,“古怪?”   王悦思索了一会儿,“我一看着他,心里就不舒服。”他对着司马绍道:“你不觉得他古怪吗?说来真是白瞎了那张脸,一天到晚冰着张脸,谁欠他钱似的,盯着人看的时候,能把人盯得浑身发毛,我看完他,瞧着刘阎王都变得面善了!”刘阎王便是刘隗,一个板着张脸的中年高瘦夫子,和王家人不和,在太学院除了教书育人外,专治各种不服的王悦。   司马绍听完后更不明所以了,“你说的是谢夫子?”   “有啊!这人回回见着我都一脸凶相。”王悦顿了片刻,忽然扭头对司马绍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人长得是挺好看的,脸挺白的,身板也不错。”   司马绍嘴角一抽,“你一天到晚究竟在想些什么东西?”   王悦扯出抹笑,对着司马绍道:“我还能想什么,不就是些污浊油腻之事。”   司马绍:“……” 第35章 赌坊   王悦和司马绍很快便到了秦淮赌坊,王悦本人是个极爱出风头的人,对着因为身份不能够抛头露面的司马绍扼腕叹息不止。   司马绍看王悦就跟看傻子一样。   王悦问道:“世子殿下,你这样活法,挺累的吧?”   司马绍冷淡地瞥了眼王悦,“你以为谁都和你似的?”   王悦一开始觉得司马绍又在拐着弯骂他,琢磨了一下感觉不对头,好像是在夸他。   司马绍没理会略有纠结的王悦,开口道:“我想了一路,还是觉得你刚说的不大对,谢陈郡在太学院里头出了名温和儒雅,你说他对你凶?这话我是不信的。”   王悦冷不丁听司马绍提“谢陈郡”三个字,一下没反应过来,那人原来叫谢陈郡啊,名字听着倒挺好听的,他对着司马绍道:“信不信随你便,我反正是觉得他凶,我闲得慌去污他清白啊?”   “谢夫子是陈郡谢家的大公子,十七岁便入了太学,是当年建康太学中最年轻的夫子。”司马绍怀疑地看了眼很容易就闲得慌的王悦,“他人挺好的。”   王悦无话可说,果然这年头长得好看的人就是霸道,哪哪都好,而像他这种纨绔子,便只会让人觉得哪哪都丧尽天良,他赶着去打人,懒得与司马绍争辩,随口道:“行行行,他谦谦君子哪哪都好,我不该污他清白,行了吧?世子殿下,不说他了成吗?”他转着玉佩摇了下头,抓过司马绍大步朝着江上的画舫走去。   湖心的画舫上果然有个赌得双眼发红的青年,瞧着也不过才二十的模样,比王悦想象的要年轻不少,身上倒是没穿官服,穿了件青色的长衫,王悦拧着眉看着那青年像是疯魔了一样用力地甩着头发摇着赌盅,怀疑这人脖子会不会突然断了。   瞧了大半天,王悦依稀可以从那糊了一脸的头发中瞥见一张清俊的脸。   这温峤其实长得不赖,五官清秀,乍一看人模人样,笑起来时像个亡命之徒。   王悦拍了拍那与他对赌的人的肩让他起身让位置,那人一回头发现是王悦,立马起身了,王悦在这青年面前坐下了。   “你就是温峤?温太真?”王悦甩着白玉佩打量着他,“刘琨那嫡系?”   温峤一看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原本绷紧了的身体猛地一松,背又驼了下去,“一边玩去!”   王悦闻声低头笑了下,“你喜欢赌什么,我和你赌。”   温峤盘腿坐在了席子上,没骨头似的撑着桌案,他睁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望着王悦,“你还知道赌?”他看了眼王悦手里头的那玉佩,又看了眼王悦那一身朱衣,笑道:“小孩子应该多读书,以后当大官,小公子你说是吧?”   小、孩、子?   王悦看着他,伸手缓缓地卷了袖子。   这能忍?   他拍了下桌子,“说,赌什么?别废话了,我看今日建康城谁敢赎你!温太真是吧?老子今年赢了要拿鞋底抽你的脸,抽到你这辈子不敢踏入这赌场一步!”他第一眼瞧这人就不顺眼,一个将军吃着皇粮穿着官服,从并州千里迢迢过来就为了没日没夜地赌钱?赌钱就算了!还敢拿着老子家里人的钱挥霍?   把这儿当你并州军营了啊!这是建康!   天子脚下,我说了算!   王悦瞧着面前这软趴趴的将军,伸手把赌盅一把推过去,“说,玩什么?”   温峤虽然是个运气很烂的赌鬼,但是他一直很有良心,他从来不骗小孩子的钱。   但是这个小孩子看着实在是太有钱了!他浑身上下都是钱!从头到脚都是钱!这哪里是个小公子啊?这就是尊活财神!   温峤忽然就觉得人生在世,难得缺德。他伸手按上了赌盅,对着王悦露出个笑容,“行啊,那哥哥陪你玩两局,你赌什么?”   王悦笑着看着温峤,待会儿抽到你跪下喊我爹,他极好商量地开口道:“什么都成,你随便说。”   司马绍站在一旁看着温峤,忽然觉得事儿有些不大对头,他伸手轻轻拉了下王悦,提醒王悦别太得意。   王悦不着痕迹地挥开了司马绍的手,松了松筋骨,望着眼前的赌红了眼的人,“说,赌什么?”   “你这手上的玉佩值不少钱吧?”温峤眯眼笑道。   王悦微微一顿,转着玉佩的手停住了,他正犹豫着,一枚玉忽然啪一声扔在了赌桌中央。   司马绍望着温峤,温和道:“我这玉如何?我替他押了。”   温峤瞧了眼,眼中微微一亮,“成啊。”他伸手捞过那玉佩摸了下,看着上面隐隐约约的盘龙纹,手忽然极轻地顿了下,他抬眸看向司马绍,忽然笑了下,“成啊,也值钱!”   王悦伸手去摸赌盅,一双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对面的温峤,就这么个不人不鬼的货色,居然还是个军营出身?刘将军孤悬塞北,摊上这么些不入流的人,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   开局一连四十几把,王悦赢得漂漂亮亮。   他看向对面拧着眉开始怀疑人生的温大将军,极轻地笑了下,“还玩吗?将军?”   温峤抬头看了眼他,又看了眼自己身上仅剩的一条底裤,心情颇为复杂,王悦玩的吧,确实是不错。行云流水,手法相当之漂亮,而且很稳,让人挑不出错,这一看就是混迹了赌场多年,难怪能成为建康城世家纨绔的招牌。   他低头看了眼身下的席子,忽然抬头道:“赌!”温峤卷起自己的裤脚,盘腿坐在了席子上,“赌!继续赌!”   赌徒得有赌徒的风范!不就是条底裤吗?送你了!   王悦颇为欣赏对方的勇气,“温太真你确实有些像个将军?”   “是吗?”温峤忽然挺直了些腰杆,颇为惊喜地看着王悦。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然后又屡战屡败。”王悦点点头,“打仗从来没赢过吧?”   温峤:“……”   王悦忽然笑了下,“行吧,这局你若是输了,我要你的裤子,对了,还有你坐的那张席子!”   温峤瞧着王悦的眼神一下子就不对劲了!   这小孩心思果真歹毒!说让他光着屁股,那就是货真价实的光着屁股,连条席子都不给他留。温峤看了会儿王悦,颇为唏嘘,年纪轻轻,心肠如此之歹毒,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伸手握住了赌盅,低声道:“那这样,这一局有关颜面,我不要你这玉了,我们换个赌注。”   “什么都行,说。”王悦相当之大方,“你要我这身衣服?”   温峤看了王悦一会儿,觉得对方脸皮之厚不是脱身衣服能扒掉的,他冥思苦想了大半天,就在王悦都快等的不耐烦的时候,他终于开口道:“你要是输了,你就和你身旁这个小公子,在大街上亲一口。”   王悦正在喝侍从递上来的水,闻声一口全喷在了对面的人的脸上。   温峤擦了把脸,微微一笑,“对,这个好。这个一看就好!记得,就是那种缠绵的嘴对嘴的那种。”   站在一旁旁观的司马绍也震惊了,大约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他一时竟是想不到该如何反应。   王悦一边咳嗽一边擦着嘴角,心中颇为佩服对方的勇气,他点点头,“成!可以啊!什么都可以!”   司马绍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王悦,“你说什么?”   “我能输?”王悦示意司马绍稍安勿躁,回头看向对面的人,“那我再加一条,你要是输了,上大街上随便拉个男人嘴对嘴玩去!成吧!”   温峤笑了,“行啊!别说一个了,来着十个八个都可以的!”   王悦刚没喝完剩了一半的水又猝不及防地喷了出去。   “你有种!来!赌!”他擦着嘴角伸手去摸赌盅。   温峤笑着望着他,伸出消瘦的手慢慢去摸那赌盅,低声道:“这次我们玩六博。”   “行,都可以。”王悦掂着骰子轻轻点了下头。   开局时,王悦漫不经心地摇着赌盅,他和温峤玩的是六博里最简单的一种,这玩法在民间相当流行,靠着骰子记录点数走棋子,先定将军者赢。   先定将军者赢。王悦的手忽然极轻的一顿,他似乎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了温峤一眼。   对面只剩了条裤衩的青年用力地摇着赌盅,还是那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感觉,他摇着头嘴里轻轻哼着歌,听着像是凉州的苍老调子,咿咿呀呀得让人听不分明,“将军问,谁为他披金甲,谁为他盖黄沙……”   王悦的手忽然就莫名地抖了下,还未来得及看自己的点数,对面的人已经揭开了赌盅。他眼中猛地一沉,他看了对面的温峤,沉住气后漫不经心地把赌盅揭开了,“让你了!”他摸着手里头的赌盅。   温峤望着他,眼神忽然有些温和,他伸出食指,轻轻移了下棋子。他望着王悦,忽然笑道:“再来!”   王悦望着他,用力地摇着赌盅,一阵不轻的骨碌声响。   温峤对着他笑,摇着赌盅的手却慢了下来,他开始有些从容不迫起来。   王悦一眼就看出这人摇着赌盅的手法变了,他换了只手摇赌盅!王悦盯着温峤脸色瞬间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道:“玩得可以啊,说来我记得军营禁赌?”   温峤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讪讪笑道:“肯定的,肯定的!”   王悦冷冷望着他,温峤忍不住抬手擦了把汗。   棋盘上厮杀得难分难解,渐渐的,整条船上的人都围了过来,盯着这棋局议论纷纷。   温峤轻轻摇着赌盅,看着对面的王悦脸色越来越难看,有些不大好意思,他揭开赌盅,在王悦有些震惊的目光下,将最后一子轻轻推去。   年轻的男人开口轻声说了两个字。   “将军。”   王悦的脸色终于白了。   一旁的司马绍看着温峤压在那棋子上的食指,惊得目瞪口呆,他猛地扭头看向同样僵住了的王悦。   王悦愣了会儿,刷一下从位置站了起来,他有些吓着了,回头看了眼司马绍,“这!”   温峤抬头,眼中一切忽然烟消云散,他猛地咧嘴笑开了,眼中全是兴奋,“小公子,输了呢!没输过吧?没事儿呢!不生气!”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支起下巴看着王悦与司马绍,眯着眼笑道,“来,亲吧。”   司马绍猛地回头看向温峤,“绝无可能!”   温峤颇为遗憾地看了眼王悦,“小公子?你这可就说不过去了,你看看你给我扒得像只白切鸡一样,我说什么了?你这不是要耍无赖吧?”他扭头看了眼全都噤声却又眼冒精光的一群人,“这好多人都瞧着呢!”   王悦睁大了眼看向温峤,“你闭嘴!”   温峤相当无奈,“所以小公子是赌不起?堂堂琅玡王家就这气度?”   王悦震惊之下也没留意他点出了自己身份,他整个人正处于一种难以置信与惊骇不已交织的状态中,一瞬间竟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输了?他还得在大街上亲司马绍?开什么玩笑?!   温峤倒是很大方,“小公子,你若是真的不亲那就算了,就当我是被骗了,我是个倒霉鬼赔钱货,今日就当是你耍我玩来寻开心,我这样的人,能有幸给小公子拿去寻开心,也是我的福分,我知道的。”   “闭嘴!谁说我赌不起了!”王悦猛地回头朝着温峤吼,吼完后整个人都有些懵,他僵硬着脖子看向司马绍,张口道:“要不,试试?”   “谁要和你试!”司马绍都快吓疯了!他瞪着王悦,“你休想!”   温峤在一旁使劲儿煽风点火,他反正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朗声道:“不就是亲一口吗?不痛又不痒,现在不都流行这么闹着玩吗?要不这样,小公子,你们找个没人的地方亲去,没人瞧见,这总行了吧?当然,你真的想要赖……”   “你闭嘴!”王悦猛地朝温峤吼了一句,“我什么时候说我赖了?!”他兜了兜自己的袖子,心情极为复杂,扭头司马绍低声道,“要不这样,很快的?”   “很快的?”司马绍扭头就往外走。   “哎!”王悦忙伸手去抓,扑了个空,他忙追了了上去,“司马……”他呸了一口,“殿……”他猛地摇了下头,他脑子差不多也是一团浆糊了,他朝着司马绍喊,“大公子!你站住,你等等我!不就是碰你一下吗!你忍着不换气你就不觉得恶心了!”   温峤在后面听见了王悦的声音,笑得差点没昏过去。   都说这大晋朝如今是“王与马,共天下”,今日一见,长见识了。年轻的赌徒摩挲着那俩人忘记拿回去的玉佩,悠悠地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   王悦追着司马绍一路回了太学,等一进去大门,他就把司马绍抓住了,回头瞧了眼没人跟着,他松了口气,看着司马绍道:“你跑什么啊!不就是亲一口吗?又不是割你块肉!亲一口怎么了吗?你憋着,然后闭着眼睛,不换气,就一眨眼的事!绝对不恶心!”   “绝无可能。”司马绍伸手去拂王悦的手,“我回去温书了!”   “司马绍!”王悦忙一把将人拽住了,“我们能商量不?这样,我们商量商量?你摸摸你的良心,这些年我对你是不是够意思了?我现在不就是亲你一下?就碰一下,就跟拉手一样的!”   司马绍回头看着王悦,咬牙切齿道:“你就不能赖掉吗?你平时不是经常耍无赖……”司马绍说不下去了,用力甩着王悦的手,“你放开!”   “殿下!我们商量商量!你看如何?”   “放开!”   “不是,殿下,我没输过,我就输那么一回!我就和你碰一下。”王悦自己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就碰一下!”   “王长豫!”司马绍回头忽然对着王悦劈头盖脸地骂道:“谁让你去跟他赌了?不是你自己找的事?你爱和谁闹和谁闹去!别找我!”   王悦死死地抓着司马绍,大约也是逼急了,他突然吼道:“不就是碰一下吗?”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抬手勒住了司马绍的脖子猛地就亲了上去,却又在离得极近的位置停住了,他浑身都在抖。   去他老子的!真亲不下去啊!   司马绍吓得脸色都白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近在咫尺一脸扭曲的王悦,“王长豫!”他猛地吼道,“你疯了啊?”   “老子还不信了!豁出去了!”王悦屏住呼吸,猛地又勒住了司马绍的脖子用力地撞了上去。   司马绍吓得立刻伸手去推他,硬是死死地将王悦的头推开了,“放开!”司马绍吼道,“王长豫你松手!”   “不放!”王悦的嗓门比他还大。   “我命你放开!”司马绍用力地扯着王悦抱着他脖子的手,“王长豫!你真疯了啊!”   王悦也狠劲上来了,和司马绍的手较上劲了,“屁大点事!你磨叽什么?”   司马绍推了半天死都推不开王悦,眼睛渐渐发红,他猛地松开了扯着王悦领口的手,“王长豫!”他彻底没耐性了,兔子被逼急了都咬人,他盛怒之下忽然伸手一把用力地按住王悦的头,抓着他的头发低头用力地亲了下去。   王悦猝不及防。   他猛地睁大了眼看着司马绍的脸,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是被雷给劈了!司马绍用力地抓着他的头发,他手里死死地勒着司马绍的脖子,两人的角力完全不在一个角度上,他们哪里像是在亲,他们像是在同归于尽。   两人亲了很久,王悦完全不知道怎么控制自己的力道,他感觉自己几乎要把司马绍给活活掐死了。   司马绍忽然毫无预兆地松手,一把将王悦推开了,他也是满脸的震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干了些什么,低头大口地咳着,忽然他抬头对着王悦吼道:“够了没?”   王悦有些傻眼,他从来没见过老实巴交又温文尔雅的司马绍被逼到这份上,一双眼睛都猩红了,他愣了片刻,意识到这次他真把人惹着,他开口道:“够、够了,你看,一眨眼的事,我就说!不、不恶心吧。”   “你闭嘴!”司马绍低头正按着自己刚被快王悦掐断的脖子,闻声猛地对着王悦吼了声,下一刻,他的的眼神就跟大白天活见鬼了一样。   王悦一开始以为司马绍那眼神是在看自己,他立刻开口道:“我闭嘴我闭嘴!”他发现司马绍的眼神更吓人了,顿了片刻,他好像忽然间明白了什么,转着脖子僵硬地回头看了眼。   二十多位夫子齐刷刷地站在殿前看着他们,有几位手中的书都掉地上了,张着口目瞪口呆。   王悦不知怎么的,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屋檐投下阴影处的年轻夫子,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手似乎狠狠抖了下。   他忽然就想起来,他刚和司马绍吵的时候,动静似乎还挺大的。 第36章 误会   王悦坐在席子上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头的白玉佩,低着头不说话。太学的夫子们齐聚大殿剧烈地争论,嘈杂的声音使得整个大殿都仿佛颤起来,王悦听得头疼,手里的玉佩转得更快了。   这都些什么事啊?   司马绍坐在王悦的右手边,手里捏着只青瓷的茶杯不停地缓缓转着,脸色说不上难看,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王悦终于受不了了,他反复解释了十多遍愣是没人信他,所有人都当他是在遮掩,他越是解释越是遮掩,真是说不清了!为什么?因为堂堂琅玡王氏大公子,除了心虚,平生绝多不浪费口舌。王悦今日算是什么叫自食恶果,他从前傲惯了,做人讲究个痛快,别人知道他跋扈嚣张,把脏水祸事全偷偷地赖在他身上,他从来都懒得解释,久而久之,所有人都觉得他不会解释,一解释便是心虚,一心虚便是坐实了。   王悦想吐血,他难得顾及司马绍的颜面多解释了几遍,这事儿反倒成了他心虚?   说到底他也没觉得这是多大点事,不就碰了一下吗?这帮夫子死板惯了,一看到他与司马绍亲了一下,立刻就想道床笫之欢,就想到是龙阳之好,接着就是纲常崩坏,然后就是国之不国,然后就是晋柞覆灭。   王悦真是惊呆了!你们想的还真多!   有几个司马绍的夫子站在了司马绍面前,下一刻突然就开始掉眼泪,过了片刻那简直就是痛哭流涕泣不成声。   司马绍捏着杯子没说话,王悦看得目瞪口呆。   王悦忽然就火了,解释了你们不听,偏要疯疯癫癫的,多大点事儿,弄得跟大晋亡国了似的!他猛地拍了下案开口道:“吵什么?龙阳就龙阳!又如何?现在的江东哪家士族没几个好龙阳的子弟,我也没见你们上人家门口寻死去啊!你们不还鼓吹这是什么风流任诞吗?再说了,多大点事?我书是没读多少,但我也没听说古代哪个皇帝玩男人亡国的,龙阳不就一乐子吗?喝酒赌钱也就一乐子,一个乐子你们在这儿嚎什么嚎?我想如何就如何!”王悦猛地起身往外走。   乌烟瘴气的,他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夫子们愣在原地,他们猛地看向还坐在原地的司马绍,“殿下!“   司马绍刷地一下起身,跟在了王悦的后头与他前后脚出了大殿。   “殿下!”   一直没有说话的年轻夫子站在阴影处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脸上瞧不出情绪。   这件事闹得挺大的,原本可以澄清的一件事儿,因为种种的误解又闹大了,最后王悦都已经把温峤拖过来解释清楚这就是个玩笑了,可众人想起王悦与司马绍平日里的景象,却仍旧觉得十分触目惊心。最终这件事儿还是闹到了皇帝与王导那里去了。   不曾想,皇帝与王导却是反应平平。   皇帝了解到事情来龙去脉后,愣了片刻忽然忍不住轻笑出声,对着堂下几位夫子道:“不过两人儿戏,你们倒是当真了。”   听闻此事的王导更是连眉头都没皱个一下,吃惊都懒得吃惊,知子莫若父,他太清楚自己那儿子是个什么德性了。龙阳?不会的,王悦那心性最多就随便玩玩,过两日又换了新鲜花样,而司马绍又是个什么性子?司马绍会跟王悦玩龙阳?满大街的人都要笑死了。   皇帝与王导两人都没把这事儿当回事,听过笑了就过了,但是太学的几位夫子真是坐立难安啊。若是单司马绍或是单王悦玩龙阳那也就罢了,可这两人居然凑到一块去了,太学的夫子们午夜梦回都是吓醒的,这事儿实在是让人不放心,这两人一位是大晋朝未来的皇帝,一个是琅玡王家未来的家主,若是真的出了岔子,他们这些教书的,以死谢罪都不够。   这事儿皇帝不管,王导也不管,夫子们商量良久,决定还是找个夫子去和那位王家小世子谈谈,给他讲讲道理,讲讲规矩,讲讲尊卑秩序。话是这么说,可其实谁都不太敢去,那位曾经执掌刑狱的刘隗刘夫子倒是想去,诸位夫子看着他那副要杀人的脸色吓得赶紧把他给拦住了,最终兜兜转转的,众人的视线落在了一直没开口说话的人身上。   “谢大公子,你年纪轻,说出来的话他们小辈听得进去些,陈郡谢氏家风清正,大公子更是作风清端,若是由大公子出面同两位世子谈谈,说出来的话必然令人信服,不知大公子意下如何?”   谢景沉默了许久,轻轻点了下头。   太学的偏殿,王悦坐在了案上,手里转着块白玉佩,神色相当不耐。脚步声响起来,他皱着眉随意地抬头看了眼,手中的玉佩差一点脱落。   这不是那个一天到晚端着架子装清高的那谁吗?   王悦有些没想到。   谢景走进去,看着呆愣住了的王悦,从一旁的另一方案几上给王悦倒了杯茶,轻轻递过去。   王悦没去接,“不了,你自己留着喝吧!”王悦压住了心里的异样,他真不知道为什么,他瞧见这个人他心里就开始抖,说起来自己也没得罪过他,两人之间也没过节,王悦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他莫名没怎么敢多看他,别开了视线冷冷道:“找我什么事?”   谢景看了他一会儿,“你今年十五了。”   王悦下意识觉得谢景是在问他,点了下头,他手里轻轻转着白玉佩,捏着玄黑色绳子的手有些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抖。   谢景看了眼那白玉佩,最终视线落在王悦转着白玉佩的手,他太熟悉王悦了,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心里害怕。   王悦看这人半天都没说话,慢慢攥紧了手中玉佩的绳子,他忽然开口道:“夫子,你有话便说,把我喊过来又晾在这里是个什么意思?拿我寻开心呢?”   “世子近来与太子殿下交往甚密。”   王悦笑了下,“关你何事?我和他一直都这样。”他回头看了眼谢景,“上回在太学大殿里我讲得不够清楚?皇帝都不管了,你们还抓着不放,闲出毛病了?”   谢景望着他,“风声嘈杂,世子与太子殿下当注意言行。”   王悦从语气里听不出对方的情绪,他垂眸片刻,忽然笑了下,“夫子,我说过了,这是我的事。”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怕的,他是琅玡王家的世子,小时候害怕就算了,这会儿再输了气势简直对不起他这狼藉名声,王悦心里胡乱地想着,攥着绳子的手越来越紧。   谢景望着低着头的王悦,“无心之举有时也会招惹事端,你认为这是你个人的事,殊不知你和他都不是一般人。”   “我说了八百遍了!小事!我和司马绍闹着玩而已,皇帝和王导都不管了!”王悦他想不明白这帮人是整日吃饱了没事儿干还是咋的啊?真这么清闲,你们学学人嵇康去打铁啊,学学人隐士去种田啊!抓着他和司马绍不放做什么?   谢景缓缓道:“有些事不是如你所想的那般简单。”   王悦一听这语调就受不了了,他问道:“行,给个痛快话!今天你找我来是打算断我的罪?还是要干什么?你要打我啊!”   谢景:“只是与你聊聊。”   王悦听了想吐血,这人故意针对他吧?他肯定,若是换个夫子,要训话绝对是去找司马绍而不是来找他。王悦想了想,开口道:“夫子,你要讲大道理,我们商量一下,你去对着司马绍讲成不?我读书少,我烂泥我扶不上墙,我就一草包,你饶了我成吧?司马绍读书多,他肯定听得进去,你有何想聊的只管跟他去聊!”   谢景看着满脸痛苦神色的王悦,“他的事与我无关。”   “那我的事也与你无关啊!”王悦简直无语了,你谁啊?哪冒出来的啊?他仰头看着谢景,“夫子,你是叫谢陈郡吧,谢夫子,你去找司马绍吧!真的,你不知道,他特别欣赏你,说你是江东世家公子之首,说你温文尔雅,说你学识过人,真的!他很是仰慕你,你去和他聊吧!你饶了我!”   王悦忍不住开口求饶,他平日里不至于这么怂,但对着谢陈郡,他只有四个字:敬而远之。   他不是很想跟这人打交道,不然这些年两人同在太学,他也不至于躲瘟疫似的躲着他。   王悦忍不住抬头看着没有说话的谢景,“夫子,你放我一马成吗?这件事就这么放过去吧!不要再提了!”王悦看着明显无动于衷的谢景,忍不住低头骂道:“你到底想如何?”   谢景看着低头撑着额头的王悦,“你总要学着适应我。”   “我为何要适应你?”王悦抬头莫名其妙地看着谢景,我躲着你都来不及我还适应你?当我傻啊!王悦觉得谢陈郡这人挺好笑的。   谢景从地上捡起王悦抓头发时从他手中掉落的白玉佩,抬手轻轻递了过去,“你渐渐弱冠成人,许多事你总归要学着适应,你不是个孩子了。”   王悦一把从他手中将自己的玉佩拿回来,攥在了手心里没说话,他相当无语。他从来没和谢陈郡说过什么,今日下来,他觉得谢陈郡这人好像不喜欢说人话。   两人一时陷入了僵局。   王悦攥着那玉佩半天,忽然就豁出去了!他抬头定定地看了面前的人一眼,“夫子,即便说我与太子之间真有些什么,那也轮不着夫子你来过问吧?我指不定我就好龙阳这一口,我就乐意找司马绍,怎么了?你能如何?骂死我啊?”王悦觉得跟谢陈郡讲道理他肯定输,他还不如撒泼打滚,谢陈郡放着安生日子不过非得来他眼前装圣贤,那就别怪他耍无赖。   谢景沉默了片刻,他垂眸望着坐在案上的王悦,“你与他之间有悖于君臣纲常,没人容得下。”他低声道,“你年纪尚小。”   王悦直接给听笑了,“我跟司马绍有悖于君臣纲常?那要不这样,夫子,我看你挺忠君爱国的,咱们俩试试?”他伸手啪的一下抓了荡在空中的玉佩,仰着头看向谢景,“如何?”   谢景望着他,忽然就久久都没有说话。   王悦看着谢景那脸色,终于笑开了,“夫子,玩笑而已!瞧给你吓的!弟子怎敢拖着夫子乱伦?万一夫子要上吊我可拽不住。”   见谢景没说话,王悦心情大好,他拂袖起身,“夫子,记住了!有些事不该你管,便不要操心,本世子出了名的乖张顽劣,不比殿下那般讲道理,本世子能干出什么事本世子自己都算不到,今日这席话本世子权当没听过,本世子喊你一声夫子,还望夫子好自为之。”   王悦的意思很清楚:谢陈郡你高抬贵手别再玩我,把我逼急了,大不了我拖你下水,咱们同归于尽算了!   王悦说完这一句话,转身往外走,他一路走出了大殿,没有回头。   站在原地良久,谢景缓缓地敛了眼中的情绪。他没说话。   王悦出了门,整个人那叫一个神清气爽!   果然对着谢陈郡这种所谓君子耍无赖就是爽!只可惜当时没看清谢陈郡的脸,谢陈郡一准吓得不轻,脸色定然很好看,真是可惜了!王悦觉得自己当时就该盯着他多看会儿,还能多吓唬吓唬他!这事儿给谢陈郡留下的印象越深越好,最好让谢陈郡以后一见着他就想到乱伦,恶心也活活恶心死他。   王悦只要一想到谢陈郡那张脸素来刷了寒霜的脸上露出其他的表情,他便很想笑。   他转身去找司马绍,想和他说说这事儿,走到了一半忽然记起来这人今日朝中有事,他于是自己一个人去了城南。   王悦去喝酒了。   他一个人晃去了歌姬坊,在诸多寻欢作乐的世家公子中,王悦确实是股清流,他来歌姬坊就是为了喝酒。歌姬?琅玡王家多的是!王悦看上的从来就是歌姬坊的酒。   风尘中的酒似乎比别处更香醇,喝多了给人以横死温柔乡的错觉,最适合王悦这种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子弟了。   单间里点着安神香,竹枝屏风前摆了张梨花木桌案,王悦和往前一样,一个人喝多了,自己就闻着袖子的酒香趴在案上就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了。   王悦半梦半醒间隐隐约约有动静,皱着眉抬头看去,却看不清面前人的样子,他抬手慢慢地扶住额头,以为进来收拾的下人,他像往常一样随手从兜里把所有的钱掏出来往前一推,自己趴在桌案上又睡了。   王悦刚睡还没一会儿,又被吵醒了。   男人坐在他身边,伸出修长的手掰着他下巴,他望着神志不清的王悦,眼中一点点暗下去。   王悦不耐烦了,半天挣扎不开那人的手,他摇着头,不耐地骂了一句“放开!”   谢景静静看着他,手轻轻捏着他的下巴一点点用力,眼神渐渐变得淡漠。王悦别说是喝醉了,就是最能闹腾的时候都不是他的对手,王悦有几斤几两他太清楚了,王悦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王悦感觉到疼了,神志似乎清醒了一瞬,可在看清面前人的面容之前他又陷入了混沌之中,他摇着头,红着眼睛用力地去掰这人的手,嘴里含糊地骂着人。明显是真的有些疼。   谢景没松手,也没继续用力,就这么低头静静看着他。   他红着眼,费力地去辨认面前的人。   谢景终于松开了捏着王悦下巴的手,手指轻轻抹了下王悦嘴角的津液,他摸着王悦的头发,低头看着他。   王悦猛地松了口气,下意识抬手摸了下自己的下巴,也不知道是醉的还是疼的,下巴都快没知觉了,他仰头看着谢景,眼中却没有焦距,他低声问道:“找死啊?”   谢景望着醉得神志不清的王悦,淡漠问道:“你怕我?”   王悦喝醉了依旧很有骨气,“怕谁?”他挑了下眉,一脸的盛气凌人。   谢景的手轻轻摸着他的头发,低声问道:“那为何躲着我?”   王悦眼中的轻蔑毫不掩饰,向来都是他横着走,别人躲着他,他哪里会躲着别人?他要笑死了。   谢景看着王悦伸手抓住了自己的袖子,抓着揉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又松开了,他跌跌撞撞地扶着桌案要起身。   谢景抬眸望着他,看着他费尽全力地想要站起来,却忽然膝盖一软摔了下来,谢景伸出手一把拦腰揽住了他,将人往自己的怀中带了下。   王悦没摔疼,但是有些摔愣了,他微微侧着头看着谢景,眼睛睁得挺圆,“你……”   谢景揽着他的腰,手上一点点用力,将人扣在了怀中。他清晰地感觉到王悦的挣扎与颤抖,他没松手。   王悦不知道自己陷入了一种什么境地,他挣扎只是因为喘不上气了,他浑身颤抖着去推谢景,“放开!”他低声地喝斥,声音却几不可闻,他发现自己的喉咙沙哑了,几乎发不出声音。   谢景稍微松开了些,抬手轻轻摸着王悦的头发,视线落在他的脸上,眼中渐渐地就暗了下去。   王悦莫名的一愣,原来用力地掰着谢景的手也松了力道,他看着越来越近的脸彻底的愣住了。   谢景扶着王悦的脑袋,却在吻上王悦的前一瞬间忽然停住了,“十五岁。”他摸着王悦的头发深深地看着他,低低地念了一句,声音像是叹息。   王悦怔怔地望着他,恍惚间,依旧是故人温柔。   谢景离开了些,抬起手,一点点仔细地擦着他脸上的酒水,他低声道:“睡吧。”   那两个字轻轻落在耳边,王悦的心忽然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他一把伸手抓住了面前人的胳膊,眼前却渐渐混沌起来,他费力地睁开眼想要看清楚,下一刻却是醉意裹挟着黑暗汹涌而来。 第37章 少年   王悦宿醉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屋子点的安神香,案前倾倒的酒壶,窗外的竹影横斜,他推门出去,琅玡王家的侍卫在外头守着,小厮立在一旁端着清水伺候。王悦看了他们一会儿,抬手揉了下眉心。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王悦收拾好后,走出了歌姬坊。   一月后,王家夜宴。   乌衣巷热闹非常,家家户户的小厮与侍从纷纷出动伺候主人出行,王家大门大敞,名士公卿鱼贯而入。   王悦坐了一会儿,觉得相当无聊,朝司马绍使了个眼色。司马绍看见他的眼神皱了下眉,没理他。   王悦忽然就意识到了,司马绍如今贵为太子,这场合他确实没法轻举妄动,他幽怨地望了眼太子殿下,轻叹了口气,自己起身离开了。   王悦头一次见着庾文君的时候,庾文君十多岁,安静地跟在父亲与兄长的身后,那天晚上月色很好,豆蔻年华的少女穿了件青色的襦裙,衣袂迎风。她怀中抱了只雪色的兔子,王悦多瞧了她两眼。   少女没察觉到别人的视线,坐在了席位上,在灯火阑珊的角落里,她低下头,清风吹动青色发带露出莹白的额头,她轻声对着兔子道:“睡吧。”   王悦手中的玉一不小心甩了出去,他望着她清秀的脸庞,忽然就怔住了。   少女抬眸的那一瞬,眉眼冷清,恰似故人翩跹来。   王悦心里头藏了个小姑娘,那小姑娘是庾家的小姐,养了一只名叫“常娥”的雪色兔子,她低头哄兔子睡觉的样子,温柔得王悦心都要化了。   他一连魂不守舍了许多天,晚上躺在床上,眼前都是庾家那小姑娘哄兔子睡觉的场景,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司马绍说他是魂丢了,王悦也觉得是,他的魂被一个小姑娘勾走了,那小姑娘抱着只兔子,他的魂就围着她和那兔子在转,整天瞧着她的脸,夜里都不回来了。   王悦是个相当喜新厌旧的人,乌衣巷公卿家的小姑娘,他见一个喜欢一个,喜欢一个忘一个,可庾文君不一样,他喜欢庾文君的时候,一心一意,眼里心里全是她。   王悦开始在王家养兔子,他养了一大群,养得白白胖胖的,挑了只最好看的整日放在手里头掂,说是要与庾文君那兔子配一对,还念念叨叨地说要去给兔子下聘。   司马绍看得神色惊恐,他觉得王悦这是傻掉了啊。   没过两天,那英俊兔子被王悦放手里头掂死了。   司马绍看着红着眼伤心欲绝地大口吃着烤兔子肉的王悦,神色更加惊恐了,他觉得王悦这是疯了啊!   庾家那小姐分明不太喜欢这位吊儿郎当的王家世子,碍于王家的地位,倒也没说破,对着不要脸蹭上来的王悦,每次都是几句话敷衍了事。就这么几句话,王悦回头能和司马绍念叨一天,从早念叨到晚,司马绍被他念得直做噩梦,他常常梦见王悦嘴里说着话,慢慢地就变成了一只红眼睛兔子,那兔子就继续蹲在他床头对着他喋喋不休。   他觉得王悦是疯魔了。   王悦确实是疯魔了。   王悦生辰的那一日,王导宴请了建康城大半个权贵圈子,乌衣巷家家户户都到了,王悦坐在席位上支着下巴等,等了不知道多久,终于瞧见抱着只兔子的青衣小姑娘跟在兄长后头从门口走进来,他眼睛瞬间就直了。   他太专注地望着庾文君,没留意到身旁的人。   尚未开席,他朝着庾文君走过去,不声不响地在她面前坐下了,他对着她笑。   庾文君抱着只兔子,抬头轻轻地看了王悦一眼,“世子。”   王悦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跟着兄长与父亲一起过来的。”庾文君摸着兔子望着王悦,随即又别开了视线,没再看他。   王悦不以为意,他望着庾文君道:“我送你个东西吧?”   “不合礼数。”庾文君用四个字疏离而客气地拒绝了。   王悦觉得礼数算什么东西?他看着庾文君坐在那儿冷冷清清的样子,转不开眼了。他瞧着她,满心都是欢喜。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庾文君头上的玉簪子上,那玉簪的成色勉强算得上一般,簪在头上清秀而已。庾家不算一流高族,家风朴素,讲究腹有诗书气自华,养女儿也不例外,庾文君从头到脚都打扮得很清秀干净,看得出来庾家父母是有心将她养成小家碧玉。王悦看了她头上的玉簪子一会儿,从手腕上解下了白玉佩,食指压着玉佩沿着水磨桌案轻轻推了过去。   庾文君正摸着兔子,随意抬头看了眼,忽然发现案上摆了枚白玉佩,她微微一顿。那玉光泽极好,日光照耀下,几乎有盈盈生烟之感。她愣了片刻,抬头看向王悦。   王悦低声道:“我前些日子不小心撞倒了你家堂前的东西,你父亲没怪罪我,这是赔礼。”   庾文君望着那玉佩一会儿,“过于贵重了。”他别开了视线。   王悦看着她,攥紧了手低声问道:“这玉如何?喜欢吗?”   庾文君低声道:“世子,太贵重了。”   王悦笑了,“我活这么些年从不欠人,上回摔了你家堂前的瓶子,你父亲不让我赔,那我只能赔给你了,这玉你若是不喜欢,扔了摔了随你。”他说完这一句,怕庾文君又拒绝,刷一下起身离开了。   庾文君来不及喊住他,眼睁睁地看着王悦走远了,她错愕了一会儿,低头看着案上那白玉佩。   一旁跟人寒暄的庾家大公子庾亮瞧见王悦跑了,慢慢走过来,在自己幼妹的身旁坐下,一看见那案上的东西便笑了,“他倒是舍得,幼年时我在太学头一回见着他,这玉他就戴着,戴了得有十年了。”   庾文君缓缓伸手将那玉拾起来,看了会儿,没说话。   庾亮开口道:“若是喜欢,收了也成。”   庾文君望着玉佩良久,低声淡漠道:“人家说送便送了,往这儿一扔,手不带软的,他也知道,我确实没见过好东西。”   庾亮笑了笑,望着自己幼妹的清秀的脸,“我倒是觉得他待你是真心。”   “真心?”庾文君轻声念了一遍,缓缓道:“确实是好东西。就同这玉似的,他扔给我了,我便得收着?”   庾亮没说话了,有些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庾文君把玉放下了,轻轻摸着怀中的兔子,温和道:“成色不错,拿去随便找个下人赏了吧。”   庾亮不置可否,正当他叹了口气捡起玉佩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却忽然瞧见人群中立了个人,他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犹豫了片刻,笑着开口打了个招呼,“夫子?巧啊!”   谢景立在那儿没有说话,他看了眼庾亮手中的白玉佩,又看了眼那名叫庾文君的女子。   庾文君正好抬头望了他一眼,少女的眉眼仔细看去有几分清冷。   这便是大晋朝未来的皇后。   庾亮走上前来与他寒暄,谢景与他交谈了几句,回身的时候,瞧见王悦穿着身烈烈朱衣从堂前走过,日头下,少年兴高采烈地和司马绍说着些什么,浑然不觉有人在望着他,他说得眉飞色舞,脸都涨红了,隐约从眼睛里能瞧出几分羞涩,他的少年长到了十五岁,头一次有了心上人。谢景静静地望着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真是老了。   那年王悦十五岁,那一年是个分水岭,在那之前,王悦顺风顺水地活了十五年,而在那之后,许多事情发生了剧变,王悦摔得头破血流。   多少年后的谢氏府邸,谢景收了这一夜的思绪,手边的茶水已经凉透了。   他回忆了一下这五年来发生的事,记起庾文君大婚前夕王悦在她家门口淋着雨站了一夜却没见上一面,记起王悦与司马绍渐行渐远,最终雨夜小巷两人一场酒恩断义绝,他记起王悦得知了父母之间真相后的崩溃与隐忍,他记起那些日子王悦开始疯狂地喝酒买醉,他从江州回去看他,王悦喝得神志不清抱着他哭,他怎么哄都哄不好。   再后来,王悦一个人跑去了千里之外的荆州混迹军营,打过仗杀过人,三年后,他牵着匹瘦马,一身朱衣荡回了建康城,继续做他快意人生的王家世子,笑起来依旧怎么看怎么没心没肺。   而他自己这五年来,差不多就是半个废人,在江州这几年,回想起来每日除了算计还是算计,血越来越冷,对感情之事倒是越来越偏执。他自己都察觉到自己有些不大正常。人越是压抑,越是容易失控,他等了王悦这么些年,说放手是天方夜谭,他要王悦,什么样的他都要,什么手段无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便强求,是这么个道理。   他等着王悦弱冠成年。   腿伤了之后的这些年,他很少见王悦,他也知道自己不太正常,大约是残废的缘故,这些年心理变得更不正常了,有时候会控制不住情绪,他怕见面了会忍不住,他真的能把王悦折腾死。他索性去治了腿,本来没抱多大的希望,没成想这些年恢复做下来,倒也好得七七八八,不过骨头有些错位,于是敲开了重新接,他自己也是个大夫,知道再养一阵子腿伤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他残废了五年,自己都没想到他还能痊愈,不过这一趟回来,他更没想到的,王悦竟是还能记起他。   二十年都过去了。   他望着手边的画卷,他拿着画的第一眼就认出来这是王悦的手笔,画上的秦淮夜雨与两个少年,分明是那段往事的剪影。他本该觉得高兴,可那一瞬间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知道王悦想找的是谁,却不知道王悦想找的是不是他。这些年来,他变了不少,镜中瞧去他才二十八的年纪,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阅尽了太多的春秋,心境早已不复当年。   他活了太久了,王悦想找少年谢景,可人无再少年。 第38章 胃疼   王悦听闻太子和太子妃登门的消息后,几乎是立刻赶回了王家,可等他到的时候,两人却已经离开了。王悦诧异不已,这两人是来做什么的?风似的刮一阵就跑,干什么呢?   曹淑坐在堂前喝茶,瞧见王悦走进来,放下了手里的杯子。   “太子呢?”   “走了。”曹淑看着王悦,“你上哪里去了?”   “我去见个朋友。太子过来干什么?”   “说是想见你,我说你出去了,他们便离开了。”   曹淑说得很是轻描淡写,她越是这样,王悦越是觉得心惊肉跳,“那父亲呢?”   “去尚书台了。刚去的。”   王悦觉得更不对头了,在曹淑身边坐下了,犹豫了一会儿,仍是忍不住问道:“母亲,你刚和太子,你们说了些什么?”   曹淑闻声笑了下,“你觉得我为难他了?我不过是一介臣妇,我如何敢顶撞太子?如今情势不比过去,这点分寸母亲还是懂的。是太子听闻你不在,他便走了,他不过是陪着太子妃与小皇孙回趟庾家,顺道打王家路过,你以为呢?”   王悦噎住下,“就这么回事?”   曹淑点了下头,“就这么回事,是你父亲非得把你喊回来,我倒觉得大可不必。”她看了眼王悦,“你与你父亲有一点倒是生得像,怕事得很,一听太子到了,便忙不迭地来迎他。”   “如今他风头正盛,我要能捧着他,我自然捧着他。”王悦没多解释,伸手给曹淑亲自倒了杯茶,“来,不说了,母亲请用茶。”   曹淑看着王悦殷勤倒茶的样子,“说,刚上哪儿去了?大白天瞧不见人影。”   “我去见个朋友。”   曹淑毫不留情地讥讽了一句,“哟,你在这建康城还有朋友?”   王悦顿住了,小心地兜住了自己的自尊心,低声道:“有的有的,有的。”   次日清晨,王悦起床洗漱后,打算再去谢家磨一磨,昨日没磨出来,今日继续,他仰头将桌上的茶一饮而尽,“王有容!出门了!干活了!”他朝着院子外喊了几声,起身去穿外衫。   这年头睡得比主子早、起得比主子晚的幕僚也是没谁了。   王悦穿好衣服走出门,王有容打着哈欠走过来,一瞧见王悦,他忙换上一脸的殷勤。   王悦果然闻到一股扑鼻的芳香汹涌而来,他下意识退了一步,又觉得不妥,有损威严,“算了,走吧!”他转身大步往外走。   王有容便高高兴兴地应了一个字:“是!”   一路上,王悦都在考虑一件事儿,无论如何,陈郡谢氏是要拉拢的,他记起那位谢家大公子的眼神,觉得此事怕是不太容易。不去看那人与谢景极为相似的脸,光是看谢陈郡此人的一言一行,王悦觉得此人不太容易对付,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谢陈郡这人瞧着无欲无求的,根本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这筹码抛不出去,接下来的事儿没法谈。   王悦忽然又笑了下,其实光凭谢陈郡那张脸,王悦觉得无论他要什么,自己都会给他。谢陈郡怕是不知道,他那张脸在自己这儿值多少钱。   若他真的是谢景……王悦想起昨日谢陈郡望着那画的眼神,又是一阵恍惚。   到了谢家后,王悦没直接进去,反而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望了会儿,乌衣巷人来人往,可谢家这白墙青瓦瞧着却是冷冷清清的,看久了,人的心里空落落的。这户人家确实是门庭冷清。谢家人这些年低调为人低调行事,养成了这副含蓄气质,任谁都想不到,在不久的将来谢家能一跃成为江东士族之首,到时候这门那可是多少人挤破头都挤不进了。他翻身下了马车,走上前去敲了下门。   青衣的小厮上前来开了门。   王悦微微一笑,“去,喊你们家大公子起床,要接客了。”   正开着门的小厮脚下猛地一个踉跄。   王悦进了门,轻车熟路地往谢陈郡的院子走,他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对着王有容道:“不要弄得我们王家人像匪寇一样。”   王有容瞅了眼立在谢家大堂中整整齐齐的两排王家带刀侍卫,又回头认真地瞅着王悦,思索片刻后,点点头。   王悦这才转身继续往前走,谢家的下人挺少的,谢陈郡的院子里更是连一个侍从小厮都没有,王悦推门进去时,院子里冷清地像没人住似的,阶前甚至还有两抹碧绿的青苔。   谢景坐在院中读书,闻声回头看了眼。   “谢大公子?”   谢景望着他,王悦倚着门懒懒地打了个招呼,一身烈烈朱衣在满庭萧瑟中尤其引人注目。   王悦笑了起来,“谢大公子,大清早出门晒太阳啊?”他又看了眼谢景手里头的书,“哦,看书呢?”   谢景伸手慢慢抚平了书页,“世子兴致不错。”   王悦走上前,相当无礼地从谢景手中直接将书抽出来,“看什么呢?”翻了两页,王悦眉头抽了下,没看懂,他忽然奉承道:“确实是当过夫子的人,学识就是高。”他说着望了一眼谢景,“昨日没来得及同谢大公子多聊聊,我竟是忘记了,谢家公子从前还是我的夫子。”   见谢景不说话,他又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我十五岁坠过马,头上受过伤,是真忘记了。”   谢景望了眼他,没说什么。   王悦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儿,无论多少次瞧见这张脸,他都要恍惚一阵子,他忽然笑道:“夫子与我的一位故人长得真是像。”他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像是同一个人似的。”   谢景望了他许久,缓缓道:“世子说笑了。”   “你说这世上如何会有这般相似的两人?”王悦低身凑得更近了些,几乎是倾身压在了谢景的身上,低声道:“弟子不解,还望夫子解惑。”   谢景看着近在咫尺盯着他瞧的王悦,“世子,弱冠当立,我离开太学多年,已经教不了世子了。”   王悦笑了下,“夫子,我那故人于我而言很是重要,不知夫子能否指点一二,我对夫子感激不尽。”   “世子是通脱之人。”谢景望着王悦琥珀色的眼睛,“世子当知道往者不可谏。”   王悦手撑在轮椅上,低头看了他许久,他几乎是贴着面前的人,忽然他笑了下,低声道:“谢景,我昨晚梦着你了。”那声音又轻又低,带着股很浓的依赖味道,又有些疲倦与难受。   谢景望着王悦眼中瞬间起了波澜,他忽然没了声音。   王悦将他那一瞬之间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心狠狠地抖了下。他不过是试探了一句。他盯着谢景,一双眼锐利至极,“谢陈郡,想说什么?”话音一落,他才发现自己撑着轮椅的手抖得厉害。   谢景的视线也落在了王悦颤抖的手上,他没说话。   王悦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忽然冷冷笑了下,“谢陈郡,你玩我呢?”   谢景听出了王悦声音里头的颤抖。   王悦用力地甩了下手,起身站了起来,不知怎么的,自己先沉默了。装疯卖傻习惯了,他垂眸敛了眼中情绪,忽然漫不经心笑道:“谢大公子,失礼了。”他神色如常,好似刚才那在人家家里耍横的不是他,又开始黏黏糊糊地和谢景套近乎。   谢景望着他,脸上瞧不出情绪。   王悦忽然又笑道:“我没吃早膳。”他在谢景旁边的石头上坐下了,“今日本世子就留谢大公子这儿吃早膳了!我听闻谢家伙食不错,午膳我也留下了。”他对着谢景继续厚颜无耻道:“还有晚膳,我也留下了。”   本世子吃这儿住这儿睡这儿了,打今儿起,本世子不走了!不就是磨?本世子就赖这儿了,有胆你就把王家世子往外撵。   王悦望着谢景笑,“夫子,我在你这里住着,不给你添麻烦吧?”   谢景望着他许久,问道:“早膳想吃什么?”   王悦张口就报了一串东西,丝毫没把自己当外人,报完后他笑了下,“谢大公子,打今儿起,我就把谢家当自己家了,谢家人那都是自家兄弟,你以后别跟我客气。”   谢景看着王悦起身走到门口席子前,脱了鞋子就往里头走,不一会儿就搬了张桌案出来,他把桌案往自己面前一摆,捞了下衣摆坐下,之后便是坐等谢家人给他上吃的。   谢景垂眸望着他,王悦穿的正红色衣裳太惹眼,你没法从他身上移开视线,那衣裳袖口与衣摆比一般款式要窄一些,修身的打扮让王悦多了几分英气,他就坐在这儿,好像这么些年来,他一直就这么坐在自己的跟前似的。   王悦拿食指叩了下桌子,“上菜啊!”   谢景从他身上收回视线,看了眼院门口立着的侍卫。   没一会儿,早膳就上来了。王悦想起自己带的那群侍卫,让那侍者记得待会儿多做点吃的送过去,一大帮人呢!别给饿着了!他丝毫不觉得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哪里有不妥,回头对着谢景笑了下。   谢景对着那侍卫点了下头。   侍卫下去的时候,看着不管不顾埋头就吃的王悦,总有种谢家遭匪寇了的感觉。好端端的,怎么惹上他了?   王悦低头吃了一阵子,筷子忽然一停,他抬眸看向正在望着他的谢景。   “我记得你以前不是个残废,你腿怎么废的?”   谢景淡然道:“坠马。”   王悦有好一阵子没说话,而后开口问道:“这些年一直待在江州,谢大公子有没有想过回京师?”他望着谢景笑了下,“我近日翻阅尚书台的文书,朝中正好有一批官员要调往东南六州,建康多了一大批空缺职位,谢大公子不如考虑一下。”   谢景看着吃了一半忽然就放下筷子不吃了的王悦,过了一会儿才低声淡漠道:“世子想要什么?”   我这不是和你套套近乎吗?王悦笑了下,“谢大公子,你这话说得本世子像个卖官的小人,本世子不过是瞧着谢大公子一身才华浪费了着实可惜,诚心想请谢大公子回建康罢了。江州虽好,到底不是重镇,谢大公子难不成真想一辈子待在那儿?这话用你们读书人的话来说,叫什么明珠蒙尘,对吧?多可惜。”   谢景望着自己的时候,王悦瞧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他忽然笑道:“谢大公子,我没什么好算计你的,琅玡王家虽说不比从前,但本世子还不至于沦落到要去招摇撞骗的地步,你说呢?不过是几个闲职罢了,我还怕谢大公子瞧不上。”   “世子可曾与丞相大人商量过此事?”   “我父亲平日里公务繁忙,我倒是真没来得及与他商量,不过我相信他也愿意瞧见谢大公子这样的人回京就职,我父亲是个惜才的人。”王悦手撑着桌案,抬头有些期待地望着谢景,“谢大公子意下如何?”   谢景坐在轮椅上似乎思索了片刻,他望着王悦:“太学一别多年,世子确实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王悦微微一顿,心里忽然有些没底,这人什么意思?他一时有些摸不透,抬头对着谢景笑道:“那能一样吗?我都多少年没读书了!行了,我不吃了!我吃饱了,我在你这儿四下转转,我刚说的事,谢大公子你再考虑考虑。”   谢景看着起身往外走的王悦,忽然开口问了一句,“胃疼吃不下东西?”   王悦的动作猛地一顿,回身看向谢景。   谢景望着他。   王悦忽然就觉得,这年头当大夫的人眼睛是真心毒。   平躺在榻上,他感觉到谢景手轻轻压着自己的腹部,他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即感觉到胃部的疼痛缓了缓。   谢景诊过脉后,手一点点地揉着王悦的胃,“这几个月药喝多了,又灌了不少吃的,伤着胃了。”他看了眼王悦,“这情况什么时候出现的,疼了多久了?”   王悦有些漫不经心,“没几天,我记不清了。”他这两天胃确实不舒服,不过和吐血比起来算不上严重,他也没留意。   谢景看了他一会儿,没说话,手放在王悦的腰腹上没移开。   王悦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你出去,我要见王有容。”   王悦似乎浑然不觉这是在人家的屋子里说“你出去”,他反正说什么都很是理直气壮。   谢景抬眸望着他。   ……王有容进来的时候,王悦面上瞧不出一丁点的痛苦神色,他坐在那儿喝着热茶,跟没事儿人似的。   “世子。”   王悦坐在榻上捏着杯子,抬头看着他,“去查查谢陈郡。”   王有容诧异地问道,“不是查过一遍了吗?”   王悦看着他,“不够,我要更详细的。”   王有容震惊了!还要多详细?他连谢陈郡他亲爹有几房小妾姓甚名谁生辰八字都扒出来了,还要多详细?你说还要多详细?你说!   “我想看看和他有关的东西,最好是实物。”王悦低声道:“我还是觉得……”他忽然没继续说下去。   王有容盯了王悦大半天,他确实不能理解王悦为什么单单就跟谢陈郡杠上了,和谢陈郡有关的东西?还得是实物?这意思是让他把谢陈郡亲爹的那几房小妾背回来给王悦过过眼,是这个意思是吧?   王有容正要说话,王悦忽然开口了,“你去中书省查查,皇帝登基以来,江东这些年大兴土木,你去把所有有关土木建筑方面的记录整理出来查一遍,看看有没有与他有关的,他之前一直在建康,之后在江州待了这么些年,你重点就查江州和建康两地。”   王有容先是一愣,低头算了算,过了片刻,他抬头不解地问道:“为何要查这些?”   王悦低声道:“让你去你就去。”他看向王有容,“废话这么多做什么?”   王有容顿住了,他舔了下嘴唇问道:“世子,你知道江东这些年一共兴了多少土木吗?”   “多少?”   王有容似乎有些难过,他看着一脸好奇与不解的王悦,过了很久才开口道:“世子,不多!”他点点头,咬咬牙,“嗯,不多!世子,我马上去给你查。”   王悦点点头,“那就好。”他对着王有容笑了下,低声问道:“那要不,你闲着也是闲着,你现在就去?”   王有容在王悦期待的目光下,神色复杂欲言又止,最终他用力地点点头,“行,我去!”   目送着王有容离开,王悦这才慢慢地敛了笑意,他弯下腰抬手用力地揉了下腹部,低着头慢慢地皱了下眉。屋子里静悄悄的,王悦慢慢地翻身上了榻,找了个舒服的角度窝着,一点点用力地慢慢揉着自己的胃。   他看着有些清冷的屋子,忽然觉得心底发冷,如果谢陈郡真的是谢景,这么些年,他一个人,又是个残废,他是怎么过来的?   王悦捂着胃,闭着眼大半天最后竟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有人推门进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没那么疼了,他贴着个什么东西睡了过去。 第39章 刺客   王悦带着群亲卫一连在谢家无所事事地待了许多天,在此期间他大摇大摆地把谢家逛了个遍,弄得谢家上下人心惶惶的,谢陈郡倒是相当沉得住气,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他,无论他做什么都惯着他,王悦觉得这位谢家大公子,确实挺能忍的,是个能做大事的人。   收着书信的时候,王悦正坐在谢家堂前喝着谢家大公子沏的茶。   他抖开书信看了会儿,面上不动声色,慢慢地又给叠好了,他回头看向一旁永远在看书的谢家大公子,笑道:“谢大公子,看书呢?”   谢景望了他一眼,没说话。   王悦笑道:“尚书台出了点事,我恐怕得走一趟,午膳便不留谢大公子这儿吃了。”他拂袖起身,顺手给谢景沏了杯茶放在了他手边,“少看会儿书。”   他接着道:“书呆子多没意思。”   谢景望着自以为风趣的王悦,大约是无语了,倒也没反驳什么。   王悦自己笑了起来,缓缓看向立在一旁的王有容。   王有容立刻暗暗甩了个眼神给堂下立着的王家侍卫。   愣着做什么?笑啊!   于是谢家大堂前一下子其乐融融起来,王悦终于满意了。他转过身,负手慢慢地往堂下走,脸上的笑意渐渐敛了。   王悦出了门,直接便往信上的地方走,天色阴沉的厉害,似乎要下雨。   湖心亭坐了个男人,一身淡青色衣裳,端得是儒雅无双。   男人听见脚步声回头望去,一身烈烈朱衣的世家年轻公子负手朝他走来,眉宇间是颇为熟悉的玩世不恭。   王悦在他面前坐下了,看了眼案前的酒壶与杯盏,忽然笑了下,“庾大公子兴致不错。”他只闻了味道,低声道:“酒也不错。”   “难得我这里还有你能瞧得上的东西。”庾亮打量了一会儿王悦,“气色不错,伤好些了?”   “快好全了。”他笑着看了眼庾亮,低声道:“谁让本世子命硬。”   庾亮听出王悦话中的讥讽,脸色却没什么变化,王悦心直口快,什么都敢说,这点他读书时便领教过了。王家世子打小就这性子,被众星拱月给惯出来的。   王悦瞧着对面的庾亮,他其实知道庾亮今日来找他是想说什么,这位如今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他的亲妹妹是当朝太子妃,他的妹夫是当朝太子,他的父亲是正炙手可热的朝中重臣,一家子人全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党。这位来找自己,只有一件事。   王悦通俗易懂地把这种行为归纳为:为太子伸冤。   “想和我谈谈上回我夜宴遇刺的事?”王悦望着他,淡漠道:“我人也到了,说吧!”   庾亮挺喜欢王悦这直截了当的性子,和王悦这种人打交道,不累。他开口道:“你醒来后澄清了太子行刺一事的传言。”   王悦:“是啊。”   庾亮问道:“你觉得此事是太子所为?”   “谁知道呢?”王悦笑了笑,“刺客都死了,我问谁去?”   庾亮瞧着漫不经心玩着杯子的王悦,“你既然觉得此事是太子所为,那你为何替太子澄清,依着你的性子,不得活活咬死太子殿下才算出口恶气?”   王悦听笑了,“你当我是狗呢?我还咬死司马绍?这说出去多丢我身份。”他对着庾亮低声道:“实话跟你说吧,我澄清此事全然是为了庾家大公子你。”   “是吗?”庾亮装出诧异的样子,“此事作何解?”   “说句心底话,我这些年啊,对庾家大公子那妹妹,就是太子妃,多年来确实余情未了,我要是真像你说的把司马绍给咬死了,你那可怜的妹妹可就成了寡妇,你那可怜的小外甥,两三岁便没了父王,到时候庾家大公子你这多年来的盘算,那真是付诸东流水。你我同窗这么些年,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我着实是下不去这毒手。”   庾亮眉头极轻地抽了下,“那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   “这倒不必了。”王悦笑了下,“本世子做这些,又不是为了一句谢,本世子心胸宽广,不图这些。”   “心胸宽广?”庾亮望着王悦,终于笑了起来,“成吧!话说回来,你就真不觉得当日之事有蹊跷?”   “有啊。”王悦点点头,“我没想到我竟然没死,你们也觉得蹊跷吧?”   庾亮淡然道:“王长豫,若是太子真想杀你,何必当着这么多人动手?他私下喊你出去便是,再说了,他杀你有何好处?如今王家与皇帝正僵持着,他杀了你,皇族理亏,传出去徒添麻烦。”   王悦似乎琢磨了一会儿,他开口道:“你说的是有几分道理,不过我倒是想先问你几件事。”   “世子请。”庾亮一脸随意。   “祖逖死前,皇帝强行征发了一批江左流民,派刘隗刁协镇守东南,锋芒直指荆州,谁都知道我伯父镇守荆扬,皇帝这是个什么意思?皇帝这时候倒不怕流言传遍江东,被人说不仁不义了?”   “两者不能相提并论,祖老将军病重,陛下派兵不过是巩固长江边防。至于荆州为何杀气重,那便要问你伯父了。”   “杀气太重?让你去东南和胡人互砍个几十年,你给我温柔贤惠一个看看?”王悦颇为无语,“狡兔未死,皇帝已经商量着架锅生火杀走狗了?”   庾亮:“这话说得有些放肆了。”   王悦无所谓道:“那你去太子跟前告我啊!”   庾亮看着一脸无赖的王悦,很是佩服,“不敢,怕你打我。”   王悦闻声笑了起来。   “你还是觉得太子当众杀你是为了激王敦?”庾亮好整以暇地问了一句。   王悦颇为从容,换了姿势盘腿坐着,给自己倒了杯水,“这主意不错,你不觉得?我伯父无子,我父亲膝下不过两个儿子,王家子弟虽多,但嫡系确实没什么人,我若死了,王家要动荡好一阵子。我伯父和我父亲不大一样,他脾气不大好,受不了挑拨,他若是真的起兵,王家从此便是叛臣,皇族兴兵镇压,名正言顺,到时候谁都不会再记得夜宴行刺一事。”   王悦望着庾亮低声道:“这一步真险,富贵要往险中求,这还是我同他说的,我从前总觉得他心肠太软胆子又小。”   庾亮看了王悦许久,知道这事没法谈了,他轻叹了口气,“既然你觉得他不义,为何最终又要帮他掩饰?”   “因为本世子是个好人啊!本世子高风亮节。”王悦笑了下,“知道那日夜宴我为何在吗?我收着点消息,说他可能有些麻烦,我便去了。”他忽然压低声音道:“这事你记得回去和司马绍多提几遍。”   “没人传出这种消息。”庾亮望着他,“当日夜宴,太子绝没有传出这样的消息。”   “没事。”王悦抬头对着庾亮笑,“这些不重要。”   庾亮看了会儿一副豁达大方模样的王悦,“我知道有些话说出来确实是晚了,然而我仍是想同你说一句,你受伤后,太子的焦虑我们做臣子的看在眼里,他这些年虽然与你有如陌路,但心底还是记挂你的。”   “我信。”王悦笑了下,“养条狗养上十多年都有感情了,我总比狗要强一些吧?”   庾亮想说“不一定”,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他望着王悦,忽然道:“王长豫,你有没有想过,太子是个仁义的人,他若是当皇帝,你必然为他死而后已,于情于理,他都会留着你,你对他有用。”   王悦看着庾亮,神色有些了变化。   庾亮低声道:“你若是活着,琅玡王家终究是你的,琅玡王家终将会为他所用,于太子而言,你活着远远比你死了要有用,他为何要杀了你?若只是为了激怒王敦,那你死的未免太不值。”   王悦听完真的是顿了很久,他望着一脸云淡风轻的庾亮,点点头,“有道理,我缺心眼这件事果然你们都知道,留着我,我肯定感恩戴德替他卖命,王家到时候就是他的,你说的有道理。”王悦感觉自己这些年真是活成了笑话。   难怪庾氏后来会在这人手里头成为江东四大姓之一,未来的国舅爷说话就是不一样。   庾亮看着王悦低着头笑起来,心底也有些怅然,皇帝近年来打压士族,琅玡王家首当其冲,他自己也是江东士族,说句实话,他并不想看到王家覆灭,江东士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琅玡王氏若是倒了,士族必然元气大伤,这不是他所乐见的,但放任琅玡王家在江东继续一手遮天也不成,王氏一家独大,其他士族将永无出头之日。   他的身份决定了他的立场,他只能是个和稀泥的,王悦可以与司马绍不和,但无论如何两人不能翻脸,否则事情就会相当棘手。   他望着王悦道:“此事说不准是有人暗中挑拨,你也说了,刺客死了,你如何就能肯定不是有人栽赃陷害?”   王悦慢慢转着手里头的杯子,轻轻笑了起来,他低声道:“庾大公子,你说的都对,不过,你知道吗?我后来去看过了那刺客的尸体。”   庾亮的捏着酒杯的手忽然顿住了。   “那女刺客被人换了。”王悦望着他,轻笑道:“本世子认识那个女刺客,长得不错,那庾大公子你觉得她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庾亮终于正色看了眼王悦。   王悦笑开了,“庾大公子,我多记仇你不是不知道,那刺客烧成灰我都能认出来,没了头算什么?”说完这一句,他笑笑,起身往外走。   事到如今,言尽于此。   庾亮坐在原地看着王悦远去的背影,有些震撼。那刺客竟然没有死?   王悦一路直接往外走,出了湖心亭,脸上的笑意敛了。一旁候着的王有容忙走上前来殷勤地嘘寒问暖,王悦看了他一眼,忽然低声道:“王有容,你以前在王家干什么?”   王有容忙道:“收信的,下官收信的。”   王悦看了他一会儿,“我前两日让你查江东土木的事,你办的怎么样了?”   “还在办,还在办。”王有容忍不住擦了把汗。   王悦点点头,“成吧。”他转身往外走。   王有容在他身后深深地呼了口气,快走两步跟了上去。大约是察觉出王悦心情不太好,他难得没多嘴,安静地跟在王悦后头。   王悦回想着刚才庾亮与他说的话,眼中有些淡漠。说来他与庾亮也是相识多年,庾亮是庾家大公子,庾文君的兄长,曾经他喜欢庾文君时,他没少巴结庾亮。庾亮瞧着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实则外热心冷,不太好相处,年纪轻轻便已经是庾家的主心骨,是个颇有手段的人。庾家如今瞧着平平无奇,但不久的将来,他们家将成为江左风头最盛的后起之秀,在陈郡谢氏与谯国桓氏亮相前,庾氏一度与琅玡王氏平起平坐,这一切便是从庾亮开始。   王悦其实不太相信庾亮说的话,从他翻阅过的史书来看,庾家大公子玩得一直挺阴的,过桥杀人这事没少干。这人的话不太可信,但是他代表了江东士族的一种态度,王悦听得出来,庾亮并不希望自己与司马绍翻脸。   如今江东表面瞧着风平浪静,实则底下暗潮汹涌,各方势力都嗅到了腥风血雨的气息,无数人蠢蠢欲动。庾亮此时来找自己,便是一种证明,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了。   其实说到底,除了王家人谁真的在乎他死活,那些吵着要为他讨回公道的,嚷着为他鸣不平的,瞧着倒是很热闹,其实不过十六字而已: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阴沉了许久的天终于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雨巷里一片逼仄的雨声,一行人在雨里走着。   王有容忽然笑呵呵地道:“世子,我去给你借把伞如何?这可别淋坏了身体。”   王悦本来觉得无所谓,忽然又想起这些日子身上的伤还没好,于是点了下头,王有容回头吩咐了一句那紧跟着的侍从,“去巷子里的人家借把伞。”他从袖中掏出银子递给那侍从。   侍从点点头,拿了钱转身便去敲门借伞,门敲开了,里头探出个人。   “郎君要做什么?”   那配着刀的侍从拿出银子,“我们家公子路过此地,想要借……”   下一刻,匕首划开了他的脖颈,血喷射了一地。他睁大了眼望着面前横着匕首的人,慢慢地跪在了泥地里。   王悦回头看了眼,刷的一声,所有的刀全部出鞘。王家侍卫紧紧地将雨中的王悦围住了。   小巷中走出来几个没遮面的男人,黑衣长剑,气质平平。   王有容神色微变,退了一步跟在王悦的身边。王悦看着雨中奔袭而来的刺客,他平生遭遇了无数次的刺杀,第一次知道,原来剑出鞘可以像这般悄无声息,就像是风轻轻拂过,春草迎风便碎了。   王悦平日里用的是枪,对剑了解不多,但这迎面而来的气势,一看就绝非等闲之辈。   王有容忽然死死地抓住了王悦的手,王悦立在原地,看着王家侍卫在雨中慢慢地握紧了刀,朝着刺客迎面而去,血腥味瞬间充斥了小巷,王悦站着没动,两边的路都被堵死了,王悦被困死在了巷子里。   那是真正的战斗,双方人马拿着刀剑在雨中互搏,每一招都杀气毕露,出手便要夺人性命。   大雨气势磅礴,杀气如阵。   王悦看着一个个倒下的王家侍卫,双眼渐渐地平静下来,刺客是北方人,剑的招式极其凌厉,虽然是剑,却有种刀的感觉,这是北方凉州人常用的剑招。他伸手将王有容拽着自己的手掰开,淡漠道:“让我站着等死?”   “世子!”王有容猛地喊了一声。   王悦拾起死去王家侍卫佩刀的一瞬间,刺客的剑破空而来,他身形没动,就在离得最近的时候,回身划了一刀。   一刀毙命,有一两滴血溅到了他的脸上,于此同时,他感觉到胸口的伤口一阵剧烈的疼痛,喉咙血气顿时翻涌。王悦没说话,雨打湿了衣服,一身朱衣几乎要烧起来,他踏着步往前走,刚走两步,忽然听见后头有风声传来,他直接回身一刀劈了下去。   刺客们似乎极有耐性,牢牢锁死了巷子两头,慢悠悠地杀人。   王悦抬头看去,黑衣的剑客对着他笑笑,雨水冲刷掉剑上的血,成股的血水从银亮的剑尖流下,他把剑慵懒地对准了王悦的脸。   王悦顿住了身形,低头抹了把嘴角的血,笑了下,低声道:“来啊。”   下一刻,剑士从两边屋檐上飞掠而下,王悦猛地抬头看去,只瞧见清一色的青衣剑袖。他们挡在了王悦的身前,对着刺客抽出了剑,不过才七八人而已,此时大雨助势,却有逼退千军的气势。   刺客们似乎诧异了一下,大约是没想到还有一批人跟着王悦,这意味着正有无数人朝着此处赶来,他们手中的剑招忽然凌厉全绽。   这是要速战速决了。   王家侍从已经死得差不多了,王悦看着面前的七八个青衣人,眼中暗了下去,这巷子里至少还有四十多个刺客,这场战胜算不大,他们不一定能拖到援兵过来。   角落里坐着一具头都被削去一般的王家侍卫的尸体,躲在尸体后面的王有容看了眼那群青衣人,他伸出手拖过一旁另一具王家侍从的尸体,然后用力地把两具尸体严严实实地盖在了身上。   王悦慢慢抬起刀对着离他最近的黑衣剑客,“好久没见过这么能打的刺客了,谁家主子这么有钱?”   这年头养个能打的剑客真不便宜,就这群刺客的身手,快和王家死士差不多了,王家一共才多少死士啊,这东西有多烧钱平头百姓绝对难以想象。   那剑士一句废话都没有,对着王悦笑了下,剑尖一点寒芒破空而来,掀起风声如吟。   王悦握紧了手里的刀,雨声风声刀剑声交织在一起,他对着那剑客一刀劈了过去。   那剑客拿剑拨了下王悦的刀,下一刻却被刀狠狠地震开了,他眼中一凛,收剑回身低腰全在一瞬之间,他看着刀横着从他面前劈过,雨落在他眼睛里头,他听见了呼啸而过的风声。   下一刻,剑如秋水,他对着王悦的喉咙刺了过去。刀永远比轻剑笨重。   王悦侧身避了下,刺痛感从脖颈划过,他看着那剑客脸上漫不经心的笑,退了两步立定。   “比你快。”剑客低声笑了下,手中的剑在雨中有如银蛇。   几个回合下来,王悦身上多了几道伤,青衣剑士身上也都有些伤口,王悦看着那雨中持剑却立的剑客,慢慢握紧了手中的刀。   大雨中,年轻的世家子一身朱衣鲜艳无比。近乎是生死关头了,他却忽然对着面前的黑衣剑客笑了下,“知道我为什么不喜用剑吗?”   那刺客望着他笑笑,没理会,下一刻,剑破空而去。   王悦紧了紧僵硬的手,雨水流入眼睛,他睁着眼看着那掠过来的剑客,迎面冲了上去。刀剑相撞时发出剧烈的哀鸣,王悦压住了胸膛中汹涌的血气,一刀劈了下去。   知道吗?琅玡王家的刀,一分钱一分货。   长剑被斩断的那一瞬间,铮的一声脆响,王悦握紧了刀直接朝着那人的脸劈了下去,额头上的青筋都跳出来了,那剑客瞳孔猛缩,堪堪避开,抬剑去挡却发现剑已经碎了,王悦那一刀劈在了他肩上,王悦清晰地感觉到骨头被斩碎的感觉,他猛地一脚朝着那刺客的踹了过去,刀从伤口里拔出来,将人掀倒在地的那一瞬间,他按着刀柄将刀狠狠地扎入了他的喉咙。   巷子外响起震地的脚步声,援兵到了。   王悦低头望着那吐着血沫子的刺客,低声道:“知道我为什么不用剑吗?”他抬头想了有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个很久之前跟他妹妹学的一个词,他低下头对着那刺客道:   “因为太娘了。” 第40章 狗腿   那一日, 王家侍卫赶过来收拾残局, 王悦坐在了台阶上,从一旁的尸体堆里把瑟瑟发抖的王有容拉了出来,他倒也没说什么, 拍了拍王有容身上的脏东西, 他看着王有容吓得褪尽血色的脸, 不知道说什么好, 随口安慰道:“没事了。”   王有容坐在地上低头看了眼自己白色衣服上血和碎肉沫,闻着那股血腥味几乎要翻着白眼昏过去,王悦伸手一把扶住了他, 犹豫了片刻后低声道:“没事, 你还是挺香的。”他闻着那股混着血腥味的香味, 一边觉得令人作呕一边又点点头。   王有容的脸色相当难看, 忽然瞧见脚上还搭着条死人的脚,尖叫一声后把那东西踹开了。   王悦伸手又把那具王家侍从的尸体扶好, 他抬手抹去了那尸体脸上的血水,盯着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看了很久,忽然低声道:“我记得他。”   王有容吓得魂魄都没了,还不忘凑到王悦跟前献殷勤, 尖着嗓子问:“什么?”   王悦低声道:“我记得他,他跟了我很久,有一次我去喝酒没钱,从他身上借走了他刚发的月俸,他有些心疼, 但还是把钱给我了。”王悦看了很久,忽然低声道:“十两银子,我一直忘了还他。”   王有容看着王悦沾满血的手从腰间解下一块成色极好的玉放在了那死去的侍从手心,接着抬手将他的眼轻轻合上了。王有容看向王悦,王悦坐在雨中,血从他嘴角一点点渗出来,却又立刻被雨冲没了。   “世子……”王有容怔住了,“血,血……”   王悦随意地抹了把嘴角的血,“今日之事彻查,活着的刺客送去审问,我要听到有用的东西,死了的拖到城门外吊起来,我每日要去看看。”   王有容脸色苍白,过了片刻,他用力地点了下头。   王悦起身往外走,喉咙里血腥味涌上来,他咽了下去,眼前的景象在雨中渐渐模糊起来。   乌衣巷琅玡王家。   一大群大夫围在床头,房间里只闻几道脚步声,清理伤口止血上药换药,所有人都是一脸的凝重。院子外的下人略有些手忙脚乱地煎药煮开水,眼睛有些发红,生怕里头出了事。药一煎好,他们立刻端着往屋子里送。   大夫们低语了几声,命人小心地给王悦灌进去些。   王有容一把接过碗,“我来!”他在床头坐下,微微扶起些昏迷不醒的王悦,掰开他的嘴往里头喂了些。   王悦醒来的时候,外头的天都已经黑了,屋子里灯火通明,一大群大夫守在床边,屏风外头有大夫在极低声地商议着方子的事。候在床头的大夫一瞧见王悦醒了,忙走上前来低声问道:“世子?觉得如何了?”   “没事。”王悦看着他们,这群大夫在王家瞧着他长大,这么些年早有了感情,有如亲人似的,他低声道:“我没事。”   “躺着!躺着!”那几位大夫一瞧见王悦要起身忙拦着他,“世子别动,伤重着呢!”   王悦心里头知道自己是半只脚踏入鬼门关又给他们活生生拽回来的,他望着他们的脸,对着一人低声道:“云叔。”   那老大夫忙上前来,低声沙哑道:“世子,你哪里难受啊?”   “我没事。”   “老丞相夜里来了三趟,东南六州来了几个人,他实在走不开,老丞相吩咐了,不敢告诉夫人,他明天早上过来瞧你。”   “嗯。”王悦看了眼他,“我没事了?”   “今夜烧退了就没事了,来,眼睛闭上多睡会儿。”那大夫将床头的灯往外头移了移,挡了点光。   王悦眼前一阵黑一阵亮,意志有些涣散,他没力气多说话,便听他的话闭上眼多睡了过去。   一群大夫瞧着他,轻轻松了口气。王有容站在角落里打量着王悦,烛光飘忽,他的脸色有些看不分明。   陈郡谢家。   年轻的男人坐在堂前,良久,他低声说了一个字,“查。”   青衣剑袖的谢家侍卫立在堂下,“是!”   外头的雨下得越来越大,侍卫退下后,谢景坐在堂前听着雷鸣雨声,他没说话,坐了一夜。   ……王悦知道自己伤得重,捡回一条命绝对是侥幸,他上回的伤就没好全,旧伤加新伤,说是去了半条命都是客气的说法。一连躺了七八天,他的意识这才清醒了些,不像是在梦里飘着了。   那一日的生擒了两个刺客,审问了很久,嘴里什么东西都没吐出来,当晚就暴毙而死。他们本来就服了药,时辰一到,没有解药全都会死。   什么东西都没查出来。   这事很稀罕,王悦没苛责审讯的人,让他们把尸体处理一下,拖出去和他们之前死的兄弟们一起挂墙头。   线索算是断了。这一整个江东想要他命的人,王悦觉得没有成千也有上百,而他除了知道对方很是有钱外,对对方一无所知,这事查起来很棘手。王悦派人继续查,他心底知道此事没什么水落石出的可能了,但依旧得查,他短短几个月两次命悬一线,不震慑一下这帮轻举妄动的人,以后别想有安生日子了。   王有容去打点了死去的王家侍卫的后事,回来后叹息不已。   王悦喝着药,对着坐在他面前唉声叹气的王有容,忽然问了一句,“你为何老是穿着孝服?”   王有容是个不寻常的人,若是搁在其他人身上,敢在王家天天穿孝服,早给人收拾了,但王有容多年来穿着孝服招摇,王家人就像是瞧不见似的。王悦盯着他看了会儿,喝着药的动作也停了。   王有容低头看了眼自己这孝服,对着王悦道:“我家人在北方大乱时都死光了,我父亲把我卖到了王家,他后来也死了。我听说他们是、”王有容压低了声音,“是乱臣贼子,我不敢去给他们收尸,又怕他们的冤魂回来找我,我就守孝意思一下得了,鬼神这种东西,宁可信其有。”   王悦顿了会儿,皱眉问道:“你是何方人士?你老家在哪儿?”   “我是琅玡人士。”王有容殷勤地笑了起来,“和世子是老乡。”   王悦一脸好像恍然大悟的样子,缓缓地点了下头,“说起来,我都没怎么回过琅玡,上一回去还是祭祖,琅玡这地方如何?”   王有容轻轻将药碗推到王悦面前,闻声一笑,开始了吹嘘:“琅玡富庶繁华,人杰地灵,男子个个儒雅有礼,女子个个知书达理,老幼相敬,官民融洽,举目望去皆是书生君子,谈笑间皆是家国热肠……”   王悦看着那披麻戴孝口若悬河的文弱书生,望着他的眼神渐渐变了,他静静地听着,好像这琅玡还真是王有容说的这样子了。   百姓安居乐业,万物欣欣向荣。   王悦低着头轻轻笑了下,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么。   自古太平多粉饰啊。   王悦养了小半个月的伤,才开始渐渐地停止吐血,脸上也多了些活人的血气。他捂着胸口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觉得自己真是个命大的人,怎么折腾都死不了,就这命,这上辈子得是积了多少德、行了多少善啊?   王有容兴冲冲地拿着盒东西冲进来,“世子!”   王悦抬头看去,人未到香气先滚了过来,他差点被呛住了,低着头轻轻咳了声,望着王有容道:“干什么呢?”   王有容一脸狗腿样子,在王悦面前坐下了,“世子我跟你说个事你肯定高兴。”   王有容看出王悦最近精神不太好,想尽了法子讨王悦欢心,王悦虽然捂着胸口每天感觉自己快死了,但还是要对着这位殷勤的下属强颜欢笑,并且表现出本世子真的很开心啊,然后哈哈哈哈。王悦看着一脸兴高采烈的王有容,知道自己又该装出被取悦到□□的样子了,他在王有容期待的目光下,问道:“什么事?”   “世子上次让我找和谢陈郡有关的江东土木一事,有点眉目了。谢陈郡他这个人,没想到他还真的动过土木。”王有容一脸邀功地望着王悦,“不过不是宫殿阁楼,而是运河。”   “运河?”   “对,他当年负责修过一段运河,只修了一段,此事后来因为朝廷没钱不了了之,但是当年些工匠的稿纸还是留下来了,足足有半人高,这些年一直封在中书省的府库里,我去翻了一遍,发现里头有一张竟然是谢陈郡自己画的,风格很是特殊。”他抬手将盒子放在案上,替王悦打开了盖子,“世子过目。”   王悦伸手拿起那张纸,缓缓地卷开了,他望着上头熟悉的东西,视线顿住了。   王有容凑近了些,殷勤地笑道:“世子是找的这个吧?这下世子可还满意,世子你可不知道,这些日子我……”   王悦忽然一口血吐了出来,他猛地伸手捂住了嘴,下一刻血疯狂地从指缝里溢出来。   一句话没说完的王有容直接给看愣了,“世子!”   王悦死死地抓着那图纸,眼睛慢慢猩红起来。   真的是你。   王悦红着眼盯着那张稿纸,像是要把那张纸给生吞了,他盯着那稿纸上绝对是现代制图风格的图案,浑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   竟然真的是你。那为什么,装着不认识我?王悦低下头捂着嘴,在王有容惊惧的目光中,血从他的鼻子里涌了出来。   大夫赶过来的时候,王有容都吓傻了,他卷着舌头话都说不清楚了,他也真的懵了,不是王悦说要让查的吗?怎么查着了非但不高兴还张口就吐血?那之前他也不知道会这样啊!   王有容守在王悦床头盯着王悦,生怕王悦一口气没上来就过去了,王悦要真死了,那他……那他也太冤枉了吧?   “世子?”王有容抓着王悦的手,“世子你没事吧?”   一旁的大夫伸手将王有容一把拎了起来放在一旁,走上前来帮王悦施针止血。   王有容坐在床头守着昏睡的王悦,仔细又低头琢磨了一下手里染着血的图纸,他看了会儿,没看出什么东西,奇怪的符号像是尺寸,虽说风格是一般图纸不大一样,但是看还是看得懂的,说白了,不过是张比较奇怪的稿纸罢了。王有容有些困惑。   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王有容放下图纸看了眼还在昏睡的王悦,起身给他将门窗关严实了,王家大夫在屏风外头守着,他走过去问了王悦的情况,问得挺仔细的,几位大夫抓着他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千万别再刺激王悦,王有容全程都在用力地点头。   等王有容终于问清楚后,他转身绕过屏风,整个人顿时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床上空无一人。   大街上下着雨,更夫提着灯撑着伞,匆匆忙忙地从街上跑过,敷衍地沿街喊了几声了事,打算早点回家钻被窝。他低声咒骂着这大雨,一抬头忽然发现街上站了个人,他下意识抬起灯笼照了下。   王悦站在谢家外头,浑身都湿透了。他看了眼那更夫一眼。   那更夫一眼就看见了惨白惨白的脸,还有鲜血似的朱红色衣衫,他猛地尖叫了一声往后退重重地摔在了雨中,“啊!”爬起来疯了一样跑了。   王悦立在原地没有动,他看着面前紧闭的谢家大门,没有走上前去。   前尘往事从眼前一一掠过,王悦站在夜雨中,一动不动地望着那谢家的大门,他已经没了知觉,也不觉得多冷,只是心里有些难受。   为什么装作不认识他呢?   一直跟着王悦的谢家剑侍望着那雨中孤零零立着的年轻世家公子,天色昏暗,那年轻人立在夜雨中,浑身散发出一股将死之人的气息,他什么都没说,可谁都看得出来那种绝望感,夜雨下得越来越大了,他脸上的血色被一点点冲淡。   终于,一位青衣剑袖的剑侍转身离开,他冒雨翻入谢家,敲开了院子的门,“大公子在吗?”   “大公子出去了。”   剑侍微微一顿,没了声音。   雨停的时候,街上空空荡荡,天亮了,大雨过后,天地间一片清明。   王悦自己一个人回了王家,此时正躺在王家的院子里的矮榻上闭目养神,他浑身都湿透了,也懒得换衣裳,就这么窝在这儿睡了。   院子里王有容正上蹿下跳地指挥侍者们煎药,回头瞧见王悦闭着眼,还以为他断气了,差点没嚎出来,结果发现胸口还在微微起伏,一口气又给生生憋了回去,他跑回去拿了好几床厚厚的棉被,把王悦裹得严严实实的。   王悦差点没被闷死,他睁开眼看着惊魂未定的王有容,“你干什么呢?”   “世子,你这可如何是好?”王有容擦着王悦的头发,“你这昨晚跑哪去了啊?急死我了。怎么还高烧上了呢?你这可如何是好啊?”   王悦看了他一会儿,“我喘不上气了。”   王有容一听喘不上气,脸色更白了,“世子!可别说丧气话!”   “不是,你把被子给我抱下去,我快喘不过气了。”   王有容:“……”   院子里的下人退下去一批后,整个院子里清静了不少,王悦坐在榻上抬手一点点地喝着药,他尽量把药往自己的胃里灌,能灌多少是多少,把最后一口咽下去后,他抬手捂住了嘴防止自己吐出来。等恶心感散去后,他坐在榻上晒刚出来的太阳,阳光照在身上,他浑身渐渐暖了起来,他轻轻靠在了榻上,面容平静而柔和。   王有容坐在他身旁不远处煎着药,摇着蒲扇的手缓缓停了下来,他回头看了眼在大太阳下闭着眼睡着了的王悦,捏着蒲扇的细柄没说话。他看着王悦青筋分明的手,最终的视线落在王悦清秀的脸庞上。这么看去真不像是个弱冠的年轻人,反倒像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甚至因为太清秀了,还有些像小姑娘。   还挺禁得住折腾。王有容回过头,继续慢慢地摇着蒲扇煎药,眼神有些漫不经心。   谢景回到谢家的时候,王悦早已经走了,他坐在堂前听着剑侍的禀报,袖中的手忽然紧了下。   “你说他在雨中站了一夜?”   “是,天快亮时自己走了回去。”   谢景沉默了许久,低声道:“他身体如何?”   “王家没传出消息,但昨日回王家的路上,一直在吐血。”’   谢景顿住了,过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往后拦着他。”   “是。”   王悦在屋子里躺了三四天,脸色好了些,他觉得自己就算是没好了个七七八八,那也好了个四五分,能走能跑,没多大问题。   “世子你上哪里去?”王有容多嘴问了一句。   “谢家。”   王有容听王悦这么说,心里直叹这位祖宗真能折腾,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劝劝,忽然又想,也成。   王有容于是高高兴兴地陪着生龙活虎的王悦去了谢家,半路上,他瞧见王悦还相当有兴致地从路边一个小姑娘手里花重金买了堆红线。那小姑娘七八岁大小,大约没想到今天能遇上这么个钱多人傻的玩意,把红线球往王悦手里头一塞,拿着银子一溜烟跑没了,生怕王悦反悔要把钱追回去。   王悦倒是掂着那胡桃大小的红线球挺乐呵,没觉得自己哪里吃亏。   王有容勤俭持家惯了,见状脸都黑了。   王悦扭头看着他那张黑脸,忽然便笑了,“她说这是月老祠的红线。”言下之意不亏。   王有容:“都是骗十二三岁小女儿的,上元节三文钱一捆还送个鸳鸯戏水的荷包。”   年方二十的相府公子捏着那红线顿了下,“哦。”   一行人到了谢家,王悦站在门口看了两眼,侍从上去敲开了门,他抬脚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   难得这次谢家大公子不在院子里看书,他在谢家后院的竹林水榭,王悦找着他的时候,他就坐在水岸边,身后竹林郁郁苍苍。   王悦让所有人下去,自己放轻了脚步声朝着那人慢慢地走过去,他在他身后站住了,“谢大公子挺有雅兴,看水花呢?”   谢景早听出来身后是他,回头看了眼,果然瞧见朱衣如枫火。   王悦在他面前的石头上捞起衣摆盘腿坐下了,一双眼像是在笑,“谢大公子,多日不见啊,别来无恙?”   谢景看着王悦的脸,王悦双眼神采极灿,让人几乎注意不到他苍白的脸色,他看了他一会儿,血有些冷了下去,王悦是真的伤得不轻。   王悦在他面前看着他,忽然道:“谢大公子你脸色瞧着不好啊?这是哪里病了?”说着话,他伸手去握谢景的手,一把握住了,“这手怎么凉成这样?”他捏了捏,说着话从袖中掏出红绳给谢景缠上了。   谢景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腕上被缚了根红绳,而王悦正在绑着,他瞧见王悦手腕上金色的长命锁,抬头看了眼他。他没出声阻止。   王悦把红线绑上去了,又打了个结,余光瞥见谢景的手腕上似乎有东西,还没来得及掀开袖子细看,手忽然被谢景抓住了,他浑身一僵,随即笑了下,抬头望着谢景,僵持了一会儿,他忽然道:“谢大公子,本世子觉得你这是有病啊!”   谢景看着他,等着他胡说八道。   王悦道:“谢大公子,你瞧你这脸色,你这脸色太差了。”他抬起另一只没被谢景抓着的手,似乎要碰谢景的脸,却又在三四寸的距离上停住了,他的手有些轻微颤抖,他顿了片刻,忽然动手替谢景理了下垂在一旁的黑色头发,“这头发乱了。”他用手轻轻拨了两下,笑了笑。   谢景垂眸望着他,眼中一点点暗了下去。   王悦坐回了石头上,盘着腿,手里头拉着红绳,另一头系在了谢景的手腕上。他深深地望着谢景,轻轻地扯了下那线,开玩笑般道:“谢家大公子真是适合绑着,瞧这气质,拿绳子栓起来藏家里头,那就是……”王悦顿了半天,总觉得此刻说“狗”很是败气氛,但是他又意外地觉得这主意其实不错的。   这年头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不都流行养点什么吗?就跟庾文君养兔子,祖逖养狗,温峤养斗鸡一样,他觉得他把谢景拖回去养起来也很是不错啊。他望着谢景,自己被自己的念头逗得笑了下。   他觉得自己这人心肠确实蛮歹毒的,得不到就要把人绑回去当狗栓起来,还不许他见人,只准看自己一个人,只准对自己一个人说话,就是死也得死在他怀里。   王悦从前一直觉得自己心地还是蛮善良的,他忽然就不这么觉得了,他这简直就是衣冠禽兽啊。   谢景看着坐在面前捏着根红绳不知道想什么东西想迷糊了一直在笑的王悦,伸手轻轻地拽了下手里头的绳子,把王悦的魂慢慢地给拽回来了。   王悦感觉到绳子传来的震动,回过神抬头看着谢景,忍不住又低头笑了下。   谢景轻轻拉了下绳子,“怎么了?笑什么?”   “没事。”王悦抬头看向他,“没事,我忽然想到月老牵着一大群狗……”他闭了嘴,笑着看向谢景,盯着看久了,眼中慢慢地变黯了些,他忽然笑道:“谢大公子是个妙人啊。”   谢景望着他,不知怎么的,他觉得王悦似乎没那么高兴。他看了眼手腕上的红线,又看了眼捏着红线坐在石头上扭过头去眺望湖面的王悦,他看见王悦的手有些轻微颤抖。王悦的脸色其实一直都不大好。   谢景看了他一会儿,一点点慢慢收着系在他腕上的红绳,直到王悦察觉到异样回头看他。   谢景静静地看着他,低声道:“红绳挺好看的。”   王悦的眼神忽然就变了,他盯着谢景,过了很久才问道:“你喜欢?”   谢景轻轻点了下头,低声道:“喜欢。”   王悦忽然就愣在了哪儿,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捏着那根绳子,好半天才找着自己的声音,“我花十两银子买的。”   话一出口,王悦想把自己舌头给咬了。   谢景望着他,闻声忽然轻轻笑了下。   王悦内心正悔得肠子都发青,却突然看见谢景笑了下,那一瞬间,多少前尘往事汹涌而来,他怔在了当场,他好似什么都不知道了,眼中就只剩下了这么个人。   ……谢景发现王悦吃完晚饭后人就不见了,煎好的药放在案前慢慢变凉,人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忽然有些头疼。   夜半时分,王悦坐在谢家后院的池子边,双手撑着池子边缘,仰着头看月亮。清风拂过身后的竹林,他听见竹叶窸窣的声响,一千六百多年的流金岁月,似乎就在这风吹竹林的声响中流淌而过。不知道是谢家那个院子里头传来断断续续的笛声,咿咿呀呀如小儿学语,他听了一阵子,望着头顶上的月亮轻轻笑了下。   清风知我意。   他抬手对着月光看了眼,风吹动金色的长命锁,露出腕上缠着的几圈红绳。   王悦起身离开。   他以为谢景已经睡了,可大老远他就瞧见了谢景屋子里的烛光,推门进入院子的时候,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廊下的谢景。   谢景也瞧见了他。   “谢大公子,还没睡呢?”王悦走上前去,手按在了轮椅上,低头望着谢景的脸,低声道:“时辰可不早了。”   廊下吊着几盏青竹灯,谢景借着灯光看清了王悦被风吹得有些苍白的脸,他忽然极轻地皱了下眉,却没说什么。   王悦在廊下靠着柱子坐下了,他望着谢景忽然笑了下,“谢大公子,我有几件事儿颇为不解,我能问你吗?”那语气有些漫不经心的,像是随口寻了个话头。   谢景看着他,低声道:“问吧。”   “我记得谢大公子今年二十八了吧?”王悦打量着谢景的神色,“这年纪不轻了,谢大公子为何迟迟没有娶妻生子?大晋朝尚早婚,若是放在其他士族子弟的身上,你这年纪,儿女都快长大成人了吧?”他说着话,一双眼却是没离开过谢景的脸。   谢景望着他,没说什么,可王悦一直盯着他瞧,良久,他终于开口道:“我无意于此。”   “这些年从未动过成家的心思?”   “不曾。”   “是吗?”王悦笑了下,“那谢大公子这些年来一个人形单影只的,便不曾得遇二三红颜,或是知己?”   “没有。”   王悦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道:“不像啊!谢大公子这品貌,放眼一整个江东也是数一数二,教人遥想公瑾当年。”   “世子说笑了。”谢景语气淡漠。   王悦闻声轻笑了一声,“本世子从来不说笑。”   谢景冷淡道:“问完进屋吧。”   “最后一句。”王悦伸手按上谢景放在轮椅上的手,他低下身望着他,一双眼清亮无比,他一字一句低声问道:“谢大公子可有意中人?”   谢景闻声看向王悦,忽然没了声音。   王悦凑近了些,几乎是擦着了谢景的脸,他盯着他轻轻笑着,低声缓缓开口,声音有几分沙哑,“有没有?”   两人离得太近,谢景清楚地感受到了王悦的呼吸,他看着王悦。   王悦抬手轻轻地抓着了他的袖子,“谢……”刚一开口,他瞧见谢景的眼神忽然变了,他还未察觉出异样,胳膊忽然被人用力地抓住了。大口的血从喉咙里涌了出来,他低头看了眼,有些错愕,“我……”   “别说话!”谢景伸手一把扶住了王悦,立刻伸手去按他的脉。   王悦有些没反应过来,血从嘴中涌出来,瞬间把谢景的白色衣衫弄脏了,他下意识抬手去擦,眼前忽然一阵发黑。   等王悦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床上了,他感觉到手里似乎抓了什么东西,拿起来一看,发现是截雪白的袖子,上面印着暗色的云纹。   谢景低头看着迷迷糊糊拽着自己袖子的王悦,没说什么,直到王悦自己抬头看向他。   王悦看着他的脸,回忆了一下,忽然抬手去擦嘴角的血,抹了把,却发现脸上是干净的。喉咙里还是有浓烈的锈味,他顿了片刻,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话说到一半对着谢景吐血了。他躺在床上,抓着袖子愣愣地看向谢景。   谢景终于忍不住抬手摸了下他的头发,轻轻松了口气。   王悦看这样子,明白自己可能是吓着人了,他在王家的时候,吐血吐多了,院子里的下人都习惯了,只要不是那种突然吐得停不下来的那种,下人都表现比较镇定,直接去喊隔壁的大夫过来,剩下的人煮开水的煮开水,煮药的煮药,慌张不到哪里去。但谢景没见过这场面啊,他承认这场面头一回见着是挺吓人的,尤其他回回吐血的时候脸色都苍白得像只水鬼,瞧着更是吓人了。   王悦顿了一会儿,抓着谢景的袖子没说话,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外衫被脱了,随即又反应过来应该是谢景给他施针了。他随手拢了下领口,犹豫了片刻,对着谢景道:“多谢。”   谢景看着他,低声道:“落下病根了。”   王悦点点头,“我知道。”他低下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他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景望着王悦低头不说话的样子,眼中渐渐失了温度。   王悦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开口道:“好好养几年就好了,吃好喝好,没什么大事。”他抓紧了袖口,整个人往谢景面前挪了下,低声道:“大夫说了,其实我这是心病,就心中有郁结,你知道吧?心中有事,想不通就会吐血,我这是害了心病了,大夫说我这八成是因为儿女情长之事,想不通,憋在心里头就成了一块心病,想起来就容易吐血。”   谢景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道:“不,伤着肺了。”   王悦:“……”   “当我没说。”王悦别开视线,默默地捂着胸口躺了回去。   谢景忽然伸手将他的胳膊抓住了。   王悦浑身僵了一下,回头看去,等了很久都没听谢景开口说话,他终于忍不住低声轻轻问了一句,“做什么?”   谢景望着他,“你三日前的夜里来找过我,站了一晚上又走了,你找我什么事?”   王悦一下子想起来了,捏着被子的手极轻地颤了下,他抬眸看着谢景,脸上的血色莫名又褪下去几分,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我不知道。”他看了眼谢景,笑了笑,低声道:“我忘了。”   谢景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忽然就没了声音。他缓缓松开手,王悦又躺了回去,他看见王悦对着自己笑了下,钻到了被子里,接着闭眼睡了过去。他的手忽然就抖了下。   终于,他转过身抬手去熄床头点着的汉制灯台,就在烛火嘶一声熄灭的瞬间,黑暗中,他感觉到有人从背后伸手轻轻抱住了他。他没发出声音,任由他抱着,他清晰地感觉到王悦在止不住地轻轻颤抖。   屋子里黑暗昏沉,谁都没有说话。   王悦一直到很多年后才知道,那时候谢景一句话都没说,不是在斟酌着是否要始乱终弃,而是在歉疚。这人觉得自己受伤全是因为他没护好自己,正在不声不响捡破烂似的把事全都往自己头上揽,王悦一直没懂谢景这人脑子到底是怎么动的,很多年后依旧不怎么懂,于是只当他是个傻子好了。   王悦次日醒过来的时候,屋子里亮堂极了,他神清气爽地走出了屋子,果然瞧见谢家大公子坐在院子里,王悦没忍住多看了几眼,谢大公子衣冠胜雪,他越看越觉得赏心悦目。   就在王悦沉浸在香艳之中时,忽然,空中飘来一两丝熟悉的芳香,王悦顿了下。   他推开门,果然瞧见王有容香喷喷地站在那儿,手里头捏着封信。   王悦现在一见着信就觉得恶心,他接过来看了眼,发现是张空白的请帖,他疑惑地看向王有容。   王有容擦了把汗低声道:“丞相说琅玡王家今晚有个宴会,诚邀世子回府一聚,丞相还说……说世子你要是不回来,就把……把你的……狗、狗腿给……”   “打断?”王悦皱了下眉,替他把这艰难的两个字说了出来。   王有容点了下头。   王悦看着他笑了下,“王导想干什么?宴会。”他压低声音问了一句,“鸿门宴?他想宰谁?”   王有容支吾了一会儿,“世子记得祖约吗?”   王悦点点头,“记得啊!就那个出了名的废物,小时候跟我打架回回都像狗一样咬我胳膊的那个,就那个废物是吧?哈,他又怎么了?”王悦记得这人,这人是北方人,读书时和他有点过节。   王有容似乎不知道如何说好,低声道:“皇帝昨日下令,祖士少封平西将军,刺豫州,统领豫州祖家旧部十万人,丞相今夜摆酒为他送行。”   王悦听完顿了很久,“你刚说什么?”   “祖约封平西将军,刺豫州,领十万兵,老丞相专门给他摆酒送行,大半个朝廷的人都来了。”   王悦张了张口,心头思绪狂奔,最后竟是不知道说什么,第一反应是,王导和皇帝脑子被驴踢了?第二反应是,祖士少这种人都能有出人头地的日子,大晋这是要完啊,现在去投敌叛国还来得及吗?思绪一时汹涌如潮,最后王悦开口道:“我和他有仇,我能不去吗?”   王有容低头支吾道:“丞相说,世子你要是不回来,就把……把你的……狗、狗腿给……”   王悦一脸无话可说。 第41章 纨绔   王悦最终还是决定回王家给王导撑撑场面。王老丞相当了一辈子的官, 是个死要面子的人, 这年纪的人也就剩下这点脾气了,当儿子的不哄着谁哄着?   王悦留在谢景院子里吃了午饭,吃完后急匆匆地打算赶回王家, 临走前, 他盯着谢景的脸看了一会儿。   谢景坐在轮椅上, 刚刚放下碗筷, 整个人闲散而自在,见王悦盯着自己,他问了一句, “你怎么了?”   王悦凑了过去, 忽然抬手摸了下谢景的脸。   谢景一下子愣住了。   王悦笑了起来, 有些无赖又有些随意地低声道:“我先走了。”说完, 他忽然低头亲了下谢景的脸颊。   王悦转身就跑,仗着谢景是个残废没法追他, 一溜烟没影了。   一旁的谢家侍者看得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啊!   所有人回头看向谢景。   谢景明显怔住了,过了很久才恢复些表情,明白过来自己是给人轻薄了, 他思索了片刻,忽然笑了下,有些无奈,又有些纵容。   春风乍起,小院中清风修竹, 窸窣作响。   王悦跑了,路过前厅的时候,一把抓过了还在闷头吃饭的王有容,“走了!回王家!”   “世子你笑什么?”   “你哪只眼睛瞧见我笑了?”   “有啊!你当下就在笑!”王有容不明所以,“你看还在笑!”而且笑得很是下流,让人瞧了毛骨悚然。   王悦回头骂了一句,“我笑个屁啊!你整日关心点正事行吗?快别吃了!走了!”   王有容抱着只饭碗被王悦拽着跑,撒手也不是,抱着也不是,最后碗啪一下掉到了地上,泼掉了半碗米饭,王有容顿时心疼至极,心里嗷嗷地叫唤。   王悦抓着王有容回了王家,冷静下来后,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又拍了下王有容的脸让他也清醒清醒,之后,他坐在马车上问了王有容几有关新上任的豫州刺史祖约的情况,了解了这事的来龙去脉。   祖约那草包刺豫州,是接过他兄长祖逖的担子,人家名正言顺。   道理王悦其实都明白,祖逖病死,但威信仍在,坐镇豫州的人必须是祖家人,否则必将引起豫州派系的内斗,祖约是祖逖的亲弟,他是不二之选。说是这么说,但王悦仍是有些惊奇,祖约那废物镇守豫州,朝廷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不打算要这江左三大门户之一了?   王悦有很多狐朋狗友,但是够得上和他称兄道弟资格的人极少,像祖约这种不仅能同他称兄道弟并且混账程度旗鼓相当的,那更是绝无仅有。建康城有很多有出息的青年才俊,像是庾亮,像是温峤,像是周琳,这些人的资质放在全天下来看都是上乘,如果说这些人是东晋王朝的国之栋梁,那王悦与祖约就属于不可雕的那种朽木,烧柴火都嫌废柴的那种。   祖约是豫州刺史、镇西大将军祖逖的胞弟,他哥是个带兵的将军,他哥的朋友叫刘琨,孤悬塞北第一将,他家里还有一窝手掌兵权的将军,他自己是个正儿八经的将门之后,但是这些并不能改变他是个窝囊废的事实,这就像王导是个善处兴废的东晋名相但他不能改变王悦是个草包的事实。   相似的硬背景使得王悦与这位同窗的关系打小就很特殊,两人谁瞧谁都不顺眼,自小一见面就掐,王悦瞧着他像条狗,他瞧王悦像狗养的,两人一个是东晋大将军的胞弟,一个是东晋名相的嫡长子,掐起来自然也是一桩大戏,回回都闹得翻天覆地,有一回两人甚至当着元帝的面在御书房直接打了起来,元帝坐在案前看着互摔东西的俩人,那叫一个目瞪口呆。   两人是建康城出了名的纨绔,对了,差点忘了还有个阮孚,竹林七贤阮咸之子,那个拿着官帽上的金貂换酒钱被人告到元帝面前还不要脸哭穷的阮家败家子,要数没出息不要脸爱闹腾,他们三人是公认的不相上下。   祖约镇豫州,王悦光是想象了一下那场景,就觉得自己后颈上冷飕飕的。   “王导和皇帝的头是被驴踢了吗?派头驴去守豫州都比派祖约强啊!”   王悦与王有容说了自己的想法。   王有容难得深表赞同。   “派他去,那还不如派世子你去呢!”   王悦点点头,忽然又一顿,扭头看着王有容,“你说我是驴?”   王有容瞬间反应过来,立刻惊恐地摆手,补救道:“不不不,世子如何能和驴比呢?!”   王悦盯着王有容看了会儿,笑道:“其实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我与祖约没多大差别,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他不如驴,我就跟驴差不多。”   “不不不,世子,世子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王有容噎了一下。   王悦忽然大声地笑了起来,就跟疯了似的,他拍着王有容僵硬的脸,笑得停不下来。   “世、世子?”   王悦大声笑着,拍了拍王有容的肩,“等死吧!”   王有容腿一软。   然后王悦一脚将他狠狠地踹出了马车。   当晚,王悦还是穿戴得人模人样地坐在了夜宴上,自家的宴会,他随便就挑了位置坐下了,也没去管什么主次尊卑,反正没人敢同他抢位置。刚一坐下,他抬头扫了眼,忽然僵住了。   紫衣金绶的皇族太子坐在案前,旁边坐着一脸恬淡的庾家公子,再一旁是拎着壶酒边倒边往两人方向走的醉鬼温峤。   司马绍抬头看了眼王悦,王悦的手忽然就一抖,下一刻他猛地扭头看向上座的王导。   王导的眼神很是平淡,贴着杯盏的手轻轻动了下,示意王悦起身换个位置避避风头。他哪里想得到王悦他个草包会跑到司马绍对面去,人要是蠢起来连驴都不如!给他安排了好好的位置不坐,他非得跑!   王悦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司马绍,又一想毕竟是平西将军的送别酒宴,元帝来不了,让太子到场也是惯例,只是为何没人提前和他说一句?王悦坐在那儿望着朝他使了个简单眼色的王导,一时极为尴尬,僵在了原地。   王导看着王悦那副蠢样,心都凉了,他怎么生出个这样蠢的东西?就知道跟块木头似的傻愣着!王导看不下去了,正好瞧见门外几位姗姗来迟的江东白发老臣,他起身去接人。   王悦正坐立不安,忽然听见阶下一片喧哗,刚升官并且又娶了七八房小妾的祖约祖家小将军到了,身后跟着哒哒踩着木屐闲庭信步的阮家公子。祖约一眼就瞧见了坐在司马绍对面的王悦,挑眉笑了下,他最近升官发财娶老婆风头无两,对比王悦自从遇刺后就成了一天到晚吐血的肺痨鬼,此时不猖更待何时?   他特意走过去打算打个不咸不淡的招呼,顺便问候一下王家世子的近况。   还没开口,王悦忽然刷一下站起来,吓了他一跳。   “许久不见啊,祖约大将军?听说你要去豫州上任,我特意赶来为你践行!”王悦一把扯过还没反应过来的祖家窝囊废就反手狠狠按席位上了,“坐!”   刚升官发财的祖小将军有片刻的傻眼,“王长豫你……”   “我敬你一杯,来!”王悦打断了祖约的话头,抬手就端起面前的杯子一饮而尽,手按着桌案就推了杯酒过去,“喝!都是自家兄弟,来这儿不要客气,放开了喝!”他对着祖约使了个眼色,亲亲热热的。   被吓到了的祖约憋了半天,“哈?”看着手里的杯子,他瞪大了眼,压低声音骂道:“王长豫你有病吧?老子和你很熟?你个肺痨鬼你以前干的那些缺德事你当老子忘了?”   王悦揽着他的肩就像是揽着自家亲兄弟似的,他斜斜瞥了眼祖约,笑道:“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   祖约的脸有些扭曲,“那女刺客怎么没一刀捅死你?”   王悦似乎什么都听不见,把喝空了的杯子啪一声按在了桌上,他朗声劝道:“祖士少,喝不喝?不喝我不给我面子!你就是看不起我!我拿你当兄弟,为你践行,花真金白银给你砸出如此大的场面,而你看不起我!”他说得非常热烈激昂,抓着祖约的肩膀就跟找着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说,你看不看得起我?”   祖约瞪着王悦有些懵,一开始酝酿的情绪被王悦打乱了,他有些接不住话头,“什么?”   “你看不起我!”   “啊?”   王悦拉着祖约的手揽着他就坐下了,那副亲热样子吓得祖约差点没拔刀把王悦的手给剁了。   “你干什么?王长豫你疯……”祖约猛地憋住了,扭头看看四下望着他们这里的公卿大臣,最终回头看向拉着他的手的王悦,压低声音道:“王长豫?你又想如何?有什么算计尽管来!”   王悦看着他,非常痛心,他端起酒杯,“来,这酒不喝,你就是看不起我!”   祖约心里简直万马奔腾,我本来就看不起你!不服啊?他瞪着王悦,坚决推辞,不喝!   王悦觉得自己有些失策,他盯着祖约的脸,一时之间竟是记不起祖约在历史上干了些什么事,说不好得罪还是不得罪,他劝着酒,脑子迅速转着,脸上却仍是笑呵呵的。   祖约被他瞧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推了把王悦,“你松手!”他见王悦抓着他不放手,忽然想起这人前两日死而复生的传言,心里刷得一下就凉了,这副样子不是鬼上身吧?他猛地去用力想把手拽出来,“松手!”   王悦忽然啪一下松开了手,看着祖约直接仰头翻了出去,他看得眉毛一抽。   这咚一声,摔得挺疼的吧?   既然摔都摔了,多踹一脚也没事。   “祖大将军?士少?没事吧?”王悦问了一句,说着话他一脚把正要爬起来的祖约给狠狠踹了出去,忽然他大声骂道:“都瞧见祖大将军摔了没!还不上去扶他一把!没瞧见祖大将军都腿软得站不起来了?你们干什么吃的!”   所有人全都一齐看过来。   祖约爬到一半哐当又一声摔在了地上,王悦看得眉头又是一抽。   祖约从地上爬起来,后知后觉地回头吼了一声,“王长豫!”他吼得脖子上青筋全绽,“你敢阴老子!”   王悦猛地拍案起身,“要打啊?来啊!”他笑了下,还怕你不动手!   祖约简直怒不可遏,朝着王悦就扑了过去。   “别别别!别!”祖约的朋友阮孚忙伸手去拽祖约,祖小将军豁出去也是条汉子,把阮孚一把甩了出去,一拳就朝王悦砸了过去。   王悦侧过了身体避开了祖约的拳头,忽然一口血喷在了祖约的脸上,他坐在了地上,一副身受重伤不可置信地模样震惊地看着祖约,“你……”他猛地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全吐在了祖约的脚下,他忍不住弯下腰去。   祖约瞪大了眼,拳头僵在了空中,看着扶着桌案哗哗吐血的王悦,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中了,“王长豫!老子没打中你啊!”   王悦苍白着脸色,看着围观的众人惊呼着冲上来,他伸手拂开了王有容扶着他的手,一手指着祖约的脸,哆哆嗦嗦的,忽然猛地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一副饮恨却又隐忍不发的模样。   “世子!世子!”王有容猛地扶住了王悦,“大夫!去喊大夫!”他抬手就去擦王悦嘴角的血,   王悦抬眸看了他一眼,王有容愣了片刻后猛地心领神会,他扶着王悦回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祖约,眼神饱含震惊与不平,活脱脱便是在指控祖约为何下此毒手。   祖约拎着个没砸中的拳头,震撼地无以复加,他跳了起来退后一步,“王长豫!我没碰你!”他看着一旁同样面露惊恐的阮孚,猛地揪住了他的领口,“我没碰他!我还没打着他呢!他自己吐的血!”   阮孚看看王悦,又看看祖约,看懵了。   王悦坐在地上,低头捂着嘴,血从指缝里渗出来,隐约染红了垂下来的头发,他脸色苍白,闻声仰头看了眼祖约。   祖约吓得快疯了,“你看我做什么!你别看我!王长豫!又不是老子打的!我说了你别看我!”   王悦那脸色就跟阎王司爬出来的恶鬼朝他索命似的!脸上活生生写了四个大字。   还我命来!   闻声赶过来的司马绍看着坐在地上低着头大口吐着血的王悦,眼中顿时浮现出震惊,他忽然冲上前去,却被一只手狠狠地拽住了。他用力地去掰那只手,却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殿下!”   司马绍站在原地看着吐血不止的王悦,看了一会儿,他猛地甩开了那人的手,“放开!”他快走两步走上前去,从王有容手中一把将王悦扯出来捞住了,“御医!”   王悦正低头暗自冷笑着擦去嘴角的血,祖约你跟我斗?老子玩不死你!他正得意,忽然听见一道声音,他浑身一僵,猛地抬头看去,撞见一双熟悉至极的眼睛。   整个宴会顿时混乱成了一团。有人跑着去找府中的大夫,更多的人则是围着王悦看,七嘴八舌地叫人给王悦止住吐血的势头。   祖约已经彻底吓懵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打中王悦了,“王长豫!王长豫你没事吧?”他见王悦好半天不说话,伸手便来探王悦的鼻息。   司马绍猛地拍案,眼神扫了一圈,所有人倒退了两步。   王悦抬头看了眼抱着自己的司马绍,心里咯噔一声,觉得这次玩大了,他下意识看了眼王有容。   王有容瞧见王悦的眼神,猛地领会过来,忽然大吼了一声,“太子殿下,我家世子快不行了!你快救救他!”他咚一声跪着司马绍对着他大吼起来,“殿下救救他!殿下你可要为我家世子主持公道啊!”   王悦一口血差点没又给喷出来。   他快给王有容活活气死了!   司马绍抱紧了王悦,忽然,他一把将人拦腰抱了起来,起身往外走。   王悦差点没被话憋死,这我家!你要给我弄哪儿去啊?他抓着司马绍的领子,“司马绍,我没事!我给我放下!我唬他的!”他吐干净了嘴角的血,“随便吐着玩的!”   司马绍看着边说话边吐血的王悦,将人抱上了马车,扯下袖子擦了把王悦嘴角的血,“别说话。”   王悦差点没一口老血吐出来,“我真没事……”他说着话,一抬头却瞧见司马绍望着自己的眼神,他猛地愣住了。   司马绍脸色比他还难看,抬手用袖子一下又一下地擦着他嘴角的血,手在不住地颤抖。   王悦忽然就怔住了,他从来没瞧见司马绍有过这种眼神,司马绍是未来的帝王,他应该喜怒不形于色,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司马绍,狠得像是要把他给生吞活剥了。   随行的御医赶了过来,司马绍揭开了帘子让人进来,却瞧见了急匆匆赶出来的王导,他与王导对视了一眼,刷一下把帘子放下了。   王悦感觉到那御医给自己诊脉,他没说话,一双眼有些疑惑地瞧着司马绍。他觉得有些奇怪。   司马绍擦着他身上的血,忽然低声一字一句道:“我当初不信,你如何会死?王长豫,我知道你没死。”   王悦有些异样地看着他,两人之间早已发生了太多的事,似乎每一句话都变得饱含深意起来,他掩去了眼中的情绪,低声淡漠道:“你如何知道我真没死?难保我不是已经死过一回了。”   司马绍没再说话,问那御医的王悦的身体状况。   王悦舔了下沾了厚厚一层血的牙齿,从马车上坐了起来,他看着那御医,“我死不了吧?行,告诉你们殿下!”   那御医瞧着王悦的气色,脸色吓得有些白,他对着司马绍道:“殿下,世子心肺受损,应当及时施针救治止血。”   “说些什么呢?”王悦笑了下,“司马绍,我有病我在王家治,你的人我信不过,行了,我没大事!我反正人都给你弄上来了,正好和你把几件事说清楚!”他吐了口血沫子,坐在了司马绍的对面。   司马绍似乎有些气息不稳,过了片刻才说:“世子请说。”   “上回那女刺客,你得还给我,无论活的死的。”王悦盯着他,“庾亮跟你说了吧?我要她,听清楚没?”   “不行。”   王悦闻声笑了下,“你和庾文君连儿子都有了,没必要再扣着个女人了吧?”   “我说了,不行。”   “我以前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情种啊!”王悦看了他片刻,低声道:“我向你保证,我不杀她。”过了片刻,他笑了笑,“也不碰她。”   司马绍望着王悦,眼神忽然冷了下来,“这件事不行,别的事你放开胆子开条件,我绝无二话。”   王悦吐血吐得有些头晕,他盯着司马绍,眼前有些重影,他看不清司马绍说这话的神情,不过他相当了解司马绍的性子,这态度坚决至此,说明已经没了转圜的余地,他忽然开口道:“什么都行?那成,你把你儿子借我玩两日。”   “什么?”   王悦盯着他看了会儿,轻声笑道:“我开玩笑的。”   司马绍死死地盯着王悦,“王长豫,你别再闹了!你知道你现在什么样子吗?你看着快死了!你非得把你自己折腾死?”   王悦知道自己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不讨人喜欢,他这辈子都不怎么讨人喜欢,他习惯了。   “司马绍,那女刺客你既然非得留着,行,我卖你个面子,人我不要了,你把你东宫太子金印借我两日。”王悦看着他,似乎浑然不觉自己说得这话多离谱。   “也成。”司马绍望着他,“你将王家世子的玉印与我交换,我便把金印借你。”   王悦看了会儿司马绍,“是有些过分,那这样,金印我不要了,你将你戴了二十年的那一对龙纹玉佩送我。这没问题吧?身外之物换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我够慷慨了。”   “那玉你拿了没用。”   “这你别管!”王悦对着司马绍笑了下,脸上的气血更淡了,“东西给我,淳于家那女人的事我便不追究了。”   司马绍盯着他看,似乎要从他脸上瞧出些什么东西来,终于,他解开腰上的佩玉,勾着那玄黑色长绳轻轻松开手。   玉佩悬在王悦的视野中,王悦笑了下,伸手一把捞过玉,掀开帘子便要下马车。   “长豫。”   王悦动作顿了下,“我急着去治病,你还有事?”他回头瞟了眼。   “和我回太子府,我带你见个人。”   王悦笑了下,“祖约骂我是个肺痨鬼,我怕我这个肺痨鬼吐血死在你面前吓着你,太子府我今日便不去了,有人想见我,不如让他来找我。”王悦说完这一句,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一抬头,果然瞧见王导与一群王家大夫在下面候着,他对王导笑了下,朝他走了过去。   “没事吧?”王导问了一句。   王悦摇摇头,片刻后又问道:“祖约人呢?”   “走了,给你吓着了。”   “这孙子……”王悦一时不知道如何说好,这孙子胆子小成这样,还打算去豫州那虎狼之地与各方势力周旋?那还不迟早吓破他的胆? 第42章 淳于   王悦坐在案前, 手指拨弄着那对龙纹玉佩, 半圆形的白玉佩中间用锁扣巧妙地扣着,一对便是浑圆,左边是上腾的游龙, 右边是下潜的游龙, 寓意着飞龙在天与潜龙在渊。   王悦把玩了一会儿, 找了只盒子将左半边玉佩放了进去。   王有容给王悦把煎好的药端上来, 王悦伸手接过药,将那封好的盒子递给了王有容。   “把东西拿去给祖约。”   王有容接过盒子,沉甸甸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抬头看去, 王悦正在把右半边玉佩塞到兜中。“这是太子的玉佩?”   “是啊。”王悦漫不经心地应了句, “你手上的是左半边, 你送去给祖约,他在豫州用得上。”   王有容有些诧异, 王悦瞧着确实不像是大度的人,竟然要把这玉送给与他往日有冤近日有仇的祖约?他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是送去给豫州刺史祖约?”   王悦闻声抬眸看了眼王有容,样子像是在翻白眼, 他低声道:“是啊,豫州刺史,平西将军,祖约,祖士少, 就刚被我吓跑的那位将军。”   “世子。”王有容凑近了些,“你想害他?”   “我这是救他。”王悦也凑近了些,为表自己高风亮节难得多解释了几句,“祖逖刚死不久,豫州是朝中各派势力的必争之地,皇帝刚派了刘隗与刁协带兵过去,荆扬一代我伯父也盯着豫州,豫州旧部各派更是趁着祖逖尸骨未寒忙着瓜分豫州,祖约以为他这回升官发财多风光,到了豫州有他苦头吃的。”王悦自己把自己说笑了,他承认他是有些幸灾乐祸。   “那这玉?”   “我这是保他一命。我和我伯父打过招呼,暂时不宰他,但刘隗与刁协可说不定,刘隗以前是我的夫子,人称活阎王,我见了都怵。祖约这孙子要是聪明,与刘隗打交道时把玉拿出来,表明自己算半个太子、党,侥幸还能捡回条命。”   王悦喝了口药,抿唇片刻后看向王有容,“为何不说话?”   “刘隗为人谨慎,不会轻易信他。”   “你没我了解刘隗,刘隗为人傲慢,祖约是豫州刺史,但在刘隗眼中,他连路边的一条狗一头驴都不如,刘隗不会花这个心思去确认,他有的是正事要干。”   王有容思索了片刻,“难免不会有意外。”   王悦点点头,“所以我自留了另半边玉佩,到时随机应变,刘隗不会放下几万兵马跑到建康找司马绍确认,只要他不亲自回来,我就有办法混过去。”   王有容瞧着王悦的眼神都不对劲了,“世子,你不是说与那祖约有仇?我们为何还要帮他?”   “他兄长死了,他又是个天生的傻子,我瞧着他可怜。”王悦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如此虚伪,一时也给自己逗笑了。   王有容立刻夸赞道:“世子高风亮节!”   王悦深深地看了眼王有容,颇为受用,“去吧,把东西给祖约送过去。”   “是。”   王悦坐在原地,王有容走远后,他慢慢地放下手中的药碗,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为什么要帮祖约?   王悦自己都有些想不清楚,祖约可怜是可怜,但也挺招人恨的,烂泥扶不上墙,谁沾上谁倒霉,又是个无耻之徒,整日游手好闲,斗鸡走马逛窑子,比他还懂得及时行乐,死了兄长不知道哭,竟然还乐呵呵地准备接替兄长的位置,升官发财后头一桩事竟然是纳妾,和他一比,王悦觉得自己简直忠孝双全。   就这么个废物,他为何要吃饱了撑着去帮他?   大约是因为那傻子和自己有那么些像吧。   谁说世上只有英雄惜英雄?纨绔惜纨绔,听上去也很是顺耳啊。   豫州是天府之地,也是虎狼之地,祖约那废物如今高高兴兴地去了,摸爬滚打后,说不定也能变得顶天立地起来,将来的事谁知道呢?莫欺少年穷,这年头斗鸡走马逛窑子的,怎么就不能是将军了?   王悦笑了笑,低头喝了口药。   祖约镇豫州,这是个兆头,豫州如今形势紧张,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怕只怕是东南大乱将起,雨点未落,妖风先来。   王悦觉得自己最好抓紧些,他最近给谢景迷得昏头转向,乐在其中,快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可别真耽误了事。他若有所思,他不想逼谢景,他是真心想与谢景细水流长,可他等不及了。   他等不及了。   午夜的谢家水榭,亭子里点着灯,壶中烹着茶。   谢景与青衫大夫面对面坐着,一旁是正在低头写字的谢家小公子谢尚。   那老大夫端着茶犹豫了一会儿,没喝,“大公子,容我说一句,大公子这腿伤年份久了,要治好不容易,能走路已然是大幸,大公子实不必折腾自己。”   谢景尚未来得及说话,装作低头看书的谢尚却忍不住了,“你说的什么东西?我堂兄是什么人?他如何能是个……”谢尚咬着牙,“瘸子”两个字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祖仁,你先回去。”谢景看了眼谢尚。   谢尚用力地捏着书,他想不明白,这些事为何会落在谢景头上。十二岁的少年还不知道压抑心性,“不平”两字直接写在了脸上,终于,在谢景的注视下,他忍了情绪抱着书起身,“堂兄,我先回去。”   谢景点了下头。   等谢尚走远后,谢景这才看向对面的青衫大夫,抬手给他倒了杯热茶。   老大夫在谢家多年,照顾了一代又一代的谢家子弟,他望着谢景,终究忍不住开口道:“大公子也是个大夫,自己应当清楚,这伤年份久了,骨头已然长好了,怕是不好治了呀。   “我知道。”谢景轻轻拂了下袖,抬头看向对面的一身药香的老大夫,淡然道:“依程大夫看,能不能折了骨头重接一遍?”   那老大夫一瞬间愣了,“什么?”   敲折了重接?这得受多大罪啊!万一没接正呢?医者父母心,老大夫忙开口道,“大公子可要考虑仔细了,这伤年份久了,打折了重新接骨活受罪不说,还不容易好全,万一没将养好,这以后刮风下雨天怕是要遭不少罪,大公子如今年纪轻不怕这些,可等以后年纪大了,人一老,毛病就都出来了,下雪天挨几遭寒气,保不准会伤减寿数啊。”   谢景看着那惊惶的老大夫,“程大夫不必忧心,我一直是最惜命的人,伤了便好好养,平日吃睡也讲究,闲散富贵人一个,贪生得很。”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事,黄花道:“人生百年都觉得短,唯恐自己活得不够长,怕死到我这份上,肯让自己伤减寿数?治吧,治得好再好不过,治不好便继续养着,即便是双腿废了如何,风转水转,我这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   那老大夫微微张着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终于,他慢慢道:“公子是个有福气的人。”   谢景望着他,抬手给他递了杯茶水。   那是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掌中小巧的青瓷杯子里腾出一盏雾气,老大夫伸手接了那茶,清冽的茶香沁人心脾。他抬头看去,夜晚的湖心凉亭微风徐徐,着月白色长衫的男人随意地坐在案前,一身儒雅书生气,又有些清冷。   这气质与晋朝流行了几十年的倜傥放诞相去甚远。   那老大夫端着茶忍不住多打量了两眼这位谢家大公子,风过的一瞬间,这位自称闲散富贵人的世家公子随意地抬手抿了口茶,长袖鼓风,衣冠胜雪,这一身儒雅书生气忽然间占尽了魏晋风流。   谢景回房的时候,瞧见房门是大开的。   他忽然微微顿了下,望着那间没有亮光的屋子,没了动作。   谢景进去了,没点灯,四下看了圈,最后视线落在了一处,他推着轮椅过去,缓缓伸手去掀床帐。   黑暗中,少年闭着眼翘着二郎腿躺在他床上,衣襟被扯开了些,像是等得不耐烦,睡着了。   谢景盯着他看了会儿,眼中暗了下去。   王悦其实在谢景进门时就醒了,他故意没动,想看看谢景什么反应,结果半天没等到动静,终于,他先沉不住气,闭着眼突然一把抓住了谢景的手。   一片昏沉沉的黑暗中响起一道调侃轻浮的话。   “谢景,我想同你上床。”   房间里顿时一片死寂。   谢景一字一句问道:“你说什么?”   王悦睁开眼,瞧见黑暗中谢景的脸那一瞬间,他浑身的血都沸开了,他用力地抓着谢景的手,一把将人拽到了床上,弹起来便将人扣着手腕压在了身下。   谢景看着压着他的腰坐在他身上双眼冒光的王悦,感觉到手腕上绑了个什么东西,忽然,他浑身一僵。   王悦低下头,轻轻地咬开了他的衣襟,温热的湿气喷在了他脖颈上。谢景忽然就僵住了。   王悦坐在谢景身上,头一次干这种逼良为娼的缺德事,他有些心虚,手不停地哆嗦,连连出岔子,头上冒了一层的汗。他实在是等不及了,他没有时间,他想用最直接的法子解决问题,快刀斩乱麻,他咬咬牙,豁出去了。   王悦怕谢景挣扎,又怕谢景大声叫喊把谢家人招过来,来之前他带了两大捆麻绳和一堆干净的布头,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可他没想到谢景一声不吭,也不挣扎,王悦自己反倒做贼心虚,有些下不去手,手忙脚乱半天,他差点把自己的手给绑起来。   “你别喊啊!”王悦低头盯着谢景,绑着他的手,急得脸都有些涨红了,忽然,他握着两大捆麻绳顿住了。   等等,谢景这一世是个残废啊!王悦猛地睁大了眼。   是啊!谢陈郡他是个双腿残疾的病秧子啊!谢陈郡他本来就没法反抗啊!哪怕自己最近身体有些虚,可对付个残废也是绰绰有余吧?   王悦睁大了眼,一边唾弃自己真是禽兽不如,一边刷得了眼睛,他将绳子一扔,低身凑近谢景,“谢景?”不会是给他吓着了吧?王悦看着谢景的眼睛,忽然笑了下,抓着谢景的手抖个不停,“谢景?谢景?说句话!”   谢景觉得自己确实能忍,被喊了半天,他终于冷冷扔给王悦两个字,“出去!”   王悦抖了下,脸色有些白,却仍是笑道,他低声缓缓道:“谢景,你喜欢我,对吧?”   谢景死死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王悦笑了,“你别喊啊,我现在有些紧张,你别吓着我。”说着话,他抬手去扯自己的衣带钩,一声清响,他把那玉带钩给扯了下来,甩手就狠狠地扔了出去,他豁出去了,伸手就去扯朱红外衫,然后颤着手去摸自己的中衣衣带。   还没解开,手忽然被人按住了。   “出去!”谢景忽然从一旁捞过王悦的衣服甩在了他的脸上,啪一声响。   王悦顿了片刻,伸手将衣服从脸上慢慢扯下来,伤自尊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景,忽然笑了,“你说出去我便出去?我凭什么听你的?”他伸手不紧不慢地脱着自己的中衣,“我这人下手没轻没重的,谢大公子多担待。”   王悦说得倒是很猖狂,可他心里其实没底,谢景跟从前是不太一样,若是谢景真的不想要他,他今日算是活成了笑话。王悦赌了一把。   “王悦,别胡闹。”谢景抓住了王悦扯着衣襟的手,少年的身体滚烫,他的气息浑浊起来,“王悦,出去。”他低声警告。   王悦敞着衣襟,看了他一会儿,一字一句道:“你不敢看我,谢景,你喜欢我。”   谢景眼神一下子变了,他冷冷地看着王悦,一言不发。   王悦忽然伸手利落用手把头发往后梳了下,他伏低了身体逼近他,不管不顾地掰正了谢景的脸,什么都没说,低头对准了他的唇就狠狠压了上去,就像是很久之前谢景对他做的那样,他掰着谢景的下巴撬开谢景的唇齿卷了进去,清冽的味道一下子充斥了他的脑海,那一瞬间,他彻底兴奋了,这刺激强烈到他头皮都在发麻。   谢景好像是怔住了,任由王悦摆弄竟也不反抗,像是震惊到没反应来了,王悦掰着他的脸,极为生涩却又极为蛮横地咬着他,他贴着谢景的耳垂低声道:“我喜欢你……谢景,我是真喜欢你。”   谢景听着那句话,猛地僵住了,战栗从心底层层涌上来,下一刻他狠狠攥紧了手,他望着一身胆气的王悦,没有说话。   王悦低头看向谢景的脸,开玩笑般道:“你现在开口求我,说喜欢我,让我饶了你,都还来得及,我现在都还听得进去。”   谢景依旧是未吐半字。   王悦看这脸色感觉谢景这回怕是真气得不轻,这玩笑开得有些似乎不合时宜,他尴尬地咳了声,伸手扯下自己的发带给谢景把眼睛蒙上了,“我说了要睡你,那便是真的要睡你的,你看着我也没用,你千万别喊啊,别吓着我。”   谢景的眼睛被遮住,眼前一瞬间暗了下来,可感官却一瞬间锐利起来,他本来就是极为警觉的人,黑暗中听着声音完全能判断出王悦在做什么。   王悦看了眼谢景,捏紧了手深深呼了口气,他虽然说话像个流氓,但这事儿他还真没什么经验,他之前和谢景上过床,但那时候他心思不在床上,他就像是冰天雪地里快冻死的人,跟谢景上床不过是图个暖和,也察觉不到谢景多少温柔多少体贴,他在谢景怀中甚至全程都没说两句话,也不知道那时候的谢景作何感想。   所有王悦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多的经验,他拿着从家中幕僚那儿抢来的册子翻了几天,唯一的感觉是这些图上的姿势真是极费腰力,他一个学了十多年武的,身体已经相当柔软了,那些姿势他坚持下来都很吃力,难以想象世上真有人能把这上头的花样玩个遍的,王悦心想这一整套若是坚持下来估计不死也快被玩废了吧?   王悦伸手替谢景解着衣服,心里有些没底。   之前问过他家那幕僚这档子事儿,那幕僚被他堵在墙角,怕他父亲王导发现浑身哆嗦得跟只鸭子似的,只敢隐晦地提点了两句,说是若是世子第一次玩,世子下手千万轻着点,对方容易受伤,那幕僚还拿了本册子抖着手给他讲了讲,王悦一副低头琢磨的样子。   那幕僚打死都想不到,王悦压根就没想过玩人家,王悦舍我其谁的牺牲觉悟不是开玩笑的。   王悦见谢景蒙着眼睛不说话,莫名有些下不去手,这事儿他干得是有些缺德,他怕真把谢景得罪了。   他索性先脱自己的中衣,结果因为太紧张一不留神打了个死结,他扯了两下,干脆不弄了,他捏紧了手………………   此处省略四千字,各位自行寻找……   ……谢景低声道:“睡吧。”   王悦看着他,抬手抱住了他,低声沙哑地喊他的名字,“谢景。”他忽然有些颤抖,一点点将人抱紧了。   患得患失这么久,提心吊胆这么久,直到这一刻,王悦的心才忽然定了下来。是他啊。   他低声喊着他的名字,“谢景。”   谢景抱着他,手枕在王悦的脖颈下,抬手轻轻摸着他的头发,眼神渐渐地温柔起来,“是我。”他低声道:“睡吧。”   暗沉沉的夜,王悦抱着谢景,在一片狼藉中,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谢景替王悦擦干净了身体,借着月光盯着他的脸,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他抱着王悦记起些过去的事。   东晋建武元年的除夕夜,那年他外镇江州不久,忽然听闻了太子娶庾家小女儿为太子妃的事,他斟酌了许久,终究有些放心不下王悦,于是回建康想看看他,正好在街上撞见喝得烂醉如泥的王悦,那天晚上东风夜放花千树,王悦穿着身鲜艳的朱衣,抱着盏不知道从谁家小孩手里抢来的兔子灯,吐得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就这样了,还不忘仰着脖子朝路边的树扯着嗓子喊,“你看什么!老子是王长豫!琅玡王长豫!没见过啊?”   骂完不识相的槐树后,王家小世子抱着盏兔子灯红着眼回过头,正好撞见坐在轮椅上静静打量他半天的谢景,一下子眼神都看直了。   烂醉的王家小世子当下猖狂一挑眉,咻得吹了声轻佻的口哨,“喲,美人啊?!”   话音刚落,撒酒疯的王悦就被追上来的司马绍扯着脖子猛地拽了个踉跄,“王长豫!”忍无可忍的当朝太子拖了这丢人现眼的王家败家子扭头就走。   谢景静静看着远去的两少年,争论声隔了大老远还零星地传来,他听了一会儿,慢慢低腰伸手从地上捞起王悦丢在地上的那盏兔子灯,拍了下灰。兔子是用最便宜的青纸糊的,这样子的灯在江东很常见,逢年过节家家户户的小孩都会央父母做这种灯,小孩子的玩意儿,哄小孩挺好使的。   的确还是个小孩。   谢景低头看着怀中熟睡的王悦,伸手替他理了下额前的头发。   二十年,七千个日夜,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此生谢逢君。 第43章 惊雷   谢景一夜都没怎么睡, 王悦睡梦中一直抱着他, 脑袋枕在他臂弯里,他摸着王悦的头发,不知不觉就醒到了天明。   外头的天已经很亮了, 屋子里却仍是一片昏暗, 他在王悦睡熟后放下了床帐, 床帐中暗得像是深夜。   王悦睡得很安稳, 头埋在他怀中,呼吸均匀。谢景低头静静地看着他,他当然记得昨晚的景象, 王悦破碎崩溃的喘息声似乎还在耳边, 少年疼得直抓床单却仍是一遍遍疯魔似的喊着自己的名字, 喊得他心头发热, 他只能一遍遍耐心地安抚才能让王悦稍微安静些,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在那声音中红了眼, 星火燎原,理智烧得干干净净。   谢景捏着王悦的手腕,从枕头边拾起扯断的长命锁,轻轻地给王悦缠回去。昨晚确实折腾得太过, 长命锁的红绳是他亲手扯断的,那时候王悦正将头埋在被子里呜咽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抓着王悦的手,在王悦主动回头颤抖地吻住他的那一瞬间,红绳被硬生生地扯断了。   谢景的眸子有些暗了下来, 他看着王悦,慢慢地将长命锁给他系回去。   刚系好,谢景感觉到一股极为炽热的视线投在他脸上,他缓缓抬眸看去,果然看见刚睡醒的王悦睁着一双眼,亮的惊人。   “睡醒了?”   王悦醒来发觉自己抱着谢景,索性抱得更紧了些,刚睡醒浑身都欠力气,手劲软绵绵的,他低头用力地抵着谢景的肩,过了许久才笑着问了一句,“谢陈郡,昨晚感觉如何?”他浑身酸软,嗓子都还是哑的,一说话喉咙隐隐的疼。   谢景低头看着他,两人身上盖着一床被子,而王悦几乎要把头都塞进被子里去了,他伸手轻轻掖了下被子。   “舒服吗?”王悦问了句,声音沙哑而低沉,他的手轻轻地摸着谢景的脸和脖颈,低声又问了一句,“有没有觉得很痛快?”   谢景终于回了他一个字,“嗯。”   王悦伸手抓着了谢景的衣领,“谢陈郡,我昨晚可是把你给睡了。”   “嗯。”   王悦自己都把自己逗笑了,他抱紧了谢景,勒着他的脖子低声沙哑道:“既然我睡了你,那从即日起,你便是我的了,你觉得如何?”   “嗯。”   云淡风轻一个字。   王悦从被窝里抬头看向谢景,正好撞上一双黑色的眸子,他忽然颤了下手,缓过神后低声道:“应得这么痛快?”他有些不可置信,凑近了些盯着谢景仔细地瞧。不会有猫腻吧?   谢景任由着他打量,“不高兴?”   王悦乐了,“高兴!当然高兴!”他盯着谢景,缓缓伸出手去摸谢景的脸,温热的触觉让他忽然一阵战栗,“谢景。”他低声喊了他一句,猛地用力将人压在了身下,他低头定定地盯着谢景的脸,眼中顿时神采惊人。   “怎会不高兴?”王悦扯出抹笑,有些轻浮,又有些邪气,他慢慢地低下头去。   谢景觉得王悦有些闹腾,却没制止他,他缓缓地环住了王悦的腰,在王悦的额头抵上他额头的那一瞬间,他终于露出些不易察觉的笑意。   王悦抵着他的额头,低声笑道:“想清楚,你既然是我的了,以后我让你做什么,你便得做什么,我不让你做什么,你便不能做什么,想清楚了,答应吗?”   谢景神色没什么变化,手放在王悦的腰上,低声漫不经心道:“嗯。”   王悦的眼神终于变了,他微微颤抖着手摸着谢景的脸,忽然笑出了声,“那我让你往东走,你连朝西看一眼都不成,这你也能答应?”论得寸进尺顺杆爬,王悦是出了名的熟练。   谢景望着他片刻,“你觉得自己好商量吗?”   “不好的。”王悦很是干脆地扔给他一句,很是猖狂道:“没得商量。风水轮流转,我如今得势了,和落魄时派头自然不同。”   谢景闻声终于轻笑了下。   王悦瞧见他的笑,晃了下神,他从来没见过笑起来这么好看的人,他死死地盯着轻笑着的谢景,眼中几乎要放出光来。   要命。   这个人笑起来,真是要命。   王悦心里发热,“脾气这么好?什么都答应,一下子就给人哄住了!谢陈郡你混朝堂便不怕吃亏?”王悦用力地揪着谢景的中衣领子,低头望着他笑,他忽然开玩笑般道:“谢陈郡,我们上过床了,以后你便是我的人了,我赏你碗饭吃,绝不亏待你,你别跟别人跑了。”   这人跟从前一模一样,没丁点脾气,还这么好骗,赶明给人骗走了!   谢景看了他一会儿,轻点了下头,“嗯。”   王悦低头看着他,闻声顿了下,颤着牙轻轻咬出一句,“该死的!”他忽然有些难以忍受,这么久的心绪难平,这么久的耿耿于怀啊!他用力地扯着谢景的衣领,忍不住红了眼。他原以为,他与这人所有的一切已经结束了,却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次喜相逢。   世上没比他更幸运的人了,王悦活过来这么久,头一次觉得活着确实是好,人间多少喜事,他才刚刚尝到甜头。   他绝不能死,无论多少人盼着他死,他也绝不能死。   谢景看见王悦闭上了眼,他没说什么,手轻抚着王悦的背,将人拥入了怀中。   王悦拿额头抵着谢景的额头,笑了下,“我有些不舒服。”   谢景闻声轻皱了下眉,扶着王悦慢慢坐了起来,王悦就像没骨头似的赖在他身上,他伸手去按王悦的脉,低声问道:“哪里不舒服?”   王悦偏头轻浮地笑了下,忽然凑近了替他诊脉的谢景,压低声音沙哑问道:“谢景,昨晚我叫得好听吗?”   谢景微微一顿,他诧异地抬眸看向王悦。   王悦撑着他的肩膀,盯着他的脸,终于忍不住放肆地笑了起来,“我问你话呢!好听吗?”   谢景按着王悦的脉,手僵住了,看着王悦的脸,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该说点什么,“嗯。”他点点头,继续替王悦诊脉。   王悦盯着谢景,又凑近了些,忍着笑意问道:“真的?”   “嗯。”   王悦又追问道:“有多好听?”   谢景终于看了眼手撑着他肩膀的王悦,却瞧见王悦眯了眼睛,他看着王悦那一副“我确实没别的意思我只是很想知道”的认真模样,捏着他的手腕没说话。   王悦环过谢景的肩,拍了下,“说句话啊!”   “你想听我说什么?” 竒_書_蛧_W_ω_W_._q_í_δ_U_ω_ǎ_й_g ._℃_c   “随便说两句,什么都可以。”王悦一脸的随意,“所以我昨晚叫得好听吗?”   谢景看着他的脸,一直看了很久,点了下头,“嗯。”他静静地望着王悦的眼睛,低声道:“好听。”   王悦撑着他的肩,忽然顿住了,良久,他才挑了下眉,“真的?”   “真的。”谢景说完,伸手重新去按王悦的脉,却发现王悦心跳忽然快得惊人,他抬眸看了眼王悦。   王悦从脖颈往下全是青紫痕迹,他抬起左手不停地揉着眉心,望着谢景,终于低下头轻轻笑了下,耳根发红。他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谢景这人确实有些实在,实在得他都有些没法接话。怎么能实在成这样?   这也太实在了!他看着谢景,哑然失笑。 奇!书!网!w!w!w!.!q!i!s!u!w!a!n!g!.!c!c   谢景没诊出什么异样,低头看了眼怀中的王悦,怕他着凉,从一旁捞过件中衣慢慢地给他套上了。王悦瞧着一脸的随意,倒是他自己的手顿了好几回,他昨晚确实把人折腾的太过了些,王悦身上有不少伤,有些地方甚至算得上严重。没再看下去,他披了外套起身走到柜子旁翻出点药,一回头,却发现王悦正盯着自己瞧。   王悦虽然声称自己极不要脸,但其实他还是要面子的,他自然不会去承认他现在腿软到站都站不起来,他只是看着谢景,轻轻地笑。   谢景拿着药走回来,见状终于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低声哄道:“忍着点,我给你上药。”   王悦点点头。   简单梳洗后,王悦卷着袖子坐在屋子里等吃的,都说君子远庖厨,可谢景是个古怪的闲人,他可以在厨房待上一整天,而且做出来的东西大都很好吃。如今谢景腿脚不便,王悦拽着他不让他去弄,可他又确实想吃谢景弄的东西,最后两人干脆就在屋子里生火熬粥,窗户大开着,红彤彤的火苗把小米粥煮得滚烫,炊烟顺着风往门口飘,谢景就坐在炉子旁撩着袖子慢腾腾地搅着粥,火光照在他身上,驱散了清冷,他瞧着很暖和。   王悦盯着他看,这人跟从前一样,瞧着冷冰冰的,可摸清他脾性后,便知道这人骨子里其实温柔得不像话,吃素的兔子被逼急了都会咬人,谢景不会,他终其一生都是个君子。   这样的人,王悦没法不喜欢,世上两情相悦不易,温柔相待更是难得,你找到了一个温柔又深情的人,你还管的上其他?   谢景给支着下巴发呆的王悦盛了碗粥,搅凉了后,轻轻搁在了他面前。   王悦端起碗喝了口,对着谢景用力地点点头,“好喝!”   谢景闻声有些失笑,这也太好养活了,他抬手给王悦整理了下领口,“你今日还要回王家?”   “嗯,我没法待太久,最近琐碎的事太多。”王悦说到这里顿了下,“东南那边情况不是很好,接下来几日兴许会比较忙。”   “荆州?”   王悦略显诧异地看了眼谢景,忽然又想到谢景本来就是从东南一带调回来的官员,了解东南形势也实属正常,他点点头,“荆州怕是要出事。”   “你有何打算?”   王悦摇了下头,对着谢景笑了下,似乎不知道从何说起,这些事本来就一言难尽。   谢景懂了,没再追问下去。   王悦开口道:“事处理完了,我晚上过来找你,你给我留个门。”他端着粥,对着谢景轻轻笑了下,非常直白道:“我今晚想和你上床。”   “你身体受不了。”谢景看着他,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个小孩。   王悦思索了一会儿,“我觉得没事。”此时不趁热打铁太亏,受不了,其实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谢景没理会王悦的狡辩,“你若是过来,我替你煎药,你把药喝了就睡下。”   王悦眉头极轻地抽了下,不知为何,他看着谢景这坐怀不乱的样子,总觉得心里头发痒,他忽然凑近了些,低声道:“你昨晚在床上可不是这样,翻脸跟翻书似的,喂,谢景……你真不想要我啊?”   谢景明显顿了顿,抬眸望着王悦。   王悦一向是遇强则强,对方越是岿然不动,他越是寡廉鲜耻,他盯着谢景,环住了他的脖子慢慢把人勒紧了。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谢景摸着王悦的头发,终于低声平淡道,“不要胡闹了,你这趟找我,到底想让我帮你做什么?”王悦这段日子到底想干什么他看得一清二楚,王悦急着和自己说清楚,甚至跑过来和他上床,无非是形势紧张,王悦沉不住气了。   王悦听见谢景说的话,他明显愣了下,过了片刻才开口道:“不是,谢景,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谢景望着他,掏出一枚物事放在了案上。   王悦低头看了眼,是那司马绍那半枚龙纹玉,他脸上流露出诧异,伸手把玉拾起来,过了片刻,他抬头看向谢景,“怎么了?不过是一块玉而已。”   “你在试探他。”谢景淡漠问道:“你想做什么?”   王悦忽然便没了声音。   “你与其找他,不如找我。”谢景望着沉默不语的王悦,他了解王悦的性子,王悦不适合碰权谋之事。能在朝堂混得如鱼得水的人,一是沉得住气,二是心够狠,最后才是一流手段。王悦前两样都不占,即便他的父亲是王导,他这性子也必然会吃亏。   王导身为大晋丞相,庙堂之术烂熟于心,二十年来却从未指点过王悦,这不是没有缘由的。没有必要。什么样的人干什么样的事,王导识人的能力远胜过江东翕翕名士。   谢景看着许久都没说话的王悦,开口平淡道:“为何不说话?”   王悦立刻抬头看着谢景,“我昨晚过来找你,我没想这么多,我与你上床,不是为了你能够帮我。”他忽然笑了下,眼中却没什么笑意,“谢景,我喜欢你,我知道这些年来你经历了许多,你不想认我,也不愿多说,我不问你,我也不去在乎。别说你双腿残废,便是你疯了傻了,我仍旧会张开腿求你上我,谢景,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我清楚我想要的是什么,我想要活着。”他望着谢景,“我想你陪我活着,我不想一个人了。”   谢景看着他,眼中瞬间暗了下去。   王悦抿了下唇,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景,“若你已娶妻生子,我对着你,只会大大方方道一句喜,可你没有,我总觉得,你心里是有我的。”   谢景伸出手,轻轻抚着王悦的脖颈,低下头吻住了他,“别说了。”   王悦在被咬住下唇的瞬间终于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下,熟悉的气息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谢景停下来看着他,王悦低声问道:“你睡也睡过了,谢景,摸着良心说句实话,你心里有没有我?”   “有。”谢景的手贴着王悦的额头,声音低沉而缱绻。   王悦一下子没了声音,他定定地盯着谢景的脸,手轻轻颤抖起来,良久,他终于笑了下,“听你这人说话真没意思,我说了许多,你回一个字?拿出点诚意来,情话不会说吗?我很小便会了。”   谢景终于笑了下,低声道:“我心中有你,许多年了。”   王悦抓着他的胳膊,过了会儿问道:“这就没了?”   谢景看着他,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问道:“你想听多长的?”   王悦道:“司马昭看上卓文君,写了一篇《凤求凰》,曹操看上他长嫂,写了篇《洛神赋》,人家那才是痴情种子。”   谢景明显顿了下,他看了王悦一会儿,见王悦不像是在开玩笑,他缓缓道:“行吧。”   司马昭看上卓文君,曹操写了洛神赋……也成吧。   差不多。   王悦给谢景拿了纸笔,他自己坐在案前喝着粥,看着提笔蘸墨写东西的谢景,忍住了想笑的冲动,绷紧了脸。   忽然,王悦的目光扫过案上的那枚龙纹玉,他顿了下,眸光沉了片刻,随即又恢复如常。   “东南局势紧张,我有意与他和解,寻个由头试试他,王导也是这么个意思。”王悦对着正在被他逼着写赋的谢景道,“你不是之前问我想做什么吗?我想与司马绍和解。”   谢景闻声执笔的手顿了下,他不着痕迹地掩饰过去了,“是吗?”   王悦“嗯”了一声,点点头,坐在那儿继续喝粥。   过了很久,王悦忽然开口缓缓道:“我记起件事,三年前我与司马绍去江陵赈灾,那时我与他明面上关系还很凑合,广陵道上我与他从匪寇手里头救下个女子。”   谢景一直都望着王悦,没转开过眼睛。   王悦接下去道:“那女子的相貌与气质,令人一眼难忘,我们救下她之后,她便偷偷跟着我们,一直跟到了姑苏,我瞧着她确实可怜,便怂恿司马绍将人收留在身边,司马绍一开始不愿意,忽然又愿意了,我后来才明白,司马绍是看上人家了。”   王悦低声道:“我后来命人查了那女子,她父亲叫淳于伯,曾任皇帝的督运令史,在一场征北的战事中,他父亲耽误了水道运粮的时辰,被王导给斩了,死状极为骇人,她的兄长与叔伯充军,结果在一场战事中全战死了,家中女眷因为他父亲一事被人指指点点,最终疯的疯死的死,只剩下了她一人,她孤身来京师为她父亲伸冤,却无人理会,最终还被人掠卖到了匪寇手中,受尽折辱。”   谢景听到这儿,心里已经有了数,他没说话。   淳于嫣。   “她一开始装得太好,我没察觉,直到她在我东西里下药。我知道她恨我,他父亲确实死的惨,我去查过,行刑的人拿刀抹柱子,血逆流而上,一直逆流了两丈高,我至今没懂这是个什么死法,据说她母亲当场疯了。”王悦顿了片刻,“我后来和她说,你惨归惨,但是你父亲耽误水道运粮,延误了战机,王导没杀你全家算客气了,退一万步说,也不是我杀了你全家啊,王导下的令,你真有本事你找他去!她不听,非得要杀我,跟疯了一样。”   王悦这些话没法和任何人说,司马绍倒是可以,但是司马绍喜欢淳于嫣,王悦和他说不通。王悦忽然就想对着谢景说这些事,他低声道:“知道我忍了他们两人多久吗?司马绍简直跟昏了头似的,那女人干什么他都护着,杀人放火他也护着,那女人当着我们两人的面,说要亲手杀了我,司马绍当时看着她那眼神,我真是……”王悦一下子竟是词穷,说不寒心是假的,人心真的都是肉长的。   “那是个十六岁的女子,我让着她,我待她好,我不指望她感激我,也不指望她不恨了,我只是觉得她这辈子挺不容易的,她与司马绍这事,我对文君一个字都没提,我就想着大家都能过上安生日子。”王悦看向谢景,“最后她要杀我,酒里也不知是谁放了东西,我动不了,我亲眼看着她朝我冲过来,挺好看的一人,红着眼跟条疯狗似的,司马绍就坐在我对面看着。”   谢景他望着王悦,捏着笔没说话。   王悦说完了这事,自己也回神了,他看了眼谢景的脸色以为谢景吓着了,立刻道:“不过我没事,我现在不活得好好的!算了!不说了!都过去了。”他捧着碗低头喝了口粥。   谢景闻声垂了眸。   确实都已经过去了。   或许没什么人知道,当初的那一拨刺客除了淳于嫣外,全都已经毙命,在司马绍手上死了一批,自杀了一批,剩下的全死在了他手上,而且他还从死人嘴里问出了一点东西。   谢景看着喝着粥的王悦,王悦以为他要追问,他在王悦的注视下,抬手替他轻轻整理了一下衣领,“粥还要吗?我再给你盛点。”   王悦愣了片刻,点点头。“要!”   吃完东西,王悦从谢家出来,坐在平缓前进的马车上,他缓缓地摩挲着那半块玉佩,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他正想着,身侧的帘子被轻轻揭开,探进来小半个脑袋。   王悦随意地回头看了眼,冷不丁吓了一大跳,“王有容?你装神弄鬼干什么呢?!”   王有容骑着匹白马与王悦的马车并肩而行,他把头伸进去车窗上看着王悦的脸,“世子,有心事啊?”   王悦看着探入马车内的半个脑袋,他就不明白了,王有容一天到晚神出鬼没的怎么没给人当成鬼打死?顿了片刻,他低吼了声,“进来!”   王有容忙不迭地笑了,踢了脚身下的马,马往前蹬了两步,他爬上了王悦停下来的马车,笑呵呵地坐在了王悦身边,“世子,昨晚去谢家为何不带上我啊?这一晚上,下官担心得紧。”说着他便拧起了眉头。   “好了好了,下回带你。”王悦敷衍了一句,“你怎么找过来了?”   “下官心里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世子。”王有容往王悦身边蹭了蹭。   王悦扭头看了他一眼,在那股熟悉的熏香味道中忍不住低头揉了下眉头,“别挤过来!”他低声道:“好了,够了!”   王有容立刻不扭了,坐在王悦身旁静静地看着他,神情恭谨地就跟只王悦养在走廊花架子上的鹦鹉似的。   王悦欲言又止,看着王有容这脸,他觉得心情实在难以平复,“王有容,你别一天到晚跟着我,我知道你奉王导的命令盯着我,但是!你的意图别这么明显!你当我傻子吗?”他看着王有容,脸色微微扭曲,“你克制一些!我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跟从前一样!成吗?”   王有容隐约感觉到王悦在发火,他忙点点头,屁股往外挪了挪,挪完又往外小心蹭了蹭。   王悦深呼了口气,他迟早给王有容气死,“行了!别磨了!”   王有容闻声一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有些不知道该往自己的屁股往哪里放了,犹豫片刻,他在王悦的跟前蹲下了。   王悦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王有容你蹲着干什么?”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c   王有容镇定道:“我觉得蹲着舒服,世子你让我蹲着!蹲着的时候特别舒服!”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衣摆,示意自己真的很舒服。   王悦瞠目结舌地盯着他,“成。”他点点头,“成吧!”   叫他还能说什么呢?   过了片刻,他问地上蹲得很舒服的人,“荆州那边局势如何了?”   “与几日前传来的消息一致,刘隗与大将军东南对峙,双方都没动静,各州郡也很安静。”王有容看着王悦,小声道:“世子,你别担心了。”   王悦闻声沉默了一会儿。   王有容瞧着王悦的脸色,凑近了些,“世子,你今日瞧着如此之暴躁,又不讲道理,是不是谢陈郡他欺负你了?”   “啥?”王悦扭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什么东西?”   “没事!”王有容立刻摇摇头,“没事没事!”王有容想起从前在江北与谢陈郡打交道的经历,欲言又止,谢陈郡此人心计之深沉让人记忆尤新,王悦这道行在这人面前玩心眼基本是死路一条,他本来就不太支持王悦去和谢陈郡打交道,若是王悦能自己知难而退,便是最圆满不过。   王有容心里随意地想着,面上依旧挂着讨好的笑,对着王悦依旧不停地嘘寒问暖。   王悦抬手用力地揉了揉眉心,没理会黏黏糊糊的王有容,过了许久才低声道:“你想办法去约温峤出来,我要与他见一面。”   温峤,当年秦淮河上的亡命赌徒,如今已然是太子中庶子,东宫炙手可热的人物。   王悦对太子一党有些成见,但温峤此人除外,这些年王悦混得不如意,温峤那赌徒时常请他去喝酒,一来二去倒是有了些交情,司马绍身边的人,王悦唯独看他顺眼。   温峤此人履历很是传奇,十七岁入仕,年纪轻轻便入了军营,跟着并州刺史刘琨一起镇守北土,彼时正是八王之乱末期,胡人南下,无数汉人浩浩荡荡渡江避难,这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衣冠南渡,此时北方几乎全盘沦陷,唯独并州刺史刘琨一人孤悬塞北,温峤跟着刘琨周旋在各胡戎之间,堪堪守住了并州。   温峤当年来江东,便是以刘琨的嫡系身份入朝堂,凭借着并州这层关系,他很快便平步青云,可惜好景不长,刘琨最终死于段匹蝉之手,中原至此彻底沦陷,从此大晋再无北来消息,而温峤便开始了孤身在江东朝堂闯荡的生涯。   到如今,这人也算是闯荡出一方天地了。   当年秦淮河上赌徒依旧在疯狂地摇着赌盅,只不过这次他玩得更大,目光也落在了更远的地方。王悦觉得是时候约这人出来喝杯酒了。   王有容应下了,又问道:“世子,你当真要与太子和解?”他犹豫片刻,问道:“世子可有把握?”   “有没有把握都这样了。”王悦摩挲着手中的玉佩,“我遇刺一事,他心中对我有愧,王家宴会上又瞧见我不人不鬼的狼狈样子,动了恻隐之心,外人不清楚我这些年究竟如何为他掏心掏肺,他自己知道,如今这情分我是收不回来了,不过也别怪我用往日交情算计他。”王悦说着话笑了下,可他没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我早听闻太子心软,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称不上心软,但也没有太硬。”王悦点了下头,“放心,江东士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次风波,士族只想看两败俱伤的局面,他们也不会真的看着王家就此倒了的,我们只要稳住司马绍与皇帝,这次便算是挺过去了。”   王悦说得头头是道,王有容认真地听了半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思索了半天,他问道:“咦,世子,那陈郡谢氏呢?”这段日子王悦耗在谢家的心血不少,可如今听他的打算,那是要把谢家摘得干干净净啊,那这段日子他们谋划了许多是做什么?   本来拉拢谢陈郡便是瞧上了谢家在豫州与江州的势力,若是不为东南谋划,拉拢陈郡谢氏便毫无意义。   王有容忽然反应过来了,“世子,莫非谢陈郡他不答应?”瞧王悦今日这烦躁程度,这事是没办成?若是谢陈郡拒绝了,那倒是很正常的。王有容忙贴心地安慰王悦,“世子,小小挫折不必放在心上,我们来日方长。”   谢陈郡那算盘珠子的性子,他要是答应得太爽快,反而更让人不安。王有容是这样觉得的,谢陈郡拒绝了,不算件坏事。 [奇^书^网][q i].[s u][w a n g ].[c C]   王悦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不知根知底的人,用起来不放心,谢陈郡性子难以捉摸,我与他相识时间尚短,再看看吧。”   王有容以为王悦沮丧,便多安慰了他几句,“没事,世子,东南还有大将军在,除了大将军外,还有郗鉴等人,世子不必过于忧心,陈郡谢氏底细不清不楚,拉拢一事本来便不必操之过急,丞相也是这意思。”   王悦点点头,“你言之有理。”他抬手拍了拍王有容的肩,“有道理。”   待到王有容下了马车后,王悦这才缓了神色,他笑了下,过了片刻,他敛去了眼中笑意,低下头缓缓摩挲着那玉佩。   最终,他慢慢将那玉佩抵在了额头上。   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荆州刺史府邸。   沥水的刀锋被青灰色的麻布一点点拭干,露出雪色的锋芒,男人斜坐在榻上缓缓擦着手里的刀,青筋纵横的手稳稳地拂过清亮的刀面,滋啦一声响。   那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可瞧上去却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一双亮得出奇的黑色眼睛让他显得很年轻,穿着件武将官服,浑身都是精神气。评断这个年纪的人的很少说外表如何,无论男人女人到这年纪全都是皮松肉弛,谈什么英俊不英俊貌不貌美未免让人啼笑皆非,但这个男人是个例外。   这是个很英俊的男人,哪怕他瞧着年纪大了,可你第一眼见着他,你依旧觉得他很是倜傥英俊,甚至有还有些风流意味。   镇东大将军王敦坐在堂前,灌了一大口江东最贵的茶,随意地喷到了自己的刀上,然后他转着块破抹布随意地擦着自己的刀,堂下站了七八位参将,一时鸦雀无声。   “说说啊!”王敦低声笑了下,“一个个的都哑巴了?”   没人应声。   王敦扫视了一圈,最终视线落在最右的一位年轻将领身上,“钱凤!瞧你平时话多得很,出来!说两句!”   那被点到名的年轻将领上前一步,他沉吟片刻,开口道:“大将军,皇帝先前令谯王司马承刺湘州,后又命刘隗领兵出镇,如今重兵锁境,矛头直指荆州,陛下此举,甚寒荆州将士之心。”   王敦笑了下,“皇帝他想如何便如何,做臣子的如何能说皇帝的不是,皇帝永远没有错的。”   “陛下没有错,当斩的是陛下身旁那群妖言惑众的宵小。古来盛世皆是圣贤辅国,宵小当政,国危矣,如今的建康满是乌烟瘴气,陛下听信小人谗言,远离肱骨之臣,长此以往,民心不复,大晋国之不国!”   王敦望了一眼钱凤,“国之不国?”   “大将军坐镇东南三十余年,身担重任,是江左民心所归。”钱凤朗声道:“此乃社稷存亡之际,大将军身为国家栋梁,当仁不让。”   “当仁不让?”王敦笑着看了眼坐在屏风后头的文弱少年,而后漫不经心地望着眼前的年轻将军,“钱凤,你倒是说说,如何算当仁不让?”   年轻的将军笔直地立在堂前,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诛宵小,清君侧。”   平地一声惊雷,荆州妖风滚烟尘,十万铁骑下金陵。 第44章 杀谁   王悦回了王家, 听闻王敦来了书信, 他茶都来不及喝一口,带着聒噪不休的王有容直奔王导书房。   王导此时人在尚书台,书房里空无一人。   王悦看了眼守卫, 守卫分明是怕了王悦, 在犹豫着拦与不拦时, 王悦当着他们的面推门走了进去。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没敢说话。   王悦进屋直奔桌案,随意地在案上乱翻了一阵,在王有容一声声“使不得”的惊恐劝说下, 他终于从公文堆中翻出了王敦寄来的书信。   王有容忙道:“世子!拆不得!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要是教丞相知道了……”   “嗯, 知道了。”未等他话未说完, 王悦已经滋啦一声撕开了信封, 抖开了信纸。   差点被话憋死的王有容:“……”   王悦低头认认真真地读完了,沉默了片刻, 他将书信缓缓地又叠了回去,他走到桌案前,忽然低下身翻找了起来。在王有容倒吸凉气的嘶嘶声中,他翻出了这几日王导与朝臣的来往文书, 哗一下摊开便低头读了起来。   王有容就差没双手合十求菩萨保佑王导此时千万别回来。   王悦读完了所有的东西,抬头看向喃喃念经的王有容,问道:“你不是崇尚黄老之术?你求菩萨有用?”   王有容瞧王悦还在笑,气不打一处来,他赶紧冲上前将散落在地的文书啪啪几下收拾后, 又将王悦手中的文书夺过来,“世子!我求求你了!有事我们等丞相回来再议不迟!你可别翻丞相的东西了!”   王悦望着王有容那副样子,无所谓地笑开了,“这算什么?我儿时还在他文书里夹过三文钱一本的春、宫图,他还糊里糊涂地带去上朝了,朝上到一半书还掉了出来,你瞧我也没缺胳膊少腿不是?你怕什么?”   王有容听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他目瞪口呆片刻,“祖宗!你真是我祖宗!咱们赶紧走吧!”他伸手就去拉王悦,“丞相早说了!没他允许,谁都不许进书房,你不怕死,下官怕啊!”   王悦感觉胳膊被王有容拉住了,他不慌不忙地,反手抓着王有容的胳膊将人一把拽了回来,懒洋洋道:“别急,我问你几件事。”   王有容差点没痛哭流涕,“世子!我求求你了!有事出去说成吗?”   王悦拍拍王有容的肩,示意他稍安勿躁,“我问你,王导这两年一直这样?”   “什么这样?”   王悦扫了下那叠文书,“皇帝对王导这态度从何时开始的?”   王有容看了眼那文书,似乎颇为为难,过了很久他才低声道:“世子,你是丞相的儿子,你还能不知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王悦忽然便沉默了一会儿,他扯出抹随意的笑,“这你还真错了,我的确不知道。本世子这些年活得风光潇洒,每天光盼着自己能去打仗出风头,立大功,朝中这些糟老头子的零碎事如何入得了本世子的眼?”   王有容略显诧异地看了眼王悦。   王悦缓缓道:“我是真的不知。”   王有容顿了会儿,不知道如何安慰王悦,整理了一下思绪,他还是磕磕绊绊地把这两年皇帝与王导之间的事儿跟王悦说了些,他开口道:“这两年陛下忌惮南北士族,朝中许多事都不让丞相插手,大将军多次上书,陛下都敷衍过去了。”   “那王导岂不是很闲?”王悦轻轻笑了下,手随便拿起一份文书,,“看来皇帝也知道王导劳碌命,知道他太闲,便打发他去干些零碎小事,一大把年纪了,还在为朝中官员今年的冬衣操闲心。”   王悦将那文书往案上一递,啪一声轻响。   王有容无奈道:“陛下这两年治理江东,对丞相的‘镇之以静’的政令颇为不满,丞相便不再过问朝中许多事了。”   王悦没说话,过了很久,他忽然笑了一声,“我还记得我儿时,上元节下雪天,皇帝还未登基,微服来王家邀王导去踏雪行舟,他披着白狐裘站在院子里,手里牵着匹白马,王导快步走出去,两人并肩冒着大雪往外走,边说边笑,我伯父回头对着我母亲大声嚷道,琅玡王比他还像王导的血亲兄弟,他说这酒没法喝了,炉边围着的人都笑起来。”   这才多少年过去,便已物是人非到了这境地?说好了契同友执呢?   飞鸟尽,良弓藏。   王悦抚着那文书,许久没听见王有容的声音,一抬头却瞧见穿着官服的王导站在门口,瞧那样子也不知是站了多久了。   王悦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镇定而从容地打了个招呼,“这么早?回来吃饭啊?”   王导看着将脚搁在案上的自家长子,又看了眼一旁面色惨白有如死期将至的王有容,他对着吓坏了的王有容轻轻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下去。   王有容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马上滚了。   王悦在席子上斜躺着,穿着黑色靴子的脚在案上轻轻晃了晃,他打量着王导,琢磨着他现在立刻跪地抱着王导大腿求饶还来不来得及,还是打死不认把事情全推王有容身上去?王悦正纠结着,王导已经朝着他走了过来。   王导一眼就瞧见了桌案上那封拆开过的书信,问道:“看过了?”   王悦立刻摇摇头。   王导很是淡漠地看着王悦。   王悦马上认怂地点点头。   “信上写了什么东西?看得懂吗?”   “皇帝派刘隗戴渊镇守合肥淮阴,明面上是为了巩固边防,实则是为了对付伯父,伯父给刘隗写了封信,刘隗回伯父一句‘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王敦顿了下,“伯父快气死了。”   王导看了眼王悦搁在案上的脚,王悦刷一下把脚放下了,他冷淡地问道:“你读了十来年书,也算半个读书人,‘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知道这句话是何意思吗?”   王悦明显顿了下,过了一会儿,他缓缓道:“刘隗……刘隗不是鱼,他忘记了道术……他还说伯父也忘记了道术,两人一起忘记了道术,他……他主要想要气死伯父。”王悦点了下头,镇定地看着王导。   王导闻声看着王悦久久都没说话。   王悦点点头,自己附和自己道:“刘隗这人确实不是个东西。”   王导有时候难以相信王悦是他亲生的,这说话的水平确实不像,他盯着王悦看了会儿,王悦这性子很奇特,不像他,也不像曹淑,王悦就像是坊间流传的那种天煞孤星,天生地养,不知道就从哪儿蹦出来了,落在了他头上,便成了他家的天煞孤星。天、煞、孤、星,这四个字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好东西,可王导心里却莫名很喜欢,王家养了一颗天煞孤星,是从天上掉来的,很是珍稀。   王导望着还在琢磨着如何强词夺理的王悦,拂袖在他面前坐下了,淡漠道:“我早警告过你了,不要随意进出书房,更不要把东西带进带出。”   王悦拿袖子给王导抹了下桌子,笑道:“我看外头的侍卫没拦我,我会错意了。”   “王家有谁敢拦着你?”王导打量着王悦的脸色,问了一句,“身上的伤如何了?”   “差不多痊愈了。”   “没再吐血吧?”   “没有。”王悦笑了下,“云叔说了,我身体底子好,好好养几年就养回来了。”   “那就好。”王导点点头,“你没事少往外头跑,好好在家休养,多陪陪你母亲。”   “成吧。”   王导望了眼案上的那堆文书,“翻着什么了?”   “没什么。”王悦低头笑了下,“随便看看。不过话说回来,”他抬头看了眼王导,“皇帝近两年防你防得紧啊!跟防贼似的。你们怎么闹到这地步了?”   “如今江东的局势与过去大不相同了,南北士族不断壮大,皇帝忧心也是难免。”王导拿文书折子轻轻拍了下王悦的手,“说话当心些!近日不太平,小心祸从口出。”   “知道,我这不是和你一人聊吗?四下又没外人。”王悦偏头望着王导,“我瞧那刘隗很是得意啊,又领兵外镇,又征发各世家大族的僮客,还招揽流民,手都快伸到豫州去了,所以你是真的失宠了?”   王导听笑了,“你对朝中的事不闻不问,对东南的事倒是很清楚啊。”   “所以呢?”王悦一脸好奇,“你真失宠了?”   “养鹰犬玩物才用得上宠这个字,你父亲我这副模样,应当叫失势。”王导微微一笑,“不过你放心,还能凑合供着你,你在外头不必对人低头,该如何猖还是如何猖,王家的门面靠你撑着呢。”   王悦看着王导良久,久久都没说话。   王导瞧着他那副模样,低声笑道:“你怎么了?是怕王家真的失势?放心,我哄你玩的,瞧给你吓的。”   王悦望着王导,一字一句低声道:“父亲我问你件事,若伯父真的被逼反了,事情会如何?”   王导沉吟片刻,开口道:“若真是这样,那你便很可怜了,要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活,谁见了你都会上来踹两脚。”   王悦撑着桌案,缓缓笑开了,“是吗?那还真是难得!”   “谁让你平时得势便猖狂,不收拾你收拾谁?”王导看着王悦那副不成器的样子,一直看了很久,终于叹了口气,“害怕吗?”   “有何好怕的?他们敢杀我吗?”王悦笑了起来,“一群人连杀我都不敢,有何好怕的?”   王导闻声顿了下,他打量着自己的长子,这孩子真的不像他,从长相到气质再到才华,这孩子没有一处是符合他期望的,可唯独这一股烈烈的英气,既不像他,也不像曹淑,仿佛是他自己生来便有的,时常教他耳目一新。   他看着王悦,过了许久才道:“没事就回去吧。”   “好!”躲过一劫的王悦十分识相。   ……荆州传来消息的时候,树下的炉子里煎着药,残阳如血,王悦正坐在院中和王有容商量着明日与温峤见面的事宜,侍从直接从门外冲了进来。   “怎么了?”王有容瞧见那通报的侍从慌乱的神色,皱了下眉,“成何体统?”   王悦看向那侍从,“别理他,他中午给王导吓傻了,说,怎么了?”   那侍从扑通一下扑跪在地上,“世子,大将军反了!”   王悦顿住了。   王有容闻声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侍从,嗓子都尖了,“你说什么?”   “大将军反了!”   王悦猛地起身往外走。   深夜,王家大堂前,所有人整整齐齐地坐着,通红的烛光照着在场所有人的脸庞,整个大堂鸦雀无声,只闻蜡烛燃烧的噼啪声响。王悦坐在靠下的一个角落位置,两只手的手指交叉叠着,他沉默地感受着这无声蔓延的沉默。   就在这里,刚刚发生过极为激烈的争吵,他的叔伯们从建康各地赶过来,齐聚一堂,就王敦反叛一事吵得不可开交。   四个多时辰,喧嚣才终于散去,所有人都冷静了下来,他们坐在这堂前沉默地看着夜晚一点点降临,没有一个人敢离开。夜色依旧静谧,可从今夜的黑暗中能依稀嗅到血腥味,荆州十万铁骑的马蹄声一下下落在众人的心头。   有小辈偷偷哭了,王悦听见昏暗的烛光中传来抽泣声,也不知是谁,他扫了一眼,许多人坐在案前,沉默不语,一脸木然。   人心惶惶。   王悦抬头看了眼最上座一直未曾开口的王导。   王导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他拂衣起身,踏过一地的昏暗烛光,朝着外头黑暗中走去。   所有人都看向他。   凌晨的尚书台。   扫地的侍女打着哈欠,拎着水桶走出来,看清眼前的景象的一瞬间,她猛地吓了一大跳,手中的水桶下意识脱手,水桶砰一声落在地上,顺着台阶往下骨碌地飞快滚去。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清水溅了一整个台阶,最终沿着石砖缝隙滚到了阶下跪着的男人身边,濡湿了他素色长衫的一角。   天光未明,尚书台阶下跪满了一众素衣的朝官,昏昏沉沉的黑暗中一片鸦雀无声。   所有的王氏族人全都整整齐齐地跪在阶下,笔直着腰,面无表情,面前叠着脱下的官服,官服上压着官印。   那侍女跑到阶下抱着水桶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盯着最前头的那中年男人惊骇得无以复加。   王敦反叛的消息像是一阵风暴席卷了整个江东,十万兵马直扑建康而来,元帝震怒,命刘隗戴渊立即带兵平叛,与此同时,大晋丞相王导率领王氏全族跪在尚书台前,素衣请罪。   武昌点将台,将军亲自击鼓,东风中惊起战鼓第一声响。   扑朔迷离了许久的局势一夜之间明朗起来,迷雾散去,虎狼慢腾腾地露出了獠牙,鹰犬悄悄地睁开了双眼。   那个战袍中卷着沙与血的王家男人腰间别着把秀气的东海刀,他从荆州走来,不久之后,他当着天下人的面,将这个汉人王朝虚弱而软绵的皇权踏了个粉碎。   而在此之前,王悦跪在尚书台前,年轻的皇族太子从他面前走过,他慢慢地低下头去,面色平静。   谢景收着消息其实要比王悦更早一些,他毕竟是在东南待过,得知王导率全族跪在尚书台前请罪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少诧异,但他放在案上的手还是下意识顿了下。   王悦的身体怕是受不了。谢景头一次有些后悔,王悦浑身上下全是伤,那天晚上应该克制的。   他的眸光沉了下去。   元帝骨子是个怯懦的人,他担不起事,在当年过江的五位皇族宗亲王爷中,琅玡王家最终选中他,很重要一个原因便是元帝司马睿是个胆怯的人,也正是因为司马睿不是乱世之主的料,他瞻前顾后,果决不足,所以今日他绝不敢真的听从刘隗等人的话趁机灭了琅玡王家。   若是所料不差,元帝面对王敦,愤怒过去后便是恐惧,他会为迅速为自己留一条退路,他会去找王导。王家人在尚书台前跪不了多久,整件事情由始至终都在王导手里头,从未失控过分毫。   可一直到第三日的中午,王家人全部都还整整齐齐地跪在尚书台下。   谢景不知道王导在想什么,他坐在廊下看着小院,这两日正是倒春寒,外头池水冻得跟深冬似的,风吹在脸上阵阵刺痛。   “送封信去右仆射纪瞻府上。”他终于开口道,声音有些冷。   御书房。   元帝坐在案前看着那份檄文,气得手不住发抖,“笑话!笑话!清君侧?天大的笑话!”他把那份文书对着周顗摔了出去,“他列了刘隗十宗罪!你瞧瞧!僭毁忠良,扰乱朝政!忠良是谁?奸贼又是谁?”   堂下立着的人是义兴周氏的家主周顗,义兴周氏是江东土著士族,在北方士族未曾渡江之前,义兴周氏是江东四大士族之首。周顗作为士族领袖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与王导私交相当不错,他看着皇帝摔下来的那封檄文,低腰慢慢将它捡起来,掸去了灰尘。   “周伯仁你也为王家来求情?”元帝笑着拍了下案上的一摞文书,“瞧瞧!好好睁大眼瞧瞧!全是求情的!缺你一个不缺!”   周顗沉默不语,皇帝还在气头上,满朝文武没人敢来触霉头,只有他这么个老眼昏花的老头犯了浑,可是他不来不行啊,周顗叹了口气,低下腰将散落在地的文书一本本捡起来,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听见脚步声响起来。   “禀陛下,右仆射纪瞻纪大人求见。”   元帝正怒不可遏,闻声忽然一愣,“纪瞻?请他进来。”   周顗一听这名字也有些愣,纪瞻?他回头看去,白发的年迈重臣踏入了御书房,周顗乍一看去有些眼花,定睛一看,竟然真是他!   南士冠冕纪瞻,曾经的东吴士族领袖,这人已隐退朝堂不知多少年了!今日竟然出现在皇宫之中!   周顗相当震撼,他是江东人,对纪瞻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东吴四君子之一,当年的“南金东箭”,江东何人不识君?最重要的是,此人在军营中声望极高,如今的江东名士大多沽名钓誉之流,纪瞻名声不显,低调为人,却不知胜过他们多少。在老一辈东吴人的心中,纪瞻便是东吴之国器。   “参加陛下。”年迈的东吴老臣上前一步,微微笑着对着元帝拱手行礼。   “免礼!”元帝忙对着宫人道,“快扶纪大人起来!”他也着实有些意外,当年纪瞻告老辞官,他为了稳定江东人心,亲自上门恳求纪瞻留在朝堂,纪瞻便在朝中挂了个清闲的官职名头,这些年因为年纪大了,纪瞻几乎不曾踏出过府邸大门。   “不知纪大人觐见是所为何事?”   纪瞻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哑着嗓子开口道:“陛下,老臣斗胆,今日来为丞相大人求句情。”   话音刚落,不只是元帝,周顗也愣在了当场。   尚书台外。   王悦跪在地上,望着跪在最前头的王导,手终于捏紧了。已经三天过去了,他真怕王导的身体受不了。   王家最多的是老臣,几位叔伯全都已经上了年纪,这样一日日跪下去,每日只喝点汤汤水水吊着条命,这不是个办法。王悦劝不动王导,他也没法劝,这事不是王导能做主的,他们虽说是主动跪下请罪,但皇帝一日不松口,他们便只能跪到死。   这两日替他们求情的士族有许多,劝皇帝斩草除根的也不少,王家毕竟树大招风。   王悦看着王导,忽然听见身旁有人低低咳嗽了一声,“世叔?”他忙伸手去扶王彬。   “嘘!没事。”王彬示意王悦别出声,他压了下咳嗽,低声道:“我没事。”   王悦扶着王彬,他摸了下王彬的手,冰冷得都快僵硬了,他压低声音道:“世叔,我扶你去歇会儿,你不能再跪了!”   “不要说了。”王彬摇摇头,扭过头对着满脸焦急的王悦无声道:“长豫,听话。”   王悦一听这四个字眼睛瞬间猩红,王导从前对他严苛,他犯事了不敢回家,便偷偷去找好脾气的王彬,王彬会替他收拾好烂摊子,还会亲自领着他回王家,临走前回回都要嘱咐他听话,这是王家脾气最好的一位叔伯,平生不曾与人争。   王悦扶着他,手都开始发抖,他从来没这么后悔过,他不知道他后悔些什么,他只是觉得后悔,悔得肠子发青,他发誓这滋味他真是毕生难忘。   王悦替王彬一点点暖着手,他正低着头,王彬忽然把手收了回去。   王悦猛地抬头看去,司马绍从阶前步下,身后跟着温峤与庾亮,他与司马绍两人的目光对上了。   司马绍的脚步顿了下。   王悦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司马绍没停留,别开了视线继续往前走。   王悦的手慢慢捏紧了,他没说话,再次平静地低下头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旁传来脚步声,王悦看见了一截紫色衣摆,他顿了片刻,猛地抬头看去。一旁跪着的王家人也注意到了。   “参见太子殿下。”王彬率先恭敬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的虚弱。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声音,王悦终于开口,“参见太子殿下。”   王悦抬头盯着面前这人的脸。   司马绍静静看着他,拂开衣摆低下身,尚未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他听见极低的一句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像是特意压着不让周围的王家人听见,可他却又听得极为清晰。   “求你。”   王悦定定地看着他,这样跪下去不是个办法,他劝不动王导,只能押一把司马绍,反正都已经这样了,管他什么丢脸不丢脸!   司马绍似乎没听见,垂眸淡漠地看了他许久。   王悦的手慢慢攥紧了,他盯着司马绍。   “把诸位大人扶起来!”司马绍回头望着温峤与庾亮,“把所有太医全召过来!”   王悦猛地松了口气,手却没能松开,司马绍盯着他看,他沉默片刻,抿唇从地上慢慢爬起来。   跪了太久了,王悦几乎没能从地上站起来,腿已经彻底没知觉了,起身的那一瞬间,骨头突然钻心的疼,幸而冬天的裤腿比较厚,否则膝盖指不定已经烂成什么样子了。王悦正艰难地起身,司马绍忽然伸出手抓着他的胳膊扶了他一把。   王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下一刻,身旁传来扑通一声。   “世叔!”王悦看着往前栽倒的王彬,猛地朝他扑过去,却因为膝盖一软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压根没来得及理会,伸手便去扶一旁昏倒的王彬,“世叔!世叔!”   “世儒!”   司马绍迅速低下身将昏倒的王彬扶了起来,这事绝不能闹出人命,他伸手轻轻按了下王彬的脖颈,抬头对着王悦道:“先进屋。”   入夜时分。   尚书台偏殿,王悦一个人坐在床头守着睡着的王彬,王导与一众王家叔伯刚起身不久便受到了皇帝的召见,临走前王导瞧他脸色吓人,让他留在屋子里陪着王彬,王悦答应了下来。   宫中一直没消息传出来,王悦在尚书台有些心绪不宁,他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辰睡过去的,跪了三天,他几乎没合过眼,闭上眼的瞬间便失去了意识。   司马绍推门进来的时候,瞧见王悦坐在地上倚着床睡着,他一开始以为王悦是出事了,过去仔细看了才发现王悦是睡过去了。   他蹲下盯着王悦的脸看了一会儿,大约是没怎么瞧过王悦狼狈的样子,他多看了几眼,伸手将人捞了起来,怕吵着王彬,他捞着王悦去了隔壁房间,将人放在了床上。   然后他低头诧异地盯着睡得极沉的王悦,王悦警觉性一直很高,丁点风吹草动都能醒过来,以前读书时,他还因为这事嘲弄过王悦太怕死,今日竟然毫无知觉?   他莫名又想起今日王悦跪在地上求自己的样子,忽然觉得很没意思,他走到一旁去点灯。   屋子里一下子就亮堂多了。   司马绍坐在床头,穿着靴子的一只脚直接搁在了床上,这模样瞧着极不端庄,和他平日里儒雅的模样大相径庭,他垂眸望着睡去的王悦,低声缓缓道:“你若真有本事,今日本不该求我,王长豫,你竟然求我。”   他坐在那儿忽然便想起些过去的事,视线一下子有些悠远。   望着王悦不知多久,忽然,他偏了下头,定定地看着王悦的脖颈。   王悦的衣领不知何时往外扯了一截,昏暗的烛光下,司马绍盯着他脖子上痕迹看了会儿,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东西像伤口。他顿了下,缓缓地伸出手去拨开王悦的衣领,稍稍拨开一些,他的手便与他的视线一齐顿住了。   王悦的身上确实全是伤,司马绍一下子就认出这是什么痕迹了,他刷一下松开手,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盯着王悦的脸看。   他迅速收回手,却不小心撞着了王悦的膝盖。   王悦跪了三天,膝盖都快跪烂了,伤口被狠狠敲了一下,他瞬间疼得从梦中惊醒过来,一睁开眼就看见司马绍坐在他床头不知是个什么表情,他不明所以地睁大了眼,“你疯了!你打我干嘛?”   司马绍对着惊醒过来揉着膝盖的王悦,眼睛仍是忍不住盯着他的脖颈看,那痕迹不太像是女人弄出来的,倒像是……一股极强烈的恶心涌上心头,让他几乎有些想要呕吐的冲动,他忽然起身退了一大步。   王悦满脸的莫名其妙,“你在干什么?”他顺着司马绍的视线低头看了眼,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他抬手不着痕迹地收了下衣领,抬头看着司马绍的那副样子,却仍是忍不住简单干脆地骂了一句,“有病!”他低头整理自己的衣领。   真有病啊!王悦不知道说什么好。   司马绍盯着王悦的脸看了许久,压抑不住的恶心一阵阵涌上来。   王悦的伤口很新,瞧上去是成片的,绝不止这么一点,王悦应该浑身上下全是伤。司马绍不是没见过龙阳,宫廷中多的是有古怪癖好的人,宫规戒律下,越压抑越极端,他们玩的花样与门道,宫外的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见的世面绝对比王悦要多,可他是头一次这么恶心。   “我可以帮你杀了他。”   王悦整理着衣领,闻声一愣,他抬头看向司马绍,“杀谁?” 第45章 太子   王悦思来想去, 最终还是觉得, 司马绍这个人是有病。   他斜倚着床头看着司马绍,过了很久才琢磨出来这人是个什么意思,这人是以为他被人整了, 替他打抱不平。王悦有些想笑, 心道司马绍你操得这是哪门子闲心?   若是十三四岁的王悦听着司马绍这句话, 保准心花怒放。谁都别拦着, 今日我兄弟要给我出头!我兄弟人怂,等我弄个几百王家侍卫保驾护航,我让他玩命地出场风头, 当一遭英雄。   就司马绍这身板面盘, 硬气一回, 不知道要迷倒建康多少金粉女儿, 我兄弟从此便是市井江湖里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了。   王悦觉得可惜,如今的司马绍比少年时更人模人样, 当朝太子,招手即来千百羽林天军,挥手即去无数芙蓉娇女,风流人物里头名列前茅, 随手拈来一句“你报名号,我替你杀了他”,多少气派!可惜这么气派的人,却当不成他兄弟了。   王悦懒得向司马绍解释,道了一句“多谢”, 半晌又添了一句“不用”,便没了下文。   司马绍看着王悦疲倦的神色,过了很久才开口平静道:“纪瞻替你父亲求情,你父亲官复原职了,这尚书台明日你也不用跪了。”   王悦闻声诧异地看了眼司马绍,“纪瞻?”   “右仆射纪瞻,不止是他,过半数的南北士族为王家陈情上书,琅玡王家这些年在江东的确深得人心,我父皇松口了。”   王悦看了会儿他,开口问道:“我父亲人呢?”   “陪着皇帝在勤政殿哭,一下午了,我走的时候,两人拉着手还没哭完。”   王悦觉得莫名其妙,“哭?哭什么?”   “谈到些开国之前的事,一时情难自禁。”   王悦一愣,半晌才回过味来,点了下头。他没再说话。   司马绍想起那殿中两人对泣的场景。   从琅玡到长安,从长安到洛阳,从洛阳到建康,从永嘉一直到建武,八百里秦川大半个中原,从汉家陵阙一直到长江楼船雪,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两人说得泣不成声。   司马绍望着王悦的脸,忽然又想起当年这人说要给自己当将军。   那时这人还说他要打回长安去,去看看所谓的雪满长安道,到时候佳人倒美酒,账下赏箜篌,他要醉个几天几夜,醒来把这些个乱臣贼子杀个片甲不留,连块乱葬岗都不给他们留!王悦说这话的时候已经醉得很厉害了,一通胡言乱语,颠三又倒四,他越听越觉得可笑。   就凭你?   司马绍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记得这么清楚,连当年掩饰得极好的轻蔑都记得一清二楚,王悦太好糊弄,王悦引谁都当知己,把孤独当坦诚,殊不知别人看他如同看笑话,他也不例外。   南征北战,这次从一个纨绔嘴里说出来,就是个笑话,何况王悦注定一辈子走不上疆场,琅玡王家的家主,终其一生到死也只能是个文臣,活在他眼皮底下。没有长安雪,没有洛阳咏,也没有沙场点兵,结局?一场小孩的春秋大梦要什么结局?   勤政殿中对泣的两个人,一个是大晋的皇帝,一个是大晋的丞相,他们经历的事比他与王悦经历的事还要多,可最终也不过如此,他们的结局就是他与王悦的结局,唯一的不同的是,王悦不如王导,而他远胜皇帝。   王悦的结局,从他出生的那一刻便已经决定了,他只能困在这座建康城中,与天斗,与地争,直到死为止,与他一模一样。   要么争,要么死,二者选其一。   司马绍觉得王悦已经开始接受这事了,因为他终于不说胡话了,这是件好事,人要学着接受不喜欢的东西,他第一天遇上王悦便懂了这道理,而王悦今天才明白。   他唯一没想到的是,王悦会把自己弄成这副恶心的样子。   王悦坐在那儿,一见司马绍的眼神就知道,自己又给他添恶心了。他也是无话可说,这可是大晋朝,大街上好龙阳的男人一抓一大把,这事儿很常见!以前虽没见司马绍玩过龙阳,但也不记得他这么恶心这档子事啊?他瞧司马绍都快吐了。   有这么恶心?   王悦不懂,他反正觉得挺好的,反过来想想,还能恶心一把司马绍,真是意外之喜。   司马绍盯着王悦,也是颇为佩服这人此时此刻还能笑得出来。   “殿下,无论如何,今日之事多谢你了。”王悦倚着床望着他,低低又道了一遍,“多谢。”   司马绍扫了眼王悦的膝盖,没说什么。   王悦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我伯父叛乱的事,我确实有些没想到。”他看了眼司马绍,“你跟我的旧日恩怨暂且不提,这事确实是王家理亏,君是君,臣是臣,无论之前发生何事,君臣纲常不该忘记,我再跪多少天也应该,错了便是错了,即便你与皇帝要屠灭王家,我也没脸喊冤。”   司马绍看了眼王悦,难得见王悦服软一次,他没说话。   王悦望着司马绍很久,低声缓缓道:“无论你信不信,我一直相信你能做个好皇帝,皇族这么些人里头,你是唯一一个我由衷佩服着的,我当年就对你说过了,你不当太子,天下没人配坐这位置,我拥护你不是因为儿时交情,是因为我相信你会是个好皇帝。”   “我父皇昨夜找过我了。”司马绍望着王悦,“他问我,换成是我,我会如何处置王家。”   王悦看着司马绍的脸。   司马绍迎着他的视线,“我告诉他,破釜沉舟,尽诛王氏。”   王悦没说话。   “这不是唯一的活路,却是唯一一条振兴皇权的路。”司马绍看着王悦,缓缓道:“可惜我知道他办不到,他不是光武这般的中兴之主,他退了。”   王悦轻轻吸了口气,“你非得如此直白吗?我总觉得你说完便要杀人灭口了。”   “你会怕?”   “怕。”王悦点了下头。   司马绍望着他,“怕什么,也不想想,我如今杀你有何用?要杀便杀你全家了。”   王悦张了张口,哑口无言,他觉得司马绍这是在说笑,但又不觉得这好笑,但他最好还是奉承这位笑一笑,“殿下,倒是比从前有意思多了。”王悦很识相。   “皇帝不敢灭王家,王导料准了此事,他是对的,全建康的官都知道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望着王悦,“但他们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悦默然了一会儿,这话是真的,确实没多少人知道司马绍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他和司马绍认识十年,也不敢说一句了解他。过了很久,他才低声道:“你灭了王家,将来若是王敦真的攻入建康城了,你打算如何?殿下可曾想过有这可能?”   “我记得从前你带我去赌场,你和我说,赌钱是图个乐子,这乐子不在‘钱’字,而在于一个‘赌’字,赌就好了,反正你总会输的,也总会赢的。”   王悦后悔了,当时不该说鬼话骗司马绍钱的。   司马绍看着王悦的脸色,“王敦起兵,幌子是清君侧,皇帝不杀王家,是怕王敦真的攻入建康城后大开杀戒,留着王家,王敦至少不会真的要他的命,虽然我不认同,但他确实是如此想的。”司马绍忽然笑了下,“但我与皇帝不一样,我没有退路,王敦攻入建康城必然会扶植新的皇储,我只有一个下场,既然如此,灭不灭王家都是一样的。”   王悦丝毫不怀疑司马绍这话的真实性,司马绍说的这么直白,明显是动了杀意,当初司马绍连他都杀了,不用指望这人有多悲天悯人了。   司马皇族这一代都是些什么怪物?   王悦心思转着,面上却依旧平静,“琅玡王家为江左功臣之首,你这样不怕失了人心?”   “你错了,灭王氏的是我父皇,不是我。”司马绍平淡道:“我若是登基,必然为王氏一族平反,昭雪冤狱,另立碑文,还你王家一个公道。”   王悦猛地没了声音。   够狠。   如果这事不是在讨论要不要杀他全家,他几乎要为这位以“仁义”出名的当朝太子拍案叫绝,什么叫机关算尽,这就叫机关算尽!确实是块当皇帝的料!   他看向司马绍,“太子,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聪明成这样?”   “我告诉过你许多次,不要轻信,无论是父子妻儿还是手足兄弟,都不要轻信,世上的活人靠不住。”司马说这话的时候,心境忽然有了几丝波动。他原本大可以一直骗着王悦,扮演一个亲如兄弟的知己,他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何要和王悦把话摊开说,其实想想原没有必要。   王悦沉默片刻,有些气绝,却又难得松了口气,“话你全都说出来了,舒服!”他看着司马绍,“你和我说了大半个晚上,不会只是为了提前告诉我一声,明日要杀我全家吧?”   司马绍冷淡地笑了下,“不会。”   王悦盯着他看,“那你还想干什么?”   “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找你说说话。”   王悦乍一听见这一句,整个人都愣了下。司马绍你是看我最近失势混得惨,专程过来嘲弄我的吧?你想杀我全家,心中过意不去,于是找我说说话让你杀得更轻松些?司马绍,这个丧心病狂的想法你是如何产生的?   王悦也就是跪了三天尚书台身体太虚,加上最近王家失势他不好太张狂,否则他已经开始撸袖子了。   司马绍你不要以为我真不敢打你。   司马绍明显从王悦眼中读出了这一句,笑了下,“士可杀不可辱?”   王悦把气压回去,低声道:“不敢。”王家最近挺难的,得罪不起人,他淡漠道:“你想杀就杀想辱就辱吧,我这两日报应一桩接一桩不差你这一件。”   司马绍看了他一会儿,像是想到什么,眼神微微变了下,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道:“想和你做个买卖。”   “怎么?太子殿下要卖什么?卖棺材啊?”王悦望着他,“也是,几百口棺材也能小赚一笔了。”   “我并不喜欢你说话的语气。”司马绍望了一眼王悦,“自以为很从容风趣?”   王悦深吸了口气,“行吧。”   “想活命,和我做个买卖。”   “说。”   司马绍看了他一会儿,“庾亮前两日与我说,你必然会效忠于我,哪怕我对不住你。”   王悦顿了下,他总不能说我读过史书知道太子殿下你便是文成武就的晋明帝吧?即便是没读过史书,他也只能选司马绍,司马皇族确实挑不出第二个配当皇帝的人了,若是太平之世倒也罢了,可如今是乱世,还是中原沦丧的乱世,王悦只能硬着头皮选司马绍。   所以实际上他并不想与司马绍闹得太僵,因为他没选择,说出去都没人信啊!回回两人对峙,几乎全是司马绍先挑的事。   王悦望着面前的男人,选择了沉默。   司马绍轻点了下头,“琅玡王家若是倒了,江左必然动荡极大,我其实也不太愿意见着这种局面,王家若是愿意效忠皇室,这事不是不能商量。”司马绍觉得有些怅然,忠君本来是为人臣子的本分,可如今这局势,竟然要用计威逼利诱,说王家人一句其心可诛其实真不冤枉他们。   王悦看着他,忽然就懂了司马绍今晚绕来绕去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选择直白地开口问道:“你的意思是,你想让我做你的走狗?好听点,叫党羽?”   “随你如何想,叫什么都行,你只需答应几件事,琅玡王氏永远效忠于晋室,你永远效忠于我,王敦若是入京,你会摆平这件事,明日我可以留着王家,你可以回家和你母亲团聚。”   王悦听后,忽然笑道:“你这也太抬举我了,我只是个王家世子,我上头还有个王导,行,先不说我答应你之后能不能办到,即便是我能办到,我说我答应,太子你这不会信吧?我现在答应你了,王敦一入京我反悔了,你会冒这险?你压根就不信我。”   “我信你。”司马绍点了下头。   王悦顿住了,司马绍太爽快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久他才缓缓道:“口头答应就成?还是我给你再立个字据?”   司马绍走上前,在王悦身边坐下,他从袖中缓缓掏出个巴掌大小的盒子。   王悦倚着床头看着他,见司马绍不动,他从司马绍手里拿过那盒子,打开看了眼,发现是些压实的粉末,他蘸了一点闻了下,“五石散?”他抬头看向司马绍,“我又不吃这个,你送我这东西干什么?”   “我信你会帮我,但是这远远不够。”司马绍起身负手站在他面前,“五石散里头另掺了东西,一旦服用,几乎不可能断服,同样的药只有我手里头有,我拿这东西不是为了逼你,靠这种东西控制人心太荒谬,药在你手里,你服不服随便你,想扔了也行,我不会过问。”   王悦皱了下眉,“那你给我做什么?”   “我只是告诉你几件事,第一,我选择留着王家,我付出了代价,各路人马得知王氏未灭,必然以为皇帝给自己留退路,这极有可能造成王敦入京,而王敦一旦入京,我作为储君我是头一个死的。”   “第二,你口头一句话,我信了,并且把命押在了你身上,我这是在拿命在赌,我手底下一帮人得知消息会造反,我这决定做得不容易。”   “最后,我还是想说,我信你,我宁愿你不要服这鬼东西,你也信我一次,哪怕是最后信我一次。”他说完了,沉默地看着王悦,过了一会儿又低声道:“这东西伤身,而且不止一点半点。”   “不必了。”王悦看了他许久,忽然笑了下,低头挖出了一块放在了嘴中,他仰头便咽了下去。   司马绍看着他的样子,眼中瞬间冰冷起来。   王悦咽了一会儿,猛地扶着床沿低头咳嗽起来,装英雄没装成,他推了把站在他跟前的司马绍,“帮我倒杯水!”   司马绍没说话,看王悦咳了好一阵子,他这才回身去桌案上给王悦慢慢地倒了杯水。他走回来,坐在了王悦的身边,将水递给他。   王悦低着头,过了很久才问道:“能派人送我回王家吗?我不想在这儿,我母亲几日没见着我了。”顿了片刻,他缓缓道:“我现在这样子一个人怕是回不去。”   司马绍顿了一会儿,良久,他才轻点了下头,“王彬我会帮你照看。”   “多谢。”   尚书台外候着辆碧青色帘幕的马车,王悦跪了三天膝盖发软,还是侍从给他扶上去的,他坐在里头,抬头看了眼,未来得及放下的碧青色帘子外,年轻的太子负手立在夜色中,依旧是一派温文儒雅好模样。   王悦对着那马车夫嘱咐了一句,“不要赶太快。”他看了眼那前头的马,有些欲言又止。   那马车夫一瞧见王悦的神色,以为他害怕,便安慰道:“公子放心,这马已经训得极为温驯了,夜里我给公子慢慢地赶。”   “这马温驯?”王悦的脸微微扭曲,“你不要骗我。”   这马名叫胭脂兽,出了名的烈,一不留神它就扑腾着飞起来去投胎,真当没人识货?   那马夫一听王悦这语气,知道这人一行家,忙道:“公子放心,这马被我鞭子抽得温驯得很!不会摔着公子的!”   一旁的司马绍似乎顿住了,也不知道是听见了哪一句,他失神了片刻,随即又回过神,正好瞧见王悦视死如归地放下了帘子,就在那马夫打算赶路的时候,他忽然走上前去。   那马夫顿住了,以为司马绍是要与王悦说话,忙从马车上下来了,“太子……”   司马绍伸手从他手上接过了缰绳。   王悦在马车上闭着眼,感觉到那马车慢慢地晃动起来,他忽然笑了下。他想到了一件事,他肯定外头扯着缰绳漫不经心地赶着路的司马绍也想着了同一件事。   建兴五年三月,元帝登基,大赦天下,改元建武。   皇储风波闹得沸沸汤汤,民间庙堂皆传言,元帝要立次子宣城公为太子。   十五岁的王悦转着块白玉佩吊儿郎当地路过前院,正巧听见廊下两个幕僚在嚼舌根,在听见“世子”两个字时,他顿住了脚步,王悦无声无息地后退了两步,听起了墙角。   王悦一开始以为这两人嚼的是他舌根,正打算记仇,仔细一听,发现两人嚼的竟然不是他的舌根。那世子,指的是原琅玡王的世子,当今陛下的长子,就是司马绍!   王悦的耳朵慢慢竖起来了,仔细听了一阵,大致懂了这两人说了些什么。   皇帝喜欢宣城,不喜欢司马绍这个大儿子,皇帝打算立宣城当太子,暗中召几位朝中重臣商量这事呢。   王悦平时不关心这些东西,可耳濡目染下来,也不至于一窍不通。他琢磨了半天,想明白了。皇帝要是真想立宣城当太子,又何必挨个找大臣商量?皇帝是士族刚刚扶上位的,说清楚点,他就是琅玡王家人刚刚扶上位的,皇帝自己压根没什么权力,立太子这事他说了不算。   尤其是当王悦听见皇帝几乎把王家人找了个遍,他差点给听笑了,这明摆着就是皇帝在毕恭毕敬地询问王家人,诸位爱卿觉得朕哪个儿子当储君合适啊?   那所谓的储君风波也很容易解释了,不是皇帝在两个儿子里犹豫不决,是王家人在两位皇子里头摇摆不定。   脾气暴烈的如王敦之流肯定喜欢宣城公这种,年纪小好拿捏,看重大局的如王导之流则是更倾心于司马绍,立长子有利于江东局面的稳定,两拨王家人自己还没商量出点东西呢!   王悦笑了,天知道王敦有多厌恶司马绍,他能同意立司马绍当太子才奇了怪了!王敦可是瞧着司马绍哪儿哪儿都不顺眼,有事没事就拿东海刀拍着自己的背警告自己离司马绍远点,回回给他拍得直咳嗽。用王敦的话来说,司马绍这人长得就跟只白眼狼似的,一看就是烹走狗杀忠良的主!   王悦想了一阵,转着块白玉佩走了。   约莫过了小半个月,王敦终于回京了,过两日还得往外走,他就在建康留个几日。   王敦回来那日,王悦牵着两匹马去了趟太学,没找着司马绍的人,他又去了趟猎场,也没找着人,最后在众人的注目下,他牵着一左一右两匹马,围着皇宫边走边喊,他每喊一声,两匹马就跟着长嘶一声。   “世子殿下!”   “嘶——”   “你上哪儿去了啊?”   “嘶——”   “世子殿下,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嘶——”   ……   司马绍听了宫人结结巴巴的描述,愣了会儿,刷一下往外飞奔,衣摆猎猎作响,一出皇宫侧门,王悦就蹲在那守卫的身边扯着嗓子吼,牵着两匹马跟拖儿带女似的。   “世子殿下!你究竟在哪儿啊?”   “王长豫!”司马绍隔着大老远差点没冲过去把人一脚踹飞,“你干什么呢?!”   王悦刷一下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笑呵呵道:“总算把你喊出来了,走了!今日天好,我们去骑马!”   司马绍闻声脸都黑了,“就这事?”   王悦点点头,装作没瞧见司马绍的脸色,自顾自地将缰绳往他手里头一甩,“我知道你最近不好过,来,高兴点!我们去骑马!”   “我今日没空。”   “有空的有空的。”王悦一把扯过司马绍的胳膊,“我给你把马都牵来了!你看,白的黑的都有,你喜欢哪个?”   司马绍看着王悦,“这样,我给你钱,你去喝酒,去赌钱,你玩什么都行。”   王悦挑眉道:“我缺钱?开玩笑呢!”他一把拽过司马绍就走,“走了,你陪我去骑马!我让你陪我,你便老实地陪着我,你跟着我你什么时候吃过亏?我能让你吃亏吗?今日我父亲和一群朝官在新亭喝酒,不知道吧?没听说吧?走了!”   司马绍微微一愣,“你父亲在新亭?”   “是啊!”王悦一把拽着司马绍往外头,他像是拉扯儿女似的把两匹马扯过来,一本正经道:“今日我们骑马去,殿下请。”   司马绍顿觉怪异,“你想干什么?”他伸手去拉黑马的马缰,却忽然被狠狠地抽了下手。   “这我的!”王悦拽紧了缰绳,把白马的缰绳往司马绍手里一塞,“这你的!”   司马绍觉得王悦又犯病了,从小到大,王家世子的东西绝不准别人碰一下,碰一下他当场就能疯给你看。他略有些无语,但还是牵了白马往外走。不能跟王悦计较,否则你得给他活活气死,不能和他计较。   王悦看着司马绍转身离开的背影,低下头笑了笑,他伸手摸了摸身旁的黑马,又轻轻地抓了抓它的马鬃。忽然,他低下头狠狠地亲了一口那马的额头,“走了!”   司马绍闻声回头看去。   王悦刷一下翻身上了马,朱红衣摆卷的像层火。   新亭是个好地方,一众士族大臣都喜欢在这儿遥望北土寄托哀思,这些日子愍帝的死讯传来,新亭多了许多草木,也多了许多呜咽声。   司马绍不知道王悦在干些什么,一路上磨磨蹭蹭的,骑着马到处溜达,他喊了几声,王悦权当聋了听不见。   临近新亭的时候,远远瞧见了新亭里一众士族高官,司马绍正想让王悦下马,忽然听见王悦的马仰头发出一声极为凄厉的长嘶。   骑在马上的少年死死地拽住了马缰,整个人绷成了一张弓,与此同时,马前蹄腾空,几乎将马背上狰狞着脸的少年掀出去。   “长豫!”司马绍愣住了,下一刻就看见失控的黑马带着王悦在路上飞奔起来,马蹄落在地上,咚咚咚,像是骨头重重地敲在地上,鼓点似的,“长豫!”   王悦浑身的汗都出来了,他屏着气用力地扯着缰绳,脸色有些难看,刚出城的时候给马喂了几颗药,此时身下的马越跑越快,最后几乎是在扬起四只蹄子在路上飞奔,他浑身都快散架了,依稀能听见司马绍在后头喊他,却听不清他在喊什么。   他忽然回头朝司马绍喊,“救我!”   新亭那边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动静,王导随意地回头看了眼,下一刻他猛地拍案而起,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一幕。   王悦有些没想到,这药的劲竟然这么足?他原本不过想着等这马失控,他再假装摔下来,可他没想到这马简直就是疯了啊!这摔下去简直就是寻死啊!   他用尽全力拽着缰绳控制着方向,手上青筋一根根跳出来,不远处就是滔滔江水,这个时节水离地面将近七八丈高,这么快冲下去跟送死没多大差别了,王悦死抓着缰绳不松手,牙齿都快咬出血了。   要么跳江摔死,要么跳下马摔死,就只能选一个,王悦此时此刻终于彻底傻眼了。   这什么药啊!   王悦用尽全力扯着缰绳,终于吼了出来,“啊!”脸上青筋全都绽了出来。   司马绍听着声嘶力竭的吼声,心头瞬间凉了。“王长豫!”   下一刻,长箭破空而来,一声长啸。   带着骨哨的长箭直接射穿了马首,喷涌的鲜血瞬间溅了王悦大半身,他猝不及防地跟着那马往下摔。   马摔跪在地上那一瞬间,王悦果断松开缰绳逃命,他一把抓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随即感觉到胳膊被人抓住了,他下意识死死地抱紧了司马绍的胳膊腾空,巨大的撕拉力度让王悦自己差点觉得自己的手废了,司马绍也感觉到了那股力道,狠狠一皱眉。   “王长豫!抓紧!”   王悦的脚几乎悬在地面上,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姿势司马绍不可能控制住马,而且他感觉自己要把司马绍给扯下来了。他看了眼司马绍,果断松手。   “王长豫!”司马绍脸色一白,他抓不住王悦了,王悦摔在了地上,一声闷哼,司马绍眼神骤变,猛地翻身下马一把将往外滚的王悦护住了。   两人一起快速地朝外滚去,一直到滚到坡下才停下来。   “王长豫!”稳住身形后,司马绍猛地低头看向身下脸色苍白的王悦,“你没事吧?王长豫!”   王悦摔落在地的那一瞬间觉得自己摔散了,此时眼前一阵黑一阵白的,他抿着唇没说话,直到瞧见不远处冲过来个中年男人。   “滚开!”中年男人一把将司马绍扯开了,“长豫!”   王悦终于找准机会当着那人的面吐出一大口血,不能浪费他这身伤!“伯父。”他捂着胸口,脸色极其扭曲,“我要死了!”   “死你个老子!”王敦差点没一巴掌扇过去,他低下身捏了下王悦的骨头,“骨头断了,别动!”他猛地回头吼:“大夫!去喊大夫!”   王悦眼前有些发黑,却没昏过去,他抓住了王敦的手,“伯父我要死了。”   “死你老子!老子一脚踹死你信不信?”王敦一把固定着王悦的骨头,抬头却看了眼从地上爬起来后迅速过来的司马绍,眼神有些异样,他刚还没注意到,这少年竟是江东世子,他想起这少年刚不要命的样子,下意识多看了他几眼,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司马绍竟是没认出来面前的人是谁,连王悦喊伯父都没察觉,他上前一把抓住了王悦的手,“王长豫!”他抓的手指都白了,开口咬牙切齿的骂道,“你疯了?你在干什么?”   王悦扭头看向王敦,“伯父我要死了,我头晕!”   “晕你老子啊!谁摔一下不头晕!”王敦看着远远地跑过来的一批大臣,骂了一句,“兔子都比他们快!”他低头对着王悦道:“你父亲过来了!撑着点!”   王悦顿了片刻,抬手抹了把嘴角的血,“多谢伯父救命之恩。”   “那箭不是老子射的!”王敦吼道,“没那一箭你就等死吧!你个赔钱货!”   王悦被他吼得脑子一懵。   新亭中,持着弓的年轻世家公子手轻微颤抖,他望着远处的景象,脸色发白。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大公子。”谢家侍从开口颤声道:“要不要过去看看?好像出事了。”   王悦一直到昏倒都不知道是谁射的箭,他后来也不知道,这事儿就成了个迷,他只记得自己盯着王敦的脸越来越模糊,眼前的黑一层层重叠起来,最终,他昏死在了王敦的手边。   深夜的马车缓缓向前行驶着,王悦闭着眼回忆往事,心头有些惆怅,你说当年怎么就瞎了眼呢?他这辈子不知道从马上摔下来多少次,可只有两次印象深刻,两次都差点要了他的命,另一次表下不谈,光说这一次,足以证明他是个实在得不能再实在的傻子。   他看了眼那碧青色的帘幕,夜色昏暗,眼前的一切都很模糊。听着外头更夫打更的声音,他有些漫不经心地想,也不知司马绍这人此时坐在外头是不是满心愧疚深感羞愧。   王敦当年本来极力反对司马绍当太子,坚决拥护宣城公,他手里头有着东晋近八成兵马,这样的男人一意孤行起来无人敢当,连王导都拿他无奈何。   可坠马事件发生后,他对司马绍的态度却忽然微妙起来,一个肯豁出去命救王家未来家主的皇族子弟,这确实让人很意外。他依旧不太喜欢司马绍,却也没再插手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他没再说什么,这事儿也就随着王导的意思去了。   王悦几乎都能想象到王敦当时的念头,这江山终究是后辈的江山,他谋算全都是为了王家的后人谋算,一个皇族子弟能为王家未来家主豁出命去,他再差应该也不能差到哪里去。   王悦当年也是这么想的。   作者有话要说: 竹子:我打了个酱油,这也要算出场费的。 第46章 服散   王敦叛乱的消息传来之后, 一连几日, 琅玡王家人心惶惶。   三日后,元帝下令,历朝历代皆有乱臣贼子, 王敦一人之过, 与王氏无关, 无连坐之理, 王导官复原职,执掌六军。 --奇@ 书#网¥q i & &s u& # w a n g &. c c--   消息一出,举朝哗然。   王悦自尚书台回来后便一直待在王家足不出户, 正是风雨飘摇之际, 他比谁都知道此时此刻不能招摇, 万一出点差池, 王家人就全完了。天威难测,难保皇帝不会临时改主意, 尤其是这两日王敦势如破竹的战报源源不断的传来,皇帝若是受了刺激想整王家人,王家可禁不起折腾。   王悦听王导的话安分地待在家中装死,连谢家都没敢去, 外头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雨,王悦站在廊下,缓缓伸出手去,凉丝丝的雨落在他手心,忽然脚步声响起, 他抬头看去。   王有容收了竹伞进来。   “世子,吃过东西了没?”他手里头拎着个纸包,“我给世子带了些吃食。”   “皇宫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皇帝下令,命刘隗回京戍卫建康。”   王悦闻声顿了下,慢慢地收回了手,他看向王有容,“刘隗回京,必然劝皇帝剪除王家,皇帝现在听他的。”   王有容不知说什么好,讪讪地开口道:“世子不如与丞相商议一番?”   王悦收回手,拿袖子擦了把手上的雨水,“王有容,我听说这两日王家走了许多幕僚?”他看向王有容,忽然笑道:“你想走吗?”   王有容忙上前一步,“下官不敢。”   “你若是想走就走吧。”王悦将他轻轻地扶起来,“建康城多的是避雨的屋檐,你这样的人,在谁手底下都能活下去。”   “世子!下官愿与世子同生死,共存亡。”   王悦看着他那副视死如归的刚烈模样,忽然笑了下,他抬起手,轻轻地拍了下王有容的肩,“开什么玩笑。”   “下官愿做世子脚下一条走狗,世子走到哪儿,下官便跟到哪儿。”王有容一脸的谄媚。   王悦盯了他一会儿,终于不解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世子于我有恩。”   “什么恩。”   “知遇之恩。”   “……有吗?”   王有容认真地点了下头。   王悦决定了,这事过去后待王有容稍微好一些,他拍了下王有容的肩,“走。”   “去哪儿?”   “找王导。”王悦直接走入了雨中,“刘隗此人,绝不能活着入京。”   书房中,王导正与幕僚商议,外头忽然响起吵嚷声,不一会儿,脚步声响起,一人大咧咧地推门进来。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c   王导抬头望着他,对着两位样貌普通的中年幕僚道:“你们先下去。”   “是。”   待两人退下后,王悦走上前坐在了王导对面,开门见山地问了一句,“刘阎王要入京了,你有何打算?”   王导打量了王悦一会儿,“正想派人去找你,你倒是主动找上门来了。”   “找我?什么事?”   “刘隗入京,我抽不出空安排此事,此事交给你了。”   “交给我?”王悦难掩诧异,没过一会儿,他忽然就反应过来了,“怕不是抽不出空吧?皇帝防你防得太死,你是不好有动作吧?”   王导没空与王悦贫,直接问道:“我听闻几日前,是太子殿下送你回的王家?”   “嗯,怎么了?”   “既然如此,此事便交给你了。”   “此事与司马绍有关?”   “据我所知,刘隗此人出身贫寒,年轻落魄时他曾受到一位地方官员的提携,后来他与此人成了莫逆之交,他那朋友犯了点事,死了,留下个女儿,如今那女子就在太子府,复姓淳于,单名一个字,嫣。”   王悦浑身一震,抬头看去,却瞧见王导面无波澜。   “你全都知道?”   王导点了下头,望着王悦的眼神忽然有些难言的沉重,里头掺了些愧疚,“我全都知道了。”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下王悦的脸。“那女子便是当日伤你的女刺客,她就在太子府。”   王悦过了很久才平复了心境,“你想让我去跟司马绍要淳于嫣,用她来威胁刘隗?”他摇头道:“不能够,先不说司马绍舍不舍得放人,即便是我真的挟持了淳于嫣,刘隗也不可能因为一个故人之女舍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是家国,一个是私情,刘隗号称刘阎王,孰轻孰重他能分不清?”   “谁说让你去劫持淳于嫣了?”王导轻轻地扫了一眼王悦。   王悦一顿,“那你要我做什么?”   王导平淡道:“我要你去替淳于嫣的父亲伸冤。”   王悦猛地皱起了眉,“给淳于伯伸冤?”   我吃饱了撑的?   “你只管去做,到底为何要这么做,你自己琢磨,你也该有点长进了。”   被嘲弄了的王悦轻轻抽了下眉毛,“好吧,可即便要申冤,我光靠嗓子吼也没人信啊。”   王导从案上捞起一封书文扔给了王悦,“我命人查了当年淳于伯的几个亲信的去处,听闻你这两日与陈郡谢氏走得近,巧了,他那几个亲信正巧都在江州谢家人手底下做事,他们便是给淳于伯翻案的人证,至于证词要如何编,这不用我亲自教吧?”   王悦拆开那封文书看了眼,果然是份名单。   王导静静地打量着若有所思的王悦,低声道:“行了,去吧,别耽误了。”   王悦走出房间时,王有容正在外头候着,他将手插在袖子里头,弓着背靠在柱子上,乍一眼瞧去有些憨厚,仔细看去,又有种说不上来的狡诈。   “王有容。”王悦喊了他一声。   王有容刷一下直起背,朝着王悦走过来。   王悦看向他,“我这几日服用五石散的事,没人知道吧?”   王有容一听忙摇头,“世子吩咐了不准传出去,除了药房几个管事的外没人知道。”   “成,你现在去趟太子府。”他从兜中掏出一枚匣子,“把这东西交给他,他自然懂,入夜时你再去一趟,告诉他本世子想见他一面,约在城西,你直接说城西就成。”   王有容多嘴问了一句,“为何不现在见?世子现在有事?”   “不着急,这是七八个时辰是我留给他反思他狼心狗肺的,等他愧疚得差不多了,我夜里再去找他,王导从前教过我一件事,别在夜里一个人拿主意,容易犯错误,司马绍这种人,咱们得和他玩点下作的手段。”王悦拍了下王有容的肩,“现在给我安排车马,我去趟谢家。”   一个人坐在马车内,王悦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手,慢慢地揭开自己的袖子看了眼。   手臂上有几道不太清晰的刮痕,袖子往下卷,隐约可以瞧见血痕。   王悦轻皱了下眉,放下了袖子。五石散并不是什么害人的东西,这是正儿八经的一种药,正始年间,以何晏为首的一群名士开创了服散之风,将服用五石散当成是名士独有的嗜好,短短数年间,五石散风靡天下,无数魏晋权贵为之疯狂。   王悦打小就见家里的长辈服用五石散,放眼建康城,哪家的权贵没碰过这东西?图个乐子罢了,在王悦眼中,服散与喝酒没什么差别,有人爱喝酒,有人爱服散,有人喜欢逛窑子睡女人,各人有各人的喜好,但凡不过度,都出不了什么事。   王悦见过后世之人对五石散的评价,觉得有失偏颇,晋朝权贵几乎人人服用药散,只要不是丧心病狂地吃,吃不死人,吃完上瘾了,想戒掉也不像后世所描绘的那般难于登天,王导年轻时便服用过五石散,不也说戒就戒了。与后世之人想象中不同,魏晋士族其实清楚这五石散的毒性,说白了,他们不过是没放在眼里罢了,这东西就是权力地位的象征,吃坏身体算什么?普通人想吃还吃不上呢!   放在后人眼中,这想法挺不可思议的,但放在魏晋,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整件事中,王悦唯一没想到的是,他的身体对五石散反应会如此之大,相比较与普通人,他对五石散的反应强烈太多了,这事怕是司马绍都没想到。他不过才服用了半个月,可身体的反应就跟服用了十多年似的。   常年服用五石散的人,体态纤细,面若敷粉,皮肤变薄,浑身乏力。   王悦清晰地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最明显的就是皮肤变薄,穿件衣服都能磨出血痕来。情况有些不大对头,王悦目前没有更好的主意,只能先稳住司马绍,等这事过去了,他再想办法把五石散戒了。   王悦还在思索,马车停了下来,谢家到了。   天上淅淅沥沥地下着雨,王悦轻轻跃下马车,一进门问清谢景在水榭,他拔腿就走,小半个月没见了,王悦心里有些痒,当瞧见那道身影时,他的心里头忽然更痒了。   谢景坐在亭子里看书,淡青色的衣衫,垂地的青色发带,还有那双翻着书的手,王悦瞬间就转不开眼了。   “谢景!”他喊了一声,伞都没打直接跑了过去。   这几日正在倒春寒,天气冷得像深冬,天上又下着雨。   谢景抬头看了眼,顿了下,下意识从一旁的案上拿起了披风。在王悦兴奋地在他面前蹲下时,他不着痕迹地将披风裹在了王悦的身上,伸手摸上了他的脸,“你怎么过来了?”   王悦盯着他的脸,忽然慢慢地笑起来,他用一只手撑着轮椅,另一只手捏住了谢景的下巴,他侧着头用力地吻了下去。   谢景愣了下,放在披风上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他轻轻笑了起来,抬起手摩挲着王悦的头发,少年在他的手底下轻轻颤抖着,眼睛却亮得出奇,两人无声地接吻。   良久,王悦缓缓松开谢景,低着头紧紧地盯着他,笑道:“说,这段日子想我没?”他的指腹轻轻擦着谢景的下巴。   “挺想的。”谢景低声道。   王悦闻声轻轻笑开了,“我也挺想你的。”   谢景的眸子忽然就暗了下去,他没说话,笑得很淡。在王悦扑上来抱住他的时候,他揽住了王悦,“怎么穿这么单薄出门?”他给王悦掖了下披风。   “谁知道外头这么冷?”王悦搂着谢景的脖子,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可以把你弄到王家去吗?”他一本正经地问道。   “怎么弄?”   “我给你端回去,或者绑回去,拿条链子栓我屋子里头。”王悦又道,“打头一回在谢家见着你,我就想这么干了!”他低头认真地看着谢景。   谢景不觉失笑。   王悦拍了下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些,在谢景的脚下席地而坐,“行,说正事,我今日找你,除了想同你上床外,还有件事。”   谢景低头看着他,“说来听听。”   王悦似乎有些说不出口,拧着眉半天,终于缓缓道:“想跟你要几个人。”   谢景望着他,眼神忽然变了,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他伸出手轻轻触上王悦脖颈上的细微擦伤,漫不经心地低声道:“继续说。”   王悦没发现异样,整理了一下思绪,尽量让自己说得清楚些,“我这里有份江州官员的名单,你之前是江州府的长史,我看了眼,这名单上的许多人都在你手下当幕僚,我想向你借这几个人,等事情过去了,我再将人给你送回去,我保证不出岔子。”   谢景听着王悦的话,手轻轻地揭开王悦的领口,他看着王悦脖颈上的血痕,手指缓缓地摩挲过沾着丝血的衣领,没说话。   王悦见谢景没说话,有些忐忑,他怕谢景又误会自己在利用他,在脑海中谨慎地过了一遍要说的话,这才开口道:“公私弄得分明些,你将人借我用两日,王家欠你个人情,以后我会还。”王悦也没辙,不说清楚感觉自己在利用谢景,说清楚了,似乎又有些太过生分。   谢景听见了,却仿佛无动于衷似的,他望着王悦的脸,一双漆黑的眼有些晦暗不明,过了一会儿,他缓缓道:“把名单给我。”   王悦猛地松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了谢景。   谢景看着他的手,王悦掏东西时,他看见了王悦手腕上一闪而过的擦伤,他一个字都没说,接过名单,垂眸扫了一眼,心里有了数。   王悦开口道:“尽量快一些,我时间不够。”   谢景看了他一眼,也没问王悦要这些人做什么,缓缓道:“今晚在这里留宿。”   留宿?王悦闻声一顿,他今晚还约了司马绍见面,留宿在谢家,他这不是耍司马绍吗?王悦望着谢景,斟酌道:“今晚我在王家有些事,我没法在这儿过夜,这样成吗?我明日再过来,留多久都成。”   谢景望着他,没说话。   王悦看了谢景一会儿,终于察觉出谢景的眼神似乎较平时有些不一样,他忙回想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话,没发觉哪里有异样,“谢景?你怎么了?”他笑了下,“在想什么呢?”   “你服了多久了?”那声音很冷淡。   王悦猛地僵住了,浑身瞬间动弹不得,血像是被冻住了。   谢景垂眸看着他,眼神说不上是什么意味。   王悦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什么?”王悦也不知道自己怕些什么,下意识就开始略显慌张地掩饰,“你在说什么?”   谢景活了两世,见过许多人在他眼前耍心眼,王悦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王悦是唯一一个让他不悦的,他抬手轻轻摸了下王悦的脸,感觉到王悦一瞬间的僵硬,他没说话,眼中又暗了几分。   王悦思绪迅速运转,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的第一反应就是否认,脑海中就剩下了这一个念头,绝口不提,打死不认。   王悦抬头看着谢景,忽然笑了下,那笑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僵,他开口道:“名单这事就拜托你了,王家还有些事,我先走了,明日我再过来。”说完,他猛地起身往外走,边走边抬手轻轻拢了下披风。此地不宜久留,先回去找王有容商量对策。   谢景坐在轮椅上,望着王悦离去的背影,没说话。   王悦走出去很远,顿住了脚步,他回头看了眼,谢景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一双眼正平静地望着自己,是了,谢景这辈子腿脚不便,他没法拦自己。王悦慢慢地攥紧了手,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回身朝着谢景大步走去。   谢景看着又冒雨折回来的王悦,下一刻就瞧见王悦在自己面前蹲下了。   “我是服了五石散,服了没几天。”王悦伸出手抓着了他的手,“我戒!成吧?我今天就戒!你别生气。”   谢景望着他,神色依旧没什么变化,他抬起手慢慢地摩挲着王悦的脸,动作放得很慢,他比王悦活得久,见得也多,他见过太多的人毁在这副药散上面。   这是个极为狂乱滑稽的世道,太多可笑,病态与虚浮为人传颂,正直勤勉反倒为人不齿,谢景淌这趟浑水淌了快三十年,他比谁都知道这所谓的魏晋风流下,是一截早已钻满了蛀虫的风骨,而这截烂穿的风骨正为人传唱不休。   谢景是真的没想到,王悦有一日也会走上这条路,并且三番两次屡教不改。谢景更不知道,他的耐心最终是被王悦一点点耗尽的,耗到最后一点也没剩下。   不过就当下而言,王悦还是相当识相的。   “我戒!我戒就是了。”王悦抓着他的手,几乎有些低声下气地道:“你别生气啊。”王悦一直想惹谢景生气,然后瞧瞧这人生气是个什么样子,可真的到了这时,他忽然就怂了,直觉告诉他,别招谢景,千万别招谢景。   王悦认错的态度非常之端正,他在王导眼皮底下活了二十年,就干了两件事,一边惹是生非,一边痛改前非。他低着头抓着谢景的手,有些歉疚又有些难受,欲言又止了许久,他将谢景的手贴在了自己的额头。   谢景垂眸看着他,良久,他低声问道:“怎么想到去服五石散的?”   王悦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王家这两日事情太多,我觉得有些累,便服五石散提神,你若是不喜欢,我停了就行了。”   谢景没说话,看着低头用力地抓着自己的手的王悦,他瞧不见王悦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他伸出手,缓缓地摸了下王悦的脑袋,低声道:“起来吧。”   王悦猛抬头看向他,他瞧见了一双深沉的纯黑色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忽然就抖了下,那双眼睛平静无波,却瞧得人心里寒意森森的。   谢景看着僵硬的王悦许久,终于无声地轻叹了口气,抬手将王悦散开的披风拢了下,遮住了王悦的脖颈。王悦忽然伸出手抱了上来,谢景任由他抱着,手轻轻地抚着他的脖颈,将人一点点地压在了怀中。   谢家大堂。   谢景坐在案前听着立在阶下的幕僚一句句低声说着话,袖中手渐渐攥紧了,他一言不发地静静听着。   那幕僚将这几日王悦在王家的事儿大致说完了。谢景静了很久之后,问了一句,“查出来他服散多久了吗?”   “半月有余,一日数次,剂量极大。”   谢景的手极轻地一抖。   半晌,那幕僚又添了一句,“世子是从尚书台回来之后的第二日开始服散的,别过太子之后。”   谢景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你先下去吧,名单的事你即刻去办。”   “是。”   那幕僚退下后,谢景坐在案前良久,错落的天光照在他身上,他的脸有些许的晦暗不明。   没过一会儿,他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他抬眸看去,王悦步入庭中,朝他走了过来。   太子府。   王有容站在司马绍跟前,毕恭毕敬地把盒子递上去。   司马绍接过匣子,打开看了眼,里头空无一物。   王有容开口道:“殿下,世子吩咐下官把东西呈给殿下,说是殿下一看便知。”   “他人在哪儿?”   王有容一顿,“什么?”   “王长豫他此刻人在何处?”司马绍又问了一遍。   王有容顿了片刻,犹豫道:“世子,世子他如今不在王家。”   “我问你的是,他此刻人在哪,没问你他在不在王家。”   王有容有些被问住了,他很清晰地察觉到司马绍是想亲自去找王悦,这可不行,王悦临走前吩咐了,一定要晚上见,思及此,王有容沉吟片刻,低声道:“世子如今不在王家,晚上才归,世子说他想见殿下一面,约在子夜城西。”   “他此刻人在何处?”   第四遍了……王有容顿了片刻,终于没忍住,他抬头看了眼司马绍。   司马绍平静地望着他。   两人安静地对视着。   沉默了很久,王有容开口道:“世子此刻人在谢家。”   “哪个谢家?”   “乌衣巷陈郡谢氏。”   司马绍起身往外走。   王有容直挺挺地立在原地看着司马绍的背影,他不由得僵住了。   事情好像给他办砸了。   算了,砸就砸吧,也不是头一回了,王有容安慰了自己一番,心情有些微妙。   陈郡谢家。   谢景看着在他书房里翻阅文书的王悦,耳边忽然有脚步声响起,他扭头看了眼。   侍从走上前来,拱手低声道:“大公子,太子殿下登门。”   谢景端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他看了眼专心致志地翻着当年淳于伯旧部资料的王悦,回过头对着那侍从低声道:“让他进来。”   那侍从轻点了下头,“是。”   待到那侍从退下后,谢景抬头看向王悦。   王悦恰好也抬眸看向他,一双眸子清亮无比。   谢景尚未开口,王悦忽然刷一下扔了手中的书,起身朝着他走了过来。 第47章 谯王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王悦坐在案前翻了一阵子, 没翻出什么东西, 一抬头正好瞧见谢景在打量自己,他索性扔了书走了过去。   他太喜欢谢景的眼神了,谢景的眼睛里头仿佛有杨花春水, 这世道风霜太多, 温柔的人太少, 撞上这么一双眼, 心也不由得跟着化了。 竒*書*蛧*w*W*W*.*q*Ι*s*ú*W*ǎ*Й*G*.*℃*c   王悦待不了多久,他过一会儿就得走,这些日子风声正紧, 他也不敢多往谢家跑, 这一走说不定又是小半月见不上一面, 他忍不住盯着谢景瞧, 想趁着这人还在自己眼前多看他两眼。   谢景静坐在案前,任由王悦抓着他的袖子, 眼中瞧不出情绪。   王悦瞧着谢景这副无欲无求的淡漠样子,想到刚才发生的事,存了些讨好的心思,他笑道:“还生气呢?”   谢景望着他没说话。   “我这不是知错了吗?这都要走了, 你给我个好脸色,笑一个?”他伸手抓住了谢景的手,凑了上去。   谢景没理会。   真这么不待见他?王悦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起身绕过桌案,一把紧紧地抱住了谢景的腰, 坐在了他的怀中,仰头吻上他的侧颈。   谢景有片刻的诧异,感觉王悦要从他怀中摔下去了,下意识抱住了他。   王悦感觉到那只放在他腰间的手,忽然笑了下,他凑在谢景的耳边低声道:“不是不搭理我吗?行,你继续,你用不着搭理我。”   谢景忽然就顿住了,他垂眸扫了眼王悦,脖颈处微微一热,王悦仰着头轻轻亲着他的耳垂,热气喷在了他的脖颈中。谢景微微一僵,抱着王悦没说话。   王悦忍住了想笑的冲动,仰着头细碎地吻着谢景的侧脸,一点点往下,谢景感觉上去倒是没什么反应,最后反倒是他自己的气息先乱了,脸上阵阵发热,他抱住了谢景的脖颈,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中幽暗一片。   他抓着谢景青色的发带,压着声音里头的颤抖,笑着低声问道:“想不想要我?”他瞧不见谢景的脸,也听不见谢景的呼吸声,他顿了下,抓着谢景冰凉的手缓缓地伸入了自己朱红色的衣襟里头。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c   他打了个寒颤,“手这么冰?”他忽然笑了下,“我替你暖暖?”   谢景一点点抱紧了王悦,将吻着自己脖颈的少年压在了怀中,他淡漠地抬头看去,门外雨中立了个人。   谢景没说话,与年轻的皇族太子对望了一眼。   一无所知的王悦紧紧地抱着谢景,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颤抖道:“我想要了。”   谢景明显没想到王悦会说这么一句,低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下一刻,他一把抓住了王悦脱衣服的手,将他的外衫重新扯回了肩上。   王悦不解地望着谢景,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门外。   脑海中轰的一声。   “司马绍?”   年轻的皇族太子望着难掩震惊的神色,一股极为强烈的恶心感泛上喉咙,他脸色发白,说了两个字,“出来!”他转身往外走。   王悦不可置信地看着雨中那道背影,闻声下意识慌忙起身,司马绍怎么会在谢家?瞧他那脸色,他不是找地方吐去了吧?王悦刚要起来,腰上忽然一紧,他又跌了回去,他回头看去,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谢景的视线。   谢景垂眸望着王悦,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松开手。   谢家多竹,一院子的郁郁苍苍。   司马绍负手立在廊下,听见脚步声在耳边响起时,他扭头看了眼,看清来人的脸,他的眼神冷了下去。   王悦把谢景一个人留在了屋子里,记起自己离开时谢景的眼神,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他抬头看了眼立在廊下浑身湿透的司马绍,心里不由得想骂人,这人在雨里看了多久啊?   王悦略有些尴尬地问道:“你找我有事?”   司马绍将盒子抛了过去。   王悦接过来一看,发现是盒五石散,他心中顿时明了,将东西收下了。他抬眸看向一言不发的司马绍,好半天才道:“行了!别装了!想吐就去吐,你看我做什么?”王悦心里挺无奈,“讲道理,也没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看啊,我瞧你看得还挺兴起?我还没动怒呢!”   “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王悦忍不住抬手揉了下太阳穴,不知怎么地竟然笑了出来,“你没必要吧?”   司马绍忽然冷笑了声,“你以为我想管你的破事?同窗一场,奉劝你一句,谢陈郡没那么简单!你小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王悦无所谓地笑开了,“还真把我当你儿子了?行了,太子殿下,我恶心着你了,我给你赔不是,我的错,成了吧?说正事,我有件事同你商量。”   司马绍转开了视线看向院中的几丛竹,“说。”   “我想与淳于嫣见一面,放心,我对你的红颜知己没别的意思,我不过是与她叙叙旧。”   “叙旧?”司马绍扭头看了眼王悦,嘲弄之意相当之浓。   王悦不紧不慢道:“你要是不答应,我回头就去跟太子妃叙叙旧,太子在外头养了个红颜知己,那还是个罪臣之女,过两日两人怕是连孩子都有了!”   “王长豫!”   王悦笑道:“别急,我这不是和你商量着吗?放心,我就与淳于嫣见一面,我要是算计她,我天打雷劈。”   司马绍盯着王悦看。   王悦一脸坦然。   司马绍看着王悦这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脑子里忽然就浮现出刚才王悦在谢景怀中的模样,根本不像是同一人,他盯着王悦看了许久,眼神渐渐冷了下来,“你真想见淳于嫣?”   王悦点了下头,“望殿下成全。”   司马绍转身往雨中走,步入庭院越过竹丛直接就朝门口走去。   王悦忙喊道:“话还没说完呢!你上哪儿啊?”   “出来!我送你回王家。”   王悦皱了下眉,“什么?”   司马绍步出了庭院,神色有几分淡漠。   王悦站在廊下懵了会儿,眼见着司马绍走出去了,他心里将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大踏步地跟了上去,走出大门前,他一把抓住了那门僮的手,“转告你家大公子,我这里忽然有些急事,我先走了,我过两日再来见他,我、司马绍你赶着去投胎啊!”王悦余光瞥见司马绍翻身上了马车就走,脱口吼了一句。   那门僮给王悦吼得吓了一跳,“这、这句也要转告吗?”   “不不不,就前头的。”王悦来不及多说,拍了下那门僮的肩,转身朝着司马绍的马车追了过去。   司马绍看着跃上马车的王悦,不知为何,忽然冷冷笑了下,“以前看不出来,没想到王家世子还是个痴情的?”   王悦气还没喘匀,闻声猛地抬头看向他,片刻后他又低下了头,“看我笑话,你就这么有兴致?”他忽然有些喘不上气,手撑着马车门连站都站不起来,浑身轻轻颤抖起来。   司马绍忽然皱了下眉,“你怎么了?”   王悦没应声,从袖中掏出装着五石散的盒子,手颤抖着,最终还是啪一声轻轻打开了盒子,他忽然有些庆幸,幸好离开谢家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给谢景看见,他收不了场。   司马绍看着在他眼前服用五石散的王悦,忽然有种极为厌恶的感觉,他说不上来那种感觉,王悦像是变了个人。   司马绍之前认定王悦在装,可这一刻,他忽然就不确定了。   “你下车。”   王悦抬头看向司马绍,他现在昏昏沉沉的,差点没听懂司马绍在说什么,好不容易反应过来了,他又差点没敢相信,他现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司马绍一双眼淡漠地看着他。   王悦一番争辩的话忽然全卡在了喉咙中,下车的时候,他膝盖一软差点没跪下,那马夫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他才没摔下去。   王悦回头对着那马夫道了句谢,马车中传来一句“明天一早来城西别院见你想见的人”,接着他就看着那辆马车渐行渐远。   他气不打一处来,他今天算是知道了一句话,什么叫天威难测,你永远猜不到皇家的人下一刻会干出什么事来,他们想干什么便干什么,想什么时候发疯便什么时候发疯,王悦的脸有些微微扭曲。   天知道王悦有多不想在这时上街,王敦在北边叛乱,他如今的身份极为尴尬,司马绍这时候把他扔大街上,王悦的感觉就像是被兜头浇了盆狗血。   他在心里把司马绍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你他娘的好歹给我留把伞啊!   王悦转身往街道的另一边走去,走了一阵子,实在有些头晕眼花,他一吃五石散就浑身发软,根本走不动路,他放弃了,他打算抓个壮丁去王家报个信让王有容来接自己。   王悦嘱咐完随手拉的壮丁,目送着他离开,忽然,他耳边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让开!”   年轻的世家公子朱衣快马,带着一队人马在建康街头卷过,王悦好死不死地回头看了眼,正好对上领头那年轻世家子的阴鸷眼神。   王悦心里头咯噔一下,他侧了下身,堪堪避过马蹄。   雨中纵马的世家公子忽然狠狠勒住了马缰,一声急促马嘶,烈马如弓,鲜红衣袍的世家子骑在马上回头看了眼,头发甩溅出一圈水珠。   王悦看着这位仁兄熟悉的刻薄面相,拔腿就想走。   “王长豫?”   被点名的王悦定住了,他打量骑着高头大马的陶家二公子,没应声。   还有什么好说的?   来人是广州刺史的二儿子,姓陶名瞻,字道真,建康城呼风唤雨的纨绔人物。这一位的来头有些特殊,大晋朝看中门第,在大名鼎鼎的九品中正制下,寒门子弟平步青云的屈指可数,而这位的亲爹便是其中之一,他爹陶侃是手掌兵权的一方将军,一路白手起家摸爬滚打上来,老子英雄儿好汉,陶瞻纵横建康城,一不巴结权贵,二不拉帮结派,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一身的侠匪之气。   王悦与他的全部交情便是那年开春,陶家二公子把他套上麻袋拖到巷子打了一夜。   陶家有个小女儿,长得不赖,眼光不好,喜欢上了王悦这个花里胡哨的草包,无奈落花有情流水无意,陶家小女儿伤心欲绝,在某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陶家二公子听完了自家小妹的心里话,他把王悦给绑了。   陶家二公子是个人才,先把王悦打了一顿,然后问他,喜欢我小妹吗?王悦摇摇头,陶家二公子又把王悦打了一顿,然后他又问,喜欢我小妹吗?王悦继续摇头,他套上麻袋接着打,就这样活生生地打了一夜。陶家那位小女儿也是个人才,与他二哥一看就是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眼见着王悦要给他二哥打死了,哭着喊着说她已经是王悦的人了,求二哥不要打了。   王悦本来只是被打得半死,因为她那一句话,他差点被陶瞻拖去沉河。   两人的梁子就此结下了,王悦是个吃不得亏的人,陶瞻打了他,他必然如数奉还,俗话说得好,冤冤相报何时了,两人梁子越结越深,到最后,两人但凡见面必然见血。   幸而王悦住在乌衣巷,而陶家二公子住在建康城另一头,而陶家二公子也不在太学念书,两人不是经常碰面。   王悦此时此刻,望着对面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陶家二公子,一遍由衷地感慨冤家路窄,一边在心里把司马绍骂了个狗血淋头。   陶瞻居高临下地望着王悦,握着马鞭笑了起来,“王长豫,许久不见呀,我听说你伯父造反了?”   王悦看着他身后的一队侍卫,他负手立在雨中,没说话。   “你竟然还有脸出门?”陶瞻上下扫了王悦一圈,“没听说过一句话吗?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真不怕死?”   “陛下说了,叛臣一事,与王家无关,断无连坐之理。”   “搁在哪朝哪代,造反不是诛九族的大罪?你王家花样倒是多得很。”陶瞻与身后一众侍卫一齐笑起来,动静不小。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7 . c o m   王悦看了眼渐渐围在他身边的建康百姓,沉默了一会儿,他看向陶瞻,清晰地瞧见陶瞻对他轻轻挑了下眉,十足的挑衅。   痛打落水狗,你服吗?陶瞻好整以暇地望着王悦。   “琅玡王家自信无愧于大晋百姓。”王悦望着陶瞻,缓缓道:“王家人究竟如何,人心自有评断,轮得到你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指手画脚?你陶家若是真的忠义,为何各州勤王兵马皆列阵以待,独独不见你陶家人?”   陶瞻懒洋洋道:“有人叛乱,有人平叛,还有人得去堵漏子,若是全围着你家几个乱臣贼子转悠,谁去给大晋守国门?”   “广州也算大晋国门?”王悦把自己给说笑了,“陶道真,怕死便直说,又没人笑话你陶家人。”   陶瞻坐在马上微微低下身看着王悦,眯了下眼。   王悦豁出去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有能耐你就上来打我,要是敢当众打死我,我敬你有血性。   陶瞻打量了他一圈,下一刻,一鞭子直接朝着王悦的脸劈了下来。王悦瞳孔骤缩。   陶瞻也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便伸手去挡那道鞭子,手上刷一道血痕,他抓着鞭子皱着眉回头看去。   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穿着皇族的衣裳,面无表情地望着王悦,“他不敢打你,我敢,打你便打你,即便是今日当众打死你,你能如何?”他用力从陶瞻地手里头将鞭子拽了回来。   “殿下?”陶瞻微微诧异了一瞬。   王悦一瞧见那少年的脸,瞬间没了声音。   司马承之子,谯王世子司马无忌。这少年的父亲奉旨剿灭叛臣,此时此刻正与王敦在湘州治所长沙僵持不下,前线战讯传来,他父亲的境况很是危急。王悦望着这少年的脸,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良久才拱手行了一礼,“殿下。”   司马无忌长得很清秀,平日里斯斯文文的,此时此刻他抓着马鞭,满脸的阴郁,他一字一句道:“皇伯父就该杀光你王家人。”   陶瞻似乎没想到来这么一出,站在原地观望了一会儿,擦了下手心的血,并不打算说什么。   王悦正想说什么,那少年忽然迎头朝着他又甩了一鞭子,他下意识侧了下身,接着便听见一声怒喝,“不许躲!”   王悦看向那满脸狰狞的皇族少年,身形顿住了,鞭子堪堪擦过他的衣襟。   陶瞻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王悦,接着便看见司马无忌抬手扬鞭,他正打算说句什么,还没说出口,司马无忌就已经对着王悦扬起鞭子抽了过去。   暗中跟着的谢家青衣剑侍身形动了下。   正在这时,一个人影忽然冲上前来,一把拦在了王悦的面前。   王悦猛地睁大了眼,“王有容?”   王有容被抽得闷哼了一声,他缓过神来,忙问道:“世子,你有没有受伤?”他伸手就去摸王悦的胳膊。   司马无忌瞧见这忽然冒出来的人彻底怒了,“让开!”   王有容忙回过头去,对着司马无忌道:“参见殿下,殿下你消消气,我们家世子哪里说错话了,哪里得罪了殿下,我替我家世子给你赔个不是!你若是想出气,你抽我便是,殿下你消消气。”   司马无忌吼道:“滚开!”   “殿下……”   “王家的一条狗你也敢拦我?”暴怒的司马无忌对着王有容的脸一鞭子就抽了过去。   王悦眼疾手快,手迅速地拉了把傻愣愣的王有容,那鞭子擦着王有容的脸狠狠划下,落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王有容脸色刷得一白,心有余悸,却仍是执拗地挡在了王悦的面前。   司马无忌自从父亲危在旦夕,他日夜都想杀光王家人,此时此刻瞧见王有容避开了,心头的怒火再也压制不住,他冲上前去,“让你躲!让你拦!滚开!”他没有丝毫的章法,鞭子呼啸着便抽了过去。   眼见着躲不过,王悦刷一把拉开了王有容,那鞭子啪一声重重地抽在了他脖颈处,瞬间留下一道指头粗细的血痕。王悦猛地攥紧了手。   “世子!”王有容惊恐地叫出了声。   一旁看戏的陶瞻终于顿了下,扭过头吩咐手底下人把这条街清了,不到片刻,街上便没了围观的平头百姓。   王有容猛地扑了过去,“世子!世子你没事吧?”他带过来的王家侍卫同时拨了下拇指,刀出鞘三分。   王悦忽然抬了下手,所有人都没了动作。   他望着司马无忌,沉声道:“对于你父亲的事,我很抱歉。”   “假惺惺!”司马无忌冷笑了一声,抖了下鞭子,忽然没有任何预兆地又抽了一鞭子过去。   就在这时,不知所措的王有容忽然猛地朝着司马无忌扑了过去,两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鞭子也被甩了出去,王有容愣住了,看着被他撞飞的谯王世子,慌忙爬起来去扶他,“殿、殿下!我、我……”   “你敢撞我?”司马无忌看了眼手上的擦伤,满脸的不敢置信,他的脸瞬间扭曲。他猛地起身从陶瞻的手中一把夺过鞭子,对着王有容的脸就狠狠抽了过去,“一条狗你也敢撞我?”   鞭子在空中被人紧紧地抓住了,王有容惊魂未定。   王悦抓着那鞭子对着暴怒的司马无忌淡漠道:“殿下,即便是条狗,也是条王家的狗,他错了,我自然会领回去教训。”   司马无忌用力地拽了下鞭子,却意外地没拽动,他猛地吼道:“王长豫!你放肆!”   王悦其实并没什么力气,他现在浑身虚浮,雨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冷汗混着雨水一点点抽入衣襟,他猛地一用力,扯掉了司马无忌的鞭子。   他冷冷地看了眼过去。   司马无忌莫名被那眼神震了下,“你!”   王悦将跪在地上的王有容拉起来,“给殿下赔不是。”   腿脚发软的王有容忙道:“殿下,全是我的错,我不该冲撞了殿下,这全是我一人的错。”   王悦上前一步,对着司马无忌拱手道:“王家管教下人无方,还望殿下恕罪。”   司马无忌还欲说话,王悦忽然开口缓缓道:“殿下。   那两个字低沉而缓慢,带着股压抑的血腥意味。   王悦抬头看着司马无忌,一双眼平静而漠然,他背后站着两列王家侍卫,所有人的手都伏在了佩刀之上。   兔子被逼急了都咬人,何况是狼?   江东的皇族受士族支配多年,司马无忌今年十三岁,自幼长与皇庭之中,骨子里对蔑视皇权的士族充满了憎恶,可憎恶的深处,却又有着一种极深的恐惧感。愤怒与暴力浮于表象,人越是恐惧,越喜欢用这些东西来掩饰。   即便琅玡王家大不如前,那种恐惧感依旧如影随形,虎死骨立,杀威犹存。   司马无忌盯着王悦的脸,模样像是想杀人。   王悦望着气得发抖却没有再说一个字的司马无忌,低低说了两个字,“告辞。”他拉着王有容转身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司马无忌猛地吼了声,“王长豫!”   陶瞻看着王悦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眼那位忽然疯了似的拿鞭子去抽一旁墙壁的谯王世子,听着那一声声恐怖的鞭响,陶瞻没什么反应,只是颇为心疼自己的新买了不久的鞭子,他花了十两银子的。   小巷中,王悦伸出手扶住了墙,慢慢地停下了脚步。   “世子?”王有容瞧着王悦的模样,吓得脸色刷白,他忙去扶王悦。   王悦抬眸看了他一眼,“我没事,五石散吃多了,浑身乏力。”   “这可如何是好啊?”王有容急了,“世子你怎会一个人在街上?”   王悦想到前因后果,脸有些黑,“没事。”待到心情平复些后,他看向王有容,“你撞上去做什么?冲撞皇族是个什么罪名?得亏那是司马无忌,小孩禁不住吓唬,要是换了别人,你今天就等死吧。”   王有容颇为委屈。   “你一个老幕僚,在王家干了这么些年,做事不过脑?”王悦深吸了口气,“就司马无忌那胆子,顶多就是耍两下威风,不敢真拿我怎么样,当街打死我,他要真有这出息还会混成这副样子?”   王有容低下头没说话。   王悦瞧着他这副样子,“说话啊!哑巴了?”他见王有容把头埋得更低了,终于,他别过头,呼了口气,“算了,走吧!”   王有容忙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陶二:说实话,我以为我会是全场最佳,看我华丽的出场,英俊的相貌,征服世界的妹控设定……话说我真的不是男主吗?   司马无忌:辣鸡。   陶二:赔我鞭子,十两银子,赔钱。   司马无忌:辣鸡。   陶二:好吧,剧透一下王敦回来收人头了,你爹活不过三章了。   司马无忌:…… 第48章 真相   次日一大清早, 王悦便起身去了城西的别院, 推门进去时,王悦一眼就瞧见了院中熟悉的垂柳,春风不识故人面, 风景旧曾谙。   王悦望着那柳树下的人, 恍惚间瞧见了当年太学那位知书达理的少年皇子, 他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司马绍回头看他, 一旁的炉子上烫着酒,他手里捏着根细长的竹笛,刚才那断断续续的笛声一下子有了来源。在他的对面, 秋千轻盈地荡着。   王悦望着那秋千上的人, 视线忽然定住了。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 长得却像个少女, 一身碧绿的衣裳,她边笑边抓着秋千的绳索, 头上的簪子快从发间掉出来了。王悦盯着那女子眼前的白布看,慢慢皱起了眉头。   女子听见脚步声靠近,像是受惊一般抓紧了绳索,却又似乎想到什么似的, 鼓起勇气对着那人笑了起来。   王悦错愕地看着她。   “她怎么了?”   “疯了。”司马绍冷淡地抛出两个字。   王悦顿时扭头看向司马绍。   “夜宴之后,得知你身亡,她笑了一夜,自己把眼睛挖了出来,疯了。”司马绍平静地叙述着, “你找她做什么?”   王悦忽然便愣住了,事情太出乎他意料,他久久没说话。   王悦确实没想到,淳于嫣会变成这副模样,难怪司马绍近日对他的态度如此奇怪。   王悦席地而坐,目不转睛地看着吃糕点的淳于嫣,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着这姑娘的场景。广陵道上,他撞见了被土匪掠卖的淳于嫣,小姑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浑身上下都是伤,衣服破破烂烂,可一双眼里头却满是血性。王悦将她拉出腐臭的马车,她忽然冲上前来从王悦腰间夺过刀,回身朝着土匪头子冲去,她面无表情地那土匪的头砍了下来。   王悦头一眼见着淳于嫣,就知道这姑娘是个角色,他走上前去打量着她。   淳于嫣彼时并不知道他是谁,眼中还没杀意,她仰着头,满是血污的脸上,一双眼寒亮如星斗。   她抬高手腕将刀递过去,说了两个字,“还你。”   王悦忽然笑了下,他解下了披风盖在了衣不蔽体的少女身上,拿了自己的刀起身离开。   “找两个人送她入城,随便给她点银子。”王悦上马前对着侍卫说了一句,便继续赶路了。   王悦到了姑苏,在司马绍的提醒下,他这才发现那少女一直跟在队伍后头。   重逢那日,天上下着雨,王悦正在姑苏的金器店里给庾文君挑簪子,他听着那店老板的奉承话,捏着簪子随意地往门外看了眼。   雨幕外,不知为何削去了一半树冠的槐树旁,蓬头垢面的少女站在积水中,她瘦得只剩了一副骨架,一双眼睛却依旧清寒。   王悦思索片刻,收了簪子,回头对着司马绍道:“太子殿下,我和你商量个事吧。”   在王悦的怂恿下,司马绍收留了她,王悦很久之后才偶然从别人的嘴里听说这姑娘的名字,淳于嫣,挺秀气的名字,人却不是这么个样子。   往事如昨,此时此刻,王悦看着眼前已经又疯又瞎的淳于嫣,忽然又记起那年广陵道上还刀的少女。   司马绍伸手给淳于嫣将快掉出头发的簪子重新插好,摸了摸她的脑袋。   淳于嫣乖巧地坐着,将手里的糕点递给司马绍,小声道:“没咬过的,干净的。”   司马绍从她手里拿过糕点尝了一口,瞧见淳于嫣对着他开心地笑起来,他也跟着笑了下,将手中的竹笛轻轻放在了淳于嫣的手心。   王悦坐在秋千上鼓着腮帮子断断续续地吹着笛子的盲眼姑娘,良久才开口道:“找过大夫了吗?”   “没用。”司马绍望着淳于嫣,过了一会儿,他面无波澜道:“她不认识你了。”   王悦已经看出来了,他没说话。   “当年刚收留她时,得知她在山匪手里头经历了些什么,我一度担心她会轻生,她对我道,在这世道,跟活着相比,一死了之太容易了。”司马绍似乎也陷入了某段回忆,“正因如此,我也没想到她会疯。”   王悦猛地去抓司马绍的领口,将人一把狠狠揪了过来,“当初夜宴上安排刺客的到底是不是你!”   司马绍看着王悦,“酒里的药是我放的,她也是我安排的,但我没想杀了你,信不信由你,当日的刺客不止一批。”   王悦盯着司马绍看了许久,手越攥越紧,忽然,耳边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笛声。   秋千上轻轻晃着,盲眼的姑娘低头吹着笛子,似乎浑然不觉不远处的吵闹,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吹着一支无人能辨的曲子,神色温柔。   王悦望着司马绍,一点点松开了抓着他衣襟的手,脸绷得极紧。   司马绍神色依旧漠然,“说吧,你到底找她做什么?”   王悦平复了一下心境,“她父亲的事,我查出点东西,我问过了她父亲的几个旧部,当年之事,怕是另有隐情。”   司马绍的脸上终于有了些情绪波动。   从别院中走出来后,王悦站在门口良久,他慢慢地攥紧了手,而后转身朝着王家走回去。   三日后。   王家书房,王导看着坐在对面的王悦,“证词都送到刘隗那儿了?”   王悦点了下头,“送去了。”   “事情办得不错,第一次便能办成这样,确实不错了。”王导执笔在宣纸上写了一个字,“接下来的事便是等了。”   王悦望着王导,过了许久才缓缓道:“父亲,我依旧有些不明白。”   “有何不明白?”   “伪造人证,编弄口供,散播谣言,就只为了让刘隗去给淳于伯伸冤?”王悦看着王导,“这样能成什么事?”   “我问你件事,当初是谁杀了淳于伯?”   “你。”王悦猛地摇头,“不对!你只是调查此事,下令的是皇帝,是皇帝杀了他。”   “若是淳于伯当真有冤,我当然有过错,但谁要背上滥杀的罪名?”   王悦一下子顿住了。   “替淳于伯翻案,便是逼着陛下承认自己滥杀忠良。”王导抬眸看了眼王悦,随意道:“刘隗不了解皇帝,皇帝多疑,又好面子,内忧外患之际,刘隗此时为淳于伯申冤,落在皇帝眼中,他这是拥兵自重趁机威胁自己,大局未定,他尚敢如此,今后不知要多少猖狂。”   所有的迷雾仿佛被轻轻吹开,王悦的眼前忽然清明起来,他一下子抓住了脉络。   “有句古话叫知己知彼,偌大个朝堂,你需要摸透许多人的心思,而最重要的是,”王导望着王悦缓缓道:“你得知道自己在侍奉个什么样的主子。”   王悦有如瞬间醍醐灌顶,他颇为惊叹地看着王导。   王导看着王悦这副样子,笑了笑,他问道:“对了,听说前两日你在街上撞见了谯王世子,他对你动手了?”   “没出事,不过是孩子打打闹闹。”   王导闻声笑了下,“他今日去告了皇帝,说你命人在大街上打他,他揭开袖子,半条胳膊血肉模糊。”   王悦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什么?”   “出倒是没出什么大事,你运气好,皇帝今日顾不上收拾你,不过这段日子你便不要出门了,好好在家反省。”他看了眼王悦,“皇帝的意思。”   王悦觉得司马家真是个个都是厉害角色啊!   司马无忌才十三岁吧?这颠倒黑白的本事真是厉害!厉害!皇族真是人才辈出!王悦气极反笑,“这种鬼话皇帝也信?”   “是你自己不当心,落人话柄,早告诉你了,把狂妄收拾收拾,无论何时,不要看轻别人。”王导对着王悦道:“行了,下去吧,刘隗一事你已安排得差不多了,这几日观望便好。”   王悦点点头,临走前忽然又问了一句,“这事不会有人起疑吧?”   王导一脸随意,“淳于伯的案子是我经手的,皇帝下令的,若是真的翻案,我与皇帝是一条道上的人,皇帝非但不会起疑,还会更加信我。”   王悦头一次这么佩服王导,由衷的佩服。读书人确实够阴啊。   “下去吧。”   “是。”   待到王悦退下后,王导执笔的手顿住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极轻地叹了口气。   王悦回到自己的院中,他爬上了屋顶,一直坐到了深夜,接连下了几日的绵绵细雨,天有些阴。王悦在屋顶坐了大半夜,心里有些感慨。   他在想一个人,刘隗。   刘隗早年间出身贫寒,一路摸爬滚打上来饱受白眼,他得势之后,处处针对王家人,确切些说,但凡当年得罪过他的人,他都看不顺眼,抓着机会便往死里整,刘隗执掌刑狱时,被他整过的人不计其数,连七八十岁的大臣也不放过。他在建康朝堂可谓是恶名昭彰,听人说,他有一本册子,叫生死簿,上面记录着所有得罪过他的人的名字,按厌恶程度分为三六九等,他每报复一人,便划去一个名字。   心胸狭隘至此,令人叹为观止。   王悦不喜欢刘隗,早些年读书时,也不知是哪位异想天开的仁兄把刘隗安排入了太学,他在太学就已经见识到了刘隗拉帮结派打压异己的手段,这位刘夫子绝对是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背后捅人刀子的事干得那叫一个顺手。能从一介寒生爬到今日的位置,不可能没点手段,刘阎王这称号他实至名归。   王悦曾经想过王导算计刘隗会用什么法子,利用刘隗的自负?还是他的狭隘?但他唯独没想到,王导会利用刘隗为数不多的良善。   刘隗虽然心狠手辣又狭隘自负,可听说故人蒙冤,故人之女沦落至此,在此多事之秋,他仍然挺身而出,只为故人讨一个公道。尽管里头可能有想要往王导头上泼脏水的私心,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做了。   王悦心情复杂。   很小的时候,王导与王敦在堂中下棋,王悦那时候很小,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去,王导便把一黑一白棋子塞到他手中,问他,手中的棋子是什么颜色?   王悦说黑是错,说白也是错,最后捏着那两枚棋子坐在堂下哭了一整天。   很多年后,王导对王悦提起此事,说王悦是个不会开窍的人,王悦觉得挺好笑的,你堂堂一个丞相拿这种把戏欺负小孩,你还得意上了?   直到这一刻,王悦才终于明白,在这世上要分出黑白,确实是件很难的事。   刘隗回朝之时,京师大震,百姓夹道相迎。   刘隗进京的第一件事,便是上书请皇帝尽诛王氏,原本还算平静的局势一瞬间又剑拔弩张起来。   上朝之时,刘隗忽然发难,王导当众陈情,说这三十年家国剧变,说君臣立业江东,说得无数人泪洒长襟。   王悦站在王家祠堂中望着那一排排灵位,没有说话。   门阀乱象被人诟病千年,刘隗等人对此恨之入骨,可很少有人想到,若没有琅玡王家,便没有这江东朝廷。史书万卷,堪破了,不过是一句时势造英雄。   乱世汹汹,明主不出,琅玡王家应运而生,待到太平盛世,再看去,乌衣巷,不姓王。   他如今才知道,有些话不必说。   公道并非自在人心,公道自在我心。   王悦一直待在王家禁足,所有的事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事先编好的证词与所谓的证据也都通过淳于伯的旧部一点点摆到了刘隗的面前,果不其然,刘隗在领兵平叛前,他突然上书为淳于伯翻案。   皇帝措手不及,安抚了刘隗之后,立刻下令彻查,真相不过三日便水落石出,淳于伯失职乃是误判,刘隗奏请治丞相王导渎职之罪,请求朝廷将其免官罢职,还枉死的淳于伯一个公道。   正在刘隗步步紧逼、建康流言四起之际,皇帝忽然站了出来,他将此事一并揽在了自己身上,下令勿再牵连旁人。   王导听闻消息,正在与禁足在家的王悦在庭中下棋,他点了下头,待到下人退下后,他对着王悦平淡道:“刘隗大势去了。”   王悦点了下头,“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原以为皇帝会把过错全赖在你头上,可他竟然自己把事担下来了。”   王导忽然笑了下,没说什么,他低声道:“那便是另一件事了。”   “什么事?”王悦追问道。   王导看了眼王悦,轻轻摇了下头,他搁下了棋子,对着王悦道:“近日天好,出去走走吧。”   “我还在禁足期间。”   “呦,何时变老实了?”王导起身拍了下王悦的脸,“行了,刘隗已经去了石头城平叛,你想出去便出去走走吧,别给人瞧见了就成。”   王悦看着王导离开的身影,缓缓地敲了下棋子。   王悦又去了那别院。   推门进去时,司马绍不在院子里,只有一个青衣的婢女陪着淳于嫣荡秋千。   淳于嫣听见脚步声忽然回过头来,原本清亮的眼睛只剩下了一层白布,她却仍是认真地望着,忽然,她慢慢地笑起来,那笑有几分青涩。   王悦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站在门口良久,他终究是没走进去,转身离开了。   淳于嫣抓着秋千的绳索,阳光落下来,柳枝的阴影抚着她的面庞,她将脑袋轻轻靠在了绳索上发呆。   谢家。   苍苍白发的右仆射纪瞻坐在亭子里头,眯眼打量着那盘腿坐在湖边垂钓的两个小孩。   两个小孩三四岁左右,一大一小,打扮得一模一样,抓着竹竿专心致志地在钓鱼,时不时窃窃私语两句。   纪瞻收回视线,看向坐在他对面的谢景,笑道:“两孩子似乎长大了些。”   “小孩长得快。”谢景给纪瞻倒了杯茶。   纪瞻打趣道:“先是祖仁,又是安石与万石,我瞧你谢家大公子这些年净在家中带孩子了。”   “先生说笑了。”   “我不是说笑,我是觉得可惜。”纪瞻望着谢景,“我一大把年纪了,门生本就不多,就你一个有本事的,偏偏你瞧着最不长进。”   谢景难得轻笑了下,没说话。   纪瞻颇为感慨,忍不住又念叨了一遍,“放眼建康城,将近而立之年,仍未成家立业的,我真找不出第二个了。”他顿了下,“逢君啊,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谢景看了纪瞻一会儿,终于缓缓道:“学生已经有心上人了。”   “有心上人那也要……”纪瞻猛地顿住了,抬头刷一下看向谢景,顿时精神了,“你说什么?你有心上人了?哪家的?建康还是江州人士?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谢景明显被问得顿了下。   纪瞻忙道:“不要紧!这些都不要紧!说过媒了吗?聘书去下过了吗?事定下来了?打算何时娶进门呢?”   谢景明显又顿了下,过了一会儿才道:“还没有,他……”   纪瞻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逢君啊,先生七十岁了,先生从前觉着自己活不到你成家的岁数了,如今听你说这些,先生都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喝了口茶平复了一下情绪,对着谢景道:“逢君啊,你听先生说,你年纪轻你不懂,这种事可不能拖啊!愈快愈好!拖着拖着人就没了,咱们这么着,今日先生正好有空,先生替你上门说个媒去,这建康城的官员都愿意卖先生几分面子,咱们今天就把事定下来!”   谢景垂眸看了眼纪瞻激动地抓着自己胳膊的手,顿了下,缓缓开口道:“先生,他和你想的不大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是个男子。”   纪瞻顿住了,他捏着谢景的胳膊看了谢景很久,他慢慢开口道:“没事,没事,谢家子弟众多,你父亲前两日又纳了两房小妾,为谢家传宗接代这事是不指望你的,你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就成,男子也可以,他哪里人士?今年多大?品性如何?”   魏晋龙阳之风盛行,纪瞻淫浸其中多年,年少风流时也曾被英俊的少年爱慕过,他很快缓过来了。谢景的生母死得早,他的父亲又生龙活虎的,外头钓鱼的两个孩子便是谢景的亲弟弟,一个叫谢安一个叫谢万,年纪比谢景小了二十多岁,瞧谢裒这生儿子的劲头,谢家香火肯定兴旺。既然如此,谢景找个男子未尝不可。   纪瞻一辈子大风大浪地走过来,临老了,什么都看开了,人活一世,功名利禄转头空,重要的惜取眼前人。   谢景看了眼看着紧紧抓着自己胳膊不放的纪瞻,开口道:“他琅玡人士,弱冠之年,品性端正。”   纪瞻问道:“既然如此,为何把他领到家里头来?男子虽不用媒妁,却也应当郑重,你和先生说,是谁家的郎君,叫什么名字,先生今日去给你说说。”   “这恐怕是不成。”   纪瞻抓着谢景的手紧了紧,一副谢景今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他便不撒手的气势,他沉声道:“为何不成?”   “他是琅玡王家的世子。”   纪瞻顿住了。   犹豫了很久,他终于缓缓问道:“王导唯一的嫡子?”   “嗯。”   纪瞻满是皱纹的脸似乎凝住了,接着露出一个恍然明悟的表情,接着又恢复了没什么表情的样子,“琅玡人士,琅玡王家。”他慢慢地收回了抓着谢景的手,“王导的儿子……”   谢景没再说什么,给纪瞻将冷了的茶换了杯新的。   纪瞻望着谢景,“难怪上次央我去给王导说情,你是瞧上了他儿子?”   “上回的事多谢先生了。”   纪瞻看了谢景一会儿,轻声道:“王导他可就这么一个嫡子,嫡长子。”   “我知道。”   纪瞻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王导……”纪瞻沉吟了一会儿,缓缓道“你的根基不在建康,建康城中,琅玡王家的势力盘根错节,你自己当心些,若是真的遇上了什么麻烦,记得同我说。”   “我知道。”   “王导……”纪瞻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低声道:“这两日王家出了不少的事,都说王家要倒,建康年轻一辈的官员是真不知道王导是个什么角色了。”   谢景没说话,颇为赞同。   纪瞻开口道:“你一说琅玡王家,我倒是想起这两日传得沸沸扬扬的淳于伯一事了,你可曾对此有所耳闻?”   “听说了。”   “如今人人都说淳于伯死的冤枉。”纪瞻喝着茶缓缓道:“刘隗他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谢景想起王悦和自己说这事的样子,心沉了下去,也不知王导是如何与王悦解释这件事的。王悦瞧上去倒是真不知道淳于伯一案的真相,连供词都是编出来的,其实哪里需要编什么供词。   淳于伯原本便是枉死的。   当年那一仗,西晋皇帝下令各路人马进京勤王,江东没有及时出兵支援,后来中原沦陷,死了两位大晋皇帝,司马睿与王导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将淳于伯推了出去,给他安了个延误水道运粮的罪名,当众斩杀。   淳于伯确实是冤枉的,所有人只当司马睿和王导是为了推卸责任,却没有人深思,当初司马睿与王导究竟为何迟迟没有出兵勤王?   要知道,中原沦陷,愍怀二帝相继身亡,谁会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大晋皇帝?   琅玡王,司马睿。   知道了究竟是谁枉杀了淳于伯,便知道了这到底是件什么样的大事,刘隗犯了个致命的错,错就错在他把这件事儿给捅出来了,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被皇帝放弃了。   如今江左的年轻官员太不了解王导了,瞧王导平日里慈眉善目,竟然真觉得这位筹谋天下的江左宰相真的会是个老好人。殊不知,王导名震后世一千六百年。   谢景捏着杯盏,轻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在这里,我把两件事串起来写了,一件是刘隗为淳于伯翻案,一件是王敦之乱,真实历史上,先翻案,再造反,我这里压缩了一下,特此声明。   (这章有点乱,但是因为v章字数原因我实在是改不了了……大家先凑合着看吧) 第49章 白玉   刘隗之事告一段落后, 王悦本想去见司马绍, 却不料司马绍自己找上了门,他身边还跟着个司马无忌。   王悦刚开始以为司马绍是替司马无忌打抱不平来了,结果司马绍当着他的面, 扬手便是一鞭子狠狠抽在了司马无忌的身上, 王悦惊得杯子差点脱手。他忙起身打圆场, “太子!太子!你等会!”   司马绍没说话, 扯着司马无忌的肩一把将人拎到了王悦的面前。   司马无忌攥着手良久,低头平静道:“世子,上回的事, 是我的错。”   王悦心道这唱的是哪一出?他忙道:“不用不用!没事!”他看了眼司马绍。   司马绍握着鞭子负手而立, 对着脸色发白的司马无忌道:“站直了!把话再说一遍!”   司马无忌暗自咬牙, 忽然抬头对着王悦大声道:“世子!上回的事, 是我的错!今日是打是骂凭你处置!”   王悦瞧见司马无忌像是要朝他跪下来,立刻伸手扶住了他, “受不起受不起,起来。”他稳稳地扶着司马无忌,回头看向司马绍,“行了, 上回街上那事吧?就小打小闹,我也没放心上,司马绍你快让他起来!”   司马绍这才道:“起来,道谢!”   司马无忌低头片刻,对着王悦道:“多谢世子!”   “行了。”王悦瞧着司马无忌那一肩的血, 扭过头对着王有容道:“带殿下去包扎一下伤口,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司马无忌低着头没说话,杵在原地不动,直到耳边传来司马绍的声音。   “下去。”   司马无忌似乎颤了下,这才沉默地跟着王有容往阶下走。   王悦瞧得莫名想发笑。   待到两人下去后,司马绍将鞭子往桌案上随手一抛,神色瞧不出喜怒。   王悦回过头,“太子殿下?怎么了这是?”   “上回的事我听说了,拉他过来给你赔不是,他抽了你一鞭子,我如今替你还给他了,你觉得这事两清了没?”   “两清了!两清了!”王悦点点头,“服气!”   都这样了!能不两清?能不服气?   王悦瞧着司马绍那副面不改色的样子,“以前没瞧出来你还会动手打人啊!这一鞭子抽得真狠!我估摸着他此刻真是恨透我了!”   “他之前便恨你,多恨一点少恨一点有何所谓?”   “说的也是。”王悦轻笑了下,慵懒地眯了下眼坐了回去,半晌又道:“你今日上门,只为了让我瞧你打孩子?”   “王敦打到石头城了,皇帝决定御驾出征,朝中事宜全交给了王导。”司马绍打量了两眼王悦,转身往阶下走,“我会与皇帝一块走,知会你一声,建康的事,你帮我照看着点。”   王悦看着说来便来说走便的司马绍,顿住了,他喊住了司马绍,“等会!”   司马绍回头看去。   王悦问道:“你何时走?”   “明日一早。”   王悦闻声顿住了,望着对面的人良久,他忽然道:“今晚我有空,喝酒去吗?”   司马绍微微有些诧异,“你说真的?”   “我何时说过假的?”王悦颇为随意地反问了一句,将脚大咧咧地搁在了桌案上,“走吗?”他望着司马绍的犹豫样子,心中说不感慨是假的,从前连命都敢托付的人,如今却连场酒都不敢喝,世事无常啊。   终于,司马绍点了下头。   王悦笑了起来,却也不像是多高兴的样子,他思索了一会儿,“黄昏时分,城西春风坊,我请了。” 竒 書 網 W w w . q í S ǔ W A И G . C c   司马绍听见春风坊三个字的时候,下意识多看了两眼王悦。   春风坊,那是当年两人相识不久,王悦带他逛的第一家妓院。他还记得当年他是给王悦抱着腰硬生生拖进去的。   司马绍没应声,算是默然了。   待到司马绍离开后,王悦抬头望了眼天空,此时还不到正午,他想了一会儿,抬手揉了下眉心。   王导说,要想在这朝堂混下去,最首要的,便是你要知道自己侍奉的是个什么样的主子。   那么,司马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主子?   吃过了晚膳,天上又开始淅淅沥沥的飘起雨来,天气颇为糟心。   王悦临出门前,将王有容喊了过来。上回给司马绍撞见他与谢景在一块,他匆匆忙忙地将谢景一个人留在了屋子里,自从这事以后,谢景便对他不冷不热的,说是不理不睬倒也不是,就是有些冷淡,王悦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只是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谢景在压着点什么。   他本来同谢景说了今晚会去谢家,他说的时候,谢景没什么反应,也不知道是听没听见。他如今临时改主意去和司马绍喝酒,思前想后良久,他还是决定让王有容去知会谢景一声。   他把斟酌了良久的话逐字逐句地教给了王有容,王有容一副“包在我身上”的自信样子,他对着王悦道:“世子你放心去,我去同谢家大公子说。”   王悦听完这话,心里头更忐忑了,王有容是王导的人,他与谢景的事王有容并不知情,他有些不放心把这事交给王有容,但交给别人他更不放心了。   最终,王悦还是决定相信他,传几句话而已,能出什么岔子?   王悦安慰了自己一番,出了门。   目送着王悦离开,王有容站在原地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了一会儿,他转身离开。   谢家阁楼之上,谢景望着雨中的皇城。黄昏时分天地间一片混沌,建康城横卧在秦淮旁,望着那江河无尽滔滔。   侍从走上楼来,“大公子,王家幕僚王有容求见。”   谢景看了那昏暗的雨幕良久,开口道:“让他进来。”   “是。”   王有容拾阶而上,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他顿住了脚步,望着那背对着自己的世家公子。   “别开无恙,谢大公子。”   谢景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没说话。   王有容也不恼,自己走上前去,寻了个淋不到雨又视野开阔的地方站定,“我家世子今晚佳人有约,让我来知会谢大公子一声,说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谢景捏着杯子的手顿了下,抬眸轻轻扫了眼王有容。   年轻的书生站在栏杆前,背靠着满城风雨,不复平日里的怯懦与文弱,一派的从容闲适。   王有容笑了笑,为王悦打圆场道:“我家世子本来是打算过来的,这不是两件事撞上了吗?世子知道后,立刻让我亲自赶过来同谢大公子解释,他确实有点私事来不了了,还望谢大公子海涵。”   谢景直接问道:“他人呢?”   “城西妓院。”   谢景没说话,望着雨中的建康城,缓缓地喝了口茶。   王有容忽然便反应过来,说王悦在妓院不太合适,听上去王悦毁约是为了去风流快活似的,他想着要不要王悦捞一捞面子,抬头见谢景神色如常,他心里定了定,也就懒得去捞了。反正王家世子风流这事建康城家喻户晓,众人早该见怪不怪了。   谢景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杯盏,看向王有容,“说完了?”   “世子交代的事说完了。”王有容对着谢景笑了下,“不过除此之外,我自己另有几句话想同谢大公子说。”   “说来听听。”   “那我便直说了,数年前我曾与谢大公子在豫州有过几面之缘,对谢大公子不择手段的处事风格印象之深,多年后仍难以忘怀。下官不才,说句心里话,这世上能让下官难以忘怀的事真的不多了。”   “是吗?”   王有容看着面前无动于衷的人,不由得想叹气,“下官委实不想与谢大公子过不去,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有件事还是想对谢大公子说清楚,王家有地方对不住谢大公子的,丞相自然会还上,还望谢大公子对世子高抬贵手。”   “我若是没记错,是王悦先找上我。”   王有容似乎颇为尴尬,“他忘记了。”   “忘记了。”谢景低低地念了一遍,“所以呢?”   “丞相说了,王家亏欠公子的,他自会补上,此事与世子无关。”   谢景忽然漫不经心了起来,“是吗?”   王有容听见谢景问这两个字时,脊梁莫名感觉到一阵寒意,他有些惊奇地看着谢景,这位是在……动怒?   夜□□临,谢景望着夜雨中昏暗的建康城,目光落在城西的风月场一角。   王有容不知道这位正在想些什么,但凭他的直觉,他感觉谢景现在心情绝对不是很好,这事难得啊!就在王有容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谢景忽然开口了。   “我查过你。”   王有容的神色微微一变,良久才扯出抹笑,“是吗?下官颇为好奇,不知谢大公子查出点什么了?”   “王导之前,琅玡最有名的士族并非王氏,三国时期,琅玡位高权重之人,均是复姓诸葛。”   王有容顿住了,他望着谢景,久久都没说话,终于,他抚掌缓缓笑道:“谢大公子好本事。”   谢景一般不会把话说得太开,除非是一种情况,他动了杀机,他听着楼外夜雨声,抬手轻轻压了下太阳穴。三国末期,中原势力重新分割,无数旧贵族家破人亡,琅玡诸葛氏有一脉后人,因为牵涉入朝堂纠纷而遭灭顶之灾,漏网之鱼逃入了江湖,干起了买卖人头的营生。   谢景放下了手,他没看王有容,而是望着那夜雨秦淮,他没说话。   王悦坐在春风坊里头,和司马绍两人相视无话。司马绍明日一早要随着皇帝出征,他不能喝酒,全是王悦一个人在喝。   说来都没人信,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干坐了大半个晚上,谁也没说一句话,最后王悦给这场面逗乐了,对着司马绍道:“我们喊几个女郎进来吧,这不能一点声都没啊,吹笛操琴弹琵琶,好歹有点声啊!”   司马绍点了下头。   不一会儿,屋子里便挤满了莺莺燕燕,丝竹弦声热闹非凡,可王悦与司马绍依旧是谁也没说话,两人对面而坐,在一室的喧哗声中显得格格不入。王悦闲着没事便只能喝酒,一不留神便喝了不少。   两人出门时,王悦抓着司马绍的肩伏在门口吐,吐着吐着忽然笑了起来,他随意地擦了把嘴角的酒渍,仰头问司马绍道:“司马绍,你说实话,你一天到晚心里头究竟在想些什么?”   司马绍滴酒未沾,他知道王悦其实也没醉,王悦能喝多少他心里头有数,他看着王悦,忽然笑道:“你想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   王悦点点头,“想知道,太想了!”   “我想当皇帝。”   王悦愣了片刻,抬手给司马绍用力地鼓了下掌,“大实话!”这话真的太他娘的实在了!他又问道:“为什么想当皇帝?”   “想杀光不顺眼的人,想受万人吹捧,想名垂青史,想干什么便干什么,谁敢拦着便诛他九族。”   王悦瞪大眼看着司马绍,“昏君!”   司马绍点点头,“是又如何?”   “你这人怎么和从前不一样!你从前可是为了天下苍生!”   “那是骗你的。”   “骗我的?”   “不这么说,谁会拥护我?古往今来哪个想当皇帝的不说自己是为了天下苍生?”   王悦目瞪口呆,“等会!你们当皇帝就为了受人吹捧,名垂青史?”   “不,最重要的还是想杀人便杀人,想诛人九族便诛人九族。”   王悦推了把司马绍,忽然笑骂道:“骗子!从前说的全是假话?你就想当个暴君是吧!还想杀人就杀人,谁不服便诛他九族,这么痛快?”   司马绍揽着他的肩,凑近了问道:“是不是忽然也想当皇帝了?”   “滚!”王悦差点笑出声来。   王悦实在没力气,索性直接往下蹲坐在了门槛上,他抓着司马绍的胳膊狠狠一拽,司马绍跌坐在他身旁。他看着略显狼狈的司马绍,大笑道:“所以说白了,你想当皇帝,就是想诛人九族?”   司马绍轻轻拍了下王悦的肩,忽然忍不住伏在他肩上笑了起来,他开玩笑般低着头道:“王长豫,以后你看不惯谁,我帮你诛他九族。”   “那要是元老重臣拦着你呢?”   “一起诛!”   王悦差点没笑岔气,“那要是他们宁死不屈呢?”   “命御林军拖出去轮番糟蹋,男世代为奴,女世代为娼!”   王悦闻声差点没笑断气,他低着头用尽浑身力气压着笑,可肩膀仍是忍不住耸动,“命御林军……拖出去……拖去糟蹋?哈哈哈哈哈哈。”他用力地擦了把笑出来的眼泪,问道:“这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书上学的,史书里头什么皇帝都有,这算什么?”   “所以你小时候这么爱读书?”王悦不可置信地看着司马绍,“是吧?”   “是又如何?”   王悦看了他一会儿,紧绷的脸终于被笑撑裂了,他笑得双手都开始抽搐起来,他用力地抹了把脸,刚想停住,可猛地又低下头大声地笑了起来。   还要什么扬名立万!还要什么千秋万代!还要什么脸!   今夜王道崩,倾盆大雨洗净了建康城乌烟瘴气,依稀可见群魔夜舞。   大雨中,司马绍背着喝多了睡着了的王悦往王家走,雨砸在两人的身上噼里啪啦的响。   司马绍背着王悦淌过小巷,前头看不见光也看不见路,只闻磅礴大雨轰声如雷。   他走着走着,十年心迹忽然光明了起来。   夜半时分,被送回王家的王悦醒了过来,下人正手忙脚乱地帮他换着衣裳,他顿了片刻,伸手抓住了自己的中衣带子,拂开了下人的手。   “司马绍呢?”他明明记得自己在和司马绍坐在门槛上笑得跟两个傻子似的。   “太子殿下回去了。”   王悦扭头看了眼窗外,时辰确实不早了,司马绍明日还得去石头城,他是该走了,王悦偏头想了会儿,把衣服又给一件件套了回去,“行了,你们下去吧。”   “世子,换件干衣裳吧!”   “不用,我还得出门。”   那侍者颇为震撼,看了眼外头瓢泼夜雨,“即刻吗?”   王悦点点头,对着那侍从道:“行了,这事别张扬,我自己去就成,别惊动其他人。”   “自己去?哎!世子!世子!”那侍从眼见着王悦又出了门,张口想喊,又偏偏记得不许张扬,他张口半天,眼见着王悦走远了。   王悦去了谢家,他走路去的,到了谢家大门前,他气喘吁吁地坐在了台阶上,抬手狠狠地拍了下门,“开门!”他手抵着门,慢慢地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他又狠狠地拍了下门,吼道:“有人吗?”   夜雨下得大,那守门的侍者这次才听见动静,门打开后,他看着那猝不及防往里头摔的人,忙一把伸手将人扶住了,“哎!你是……”   王悦抬头看了他一眼,“我!王悦!”   那侍者震惊不已,他闻着王悦这一身酒气,忙将王悦扶起来,“世子?世子你怎会这时候来了?”   “我说了我会来的啊!”王悦看着那青衣的侍从,“行了,我没醉,就是有些头昏,你家公子睡了没?”   “这、这我不清楚,我去给世子通报一声。”   “等会!”王悦猛地一把抓住了那侍从的领口将人拖了回来,他随意笑道:“不用,我自己去!”   王悦推门进入谢景的院子时,果然瞧见屋子里一点光亮都没有,谢景是个大夫,平日便注重养生,一般很早便歇下了,他和王悦是完全不同的人,王悦属于夜游神,夜里比白天可精神多了。   王悦站在门口犹豫半天,终于掏出把匕首小心翼翼地插到门缝中开锁,却没想到这门是虚掩的,一推便开。他忙拉住了那门,咿呀的声响立刻停下了,他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忽然,他的脚顿住了,他望着那个坐在堂前的身影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谢景?”   谢景望着他,没有说话。   王悦被吓着了,“你怎么还没睡啊?”他走上前去,忽然又顿住了脚步,“你、你怎么了?”   谢景抬手,将灯点了起来,黄豆大小的烛火慢慢地腾起来,他看了眼浑身湿透还一身酒气的王悦,神色平静。   王悦一言不发地坐在盘腿坐在床上,身上卷着被子,任由谢景替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伸出手轻轻拉了下谢景的袖子,“你怎么了?生气啊?”   谢景的手停了下,手指碰着了王悦的头发,他顺势将手插、进王悦的头发里头,缓缓抚摸着他的脑袋。   王悦心里头不知为何瘆得慌,他犹豫半晌,低声问道:“我今天让王有容过来和你说了,他和你说了没?”   “说了。”谢景继续给王悦擦头发,声音听不出异样。   王悦稍微定了下心,半晌又问道:“你刚是在等我啊?”   “嗯。”完全听不出喜怒的一个字。   “你是如何知道我会过来的?”   谢景没再说话了,擦干王悦的头发,给他掖了下被子。   王悦的心莫名又提了起来,他凑近了谢景,低声道:“我以为你睡了。”见谢景没说话,他果断决定坦白,“我晚上去见司马绍了,我和他在……我和他干坐了一个晚上,谁都没说话,后来我问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和我说他想做皇帝,你绝对想不到他和我说什么,他说……”   “行了,睡吧。”谢景打断了王悦的话,“时辰不早了。”   “你不想知道啊?不是,他跟我说他……”   谢景忽然低下头吻住了王悦,王悦顿时愣住了,谢景轻轻抓着他的手腕,将人抵在了床上。   良久,谢景微微起身,垂眸看着身下的王悦,“他说什么?” 竒 書 蛧 W W ω . q í s ú W à N G . c c   王悦还没缓过劲来,直勾勾地盯着谢景,轻声道:“他说,他当皇帝是为了可以诛人九族。”   “是吗?”谢景轻轻摸着王悦的头发,眼神像是在打量自己的所有物。   王悦察觉出来谢景似乎没什么兴趣,老实地没再多说,他等了一会儿,发现谢景除了摸他的头发外完全没别的动作,就在他昏昏沉沉快要睡过去的时候,一只手缓缓地插、进他的头发。   片刻后,王悦闷哼了一声,他仰头望着谢景,光线太暗,他看不清谢景的神色。   手指进入身体的时候,王悦其实觉得有些疼,他什么都没说,颤着手抱住了谢景的脖子,尽量去适应。   谢景忽然想起件事,若有所思道:“我今日把王有容伤了。”   “啊?”王悦浑身都在不住颤抖,差点没反应过来谢景说了什么,“谁?”他诧异地看着谢景,“你伤了他?他干什么了?”   “是场意外。”谢景没再说什么,低下头吻住了王悦,继续给王悦扩张。   王悦忍不住低低□□了一声,说不上是舒服还是难受,他抱紧了谢景。   做的时候,王悦感觉今晚的谢景有些不太对劲,他也不敢说什么,莫名有点害怕,却又相信谢景不会真的伤了他。   屋子静得渗人,窗外夜雨依旧在不停地下,风如呜咽。   漫长的前戏,被情、欲折磨得忍不住低声□□时,王悦仰头看向谢景,他依旧什么都看不清,可就这么个清清冷冷的轮廓,他竟觉得异常心动。   次日王悦醒过来的时候,他连手指都是软的。   王悦有些愣住了,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身上不像往常被清理过,他坐在床上想了大半天,伸手把地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捡起来,下床的时候,他腿一软猝不及防地跪在了地上,随即感觉到粘稠的液体从身体里流出来,他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谢景……他怎么了?   王悦自己推门出去,下了一夜的雨,院中草木有种淡腥味,他在廊边靠着栏杆坐下了。   不一会儿,外头响起敲门声。   王悦猛地抬头看去,又是一阵敲门声。   “堂兄?”   是个陌生的少年声音。   王悦扭头看了眼,见四下无人,他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开口喊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了,王悦不动声色地将那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番。   那是个十二三的少年,剑眸星目长得很清俊,但气质与他的年纪颇为不符,有些老气横秋,浑身上下唯一像个少年的地方便是他的衣服,少年青色的衣摆上刺着繁复的纹章,花鸟鱼虫皆有,却又难得不显得花里胡哨。   王悦猜了下,这应该便是谢家那位小公子谢尚,后来名震天下的谢镇西。   王悦对着他打了个招呼,轻笑道:“早啊。”   套近乎要趁早。   谢尚一进门就瞧见王悦坐在廊下,盯着他看了会儿,缓缓道:“你为何在这里?”   王悦诧异道:“你认识我?”   “嗯。”谢尚望着王悦,他当然认识王悦。   王悦看着谢尚那副小大人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下,“你是如何认识我的?”   “以前听过,后来亲眼见识了。”王悦刚到谢家那副蹭吃蹭喝还一副天经地义的无赖样子,谁不记得?谢尚又冷冰冰地问了一遍,“你为何在这里?”   王悦想了想,说道:“你堂兄喊我过来的。”   谢尚看着王悦,眼神分明有几分怀疑。   王悦笑道:“你别不信啊,他喊我过来跟他上床,我现在才起呢!”   谢尚眼神变了,“你胡说什么?!”   王悦笑道:“不信啊?你去问你堂兄啊!你看看他怎么说?”   “无耻!”   “本世子不仅无耻,还卑鄙下流不要脸,怎么了?”王悦看着猛地攥紧了手的谢尚,笑眯眯地打量着他。“这就沉不住气了?想打我啊?”   “王长豫!这里可不是琅玡王家!”   “无妨,你家便是我家。”王悦对着他招了下手,“过来!让我看看你!”   “你又要做什么?”   “当然是看看你俊不俊俏。”王悦轻轻振袖,装模作样地起身打量了一番谢尚,笑道,“小公子长得这般俊俏,不如跟着我回王家算了。”   “王长豫!”   “发怒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   谢尚从腰间抖开了鞭子,一字一句道:“你再说一遍?”   王悦一顿,现在十二三岁的小孩为何都钟爱鞭子?司马无忌是这样,谢尚也是如此,这到底跟谁学的?   王悦偏头打量了两眼谢尚,忽然笑出了声,“你不怕我告诉你堂兄啊?我要是和他说你动手打我,他肯定要为我做主的。”   “就凭你?”   “你要是打我,他肯定要生气的,你堂兄现在喜欢我喜欢得死去活来的,你信不信?”   “你住口!”谢尚气得发抖,“堂兄不是这种人!”   “那你堂兄也是男人啊!你以前都怎么想他的?”王悦恍然大悟道:“肯定是他平时装的太好了!”   “王长豫!”谢尚抬手拿鞭子指着王悦,“滚出去!”   “不滚!”王悦挑眉道:“要滚你滚,我不走,我住这里了!”   “来人!”谢尚猛地喊了声,一队剑侍应声而出,谢尚指着王悦,“把他拖出去!”   王悦看着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侍卫,愣了下,青衣剑袖?这些人打扮好像在哪儿见过?他看着上前的侍卫,猛地喊了下,“等会!”   谢尚根本不想看他第二眼,“拖出去!”   王悦灵机一动忽然对着门口喊了声,“谢景!”   谢尚背对着门口看着王悦,闻声终于忍无可忍,“王长豫,你还要不要脸?”   “祖仁。”   熟悉的清冷声音响起来,谢尚一下子顿住了,他猛地回头看去。   “堂兄?”   谢景看着院子里的热闹场景,望向领头的剑侍,低声道:“先下去。”   “是!”   待到院子里清静下来,谢景这才看向坐在廊下的王悦,王悦顿时敛了得意神色。   谢尚收了鞭子上前一步,“堂兄!他说你!他说你……”   “我听见了。”谢景打断了谢尚的话,就王悦吼的那几嗓子,隔着三个院子都听得一清二楚,大半个谢家都听见了。他对着谢尚道:“你先下去。”   谢尚有些不平,还欲说什么,却被谢景轻轻一眼扫过顿时没了声音,他不敢忤逆,最终拱手告退,“是。”   待到所有人都走后,王悦有些坐不住了,看着近在咫尺的谢景,忽然道:“呀!我记起我在王家还有些事没做!我先回去了!”他刚站起来,腿忽然一软差点没站稳,一只手扶住了他。   王悦低着头,莫名没敢去看谢景的脸,他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忽然,他抓住了谢景的手,整个人猛地又摔了回去。   “我错了!”他仰头看着谢景斩钉截铁道。   谢景垂眸看着他,良久,轻笑了下。   王悦的心忽然漏了一拍。   谢景将地上的王悦扶起来,“我以为你会睡到中午,我出去了一趟。”   “是、是吗?”没被兴师问罪,王悦有些不知所措,“你去干什么?”   谢景看了他一会儿,伸出手轻轻地将他压入了怀中,他什么都没说。王悦极轻地抖了下,忽然抬手用力地抱住了他。   沐浴洗漱后,王悦浑身清爽,谢景给他一件件地把衣服穿回去。   修长的手扣上玉带钩,然后他从袖中掏出一枚白玉佩,将红绳缓缓地系在了王悦的腰间。   王悦随意地低头看了眼,忽然顿住了,“这不是……”他摩挲着那块玉佩,这不是当年他送庾文君的那块玉?他用指腹微微碾着上面那个“景”,猛地怔住了,他刷一下看向谢景,满眼的不可置信。   作者有话要说: 桓温:谢邀,鞭子是吧?对,这两二货都是跟小爷学的! 第50章 夜火   “这玉是你的?”王悦难掩震惊。   “嗯。”   “这玉、这玉我从小就有了, 我后来送给了……”王悦话音戛然而止, “我……”   “她赏了下人,那人今早在城南当铺门口叫卖,我买了下来。”   王悦捏着那玉忽然便说不出话来, 喉咙像是被什么干涩的东西堵住了。   “怎么了?”谢景看着他这副模样, 缓缓握住了他攥着玉佩的手, “不喜欢这玉了?”   “没有!”王悦矢口否认, “这玉有些年头了,我、我很小的时候,你便认识我了?”   谢景看着王悦略显惊慌的样子, 良久, 他轻点了下头。   王悦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我很小的时候, 你就送我这玉了,你为何送我?你、你知道我们之前发生过什么?你一直都知道, 你都记得,一千多年以后的事,你从没忘过?”   “嗯。”   “那这些年……这二十年来你不是……”王悦有些难以消化,震惊道:“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你不会信我。”   王悦忽然没了声音, 若非亲身经历,他确实不会相信这些事,他望着神色如常的谢景,许久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当年、当年我和文君的事, 你也亲眼看见了?”   “嗯。”   “这、这便是你为何远走江州?”   谢景闻声顿了下,他倒是没想到王悦会这么想,看了他两眼,他开口道:“不是如你所想的这样。”他似乎停顿了片刻,“你当时年纪太小了些。”   王悦盯着他看,他从未深思过谢景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此时此刻摸着手里头的玉,他好像有些明白了,却又忽然茫然无措了起来。他感觉谢景喜欢自己的程度,好像比自己想象得要深了些。   其实他一直都觉得谢景没多少喜欢自己,他见过恩爱的夫妻,知道佳偶天成是什么样子,不是他与谢景这般的。他永远记得的是少年谢景的眼神,那眼神清澈而温柔,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被注视着的时候,王悦清晰地知道,那个好看的少年喜欢着他,正如自己喜欢他一样。   如今的谢景却不是这样,他的眼中没有了光亮,教人看不清里头究竟是什么,他注视着自己,王悦有时会感觉他其实谈不上多喜欢。   王悦捏着那玉有些茫然,他许久都没说话,心头思绪沉沉浮浮,他此刻才意识到,谢景好像没看上去那样冷淡随意。   他忽然回神,“我、我与文君之间没什么,我不知道这玉是你的。”   “嗯,我知道。”谢景将王悦攥得快掐出血的手慢慢掰开了。   王悦还欲说什么,外头忽然又响起一阵敲门声。   “堂兄!是我!”   谢尚快给王悦气死了,刚刚给他一搅和,他忘记了自己为何要找谢景,回去大半天才忽然反应过来,忙又折了回来。   王悦回头看了眼,对着谢景道:“听声音,你堂弟又来了。”   谢尚看见门被拉开,一瞧见开门的人是谁,他脸顿时一黑,“你怎么还没走?”   王悦倚着门框,闻声轻笑了声,压低声音道:“还不是你堂兄舍不得放我走!行了,说吧,大清早的找他什么事?”   谢尚抬腿就要往里走,却见王悦拦在了他面前,他忍了又忍,咬牙道:“我在街上撞见了程大夫,他正好来谢家,我将他接了过来,此刻他人正在堂前。”   “程大夫?谁啊?”王悦神色一凛,“你堂兄病了?我怎么不知道?”   谢尚的眼神忽然冷了下来,“王长豫你少在这假惺惺的!”   王悦看着往里头走的谢尚,有些莫名其妙,“假惺惺?”他跟了上去。   谢景听谢尚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里头有了数,“请他进来。”   王悦在一旁端着杯水听着,有些没懂,眼见着谢尚出去了,他问道:“程大夫是谁啊?你自己不也懂医术吗?你还看大夫啊?”   谢景看了眼王悦,“他是谢家的老大夫,过来帮我治腿的,开春没那么冷了,我想出去走走。”   王悦手中的杯子应声而落。   王悦拒绝了谢景说先送他回去的建议,那老大夫上门的时候,王悦坐在廊下盯着他看了许久,盯得对方都不自在起来,一个劲儿地摸胡子。   那大夫后头跟着两个年轻后生,像是他的弟子。   王悦没说话,他看着那老大夫将随身的药匣打开了,他望着里头的各种锐利刀具,当听说要敲碎了骨头重接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会儿。   里头老大夫与谢景商议的时候,王悦听不太明白,他折了根竹枝坐在门槛上,背对着里头的两人,手一根根地用力拔着叶子。   眼见着里头没动静了,王悦坐在门槛上看着院中的景致,他忽然开口:“谢景。”   同样站在门口的谢尚猛地变了脸色,压低声音道:“你又要做什么?!”   谢景抬眸望去。   王悦目光落在院中,轻声道:“其实我觉得,你这样也挺好的。”   谢尚猛地睁大了眼,“王长豫!你别给堂兄添乱!你想当瘸子你去当!当初要不是……”   “祖仁,下去。”谢景忽然打断了谢尚的话。   “堂兄!他!”   “下去。”   谢尚猛地没了声音,慢慢颤抖着声音说了一个字,“是!”   待到谢尚走远后,王悦这才靠着门框接下去道:“瘸子便瘸子了,你要嫌丢人,我背着你出去算了,你想去哪儿?江陵?京口?姑苏?还是扬州?扬州到了开春,琼花开起来了,我前两年刚去过,挺好看的。”   谢景闻声忽然轻轻微笑,在老大夫不知所措的注视下,他缓缓道:“你真不走吗?今日太子与皇帝要出征,此刻去送还来得及。”   “你去过余杭吗?我有位世叔在那里当和尚,他有一座寺庙,山下便是钱塘江,他前些年给我写信,说是枕着山月看潮头,快活胜神仙。”王悦低声道:“我们可以乘船去,花点银子雇个熟练点的船夫,这样便不会晃得头晕了。”   “你若是觉得害怕,不如去前厅坐会,我让人给你沏杯茶。”   王悦终于把手头上竹枝给拔秃了,他慢慢道:“这位老大夫……他都六七十岁了吧?当然我不是说他医术不高,这大夫一看便知道是高人,不过年纪这么大了,万一他抖个手……”   程大夫闻声忙朝坐在门槛上的人喊道:“世子放心,老夫悬壶济世五十余年,不会有事的。”   王悦沉默了片刻,开口道:“要不还是算了吧?那位大夫你一路走来你也累了吧?我去给你沏壶茶,我们聊会?”   程大夫:“……”   谢景忽然笑了下,“王悦,你先出去吧。”   王悦没了声音,良久他终于拍了下衣摆起身走了出去。   程大夫莫名松了口气,对着谢景道:“大公子,我们……”   “没事,按商量的办。”   王悦没走出去多远,在院门处,他停下了脚步,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他低头看了眼,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很厉害。   他无声地走了回去,在靠近廊下的地方坐下了,他回头看去,屋子里头点了灯,静悄悄得没有一丝动静传出来。不一会儿,便传来了药匣子打开的声音,王悦没说话,坐在廊下静静等着,心里有些发凉。   里头一直没太大的动静,连一声闷哼都没传出来,王悦莫名有些口渴,不停地折着手里头的那根被他拔秃了的竹枝。   时间一点点流逝,王悦一声不吭地坐着。   程大夫开门的时候,望着那坐在廊下的身影不由得愣住了,他忙抬头看了眼,时刻已经过了正午。   王悦缓缓地回头看了眼他。   “弄完了?”   程大夫点点头,又道:“世子你还没走啊?”他说着话的时候,他带的两个弟子也走出了屋子。   “嗯,等会!你先别走。”王悦拦着那老大夫交谈了几句,这才转身往里头走,越过了屏风,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榻上的神色如常的谢景。   谢景抬头看向他。   王悦走上前去,这才注意到谢景有些异样,他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冷水划过脸颊沿着下巴往下滴,王悦看了他两眼,颤着手卷起袖子去擦他脸上的汗,他微微咬着牙,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从没见过谢景这副模样。   谢景望着他,低声道:“我没事。”   王悦坐在外头没听见谢景吭一声,心里一直很害怕,他今日总算明白了,什么叫提心吊胆,心脏肺腑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悬在空中,就系着一根细线,风吹来便是一阵摇晃,而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王悦不敢碰谢景的腿,颤着手擦着谢景脸上的汗,他忽然咬牙道:“大夫说这趟要是没接好还得重来一遍!”   谢景点了下头,本来便是这样。   王悦终于忍不住了,“残废还是瘸子都无所谓,我有钱,我养你!”王悦望着谢景苍白的脸色,颤抖着声音道:“别再折腾了,万一来回折腾没治好,反倒落了其他的毛病……”王悦没再继续说下去,心里头阵阵发凉,他浑身都在抖,他自己受伤去了半条命都没这么害怕过。   血肉之躯,又不是什么铁打的人,说白了,这个人也会受伤也会疼的。   谢景望着死死压着颤抖的王悦,眼神忽然温柔起来。   王悦从没这么心疼过,心头直抖,“你怎么都一声不吭?你别吓我啊!”   谢景低声道:“行,听你的。”   王悦猛地抬头看他,却望见了一双晦暗不明的眼眸,他从未见过谢景像这样虚弱的样子,一时之间浑身的血都冻住了,他忍不住伸手触碰着谢景的脸,“你说真的?这事你听我的?这次要不成我们便不折腾了?”   谢景点了下头,“嗯。”他低声道:“刚才我想了会儿,扬州的琼花,余杭的江潮,我都挺想看的。”   王悦盯着他的眼神一下子变了,他压低声音颤抖道:“成啊,王敦的事告一段落后,我陪你去!”他擦着谢景脸上依旧不断冒出来的冷汗,终于,他停了下来。   他低头轻轻地吻了下去,谢景的唇有些冰凉,王悦颤抖着一点点撬开了他的唇齿,他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道。   王悦震了下,随即又把谢景抱得更紧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景听见王悦在他耳边低声道:   “以后我护着你!你若是残废了我养你!琅玡王家在建康城一日,我活着一日,我肯定护你周全。”   谢景闻声安静了许久,终于,他无声轻笑了下,低低说了一个字,“好。”   ……琅玡王家。   王有容将手中的密信呈上去。   王导拆开看了眼,心里头有了数,他抬头看向王有容,“你觉得他何时能入京?”   王有容算了一笔,斟酌道:“一月之内。”   王导轻摇了下头,似乎有些不赞同,却也没说什么。   “丞相,近日晋陵似有异动。”   王导抬头看了眼王有容,“他派人去探过了?”   “是。”   “何时去的?”   “三月之前。”   王导若有所思,对着王有容道:“晋陵那一位,听说身体抱恙?” 奇*书*网*w*w*w*.*q*i*s*u*w*a*n*g*.*c*c   “据收到的消息,说是境况每日愈下,药石不断。”   王导忽然轻挑了下眉,淡漠道:“那不是快死了?”   王有容点点头。   王导思索了片刻,“派人继续跟着。”   “是。”王有容又道:“话说回来,皇帝今日去了石头城,已然存了破釜沉舟的心思,要不要另派人打点?”   “围师必阙。”王导轻轻将手里头的信放下了,“你回封信,让他收收性子,过些时日,我会派人走一趟。”   “是。”王有容道:“丞相可已有人选?下官需提前打点。”   王导缓缓道:“让长豫去。”   王有容略显诧异地看了眼王导,“世子?世子对此事毫不知情,他怕是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他是王家的世子,他得开始慢慢地学点东西了。”   王有容沉吟片刻,“是。”   王导原本想让王有容下去,抬头看了他一眼,视线忽然在王有容的脖颈处顿住了,“你受伤了?”   “没有大碍。”王有容想起昨晚在谢家的事,脸上微微有些异样,有些黑,他低声道:“昨晚在谢家,一时没谈拢。”   王导闻声顿了会儿,缓缓道:“长豫与谢家那位走得过于近了。”   “需要提醒世子吗?”   “长豫从小身边便没有什么朋友,先由他去吧,即便是吃亏也吃不了多大的亏。”他轻点了下头,又问道:“你提醒过谢陈郡了?”   “提醒了。”   “这就行了,你先下去吧。”   “下官告退。”王有容转身离开了书房。   王导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沉思了会儿,石头城的事情已经安排完毕,他在想谢陈郡与王悦这事,这件事想多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说是杀机四伏倒也算不上,只是感觉有些古怪罢了,正如他一直对谢陈郡的感觉,只觉得此人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地方。   皇帝走后,建康这局势静得有几分古怪,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大多数人仍是在观望,包括处于风雨雷霆中央的王氏一族。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江南多草木,一夜春风吹过,建康城遍地芳菲。   得知皇帝打了败仗的时候,王悦正在自家的书房里和王有容喝着茶大眼瞪小眼,消息一进门,王悦还未反应过来,王导的召见就跟着到了。   原来王敦兵临石头城门下,皇帝御驾亲征,就在局势千钧一发之际,出了件谁都没想到的事。   石头城守将周札反水了。   周札主动开了城门迎接王敦入城,王敦不战而胜。   朝廷败绩触目惊心。近十支兵马全部落败,竟是无一人能遏制王敦的嚣张气焰,石头城沦陷后,孤注一掷御驾亲征的元帝情况岌岌可危,消息传回建康,京师大震。   一国之君身陷囹圄,中朝猛地动荡起来。   不怪收到消息的王导都愣了会儿,实在是王敦的动作太快了,从起兵到如今挟扼天子,区区不到两月而已。   王家这位素来随心随欲的暴烈将军出手便是雷霆万钧,江左烟尘大振,半壁江山地覆天翻,王室尊严荡然无存。   而更让人想不到的是,皇族的兵马在面对王敦之时几乎没有丝毫招架之力,孱弱到这地府,这些年江左大族对皇家的蚕食程度可见一斑。   王悦冲进书房见着王导的第一句话很直接。   “怎么弄成这样?皇帝不能死!”他猛地伸手撑上了王导的桌案,“伯父不会真要弑君吧?”   琅玡王家绝对不能做这乱臣贼子,当年王衍空谈葬送了西晋半壁江山,此事至今仍为人诟病,如今王敦绝对不能做王衍第二,元帝一旦死了,东晋必然大乱,北方虎视眈眈的五胡若是此时趁虚而入,一旦神州陆沉,中原国祚毁于一夕之间,琅玡王家便是板上钉钉的卖国贼,到那时江左所有苟延残喘的西晋遗老,无论富贵贫贱,全是胡人马鞭下的亡国奴,当年愍怀二帝所受的羞辱难道都忘了吗?   王导开口道:“皇帝永远是大晋的皇帝、万民的陛下。”   “那如今石头城是怎么一回事?伯父纵兵在石头城内大肆抄掠杀人,皇帝被困死石头城宫中,这怎么一回事?”王悦拧着眉,紧紧盯着王导。   王导顿了会儿才慢慢道:“周札反了。”   周札反了,出乎意料之外,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皇帝与士族因为良人奴的事产生了极大的嫌隙,加上他又大肆打压士族提拔寒素,士族本就对他有所不满,周札作为江左豪门义兴周氏的重要人物,在王敦清君侧这事上一直是支持王敦的,这正好解释了周札为何忽然临阵倒戈。良人奴一事动摇了士族的根基,朝中观望的士族大多也和周家一样,是以王敦进京一路畅通无阻,不到两个月便兵临石头城下。   王敦此人性子通脱,平生不拘小节,做事也很是随心所欲,周札一反,石头城不攻而破,取建康如探囊取物,局势一片大好,王敦一介武将,一时得意怕是杀心大盛。不过也不能排除王敦趁乱想扳倒司马睿的心思,王敦自起兵起一直与王家有来往,可书信近两日却忽然断了,王敦如今的暴虐行径,在王导看来很有几分先斩后奏的意思。   怕只怕他那位堂兄是真的对皇帝动了杀心。   王导看了眼王悦,忽然开口道:“你走一趟石头城,如今形势复杂,我脱不开身,你亲自去瞧瞧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去?”王悦有些愣住了。   “嗯。”   王悦顿了片刻,点点头,“行!”   “即刻就去!”   “好。”王悦刷一下转身往外走。   王家人无论心思是逆是正,但是做事风格大抵是如出一辙的,绝不拖泥带水。王家家风如此。   城郊。   两名侍中颤抖着手跪在阶前不发一言。   大晋的皇帝垂手坐在昏暗的屋子里,养尊处优多年,这一下子仿佛忽然苍老了数十岁。他脱下了戎装穿上了朝服,坐在空荡的屋子中,面目枯槁。   “王处仲,你若是想当皇帝,你不如直接与我说,我把皇位让给你,我回琅玡当我的琅玡王去,你何苦让百姓受这种苦呢?”   那跪在地上的两个侍中听着皇帝那近乎呓语的自言自语,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他猛地捂住了嘴,整个人伏地大恸。   石头城。   军帐中,白锦罗裳的军妓抱着琵琶弹琴,青葱十指轻轻拨弦,那军妓眉目都生的很好,玉簪松松垮垮地挽着长发,低眉的样子温顺极了。   军帐外火光冲天,刀枪兵戈声与惨叫声不绝于耳,军帐内,美人,将军,满架的刀。   “换一支。”横卧在榻上闭目养神的将军忽然开口。   貌美的军妓抬头看去,拨了下头发轻声问道:“将军想听什么?”   “你随意。”王敦略显困倦地裹紧了战袍,打了个很不雅的哈欠,“待会儿我要睡过去,你若是冷,就披上衣裳,夜里凉,你自己留意。”   军妓看着翻了个身呼呼睡去的王敦,抱着琵琶跪坐在席子上半晌,听着账外杀人放火声,她思索片刻,轻轻拨弄琵琶弦。   王敦听着耳边的调子,困意忽然有些散了,他支起胳膊看向那军妓,“这什么调?”   “《行路难》,二十年前洛阳太守府里的老乐师曾为诸位洛中朱衣弹过。”   “换一首!”王敦很不解风月地打断了她的话,他皱了下眉。   军妓轻轻柔柔地道了一句,“是。”   军帐中琵琶声由轻柔转激烈,且越发嘹亮激荡,杀气翻腾。刚刚温柔调子里一直辗转反侧睡不着的王家将军在这金戈铁马的调子里反而心中安稳了,他摸了摸腰间的刀,青州的刀,杀过无数人的刀,渐渐有了睡意。   一片乐声中,军账外城墙下,杀红了眼的王家诸军拎着头颅仰头看向不远处的火光飞溅的宫城,笑得很是放肆狰狞,有人拿刀指向建康的方向,大声喝了声,“皇帝就在那儿!大晋的皇帝!他们瞧着咱们杀人呢!”   这群东南六州将士的笑声爽朗极了,他们不是普通的将士,在边境与胡戎厮杀久了,他们浑身上下透出一股野劲。   人总是会与他的敌人越来越像。   王敦放手不管,任由手底下人烧杀抢掠,本来就火气盛的账下诸将更是肆无忌惮地杀人,他们杀城中守将,杀百姓,杀红了眼连百姓家的活狗都砍两刀,杀意大盛的豫州军人在这座建康城的门户城池里横枪游荡,所过之处几乎有如胡人马蹄践踏过。他们仿佛忘记了杀的是同胞而不是胡戎。   一个军队陷入疯狂是件很可怖的事。   管他是皇帝老儿还是谁,便只一个字,杀!   王敦座下大将钱凤与王家子弟王应支着枪立在马道上,昏暗夜色中,两人一身猩红血袍倒是不扎眼。   钱凤看了眼不悦皱眉的王含,讨好般笑道:“打进城起便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出何事了?”   王应搓着马缰,望着哀鸿遍野的石头城战场,眼神颇为淡漠,“想杀周札,你觉着该如何?”   “周札可不能杀!可不能杀!”钱凤夸张笑道:“他替小将军你开了城门,大将军下令要留着他的!”   王应搓着手里头的缰绳,冷冷笑了声,“今夜算不算是扬名立万了?”   “算!当然算!”   恰好有一妇人抱着襁褓从一旁巷子里赤脚冲出来,周围将士一瞬间握紧了枪,“来者何人!”   钱凤尚未反应过来,旁边的王家这位小将军已然拔出了刀,驾马朝那尚未来得及求饶的妇女奔了过去,打马而过的那一刻,他横勾了手中的刀,一下子削下那妇人半个脑袋。   尸身摔在地上,半颗头颅滚到了一旁巷子中,襁褓中猛地爆发出一阵响亮哭声。   王应架着马走上去,马抬脚便踩,那婴儿哭声猛地响起来,渐渐地又没了动静。王应扭头看了眼一旁愣住了的钱凤,忽然笑道:“怎么了?吓着了?亏你是个将军!”他一阵大笑,毫不掩饰话中的嘲讽之意,“这人明显是个刺客,上来便要杀我,可惜我先下了手,怎么了?钱将军,这就吓着了?”   钱凤也算是见过沙场上残肢乱飞场景的老将了,平生什么惨烈场景没见过,可看着眼前发生在片刻间血腥的事儿,他愣是怔了会儿,直到面前这位长相漂亮的王家小将军轻轻挑了下眉,他才忙开口笑着打圆场道:“小将军这……杀刺客,这自然是可以的,自然是可以的。”他点了下头,脊柱发凉。   他不打算得罪这位气头上的王家小祖宗,王应在琅玡王家的地位相当的高,他是王含之子,王含是王敦的兄长,由于王敦无子,便过继了王含做他的儿子,这位如今是王敦面前炙手可热的人物。   王应听了钱凤的话,低低笑了下,慢条斯理地在钱凤身上擦了擦刀上的血,刀刃的寒意透过衣袍传到钱凤身上,这位王敦账下素来以手段酷虐出名的将军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却仍是望着王应不敢别开视线。   王应噗嗤笑了声,拎了刀扭转马头往城中走,“我割的人头,算入战功吗?”   钱凤立刻点点头,“算,当然算!”   “好!”王应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往巷中走,走了片刻,他忽然又回过头看向钱凤,“对了,我世叔帐中那女人你用过没?”   钱凤尚未作答,随即瞧见那样貌出众的王家小将军挑眉大笑道:“我用过,不怎么样!”   钱凤脸色已经有些苍白了,却仍是笑道:“小将军说笑了。”   “跟你说了你又不信。”王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劲!”他拎着刀转身往巷内走,整个人懒洋洋的。   钱凤这辈子走南闯北,见识真的算广了,可瞧着不远处这位琅玡王家的小将军的背影,心中猛地一阵寒意上窜。他压低声音吩咐了一句,“跟着他,别教小将军出事。”   “是。”   那将士一句“是”话音未落,王应的刀已经慢慢架在了一个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孩身上,那衣衫残破的小孩蒙着头一直在那儿藏着,目睹了王应杀人的全程,感觉到刀刃擦着他的背,他压着哭腔,一边哆嗦一边低声地喊着母亲。   王应摆了摆位置,笑了下,一刀朝着那小孩的背拦腰砍了下去,于此同时,一声嘹亮箭啸。   钱凤猛地警铃大作四处张望,道上马蹄声声有如雷鸣,手中兵刃被箭振开的王应与钱凤一起回头看去,二十多骑黑色烈马踏月而来,其中一人持弓猛地拽紧了缰绳,马双蹄腾空,大风中一声马嘶,披风的兜帽被掀开,为首马背上的年轻人一身朱衣,猩红如火。   钱凤一句“来者何人”硬生生憋在了喉咙里,他诧异地瞪大了眼。   “世子?”   王悦猛地勒马而立,黑色胡马扬起前蹄一个骤停,他扫了眼不远处的王应,又看了眼满城的夜火,眼神阴鸷。   王应好些年没见着这位本家的兄长了,听见钱凤喊了声世子,他猛地盯着那人看,夜色太暗,他打量了大半天,迟疑道:“王长豫?” 第51章 打架   王敦在帐中正睡得打呼, 军妓揭开帐子走了进来, 低低唤了声,“大将军。”   王敦狭促的眼睛睁开了条缝,瞥了眼那军妓, “何事?”   “城中出事了, 世子不知为何到了石城, 与小将军在东城门处打起来了。”   王敦挑了下眉, “长豫?他和王应打起来了?”   “是,动静闹得有些大。”   王敦卷了下袍子坐起来,“谁打赢了?”   军妓看着王敦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激动模样, 微微一怔, 过了半晌才道:“世子……世子当众将小将军扒光了, 还将他吊在了城门上。”   王敦顿了两下, 没憋住笑,他立刻压住了, 低咳了两声,“没事,由他去吧。”   “这……这时节夜里头有些冷,吊在城楼上冻一晚上, 怕是要出事。”   王敦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你找两个人,把随军的大夫喊过去盯着。”   那军妓愣了下,“不、不用将小将军放下来吗?”   “别招你家世子, 你若是现在把人放下来,回头你家世子就把人拖去填河了!”深有体会的王敦点了下头,“不过话又说回来,长豫他来石头城做什么?”   “我来劝你悬崖勒马。”   一道熟悉的清越声音从账外传来,王敦与那军妓同时抬头看去。   收拾完在他面前拽得二八万五的王应,王悦望着石头城中冲天的火光,没什么文化的王家世子脑子里就一句话,擒贼先擒王,他直奔王敦的营帐而来,比杀红了眼的东南将士还像个亡命之徒。   王悦刷一下掀开了军帐,一眼就瞧见了个貌美的女子套着身雪色小罗裳俏生生地立在猩红的毯子上。他微微侧了下头,望着那盘腿大咧咧坐在榻上的大将军,黑色的战甲竖在一旁,男人套着件土得不行的泥色袍子,佝着腰背似乎有些冷,可即便这样他还是有股奇怪的英俊,剑眉横飞,不怒而威。   王敦盯着掀开军帐走进来的王悦,冷着脸看了半天,嘴角忽然裂出股笑意,“嘿!王长豫!”   王悦奔走了两天,一身灰尘,头发里掺着沙子,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也完全没有亲人团聚的激动,把马鞭往架子上一扔,对着王敦道:“你要造反?”   王敦立刻矢口否认,“你听哪个混账说的?绝无此事!”   “那外头你的部下正在干什么?杀人放火抢劫强奸,这算什么?”王悦冷冷地望着他。   王敦顿了片刻,手底下那群狼似乎野过头了,强奸可不是他吩咐的。   王悦见他不做声,问道:“抄掠了几天几夜,你这是要血洗石头城?”   “绝无此事!”王敦立刻摇头。   “看你这样子,你既然不想拦,那我去!”王悦转身就去架子上把鞭子捞了过来,顺手拿了把刀。   “哎哎哎!回来回来!你要是出点什么事,你母亲还不得宰了我?回来!”王敦眼见着那兔崽子拿着刀就跑,顿时急了,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便冲过去一把将人拽住了,“你急什么?眼睛怎么红这样了?这一路跑了多久啊?还要不要命了你?”   王悦一副“请你让我去死”的眼神望着王敦,“放开!”   王敦瞧见王悦这副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他猛地夺过刀拍了下王悦的背,“行行行!听你的!都听你的!”他朝着账外吼,“没死的全给起来!传令下去,烧杀劫掠者,军法处置!”   “还有强奸。”   王敦猛地回头吼道:“还有强奸!强奸的也军法处置!”   “杀人强奸的斩立决。”   “听见没?传令下去,杀人强奸的斩立决!全都斩立决!”眼见着王悦还欲说话,王敦忙一把将这小子给拖进了军帐,“行了行了!这几条能收住就不错了!你还指望他们做好事?”   王悦这才没了声音,任由王敦将自己拽到了榻上。   王敦一把王悦按榻上便压着他的肩膀问:“你怎么来了?这里乱成一团你跑过来做什么!路上遇着什么事了没?”   王悦本想说没有,忽然又改了口,“东城门口遇着个叛军在杀人,我让他跪下,他说披甲不跪,我给他扒干净晒城楼上去了。”   王敦顿了会儿,似乎颇为不忍,“那可是你堂弟啊!手足兄弟。”   “你以为他为何还有命?还是你觉得我不想杀他?”   王敦顿时没了话,拍了下王悦身上的灰,“成吧。”他打量了两眼王悦,忽然又笑出了声,“王长豫,你现在有几分世子的样子了啊!不错,很有长进!”   王悦记起从前在王敦鞭子底下讨生活的日子,开口道:“你教的好。”   王敦闻声笑了起来,抬手用力地捏了下王悦的肩,“我听说你前阵子遇刺受伤了?”   “没大事。”王悦错开了这茬,问道:“你打算何时收兵?你这里也差不多了吧?再下去便是真的造反了。”   王敦盯着王悦的脸冷不丁没了声,他拧了下眉。半晌,他偏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王悦,缓缓吐了口气道:“你父亲教你来的?”   ……   王悦坐在城楼之上,望着遍地狼藉的石头城,眼见着天亮了,他终于抬手揉了下太阳穴。   王有容步上台阶,难得不像往常那般芳香四溢,灰头土脸的,一副疲倦得快要倒地吐白沫的样子。   王悦抬头看他,“情况怎么样了?”   “天亮才算是稳住了。”   “死伤如何?”   “这两日大将军纵容账下将士在城中大肆抄掠杀人,又连斩了几位城中守将。”他顿了下,低声道:“城中百姓死者十有五六。”   王悦闭了一瞬眼,再睁开已经压住了情绪,“皇帝那边有消息吗?”   “皇帝脱了戎装与大将军求和,大将军没见他。”   王有容没接着说下去,王悦却能猜到个大概,求和?王敦肯定二话不说就拒绝了,晋元帝风光时,王敦就没怎么把这位皇帝放在眼里,如今晋元帝落魄了,王敦更是肆无忌惮了。王敦那暴烈性子,加上晋元帝又个是窝囊的人,平素恩恩怨怨一大笔账算起来,皇家这回怕是真的颜面无存。   王悦皱着眉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宫城,在城中抄洗的兵马声音早已经听不见了,一夜过去,这城池烧得差不多,如今坐在这里,只听见依稀几道哭声。   终于,王悦开口道:“王敦今早命皇帝召文武百官来石头城觐见,我没拦得住,消息已经传回建康了,你即刻写信给王导,叫他做好准备。”顿了片刻,他缓缓道:“看好皇帝,留意他的饮食起居,把我们带过来的二十多人全拨过去。”   王有容盯着王悦看了半天,问道:“这话谁的意思?”   “我的意思,怎么了?本世子的话不算话?”王悦望了眼王有容,眼中有若有若无的寒意。   王有容被王悦这一眼看得微微一顿,良久才道:“世子,这里太危险了,你身边离不得人。”   王悦望着这位幕僚,平静道:“王有容,天塌下来也砸不着你头上,我在这里顶着呢!王应王含要我的命,他们有能耐就过来取,我坐这儿等着!你们这二十多人是我从王家带出来的,既然都冠了个王家姓氏,便是我王家的人,我是如何将你们从王家带出来的,过两日便如何带你们回去,但凡我若是能活着出这城门,你们一个也死不了,懂?”   王有容望了王悦许久,终于轻点了下头。   “看好皇帝,别让他到处走动,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是。”   “去吧。”王悦有些疲倦地望着脚下疮痍的城池,“我等你消息。”   王有容看了满眼血丝的王悦一会儿,终于转身离开。   从前只瞧出来王长豫这人硬气,没瞧出来王长豫这人眼里这么揉不得沙子。   昨夜那位嚷嚷着王家袍泽誓不下跪的王家嫡系小将军,如今还奄奄一息地绑在城楼上示众呢!都吊了快一夜,怕都要断气了。王悦平时瞧着还算讲道理,发起脾气来那真是拦不住啊!当着一众人豫州刚杀人杀红了眼的将士的面,直接拿枪抵上了那位为王家立下汗马功劳的钱将军的咽喉,手都不带抖一下的,开口就直接命他收兵,一副不收兵要你的命的架势。   王有容不知道别人怎么看,他就觉得王悦这人挺横的,也真是挺傻的。那些在场的豫州将士心里想些什么王有容几乎都能猜出来,他不信王悦不清楚。   但凡王敦军帐中的将士,谁不是东南沙场上刀尖舔血活下来的,人家的底气是杀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胡人才杀出来的,谁能服气这么个忽然冒出来的王家世子啊?他王长豫算什么东西,靠着祖上庇荫才混到今天,在那群豫州将士的眼中,王悦甚至还不如那位性子暴戾但是大过实仗杀过敌人的王家小将军王应!至少人家王应是个武将!正儿八经的将军!他王悦是什么东西?   不怪王敦账下的人这么蛮,吴地锐动难安,而东南六州的流民将士性子都很烈很野,这地方太苦了,北方一线之隔就是轰轰烈烈的南北战场,无数胡人异族虎视眈眈,不蛮不野的人活不下来,东南六州参差几十万户,谁家没死过人,谁家没披过缟素?那条东晋王朝赖以苟安的长江天险正是这群野蛮将士拿命守住的!   死绝了多少万户人家才练出这么一支剽悍军马,杀人是他们的活命的行当。   所以王悦一开始要多管闲事,非得要挑这群彪悍人马的刺,王有容是拼命拦着的,可惜没拦住,王悦的脾气比他想的还要差许多。王有容叹了口气,觉得这差难当啊。王悦这一下子将钱凤、王含、王应这三位王敦座下最炙手可热的将军全得罪干净了,接下来的几日怕是麻烦连连。   王有容很头疼,军营水深,王敦护着王悦这谁都瞧得出来,但是这远远不够。   远远不够啊。   另一方面。   城楼之上。   看上去很是没心没肺的王家世子一个人倚着面破旧旗子站着,俯视着脚下山河千关,眼神有些淡漠,渐渐地,却又有些飘忽。   他刚刚犯了药瘾,服过五石散之后,头疼欲裂的感觉散了些,意识却难免有片刻的昏昏沉沉,他望着这脚下烟尘滚滚的石头城,忽然记起数年前,也是这样的江山风景,就在这座城池之上,他拽着司马绍的手,立誓扬言要做他的将军,为他去挥师中原,去征战天下,那番话真是肺腑之言,一毫假意都没掺,就跟那时候的少年人心一样。真诚地让人热血沸腾。   豪言壮志尤在耳。   王悦的头猛地又疼了起来,一丝丝的抽疼,他几乎睁不开眼,甩了思绪,他眯眼远眺天光大盛的山海尽头,只见一轮红日腥丽无比。   看了半天,王悦磕了药混沌一片的脑海中忽然蹦出四个字。   “大好河山。”   多少英雄竞折腰。   ……东城门上,终于被人小心翼翼放下来的王应趴在地上,面色煞白。   王含一瞧见自己的儿子伤成这样,顿时气愤不已,他忙将虚弱的王应抱住了,“儿子?”回头朝着大夫吼:“滚过来!小将军若是出点事,今日要你们的命!”   大夫忙抱着药箱扑上前来。   王含隐隐约约听见王应在说什么,他忙低下头去听。   王应浑身发抖脸色全白,一双眼却是猩红无比,他蠕动着嘴唇道:“王长豫,王长豫!”他不停地念着这个名字,似乎要将这人的骨肉嚼碎了咽下去。   王含顿时心疼不已,忙抱紧了王应,对着那大夫吼:“还不给小将军治!想死本官今日成全你们!”   那几个大夫忙手忙脚乱地跪下给王应诊脉。   ……王悦在药效散了之后去找了司马绍。   这人也在城中,只是不知为何没有一点消息,王悦没见着他,心总有些悬着。这人早预料到了这一日。   当初皇帝选择留着王家,众人便知道皇帝是在给自己留退路,而在这乱世里头,想着狡兔三窟的人总是会输给亡命之徒。皇帝会输,王敦起兵的那一刻起,他便注定了会输。   皇帝得罪了士族,扶持的寒素是刘隗之流,掌控的兵马又是群乌合之众,无论从哪里看去,皇帝都是这副穷酸样,回天乏术了。如今皇帝身边的人差不多被王敦杀了个干净,刁协已死,刘隗不知所踪,戴渊沦为阶下之囚,皇帝已经山穷水尽走投无路,说实话是有些惨。   王悦在石头城暗自打探司马绍的消息,心里不由得想,也不知那位如今看着这景象作何感想。   王悦找着司马绍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次日傍晚了。   被刺客团团围住的司马绍站在小巷中背抵着墙,他朝巷口望了一眼。   王悦早知如此,连吃惊都没吃惊。王敦早看司马绍不顺眼了,此刻城中大乱,司马绍若是死了,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王敦不下黑手才怪了。   王悦望着被团团围住的司马绍,看出他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忽然笑了下,倚着巷口的夕阳,偏过头对着司马绍道:“求我!”   司马绍闻声眼中猛地一沉,没说话。   王悦还记得自己当初跪在尚书台前求司马绍的景象,司马绍那时候瞧着挺得意的,他本来便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当然要得意回来。   司马绍明显有些吃力,却仍是没出声。   王悦看着他握剑的手,知道他在强撑,他忽然笑道:“你求我,我便出手救你。”   司马绍没说话,忽然收住了剑,望着那迎头劈来的刀,脚下一动不动。   长剑出鞘,锋寒如水。   王悦握着剑柄,剑稳稳地横在了司马绍的头上,挡住了那用尽全力的一劈。他一般不用剑,可是大白天扛着枪走太招摇,他又不想拎着刀,便拿了把剑防身。“便宜你了。”他转了下手腕拨开了那剑,持剑挡在了司马绍的身前。   司马绍看着挡在他面前的人,抬手抹了把嘴角的血,“王长豫,你行吗?”   王悦闻声笑道:“废话太多我不救了!你等死算了!”他将剑对准了领头的黑衣人,“喂,给条活路吧?卖我个面子?”   那黑衣人明显顿下了,老实的样子看得王悦差点没忍住笑。   这明显便是王敦营中的人啊!一群人就随便拿布蒙了个下巴,骗谁呢?   王悦又道:“当没看见得了!走!”   那领头的黑衣人下意识想要拱手说“是”,忽然顿住了动作硬生生地该了个划刀的姿势,他看了王悦两眼,王悦抬起了剑,却是好像要架自己脖子上,那黑衣人顿了片刻,忙转身朝巷口飞掠而去。   王悦不由得失笑,随即立刻回身扶住了司马绍,“还行吧?”   司马绍捂着胸口,抬眸看了眼他,“还行。”   “活该。”王悦低声说了一句,扶着他坐下了,利落地撕下一截衣摆给他止血,“我派人送你回建康,马上跟我走!”   “不行。”   王悦猛地抬头看他,“你说什么?”   “皇帝在这里,我不能走。”   王悦一下子反应过来了,皇帝还在这儿,司马绍一走了之,不忠不孝这顶帽子算是扣实了,他也就别念着皇位了。王悦想通后,蹲下身望着有些不知死活的司马绍,“你想清楚,我眼下人手不够,我不一定能护得住你。”   “想清楚了。”   王悦顿时无话可说,刷得一下又撕下条布,慢慢地握着司马绍的胳膊,缠在了他的伤口上。他算是服了司马绍了。   简单地包扎过后,他看着司马绍,“喂?还能走路吗?”   司马绍点了下头。   王悦没办法,“行吧,你跟我住一块,我多盯着点,你凑合两天,等建康那边来人了,我再安排。”说完,他扶着司马绍站起来。   走了几步路后,司马绍忽然停了下来。   王悦不知道他怎么了,正要问一句,耳边响起一句低沉的声音。   “多谢。”   王悦一顿,什么都没说,扶着司马绍往小巷子外走。   事已至此,许多话都没了意义。   扶着司马绍一进门,王悦一眼便注意到了院中那位杀气腾腾的王家长辈。   王含。   王悦随即反应过来这人是过来找他儿子讨要公道的,再往里头看,果然瞧见王敦像只辟邪神兽似的坐在堂前,身边围着群不知是来为王应主持公道还是来看热闹的将士。王悦招手把王有容喊过来,命他将司马绍扶进后院的屋子里去。   “好好照顾他。”他低声叮嘱了王有容一句,随即朝着院中那人走去。   王敦盯着给王悦扶进门的司马绍,神色有那么些异样,他多看了两眼王悦。   站在院中王含正要开口,王悦在他之前出声了,“伯父,你带了这么一大群人,这院子快挤不下了,我们不如去外头谈,要单挑还是群仗,你开口,我随意。”   王敦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着。   一行人还真他娘见鬼的出门谈去了。   王悦记得小时候家里过冬祭,那差不多是除了祭祖外琅玡王家最隆重的一个日子了,穿着新衣的仆人点着艾蒿驱邪消灾,家中到处都悬着倒插桃木枝的纸灯,整条乌衣巷都飘满了酒香,他牵着幼弟王恬的手走在雪中,仰头看着轻烟散入建康城的公侯大人家,懵懵懂懂的年纪,两兄弟也不怎么懂事儿,只是打心眼里觉得这一幕真是好极了。   王恬一般闹腾得不了太久就嚷嚷着困,而王悦不一样,他越闹腾越有精神,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牵着家中大黄犬坐在大门口守夜,大雪天脸冻得发紫也不回去。   多年后,王悦坐在城门前的石头上,一言不发地望着这座千年江东旧城,一下子仿佛又有了当年冬祭守夜的心境。   “本世子在城中一日,这石头城那就是本世子说了算,谁找本世子的麻烦,本世子要他的命。”   王含从城楼上将自己奄奄一息的儿子救下来后,杀气腾腾带一队人马来找王悦讨个说法,这位从小嚣张跋扈的王家世子喝着茶对这位族中长辈如是缓缓笑道,话虽然不客气,可端得是一副晚辈的温驯模样。   王家大将军王敦在一旁直接噗嗤笑出了声,盯着王悦的脸瞧了半天,低笑了两声,愣是不出来替这位王应气得够呛的老父亲打圆场。   王悦懒得猜这群人的心思,眼见着这帮人光打雷不下雨,既不单挑也不群仗,他失了耐心,起身便往外走。不打架?还有什么好讲的?难不成还讲道理吗?   即便是真的讲道理,那该说的也早已说清楚了。   一句话,心里头不服,明面上也给我憋着!憋死算完!   王敦不开口驳王悦的话,王含不敢轻举妄动,在座诸位将士又横不过为所欲为的王悦,大家不约而同地忍了忍,把一大口恶气硬生生咽了回去。   一场闹剧潦草收场。   与此同时,建康城百官公卿闻讯浩浩荡荡奔赴石头城,来觐见这位身陷囹圄窝囊至极的大晋皇帝。   王悦是真的没想到,谢景会来。   处理完那场闹剧般的讨要公道一事后,他回屋继续淡定地翻看文书了,在第一批抵达建康城的朝士名单中瞧见这个熟悉的名字时,他手中折子啪一声摔落在了地上,惊得王有容回头看了他一眼。   “出什么事了?”   “没事。”王悦稳了稳心境,重新低身将那誊抄着名单的折子拾了起来,“这两日城中乱子不少,在想着该如何安置这些来的人。”   “皇帝所率六军,损了十之六七,拼拼凑凑还余下点人,对付流民绰绰有余。”   “你别装傻,你知道我什么意思。”王悦抬头扫了眼王有容,他忧虑得哪里是流民暴、乱,他是忌惮王敦。满朝文武被迫奔赴石头城觐见皇帝,到时候王敦想收拾谁那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王敦若是忽然发难,他能捞一两人,但是哪有这么多精力护着数百位公卿。这所谓的百官赴石头城,分明是局危机四伏的鸿门宴,若是他一旦失手稳不住局面,怕是要血流成河。   想起这地方的乱象,王悦抬手揉了揉眉心,明明头疼得紧,却又忍不住盯着那名单上的熟悉名字瞧,瞧着瞧着忽然就笑了下。他有些想骂人,他分明把谢景的名字给划掉了,就是怕他卷进来,这人却像是故意和他作对似的。   王悦不得不承认,他的心在瞧见那名字的一瞬猛地颤了起来。   王有容在一旁看着这位莫名其妙笑起来的王家世子,微微偏着头支着下巴,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第52章 耿耿   王悦时隔很多年后记得那年石头城的雨季, 淅淅沥沥下了数月, 无数公卿大臣沐雨匆匆赶赴石头城。石头城是长江渡口之一,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在东吴时期是军事重地, 孙权曾在石头城外的水岸边停泊了数千艘威风凛凛的船舰, 这座其貌不扬的城池走出过三国最强的水上王师。   这座久经战火的城池曾见证了东吴大帝的辉煌, 而今百年后, 它又将见证另一位皇帝的耻辱,而滚滚江河涛声依旧。   江南雨季,百官公卿浩浩荡荡在阴雨中奔赴石头城, 来觐见他们颜面扫地的君王。   就在那条普普通通的黑色长阶下, 王悦听着了一段很有意味的对话。   大将军戴渊率着手底下将士与百官公卿拜见帝王, 还没来得及觐见皇帝, 反倒是与同是大将军的王敦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前两日戴公与我打仗,如今还有余力?”佩刀的王家大将军立在阶上, 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阶下公卿。   自知死到临头,戴渊面上却不见忧惧之色,“如何敢有余力?与将军交手,倾尽全力却仍是不足呢。”   “是吗?”王敦又问道:“那戴公说说, 我今日此举,天下人觉得怎么样?”   “知将军者谓之大忠大义,不知将军者谓之大奸大逆。”   一声轻笑,那眉宇轩昂的王家将军当着所有人的面低笑起来,“戴若思, 你是真的很会说话。”   王悦立在阶下仰头望去,细雨打湿了所有人的衣裳,所有公卿百官包括戴渊与王敦淋着雨站在天地间。   武将按刀,文臣端袖,天地间一片空旷的岑寂,不闻言语声。   就在这种寂静中,王悦端着袖子从列位公卿中走出,踩着水,一步一声轻响。   他在阶下站定,拢袖平静道:“臣王悦,参见陛下,太子殿下。”   所有公卿大臣此时此刻才反应过来似的,将视线从那剑拔弩张的两位当朝大将军身上移开,望向正缓缓步出石头城简陋屋宇的大晋皇帝。   反应过来的百官纷纷拂袖低身。   “臣,参见陛下,参见太子殿下!”   群臣中有人忽然哭了起来,却又拼命死死地压住了。   王悦隔着数丈,与那位服紫金衣的当朝太子相视一眼,年轻的大晋太子被雨打湿的脸庞上瞧不出任何的东西,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王敦想废司马绍,王悦千八百年前就知道,当年也是在这石头城,北方石勒派使者来拿着钱币来与东晋求和,王敦忽然开口请监军的司马绍与那胡人将士切磋一番,说是五胡同宗,切磋一场也无妨,场面一时整个都静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是王敦在暗讽司马绍的燕代血统。   当日许多人都在场,除了他与王恬,还包括跟着司马绍来的太子中庶子温峤、庾家大公子庾亮与其他的文官监军,甚至还有几位司马家的宗亲王爷,当着这么些人的面,王敦依旧我行我素。那一日眼见着局势不太对劲儿,王悦丝毫没犹豫,翻身上去就抓住了司马绍将人拖到了身后。   他浑身是血下来的时候,王敦的脸色都青了,到了军帐就是一个极响的耳光迎面甩过来,王悦直接给他扇懵了,跪在地上鼻血都没敢擦,听王敦指着他鼻子骂了一晚上,那叫一个狗血淋头。   王悦现在想想,还是觉得腮帮子隐隐作痛。   时隔多年,他与司马绍两人又站在了这座城池中,又是这番光景,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过来,其实无论司马绍做了什么,自己终究是会帮他的。中原等了多少年,才等来一位这样的皇帝,他是这世道的希望,从当年在太学第一眼见着他,王悦就相信着他,他愿意追随他,洒尽热血。   晋明帝,那是令多少古今文臣扼腕叹息的一位帝王。   王悦无声地叹了口气,从前总想着建功立业名垂青史,而今却只道废池乔木,尤厌言兵。   尸骨堆出来的万里江山真是又咸又腥啊。司马绍,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在王悦提心吊胆地监视下,朝见一事总算是糊弄过去了,王悦发誓,这几天的日子他这辈子都不想回忆第二遍了。   王悦手头的事渐渐少了些,待到诸位王家叔伯次第到达,明面上看着狂妄自大实则连睡觉都心惊肉跳的王家世子终于松了口气。   在王悦来石头城之前,王导给他出了条奸计,要诀在于一个字,装。   王悦带着二十个人来石头城,一穷二白,他没有底气,他甚至忘了带够钱,他只有两袖浩然正气,再没了!   再装下去,他怕是要吐了。   知道嘴上叫嚣着“老子天下第一,不服放马过来!”一边又在心里狂念“你他娘的千万别的过来!”是种什么滋味吗?王悦夜夜做梦梦见自己被人砍得面目全非,王导这主意出得实在太他娘馊了!   幸而这种日子终于告一段落了!王悦差点喜极而泣,他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他世叔王彬带着兵过来了!   他再也不用担心王应那对混账父子对自己一不做二不休了!司马绍再也不用因为怕被人毒死而从他手里头抢他吃剩下的饭了!皇帝目前还是那副万念俱灰生无可恋的模样,可至少不用担心横死街头曝尸荒野了!   这些就不错了!   王导来信,让他将事情全权交给王彬,不要再插手此事,王彬是王家的长辈,此时由他出面比由资历低名声差的王悦出面合适多了。   王悦收到信后,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该松口气。   无论如何,把事交给王彬后,于他而言,此事总算告一段落。   次日黄昏。   好几天没怎么合眼的王悦一个人坐在屋子里。   门窗紧闭着,屋子里有些昏暗,王悦坐了片刻,有下意识的恍惚,他忽然想起今日没服用五石散。犹豫了会儿,他没去拿药,而是撵了条灯芯点了盏灯,对着烛光,他慢慢揭开袖子看了眼。   烛光下,皮肤已然苍白到给人以透明感觉,手腕上绑着长命锁,猩红长绳衬着肤色愈发苍白,他拨了下那红绳,果然看见手腕上一圈圈磨开的血痕,明明是极其病态的一幕,却因为那不正常的苍白给人以恍惚的好看感觉。   王悦有一瞬间的晃神,缓缓放下了袖子,有些头疼。   那一日谢景警告了他之后,他其实是真的戒了一段日子,只是这些天王家实在出了太多事儿,从王敦起兵,到王廙被皇帝派出去做说客却被王敦策反,再到王彬王导奉旨抵御王敦,而后是王舒那边传来的动荡消息,最后便是石头城大乱,这些事儿一桩桩一件件全压在了他与王导肩上,他实在没精力去和五石散较劲。   服用的剂量一次比一次大,五石散又是直接从司马绍手里直接拿的,神不知鬼不觉,一来二去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药瘾什么时候这么重了。   身上的擦伤也严重起来,王悦没跟人说过这事。   他看着自己的手,想起之前琅玡王家那位名士王衍,史书写道那位琅玡王家狡兔三窟的俊秀名臣王衍便是这样的手,执着拂尘时与玉同色,一时传为风流美谈。王悦看着自己手腕上那一道道长命锁红绳磨出来的血痕,觉得那位王家老前辈其实也不容易,风流名声是有了,可受了多少罪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晋朝拿病态狂态做风流解,是挺可笑的。   王悦坐在案前胡乱想了大半天,服过五石散的头昏昏沉沉的,他轻轻敲着桌案,忽然有些想一个人。   那日在名单上看见了谢景的名字,他思索良久,还是传令下去将人拦了拦,石头城太乱,他实在不放心他过来。   按照时间推算,谢景差不多也快到了。   王悦混混沌沌又认真地算着,服散后气血虚弱,他不知不觉地趴在了案上昏睡了过去。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王悦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他抬头看去,皱了下眉。   “世子,大人说外头新到了批文官,他抽不出空,让世子你去帮着打点一番。”   王悦一听那恭敬声音就认出这是王彬身边的侍从,他揉了下眉心,头隐约作痛,“行,我知道了,我去安排。”   那侍从听出王悦声音的异样,忙问道:“世子,你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你回去禀报世叔,这事我会安排。”   那侍从顿了片刻,低头道:“是。”   王悦洗了把脸,起身便往城外走,天色近黄昏,淅淅沥沥地又开始下雨,王悦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一句,久雨伤粮,今年这江东雨季来得早去得迟,庄稼收成怕是堪忧。王悦胡乱想着,回过神时,轿子已经到了城外。   王悦掀开轿帘走出去与迎面走上来的大臣寒暄,命人扶住了几位老臣先坐轿回石头城驿丞休息,他正与人说着话,忽然他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随意地回头看瞥了眼。   不远处的直道上立着个熟悉的身影,一只修长的手撑着竹纸伞,王悦直勾勾盯住了那眉疏目朗的男人,隔着鱼贯而入的朝官,两人的视线猛地撞上了。   古道西风,微雨黄昏。   王悦看着那笔直立在树道路上的人,彻底懵了,他盯着谢景转不开眼了,连面前的大臣喊他都没听见。   谢景的腿……他的伤好全了!   谢景望着那立在石墙下痴愣的朱衣少年,眼中忽然温柔了起来。   王悦久久都不敢回神,直到王有容轻轻拉了他一下,王悦猛地反应过来,强迫自己别开了视线,攥紧了手。   人多眼杂,王悦没敢多看,僵着头别开了视线,耳尖却是一片通红,他抿着唇,与迎面走上来同他打招呼的朝官点了下头,余光却是一直瞟着谢景,他看见谢景朝他走过来,男人撑着伞缓缓从自己身边走过,离得最近的那一瞬,王悦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有如战鼓声声。   结束手头的事后,王悦忍住了飞奔去找谢景的冲动,先去回了王彬,王彬非得留他吃饭,他推辞不了,在他那儿随便吃了点冷食,又留下同他商量了几件事,两人一开始谈便有些忘记了时辰,等王悦从王彬屋中出来的时候,天色都暗了,阴雨天也看不见星子,他要了盏灯,借了把伞往外走。   询问了侍从,他终于在午夜时分站在了谢景的门口,王悦看了眼熄灯了的房间,眨了下眼睛,低着头没说话。   终于,他弯着手指轻轻敲了下门,“谢景,睡了吗?”   话一出口,王悦自己先一愣,他的声音沙沙的,像是淋雨受凉了。王悦有些给自己吓着了,他长这么大,伤受过不少,但还真的从没生过病,一场都没有。   王悦呼了口气,又敲了下门,“谢景,你睡了吗?”   里头没有声音,睡得这么沉?王悦低声道:“我进来了啊,谢景……”   王悦推门进去,声音戛然而止,他在房间里四下看了眼,有些诧异。   人呢?   大晚上,外面还下着大雨,城中乱成这样,他在这时候出去了?   王悦冷静了一会儿,若是出了门,守在外头的侍卫应该会同自己说,所以人还在这里。王悦回身便外走,在昏暗的府邸里四处转着找人,他也没什么方向,瞎转悠瞎找,找了不知道多久,王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晃到哪儿了,从廊下踩着水沿着长阶走下来,抬眸的一瞬间,忽然,他的脚步猛地定住了。   雨夜中,有道清瘦身影立在树下,竹纸伞一片干净素色,那人听着动静回头看了眼。   王悦不知为何手极轻地抖了下,手里的灯都没提住,啪得一声摔在地上熄灭了,没了烛光,周围一瞬间更加昏暗,风雨如晦,他盯着那人不自觉呆住了,连说话都给忘记了。   谢景忽然笑了下,“过来。”   王悦顿了一瞬,忽然冲入了雨中,他走得太急连手中伞都没撑,直接狠狠扑过去撞上了面前的人,一把抱住了他。   谢景顺势就搂住了他,夜雨无声,人静无言。   房间里,王悦坐在床上盯着谢景看了大半个时辰了,他的眼睛亮得惊人。他是真的高兴,连话都有些说不出来了。   谢景也没想到,两人见面的第一个晚上,他做的第一件事会是给王悦煎药。   “我今日才发现你比我高。”王悦潦草地在自己的头顶轻轻划了一道,“高这么多。”   谢景听着王悦那浓重的鼻音,将手中的药汤递过去,“是吗?”   王悦接过了药碗,顿了下,把手往上又移了点,“这么多。”他忽然顿住了,不着痕迹地转开了话题,“你今晚在外面做什么呢?”   “很多年没走了,出去走走。”   王悦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喉咙莫名有些发紧,“你当初怎么会坠马?你不是冒失的人啊。”   “意外罢了。”谢景抬手碰了下王悦的脸颊,“喝药吧。”   王悦见谢景没有想说的意思,也就没继续问下去,他抬手喝药,喝了几大口后,他凑近了谢景低声沙哑道:“说实话,这些日子有没有想我?”   谢景现在已经习惯了,点了下头,抬手揉了下王悦的脑袋。   王悦眯了下眼问道:“有多想?”   “你怕是不会想知道。”谢景摸着王悦的头发说着话,语气低沉而温和。   “不啊,我想知道啊!”王悦忙道,“说啊!四下又没人,我又不笑话你!你放心,我肯定不笑话你!我也不说出去!”他凑近了些,“所以你平日里都是怎么想我的?”   谢景看了他良久,终于低声道:“想听你哭出来。”   王悦顿了下,抬头盯着谢景看了会儿,“我最近……有哪里得罪过你吗?”他不记得自己什么地方得罪谢景了啊。   谢景闻声抬手轻轻摸了下他的头发,眼神有些暗,“把药喝完,药里我放了两味安神的草药。”   王悦立刻低头把药喝完了,将空碗放在了床边的架子上。   “今晚早点睡。”谢景替王悦将外衫脱了,又捞过了被子给他盖上,抬手试了下他的额头温度,“运气好的话,明天应该不会发热。”   王悦伸出手想去抓谢景,却忽然瞥见昏暗的烛光下手腕上几道血痕,他硬生生地收住了手,不着痕迹地往里头缩了下,偏头看着谢景,“你一个世家公子,为何医术如此之好?”   “杂七杂八会一点,睡吧。”   闭着眼半晌,王悦忽然又睁开眼看向谢景,“你刚在想什么?”   “什么?”   “没什么。”这屋子这么昏暗,谢景瞧不出来,做贼心虚的王悦定了下心神,闭了眼重新睡过去,过了一会儿,他忽又道:“从前王敬豫生病着凉,王导就会抱着他睡,我小时候很羡慕,然后学着他的样子装病,”顿了片刻,他抬手插过头发低笑道:“两百遍家训抄到手筋发软。”   谢景脱了外衫,躺了进去伸手将人捞过来,“这样?”   王悦平静道:“要更紧一些,一只手要放在腰上。”   谢景伸出手将人拦腰揽在了怀中,两人一下子贴得极近,王悦伸手不着痕迹地揽上谢景的脖子,忍着笑低声道:“行,这样可以。”   “那你可以睡了?”   王悦点点头,将头埋在了谢景肩侧,他本来就折腾了好多天没好好休息过,一下子困意涌上来挡都挡不住。他睡得很快,没一会儿均匀的呼吸声就在谢景耳边响了起来。   谢景极轻地揉着王悦的头发,眼中一片清明。   他没头没脑地想起件过去的事儿。   那时候王悦因为王家世子的身份刚封了太子侍讲,不过人依旧混迹在国子监,少年人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完全不知道天高地厚。而他当时二十出头的年纪,还没外镇江州,也没出坠马的事,在朝堂凑合着混日子,二十多岁的人活出了七八十岁的心境,按道理说他这辈子是没出过什么岔子的,偏偏王悦是个邪乎的人。   王悦没有一天不出岔子的。   这辈子在谢景手上失控的事儿少之又少,王悦算一件,谢景少年时便一直守着他,不紧不慢地等着他长大,小孩总是会大的,而谢景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知道王悦喜欢上庾文君,谢景除了刚看到时愣了下,倒也没觉得是什么太麻烦的事,庾家那个女儿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一查便知,他清楚王悦这是撞着块铁板了,后来的事也同他猜的差不离。   不过他倒是真没猜到失意的王悦会去逛窑子。   挺有胆的。   他过去的时候,人已经很醉了,不省人事的那种,屋子里全是一股脂粉甜腻味道,所有人都下去了,只剩下王悦醉醺醺的躺在床上,衣衫不整,浑身颓丧。   王悦这辈子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猛地撞上这么大一块铁板,疼是真的撞的挺疼的,别人是不撞南墙心不死,王悦那性子那是不撞碎南墙心不死,谢景本来心境挺静的,但瞧着王悦的痛苦神色,忽然就不悦了起来。   谢景这辈子真的很少不悦。   他想着不如在这儿要了王悦算了。   以后的事儿可以以后再打算,琅玡王家其实也不算太大的麻烦,王悦这个年纪虽然在他眼里是小了些,但是在东晋这个年纪的世家少年其实差不多全部成家立业了,谢景皱着眉思索了半天,望着床上睡不安稳的少年。   王悦是主动吻上来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没有分寸地咬,谢景没拦他,任由他醉醺醺地抱着自己喊着庾文君的名字,他的眉皱得很紧,眼神也逐渐冷了下来。   其实都做到最后一步了,到底为什么停下来谢景自己也有些想不起来了,兴许是王悦疼得太厉害,又兴许是他的确下不去手,他看着王悦长大,他比谁都清楚这件事对王悦来说意味着什么,王悦知道自己被男人上了怕是要疯,看见眼泪时,他忽然停手了,抱着王悦莫名其妙地安慰了大半宿,说了什么自己早已忘干净了,唯独记得王悦趴在他肩上难受得直咳嗽,却仍是含糊地念着“文君”二字。   那两个字带着浓重鼻音,小心翼翼的,是一个莽撞的少年对另一个姑娘的心意。   这个人曾说会记得自己,可这人已经把前尘忘得一干二净了。   谢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事,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挺大方的人,下一刻,他忽然就反应过来了。   原来自己耿耿于怀这么些年。 第53章 傲娇   王悦次日醒过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枕着谢景的胳膊睡了一夜, 他抬头看向谢景,对上一双漆黑的眼。   他笑了下,抬手缓缓地抱住了谢景的脖子, 将头埋在了他脖颈处, 深深地吸了下鼻子, 昨晚睡得确实舒服, 好久没睡这么踏实了。   王悦低声道:“我还有事,我得走了,你再睡会。”说着话, 他给轻轻掖了下被子。   活这么久从来没被人照顾过的谢家大公子有些微微的诧异, 他望着王悦没说话。   王悦起身穿衣服, 他今日确实有事在身, 据昨日王彬与他所说,今日怕是有大人物要到石头城。   他亲爹, 王导。   王悦看了眼外头还不算太迟的日头,低头穿鞋,忽然,他坐直了, 回过身对着谢景道:“我今晚可能来不了了,王导今日会到石头城,他晚上兴许会找我。”   “嗯。”   “这几日该闹得也闹得差不多了,无论好不好收场,都该收场了, 我估计王导这趟是亲自过来劝我伯父收兵,若真是这样,皇帝再过不久便能回建康了。”   “嗯。”   “这两日便要回去了,那你此刻过来做什么?”王悦凑近了谢景,“这不是多跑一趟吗?”   谢景没说什么,目光静静地落在王悦的脸上,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王悦忽然笑了下,“是不是傻?”   谢景终于轻点了下头,“嗯。”   王悦一下子没忍不住,笑过之后,他深深地望着谢景,“我就当你是来接我回家了,这鬼地方我真是一日都不想待了。”   谢景抬手捞住了抱上来的王悦,他摸着王悦的头发,忽然轻轻笑了下。   王悦出门的时候,特意嘱咐了门口的侍卫,闲杂人等不许进去。那侍卫点点头,忙应下了。   吩咐完毕后,王悦这才往王敦的住所中走,若是王导路上没出差池,他此刻应该到了,果然,王悦在太守府前头看见了手插着袖的王有容。   “王导到了?”   王有容点点头,“到了不久,正在和大将军在里头议事。”   王悦听完抬腿就要往里头走,忽然胳膊给王有容抓住了,他回头看去,“怎么了?”   “王含也在里头。”王有容压低了声音,“就上回东城门那事。”   “怎么?他还敢告状?王应滥杀无辜,我没要他命不错了!嫌自己活得不够长!”王悦抬腿便往里头走。   王有容忙将人拉了回来,“世子!世子!别别别!别与他们一般见识!你冷静些。”   “我去侧厅喝口茶,等王含那老匹夫走了,我再进去,你以为我干什么去?”   王有容刷得换了张脸,“喝茶啊?行行行!世子我给你去沏!”   “不用!”王悦拍了下他的肩,“对了,谢陈郡到了,上回他和我说了件事,他说他把你给伤了,我还没问过你,这怎么回事?”   王有容明显顿了会儿。   王悦忽然又打断了他的话,“行了!不用了,如果是误会,那说清楚便是了,你现在过去一趟,有什么话当面话说清楚,你和他别闹出什么隔夜仇来。”   王有容欲言又止。   王悦拍了下他的肩,跨过台阶往侧厅走,留在王有容一个人站在原地神情呆滞。   误会?他与谢陈郡之间?   世子你怕不是弄错了什么!   在王有容发愣的空当,王悦已经进了侧厅,自己给自己泡了杯茶,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等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吧,王悦终于听见下人来报,那位到处嚼他舌根的王含王大人走了。王悦这才拂袖起身,往王敦的临时书房走去。   一进院子,他招手拦下了通报的人,自己步上台阶,刚要敲门,里头传来一道模糊的声音。   “早就同你说了,当初便不该立司马睿,随便挑个年纪小的,那今天王家也不至于险些遭受灭门之灾。”   那大咧咧毫不掩饰的声音分明是王敦的,王悦敲门的手忽然停在了空中,他四下看了眼,侍卫都在院外,他无声地走到了竹窗边,里头的声音稍微清晰了一些。   “若是当年立了个年纪小的,别人只会说王家有窃国之心,王家断不能有今日的地位。”   那声音不急不缓的,带着股读书人的温吞劲,王悦一下子就听出这是王导的声音,他下意识屏住了声息。   里头传来王敦的一声嗤笑,“你总是想得太多了!怕这怕那的!”   “这些事便到此为止。”   王敦似乎沉思了会儿,开口道:“收兵也成,不过……”他顿住了声音。   “有话不妨说来听听。”   “皇帝病了,听说还吐了血,我以前听人说,人一旦吐血便活不久了,他百年之后,他的儿子还得当皇帝,当年你没有听我的话挑个年纪轻的,如今也不算晚。”   “你想废太子?”   “我是觉得他无才无德,不配坐这位置。”   里头静默了片刻,“先收兵,此事回建康再议不迟。”   一阵爽朗笑声传来,“王处仲,我掏心肺跟你说一句敞亮话,你可真得听我这一次!我这辈子全是为了王家!恶名臭名我都担了,你只管做你的江左管夷吾,这种事我来干就成!”   王导忽然笑了下,良久才道:“何时收兵?”   “随时都成,让我先喝完这盅酒。”   王悦立在门口听了许久,只有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桓,果然王家能治住王敦的也就王导一个人了。   要是搁其他人,王敦和你打打马虎眼,他压根不会放在眼里,而王导一来,这说让收兵便收兵了。果然一物降一物。   听到里头说废太子,王悦并没有多担忧,他来之前探过王导的底,王导并不赞同废司马绍,有王导拦着,即便到了建康重新商议此事,也不怕出什么幺蛾子。   王悦心里头有了底,缓缓地往后退,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他一走开,里头的两个人又开始说话了。   王导问道:“走了?”   “走了。”   王导没再说话。   王敦思索了一会儿,没忍住,“日头这么足,影子都打到窗户上了,脑袋大得锅盖似的,他真不知道?”   王导端着杯子顿了下,“小时候没学好,长大了便成了这样。”   王敦半晌才道:“你该多教教他。”他又道:“他小时候你就该严加管教。”   王导顿了很久,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王敦受不了别人说话说一半,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你没有妻,你也没有儿子,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   另一头,王悦打探到了不久便回收兵建康的消息,第一反应是派人回去通知司马绍让他提前做准备,又四下打点了一番,他忙得焦头烂额时倒没察觉出哪里异样,好不容易有了缓口气的工夫,他反应过来一件事。   王有容人呢?   王悦抬头看了眼日头,算了算这都快两个时辰了,怎么他还没回来?   王悦心头咯噔一下,不会出什么事吧?   王悦招手将那王家主簿喊过来,跟他详细地交代了几句军营的事,然后又把安排大致给他说了一遍,叮嘱再三后,他转身朝外走,打算去谢景的院子瞧瞧情况。   到达谢景暂住的府邸时,王悦询问了侍从,他直奔后院书房,瞧见门窗紧闭,他也没多想,直接上前一把推开了。   “谢景……”   话音戛然而止,入眼的一幕让王悦整个人都懵了。   难得穿了身黑色长衫的谢景单手按着案坐在堂中,少了些修雅气质多了几分冷冽,王悦第一反应便是两个字,好看!   这是是重点。   眼前的场景摊开来仔细看,王悦就看怔了,他手底下那个不知道是装傻还是真傻的小白脸幕僚正紧紧贴着谢景,两人贴得极近,王有容衣领微微散开,谢景垂眸望着王有容,修长的手正抚着王有容的脖颈,在门窗紧闭的昏暗屋子里,这一幕着实太有冲击力。   两人同时抬头看了眼突然闯进来的王悦,在王悦不可置信的注视下,谢景似乎也诧异了下,将手收了回来。   王悦愣了,王有容望着王悦也愣了。   “世子?”   王悦第一反应是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第二反应是“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他下意识便想转身离开,刚动了下脚忽然就回神了。   谢陈郡你他娘的找死直说啊!   他走上前将还贴在谢景身上的王有容猛地一把撕下来,抬手指门,“滚,马上滚,门在那边。”   王有容似乎猛地松了口气,抬手扯了下领口,“世子……”   “滚!”王悦一个字的废话都不想说,手撑着桌案看向谢景。   王有容先是想说句什么,一瞧王悦的视线不大对劲猛地住口了,王悦这眼神不对劲啊!   忽然,他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不可置信地看向谢景,“谢陈郡你!”王有容若是再看不出两人之间那点猫腻他便是白活二十多年了,饶是他口才好他也顿了下,“你竟然敢……”   “看够没?王有容!”王悦猛的拍了下案。   王有容猛地回神,对上王悦的视线的那一瞬,顿时毛骨悚然,他忙开口道:“不是,世子,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他忽然顿住了,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却见王悦盯着自己的衣领瞧,他低头看了眼,忙伸手整理了一下衣襟。   王悦脸瞬间黑了,深吸了口气,“滚,现在就滚。”   “谢陈郡你说句话啊!”   谢景眼中的晦暗已经散了,他闻声望了眼王有容,眸光冷冷清清,那样子分明是没打算管王有容的死活。   王有容仿佛感觉兜头被泼了盆脏水。   谢景低声道,“失礼了。”话一出口,他分明感觉到王悦抓着自己的手加大了力道。他看了眼王悦,没再说话。   王有容差点没吐血。   失礼个屁!你敢把实话说出来吗?!   行!谢陈郡你狠,我服!王有容点点头,破罐子破摔,无话可说!   王悦压了下情绪,冷静了一会儿,忽然又觉得冷静个屁!他指了指门外,示意王有容赶紧滚!   王有容头也不回地滚了,他刚一走,王悦刷得回头看向谢景,“谢陈郡你刚干什么呢?”   谢景望着王悦这副样子转不开眼,王悦紧紧盯着他,眼里只有他一个人,这样子看得他心软。   王悦见谢景不说话,手忽然有些抖,“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谢景伸手轻轻拢住了王悦的手,“刚同他商量点事,失了礼数。”谢景总不能说自己没忍住动了杀机,他望着眼前气得够呛的王悦,他第一次见到王悦这副龇牙咧嘴的样子,竟觉得说不上来的可爱,他忍不住伸手去揉王悦的脑袋,却被王悦侧头避开了。   王悦冷声追问道:“商量事情?什么事?说什么事大白天要关着门挨在一起说?你什么时候认识王有容的,同他有什么好商量的?”王悦刚刚还气愤,一连串问下来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数年前同他在江州打过一次交道,这次他找上门,我便与他多寒暄了几句。”   “那你伸手摸他做什么?”   谢景有些答不上来,刚刚王有容拿话激他,他心底是清楚的,之所以动了杀机无非是这位曹魏旧臣字里行间有拿王悦的性命开条件的意思,王悦莽莽撞撞推门进来,撞见得有些不是时候,此时此刻,他望着寒着张脸的王悦,难得有点后悔。   他看出来王悦有些害怕,王悦的手在抖,连王悦自己都没察觉他在抖。   王悦一把拂开了谢景抓着自己的手,他这回是真怒了,什么玩意?你和他商量事你摸他做什么?问你你又解释不上来!要说人家主动,你是断手还是断脚你不推开他?王悦本来想一件件问清楚,可瞧着谢景那副沉默的样子,他简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猛地一把抓过谢景的衣襟,按着他的肩将人狠狠压在了地上。   谢景没反抗。   王悦低下头盯着谢景,他从来没见着谢景穿玄黑色的衣裳,不知道谢景竟是能将玄黑色穿成这样,看得人惊心动魄。晃神那一瞬间,他闻见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王有容那个小白脸的脂粉味,王悦脸忽然一黑,扯着他的领口道:“这件衣服扔了!”   “嗯。”   王悦死死盯着他,“我就问你一句,你和他之间有没有什么?”   “没有。”   “谢陈郡,我平生最恨别人骗我!你不会骗我吧?”   谢景忽然不着痕迹地顿了下,他低声道:“不会。”   王悦盯着他看了许久,也不知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还是为了什么,他咬着牙说了八个字,“信你一次,下不为例。”   谢景伸手抱住了止不住发抖的王悦,将人拥入了怀中。   王悦总觉得憋屈,气得够呛,咬牙半晌忽然伸手掰住了谢景的下巴,低头狠狠地吻了下去。   谢景抱住了王悦,手不着痕迹地穿过王悦的头发,任由他压着自己,直到肩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他皱了下眉,偏头看着将头埋在自己肩颈处的王悦,忍不住轻轻揉了下他的脑袋。   王悦低头用力地咬着。   他咬了大半天才终于松口,抬起头看着谢景肩上那一排血印子,抿了抿唇。他自己也觉得这有些幼稚。   “气消了没?”谢景见王悦大半天没说话,低声问了一句。   王悦盯着他肩上的伤半晌,说了两个字,“活该。”   “瞧着王有容不太对劲,试探了一下,真没别的。”   “他没什么不对劲的,他就是王导派来跟着我的,背地里不知在做些什么,我懒得管他。”王悦最近忙得焦头烂额,王有容只要不过分,王悦权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看见,真当他不知道王应是谁从城墙上救下来的?又是谁通知戴渊来的石头城?他信任王有容并留有余地,他护着王有容,他也知道王有容身上另有故事,但他不关心这些。   当然这件事另当别论。   他看着谢景肩上靠近颈侧的伤口,气消之后,心里头又暗暗有些后悔,他抿了下唇。   谢景坐起来,一双眼悄然打量着怀中的王悦,低头轻轻抵上他的额头,他太熟悉王悦了,这副眉眼他看了二十年,看着他从懵懂孩童跌跌撞撞到少年,王悦的一个眼神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一点点将人压入了怀中。   王悦抿着唇没说话。   ……王悦从谢景那里出来,正打算去找王有容,结果这位自己先找上门了。   王悦也不二话,开门见山就道:“王有容,刚刚的事瞧清楚了?回头见了王导,知道什么说什么不该说吧?”   王有容斟酌半天,点了下头,相当识相。   至少面上是装的相当识相。   王有容到底是见多识广,天底下便没有他接受不了的事,虽然这件事着实是震撼了些。他知道王悦与谢陈郡有些不同寻常的交情,但着实没想到两人竟会是这种关系,震惊之余,他又莫名服气。王悦确实是有几分胆量的。   王悦越瞧王有容这小白脸越不顺眼,拧着眉半晌,开口道:“行了,别愣着了!没事干了?王敦这两日会收兵,你去提前安排一下。”   王有容心里清楚他该滚了,正打算识相地滚,王悦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又喊住了他。   “等等!记住一句话,以后离谢陈郡远点。”   好巧!我正有此意!王有容忙点头称是,深深地看了眼王悦,想起这些年同谢陈郡那人打交道的经历,真是欲言又止。   王悦被王有容盯得皱了下眉,“怎么了?还有事?”   “世子,下官斗胆问一句,你对谢家大公子是真心,亦或是逢场作戏?”   王悦闻声笑了下,回了王有容四个字。   “关你屁事!”   王有容立刻拱手,“下官告退!” 第54章 陶瞻   王悦扯着“手脚不干净”的谢景回了建康, 不过短短一月而已, 建康城却已经恍如换了天。   王敦打败了王师,斩杀了皇帝左膀右臂,风风光光地回来了。先前死气沉沉的琅玡王家一扫阴郁之气, 王氏子弟个个容光焕发, 建康城有关王家的流言蜚语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所有人都知道, 王敦回来了,从今往后谁还敢再欺琅玡王家人?   建康城真的姓王了!   一夜之间,王氏尊荣到达了从未有过的巅峰, 王敦一口气连封了二十多位王家子弟坐镇东南, 长江顺流而下, 寸土之地莫不是王氏地盘。   王悦眼见着事情与历史轨迹丝毫不差, 心缓缓地沉了下去,他没像其他王氏子弟一样出去耍威风, 而是三天两头去和王敦喝茶论道,试图降降这位的火气。   王敦有些不满,直骂他没出息,这在亭子里又骂上了!   “王长豫!你要气死我啊!”王敦扯着王悦的衣领, 刷一下扯开了,他戳着王悦肩上的那道鞭伤恨铁不成钢地道:“真被人打了?若不是敬豫今早和我说,你给人在大街上抽了!我还不知道!你个王家世子怎生得如此窝囊?”   王悦心里默默把那多嘴的王敬豫拍了拍,怎么净在这种关头生事?他对着王敦笑道:“你不知道,我后来抽回来了, 一鞭子抽得他血淋淋的,他疼得直龇牙!还要跪下给我磕头求饶呢!拦都拦不住!”司马绍反正也是为他抽的,一样的。   王敦却依旧不甚满意,嗤笑道:“这算完?”   王悦心里头知道王敦动了杀意,感慨王敦最近的火气着实很大,他给王敦倒了杯茶,“改天我见着他再抽他几次!我肯定抽得他口吐白沫!抽得他没脸见人!伯父你喝茶!”王悦打着马虎眼,寻思着如何把这事糊弄过去。   前些日子,琅玡王家因为王敦起兵而身陷囹圄,痛打落水狗这事自古以来便是个传统,有些没眼见的士族见王家失势便对王家人冷嘲热讽,王悦还算运气好,躲在家里一声不吭地当窝囊废,除了街上遇见陶瞻与司马无忌被抽了一鞭子外没出什么事。其他不知收敛的王氏子弟遭的白眼那可就多了去了,如今王敦回来了,这笔账王家自然是挨家挨户上门去讨回来。   王敦护短,尤其护王家小辈的短,这事琅玡王家人尽皆知。   但凡谁在外头受了欺侮的,名头报上来,王敦全给他一笔笔帐算清楚,这事闹得建康城人人自危。   王悦颇为担忧,逮着机会便劝王敦,王敦躲他不过便劈头盖脸地骂他,不过骂归骂,他总算是答应了王悦不滥杀。王悦于是每日都被骂得神清气爽身心愉悦。   他想劝王敦放过谁的时候,他便凑上去找骂,没什么事是一顿骂解决不了的,不行就两顿骂!   王悦想着低头看了眼自己肩上未好的鞭伤,心想今日之事估计得骂个早中晚三遍才可能罢休。   王敦没有让他失望,王大将军今日朝没去上,饭没去吃,坐在亭子里把王悦骂到了精神恍惚。   王敦平生最恨懦夫,他直接把如今这副样子的王悦划入了懦夫之流。   王悦心中所想,怕是没人知道,王敦骂他的时候,他神游太虚,脑子里划过翻过的那些史书传记。   按历史走,如今的繁华终究是假象,不久之后皇帝驾崩,司马绍继位,王敦再叛最终惨淡病逝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都说冥冥之中自由天意,上苍既然给了他这种窥见历史的机缘,王悦相信肯定是有天意在里头的。王悦不关心王导的计策,他也不关心王敦的野心,那些明争暗斗他都不关心,他一直在极有耐心地等,等的便是如今的时刻。   他终于等到了主动权在他的手中。   他想颠倒乾坤。   他要王敦好好活着,要司马绍好好活着,他想要改写这史书。   命?魏晋人不信这玩意。   之前王家危机重重,他受到种种钳制不能轻举妄动,而眼下转折点终于出现在了王悦的面前,王家如日中天,权力触手可及,他知道历史的走向,放手一搏未尝不可颠倒乾坤!   魏晋尚玄,有点道行的人都看不起天命这种东西,王悦也不信命,我命由我,岂由几张纸能随便定论?   王悦不觉得这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谁说历史改不得?   史料记载,他琅玡世子王长豫,年纪轻轻便神秘地死了,死因不明,死后还给取了个很娘的谥号,贞。   他是死了一遭,但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吃好睡好精神好!也不咳血了!除了滥用五石散外几乎没啥污点了,他怎么也不相信自己会在短短几年之内再暴毙一次!   除此之外,历史上还有一件不合常理的事,纵观史料,有关他的记载特别少,只有寥寥几笔,大多数还是在野史上,仿佛历史上他这个人没啥存在感似的。王悦觉得无稽至极,他是王家世子,虽然顶着个草包的名声,可也在十四岁便凭着门第当了个四品的官,前途更是一片光明,他竟然会在历史上籍籍无名?   说出去让人笑死!   迷信史书使不得,鬼知道里头被掺了些什么东西,王悦觉得,今日这螳螂与蚍蜉他是当定了!   无论如何,只要他尽全力撑过接下来的这一年,一切便有转机。   被王敦骂完之后,得到了王敦的保证,王悦放下心,擦了擦身上的口水,老老实实地回了房间。   沐浴,更衣,服散,喝酒。   王悦偏着头打量着窗外,翻着文书,因为五石散与冷酒的缘故,他的手轻轻颤抖,他不以为意,手缓缓地点了点文书上的两个人名。   第一个名字是:郗鉴。   郗鉴是京口久负盛名的一位老将军,近日王导似乎在和他谈联姻事宜,看样子王郗两家是要做同林鸟了。   另一个名字是:谢陈郡。   王悦不知道为何会下意识笑了下,思索片刻,把谢陈郡三个字拿狼毫细笔轻轻圈了起来,好似这样便将这人关住了似的。   他笑笑,收回自己的思绪,冷静地继续在名单上添着各种名字,最后他顿住了笔,犹豫了很久,缓缓写了两个字。   陶瞻。   要知道,陶家虽然只有昙花一现般的繁华,但是他家这朵昙花开的时候,差点亮瞎了乌衣巷所有的公卿。陶家如今瞧着安静,崭露锋芒时连王家都敢宰,剽悍勇武绝非浪得虚名!   虽然陶瞻这人脑子瞧着不太正常,还和他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但王悦斟酌良久还是把他的名字添上了。   这位状似疯狗见面就咬他的仁兄,还是有救的,并非疯得丧心病狂。王悦觉得应该给个机会。   把早就烂熟于心的名单写完之后,王悦又给慢悠悠地将纸烧干净了,他想了会儿,回身把王有容找了过来。   他在屋檐下压低声音凑在王有容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院中其他侍者看着这一幕,嘴角忍不住轻微抽搐。   世子,你这个样子真的很猥琐啊!一看就是有奸计!   王有容听完王悦的话后点点头,同样一副猥琐的样子,那群侍者终于没了想法,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真不是没有道理。   王悦拍了拍王有容的肩,示意他可以去着手办了,王有容走了出去。   王悦这回想干老本行,玩把阴的。   三日后,陶家二公子登门求见,指名道姓说要求见王家世子。   王悦摩拳擦掌。   “陶道真?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王悦一瞧见陶瞻进门便笑了起来,做大爷的感觉太爽了,此时看着陶瞻那身和自己差不多的耀眼朱衣,他难得觉得对方顺眼。   陶瞻眉目生得很好,可惜浑身上下带点匪气,没什么世家公子的贵气,陶家原本便是草根武将起家,他也压根不想当什么世家公子,他看着假惺惺的王悦,心里料定了这人肯定是为了上回的事报复,也是,王家世子的心眼比针孔还小,这事谁都知道。   他难得没说什么,抖了抖衣摆,在王悦面前的桌案上坐下了,他一屁股正好坐在了王悦正在装模作样看的文书上。   王悦看了他两眼,笑道:“陶二公子这是上门寻死来了?”   陶瞻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当着堂中所有人的面,从袖子里掏出把匕首,搁在了王悦的脖子上。   陶瞻出手的时候,动作慢条斯理得像是拿什么礼物似的,王悦最近药磕多了反应慢,没回过神来,也没想到陶瞻敢这么明目张胆,一时便着了他的道,不止是王悦,堂下的侍从们也都惊呆了。   “把孟嘉放了。”陶瞻抬起匕首,拍了下王悦的下巴,说话跟闹着玩似的,偏偏又带着股杀人放火似的傻疯劲。   王悦顿了下,他果然是低估了陶瞻作为一条疯狗的自觉,他拍了拍陶瞻的手,“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   陶瞻笑了下,刀锋微微一抵,一丝血从王悦的脖颈处溢出来,王悦心里顿时破口大骂,晚上还得去见谢景,这疯狗自己弄得血淋淋的叫他怎么见人?他于是道:“陶二公子,有话好好说,先把匕首放下。”   “把孟嘉放了。”丝毫没有起伏的一句话,连语气都没变,听得人想打他。   “你妹夫那也不是我抓的,他自己犯了错误,如今给人把老底掀出来了,怪我?”   陶瞻在王悦的脖颈上又轻轻划了一道,这一道比刚才那道深了点,他语气不变说道:“把孟嘉放了。”   “你杀了我吧。”王悦低头没再管他,从他屁股底下把文书抽出来,又对着堂下目瞪口呆的侍者说:“你们都记着,就是这个人杀了我的,此仇不报,你们誓不为人。   陶瞻看着王悦,那眼神大约是感觉遇上对手了,没说话,忽而又想,这草包和他斗了许多年,本来便是个和他旗鼓相当的烂人,他问道:“你觉得我不敢?”   “请不要手抖,给个痛快便是。”   陶瞻忽然笑了下,“你知不知道,我家祖上是杀猪的。”   “……”   “此刀乃是我家祖上剔猪骨头用的小刀。”   王悦顿住了,忽然对着侍者道:“愣着干什么?还不给陶二公子看茶!”   陶瞻收了状似匕首的小刀,在王悦的肩头将血抹掉了,他轻笑道:“我的规矩你是知道的,王长豫,你有什么事朝着我来,我是很乐意耍你的,但你不能碰我妹妹。”   王悦看向他,“那可惜了,你妹妹遇人不淑,她的夫君重则斩首轻则流放,守寡和守活寡也不知她偏爱哪种?”   陶瞻盯着王悦看了会儿,似乎在猜测这人会吃哪一套,他想了想,把刀又给轻轻地抵回了王悦的脖颈。   王悦:“……”最近五石散真的吃昏头了!   陶瞻心里知道孟嘉这事不是虚的,孟嘉确确实实底子不够干净,这才给王悦揪住了往死里整,但如今放眼建康,哪个名士权贵是豆腐葱花似的清清白白的,王悦谁都不查偏偏查孟嘉,分明就是没事找事,打击报复。   他开口道:“你派人抓了孟嘉,无非是想要什么,说吧,你想要什么?”   王悦一听这话头,觉得不太对劲,他马上反应过来是王有容将这事搞砸了。他吩咐王有容,让他下狠手整一把孟嘉,王有容确实整了,他还闹得全建康都知道是他派人整的!   叫你他娘的干事别这么实在啊!   这下好了,原本指望着陶瞻有求于他,现在变成了陶瞻找他报复,难怪上来便动杀猪刀。   王悦抬头对着陶瞻说:“误会!全是误会!”   陶瞻看着突然变脸的王悦,面上表情丝毫不变,一副“我连你祖坟埋哪座山都清清楚楚你别在我面前装”的淡定样子。   王悦道:“这事肯定是误会,我派人彻查,若是那孟嘉无罪,我一定把他好好的送回去!”言下之意,孟嘉罪名坐实了那便该死去死。王悦反正已经被坑成这样了,索性破罐子破摔!   陶瞻看了眼一脸正气刚直不屈的王悦,问道:“你想如何?”   王悦心里头松了口气,他倒是不怕陶瞻真的割他的喉,他就怕陶瞻临时兴起捅他两下玩玩,陶瞻人称疯狗,疯起来绝非等闲之辈。他抬头看了眼陶家二公子,忽然笑了,“我想同陶家二公子交个朋友。”   陶瞻诧异地看了眼王悦,似乎在看王悦是不是有病。   王悦微笑道:“我没病。”   陶瞻不敢苟同。   王悦深深地叹了口气,对着他道:“陶兄你可能不信,我这几日躺在床上回顾生平,思及陶兄实在是久久难以入眠,我实在是后悔与陶兄这等知书达理之人交恶,又知陶兄对我恨之入骨,为了打破僵局,我不得已采取下策,挟持了孟嘉公子,我其实说到底,只是想见上陶兄一面,和陶兄聊聊我对陶兄的敬仰之情。”   陶瞻明显顿了下,“王长豫,说人话。”   “陪我喝场酒,我回头便把孟嘉放了。”   “若是我不喝呢?”   “那我也把孟嘉放了,谁教我仰慕你呢!”   “……”   陶二公子有些拿不稳刀。   王悦说干就干,扯着陶家疯狗便往后院凉亭走。   在凉亭里喝了一下午的酒,王悦勾着陶瞻的肩,一个劲儿地给陶瞻灌,陶瞻也不肯吃亏,尽数给王悦灌回去,两人面上瞧着是在喝酒,那灌酒灌得就跟要掐死对方似的,偏偏谁也不愿意服输,暗里较着劲。   一个字,喝!   王悦平生从未见过如此能喝的人,也没见过醉起来这么能疯的人。   他自己喝多了便意识恍惚,趴在栏杆上安静地吹风,看着陶瞻从王家侍卫那里抢了把刀追着人满院子砍,他也醉得差不多,看着那一幕没什么反应,还觉得很是好笑,时不时还一脸呆滞地给陶瞻拍个手鼓个掌叫声好。王有容是在两人刚开始喝的时候 赶回来的,此时他站在一旁看着院子里那只逮谁砍谁的疯狗,撞墙的心都有。   正在后院凉亭鸡飞狗跳之时,门被咿呀一声推开了。   喝醉了的陶瞻红着眼,浑然一只纯正的疯狗,他拎着刀潇洒回头,瞧见个貌美的女子款款而来,身后跟着一群仙女似的丫鬟。陶瞻眼睛直了下,盯着那走在前头的好看得让人神魂颠倒的女子,眼珠子不转了,酒劲越来越强,他双眼模糊,几乎将那人看成了九天玄女南海菩萨。   他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一把扔了刀朝着那女子扑过去,狠狠抓住了她的手,低低地喊了声,“仙子!”   王悦看着那一幕,醉得神志不清却仍是笑呵呵的,他回头对着王有容道:“你看!你看!”   王有容本就绝望,此时绝望地回头看了眼,下一刻他顿时想咬舌自尽。   “夫人!!!”他朝着被陶瞻一把抱住的曹淑飞奔而去,吼道:“陶道真你快放手!你放手!”   王悦将头撑在栏杆上,看着对面那副场景,拍手笑道:“好!”   带着食盒来看看自家儿子的曹淑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抱住自己的年轻男人,似乎是太震惊而没反应过来,她身后的下人尖叫起来,忙上来与王有容一起拖开陶瞻,陶瞻平日里除了寻滋生事便是练武打人,瞧着身量纤细,力气大得很,寻常人哪里拽得动他,他一脚踹开了碍事的人,搂着曹淑对着她道:“仙女,你何方人士?生得这般好看。”   他话音未落,王有容一个暴起抄起石头把陶瞻砸懵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陶瞻要昏倒的时候,陶瞻却满不在乎地搔了下头发,对着曹淑道:“仙女,我们走!我们去没人的地方说去!”   王有容目眦尽裂。   王悦趴在栏杆上,总觉得陶瞻抱住的那个仙女有点眼熟,他想了想,没记起来,于是他拍手道:“好!”恍惚间,他瞧见那貌美的仙子闻声回头看了他一眼。   王悦三天没出门。   他酒醒后跪在祠堂里抄了整整三天的家训,抄到手抖得像是得了癫痫。自从十五岁后,他便再没抄过家训,忆苦思甜,不禁潸然泪下。   他要杀了陶道真那个登徒子,那个畜生!   碎尸万段!   挫骨扬灰!   落笔狠狠一道竖,几乎力透纸下案板,杀气扑面而来。   王悦被从祠堂里放出来时,手筋发软,眼睛发红,他第一件事便是要去给曹淑磕头认错,王有容拖都拖不住,两人刚入了院子,便听见里头老夫老妻在闲聊,好死不死聊得正是当日之事。   “陶家子轻浮,又喝多了酒,听说回去便闭门思过了。”王导说着话打量了眼曹淑,似乎怕惹恼了她。   曹淑闻声嘴角似有讽意,却又像是在笑,“那小公子长得不错,比你年轻时候俊几分,一见面便喊搂着我喊仙子,和你当年一样,嘴甜得很。”   王导:“……”   王有容惊恐地看着王悦黑到发绿的脸,心道世子你不是给气得失心疯了吧?   王悦没找着陶瞻,难得疯狗也知道躲人。   王悦和谢景上街,开春建康城桃花开得好,许多人出门踏青游春,王悦知道谢景许多年没怎么出门,便拉着他上街逛,看桃花是假的,他对这玩意没丁点兴趣,但是他觉得读书人喜欢这个,便装作很有兴趣地陪着谢景在街上走走停停。   直到他隔着半条街看见个熟悉的人头。   陶瞻也看见了他,退了半步,猛地听见隔了大半条街的一声怒吼。   “陶道真!”   陶瞻平日里的确人如外号是条疯狗,但由于醉酒之后的这件事实在是太丧心病狂,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认知,他现在一见着王家人就冒虚汗,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王悦追了上去,忽然被一道声音喊住了。   “王长豫。”   王悦猛地刹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眼,从谢景的身后走过来个人。   “你怎会在这?”王悦诧异地看了许久不见的司马绍两眼,一回头发现陶瞻早没影了,他顿时扼腕,全赖着谢景在场才没出口成脏。   人今日是没追了,王悦回过头。   司马绍穿着常服,看样子只是出门走走,王悦却忽然觉得心惊胆战,忍不住道:“你疯了!这时候上街不怕给人一刀做了?”这人不知道王敦想杀他都闹得满城皆知了吗?   司马绍面色坦然,“我行得正坐得端,怕什么。”   王悦简直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司马绍嘴里讲出来的,太阳打西边走出来了!他匪夷所思地看着司马绍,“说人话,你上街到底干嘛?”   司马绍看了眼旁边始终未发一言的谢景,没出声。   王悦顿时懂了,司马绍为人谨慎,这趟出门怕是有要事,不愿给外人知道。王悦从没当谢景是外人,司马绍却瞧谁都是外人,他防着谢景是应该的。   王悦没说什么“这位不是外人你直说便是”的鬼话,他对着司马绍道:“你等会,我陪你去!”   王悦看了眼谢景,正要说什么,却听见谢景开口道:“去吧。”   王悦不知为何在他的注视下微微一愣。 第55章 援手   王悦与司马绍走了一阵, 一直走到了无人处, 他看着司马绍拐入了深巷。   王悦停下了脚步,“你究竟干什么去?”   司马绍回身看了眼他,没理会, 回头继续往前走。王悦站在原地半晌, 抬脚跟了上去。   两人一直走到无人的深巷, 司马绍终于停下脚步。   “五石散我不会再给你, 把药戒了。”   王悦皱眉道:“你说什么?”   “东西我不想给你了。”   王悦眼中一锐,“司马绍,你在发疯?”就他目前服食的量而言, 猛地戒断五石散怕是要出人命。   司马绍回头看他, “一连服了数月, 人不像人, 未曾有谁劝过你停散吗?”见王悦沉默,他却讽笑, “王长豫,你人缘有些差。”   王悦道:“关你何事?”   司马绍道:“的确不关我的事。”他又道:“五石散我不会再给你,余下的事你自己想办法,是死是活都别来找我。”   王悦见司马绍转身就走, 心头一急,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人拽了回来,他觉得这人简直无理取闹至极,“司马绍!你明知道这种散根本戒不断!”   司马绍回过头,“世上没有戒不断的东西。”他拂开了王悦的手。   王悦胸口猛地气结, 他一阵火大,忽然朝着那远去背影吼道:“司马道畿!”   声音回荡在空荡的小巷中,久久不歇。   司马绍的脚步顿了下,他驻足站住了。   王悦终于咬牙问道:“司马道畿你又想做什么?我又是哪里得罪你了?!”   司马绍回头看他。   “我过去是瞎了眼我认识你!”王悦忽然抬手狠狠抽了下自己一耳光,“再帮你!我王长豫三个字倒过来写!”   司马绍的脸抽了下,似乎隐隐有些动怒,忍了很久他终于破口骂道:“王长豫你被鬼迷了心窍吧?!”   两人的眼神猛地对上了,一个怒气暴涨一个杀气腾腾。   在司马绍冷冷地丢下“恶心!”两个字的时候,王悦终于没忍不住,心头的一根弦崩断了,噼里啪啦的响。   良久,浑身狼藉的王悦拽着衣领从巷子里走出来,他抬手狠狠擦掉了嘴角溢出来的血,甩了下因为用力太过而震得发麻的手腕。他狠狠地吐了口浊气,一扫先前胸闷气短的憋屈。   他真的忍着不打司马绍太久了!   巷子里头略显狼狈靠着墙的司马绍黑了脸,身上比王悦好不到哪里去,他低头吐掉了嘴里的血沫子,阴狠地刮了眼王悦离开的方向,终于忍不住骂道:“白眼狼!”   走出去大老远的王悦猛地回头吼道:“司马道畿!操你娘!真当老子没脾气?”   “王长豫!!!”里头的声音猛地大了起来,明显是震怒不已。   王悦又给这一声叫回去了!这次他手里拎着块青石砖。   他走进巷子,对着那猝不及防的人,扬手便是一砖头砸了过去。   ……   傍晚时分,王悦坐在王家院子里,给自己慢腾腾擦着药酒,一言不发。王有容立在一旁甚为惊惧,王悦刚进来的时候,他差点以为王家哪个不长眼的放了个叫花子进来,王悦灰头土脸杀气腾腾,手里拎着块带血的青石砖,一脸扭曲就跟刚灭了仇人满门似的。   王悦洗过了澡,又给自己上了药,冷静了很久才将情绪平复下来。   就在王有容想着要不要帮着毁尸灭迹的时候,王悦忽然低声道:“你下去吧。”   王有容的话卡在了喉咙中,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的王悦,低声道:“是。”   院子里一下子静了起来。   王悦仰头看雾蒙蒙的天,忽觉索然无味。   他忍不住想,那一砖头怎么没拍死司马绍!拍死多清静!   王悦坐在外头良久,终于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脸让自己打起精神。   他本想去瞧瞧谢景,却不料一连几天都没有时间,京口来了几位郗家人,王导命王悦去招待,王悦这几日的精力全花在了他们身上。   直到夜深人静,他才勉强有了空闲。   外头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王悦站在廊下看着那雨骂了一句脏话。   今年这雨实在不寻常,这样暴雨阴雨无休止地轮回下去,一旦长江决堤,江淮两岸怕是要颗粒无收。   建康城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谈这怪雨,异象之下,流言四起,百姓都在传这是野鬼啼哭,预示着王道今年崩。王悦觉得崩了算完!管他死活!   他正胡乱地想着,敲门声忽然突兀而急促地响了起来。   “世子!外头有人求见!”   郗家在建康街头弄丢了个八九岁的庶出公子,小孩大清早出门的,夜深人静还没回来。那小公子不受宠,跟着叔父来建康长见识。他那丫鬟也是个粗心人,小孩走丢了一整天竟是没有察觉,大半夜发现人没了,彻底急疯了,慌慌张张地来求王悦,跪地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哭。   王悦立刻派人出去找,以乌衣巷为中心挨家挨户地询问,音讯全无。   王悦坐在堂前听着夜雨声与那丫鬟的哭声,心头莫名有些压抑不住的郁燥,他猛地起身往外走。   一直在王家外头候着的青衣剑侍瞧见王悦带着队人马往外走,神色微微一凛,正要跟上去,却忽然发现此次王家侍卫出动众多,他们放缓了脚步,只远远望着领头侍卫的手中的火把,无声无息地跟在了火光的后头。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王悦烦躁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心道: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忽然,他的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找到了!找到了!”   王悦立刻回头看去。   夜雨中,一个侍卫手里头抱着个昏迷的孩子,“失足落到枯井里头,摔了腿,哭昏过去了!”   王悦一听人没死,顿时松了口气,转头便令人去请大夫,可下一刻他便愣住了。   那种烦躁的感觉不仅没随着找着孩子而减弱,反而越来越强,他站在那夜雨里头,脸色忽然刷一下苍白。   五石散。   王悦几乎是靠着墙才勉强站稳,下一刻便感觉心里头的战栗像潮水似的一层层往上涌,浑身麻痹,却又阵阵火燎般刺痛。王悦尽量忍住了,不叫人看出来他的异样,算了一下日子,他脸色难看得更厉害。   他五天没碰五石散了。   王悦忽然对着一旁的侍卫道:“你们全都护送郗家公子回去!出点事拿你们是问!走!”   那领头的侍卫听惯了命令,立刻点头道:“是!”   所有人都离开视线时,王悦再也支撑不住,猛地低身摔在了地上,一声闷响,他背抵着墙浑身颤抖,连转身躲进巷子的力气都提不起来。王悦不敢给任何人瞧见他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他咬牙片刻,用尽浑身的力气起身,一步步走到了深巷中,他在树下的阴影处坐下了。   天地间安静得只剩下雨声,王悦看了眼黑暗中颤抖不已的右手,脸上血色褪尽,他忽然有种想拿匕首将手钉在地上的冲动。   他毛骨悚然。   陶瞻刚刚逛完窑子回来,一个人在街上漫步,陶家二公子有个比较难以启齿的毛病,他认床,无论上哪里鬼混,无论鬼混到多晚,他都必须回到自己的床上才能睡得着,这毛病严重到他一个大男人走南闯北非得拉着张金牡丹雕花大床,从江州一路拉到建康,老黄牛都没他这么勤勉。   正是因为陶瞻认床,所以当别人巫山云雨的时候,他一人漫步在回家的路上。   好巧不巧,他今夜正好路过那巷子,还往里头随意地瞥了眼,他盯着黑暗中那团隐约移动的身影,嗅着血腥味慢慢走了进去。   这要是搁正常人身上,决计不会干这种以身犯险的事,但是陶二公子是个不符合常理的人,他走了进去,还认出了地上那狼狈的人是琅玡王家那位风光无两的世子。他有些愣住了,明显没反应过来王悦唱的是哪一出。   他猛地记起跟王家的前尘旧怨,随即又死死地刹住了思绪。   “王长豫?”他低下身轻轻拍了下王悦的脸,却在王悦抬头的那一瞬间心头狂跳,给吓的。王悦面色青白不像活人,垂在地上的右手一片血肉模糊,陶瞻乍一眼还以为自己撞鬼了,“王长豫?你怎么了?”   王悦过了很久才勉强认出勉强的人,低声道了一个字,“滚!”   陶瞻听见一个“滚”字,顿觉亲切,他认真打量了一会儿王悦。   王悦浑身像是火烧起来一样,雨越是落在他身上,火势越大,他几乎要化骨成灰。   陶瞻看着痛苦万状的王悦,有些没反应过来,正神游时,他清楚地听见了“五石散”三个字。   陶瞻顿时有些诧异,“你要五石散?”   王悦像是忽然听懂了,猛地抬头盯着陶瞻,一双眼隐隐透出猩红,“给我!”   陶瞻愣住了。   王悦已经没什么神志了,死死地抓着陶瞻的手,一会儿状似哀求一会儿又有些说不上来的疯狂,陶瞻这回真的愣了半天。   他犹豫了很久,终于朝雨中瑟瑟发抖意识全无的王悦伸出了手。   王悦清醒过来的时候,嘴里一片腥苦,他忽觉得极为恶心,趴在床头哗一下吐了出来。   端着碗的陶瞻看着眼睛终于恢复点清明的王悦,不打算继续灌了,浪费钱。   “什么东西?”王悦喉咙里几乎发不出声音,说话一片沙哑。   “五石散兑酒。”   王悦猛地抬头看向陶瞻,下一刻又低头吐了出来,手指掰着床沿几乎要把指甲翻开。   陶瞻看了他两眼,“吐出来也要给钱的。”   王悦冷汗淋漓地低着头,钻骨吸髓般的痛楚比刚才要弱了些,陶瞻给他灌的五石散早就对他没用了,他之所以清醒过来,无非是因为这一阵子的药瘾快过去了。   手上阵阵剧痛传来,王悦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右手,果然已经在神志不清时被自己咬得血肉模糊了。他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回想了一下刚才的景象,忽然攥紧了手,血水从指缝里渗出来,他没说话。   陶瞻本想出言讥讽两句,看着王悦那副死气沉沉的灰败样子,他顿时没了插刀的心思,万一王长豫受不了刺激自杀了,他不就平白无故惹了一摊子事?思及此,他忽然有些担忧这人死在他家里,开口道:“我派人送你回王家?”   王悦原本低着头没动静,不知为何忽然抖了下。   “你给我吃了什么?!”本来低着头的忽然抬头看向陶瞻,那副宛如回光返照的精神样子让陶瞻吓了一跳。   “五石散兑酒啊!扬州的烫青花!”陶瞻心道还能有什么?   “没了?”   “没了!”   王悦猛地又低下头去,手不知为何攥紧了,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怎么会,这么热?浑身都热。   陶瞻总觉得王悦快没气了,他心头一凛,果断决定把人先扔回琅玡王家,“王长豫,你撑着点!”要死务必回家再死。他说着便去拉扯王悦,还没碰着王悦,电光火石之间,陶瞻猛地想起件事。   他们家的五石散还真是掺了东西的!   五石散之所以为人推崇,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这散能让人在床笫之事上如鱼得水般快活,说白了,这东西有壮、阳的功效,是以许多人拿它掺着春、药服用,陶家也不例外。   陶瞻看着满脸震骇的王悦,愣了半晌后道:“我给你叫两个女人?”   王悦脸色更恐怖。   大雨倾盆,陶瞻目送着王悦离开陶家,他倚着门框看着王悦的背影若有所思,脑海中忽然想起王悦离开前微微扭曲着脸对他道的那一句“多谢”,王悦那时的眼神有些精彩,陶瞻想了半天也不知道王悦谢的是什么,他似乎也没帮上什么忙,胡乱折腾一通,最后好不容易大方一回打算送王悦两个女人,王悦还拒绝了。   陶瞻回头对着仆从抬了抬下巴,“跟上他,别让他死半路了。”   “是。”   王悦现在真的杀人的心都有。   陈郡谢氏。   听见叩门声的谢家侍从闻声来开门,打开后却发现眼前空荡荡的,他正不解,低头看了眼,忽然发现门前倒了个人。   侍从以为是什么过路的旅人,撑着伞走上前去看了眼,问了两句话没反应,他伸手去碰那人的肩,抬起灯照过去。   看清那人脸的一瞬间,侍从简直有种给雷劈了的感觉,“世、世子?!”   王悦意识模糊,眼前发黑,恍惚间听见有人在雨中大声喊他,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忽然猛地安静下来,他费力地抬头看了眼面前的人,只瞧见一个轮廓。他被人揽住了,那感觉很是熟悉。   谢景抬手擦过他的唇角。   “酒,五石散,”谢景闻着那味道沉默了很久,碾了下食指,缓缓道:“慎恤胶。”   一旁站在雨里不敢说话的谢尚望着谢景的脸色,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谢景抱着王悦进门,两人浑身都被雨打湿了,谢景将人放在了床上,铁青着脸给王悦擦脸上的水,王悦轻轻颤了一下,下意识蜷缩起来朝他身上靠去。   “你没停五石散,你服了多久了?”   “谢景。”王悦浑身都汗涔涔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出原来音色,耳边轰鸣一片,他根本什么都停不进去。   谢景摸着他头发的手不可自抑地轻颤起来,连带着呼吸都抖了起来,“别动,王悦,别动。”他沉声安抚着王悦,掰开王悦受伤的手看了眼,忽然没了声音。他缓缓地深吸了口气,抓紧了王悦的手,从床头翻出药给他处理。   “谢景!”王悦抱住了替他上药的谢景,仓促而胡乱地吻着他,一双眼隐隐发红,压抑了一整晚的情欲终于溃然决堤。   他想要谢景,意识一片混沌,唯有这个念头清晰的浮现,他想要谢景,他简直快忍疯了!   谢景怕弄伤王悦,一直没敢用上力气,王悦趁机挣开了他的手,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吻着他,“谢景!”他用力地扯着谢景的衣带,没受伤的手伸进了谢景的衣襟,呼吸骤乱。   (此处有三千八百字的车,自行寻找……)   王悦抬手,五指缓缓穿过自己的头发,他仰头看向谢景,低声道:“我想要你。”过了许久,他又低声道:“是我的错,我答应过你的。”他答应过谢景不会再碰五石散,他还记得。   王悦又轻轻说了一遍,“是我的错。”   谢景看着王悦脱着衣服的手,确认他没在开玩笑后,他按住了王悦的手,“不要命了?”   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身上全是伤,混着血和精液的床铺还在隔壁没有收拾,这是一转眼就给忘了还是真不打算要命了?谢景揉着王悦的脑袋,望着他一双泛着温润水光的淡色眼睛,忽然有些想亲他。   他将王悦拥入了怀中。   “可我真的想要你。”王悦抱紧了谢景,“在陈郡谢家重逢的那天,你抬头看我那一眼,我觉得我完了,我知道我完了,我想要你。”   谢景低头看着他,王悦似乎有些痛苦,他揉着王悦头发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你要活着,我才能陪着你。”他低声道,“在谢家住下,把五石散戒了。” 第56章 笛子   王悦真的在谢家住下了, 而且一住便是许多天。   王悦坐在廊下吹着风, 细雨吹过栏杆斜斜地打在他脸上,远远传来轻雷声。他打量着天边的景象,一双眼有些阴郁。   谢景找到王悦的时候, 王悦就窝在他家廊下发呆, 金色的长命锁一晃又一晃, 谢景的眼忽然微微一暗。   谢景端着粥走过去。   王悦闻声回头看去, 一瞧着是谢景,眼中阴冷顿时散了,一双眼顿时变得雾蒙蒙的, 他轻轻抽了下鼻子, 望着谢景没说话。   谢景在王悦身边坐下, 摸了下他被雨打湿的头发, “不冷?”   “冷。”   谢景伸手将人捞了过来,抱着人进了屋子, 没把人放下,而是抱着王悦坐在了榻上,随手捞了块干净的布替他擦头发。   王悦抬头看着谢景,觉着这人真是平静, 那脸上真是一点波澜都不带的,王悦心中轻轻啧了一声,觉得这人床上床下真不像是同一个人,“谢景。”他开口喊了他一声。   谢景闻声垂眸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清清冷冷的, 不沾染丝毫情、欲,仿佛能瞧进人心底去。   王悦骤然失神。他闻着他身上的清冽味道,心中一动,有了个念头。   就在谢景给他系着带子时,王悦忽然揽着他的脖子仰头吻了上去,动作驾轻就熟,谢景微微一愣,唇齿被轻轻撬开,王悦的舌头卷了进来,他一瞬间竟是不知道该说王悦什么好,抬手轻轻扣住了王悦的脑袋,他手上微微用力倾身将人压在了身下,随即就感觉王悦的双腿缠上了自己的腰。   “别闹。”谢景低声警告。   王悦没说话,躺在地上望着谢景笑得很是玩味,他抱紧了谢景的脖子。   谢景望着王悦,眼中猛地暗了下去,王悦穿着他的衣裳躺在他的身下,身体从里到外都有自己昨夜留下的痕迹,这人终究是自己的,这个念头已经浮现了许多年,可直到这一刻才忽然变了意味。   这人已经是自己的了。   一直觉得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便强求的谢景望着眼前笑得有些不知死活的王悦,多年心迹一霎那有如风云流散,他按住了王悦的手,终于低头吻了下去。   王悦被吻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发软,却仍是仰头抬着一双清澈的眼目不转睛地望着谢景,缠着谢景的双腿紧了紧,甚至轻轻蹭了下。谢景低头看着王悦他发现自己还真拿王悦这样子没办法,王悦这一身伤他也不可能真的碰他,谢景看了半天,什么都不下不了手,只能压着王悦的额头,低低说了一句,“别闹……”   一句话说了一半再也说不出下去。   谢景抬手揉了下眉心,忽然觉得有些头疼。被气得头疼,活了这么些年这还真是头一回。他忽然笑了下,抬手摸了下王悦的头,“好了,别闹了。”   王悦手中轻轻抓着谢景的发带,望着谢景的脸忽然微微失神,这人长成这副样子,若是当年腿没有伤,要嫁他的世家仕女怕是要从谢家大门一直排到建康城外去。   他查过谢景,谢陈郡此人少年时名冠京师,十四岁入仕,二十多岁遭逢剧变,之后外镇江州声名平平,近三十年的生涯未曾有过任何风月传闻,唯一一桩勉强有点风流意味的事,是他年少时在姑苏渡口夜别友人,牛渚月下吹笛,一曲《广陵散》时人谓之有嵇叔夜遗风。除此之外,再无一丁点所谓风流韵事,红颜知己?他把那王家幕僚呈上来的册子翻烂了都没找着一点蛛丝马迹。   这件事太奇怪了。晋朝是个推崇互相吹捧的朝代,江左所谓名士随便做些什么都能被吹捧为当世风流,陈郡谢氏门第在江左也不算低,各种朝野逸闻里头经常出现谢家人的名字,那些待字闺中的闺阁仕女也会时常提起谢家人的魏晋风流,可所有人却唯独只字不提谢陈郡,这是件很古怪的事。   低调为人,低调行事,这八个字似乎就是谢陈郡这大半生的写照。   王悦攥着谢景的发带,忽然轻轻扯了下,低声道:“你长成这样,从前有没有谁家女儿寻死觅活非要嫁你的?嗯?有没有在外头欠下几笔风流债啊?”他凑近了谢景,像是好奇又像是试探,“有没有人对你自荐枕席过?”   “你算不算?”   王悦差点呛着,忙低咳了声,“不算,当然不算,我那叫……我……我那……”他发现自己被自己的话噎着了。   谢景抬手揉了下王悦的头发,静静看着他。   王悦告诉自己做人脸皮要厚些,他低咳两声,又道:“我在你家住下,你说你家里人万一误会些什么,我这不是败坏你名声吗?传出去说谢家大公子这么些年不娶亲,原来是好男风!”   “你只管把五石散戒了。”谢景伸手把粥给王悦端过来,试过了温度,放在了王悦的手心。   王悦忽然笑了起来,“你说我们这事万一叫王导知道了,我能不能和他说,是你勾引我在先。”   “……”   “我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   “……”   “是你强迫我?”   谢景抬手舀起一勺粥送进了王悦的嘴中。   王悦真的在谢家住下了,就住在谢景的院子里头,每日在谢景的眼皮下修身养性,没事逗逗上门的谢尚,有事便把王有容喊过来狼狈为奸。他也旁敲侧击问过司马绍的情况,听说太子殿下出门时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像是被人打了,王悦呵了一声,没说话。   戒断五石散确实相当耗费心力,王悦迅速消瘦下去,回回药瘾发作都像是鬼门关来回逛,神志不清是常有的事,王悦有一次清醒过来时,发现谢景的手臂被自己咬得血肉模糊,谢景瞧见他清醒过来忽然抱紧了他,那是他头一回感觉到谢景抱着他发抖,他愣了许久。   王悦那一刻才知道自己究竟多不是个东西。   若是只有他一个人,他死便死了,吃五石散吃死也是他活该,可他如今不是一个人了,不能这么混账。   人活着不是一个人自己的事,人活着要照顾好所爱之人。   谢景今日似乎有事,一大早便出了门,王悦自己从榻上坐起来,随意地抬手揉了下头发,他看了眼窗外,雨后新晴。   王悦伸了个懒腰,洗漱完毕后起身去桌案边坐下,从一旁随手抽出张纸,另一只手磨墨,他思索片刻,沉下气后开始写信,把该交代王有容办的事一件件写完后,王悦大致扫了一眼,觉得差不多后,将信封好了。   忽然,他耳边传来一阵极轻的声响,他压住了信手微微一顿,眼中瞬间变了。   回头看去,王悦却是对上了一双清澈的眼,仅仅开了一条缝的窗户上挤进来一只脑袋,头发看样子是挤进来的时候弄散了,披了一脸。   王悦愣了一下,发现那是个小孩,三四岁的样子。   吧嗒一声响,那小孩吸溜了一下鼻子,瞪圆了眼看着王悦发呆,“阿姊,你好好看啊。”   王悦一顿,望着那小孩的眼神一下子怪异起来,“你喊我什么?”   “阿姊,你好白啊,声音好好听!”那小孩摇摇头,将微微遮住视线的头发甩了甩,望着王悦的脸咽了下口水,“你长得好好看啊,阿姊,你是谁啊?”   王悦左右看了眼,确认这小孩的确是在喊自己后,他轻轻撂了下手中的信,啪一声轻响。反了天了。王悦幼年时因为长得秀气,常被人当成小姑娘,他平生最恨别人把自己错认成小姑娘,当年还因为这事和司马绍打过一架。王悦自然不能和这三四岁的小孩打架,于是他起身,一把揪着那小孩的领子单手将人拎了起来。   “阿姊你生气了?你生气的样子好好看啊!”那小孩惊呼了一声。   王悦:“敢问你是?”   话音未落,王悦感觉到那小孩扑腾着抱在了自己的身上,一只软糯的手用力地掐着自己的腰。   “阿姊你腰好细啊!身上好香啊!头发也好香!”小孩用力地抱住了王悦,把头埋在他身上用力地一吸。   王悦抓着他的领子将人移开了些,啪一下推开窗户,似乎要将那小孩扔出去,小孩猛地惊恐起来,喊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阿姊!”   王悦松开了手,那小孩离地没多高,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   小孩发现不疼,刷一下从地上爬起来,忙踮起脚扒住了窗户,“阿姊你是哪家人啊?阿姊你叫什么名字啊?阿姊?!阿姊!”   王悦抬手扶着窗户顿了一下,那趴在窗户上怕他关窗户的小孩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一张清秀的小圆脸极为讨喜,王悦看了一会儿,伸手轻轻揉了下那小孩的脑袋,那小孩立刻笑了起来,抬手去抓王悦的手,“阿姊……”   王悦利落抓着他两只手将他拎了出去,果断松手,然后抬手砰一声关上了窗户。   门外懵了的小孩眨了眨眼,对着一瞬间发生的事儿有些没反应过来,坐在地上半晌,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雨水,没哭,小手整理了一下衣服,而后才上前轻轻敲了一下那扇窗户,“阿姊,是我唐突你了!阿姊你听得见吗?阿姊,我给你赔礼道歉,阿姊?交个朋友?”   王悦额头上青筋跳了下,从这小孩的衣着打扮来看,说不准是谢家哪一房的小孩,他以为这小孩被他扔出去自觉无趣便会自己回去,外院便有仆人,出不了什么事,却没想到这小孩竟然这么难缠。   外头小孩还在喊,“阿姊?你姓甚名谁?哪里人士?交个朋友?”   王悦猛地推开窗,反正闲着没事,他低头看着他,“敢问阁下是?”   三四岁大小的孩子站直了,“谢安,字安石,陈郡谢家排行第四。”   王悦忽然愣了下,伸手揪着那小孩的领子把人拎了起来。   “哎哎哎!”小孩蹬着腿忽然有些慌。   “你是谢安?傲然携妓出风尘的那个谢安?”王悦眼神瞬间不对劲了,拧着眉打量着这小孩。   “啊?什么风尘?”   王悦正欲询问两句,院门处传来一声暴喝。   “王长豫你做什么?”   王悦闻声抬头看去。   谢家小公子谢尚明显在寻人,循着小孩的声音推门进来,一看见王悦,眼神瞬间变了。   王悦反应了一下,看了眼自己手里拎着的小孩,问道:“你找他?”   “你把他放下!”   王悦忽然就笑出了声,道:“你过来!”   谢尚的脸顿时黑了。这些日子他和王悦没少打交道,回回都被王悦气得七窍生烟,生来清高傲岸又正直不屈的谢家小公子平生从没见过像王悦这么无耻下流的人,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过,他早打定了主意死都不再理会王悦,他伸手道:“把我堂弟放下!”   王悦心道“你堂弟?”算算辈分,他忽然低头看了眼谢安,这小孩是谢景的弟弟?   谢尚一见王悦的眼神怕他又要开口说些不要脸的话,忙道:“王长豫!你别说话!”   王悦闻声挑眉看了眼谢尚,道:“你过来!”   谢尚这些日子已经被王悦捉弄怕了,闻声反而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咬牙道:“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的!”   王悦懒洋洋道:“你堂兄今日不在,你这副贞节样子他也瞧不见,过来,乖。”他朝谢尚招了下手。   “无耻!”谢尚气得浑身发抖,他身后走出来个少年,似乎是谢尚的朋友,他好奇地往里头打量了两眼,正好对上王悦的视线。   谢尚这才想起还有个朋友,回头对着那少年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王悦把谢安放在了地上,对着门口的谢尚喊道:“带朋友回家啊?怎么赶快不请进来坐坐,我好尽一下地主之谊啊。”   谢尚的脸顿时黑了,“这是谢家!”你尽个鬼的地主之谊!   王悦道:“没人跟你抢,乖,不气不气。”   谢尚差点没气疯,猛地吼道:“谢安石,过来!”   王悦目送着三个人离开,他清晰地看见了谢安走出门时回头看了眼自己,那眼神含情脉脉。王悦顿了下,挥手送别,一抬头却瞧见谢尚那朋友在打量自己。   谢尚那朋友瞧着也不过十二三岁,蓝衣窄袖,腰间别着根鞭子,剑眉星目相当英气,他忽然对着王悦笑了下,笑出了些许邪气。   王悦轻轻敲着窗户的手停了下。   很久之后,王悦才知道那蓝衣窄袖别着鞭子的少年叫桓温,江山代有人才出,等到那少年名扬天下时,那又是另一个传说了。   谢景回来的时候,王悦正好收了东西,手里摸着只青黄色的笛子坐在廊下吹,这笛子是他前两日从谢景房间里翻出来的,他当时还惊叹了一会儿,这笛子看着有些年份了,竹青褪至暗黄,谢老大夫这种没情趣的人还有这种风雅的小玩意?他闲来无聊,便整日当着谢景的面握着这只旧笛子把玩,心里暗自揣测里头是不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比如谢老大夫的旧日风流债之类的。   谢景走到王悦旁边,笛声停住了,他抬手揉了下王悦的脑袋。   王悦没忍住终于笑出了声,“你哄小孩呢?”   谢景从王悦的手中抽出暗黄的竹笛,然后从袖中拿出一支新的竹笛轻轻放在了王悦的手心,水泱泱的竹青让王悦眼前一亮。   “新的笛子,这是送我的?”   谢景低声道:“哄小孩的。”   王悦握住了那竹青色的笛子,忽然笑道:“你是谁啊?送我东西,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谢景低下身,轻声道:“是啊,那长豫喜欢谁呢?”   王悦捏着笛子凑上前去,忽然轻轻地亲了下谢景。   吃过晚饭,谢景坐在廊下给王悦诊了脉,给王悦开了副新的方子,他起身去谢家的药房抓了药,又去厨房煎好了端出来。   王悦坐在房间里喝着药,一双眼盯着谢景,脸上的笑意没下去过。   谢景看着他这副傻样子,开口道:“今日你伯父王敦在朝堂之上与太子起了争执。”   王悦手中的碗应声而落,谢景似乎料到他这反应一般伸手将碗捞住了,重新平稳地放在了王悦的手中,抬眸望了眼王悦,他问道:“你很紧张?”   “我紧张?”王悦低头喝了口药,“我又何好紧张的?你说什么呢!”   谢景看了王悦一会儿,开口道:“今日午时,王敦大会百官,指责太子不孝不仁,上书请奏皇帝废太子。”   王悦忽然陷入了沉默,良久才扯出抹笑,“是吗?司马绍估计是笑不出来了,这下他算是完了。”   谢景伸手握住了王悦轻微颤抖的手,接下去道:“太子中庶子温峤站出来同王敦据理力争,座中庾亮与卞壶等重臣皆起身应和温峤,王敦依旧执意上书。”   王悦说不上来心底什么感觉,他微微低着头没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感觉到手上加重的力道,微微一怔,一抬眸正好对上谢景的视线,“怎么了?”   谢景松了手,没说什么,抬手慢慢揉着王悦的头发。   “把药喝了,喝完早点睡。”   “哦,好。”王悦点点头,低头继续喝药,心里头却依旧有些不安。   半夜。   躺在床上始终没睡过去的王悦终于睁开了眼睛,心里头警告自己,“上回怎么说的?再管司马绍的事你王长豫三个字倒过来写!”   王悦闭上了眼,过了良久,终于又认命地睁开了眼,深深呼了口气。   他简直怀疑,自己上辈子是刨了司马绍的祖坟还是杀了司马绍的全家。   王悦偏头看了眼,谢景已经睡过去了,一夜没睡的王悦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从起身掀开被子的一角下了床,临走前他给谢景仔细地掩了下被子。   坐在案前写完书信的时候,王悦的手已经凉得没感觉了,他抿着唇,低头检查着书信,光线有些暗,他有些看不清楚。   灯点了起来。   “多谢。”王悦下意识道了句谢,搓了下已经僵硬的手。   下一刻,王悦猛地抬头看去。   脑海中忽然刷一下空白。   谢景伸出手从他面前将那封笔墨还未干的信拿起来,屋子里点了灯依旧很暗,风从窗户外吹建立,手中的纸抖落有娑娑声,那是屋子里唯一的声响。谢景扫完了信的内容,而后抬眸看了眼只穿着件单薄衣裳坐在案前浑身僵硬的王悦。   信是写给王导的,最后八个字是清瘦小楷:“太子有德,不应当废。”   王悦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我以为你睡了,我吵着你了?”   谢景望着他,开口问道:“你服的五石散究竟是谁给你的?”   王悦心头一抖,下意识抬头看向谢景,良久才道:“什、什么?”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有些说不利索话,顿时抿唇,暗自咬了下舌头。   谢景看着他,“他让你死你也去?”   王悦原本就有些苍白的脸上一瞬间血色褪尽,放在案上的手轻颤起来。   良久,他才低声开口,那声音有几分沙哑。   “我和他认识有十来年了,他原本不是这样的性子。他的母亲是燕代人,是个婢女,心性很高,小时候他母亲常常打他,骂他没出息,他六岁时背书背错了一个字,他母亲拖着他一起跳井寻死,差点两人都没救回来。元敬皇后死得早,他是长子,后来他当了世子,却因为有一半的燕代血统,他被人骂了十多年的鲜卑奴,包括当年王府的婢女与如今他的幼弟。”   王悦停了片刻,低头扫了眼那封信,“他和我一样,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他比我更惨,一个王府世子竟然经常吃不饱东西,多吃两口他母亲便说他耽于享乐,小时候王府膳房烧火的丫头给了他一块饼,他便死心塌地喜欢上人家了,后来才知道那块饼原来是拿去喂给狗的,那烧火丫头耍弄了他,没两天全王府的人都知道了这事,他母亲知道后拿了一大筐面饼让他吃,吃了吐,吐完接着吃,他一天一夜才吃完,那时候他才十岁左右,后来在别人的眼中,他便懂事许多了。”   王悦似乎笑了下,“若换成是我,有人这么对我,我一定要他百倍奉还,可司马绍是个傻子,他母亲要处置那烧火的丫头,他还给人求情。这些事都是他喝醉了告诉我的。他这些年羽翼渐丰,估计也杀了不少人,可他从未报复过谁,当年欺侮他的,瞧不起他的,耍弄他的那些人,他说了没放在心上,便是真的没放在心上。   我和他十年的交情,我没拿他当过君,也没拿自己当过臣,再后来他似乎想要杀我,我懂他是想当皇帝,他是真的太想当皇帝了,我帮他,是因为我知道他这一路走来不容易,也知道他当年待我是真心,我还知道他想当个好皇帝,我帮他不过是求个问心无愧。”   谢景听完了,望着王悦的脸,忽然没忍住轻笑了声,他撑着桌案没说话。   王悦觉得自己喉咙有些紧,很多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望着谢景竟是有些说不上来,他也觉得自己这人有病,这得亏是谢景听着他这一番话,要换成王敦之流对方说不定早一耳光扇过来了,哪里还容他这么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大半天。谢景脾气是真的好,王悦看的出来。   谢景什么也没说。   两人躺回床上,王悦望着身旁的谢景,没敢吭声,他明显感觉到谢景有些动怒,却又隐隐约约地抓不住重点,望着谢景的侧脸不住发怔。他不清楚谢景关于五石散的事究竟知道多少,不敢深思,也不敢多问,他这事干得确实是糊涂。   大半夜过去了,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的王悦终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从背后抱住了谢景。   谢景一直都感觉得出来王悦没睡,他也没睡,被抱住时,他睁开了眼,黑暗中没有光亮,他翻过身,将辗转反侧的王悦轻轻抱住了,扯过他的一双手放在被子里暖着。   王悦心头一热,忙问道:“你不生气了?”   “嗯。”谢景低声道,“睡吧,不早了。”   王悦已经没了睡意,他低声道:“睡不着。”   谢家的另一头,阶前月华如水,房间里走出来个伸着懒腰的蓝衣少年,正是王悦今日撞见的谢尚的那位朋友。他睡不着出来走走,刚步入院子,忽然听见远处一阵悠扬的笛声传来。   少年倚柱而立,听了一会儿后缓缓地抱起了手臂,他腰间的鞭子不知道何时松开了,轻轻地垂到了地上,像是条毒蛇吐着信子。   半晌,院中的一扇窗户被推开了,谢尚披着件宽松的外衫坐在窗前,明显是从睡梦中刚醒来,他听着那笛声有些愣住了,一抬头正好看见倚着柱子的少年。他喊了一声,“桓温?”   那名叫桓温的少年冲着他笑了下,“这笛子吹得真好。”   谢尚点了下头,“我堂兄很多年没吹过笛子了。”   “这是你堂兄吹的?”   “是啊。”谢尚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脸色又猛地一黑,大晚上吹笛子这种主意一看便知道究竟是谁想出来的,想起住在那院子里头的寡廉鲜耻之人,谢尚气不打一处来。   桓温仰头听了会儿,开口道:“谢祖仁,你堂兄这笛子吹得真好,改日我请他也教教我,你觉得他会同意吗?”   “你虚心求教,他自然会同意的。”   桓温原以为谢尚会说“别去打扰了”、“他不会同意的”、“还是算了吧”,却忽然听见谢尚说,“你虚心求教,他自然会同意的”,桓温忽然就微微一愣,他扭头看向手撑在窗户上的谢尚,良久才道:“是吗?”   “是啊,我堂兄人很好的。”谢尚点了下头,“你若是真心想学,一支曲子而已,他自然愿意教你。”   桓温许久才道:“你们谢家人还真和别人不太一样。” 第57章 相亲   清早的乌衣巷里细细飘着雨, 一溜的青石板上溅起圈圈雨水涟漪, 拾阶而上的中年男人撑着把灰色的竹纸伞,从白墙青萝边不紧不慢地走过。公卿富贵家的仆人打着哈欠抬手绑了下青色头巾,喊住了冒雨卖杏的小姑娘, 两人正说着话, 小姑娘挎着菜篮子朝着他走过来。   “杏子多少钱一捧?”   “便宜!两……”小姑娘翻着菜篮子忽然脚下一滑, 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往后摔, “啊!”   撑着灰竹纸伞的男人正好走过,随手扯着她的领子往后一拎,掠过水坑, 松开手将人轻轻放在地上, 他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脚步不顿。   惊魂未定的小姑娘站稳后忙回头大喊:“谢谢!谢谢!”   买杏的仆人望了眼那路过的男人, 一晃眼他也没瞧清那人的样貌,只瞧见那男人腰间配着把秀气的刀。   青州刀?   那仆人愣神的工夫, 那男人却已经撑着伞走出去很远了。   琅玡王家后院的小凉亭。   王导坐在亭子里喝茶,闻见脚步声,他回头看了眼。   “早。”配着青州刀的男人收了伞爽快地坐了,捞过茶给自己倒了一杯, 大口就给灌下去了。   “早。”王悦打了个招呼,“吃过了没?”   堂兄弟之间的普通寒暄,宛如寻常百姓人家。   “吃了。”王敦呵呵笑了下,“吃油了,话说回来, 你家长豫呢?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   “好多天没回家了,已经没法管教了,索性由他去了。”王导看了眼王敦,“你刚会过了太子,你是怕他来找你麻烦?”   王敦用力地点点头,“怕他!”   王导忽然失笑。   大清早的,两位跺跺脚建康城震三震的王家大人物坐在凉亭里聊到王丞相家烂泥扶不上墙的草包儿子,相视一笑,他们不约而同地记起了许多年前的琅玡王家,那时候老一辈的王家人也爱坐在琅玡亭子里闲聊,那时候被骂“老大不成器”的人还是王导、王敦之流。明明都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一转眼却好像都还是昨天的事。   王家好像代代都会出一两个“家门不幸、祖宗蒙羞”的后辈,如约定俗成一般,总会有那么一两个的,三十年前是不学无术的王处仲,是游手好闲的王茂弘,如今是集大成者的王长豫,山转水转,永远都有长辈在骂不成器的晚辈后生。   好在这话题很快就岔开了。   王老丞相已经答应了自家儿子要保太子,这话倒不是敷衍,他此次见面便是为了打消王敦的念头。   那一日两人在王家后院的亭子里谈了两个多时辰,究竟谈了些什么没人知道,众人只知道王敦从王家走出来后确实没再多为难太子,废太子一事不了了之。   王导保了太子,朝堂众人彼此都心照不宣。   有人说是因为王导为了王家声名才出面保了太子,有人说王导是为了安抚惴惴不安的诸多朝臣,也有人说是病重的皇帝亲自恳求王导顾念旧情,更有些无聊的说是因为素来与太子交好的王家世子对王导以死相逼,至于为何要以死相逼,那又是另一番天花乱坠。   脑子没病的朝臣一般都猜前几种,坊间百姓却尤其偏爱最后一种,因为最后一种明显听上去比前几种要更富有传奇色彩,有一股野史的香艳气质,也不知是谁先开始传王悦与司马绍的那些恩怨情仇,真真假假都有,故事跌宕起伏高、潮迭起,光是“夺妻”、“仇杀”、“反目”、“情痴”这几个字便听得人血脉贲张。   一夜之间,坊间百姓忽然全都热衷于扒王悦与司马绍的过往情仇,王悦当年追庾文君一曲《凤求凰》弄得建康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庾文君转头却嫁入了皇庭,王家世子一怒之下与太子反目成仇,光这事足够日子平淡的百姓把舌根嚼烂,什么十年同窗什么夺妻之恨全都被添油加醋了几番,王悦与司马绍在众人眼中俨然是不共戴天的仇寇,正因如此,坊间众人为王悦今日为何要以德报怨简直是操碎了心。   正当故事扑朔迷离之时,一个极为轰动的消息从建康街头传了出来,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一日的建康街头,陶家二公子陶瞻路过酒坊,恰逢太子中庶子温峤在酒坊喝得烂醉如泥,温将军脱了鞋当做惊堂木,在酒坊绘声绘色地给众人讲了一件事,陶家二公子不幸目睹了全程,一口酒全喷了出去。   夺妻算什么?当年王家世子与当年尚是琅玡王世子的太子曾当众拥吻,情至深处旁若无人!温峤温将军是军营出身,张口便是荤段子,嘴皮子利索得像是抹了油,他又喝醉了,说话像骂人,那一日温将军拍着布鞋笑骂各路小道消息,那副口若悬河艳压群芳的样子让多少人毕生难忘。陶二公子直接笑倒在街上没爬起来。   这消息在建康城差点没传疯了。   所有人听完都惊呆了。   不是说夺妻之仇吗?还有这一出?所以王家世子今日究竟为何要出手保太子殿下?三人之间究竟是何关系?当年那曲《凤求凰》究竟是何意味?一传十十传百,一时建康城道说纷纭,精彩纷呈。传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有鼻子有眼,最后就连朝堂上那些元老重臣都听闻了此事,私下全在窃窃私语。   外头已然翻了天了,王悦却一无所知。王有容怕死,自然不敢主动和他提这事,谢家人更不会嚼舌根。是以全建康的人都知道太子与王家世子有龙阳私情,而王悦自己却浑然不知,他只是莫名觉得这两日谢家下人瞧着他的眼神有些异样。   王悦不知道,在他筹备着买粮借粮时,建康城街头巷尾有关雨季异象的传言已经换成了他和司马绍的情仇。   是夜,他坐在谢家书房给京口、姑苏以及广陵的几位长官写信借粮时,门被人推开了。   王悦抬头看去,发现来人是一身玄黑的谢家小公子谢尚,圆领窄袖,这身打扮一看便知是刚从猎场下来。外头的天黑黢黢的,谢尚穿一身黑面无表情,气质瞧着有些冷。   王悦顿觉惊奇,这位不是大老远见着自己便走吗?今晚什么风将这位小公子吹来了?他开口道:“你找错了,你堂兄在他的院子里。”   “我找你。”   王悦闻声放下了手里的笔,不太敢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找我?”   “嗯。”   王悦反应过来后,轻轻抬了抬下巴,“坐吧。”他打量着谢尚,莫名想发笑,“你找我有事?”   谢尚顿了下,在王悦的面前坐下了,他盯着王悦看了会儿,没说话。   王悦瞧着谢尚那副不说话的样子,等了会儿,他问道:“敢问小公子你找我什么事?”   谢尚的目光最终落在王悦腰间的玉佩与笛子上,神色颇为震动,却依旧没说话。   王悦忍住了笑意,抬手轻轻摸了谢尚的脑袋,“怎么了?喜欢上我了?”   谢尚顿时流露出厌恶神色,啪一下挥开了王悦的手,“别碰我!不要脸!”   王悦却难得没有捉弄他,轻轻掐了把他的脸,“脸黑成这样,是在外头受欺负了?来来来,说来听听,我去给你把仇报回来!”   “谁要你……你放开!”谢尚的脸被王悦揪着,他躲了下,没躲开。   王悦瞧见他躲来躲去的,忽然伸出手,两只手各揪着谢尚的脸颊揉捏起来,笑道:“别不好意思啊!给谁欺负去了?没哭吧?”他摸了摸谢尚的眼角,“来来来,偷偷和我说就行,我不告诉你堂兄,你是给人骂了还是打了?”   谢尚似乎愣了下,“没有!你放开!”他猛地推开了揉着他脸颊的王悦,刷一下站了起来,忍无可忍道:“王长豫!你能有礼貌一点吗?”   王悦狐疑地看了他大半天,一个没忍不住终于噗嗤笑出了声,“你脸红什么?害羞啊?”   谢尚顿时涨红了脸,立在原地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不要脸!”   王悦欣然受用,“小公子,找我这不要脸的到底所为何事啊?有仇我明日帮你报仇,你留个名变成,这都快半夜了,我还要去陪你堂兄上床,你有事抓紧说。”   谢尚的脸更红了,“你!你怎么这么不要脸!这种话也能随便说的吗?”   “什么话?上床?”王悦笑了出来,“好吧好吧!我还要和你堂兄办点正事,这样成了吧?”   谢尚差点给王悦这副样子气得发抖,他瞪了王悦一眼,开口道:“从前你在外头不要脸便算了!以后有点羞耻心!别整日里跟人胡闹!不知廉耻!”他别开视线低低骂了一句,“真丢人!”   挨训了的王悦点点头,“是是是,小公子教训的是,不过我能问小公子一句吗?我干什么了?”   “你自己心里清楚!”谢尚今日从猎场下来,听见那不堪入耳的传闻直接跟人打了一架,衣服都没换便来警告王悦,此时他想到来意终于恢复了些镇定,负手而立望着王悦,冷声道:“你从前如何谁也管不着,以后别出去丢人!你王家欠我堂兄的,你若是再对不起他,你王家人良心真是给狗吃了!”   王悦顿了下,问道:“我丢谁的人了?还有王家什么时候欠你堂兄了?”   谢尚冷哼了一声,居高临下望着王悦没说话,那副清高傲岸的样子摆明了是不打算说一个字。   王悦眉头轻轻抽了下。   谢尚一身黑衣肃杀无比,警告完王悦后,他忽然轻轻踢了下王悦面前的桌子,若是按照陈郡谢家的规矩,这种无礼的事谢尚是绝干不出来的,但是这些日子跟王悦打交道,他所有的礼数与忍耐在王悦面前完败,只有他与王悦两个人在时,他身上完全看不出来谢家子弟的谦逊有礼。他踢了下王悦的桌子,开口问道:“喂,真的是你保住了太子?”   王悦顿了下,有些没想到谢尚会问这个,他点了下头,“是我,怎么了?”   谢尚的眼中顿时流露出鄙夷神色,脑子里想到今日桓温教他的话,他抿唇半晌,纠结片刻终于冷声道:“我问你,若是我堂兄和太子同时掉水里头,你只能救一个,你会救谁?”   王悦闻声顿了很久,他被这个问题深深地震撼了,良久他才开口道:“我不会水,他们两人都会。”   谢尚也顿住了,场面一下子有些尴尬,他开口道:“你管这么多做什么?别理会水了!我堂兄与太子两人,你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你堂兄。”王悦没什么犹豫,大大方方道。   谢尚盯着王悦看了会儿,那眼神仿佛在试探王悦是不是在说谎,王悦被他看得一头雾水。终于,他点了下头,而后转身不发一言地往外走。   王悦瞧他走了,忙喊道:“哎!谢祖仁你还没跟我说到底什么事找我?你有本事骂人,那倒是把话说清楚啊!喂?谢祖仁?”   王悦眼睁睁地看着恍若未闻的谢尚晃出去了,嘴角抽搐了下。   收拾好了东西,王悦将封好的信交给了侍者,命他送至尚书台,然后他自己拎着灯往谢景的房间走。   推门进去时,王悦忽然一愣。   谢景在整理药箱,不知是不是走神,他轻皱了下眉,手从药箱中拿出来的时候食指上多了道口子,血瞬间涌了出来。   王悦猛地冲上前去,将谢景的手捞住了,伤口不深,像是没留意被什么东西划了下,王悦看着涌出来的血,忽然低头将谢景的食指放在了嘴中含住了。   谢景的眼一瞬间深了,他静静望着低着头的王悦。   过了一会儿,王悦松开口,抬手从茶壶中倒了些水,给谢景清洗了下伤口,“你怎么了?这都能伤着?”王悦说着话从箱子里翻出干净的布,轻轻给谢景擦了下伤口。   谢景看着蹲在他面前替他处理伤口的王悦,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揉了下他的脑袋。   “我以为这种事只有我干得出来,原来你也会?”王悦处理完伤口后抬头看向谢景,“你怎么了?”   谢景看了眼药箱里的细长小刀,开口道:“没留神。”   王悦见他还要去碰那箱子,忙道:“别动别动!放着我来!我来收拾。”他站起身看着那药箱与一旁的东西,“是把这些放进去吗?”   谢景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下头,“嗯。”   王悦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眼谢景,“这你都能把自己伤着?”他说着话把东西一样样摆入药箱,忍不住道:“谢大夫你刚想什么呢?毛躁成这样。我能笑你吗?”他回头看向谢景。   谢景望着王悦在烛光中的脸,低声道:“笑吧。”说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双眼温柔如昏暗晨星。   王悦顿时失笑,将药箱收拾好,又把盖子合好将药箱摆到了柜子上,“谢大夫,我家那位先生年纪轻轻轻的,不知怎么回事变得越来越傻,你说我给他吃点什么东西好?我想给他补补脑子。”   谢景终于轻声失笑。   王悦放好了箱子回身走到谢景旁,微微仰着头望着他,忽然凑近了些,“想什么呢?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谢景垂眸望着王悦,打量了一会儿,抬手缓缓抚着王悦的头发,那一瞬间他的双眼很暗,里头瞧不见东西。   王悦开口道:“我问你个事,我不记得从前王谢两家有什么来往,你从前与王家没什么牵扯吧?”   谢景望着王悦,低声道:“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谢景抬手给王悦整理了下头发,“为何忽然这么问?”   王悦心道还不是谢尚在我面前说话说一半我总觉得有些不安。王悦开口道:“没什么,我随口问问,你不是打小就认识我吗?我忽然想你会不会跟王家人有过什么牵扯,我随便问问,没有便算了。”   谢景没再继续追问,也没再多说什么,他像往常一样给王悦切脉,询问了一些情况,然后起身去隔壁给王悦煎药。等他回来的时候,发现王悦穿着衣服趴在岸边的席子上就地睡过去了。   谢景放下了碗走到桌案边,将睡熟的王悦抱了起来,他走到床边将人放下,给他盖了被子。看着王悦的脸,谢景伸出手轻轻摸了下。   这些日子王悦因为五石散的事伤了元气,人也消瘦了许多,平日里在他跟前瞧着很精神,可一闭上眼便有了疲态。谢景知道他很累。   王悦真的太累了。   谢景望着下意识蜷缩在他身边睡去的王悦,轻轻摸着他的背,他很少后悔些什么,因为后悔大多徒劳,但他当下确实很后悔一件事。   当年不该让王悦遇上司马绍的,早知今日,绝无当初。   谢景抚着王悦后背的动作慢了下去。   次日一大清早,王悦一睁开眼便觉得眼皮直跳。   这种不祥的预感已经多少年没出现过了,王悦起床喝水的时候都有些莫名不安,怕自己给茶水呛死了。王悦正琢磨着自己昨晚是怎么睡过去的,外头的院门忽然被敲响了。   “大公子,王家幕僚王有容求见世子。”   王悦一听这名字,心顿时凉了半截,心头不祥的感觉越发强烈。   王有容一直被勒令不许见谢景,于是他便在外厅候着,此时此刻,他的心境跟等死没什么差别,自古纸包不住火,流言这种东西,确实是防不胜防。   街头巷尾有关王悦与司马绍的流言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三岁小孩都知道了,王悦怕是整个建康城最后一个知道这传言的,而倒数第二个知道的是王家的主母,曹淑。   也不知道是谁将这流言捅到了曹淑的跟前,王家的主母当场便摔了杯子,王导劝都劝不住,王家现如今乱成一团,就连大将军王敦今日都没往王家跑,人去城外避风头去了,留下王丞相一人苦不堪言。   王家主母发完脾气后当机立断,决定给王悦安排亲事,让这种荒谬的流言不攻自破。   正好王家世子年方二十,年纪老大不小,婚姻大事是该摆到台面上好好说说了,消息一出,乌衣巷哗然一片。   琅玡王家世子的婚事,这是几乎可以改变当下朝堂的格局的大事,一下子引起了江东士族的震动。   王悦坐在堂前听王有容说完了流言,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王有容告诉他曹淑要为自己相亲,不由得愣在原地久久没反应过来。   王悦当即决定赶回王家,趁着这事还没闹大,赶紧把曹淑拉住了。   王有容对着王悦那叫一个欲言又止,欲语还休。   直到王悦自己去看了眼,他才知道王有容那表情是个什么意思。   还拉什么拉?事早闹大了!一大清早,主动请缨的媒人便已经堵死了乌衣巷。 第58章 美好   王丞相一夜没睡, 坐在堂前听着自家夫人摇着蒲扇缓缓训道:“我昨夜想过了, 长豫年纪不小了,身边缺个懂事的人照顾,我想给他寻个合适的女儿家, 找你拿拿主意。”   “给长豫找门亲事?”王导犹豫片刻道:“之前不是相中了京口郗家的小女儿?”   “郗家那女儿不成!”曹淑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派人查过了, 郗家那女儿骄纵蛮横, 整日动刀动枪的,浑身上下哪点像个女儿家?长豫心眼实在,真娶了她, 要给她欺负了去!”   “可郗家这事已经定下了……”   “王家子弟众多, 你当日答应同郗家的婚事, 也没指名道姓便就是我儿子, 你又不止长豫一个儿子。”曹淑说着话,抬眸冷冷扫了眼王导。   王导背后冷汗一下子冒出来了, 忙点头没敢再吱声。   王丞相怕老婆,这事乌衣巷人尽皆知,王家主母出身将门世家,二十年前也是洛阳的风云人物, 横眉冷对的模样不让天下须眉,王丞相是个文臣,这些年在老婆手底下讨生活不容易。   “我手头有几个我瞧着合适的人,你拿去看看,免得到时候说我又没同你商量。”曹淑抬手从案上递过去一册子。   王导接过来看了, 翻开看了几眼,全是建康城里头上品士族,乌衣巷的门户大家占去了过半。他心里头仍是中意郗家那女儿,又不能直说,讪讪道:“门户倒是合适。”   曹淑摇着扇子闻声笑开了,“门户这些你看得重,我倒觉得无妨,小两口过日子最重要的是舒坦,娶妻娶贤,这是大事。长豫性子外冷内热,对人掏心掏肺,咱们可要给他仔细挑挑。”   “那夫人觉得该找个什么样的?”   “首要的便是温顺懂事,年纪稍大些没关系,一定要会疼人,最好是书香门第出身,知书达理,贤良大方,这样的女儿家会操持家务事,王家这么大家业,迟早得由她来操持。样貌虽不是首要,但品相也要好,少说也要七分以上……”   流水潺潺,清秋新亭,江边有高楼。   王悦挪着步子往楼上走,忍不住抬手揉着眉心,他头皮有些发麻。若是谢景知道了……   曹淑回身拽了他一把,“进来!”   王悦真不知道说什么好,硬着头皮道:“母亲,这不大合适吧?我尚书台还有事!母亲你看这要不今日先算了?”   “十几日前你也是这么说的,半个多月了!我就没在王家瞧见过你的脸!我瞧你一个侍郎比你父亲丞相还要忙。”曹淑揪着王悦的胳膊将人拽了上去,按着人在席位上坐下,“我邀了几位我和你父亲瞧得上的女儿家,全都是江左一流高门出身的闺秀,家世好样貌好性子好,全建康城就挑出这么几个,你给我老实地坐这挑!敢走我今日打断你的腿!”   王悦欲言又止,心道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曹淑看着王悦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抬手用力地敲了下他的脑袋,“知道你不乐意!母亲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娶妻生子毕竟是你自己的事,终究还是要看你的意思。”曹淑从一旁的案上拿起一枚黄澄澄的圆蒲扇,脸盆般大。   “什么东西?”王悦震惊地看着那扇子,这时节又不热!带把脸盆大的扇子做什么?   曹淑将那大扇子塞到王悦的手里,“待会人过来了,你们先坐下聊,若是聊完了你不中意,你便摇扇子,我心里有个数。”   有生之年还能瞧见您讲道理!王悦差点没感动得落泪,这敢情好!省麻烦,还不带得罪人,他忙道:“是是是。”说着话,他毕恭毕敬地接过了那脸盆般大的扇子。   王悦坐在那一上午,倒是真没拂曹淑的面子,客客气气地和一群大家闺秀聊天喝茶,完事摇摇扇子再将人请回去。王悦太了解曹淑的性子了,你和她拧,你就是个轮子她也给你捋直了,王丞相早就身体力行地证明,以退为进,这才是上策。   这些姑娘他见也见了,确实是千里挑一,样貌家世品性样都好,可他偏偏不喜欢。这事曹淑不悦归不悦,但到底拿唧唧歪歪的王悦没办法。   “最后一个了?”王悦扭头看向黑着脸的曹淑。   “最后一个了。”曹淑平静地抬手喝了口茶。   王悦本想松口气,可一瞧曹淑的眼神生生把气又给咽了回去,装模作样道:“我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瞧着她们个个都好,母亲眼光着实不错!我都挺喜欢!可一聊开了,便总觉得差点什么,心里头不舒服。”王悦极轻地叹了口气。   曹淑冷冷看了眼王悦,“是吗?”   “可不是!”   曹淑喝了口茶,放下茶杯后面上已经恢复了波澜不惊,“最后一个了,袁家的女儿,陈郡阳夏人,我原本没把她算进来的,袁家在江左算不上什么高门,可既然你眼光如此之高,别的大家闺秀你都瞧不上,那这个你见一见那也无妨。”   “无妨。”王悦顺着曹淑的语气笑道。   不到片刻,袁家那女儿便到了。   王悦百无聊赖地抬头看了一眼,正琢磨着善始善终,下一刻他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啪的一声,他立刻拿起那脸盆般大的扇子挡住了脸。   曹淑被他的动作惊着了,回头警告般瞪了他一眼,袁家小女儿走到了跟前。小姑娘上前行了一礼。曹淑不着痕迹掩饰住了眼中的情绪,轻笑着同她点点头。   小姑娘年纪瞧着最多不过十岁,东晋尚早婚,这年纪谈婚论嫁的也很常见,君不见,建康城多少十二三岁的王公大臣,多少七八岁的童稚夫妻,在场的人分明都习惯了,也没觉得哪里不合适。   小姑娘上前一步,跪地行礼,“袁家子参见夫人。”   “坐吧,你便是袁女正?”曹淑请袁女正坐下,看着袁女正身后的几个人,“这几位是?”   “回夫人,这几位是我的兄长与我的表兄。”   几人均上前向曹淑行礼。   “袁耽,字彦道,陈郡阳夏人,参见夫人。”   “桓温,字符子,谯国龙亢人,参见夫人。”   短暂地顿了片刻,一道低低的少年声音响起来,“谢尚,字祖仁,陈郡谢氏人,参见夫人。”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响起,最后一人缓缓上前,声音不轻不重。   “谢景,字逢君,见过夫人。”   那道声音响起的一瞬间,王悦的脑海中轰一声炸开,一瞬间他几乎有起身拔腿就跑夺门而出的冲动。就在他遮着脸思绪狂转的时候,一只手打掉了他手中遮着脸的扇子,啪一声响,他愣愣的,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直接对上了谢景的视线。   曹淑收回手,眼睛望着袁女正,话却是对王悦说的,“遮遮掩掩,像什么样子?礼数都忘记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王悦的身上,王悦看着谢景,干笑了一声。   谢景轻轻望了他一眼,眼中瞧不出什么情绪。   可就这随意的一眼扫过来,王悦差点给腿软摔地上,他忙撑着桌案扶好了自己,慌忙之下抖着手去翻桌案上册子,下一刻他差点没把那玩意扔出去!   袁女正是何方神圣?   那是谢景他表妹!年方七岁!袁家那老头想着攀高枝想疯了吧!   扭头看向曹淑,“母亲!”他压低声音僵硬笑道:“不大合适,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曹淑看了眼王悦,眼神渐渐冷了下来,“你说什么?”   王悦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冒汗,他望着曹淑的脸,分明感觉到一道清冷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母亲……”王悦微微攥紧了手,用只有曹淑与自己才能听见的话低声求道:“怕是真的不大合适,太小了!”   七岁!他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曹淑看了眼袁女正,小姑娘穿着身干净的淡藕色莲花襦裙,年纪比起刚才那些女子确实是小了些,但是贵在端庄秀气,端着袖子坐在席位上的文静样子,极为赏心悦目。曹淑忽然便觉得年纪小正合适,她能亲手教,自己教出来的总比那些个外人要贴心懂事,而且瞧这孩子底子极好,这样的胚子不多见,即便是不合适,这谈一谈总无妨。她想不明白王悦慌什么,望了眼陪着小姑娘前来的陈郡谢家大公子。   王悦若是知道曹淑打量着袁女正在想些什么,怕是要吐血,据他所知,这位端庄贤淑的袁家小姐那可不是一般人,这位袁家小姐撒起泼来的样子怕是让那些所谓悍妇都要汗颜几分。端庄贤淑?假的!都是假的!   曹淑招了袁女正过来,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   王悦头皮发麻根本不敢看谢景,从谢景进来的那一瞬间起,他就根本不敢大喘气。简直要了命了!他现在就跟那砧板上的鱼一样,横竖都是等死,不接待袁女正曹淑得弄死他,接待了他晚上回去怕是要得给谢景跪下。   这他娘的是谢景的亲表妹啊!   一旁看热闹的少年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喝着茶吃着糕点看着这一幕,脸上刻满了两个字,看戏!唯有谢尚面无表情,一副“我早知如此”的沉着样子冷冷地望着如坐针毡的王悦。   那眼神直白地告诉王悦,“你死定了!你这回真把我堂兄招着了!”   王悦顿时汗颜,下意识摇他那把脸盆般大的扇子想要挡自己的脸。   曹淑那儿却是同袁女正聊开了,问了几句之后,挺满意,她转头看向王悦,王悦尴尬地望着手中的杯子,天知道他现在一个字都不想说,光指望着一道雷劈下来,这楼忽然烧起来,他便能跑了,或者他现在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说两句。”曹淑平静的吩咐。   王悦一听曹淑那没什么语气起伏的话便知道曹淑要怒了,他硬着头皮看向对面的小姑娘,看了半天,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挤出一句“你平日喜欢做什么?”   话音刚落,他便不由自主地看了眼谢景,谢景恰好抬眸看过来。   王悦手脚刷一下冰凉,差点没坐稳摔在位置上,他慌忙扶着位置坐稳,随即听见袁女正柔声道:   “刺绣。”   王悦一个没坐稳,哐当一声给摔了回去。   那边的桓温愣了一下,憋了半天,噗嗤一声笑,一口糕点碎屑全喷了出来,他忙捂住嘴憋得脸都涨红了。一旁的袁耽尴尬地听着自家那比男人还男人的妹妹说喜欢刺绣,面色红了红,白了白,低咳了一声。   “刺绣挺好的,”王悦点了下头,憋出一句,“嗯,挺好的。”他望着面前这个十岁大小的小姑娘,冷汗直冒,他用力地摇了下扇子!   曹淑看了眼摇扇子的王悦,熟视无睹般望向袁女正,“你喜欢刺绣?平日里还有喜欢的事吗?”   “下棋,弹琴。”   曹淑点点头,望着袁女正眼神一瞬间温和起来,可这话从一个十多岁的的小女孩嘴中说出来,极为动听,曹淑低声问道:“家中可有姊妹?”   “有一位阿姊,名唤袁女皇,许给了光禄勋殷羡大人的长子殷浩。”   “是吗?”曹淑看了眼不停摇扇子的王悦。   王悦眼中全是告饶!   曹淑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拉着袁女正的手轻笑着问道:“你阿姊许了人家,你父亲有没有为你做什么打算?瞧上这建康城什么人家的小公子了吗?”   袁女正微笑地看着曹淑,回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天赐良缘。”   王悦浑身狠狠一震,望着袁女正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曹淑却是相当满意,“平日里可曾读书识字?”   “曾于国子监荀夫子门下学书,略通文义。”   曹淑笑了下,忽然出手按住了王悦手中狂摇个不停的扇子,啪一声响,她回头轻笑着,一字一句道:“别、扇、了。”   动静太大,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落在王悦的身上,连带着谢景都望着王悦手中那团脸盆般大的黄蒲扇。   整个高楼中静了一瞬。   王悦抓着那扇子,平静开口:“我热。”他指了下自己一脑门的冷汗,“快热昏了。”   曹淑:“……”   熬了小半个时辰,会面终于结束,王悦恍然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大约他实在太慌张,曹淑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并告诉他明日接着来,王悦腿软差点没站起来。   曹淑要回府,他借口要回尚书台,留在了楼中。袁女正与袁耽上前与他客套了两句,兄妹俩也走了,楼中只剩下桓温、谢尚、王悦与谢景。   静默了许久,桓温低咳了一声,“世子,告辞。”他拉走了站着不动的谢尚。   忽然便人去楼空,只剩下了王悦与谢景两人。   王悦听着楼外江潮翻涌声,望着眼前轻挽着袖子喝茶的王悦,心境忽然比那江潮还要汹涌上几分,他一下子就不知道该拿谢景如何是好了。   楼中没有声音,空空荡荡的,微风徐徐从四面窗户吹进来,吹动谢景的头发与雪色衣襟。儒雅的世家公子坐在案前喝茶,一盏茶早已冷得七七八八,茶香都冷了,依稀能闻出余杭清明细雨的味道。这是余杭的王氏僧人亲手栽的茶,全天下只有琅玡王家有,独此一份,谢景忽然就意识到,这么些年,这还是他第一次喝上琅玡王家的茶。   曹淑依旧同许多年前一样不喜欢自己,他看得出来,他一进来便看见曹淑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与不悦,谢景也知道曹淑为何不喜欢自己。如今天天对着王悦,瞧他变着各种花样取悦自己,谢景再想那些陈年旧事,总有种隔世之感,仿佛那些事儿不是他经历过的一样。   谢景思及旧事不由得多沉思了片刻,回神时发现自己的思绪飘得有些远了,王悦的脸色很惶然。他微微一顿,刚才他不小心走神,倒是真没听见王悦在耳边说了些什么。瞧王悦这副样子,估计是看自己半天没搭理他,又加上心里头本来就心虚,开始慌了。   “谢景,”王悦尴尬地笑了两声,“你不是、不至于是真生气了吧?”   谢景抬眸看向王悦,眼中瞧不出什么情绪。   王悦心里那就跟藏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似的,谢景那一眼扫过来,兔子开始乱窜,王悦的心都开始抖,连带着他的手,他慌乱开口解释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我母亲她闹出来的,我真没打算娶妻,你信我!”   谢景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王悦的心一颤一颤的落不到地,“你真生气啦?”   谢景看了他半晌,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下一刻就看见王悦起身往他这儿走过来,在自己面前隔着一张桌案席地跪坐下了,在建康城呼风唤雨的少年紧张地看着自己的脸色,这样子看上去有几分做贼心虚,却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谢景发现自己还真吃这一套。   王悦犹豫了一会儿,大着胆子慢慢伸出手去握谢景放在案上的手,握住了,“不是啊,谢景。”   谢景看了他一眼,没甩开他,就这么任由王悦握着。   王悦心里定了定,“谢陈郡,我对你是真心的啊,你要信我,你别看我这人说话不着调,可我说了喜欢你,那便是真的喜欢你,让我掏心还是掏肺都是你一句话的事,我喜欢你啊!你若是女的我肯定立马娶你回家供起来。”王悦说得自己都有些动容,抓着谢景的手小声道:“今日之事是我的错,你生气归生气,千万别多想。”   谢景看着握着自己手蒙头说话的王悦良久,终于开口问道:“这些话哪里学的?”   “肺腑之言。”王悦立刻道。   “真的?”   “真的!”王悦用力点头。   谢景低头望着那双清澈的眼,心中忽然静悄悄,风从高楼四面吹进来,带来江潮声,屋子里静得只闻王悦一个人的急促呼吸声。他信不信王悦?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些话他当下很受用,这便足够了。   王悦看着他的淡漠样子心底仍是有些发慌,刚才那番话还真不是他自己的,那是他有一次路过他二弟王敬豫的院子听见他二弟对个小乐伎说的,他改了几个字回头拿来哄谢景,要说他和王敬豫也算得上是难兄难弟,两兄弟明明出身富贵权门,平生要什么没有,可偏偏喜欢谁只能小心翼翼藏着掖着,说出去都没人信。   王悦捏着谢景的手,捏紧了提起来,低头拿谢景的手轻轻压住自己的额头,“谢景。”他低声念着这名字,心口阵阵发热。   谢景望着王悦,低声问道:“外头传的东西,听见了?”   王悦手猛地一哆嗦,睁大了眼看向谢景,刚刚好不容易定下来的心又悬了起来,冷汗刷得下来了,“什、什么?”   谢景看着王悦的慌张样子,心下了然,原来他不过问,王悦还真当他不介怀了。当年国子监那场闹剧他至今仍记得,那时他才看出来,司马绍对王悦竟是有意,年轻的皇子尚不自知,可他活了许多年,一眼便看得清清楚楚。   少年伸过来的手,国子监殿前的梨花,那一年,年轻的皇子抱着王悦站在树下,眼中惊慌而茫然,却又死死不肯放手。那场景多年后谢景仍是记忆尤新。   谢景原不想重提这些事,都过去了。   何况这阵子他也没少在床上折腾王悦,王悦自己心大,那副莫名其妙被欺负了,既不敢挣扎,又不敢喊疼,抱着他茫然不知所措连问都不知道该问什么的样子,分明取悦到了他,低头吻下去的时候,心软得一塌糊涂,稀里糊涂地便放这事过去了。   可不知不觉还是重提了。   王悦望着谢景,结结巴巴道:“外头那些话你千万别信!全是假的!司马绍他能和我!和我那啥吗?你把刀架他脖子上逼他都不可能!我当年和文君那事……那不是都过去了吗?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承认我当年确实喜欢她!可我如今不喜欢了!我改过自新了还不成吗?”王悦心中真的坦荡,但不知道为什么,说出来的话却无端能听出心虚。   谢景一言不发地望着王悦。   王悦急了,“那我我我错了还不成吗?我当年又不知道!我发誓,我对你是真心的,不是真心的我走路上遭雷劈!”王悦也无奈,万花丛中已然过,叫他能怎么办?   王悦这边涨红了脸着急解释,谢景看他的眼神却仍是冷淡,王悦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人,就怕谢景不高兴,此时心一抽一抽的,一手都是汗却仍是紧紧握着谢景的手。   王悦真的不大会取悦人,他也学不大会,否则他也不会追了庾文君这么些年却被人当笑话看,和出口便是撩人情话的王敬豫很不一样,他在感情之事上很笨拙,所谓情话翻来覆去不过一句“我喜欢你”,床上说床下说,永远这四个字,相当朴实无华。   “谢景。”王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忽然便想到了倾身去扑谢景,就跟狼狗似的将人扑倒。   桌案吱一声响,王悦抓着谢景的袖子,朝他猛地扑了过去。   王悦之前没有征兆,谢景也怔了一下,下意识急忙伸手地接住了他,王悦哪里是扑过来的,他是整个人摔过来的,谢景措手不及,一下子没稳住,又怕王悦受伤不敢松手,下意识护住了王悦往后仰,结果两个人都很狼狈地重重摔在了地上。   砰一声响,重物落地的沉闷声音,摔在地上的谢景极轻地皱了下眉,手下意识抱紧了王悦。   王悦没感觉到疼,抬头看向谢景,见谢景正在抱着他起身,他脑子一抽,不知道怎么想的,抱着谢景的腰忽然翻身就给人压住了,谢景刚起身到一半,砰一声又猝不及防地给按了回去,一声闷哼。   谢景感觉到自己的情绪不太对了。   “你做什么?”   “我……”王悦按着谢景,一下子有些傻眼,“我我我想同你赔个不是。”   谢景看着坐在自己身上压着自己的王悦,沉默了片刻,“起来!”   王悦抓着谢景衣襟的手一哆嗦,他还未想好该做什么,身体却已经倾身压了上去,一不做二不休,他忽然低下了头,吻住了谢景。   谢景浑身一震,王悦湿软的舌头却已经伸了进来。   “我真的喜欢你。”王悦抬起袖子抱着谢景,气息紊乱,面红耳赤,可一双眼却又亮得惊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想谢景稍微高兴些,低头又用力地亲了下谢景,他开口道:“你若是让我滚,我就马上去你家门口打滚去,谢家大公子把我睡了!又始乱终弃,没天理了!王法呢?!”   谢景望着坐在他身上的王悦,尚未开口说话王悦又亲了下来,舌头搅进来,谢景想幸亏没人瞧得见这场景,不然王悦以后别想在乌衣巷混了。   王悦有些喘不上气,猛地仰起头,擦了把嘴角的口水,瞧见谢景那神色忽然一乐,笑道:“谢陈郡,你是我的,听见没?你就连手指头都是我的。”他说着话,低头将谢景受伤的手指放在了嘴中,一点点舔着上头的伤痕。   王悦真心后悔,以前错过了太多,若是早知今日,当年国子监第一次见着谢景,他一定会扑上去。   他的确是在取悦谢景,他想取悦谢景一辈子,谢景愿意欺负他,他就给人欺负一辈子。他望着谢景良久,终于低声笑道:“你若是真的气不过,你打我好了,我保证不还手,今后也是如此,我哪里错了,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可你若是想走,我活着一日,我看江东谁敢收留你?”   谢景目不转睛地望着王悦,手不自觉地摸着他的头发,忽然笑了下,“这算是——威胁?”   王悦笑了,低头用力地亲了下谢景,“当然算威胁!”   王悦怎么也没想到,他随口说的一句玩笑话,谢景后来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差点没把他逼死。人面全非之时,才知道当时真是惘然。   清风徐徐吹进楼中,吹得两人衣襟扑簌,王悦心里一抖一抖的,颤着手去搂谢景的腰,将这人紧紧抱住,“别生气了。”片刻后又接着冷硬道:“外头那些流言有什么好信的?别生气了,你一个大男人,堂堂谢家大公子,整日纠缠这些有什么意思?”他的声音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反倒有种讨好的软糯感觉,极好欺负,他故意撩拨谢景来着。   谢景抬眸望了眼王悦,不知还能说他什么好。   确实有些不知死活。   “起来。”谢景耐着性子低声警告道。   王悦盯着他看,摇了摇头,拖长了调子低低开口道:“你听信外人却不信我,我伤心了。”说着话,他脸上却没有丝毫伤心神色,手悄悄地抚上谢景的腰,挑开他的衣襟往里走。   谢景清晰地听见脑海中有根弦绷断的声音。   王悦自从不要脸之后,便再也没想过把脸皮捡起来,索性不要个够,反正这儿没人,江边孤楼,地方又清静,他忽然想在这儿压着谢景干点什么,想做什么便去做,不要压抑自己,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儿,就是想取悦谢景。没什么毛病。   就在王悦压着谢景的肩,低头吻着谢景一点点往下的时候,隐忍了许久的谢景终于扯着他肩将人抱在了怀中,他捞过王悦的外衫刷一下给人裹紧了。   王悦一愣,抬头看向谢景,随即感觉自己被打横抱了起来。   “回谢家。”谢景冷着脸扔下三个字。   乌衣巷,陈郡谢家。   王悦今日真的在一直找死。   他走神了,躺在床上,谢景身下,做到一半他走神了,抓着床褥的手指节发白,脑子混沌一片,淋漓一身汗,可就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走神了,然后开始止不住地发笑,一笑便没能停下来,他不知道自己笑些什么。   谢景也是第一次见这架势,明显也有些愣了,看着蒙着脸笑得浑身直抖的王悦,最终停了动作,王悦已经快笑傻了。谢景看了他半天,终于没忍不住,伸手将人从床上捞起来轻轻压在了怀中,极轻地笑了下。   王悦抱紧了谢景的脖子,将头埋在了他肩颈侧。   真好。   王悦低头看着半跪在地上握着自己脚踝替自己穿鞋的男人,不觉一愣,夕阳余晖从小窗子里打进来,照着地上男人清俊的侧脸,柔和温暖,令人失神。如今的生活真像是世上许多寻常夫妻过惯了的琐碎日子。   谢景替他穿好鞋子,一抬头就看见王悦那副呆愣样子,他伸出手抚着他的脸庞,轻轻摩挲着。   王悦问道:“你不生气?”   这要是搁谁做到一半不做了还一个劲儿傻笑,对方得气疯吧,王悦刚刚都做好了跪求谢景饶过他的准备了。   谢景不知道说什么好,良久才道:“你要听实话?”   “嗯。”王悦点点头。   “挺生气的。”   王悦一哆嗦,一听见“生气”两个字下意识脸色白了白。   谢景极轻地叹了口气,“低头。”他抬手将王悦的碎发别到耳后,“我给你收拾一下头发。” 第59章 周家   王悦一大清早便起了床, 正收拾着近日的信件, 谢尚推门进来,他眯了下眼正打算调戏这位小公子几句,对方却面无表情道:“外头有人找你。”   王悦捏着信件的手微微一顿, 心头陡然一阵不安。   来人是王有容。   “怎么了?”   王有容低声道:“大将军昨夜派人收押了周顗与戴渊。”   王悦眼中一锐, “你说什么?我不是让你盯着他们吗?”   “一直仔细盯着, 事发突然, 没人料得到大将军昨夜会动手,如今人已经在大牢里头了。”王有容自知失职,难得没嬉皮笑脸, 王悦早在石头城便交代他盯着此事, 他也一直放在心上, 可如今却依旧出了事。   王悦知道多说无益, 问道:“除了周顗与戴渊,他还动了谁?”   “暂时没有。”   王悦心里头却没能松口气, 原想着王敦不日便离开建康了,刚预备着松口气,却不料他会忽然在此时发难,这明显是深思熟虑过后的决定, 要得便是其他人措手不及。   他想做什么?   王悦沉思了片刻,忽然望向王有容,“东宫有消息吗?”   “有!前些日子尚书令刁协出逃为人诛杀,首级被传到大将军面前,如今有人告密, 太子殿下下令将杀害刁协的人秘密处决了。”王有容深深看了眼王悦,“大将军震怒。”   王悦明显一顿,他知道刁协这事,当初王敦起兵清君侧,直言不讳要诛杀两人:一个是太子太傅刘隗,另一个便是刁协。刁协此人同皇帝交情很深,当日在石头城,皇帝兵败,拉着刁协的手求他快逃,还亲自为他安排了车马,结果刁协此人平日得罪的人太多,竟是被手底下的人在江乘杀害,首级被人送到了王敦面前。王悦记得当初没人敢替这位老臣收尸,还是他硬着头皮求王敦让刁协的家人为其收尸,这一位才终于入土为安。   皇帝听闻刁协惨死的消息后一病不起,自此缠绵病榻日渐虚弱。   刁协惨死,你要说司马绍心中不平,王悦倒是信的,但你要说是司马绍下令秘密处决了杀害刁协的人,王悦还真不信,司马绍这点脑子还是有的,风头正紧他不至于为了一个已死之人去开罪王敦,这事你说要是皇帝干的倒是还有几分可信。王敦怕是也知道是皇帝干的,但他张罗着废太子,索性就将这事赖在了司马绍头上,这一趟正好连着戴渊、周顗一齐收拾了,戴渊周顗一旦死了,朝中支持司马绍的人怕是少了大半,至少没人再敢在明面上反对王敦废太子的主张。   王敦离开建康前夕忽然来了这么一手,是为了剪除司马绍的羽翼?亦或是为了清洗朝堂?怕是两者都有。   王悦迅速将事情理了一遍,来不及多说些什么,对着王有容道:“走!”   “回王家?”   “去大狱!”他看了眼王有容,“先把人的命保住!”   王悦在赶赴大狱的路上不停地思索一件事,难道这段日子所有的心血与谋划终究要付诸东流吗?   王悦在半路上给人拦住了,对方直接冲到了王悦的马前,王悦猛地拽紧了缰绳,用尽浑身力气才勒住马没把那人撞死。   王悦刚想骂人,定睛一看却发现对方是个熟面孔。   那抓着袖子抬手拦在他面前的少年是周顗的小儿子,周晏。周顗正是此次王敦抓入大牢的两位大臣之一。   王悦猛地就记起一幕场景,当初王家全族跪在尚书台之际,王导曾恳求周顗为自己求情,周顗无动于衷,后来王敦入京,周家惧怕大祸临头,这位周家小公子找上门来跪在他面前求他饶恕周家,头磕得咚咚作响。王悦答应了他。   周晏拦在王悦面前,一双眼里全是血丝,“王家世子!你曾答应过我的!你说了保我父亲!”   王悦坐在马上望着状似疯癫的周晏,他心中本来就急,他也顾不上什么,猛地喝道:“让开!”   周晏却猛地上前抓王悦的缰绳,凄声道:“你骗我!你为何要骗我?我是如此相信你!人人都说你王家人信不过!说你王家狼子野心!可我不信!你为何要骗我?”   王悦不知道这人受什么刺激了,猛地去拽缰绳,吼道:“不想你父亲死在狱中就让开!周恬!”   周晏今日却有些疯疯癫癫的,他一身衣服穿得颠三倒四,神色也大不对劲,他扯着王悦的缰绳咬牙骂道:“骗子!你答应过我!为何要杀我父亲!你是要杀尽我周家人吗?这建康从此便是你王家的天下了!我们该死是不是!我们该死!是不是?”   “周晏!”王悦被他扯着脱不了身,猛地喝道:“疯了啊你?让开!”   周晏却不肯放手,“你答应过我的,王家世子,我求求你,你救救我父亲!我周家无辜!我周家世代忠良!确实无辜啊!”   王悦没想到周晏一个读书人有这般力气,竟是甩不开他的手,他赶着去牢狱看看情况,生怕迟了周顗的尸体都凉了,思及此,他猛地用力地推开了周晏,周晏啪一声后仰着摔在地上,狼狈地起身便又朝着王悦扑过来。   “王长豫!”那红着眼的样子隐隐竟是有疯狂意味。   王悦不知道他抽什么疯,以前瞧不出来这位二公子还有这等疯狂样子,他猛地在他脚下抽了道鞭子,“离我远点!”   王悦没想真抽他,却不料周晏自己凑上来,啪一鞭子顿时皮开肉绽,他顿时嚎叫一声,却仍是抽搐着朝着王悦走过来,“王家世子,我求求你!”   王有容在一旁提醒道:“世子,不太对劲!那边怕是要出事!”   瞧周晏这副癫狂样子,周家怕是出了大事才把他刺激成这样。   王悦没再理会周晏,猛地拽了缰绳往外走,后头周晏忽然扑上来,却扑了个空狠狠摔在了地上,他趴在地上朝着王悦吼,王悦依稀听见几句嘶吼,回头看了眼,而后别开了视线。   王悦赶到狱中发现周顗和戴渊还活着,顿时松了口气,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已然出了一身的冷汗。瞧周晏那副样子,他真怕自己来不及给周顗收尸。   他知道周顗与戴渊还活着,也没有叙旧的心思,派了人过来换掉了一批狱卒,又命人去周戴两家盯着,确保两人不会暴毙在牢狱中便急匆匆地去找王敦。   王悦一进门便直冲王敦的书房,不管不顾一脚上去踹开了大门。   王敦正看着书,手头的书都给王悦吓掉了。   “你抓周伯仁与戴若思做什么?”王悦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不是答应过我吗?”   王敦没想到王悦这么快便找上门来,一时躲也躲不过,坐在原地尴尬地笑了下。   这些日子王悦明面上瞧着无所事事,整日赖在别人家混吃等死。王敦却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位大侄子一日都没空着,若是没有他写信走动,建康城死于清洗的朝官至少得翻个四五倍,光是荆扬一带他便事无巨细地打点了七八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那些官员才是亲戚。   有些事明面上瞧不出来,那是因为力气花在了隐蔽处,瞧着这建康风平浪静,谁又知道这风平浪静底下花了多少力气。   王敦知道王悦干了什么,可他有件事他却真想不明白,王悦费这么多力气是图什么?凭他对那帮人的了解,他们可未必会对王悦感恩戴德,狼就是狼,喂肉也养不熟的,反而还会盯上你身上的膘。   王悦在王敦面前坐下,从地上捡起书,望着王敦道:“说句话啊!出尔反尔,这可不是你的作风,你怎么想的啊?”   王敦望着他,良久才道:“我马上要离开建康了,留下你与你父亲两人,这虎狼环伺的,我实在是不放心。”   王悦先是一怔,有些没想到王敦杀人是为了让他与王导过上安生日子,他开口道:“可你也不能杀了他们啊!周伯仁在江东的名望多大你不是不知道,众怒难犯,你杀了他这不是将王家往风口浪尖推吗?”   王敦眼中的轻浮已经散去了,他开口道:“我知道,我仔细权衡过利弊。”他望着王悦,“戴若思此人不除,王家永无安枕之日,他必须死,至于周顗,瞧在旧日情分上,若是他识相,我可以留他一条性命。”   王悦立刻开口道:“不行,一旦杀了戴若思与周顗,你还收得住手?江左豪族你得杀个过半!”   王悦太清楚王敦的性子了,一旦开了杀戒,还妄谈收手?王悦这些日子竭尽全力维持江左的风平浪静,他为了什么?不过是两个字而已,□□。他要救王敦。   而王敦如今正在葬送他的心血。历史上王敦之乱,表面上是琅玡王氏与皇族之争,实际上是江东士族与皇族的之争,而真正推波助澜的是江东士族与琅玡王家之争!   在这场云谲波诡的权力斗争中,诛杀江左士族这先河一开,王敦大势顿去,他绝收不住手,到那时等着他的将只有一条路,翻过史书的王悦清楚地知道,那是条死路。   人命债终究是要拿命来偿还的。王敦若是真的走上造反这条路,他将万劫不复。   历史上王敦之乱最终让江东生灵涂炭,死了数不清的百姓,东晋失去了大片东南土地,更导致了后续轰轰烈烈的的苏峻之乱。   后世有言,江左内乱,由王敦始。   王悦绝对要拦住他,这些日子的心血决不能白费,今日王敦就算要打死他,他也要拦住他跟他好好讲讲道理。   “伯父……”   王悦正欲说话,外头忽然响起通报声。   王悦回头看去,发现来人是王敦那两面三刀的副将钱凤,他猛地朝喝道:“找死啊?没听见我和大将军在谈话?滚!”   那副将忙低头行礼,他掩去了眼中一闪而逝的情绪,开口道:“世子,出事了,周家小公子死了。”   王悦猛地一震,“周晏?”   “正是他。”   王悦猛地拍案而起,“不可能!我刚在路上瞧见他!”   钱凤抬头望着王悦,“世子,你……你是否推他了?周晏后脑有伤,他死于、死于……”钱凤没敢再说下去,王悦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异常恐怖。   王悦猛地起身往外走。   王敦也回过味来了,心道不是吧?将人打死了?他忙对着起身离开的王悦喊,“长豫!长豫你回来!”他猛地起身追了上去,“长豫你先别过去!”   王悦简直不能相信。   当着周家人的面他猛地冲上前去一把揭开了那白布,果然瞧见周晏面色青灰地躺在那儿,竟是死不瞑目。   周家人一瞧见王悦全都失控了,全是一群老弱妇孺,哭嚎着便冲了上来。王敦见状猛地下令命士兵挡住人,上前一把抓过王悦的手,“别瞧了!”他刷一下将那布又盖上了。   “王长豫,是你!你还敢来?”   “王悦!你滥杀无辜,你会有报应的!老天爷!周家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今日竟要遭此大祸?”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一片嘈杂中,一个妇女忽然坐地嚎啕大哭,“我的儿子才十五岁!他比谁都懂事,他出门前还跟我说,王家世子通情达理,他去求你,我该拦着他!我该拦着他!天啊!为何你不杀了我!你杀了我啊!你把我的心肺掏去!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王悦脸色苍白,不可能!不可能的!   王敦猛地朝那群周家人吼道:“吵什么吵?!”   “全街上的人都瞧见了,清平去求你!你打他!你拿鞭子抽他!你为何要打他!”那妇人满目猩红,坐在地上没了力气,“我的儿子,我求求你,你把儿子还给我,把我丈夫还给我……”她忽然爬过来抓王悦的脚,“我求求你!”   还未碰着王悦,王敦一脚给人踹了回去,“滚!”他拉着王悦便往外走,“走了,长豫!”   “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王悦脸上血色已经褪尽了,他对着王敦尽量平静道:“当时他拦着我,我只是推了他一把,他摔地上了,他又站起来了。”   王有容上前检查了下尸体,脸色瞬间相当难看,一听王悦的话立刻附和道:“当时周家小公子确实没事!街上之人均可作证!”   周晏的长兄终于听不下去了,走上前来喝道:“够了!王长豫你打了清平,清平倒地,站起来走了一程便死了!不是你杀的是谁?你如今站在这里说这些话,你不怕天打雷劈吗?”   王悦刷一下抬头看向他,却猛地被王敦拽到了身后,王敦已经听明白了差不多是件什么事,瞥了眼那尸体,眼神颇为淡漠,他见惯了死人,望着这狰狞死状还真没感觉。事已至此,只怪这人运气确实不好,撞一下便死了,谁知道此人如此不经撞?   王敦一站出来,那周晏的长兄顿时没了话,木然地站在原地望着幼弟的尸体,似乎已然认命。只余下那一众周家妇孺仍在没用地哭。   王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王敦带出周家的,一走出来,他猛地抓住了王有容的手,“我问你,周晏真是死于后脑的伤?”   王有容望着王悦,过了很久才低声艰难道:“世子,不是你的错,谁也料不到他会如此轻易地死了。”   “所以,真的是我?”王悦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   周晏,才十五岁啊。他还记得那少年上门求他,王家人将他撵出去,他扶他起身时,那少年欣喜地仰头对着他说“多谢世子”,临走前,那少年忽然又折回来对着他道,“世子,外头的传言都是假的,你是个好人。”   王敦一见王悦的神色,猛地对王有容喝道:“说些什么屁话?!滚!”他回头对着王悦道,“长豫,你先别急,他说不定有啥病,死了也不怪你,他周家本来就气数已尽,你无须歉疚些什么。”   王悦望向王敦,良久才道:“一个儿子我已经赔不起了,别动周家,这事算我求你了。”   王敦眼中一沉,这梁子已经结下了,如今谈这些怕是迟了。他顿了许久,终于对着王悦点点头。   王悦却没有什么喜悦之色,他忍不住地回想当时回身看周晏的那一眼,若是当时回头救他,会不会还来得及?   他失手杀了个人啊!那少年才十五岁。   街头的角落,一个手里头抓着青凤纸鸢的少年倚着墙,脚横着别着另一只脚上,神色有些漫不经心,那少年五官长得很好,可脸上却有些难掩的病态,嘴唇淡的几近无色,面容苍白如雪,这人正是当初王敦帐中那位不苟言笑的清贵少年。他看了两眼外头,最终视线落在王悦的身上,看着王悦的痛苦神色,眉宇一下子展开,似乎忽然间心情大好。   若是有人肯多往这里头看一眼,定会诧异于这少年的长相,这少年长得与当朝太子实在太像了!   依着周家如今的情况,家主都还在牢狱里头关着,一群老弱妇孺与疲软的长子成不了气候,如今人死了,那也只能是白白枉死了,他们还能如何?难道要王家的世子偿命?谁都知道这是天方夜谭。   王悦一进门,王敦尚未来得及说什么,王导走上前来,扬手便扇了王悦一耳光。   王悦没躲,低身缓缓地跪下了。   王敦诧异地看了眼王导,一时竟是语塞,他正欲说些什么打圆场,只听见王导开口道:“让他跪,跪死了就当给人偿命。”   “茂弘……”王敦似乎想说些什么,一撞上王导的视线,却又忽然没了声音,良久他才道:“他知道错了,这不回来路上早跟我说了,他不是故意的,你也知道他还小,一时不知道轻重罢了。”   王导望着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王悦,“你还小吗?”   王悦没说话。   “你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吗?”王导望着他,“你当街把人打死了!你解释,别人会听吗?别人只知道,王家的世子当街把人活活打死了。”   王悦低着头,闭了一瞬眼。   琅玡王家谁都可以张扬跋扈,甚至是从前的王长豫都可以,可唯独如今的他不行,当初王导问他,要不要做个真正的王家世子,他既然说了要,便再也不能当无法无天的纨绔了。   王敦站在一旁看着王悦,欲言又止了许久。   谢景收到王家世子当街打死人的消息时,不过才午时,离出事短短一个时辰不到。他听着那所谓的人证的证词,忽然起身往周家走。   等到他到了周家大门前,却发现里头一片火光冲天。   灵堂之中,周晏的母亲悬梁自尽,火光照着她狰狞的死状,她眼珠外凸,青筋绽开,一双眼正望着脚下,火海中,棺材熊熊燃烧,里头躺着她唯一的儿子。   谢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猛地回头看去,脸色苍白如纸的王悦匆匆赶到,膝盖一软,他跪在了那大门前,难以置信地望着火海中的景象,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周家母子尸骨无存,死无对证。   作者有话要说: 周顗不只一个老婆,也不只一个儿子,但是他这个老婆只有这一个儿子,怕有人觉得疑惑前面有长子后面却说是独子,所以解释一句。 第60章 王应   王家祠堂。   王敦拨开枝叶走上长阶, 在庭前负手而立, 他望着跪在堂前一天一夜的王悦,眼神异样。忽然,他回身望去。   画楼静无人声, 一扇扇屏风上画着各色佛家故事, 团飞的金色祥云间, 飞天的菩萨低眉垂目。   王导静静地站在屏风前望着那菩萨, 神色未明。   王敦看了眼自己这位自少年时便庄重老成的堂弟,抬手扶上屏风,深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 多说无益, 这事交给我, 你不必忧虑。”   王导久久没说话,他卷起袖子退了一步, 背对着王敦,朝着南方虚空处拱手一作揖。   “给他留些颜面。”   王敦轻点了下头,“我知道。”   王家祠堂前,王悦被罚长跪于此, 他低着头,脸上血气所剩无几。   王导走进来时,王悦终于支撑不住摔在了地上,他跪了太久了,从膝盖到手全在下意识痉挛。他没抬头, 忍着疼痛感慢慢地又跪正了,也不管什么粗鄙不粗鄙,双手啪一声按在了地上撑着自己。   王导无动于衷地望着他,“你可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王悦猛地闭了一瞬眼,沉默了许久,他哑着嗓子道:“我真的没想杀他。”   事情已然水落石出,周晏得知父亲入狱的消息,不顾家中长兄的阻拦前去求见王悦,在路上遇见了几个落井下石的世家公子,与他们起了争执,被人狠狠侮辱挖苦了一通,周晏大愤,气得狂躁疯癫,一瞧见王悦便冲了上去,最终后脑着地溢血而亡。   王悦缓缓抬手压住了脸,忽然吼道:“我真的没想杀他!是他冲上来!”   “没人想听你解释,”王导望着低下头去的王悦,“你以为他们当真在乎周清平的死活?错了,他们只关心你杀了人,至于你杀了谁,周清平又是谁,没人在乎。”   “可我确实、我确实没想杀他。”王悦知道没人在乎,可他仍是难以自制地执拗于这一点,仿佛他把这句话说出来,那对母子便不是他害死的。他猛地闭了一瞬眼。   王导没看跪地不起的王悦,他抬头望向王家列祖牌位前飘摇的烛火,低沉的声音恍如青烟似的,“我今日让你跪着,不是让你忏悔求饶,而是要教你知道,王家世子做错了一件事,究竟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王悦低着头一言不发,他缓缓地脱下了朱红的外衫,整整齐齐叠好了放在案前,他重新低下头去。   自王敦大洗朝堂后,琅玡王家与江左士族便一直摩擦不断,他失手当街杀了周顗的儿子,两方必然势同水火,他拼死拦着王敦杀周顗便是为了阻止这局面,却不料最后竟是自己亲手毁了自己的布局。   一步错步步错,所有心血瞬间付诸东流。   王导望着除去了外衫跪着的王悦,“你以为我要打你?”   王悦没说话。   王导抬手从案前拿了盏灯,他低下身,将灯递过去,荧荧的烛光照着王悦的脸,见王悦不动,他将那盏灯轻轻地面前放下了。   “要想抹去一个人犯下的错,最好的法子不是忏悔,而是掩饰,用一桩更大的过错去掩饰,你是王家的世子,自然不能做这种事,不过也好在你是王家的世子,有的是人愿意替你去做这种事。”   王悦忽然抽了下眉头,抬头望向王导,王导轻轻执起他的手放在那团光中,“记住今日,周家两百多口人的性命,要算在你头上。”   王悦浑身一震,望着王导的眼神骇人无比,“你说什么?”   王导的眼中早已恢复了波澜不惊,他没说话。   王悦刷的一下狠狠挥开了王导的手,手擦着火苗而过,他的脸色在火光照耀下惨白无比,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往外跑,却由于膝盖一软猛地摔跪在了地上,他来不及做什么,甚至都来不及骂王导一句,他双手撑着地,站起来便往外冲。   “王有容!”他站在院子里猛地用尽浑身力气吼道:“去周家!拦住王敦!”   王导望着冲出去的王悦,垂眸扫了眼地上那盏跃动着昏黄火苗的烛台,一声低叹,他忽然又想起件年少时期的事。   少年时的王敦,其实并不是这般横行无忌,那时候的王敦酷爱读书,最爱《春秋左氏传》,又正当年少风流,坐在树上摇头晃脑背书的模样倾倒了多少琅玡的姑娘。太康六年白露,他从树上一跃而下,书生扮作浪荡子,直接教那回眸的襄城公主生死相许。   那时的王敦别说杀人了,杀只鸡都手哆嗦,他一刀下去,鸡窜起来,他拔腿便跑,鸡飙着血在院子里追他,他吓得扯着阿姐的袖子扯着嗓子大喊救命,整条街都听见了!如今三十多年已然过去,人人都道王大将军南征北战浑身莽气,杀人不眨眼,谁又记得少年公子器宇轩昂,笑如煦日春风。   王导比谁都知道那个叫王处仲的少年孤身闯过了多少血雨腥风,才终于变成今日的王家大将军,那少年曾开玩笑般和他说,“杀人杀得快吐了,整宿整宿做噩梦,真不想再杀人了!”后来少年又道,“王茂弘,你说若是叔伯与阿姊都还活着便好了。”最后少年站在草没膝盖的坟堆前道:“无妨。”   曾经有个少年害怕杀人,后来他拿起了刀,成为了名震天下的将军。   王导听着王悦飞奔远去的声音,心中极轻地叹了口气,昨日光阴与眼前风光一瞬间重合,他恍惚间又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少年的自己回头看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冲出祠堂去救人,去拦杀人的王敦。   他一直说王悦不像自己,如何会不像?那分明便是他的儿子,和他年轻时蠢得那叫一模一样。   王悦冲出王家本想直奔周家,却忽然生生刹住了脚步,他回过头对着王有容道:“你去周家!”他从袖中掏出自己的印鉴扔给王有容,“即刻带人过去!有人轻举妄动,直接格杀勿论!出了事我担着!”   王有容一看王悦的神色就知道事关重大,他不敢耽误,上马便走,临走前回头看了眼另一方向离开的王悦,“世子你?”   “周顗!”王悦直接扔给他两个字,骑着马往大狱的方向赶去。   王有容立刻反应过来,王悦这是去找周顗,那周家老家主还在牢中待着呢!怕不要已经出了事。王有容来不及多想,带着两队人回头便往周家赶。   王悦横冲直撞闯到了牢狱,刷一下翻身下马,一到大狱便直奔周顗与戴渊的囚室,一见里头空了,他二话不说一把揪起了那狱卒的领子,踹开了桌案吼道:“人呢?!”   那狱卒给王悦的狰狞样子吓着了,白着脸哆哆嗦嗦道:“禀、禀告世子,王大将军、大将军派人领走了,今日一早会审完毕,廷尉下了文书,说是戴若思以武犯禁,周伯仁他他……”那狱卒竟是被吓得说不出话了。   王悦猛地打断了他的废话,“人呢?!”   “推至城外郊野,斩首示众,人已经押去了。”那狱卒忽然扑通一声给王悦跪下了,鼻涕眼泪瞬间下来了,“世子!这不关我的事啊!这、这真的不关小人的事啊!你别杀我!”他真怕王悦像刚才那位王家公子似的一怒之下便把人拖出去剁碎了喂狗。   王悦心神剧震,忽然吼道:“人何时走的?!”   “两、两个时辰了。”那狱卒忽然伏地恸哭起来,“真的不关小人的事啊!”   王悦脑海中瞬间轰鸣不止,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已经迟了啊!王悦定了下心神,攥紧了拳往外走,走出门的时候脚一软,他猛地扶住了大门,抬头的那一瞬间竟是觉得日头太过刺眼,就在他浑身发颤之时,他浑身一震,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回头看向那狱卒,“等会!你说大将军派人领走了人!谁来领的?”   “是、是王家小将军。”   王悦眼睛猛地睁大,“王应!”   “是!是是是,正是王小将军。”那狱卒一听见这名字便忍不住浑身发抖,早上领人之时,戴渊旧部挡在大狱门口为老将军伸冤,那王应直接下令将人拖到角落里乱棍打死,当着戴渊的面,二十多个老兵骨头尽碎脑浆横流,王应笑道他最恨骨头硬的人,竟当着戴渊的面将尸体拖下去喂狗,戴渊痛骂,他生生拔去了戴老将军的舌头。   狱卒哪里敢当着个王家人的面说这些,这事若是传出去他头一个死!他一个字都没说,跪在地上直哆嗦,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流,一抬头,却发现王悦早已没了人影。   王悦翻身上马的时候,手抖个不停,若是别人来领人,周伯仁与戴渊绝对已是两具无头尸骨了,但王应不一样,此人行事不讲究规矩,又恰好与周家有仇,戴渊与周顗落在他手里头,两个时辰还不够他把各套花样玩一遍,人说不定还没死!   王悦瞧见了一线生机。   另一头,建康长道。   被拔去舌头满嘴鲜血的戴渊状似昏迷,他带着枷锁脚镣,两个王家侍卫正一左一右抄着他的胳膊往前拖。面色枯槁的周顗穿着囚衣望着奄奄一息的戴渊,平生头一次眼泪直流,他眼睁睁看着王应一路上折辱戴渊,一个字都不敢说。   王应喊了一声“停”,他缓缓蹲下身,好整以暇地看着被人架着的戴渊,戴渊被拖了一路,膝盖骨早被拖碎了,在沿途的路上留下两道鲜红的血痕。王应此刻也不得不服,这老匹夫的骨头是真硬。   他伸出手摸了摸戴渊的头,笑道:“老将军,你这是为难我啊,延误了处斩的时辰,上头那可是要问我的罪的。”   戴渊早已没了舌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含糊地张了张口,王应正摸着他的头,猝不及防脸上便被喷了口腥臭的血。   王应的动作顿了下,他低头看着戴渊,倒也没说什么,手上缓缓用力,将戴渊的头按在了地上。   他一点点用力地将那头按在地上碾了起来,惨叫声轰然大震,血从缝里渗出来。周顗在一旁看得血色全无,浑身抽搐。   惨叫声闷在人的喉咙里像是破鼓乱捶,周顗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人竟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王应将戴渊的五官差不多碾平了,他这才松开手,戴渊早已昏死过去,他慢悠悠地擦了把脸上的血,忽然对着周顗笑了下,王家人的皮相都不错,笑起来的王应瞧着一点也不阴森,甚至称得上风度翩翩。   周顗的膝盖剧烈颤抖起来,强烈的恐惧让他连骨头都缩了起来。   王应轻轻笑开了,其实他一开始没打算折磨戴渊,他千方百计从王敦手里头讨要这差事,原是为了周顗,周家当年与他在州郡结下了不小的梁子,他一直记到了今日,此次本想趁机报复周顗,不曾想戴渊这狗东西不知死活地撞上来,那便怪不得他了。   王应拍了拍手,命人把半死不活的戴渊架起来继续拖往刑场,他自己瞥了眼面色青白的周顗,低低吹了个口哨往前走,脸上带着笑。   由于路上耽误了不少时辰,许多人都收到了消息,道路两旁挤满了人。   戴渊的故交与旧部一瞧见戴渊的模样,瞬间痛哭出声,止都止不住。   王应不在乎,命人拖着戴渊往刑场走,路过太庙之时,他身后颤抖不止的周顗忽然慢慢停下了脚步。   庄严法相,大晋太庙,里头供奉着大晋朝历代君王。   戴渊已经死了。   他被生生地拖死了,身后是两道两道凄厉的猩红,面无表情的王家侍卫拖着他的尸体继续往前走,将他押赴刑场问斩。   周顗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他想哭,眼中却是一片干涩,他剧烈地颤抖着,在朝堂装聋作哑地混了一辈子,从来都油头滑面的男人忽然缓缓地挺直起了腰,他身后的侍卫踹了他一脚,他一个踉跄,却没倒下去。   “王应!”   一道压抑了太久的吼声从喉咙里喊出来,带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悲愤与慷慨。   王应闻声回头看去。   穿着腥臭囚衣的男人拂袖而跪,对着那太庙,对着那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悲愤地吼道:“天地先帝之灵!贼臣王敦倾覆社稷,枉杀忠臣,陵虐天下,神祗有灵,诛其首级,拨其筋骨,告慰苍生!伯仁生无以救国难,今日一死……”   王应冲上前一个耳光直接扇了过去,周顗话未说完直接被扇倒在地,嘴角血溢出来,他张口大声冲着那太庙喊道:“先帝有灵!当速杀敦,无令纵毒,以倾王室……”   王应扬手猛地又是一个巴掌扇过去,厉声道:“把他嘴给我堵上!”   一旁立刻有人上前捂住周顗的嘴,周顗猛地从地上扑起来狠狠咬上了那人的手,那士兵一声惨叫,指头生生被周顗咬到了白骨,王应都看直了眼,“嘿!怎么着?疯了啊?”   王应走上前去,一脚踹上了周顗的心窝,直接将人踹飞了。   周顗从地上爬起来,被人嘲弄了一辈子昏庸懦弱胆小怕事的人抖着腿站起来,对着太庙继续痛骂王敦王应王氏一族,状似癫狂。   王应冲上前将人踹翻在地,从士兵手中夺过了长戟,他一脚踏上枷锁,把长戟对准周顗的嘴狠狠捅了下去,“闭嘴!”   周顗仍在骂,谁都阻挡不了他骂,血不断从他嘴中喷涌而出,他仍在骂,似乎要骂个痛痛快快,骂个天崩地裂。   骂个痛快!命何足惜!   “看着做什么?杀了他!”王应猛地吼道,“杀了他!”   王应一声令下,众多士兵一拥上前拿戟捅向周顗的嘴,血流了周顗满面,可依稀有微弱的声音传过来,呜咽地喊出破碎的话。他睁着猩红的眼朝着路旁的人吼道:“当速杀敦,无令……无令……纵毒……”   许多老臣见状终于痛哭出声,“周伯仁!”   匆匆赶到的王悦翻身下马,瞧见眼前场景的那一瞬间,浑身的血都逆流到了头上,他脑子轰然一懵,喉咙里顿时发不出任何声音,连一句“住手”都喝不出声。   周顗死了,嘴裂成了一个血窟窿。   王悦拨开人群冲上前去,跪在死相凄厉无比的周顗身边久久说不出话来。不远处便是太庙,庄严神圣的大晋宗祠,大晋朝列位皇帝似乎都在静静看着这一幕,头顶是白日青天朗朗乾坤。   跪在地上的王悦缓缓抬起头,额头上青筋一根根绽出来,他用尽浑身力气吼道:“王应!”   王应正擦着手望着王悦,尚未来得及说话,随即就被一拳撂翻在地上,他猛地睁大了眼,“王长豫!你疯了?!”他狼狈地避开王悦的拳头。   王悦红着眼扯着王应的领口将人拖起来,然后抓着头发狠狠掀在了地了,那架势摆明了就是要王应的命。   王应头上砸出了血,他惊慌地吼道:“拦住他!”   “我看谁敢?!”王悦猛地朝在场的王家侍卫吼道,全场顿寂,他一脚踹上王应的头,用上了十分的力道,王应尖叫着疯狂挣扎起来,王悦猛地又是一脚踹过去。   “王长豫!你敢?!”王应嘶吼着喊道,“你敢杀我?”   王悦对着挣扎着爬起来的王应又是一脚,浑身杀气腾腾,他对着王应一字一句道:“敢不敢杀你?你死了就知道了!”他用力地踹着王应,每一脚都只往王应的胸口踹,王应终于一口血喷了出来。王悦在杀人,他已经没了任何的顾忌,王应必须死,当年在石头城他就应该下手杀了他!   一直跟在王应身后未说话的钱凤见王悦竟然真的在下死手,终于慌忙开口道:“快!快把两人拉开!”   “谁敢?”王悦回头扫了眼围上来的人,“我看今日谁想陪他死!”   “王长豫!”蜷缩起来的王应忽然朝着王悦吼道:“要死你也该死!”他猛地仰头嘶吼道:“没错!我杀了周顗!可你杀了他儿子!要死你也该死!”   王悦的眼瞬间猩红,“闭嘴!”   王应猛地大笑起来,血水从嘴中不断涌出,“王长豫!周晏是怎么死的?你装个屁!我至少是领着旨意办事!你呢?!”他大笑着,身体却暗暗颤抖着从王悦的脚下避开,他缓缓往后退,“都是你!若不是你杀了周晏,周顗又如何会死?周家又为何会出事?一切都是因为你!全是你害的!你装什么好人?!你比谁都该死!”   其实王应知道周家树大招风,周顗都在劫难逃,但他如今忙着逃命,便一个劲儿地把王悦的思路往这条路上引,他坐在地上往后退,手忽然摸着了个什么东西,他微微一顿,抬头用尽浑身力气吼道:“你和我有何区别?!要死!你也该死!”   “闭嘴!”王悦猛地吼道,他忽然冲上前去一把扯起王应的袖子,抖着声音咬牙道:“闭嘴!你闭嘴!”   王应摸着了那块石头,他终于找准机会猛地朝王悦的头用力地砸了下去,“去死吧!”   王悦脑子轰然一震,眼前猛地黑了下去,人却没有昏过去,他用尽浑身力气一脚将还要扑上来的王应踹了出去,王应摔在地上一口血喷了出来。   王悦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猛地扶住了一旁的树,血从他额头顺着脸颊往下淌,他缓了一阵,眼前渐渐恢复了清明,他抬眸看向被人扶起来的王应,眼中全是阴狠。   王应伤得不轻,他捂住了胸口,呸的一声吐掉了嘴中的血,见王悦望着他,他脸上的痛苦神色顿敛。   “别急!”王应抬手抹了把嘴角的血,阴冷地望着王悦,“王长豫,好戏在后头!你我走着瞧!”   王悦的脚动了动,钱凤立刻将王应护在了身后,脸上流露出哀求神色,“世子……”   王悦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往外走,血顺着他的下巴一滴滴砸在地上,他抓住了缰绳,翻身上了马,朝着周家的方向而去。他还记得周家,他还没忘记那两百多条人命。   除了他,没人能救那两百多个人了,王悦抓着缰绳,回身往周家赶。   小巷中,谢景正在盘问那几个人,周晏遇上王悦前曾被一群人刁难羞辱,这几人正是当时刁难周晏的那群少年的侍从。   谢景听了一阵,忽然抬头看向其中的一个人,“你说周晏先动的手?”   那小厮点点头,“是啊,我家公子刚说了没两句,那周晏便冲上来打人,好凶啊,吓了我和我家公子一跳。”   另一人道:“他家中出了大事,心里怕是窝火的很,其实平日里有人骂他,他都会装作听不见的。”   那小厮立刻点头,“对,昨日瞧他的样子,他是忍不下去了!”   “若是他忍住了,说不定便不会得罪王家世子,也不会死的这般惨了,那王家世子下手真是狠啊,听说是当街活活打死的,浑身都是血。”   “听我家公子说,连腿都打断了!”   谢景听了一阵,没说话,命侍者给了他们钱,自己转身往外走,刚走到巷子处,一人走上前来。   “大公子,世子那边出事了。”   周家。   王悦坐在周家大门口的台阶上,低着头没说话。额头上的伤口已经没再流血了,干涸的黑色血痕沾在他脸上,衬着他面色青灰,一双眼骇人无比。   周家所有人全都围在大堂前,堂中鸦雀无声,周家小孙子周琳被自己的母亲紧紧地搂在怀中,大气不敢出一口,就连幼子都知道周家大祸临头。   廷尉下的命令是抄家灭族,就在王有容撑不住的时候,王悦刚好赶到。   王悦从士兵手中将周家小孙子周琳抱过来还给他母亲时,那年轻的妇人伏地恸哭,死死地抱住了自己的孩子,她对着王悦不停地磕头说“谢谢”,甚至都没认出来眼前的人是王家世子。   王悦往那周家大门口坐着,那抄家的长官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不敢得罪王家,更不敢拿王悦怎么样,只能在外头蹲着,心里不住发怵。他虽说打着皇帝的旗帜,但谁都知道如今这皇帝不闻朝政,所谓的皇帝旨意基本是出自王敦之手。   这拿下周家人吧?瞧王悦这样子是要和他拼命。   这不拿下周家人吧,他回头没法跟王敦交代。   长官忧心忡忡地望向街道的另一头,心道那派去送信的人怎么还未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街道那边终于有了动静。   王悦低着头,远远有马蹄声响起来,他抬头望去,马车上走下来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   王悦看了他两眼,没说话。   王有容上前一步,对着王应行礼,“小将军。”   王应大大方方地让王有容起身,他看着那坐在周家台阶上的王悦,从袖中掏出张文书,他缓缓走上前去,钱凤上前欲拦,他抬手将人推开,径自走到了王悦的跟前。   王悦抬头看向他,一双眼平静得渗人。   王应其实被王悦伤得挺重,但他依旧不顾阻拦来了周家,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便得想个别的法子给出了。他拂了下衣摆,抬脚踩在王悦坐的那一级台阶,手轻轻抖落手中的文书,凑到了王悦的跟前,“识字吗?”   王悦看了眼那文书,面上依旧平静无波。   王应凑近了王悦,低声道:“皇帝的旨意,抄家,周氏族人收押待审。”   “王应。”王悦望着他,缓缓道:“你算什么东西?你不过是琅玡王家的一条狗,我的一条狗。”   王应抓着那文书,脸上忽然笼了层阴霾。   “你以为自己真的能和我比?”王悦继续道:“我是王家的世子,王导的嫡长子,而你不过是王含过继给王敦的一个庶出儿子,更何况,王敦根本没把你当儿子看,你不过是他给我养的一条狗,你拿什么同我比?”   王应的眼神已经变了,他盯着王悦,缓缓地攥紧了手中的文书。   王悦淡漠地望着他,“今日我把你打死了,王家人最多数落我两句,可你若是动了我,王敦会教你后悔来这世上。”   王应望着王悦,良久,他忽然缓缓地笑起来,“那你又算什么东西?草包废物?这些年来真是多亏你给王家长脸了!话说回来,堂兄,街上盛传你和司马绍是那档子关系,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吧。”   王悦没说话。   王应恍然大悟道:“堂兄你读书不多,听不懂是吧?空穴来风的意思便是说……”他压低了声音凑近王悦道:“被男人插屁股的滋味不错吧?堂兄,下回可以找我试试,我床上功夫也不错。”   王悦望了他一眼,猛地一脚将人踹了出去,直中心窝。   钱凤立刻冲上去扶摔倒的王应,“小将军!”   王应胸口剧痛,血涌上喉咙却又生生压了下去,他望着王悦,忽然大声地笑起来,“没事!没事!”他摇摇头,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将文书一摔,“抄!我看谁敢拦着!”   王悦坐在台阶上没说话,闻声缓缓抖了下朱红衣摆。   众人面面相觑,愣是没一个人敢上前。   正在僵持之时,王有容走上前来打圆场,他在王应面前站定,笑道:“小将军无须着急,我家世子也知道将军皇命在身,他并没有要拦着小将军的意思,他若是拦着,那不是成了抗旨吗?”   王悦闻声看了眼王有容。   王有容对着王应道:“小将军,其实啊,这事是这样的,周家与王家私交甚笃,我家世子这不是不忍心瞧着周家没落了吗?我家世子性子急,一时没说清楚,得罪了小将军还望小将军别放在心上。”他忽然笑道:“不如这样可好?小将军尽管进去抄家,只不过把那几个周家余孽先留下,这群人由我家世子处置便好,这样小将军你也好快些回去与大将军交差不是?”   王应打量了王有容一会儿,钱凤忽然上前在他耳边说了两句,王应顿了下,看了眼无动于衷的王悦,他回过头对着王有容道:“难得遇上个肯讲道理的,我倒是也愿意早些回去交差,只是不知堂兄的意思?”   王有容看向王悦。   王悦没说话,极轻地点了下头。   全副武装的士兵举着戟闯了进去,王悦起身跟着走进了去,王有容在他耳边道:“世子我……”   “我知道。”王悦打断了他的话,低声道:“拦不住,我知道,救下人就行。”   他步入大堂,望着那群惊恐万状的周家人,脸色微微一白,他没说话。   外头的动静越来越大,翻箱倒柜的,摔东西的,骂人的,王悦已经退出了大堂,他倚着柱子站在廊下,听着耳边的嘈杂声音神色漠然。   王应坐在另一头喝着茶,不自觉地捂着胸口,脸色阵阵发青,他其实给王悦伤得不轻,勉强撑到现在全凭着口气,此刻终于有些吃不消。他望了眼一旁立在廊下的王悦,年轻的王家世子满脸的漠然,似乎浑不在乎。   王应缓缓抬手喝了口茶,眼中阴翳一闪而过。他望了眼钱凤,钱凤会过意来,喝令士卒加快速度。   抄到一半,王应再也撑不住,他垂眸望着茶水中的血丝,缓缓抬手低咳了声。   王应当着王悦的面放了把火,从东院一直放到南院,未来得及抄完的地方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他望着地上抄出来的那堆破烂玩意嗤笑不已,“周伯仁当了一辈子官,就这么些家底?”他踹了脚那装着米面的簸箕,瞥了眼面无表情的王悦,“走!”   一群人放了火后扬长而去。   王悦站在那一地的狼藉中,看着那地上的所谓破烂良久。   世人说周伯仁清廉,却不知他清廉至此。   世上再无大腹能容天下事的周伯仁。   王悦没敢回头看堂中那群周家人,对着王有容道:“带他们去找我堂叔王彬,别出事。”   王有容点头,“世子放心。”   王悦这才往外走。 第61章 无妨   谢景在街上找着了王悦。   王悦微微低着头, 脸上两道清晰的黑色血迹, 没什么表情,他正要去找王敦。   谢景心中轻轻抽了下,他开口喊他, “王悦!”   牵着马的王悦浑身一僵, 抓着缰绳的手瞬间收紧, 他回头看去, 突然连忙后知后觉地抬手抹去脸上的血迹,“谢景?你怎么在这里?”   “别动!”谢景上前制止了王悦毛躁的动作,检查了他的伤, 将心头隐约的情绪压下去, 他言简意赅道:“周晏之死有蹊跷。”   王悦一震, 下意识伸手抓住了谢景的袖子, “你说什么?!”   “周晏死前性情大变,行为举止异常, 我怀疑有人对他用药。”谢景没顾忌这是在大街上,手扶着王悦的脑袋拭去他脸上的血迹。   王悦整个人都愣了,他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你到底在说什么?!”他一瞬间竟是听不明白。   谢景望着脸色苍白的王悦, 低声道:“听我说,周家灵堂我去看过,烧得过于干净了,火是从东南角烧起来的,从周家屋宇的建筑形制来看, 有几处地方不会烧这么干净,尤其是房梁,落火的房梁砸中了棺木损毁了尸首,这是人有意为之。”   “你的意思是……”   “有人纵火,毁尸灭迹。”谢景没有说后半句,手段相当高明。   王悦猛地睁大了眼,若是周晏之死没有蹊跷,何必要故意纵火毁去他的尸首?   王悦回到王家已然是深夜,他越想此事越觉得不对劲。刚开始他以为纵火之人是为了挑起琅玡王家与江左士族的矛盾,可一深思便觉得有哪里不对头,王悦想了许久才明白过来,对方似乎太过处心积虑了。   王敦收捕周顗在先,他错杀周晏在后,从两者的时间差来看,不过是短短几个时辰。   几个时辰能迅速安排出这样一场□□无缝的戏码,步步环环相扣,足以证明对方手段够高明,若单单只是为了挑起江左士族与王家的矛盾,对方大可趁着他尚未赶去牢房,直接下手暗杀周顗,干净利落,破绽也少,何必多此一举反过来算计他?   王悦想了半天,隐隐约约回过神来,对方是想教他身败名裂。   如今建康城里头,士族因为周家一事人人自危,对王家人恨之入骨的不在少数。要问士族最恨的是谁,自然是王敦,如今因为周顗之死再加个王应,可这两人都是方镇武将,不日便要外镇,建康城里头,便只剩下了他一人。   士族矛头所对的,也只能是他。那人是要他身败名裂。   王悦想了半天,最纵火之人仍是没有头绪,他一边沉思一边沿着走廊往回走,忽然,他的脚步一顿,扭头朝一个地方看去。   万籁俱寂的深夜,突兀的嘈杂声音从远处的大堂依稀传来。   王悦转了方向朝那头走去,发现夜半的琅玡王家大堂中灯火通明,所有人全在,包括他今日翻遍了建康城都没找着的王敦也在上头坐着。   王导,王敦,王彬,王舒,甚至还有王含等人,建康城中有名有姓的王家人全在。   王悦一眼就认出那站在堂前神色激动的人是他的叔父王彬,王彬正在对着王敦破口大骂。   “骂够了没?”王敦瞧见王悦走进来,终于慢吞吞出声打断了王彬的话,“一夜了,王世儒你还没完了?”   “你究竟为何要杀周伯仁与戴若思?”王彬思及旧友心痛非常,他脸色铁青,嗓子都骂哑了,“你睁开眼看看,现如今谁不盼着你赶紧去死?”   “由他们去!他们还能用嘴咒死我啊?”王敦说着话没忍住笑出了声。   王彬的脸色更难看了,大步走到了王敦的跟前,“你之前妄尊便罢了,可如今你竟然胆敢滥杀忠良,周伯仁那是历经四朝的老臣!你如此下去迟早要害了王家!”   “王世儒你讲讲道理,若不是我,永嘉年间,你的牌位便竖在乱葬岗了。”   “事到如今,你竟然还在狡辩?”王彬抬手指着王敦,“王处仲你简直不知悔改!”   “悔改?”王敦抬手撂了杯子,啪一声响,他站起身,走到王彬面前,负手而立,“你以为我是那街头卖鱼的?算错了帐,算盘再打一遍就好,买卖不成仁义还在,你说的是这意思?”王敦笑了,“王世儒,我是个杀人的,不是杀鱼的,我做的那是人头买卖,从没后悔这回事,别同我讲什么该杀不该杀,人死都死了,即便是我王处仲对不住他周伯仁好了,那又如何?你要我偿命啊?那我又不傻!”   王彬被王敦这一番不要脸至极的话震住了,“王家竟会有你这般不知廉耻的人,王处仲,他日九泉之下,你不怕遭人恨吗?”   “九泉之下?”王敦忽然大笑,“戎马四十年,战死旧部二十万余,我怕什么?!”   “你!”王彬气结,“你你你!”他的一张脸煞白。   王敦斜瞥着气得说不出话来的王彬,颇为同情,“瞧你那点出息!”   王悦望着浑身发抖的王彬,不由得极轻地皱了下眉,怕是要出事。   王彬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朝着王敦吼道:“王处仲,是不是有一日,你连王家人都敢杀?不,我怎么忘记了,王处仲你又不是没杀过王家人!”   话音刚落,在场所有人神色皆是一变,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王敦的眼神变了,冷气从漆黑的瞳孔里窜出来,他望着王彬,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怎么了?!你现在连我也想杀?我问你我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王处仲,你横暴自大滥杀无辜,迟早要遭报!我只盼着雷劈你时别劈着我!”   王悦当机立断,立刻上前打圆场,他截住了王彬的话头,“世叔!”他一把拽住了王彬的胳膊,“世叔,你腿脚不便,先坐下!”   王悦拉着王彬尚未坐下,忽然听见王敦冷冷开口了,“王世儒,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王彬刷一下甩开王悦的手,“你杀了我啊!”   “世儒!”王导终于开口打断了两人的话,他沉声缓缓道:“世儒,这话说重了,给堂兄赔个不是。”   王彬狠狠拂袖吼道:“我给他赔什么不是?我哪句话错了?我自从有脚疾以来,连皇帝我都不想跪,我凭什么给乱臣贼子下跪赔礼?”   乱臣贼子四个字一出,王敦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忽然笑道:“腿疾?腿比得上你项上人头吗?”   堂中瞬间鸦雀无声。   王彬脸色气得发白,他忽然吼道:“王处仲,今日你便是杀了我!周家人我也要护!你有本事便割下我项上人头!我等你来取!”他猛地摔了杯子,哗一声脆响,他拂袖便往外走。   众人皆没有动作,也没人说话,只有王彬一人往外走,王悦扫了一圈,缓缓退了两步,他望了眼眼神阴郁的王敦,转身追着王彬而去。   “王长豫!你站住!”王敦忽然暴起喝道,“你也想找死是吗?!”   王悦的脚步一顿,他没说话,回身对着王敦作揖致歉,而后转身继续往外走。刚一步出大堂,他听见身后传来剧烈的东西摔碎声。   王彬的府邸。   周家已抄,周顗连灵堂都没地方设,王彬收留了无家可归的周家人,在自家大堂中设了个简陋的灵堂,聊慰故人。   夜半无人,王悦走进去的时候,王彬正在孤零零坐在堂前烧着纸钱,瞧见是王悦,他忙抬手抹了下眼泪,“长豫?你怎么还真追出来了?”   王悦望着盆中的火,又看了眼那口薄皮棺材。周伯仁是罪臣,不能重礼下葬。   王悦什么也没说,在王彬身旁坐下了,从篮子里捡起纸钱烧了起来。   两人许久无话。青灰的蜡烛在灵堂前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微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烧着纸钱的王彬终于缓缓开口道:“我与你父亲、伯父,还有周伯仁四人是故交,认识了三四十年了,我与周伯仁以兄弟相称,同在东海王门下当官时,他常常请我们三兄弟去喝酒,凉州的青花,洛阳的梅子酒,吴地的竹尖,一眨眼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顿了许久,他低声道:“你父亲的心肠是真硬啊。”   王悦将纸钱轻轻放在了盆中,火苗卷着了他的指尖,刺痛感传来,他没说话。   王彬低低地念了一阵过去的事,神色有些恍惚,不知不觉眼泪又下来了,忽而又想到对着小辈不好落泪,便偷偷擦了下,转头对着王悦道:“不过长豫,你可千万别学我,你瞧瞧你那些叔伯,还有你的父亲,个个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你要学他们,别像世叔这般没有出息,一辈子什么事都没干成,知道吗?”   王悦轻轻点了下头。   王彬这才颇为欣慰地点了下头,他王世儒真算是琅玡王家嫡系里头最没出息的人了,明明也姓王,混得却潦潦草草。他自知自己不像话,也不愿王家子弟学他,他对着王悦道:“下回可别跟出来了,把你伯父和你父亲气着。”他又道:“我刚刚是昏头了,说了许多混账话,你也不要怪你父亲和你伯父,他们做事自然有自己的道理,王家数你伯父和你父亲最有本事,也最疼你,你可别教他们伤心。”   “嗯,世叔我知道。”   “你知道便最好不过了。”王彬看着王悦,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低声道:“世叔知道,长豫不会杀人,长豫不是故意害了周晏的。”   王悦的手狠狠一抖,不知为何,那一瞬间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抿唇片刻,定了定心神,缓缓那张纸钱送入了火盆中。   王彬看向那口薄皮棺材,像是拍人肩膀似的轻轻拍了下那棺材的头,“周伯仁,你听见没?不是我家长豫的错!”   王悦竟然听不下去,“对不住。”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对不住,三个字脱口而出,他瞬间便红了眼睛,“对不住你。”他根本不敢看那口薄片棺材一眼。   他是真的后悔啊!若是当时回头去救周晏,那少年兴许不会死。当时若是早些去牢狱,周伯仁兴许也不会死。   如今周家家破人亡,一切全因琅邪王家。   堂中烛火昏暗,纸钱青灰迎着火光轻轻地飘着,王彬的手从那棺材上收回来,他对着王悦道:“好了,他知晓了,不是长豫的错。”   王悦望着火盆的火与纸钱,猛的闭了一瞬眼,“对不住......”   王彬伸出手轻轻拍着王悦的背,正如小时候他哄着离家出走来投奔他的王悦一般低声道:“我家长豫不会干坏事,长豫一直都是个乖孩子,清平也知道的,没有人会怪长豫。”说着话,他轻轻揽住了王悦的肩,说着话不自觉眼泪便下来了。   昏暗的灵堂前,清灰随风轻起轻落。   王悦在灵堂前坐了许久,王彬怕他离家太久会真的惹王敦不悦,烧完了一篮子纸钱便让他早些回去,王悦离开王彬的府邸前,忽又转过身对着王彬道:“世叔,我能去瞧瞧他们吗?”   “他们”自然指的是周家人,王彬点了点头,对着他道:“后院,槐树过去的那几间厢房里头。”   王悦点点头,自己提着灯往厢房走。   事到如今,他心中也有些明白过来了。   王导那一日出言提醒自己周家要遭灭门之灾,王敦嘴上说要灭周氏却没有亲自到场,最终反倒是他与王应在周家门口闹了一出。深思下去,便知道此事是王导与王敦在挽救他的声名,建康人人皆知他杀了周晏,憎恶他至极,如今他当着建康众人的面保住了周家,这事反倒为他拉回些声名。   既然周顗已死,周家大势已去,一群老弱妇孺留着便留着吧,当务之急是把王家世子的骂名给摘了,那两人应该是这样商量的。周家被抄家时,钱凤同王应窃窃私语了一句,王应当时的神色相当诧异,足证钱凤说得应该正是此事。   王悦想通后,便知道王彬会错了意,周顗必死无疑,可王敦其实没想杀周顗全家。   如今便只剩下了一件事,究竟是谁下手暗算了周晏嫁祸给自己?是谁要逼他身败名裂?   若是从前,王悦头一个想到的人绝对是司马绍,可这两日司马绍深陷“废立太子”风波中自身难保,这事不像是他干的。此人的行事风格,不知为何让王悦想到了当初他在太子夜宴上遇刺的场景,王悦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有些犹豫,他不会真误会了司马绍吧?   王悦正想着,厢房已经到了,他看着那院子中的昏暗烛光,停住了脚步没再上前。   夜里静悄悄的,他站在那树下看了会儿,从一开始他便没打算进去打扰,他实在是没脸面去见周家人,只打算远远看两眼,看完就走。   就在王悦转身离开时,他闻到了一阵极淡的血腥味。王悦提着灯的手一顿。   暗算周晏是为了嫁祸于他,眼见一计不成,必然又生一计,对方会如何做?   杀了周家人,嫁祸给王家。   王悦冲进了厢房,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王悦僵住了,手中的灯啪一下摔在了地上,他望着屋中横死的周家仆从,猛地蹲下身去翻看他们的脸,当翻开那扑在床上的人时,他的手一下子顿住了。   周顗的儿媳,周琳的母亲。   王悦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一股从未有过的愤怒窜上他的心头,他死死地盯着那女子的脸,感觉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上。   “快……”   一道极为细微的声音响起来,将愤怒到失去反应的王悦的神志瞬间拉了回来,他猛地发现手中的女子还有气息,“周夫人!”他忙将人扶起来。   至此他终于听清了那女子细微到无法辨别的声音,“快走……走啊……”   王悦浑身一震,下一刻他猛地抱着人侧过身滚了出去,一柄染着血的长剑刺在了被褥上,王悦抬脚便将床头的青瓷盆踹了过去,哐当一声巨响。   那避过瓷盆的蒙面刺客望了他一眼,正好对上王悦的视线。   王悦杀意大盛。   屋子暗处渐渐走出来几个人。王悦一眼便认出来这群人跟当初他在小巷子中遇上的是同一批,均是黑衣蒙面秋水细剑。他暗暗抓紧了奄奄一息的周夫人,却感觉那虚弱的女子用尽浑身的力气推他,“走……走啊……世子,走啊!”   她竟是认出了他。   王悦猛地抓紧了她,竟是说不上什么滋味,他低声道:“别怕。”他望着那领头的蒙面人,开口冷笑道:“安排了这么多事嫁祸我,杀了我,心思不全白费了?杀不杀?”   那蒙面人望了王悦许久,拿剑轻轻指了下王悦,一声轻笑隐约传来。   下一刻,那黑衣人从窗户一跃而出,迎着月色健步如飞。其余的蒙面人全跟了跃出去,个个身轻如燕,一下子便隐入了月夜中。   确定屋子里没人后,王悦立刻抱着重伤的周夫人走出院子,吼道:“来人!”   王悦从未有过这种炽热的杀意,从胸口涌出来,几乎将他连皮带骨烧成了灰。他要这帮人血债血偿。   事情就是这般凑巧,王悦平时出门都不愿意王有容跟着他,可今晚王有容偏偏就跟着了。自从王悦当街杀了周晏后,王有容便一直很怕王悦被人报复,王有容现在上哪儿都带两大队王家侍卫。   王有容带的那不是一般的侍卫,那是琅邪王家死士,此刻那群死士正团团围着这宅子,将这宅子围得那叫一个水泄不通。   知道什么叫天要亡你吗?   那群刺客跃上墙头的那一刻便知道了。   王悦走下堂,对着王有容只说了一个字,“杀。”   作者有话要说: 反派(东海王世子):本殿下真他妈真是日了狗了哦。   谢景:别念台词了,快跑吧。   反派:卧槽敢问这位仁兄你是?   谢景:下章我们对手戏。   反派:…… 第62章 发誓   王悦将重伤的周夫人交给大夫后就追着那群刺客去了, 果然一到大门口便瞧见那群刺客与王家侍卫背水一战。王悦盯着那群立在墙头的刺客, 正好那领头的人回头望了他一眼。   秋水细剑缓缓出鞘。   月夜下,十几个蒙面人从高墙之上一跃而下,局势瞬间剑拔弩张。   王悦打定了主意抓活口, 下令渐渐收拢包围圈, 两队王家侍卫将东南两大道笔直的巷子封死, 刺客至此终于无路可退。   王悦本想劝降, 刀光剑影间却打消了这念头,那群刺客摆明了是亡命之徒,被刀砍中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被俘时立刻自尽, 死的那叫一个痛快。这没法劝降。王悦望着那领头的刺客, 对着王有容平静道:“抓活的。”   那领头刺客回头看他, 似乎极轻地眯了下眼睛,隐隐有动怒的征兆。   王悦隔空感觉到那刺客身上隐约的怒意, 心中大快。   今夜周家死了这么多人,不抓活口,难道把杀人的脏水往自己身上泼吗?王悦深知必须活捉此人,否则周家死这么些人, 他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困住他!”王悦忽然抬手一指,“他不敢死,拿箭把他射下来!”   那黑衣的刺客握着长剑的手极轻地顿了下,下一刻他猛地纵跃翻上墙头,朝着东南方向飞掠而去, 今夜月光甚是明朗皎洁,王悦此刻才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身形。   个子不高,身量瘦小,阴气森森。   他果断地朝着东南突围而去,眼前与身后皆是不断倒下的黑衣刺客,他头也不回,踩着手下人杀出来的血路便跃了出去,“王长豫。”他竟然还回头望了王悦一眼,“山长水远,后会有期。”   八个字带着股腥味远远传来,像是毒蛇的信子似的轻轻喷在王悦的脸上,王悦心中一阵恶寒,“干脆别走了!如何?”   秋水长剑轻轻掠过树梢,刺客终于朝着小巷子突破包围圈朝着东南奔袭而去,他手下之人已全都毙命,昏暗而曲折的巷子里散着不知名的腥臭,他一人在黑暗中飞掠,一瞬间有如鱼入河海,飞鸟还川。   王悦当机立断下令包抄,周家这么多条人命不能没有交代。   今夜的建康城大街小巷处处皆是脚步声,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街道上空无一人,老黄犬趴在院子里狂吠。   王悦追过去的时候,浑身的血都在身体里滚。   那刺客不知是慌不择路还是如何想的,竟是在不知不觉地朝着琅玡王家的方向掠去,王悦听见王有容略带惊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人该不是迷路了吧?!”   头一次看见往追兵窝里冲的刺客,王有容颇为震惊,见过杀人放火的往衙门逃吗?他活这么大把岁数真是头一回见。   那刺客本来正在巷子中灵活地逃窜,远远瞧见琅玡王家的高楼,脚步极轻地顿了下,下一刻他便避过射来的箭,一个翻滚进了小巷,一抬头,恰好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身着素色长衫的男人望着他,下一刻他脖子上被压了把滴血的轻剑。   王悦追至分岔口,看着空无一人的巷子,冷声道:“搜!”   王有容望着满脸寒色的王悦,低声道:“已派人通报了京卫,二十八条直道巷子已经全部封死,连条狗都出不去。”   王悦点了下头,下一刻,他听见身后的侍卫刷一下抬手拉弦,十几张弓同时拉开,有如猝然帛裂。王悦抬头看去,忽然他浑身的血都冻住了。   蒙面的刺客挟持着一个人从巷子里缓缓步出,沥血的剑锋抵在脖颈上。   王有容抬头看去,也是一愣,“谢……谢陈郡?你怎么在这儿?”这大半夜的!你谢家大公子不在谢家睡觉你跑这巷子里头干什么?!王有容猛地想到什么,刷一下看向王悦。   王悦面如土灰。心脏像是突然被人攥住了,是个人都知道此刻决不能露出惊慌与紧张神色,然而王悦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脸上血色一瞬间的褪尽。他望着谢景,袖中的手剧烈颤抖,他几乎用尽浑身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失态。   刺客将剑用力抵了下,谢景脸上没什么情绪波动,血顺着细长的剑滴下来,刺客低声道:“放我走。”他压了下剑。   王悦猛地开口道:“我放你走!你放开他!”他听出了自己话里的轻微颤抖,狠狠攥紧了手,他尽量平静道:“你想走是不是?我放你走,你放开他。”   王有容闻声面色微微一变,低声道:“世子!刺客全死了,放他走,今晚周家灭门的事你再也说不清楚了。”   王有容一开口,刺客手腕立刻动了下。   “我说了,放他走!”王悦忽然喝道,“全让开!”   “世子!”王有容用力地拽了下王悦,用只有王悦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世子你冷静点!”王有容真是没招了,王悦平日里挺临危不乱的,今晚这魂丢了?!一点分寸都没有?   那刺客望着明显克制不住失态的王悦,思索片刻,他看向被自己的剑架着脖子的男人,却发现这男人正望着王悦,一双漆黑的眼倒映着柔和的月。那眼神确实温柔,教人一眼便能看出两人是旧识。   刺客忽然眯了下眼,隔空对着王悦道:“让你的人退下,否则我先挖他的眼睛。”他另一只手抓着谢景的肩,暗暗加重了力道。   谢景清晰地听见那刺客在他耳边不屑地低笑了声。   王悦在那刺客抬手的那一瞬间猛地吼道:“我答应你!”他抬了下手,“退下!”   王有容正欲说话,远远瞧见报信的人奔过来,他伸手接过了那纸条,看了一眼,回过头对着王悦低声道:“周夫人没了。”   唯一的人证死了。   王悦恍若未闻,他盯着谢景一字一句道:“王有容!我让你退下!”   “世子!”王有容终于忍不住低喝了声,王悦根本不是在救人,他在自曝其短,他哪里还有理智?   刺客望着王悦许久,又瞥了眼手中的谢景。   王悦对着刺客缓缓道:“你放了他,我放你走,绝不食言,我对天起誓!”他忽然攥紧了手喝道:“你别碰他!”   刺客放在谢景脸上的手微微一顿,他看了眼大惊小怪的王悦,道:“我不信毒誓。”   “那你要如何?”王悦已经极力克制了,可一双眼仍是红了起来。   “我带他走,三日后城南你自行领人。”   “不行!”王悦的眼瞬间变为猩红,“你杀周家满门,我怎么知道你不会伤他?你放开他!我说了放你走,就不会食言!”   刺客似乎颇为无语,他望着王悦随口道:“口说无凭,不如你自断右手,我便信你。”   “行。”王悦攥紧了手,“我答应你,你放开他!”   这一句话出来,王有容真是要疯了。那刺客与谢景皆是微微一愣。   王悦紧紧望着谢景,他思绪已经彻底僵住了,转不开了,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了。   谢景看着王悦去伸手拿刀,终于回头看了眼那刺客,那刺客正好眯眼打量着他,下一刻谢景抬手去扣他持剑的手。   王有容立刻朝谢景吼道:“留活口!”   剑锋被挑偏了下,刺客躲闪不及,手一阵剧痛,剑脱手而出,下一刻他被直接踹了出去,尚未反应过来,熟悉剑锋已经轻轻抵上了他的咽喉,他浑身一僵,浑然没有反应过来。   谢景垂眸冷淡地望着他,修长的手执着剑,猩红的穗子轻轻扫着他的袖子。   刺客瞬间反应过来,扒着墙跃了起来,他拔腿便跑,一个借力翻身上了墙,随即感觉肩颈一阵剧痛,他一声闷哼,血瞬间晕湿了他的领口。   王有容猛地吼道:“别杀他!”   谢景执剑的手微微一顿,那刺客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猛地咬牙用力翻身越过了墙,剑从他的脖颈一直划到肩胛骨,深深一道血痕。他落地的瞬间狠狠皱了下眉,没敢停留,爬起来捂着肩上的伤朝深巷飞奔而去。   谢景回过头对着王有容道:“东巷口,追!”   王有容心里暗骂了一句,立刻对着王家侍卫下令,“传令下去,东巷口,抄过去!抓活的!”   谢景望向王悦,忽然退了一步,他伸手抱住了猛地撞上来的王悦,顺势将人揽入了怀中。   王悦浑身都在抖,他抬手擦着谢景脖子上的血,他甚至连骂一句谢景的力气都没有,却又硬生生地提起浑身气力吼道:“谢陈郡!你吓我是不是?!你寻我开心是不是?!你有没有事?”他忽然伸手一把紧紧抱住了谢景的脖子,咬牙切齿道:“谢陈郡!”   谢景收紧了手,将浑身颤抖的王悦抱紧了,一双眼中是王有容从未见过的灼热,他用力地将狼狈的王悦压入了自己的怀中。   王悦用尽全力抓着谢景的胳膊不肯松手,浑身抖得厉害,他是真的害怕,瞧见谢景的血顺着剑往下滴的那一瞬间,他腿软得差点没能站稳。“谢陈郡!”他死死抓着谢景,浑身像是被抽去了力气。   谢景扶住了王悦,他听见王悦在他肩头低声吼道:“没什么比你重要,谢陈郡你听见没?你知道没?够了吗?!”最后几个字嘶哑至极,像是愤怒到了极致,又像是已经失控。   谢景的手轻轻摸着他的头发,他低声道:“我的错。”他哄着发抖的王悦,“没事了。”   王悦不说话,他现在什么都不想了,什么刺客什么阴谋,他已经什么都想不进去了,他紧紧抱着谢景,恨不得把心挖出来摔这人眼前,这是你,这也是你,全是你,只有你!   够了吗?!   谢景摸着王悦的头发,一如许多年前的雨夜,他将狼狈的王悦用力地抱入了怀中。他竟是说不出话来。   王悦颤着手摸着谢景脖颈上的伤,“你可以杀了他!你站着不动给人砍是吧?谢景你是傻子吗?你杀了他啊!”王悦擦着谢景脖子的血,突然才想到该上药止血,他回头对着王有容吼道:“去拿药!”   王有容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闻声点点头,转身去取药。   十几个王家侍卫站在原地望着远去的王有容,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第63章 后悔   王悦与谢景回了周顗的灵堂, 一进去便瞧见王彬不知所措地站在火盆旁, 地上摆着数具周家仆从的尸体。   周夫人躺在棺木前,素色襦裙血染大半,她微微张着口, 眼睛尚未完全闭合。   王有容在一旁低声道:“失血过多, 晚了, 没救回来。”   王悦望着那年轻妇人, 缓缓走上前去,低下身将她半开的眼睛合上。手心传来冰凉感觉,他闭了一瞬眼。   灵堂前清灰四起, 七十多具周家人的尸体从堂前一直摆到了台阶处, 白布铺了一地。   王悦抬头看向王彬, 低声沙哑道:“有活口吗?”   “没。”王彬张了张口, 摇了下头。他没反应过来,这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周顗死后, 周家人逃的逃散的散,只余下这七十多人,如今一场横祸,尽数灭尽。   王有容在一旁看着满堂僵直的尸体, 心中低低叹了一句,“命数如此。”   王彬像是丢了魂似的,扶着周顗的棺木,许久神志才恢复清明,“对了, 周家三兄弟夜里抱着周琳出去了,没见着他们。”   王悦本来低着头,闻声抬头看向王彬,“什么?”   “他们三兄弟本来今夜是要来守灵的,傍晚传来消息,说是周琳病了,他们要出去寻个大夫,我说府上大夫可以瞧,他们谢绝了。”周顗仍是有些恍惚,过了好半天才把这几句话说完,“这里头没他们。”   王悦怔住了。   周家三兄弟,还有周琳,还活着。   王悦望着悔恨不已的王彬,缓缓抓紧了死去的周夫人的手,一时有许多话想要说出口,却又如鲠在喉。他低头看着那年轻妇人。   周家的血脉没有绝。   你的儿子,你的丈夫都还活着。   你听见了吗?   庭院中响起脚步声。   王有容走下去接过了侍卫递上来的奏报,展开看了眼,脸色微微一变,他回身看向王悦与谢景,“刺客跑了。”   入了东巷,突然没了踪迹,沿途连血都没一滴,人仿佛是凭空消失了。   东巷,那可是——   琅玡王家的地盘。   众人面色各异,唯有谢景立在王悦身后,脸上没什么波澜。   一夜的死寂后,太阳照常升起,街上又恢复了热闹。小贩今日起晚了些,日头大亮才开始挑着糕沿着建康的官道叫卖,街头巷尾的百姓喝着茶吃着酒,在角落里窃窃私语,说的全是昨夜那响彻建康城的惊雷动静。   周家几近灭门一事迅速在建康传开了。   大街小巷的流言均是影射琅玡王家对周氏一门赶尽杀绝,百姓是绝不会相信所谓的刺客一说,那必然是王家在掩人耳目。   “听说下令杀人的是琅玡王家那位世子,就是当街打死周晏的那位,昨天夜里打更的更夫在街上瞧见他了,领着一大队人马横冲直撞,不知道是做什么去。更夫见着他的时候,他手上的剑还往下滴着血。”   “你那消息错了!昨夜杀人的是王……”男人压低了声,“我跟你们说,是王敦那便宜儿子杀的人,昨夜有人也在街上瞧见他了!”   另一个男人惊讶地开口:“刚不是有人说王敦吗?怎么又成了他那便宜儿子?!你哪里得来这消息?”   “东南巷子住了好几百户人,昨夜动静闹这么大,谁家不知道啊!我堂弟在沈家当账房先生,他和我说,昨夜杀人的就是那王家小将军!好多人都亲眼瞧见了!你们说的那王家世子我知道!那就一草包,从前住鸡笼山的人谁不知道他啊!肯定不是他杀的人!他没这胆子!”   人群中又冒出个声音,“不不不,我倒觉得是王家那世子杀的人,今日一大早他从周顗的灵堂出来,身上有血!我亲眼瞧见的!”   “真的?他上次不是救了周家人吗?他还和王家那小将军打了一架啊!”   “你还真信他们王家人自己跟自己能打起来?装的!”   “嘘!别说了别说了!”   众人猛地噤声,街道上王悦与王有容牵着马走过,百姓各自闷头不语,喝茶的喝茶,吃酒的吃酒。   王悦的神色没有丝毫的异样,他停下来,从街头那挑着担子的老伯手里买了点吃的,然后他牵过自己的马走了。从始至终他也没朝那些百姓投过去一眼。   倒是王有容状似无意地扫了眼过去,那一片顿时静无人声。王有容看了一会儿,忽然冲着他们笑了下,人群中传来砰一声茶壶摔碎的声响,王有容摇摇头笑着走了。   王悦吃着糕点,问道:“刺客那头查出点什么了吗?”   王有容摇了下头,“还没有。”他抬头看向王悦,“不过今早周家那三兄弟回来了,他们的意思是,不想在建康待下去了。”   “那安排他们走吧。”   “要不要请他们临走前出来澄清几句?”   “无论他们说什么,众人只当是王家人逼迫他们开口,算了,他们家死的就剩下这么几个人,让他们走吧。”王悦低声道:“我就不去送了,他们怕也不是很想见到我这张脸,你去安排就行。”   王有容点点头。   王悦又道:“东巷住的都是些王家人,刺客一事仔细查,别怕惹事。”   “是。”   “别在谢景跟前提刺客的事。”   “嗯……嗯?”王有容忽然疑惑地看向王悦,王悦这话头转太快他一时没回过神。   王悦没有回王有容的话,就在王有容以为他不想说话时,王悦开口了。   “昨天瞧见他在那刺客手里头,我满脑子都是周家横死的那些人,若是他没制住那刺客,我昨晚怕是要害死他。”王悦低声道:“以后王家这些事,全都不要牵扯上谢家。”   王有容似乎想说句什么,却终究是什么都没说,他点了下头,应下了。   周家人离开建康的那一日,王悦在街上撞见了谢家小公子。   谢尚直勾勾地盯着他,“你还敢上街?”   王悦笑道:“我有何不敢?本世子行的正坐得端,爱上哪儿上哪儿!”他四下看了眼,没瞧见别的谢家人,他一把带过了谢尚的肩,“谢小公子,我请你去喝酒如何?秦淮河去过吗?”   谢尚摇摇头,一双眼警惕地看着王悦,“你怎么笑成这样?”   谢尚对近两日的事也有所耳闻,无论如何,他觉得王悦应该笑不出来,更不该笑成这样。   王悦道:“本世子爱笑还有错了?”   “你杀了周晏,害得周氏一门家破人亡,亏你还笑得出来。”谢尚对王悦一向无所顾忌,一句话脱口而出,完了才觉得不妥,猛地顿了下。   王悦脸上倒是没什么异样,他揽着谢尚,颇为随意道:“这事不是都过去了吗?”   谢尚脸上的尴尬荡然无存,换上了毫不掩饰的鄙夷,果然王家世子狼心狗肺名不虚传。厚颜无耻到这地步,真是令人大开眼界。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仍在笑的王悦,冷笑道:“活该你被人骂!”他转身欲走。   王悦一把将人捞了回来,笑道:“别走啊!我杀人放火,那又如何?你堂兄仍是喜欢我!我昨天刚和他上过床,他亲口说的!”   “恶心!”   王悦揪着谢尚的领子,“成成成,我骗你的!”他忽然拽过了谢尚,“走吧!我说了请你喝酒!你跟我客气什么?”   “你放开!”谢尚挣扎不开,被王悦扯着往外走,他怒道:“王长豫!你放开我!王长豫你听见没?!”   王悦像是拖着良家小姑娘似的将谢尚拖上马车,到了秦淮河,他又将人从马车上拖下来,他笑道:“到了!”   谢尚睁大眼看着那红红绿绿的招牌,他差点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悦竟然带他逛窑子!   “不要!”谢尚立刻用尽全力挣扎,“王长豫你简直不知羞耻!滚!你放开我!王长豫!”谢尚怕是要疯了。   王悦直接拎着他上楼,进了厢房将吓得不轻的谢家小公子往窗户边一放,他伸手啪一下推开了窗,风迎面吹来。   楼外便是秦淮河。   古渡口,穿着孝服的周家三兄弟刚好登上了船,周家长子手里头抱了个雪色襁褓,四人辞别了送行的故人,乘船去往远方。   王悦坐在窗户边静静地望着那艘船,秦淮河上波光粼粼,船慢慢朝向远处行去,迎风展开了一扇昏黄的帆。   那船离建康越来越远。   从此山长水远,诚愿再会无期。   谢尚没认出来那船上是周家人,他推了把略有失神地王悦,寒着脸道:“你干什么呢?”   王悦随意地笑了下,“瞧我老相好呢!”   谢尚的脸顿时一黑,连不知羞耻都懒得骂了,“那你拉我来做什么?”   王悦道:“让你陪我喝酒啊!要不要我再给你招两个唱小曲的进来?”   “滚!”   王悦忽然大声地笑起来,他招手喊人,“上酒!”   话音刚落,一坛坛的酒果真被送进了屋子里头,谢尚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涨红了脸骂“无耻!”   王悦欣然接受,扬手倒酒。   多年之后,镇西大将军加都督四州军事谢尚被人盛誉为东南第一儒将,“谢镇西”三个字名震天下。   谢镇西坐镇豫州十二年,治军严苛,为人洒脱,平时爱逛窑子,爱喝酒,爱听曲,牛渚月下横吹笛,北窗之下弹琵琶,潇洒风流的样子不知倾倒了豫州多少男女。他也常在豫州街头撞见形形□□的膏粱子弟,一瞧见那些穿着鲜红朱衣的世家子便会下意识顿住脚步,盯着那些少年的背影微微失神,每当这时,他便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清风习习的清晨,有个年轻世家子招手大喊一声,“上酒!”   而那时琅玡王家世子的名字早已经隐没在厚重尘埃中多年,再无人提起也再无人记得了。   当谢尚自己也终于开始笑着喝酒时,他方才明白,男人要笑着喝完一整场酒,是多么不容易。   ......傍晚,王悦送喝懵了的谢尚回谢家,回来的路上,他撞见了自己许久不见的二弟。   王恬分明也认出了王悦,隔着大半条街,他看了王悦两眼,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走了。   王悦没有出口喊住他,王恬瞧不上他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没必要去找不自在。王恬与他不是一母所生,王悦与他并不亲近,王恬的母亲是王导唯一的妾侍,姓雷,府里人喊她雷夫人,王导纳妾这事一直是曹淑的痛处,王悦也不清楚其中具体的缘由,只知道雷夫人似乎于曹淑有恩。   昏昏沉沉的王悦看着自家二弟的背影,若有所思,这都快晚上了,王敬豫这是要上哪儿去?   逛窑子去?不太可能。   王悦忽然便想起件事,这些日子王恬似乎总和一些奇怪的人来往,他仔细回忆了一遍,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他忽然便想起那无端消失的刺客。   回到王家,他把王有容喊了过来,“去查查,二公子最近在干什么。”   王有容偶尔不靠谱,但查东西确实是一绝,当天夜里便把东西给王悦送来了。   王悦摊开仔细看了看,忽然就懂了。和那刺客倒是没什么关系,不过他这二弟干的确实不是什么能摆上台面的事。   “世子,二公子看样子不日便要动手了。”   王悦将那东西轻轻扔在了案上,“他办事不过脑子。”   “那我们是?”   王悦忽然笑了下,“不过难得这事深得我意啊。”他思索了片刻,望向王有容,“派人跟着他,帮他扫个尾,别留下把柄。”   王有容相当痛快地应了下来,他看了会儿王悦,忽然又道:“若是二公子下不去狠手,用不用……”   “你说呢?”王悦没再说话,一双眼静静望着王有容。   王有容懂了。   三日后,昔日辉煌而今破败的周家大门口挂了只带血的□□袋,围观的百姓拥了一层又一层,午时,终于有人壮着胆子走上前将那麻袋解下来,从里头倒出了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王家小将军王应。   所有人均倒吸一口凉气。   消息传开,大快人心。   王悦得知消息的时候正在院子里整理记录各地收成的名单,一阵诧异过后,他对自家这位堂弟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并且下令一定要严惩下黑手之人,查,必须查!决不姑息!   那报信的人走后,王悦看着院墙那头鬼鬼祟祟探听消息的下人,抬手缓缓喝了口茶,再抬头,那人已经悄无声息地没了影。   王悦看了眼王有容,后者低下头去。   王悦看着他,问道:“说来听听,把人挂在周家大门口这主意谁想出来的?”他顿了下,“有才。”王应前两日刚杀了周顗,这时候把人拖到周家大门口,这是摆明了要王应的命。   王有容低着头笑了笑,“我远远听着二公子说了一句,说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王悦顿了顿,“有才。”   王悦确实有些没想到,王恬真敢这么绝,王应据说是废了只手,怎么废的?被人拿石头一节节砸碎了骨头,这和当初戴渊的死法很是接近,王恬就差把报应两个字贴王应脑门上了。   王悦记得他那二弟打小就爱路见不平吼两声,平日里喜欢结交武人,动不动便要和人义结金兰肝胆相照,他整王应可以说是性格使然,说得再简单点就是一句话:看不下去了。   王应之前打着琅玡王家的名号在建康城横行无忌,王恬便已经瞧这人相当不顺眼,王应虐杀周顗与戴渊的那一刻,他那二弟估计便下定了决心要替天行道。这事无关他是不是琅玡王家人,道即是道,王悦至今还记得当年太学的夫子给王恬的评语是:好武傲诞。   他替枉死的周顗与戴渊打抱不平,王悦一点都不觉得诧异,至于自己顺手帮一把,这也是人之常情。   王应此人,废他只手,真算轻的了。   说实话这真的得算一件好事,王悦唯一没想到的是,这件事竟可以败露得如此之快。   上午奄奄一息的王应被人从麻袋里倒出来,中午王应的亲爹便带着人马冲上门来指名道姓要见王恬。得知消息的王悦相当诧异地看了眼王有容,王有容也有些愣住了。   两人刚还挺得意,忽然便面面相觑。   “你不是说处理好了?”   “绝对处理干净了。”   “那王含怎么知道是王恬干的?”王悦有些懵,这简直是他见过的最惨不忍睹的一桩阴谋,不到三个时辰便给人破了,“怎么回事?”   王有容也懵。   王悦当机立断,决定还是去救救那位失手的二弟。   刚一入大堂便听见一道怒吼。   “我儿子出点什么事儿,王敬豫我要你偿命!”   王含也是气疯了,一大清早看见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王含被人从麻袋里倒出来,他一个做父亲的,当场杀人的心都有,他抬手指着王恬,“把他先给我绑起来!”   王恬看着朝他拥上来的人,下意识往后退。   “慢着!”王悦开口喝住了手底下的人,走上前去打圆场,“这是出什么事了,大伯父?”   王含回头看见是王悦,神色更冷,他将手中的书信朝王悦砸过去,“他把王应打得只剩了一口气!王应若是出事,我要他的命,王长豫,今日便是你父亲在此,他也没话可说!”王含平日里绝不会跟王悦撕破脸皮,今日实在是气疯了。王应是他的亲儿子,虽然过继给了王敦,但依旧是他的亲儿子!由得你们欺负?   王悦拆开那书信看了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这个二弟莫不是个傻子吧?!这事真不怪王有容,王恬自己把前因后果在与友人的信中写了一遍,寄出去的时候,信给人截了。   “王长豫你有何话好说?”王含冷冷问道,“人我要带走,我儿子出点什么事,他得偿。”   王悦看了两眼一旁脸色有些不大对的王恬,他缓缓折着那信,回头望向王含,他开口道,“假的!这绝对是假的!”   王含猛地暴怒喝道:“这还有假?”   “这是栽赃!陷害!挑拨离间!”王悦将那信往案上一按,“这信绝对是假的!”   “假个屁!”王含猛地拍案喝道,“字迹落款全是他王敬豫!”   王悦摇摇头,随手从案上捞起笔,看了眼王有容,王有容愣了下,王悦喝道:“磨墨!愣着干什么?王家养你干什么吃的?!”   王有容连忙刷一下去磨墨。   王悦回过头对着王含笑了下,“伯父,你别见怪,我这人脾气不大好。”说着话,他拿笔尖蘸了道墨,在纸上缓缓写了行字。他放下笔,将那张纸递了过去,“不就是字迹吗?你瞧瞧,我随手写的,这不是和这上头的字一样吗?伯父难不成还以为是我打了堂弟?”   王含接过那纸看了两眼,脸色猛地青了青,他忽然刷一下把那纸给撕了,“王长豫!你这是要护着你弟弟?”   “伯父,我是同你讲道理,我们别错冤了好人,你也瞧见了,信谁都能写,你如何肯定这信不是假的?”王悦说着话看了眼王恬,又对着王含道:“再说了,王家谁都知道敬豫是个什么样的人,德才兼备,品学皆优,他肯定干不出这种事,伯父你不能凭一封谁都能写的信便污他清白。”   王恬听见“德才兼备品学皆优”八个字时明显顿了下,他盯着王悦看了很久,眼神很诡异。   王含铁青着脸,“我污他清白?信是从他院子里传出来的!他亲手写的!他差点杀了我儿子!”   “伯父,你怕是忘记了,王应他认了别人做父亲,祖宗跟前拜过了,他不是你儿子了。”王悦转开话题又道:“伯父,你心疼你侄子我明白,我也难受了一上午,不过一码归一码,总不能因为伯父你心疼侄子便让我二弟受了委屈不是?今日我就把话放这里了,你要带他走,成,拿出点可信的证据来。”   王含如今哪里有心思找什么证据,王应危在旦夕,他恨不得将面前的两只畜生活活掐死,他冷声道:“若是我今日就是认定了你二弟伤了我儿子,我非得带走他呢?”   王悦顿了会儿,缓缓开口道:“伯父,那你这话未免伤感情。”他看了眼外头的王家侍卫,又望向王含。   王含盯着王悦,额头的青筋直跳。   王悦开口道““伯父,今日这事即便是闹到了家中诸位长辈面前,我还是这番话,公道自在人心,不过话说回来,前些日子因为周顗之死,家中闹成什么样子伯父相必也知道,如今好不容易平息下去了,此时小堂弟的事若是再次摆到明面上来谈,怕又是一场风波,伯父自然可以不信我,那无非是我们把这事在诸位叔伯面前摊开讲,道理还是这个道理。”王悦轻轻扫了眼王含的脸色,低声道:“我相信到时候自有公论,你说是吧?”   王含的脸微微扭曲,王应杀周顗这事确实过头了,族中许多人虽然碍于王敦的面子不提此事,但心底都有些觉得此事激化了士族矛盾,有些不悦。此事好不容易平息了些,王含自然不愿意将自己的儿子再推上风口浪尖,他死死盯着王悦,良久才道:“王长豫,你……”   王悦打断了他的话,笑道:“不好意思伯父,我今日还有事,这事你既然明白了,咱们便说到这儿,长豫不送了。”   王含气结,袖中的手用力地攥紧了。   王悦看着王含阴沉着脸走出了大门,一直目送着他离开视线,王悦至此终于轻松了口气,他扭头看向一旁一直未发一言的王恬,却发现王恬的神色相当怪异,他思索片刻,问道:“你怎么了?”   “当日若不是你杀了周晏,本不会生出这么些事,你和父亲在祠堂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周家如今落到这般田地,皆是因为你。”   王悦看着王恬良久,开口道:“周晏之死另有隐情,我兴许没有杀他。”   “所有人亲眼目睹,还有何隐情?”王恬盯着王悦,“你从小就是如此,无论你犯什么错了,家中从没人会怪你,父亲不会,诸位叔伯更不会,你错了,他们都瞧不见,你便以为自己没错。”   王悦顿了会儿,开口道:“你好像挺讨厌我的。”   王恬望着王悦,眼神极为直白,而后他开口道:“今日之事我没错。”   “我没说你有错。”王悦已经恢复了寻常的神色,淡然道:“你只是蠢。”   王恬的脸色顿时相当难看,隐忍片刻后才道:“我没错,我不会谢你,若不是你杀人,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若是良心未泯,便该弃恶扬善,今后好好收敛你嚣张跋扈的性子,你也不是无药可救。”   王悦点点头,“行,我知道了。”   王恬站着没动,不知为何,他竟是没法移开自己的步子,他盯着王悦,不知多了多久,他终于开口道:“今日为何要帮我?”   “好了,别说了,我正后悔呢!”王悦扭头看了眼王有容,一惊,“王有容你怎么还在磨墨?!别磨了,走了!” 第64章 借粮   周家倒了, 得罪琅玡王家是个什么下场, 全建康的人都看在了眼中。   如王悦之前所料,王敦果然没能收手,短短几日之内, 他一连收拾了十多户世家大族, 敲山震虎, 整个建康朝堂顿时风起云涌。颍川庾氏、义兴周氏乃至陈郡谢氏等世家大族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波及。   几天之内, 数十封奏章送至了皇帝病榻前,朝中重臣为避灾祸纷纷请求外镇,其中包括庾家大公子庾亮等众多声名显赫的朝官。皇帝闻讯, 急火攻心吐血不止, 朝中事宜全权交给了太子司马绍打理, 可惜太子势微, 自保已然勉强,遑论力挽狂澜。   建康城被王敦一人搅了个地覆天翻。   王敦的便宜儿子王应被人废了只手, 王敦也不说追究,只派了几个大夫过去便没了下文。众人都瞧出来王敦对这便宜儿子没什么感情,也不知是哪位仁兄先开了个头,知道王敦无子, 主动上门巴结王敦,说是要给他当儿子,王敦也有意思,竟然真的收了他当儿子。消息一出,建康城忽然就刮起了认王敦当爹的风尚, 无数年轻人跑到王家来表忠心,王悦眼睁睁地看着王敦多了二十几个儿子,一夜之间子孙满堂。   王悦目瞪口呆。王应病好之后瞧见这么多哥哥们,怕不是要活活气死。   干儿子的事暂且不说,这些日子建康被王敦搅得大乱,王悦多次上门求见王敦,却始终没见着王敦的面,他去同王导商量,王导也没什么可行的主意。   王敦早已化龙,从他带兵打进建康城起,江东便再没了能制衡他的势力,他真想要做什么,没人能拦得住他。   当瞧见王导脸上露出担忧神色时,王悦终于意识到,王敦已经凌越于琅玡王家之上。   他已是当世枭雄。   王悦去找王敦,心里打定了主意,若是王敦再躲着他,他干脆放把火把王敦的府邸烧了算了!他不信了,王敦还能躲他躲一辈子?   就在王悦打算破釜沉舟时,王敦却出现在了他面前。   南征北战的将军对着王悦道:“我要走了。”   王悦的话忽然全卡在了喉咙里,他望着王敦,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要走?你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王敦拍了下王悦肩上的风絮,“我打算回武昌了。”   这消息有些突然。   王敦忽然笑道:“前些日子不是你催着我走吗?如今我真要走了,你可放心了?”   王悦顿了一会儿才道:“我以为你不走了。”   “你伯父我是武将,根基所在是沙场而不是朝堂,屯兵京师不是长久之计,我自然要走。”王敦悠悠又叹道:“我不在东南这些日子,后赵那帮胡蛮突袭南下,夺了兖州、徐州、豫州大片土地,我得赶回去看看。”   王悦对近日东南局势也有所耳闻,东晋门户一直就这么几个将军在守,祖约年纪太轻,苏峻心术不正,陶侃地处偏远,王敦一走,长江一带没有强藩镇守,后赵石氏父子趁火打劫抢了不少地盘。   王敦负手道:“敢抄我的家底,也不瞧瞧自己多少斤两,一群狗东西。”   王悦闻声看向王敦,忽然心头一热。后世常诟病东晋偏安一隅,却不知东晋绝不算疲弱,东晋一世,名将辈出,将星璀璨,前有祖逖刘琨,再有王敦、温峤与不世出之将才桓温,后又有陈郡谢氏横空出世,北府兵名震天下。   东晋不弱,王师北定中原本该指日可待,却终究败在了门户私计上,令无数人扼腕长叹。   王悦望着王敦,忽又想起那句话。   东晋之乱,自王敦始。   王悦终于开口道:“你这一走,是还打算还要再回来,还是打算留在外头了?”   王敦闻声笑了起来,“那可说不准!”他伸出手拍了下王悦的肩,“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谁又知道将来会出什么什么事呢?”   王悦望着他,许久都没说话。   王敦走了。   他离开建康的那一日,百官前去相送,甚至连前两日刚吐了血的皇帝都勉强抱病出了宫门,只为了不得罪这位王家大将军。   王悦站在古道口望着那远去的队伍,教坊奏着别离曲,他听着那丝竹弦声不觉失神。   王敦真的走了,临走之前,这人不管不顾地将建康朝堂搅了个地覆天翻,铲除了一切不利于琅玡王家的势力,最终留给了他与王导一个清静的朝堂。他所做这一切,也不过是为了还琅玡王家一个清静的朝堂。   他对不起士族,对不起皇帝,对不起死去的周伯仁,可他坐断东南三十年,对得起天下苍生,对得住琅玡王家。   “若是可以,别再回来了。”王悦端起酒,遥敬那远去的将军。   ……王敦走后,所有的事都暂时告一段落,王悦原以为能稍微松口气,却不料刚一回家就被王导喊过去了。   粮食!借粮!买粮!征粮!   王悦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已经记不住东西了,脑子里只剩下王导沙哑的声音在不断循环,只有两个字:粮食!   王敦一走,王导根本没时间喘口气,京师一大堆事压在了他身上,其中最首要的便是粮食一事。   前阵日子江东连日阴雨,致使今年荆州一带粮食收成极为惨淡,东晋本就连年战乱粮食紧张,如今真可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此事若是不妥善处理,怕是要闹出东晋立国以来最大的一场饥荒。   王敦尚未离开建康时,王导便已经注意到了此事,只是抽不出空来收拾,如今王敦一走,这事立刻被他摆上了桌面。借粮买粮屯粮刻不容缓。   王导不能离开建康,这事便交给了王悦。   王悦深知此事关系重大,没做耽搁,去尚书台收拾了东西,打算明日一早便出发去借粮。他派人去知会了王有容,打算把他也带上。   王有容听见那侍从和他说“世子要你赶快收拾东西,明日跟他去京口讨饭”时,王有容这么个处变不惊的人,他惊呆了。   借粮?可不就是要饭吗?   王悦笑了笑,将重要文书整理好后封了起来。等他收拾完东西后,往窗外看了眼,才发现已经入夜了。月明星稀,灯下无人。   王悦一个人坐在窗下,难得相当冷静地将这阵子的事梳理了一遍。那刺客从东巷凭空消失后便再没了消息,线索一下子断了。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杀人的刺客与上回在巷子里遇上的刺客是同一批,这说明,对方盯上自己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   敌在明,我在暗,如今的局势对王悦来说不算乐观。他不怕对方直接对自己下手,他怕对方跟他玩阴的。   他如今也没有更好的主意,走一步看一步,尽量小心提防着,暗地里则派人继续追查,他树敌太多,要他的命的人也多,一时半会怕是查不出来,他心里有了准备,倒也没有太沉不住气。   当务之急,不能自乱阵脚,该办的事还是要接着办,粮食还得借,刺客还得查,日子还要继续过。   王悦琢磨了一阵子,夜渐渐地深了。王悦没有丝毫的睡意,抬头望着窗外的月亮,看了不知多久,他起身套上了衣服。   王悦去了陈郡谢家。   谢景似乎已经睡下了,院子里头没有光。王悦放轻脚步,推门走了进去。屋子里一片昏暗,王悦走近了,才发现床上没有人。   这么晚,上哪儿去了?   王悦顿时颇为不解,掀开了被子随意地在床上坐下了。他一个人在床上干坐了大半天,看着黑漆漆的屋子,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轻轻啧了一声,怎么还不回来?要不要出去找找?这大晚上的上哪儿找去?   王悦坐在床上思索着谢景能上哪儿去,困意却不知不觉地涌了上来,他忙了一天,睡意上头,竟是有些扛不住,他又坐在床上等了大半天,打着哈欠,竟是不自觉地睡了过去。   谢景回来的时候,瞧见那微微打开的院门脚步微微一顿,他推门走进去,一直走到了床前,拨开了床帐。   一片昏暗中,王悦微微蜷曲着躺在床上,靠着被子睡着了,手不自觉地抓着被子角。   谢景挑开床帐的手顿住了,他静静望着躺在他床上的王悦,眸光沉了下去,他许久都没有动作。   终于,谢景低下身,极轻地摸了下王悦的脸,他解开了王悦的衣带,又给他脱了鞋,轻轻给他盖上了被子。他坐在了床头,过了许久,他伸出手,缓缓地握住了王悦微微张开的手。   王悦的手很暖,谢景可以感觉到那股温暖从少年人的手心传来,让他浑身都渐渐暖了起来,那股暖意抚平了多年来他心底那片带着血腥味的阴郁,让他变得平静而温和,他一瞬不瞬地望着睡着了的王悦,眼中没有一丝光亮。   一片昏暗中,他听着王悦均匀的呼吸声,缓缓地抓紧了王悦的手。   王悦睡迷糊了,大半夜醒过来,看着身旁的谢景半天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又在做梦。既然是做梦,他随意地伸出手,摸了下谢景的脸。   谢景睁开了眼,望向了他。   王悦睡懵了,没脾气也没脑子,还当自己在梦里,随口问道:“出去找女人了?这么晚才回来。”   王悦话音一落,便觉得谢景的眼神有些异样,他随意地抓了谢景的手,“找谁去了?”他说着话,贴着谢景又要闭眼睡过去,模糊间听见自己在念叨,“我对你不好吗?”   谢景听着那声音渐渐弱下去,感觉到王悦抱紧了自己,他伸手将睡迷糊了的王悦轻轻压入了怀中。   王悦埋在谢景怀中,一点点低下头去,闻着熟悉的味道,不知不觉又要睡过去。忽然他一个激灵,猛地抬头看向谢景,他慢慢地睁大了眼,好半天没眨眼。   “谢景?”   谢景看见到王悦刷一下坐了起来,头砰的一声撞着了床头,忙吃痛地又低下头来,正好对上自己的视线。“撞着了?”谢景没来得及拦住他,伸出手去揉王悦的脑袋。   王悦捂着头,闻声忙摇头,“没没没、没事。”   谢景起身坐了起来,摸了下王悦的头,没摸出伤,他轻轻揉着,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想笑,“还疼吗?”他低头看着王悦。   “不不不疼。”王悦说句话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他忽然抬手拍了下自己的脸,这才终于清醒过来,他像是猛地想起什么似的看向谢景,“唉!你回来了?”   “嗯。”谢景怕他冻着,顺手给他裹了下被子,“你怎么过来了?”   王悦心道那我就不能想你了吗?他倒是没把这话说出口,嫌热随手扯了下领口,又把那被子踹下去了,“我过来看你,瞧你不在,我想着我等会儿,直接给我等睡过去了。”他忽然凑近了些,逼得谢景往后退了点,“你上哪儿去了?大半夜的不见人。”   “在书房处理点事,忘了时辰。”谢景说得是实话。   王悦想了想,信了。   谢景揉着王悦的脑袋,打量了他一会儿,问道:“你明日要去姑苏?”   王悦闻声微微一愣,“你怎么知道?”   谢景没说话。   王悦点点头,“是有这回事,我得去京口广陵一带借粮,朝廷今年发不出赈灾的粮食,借不到粮食的话,饥荒加上冬天,得死不少人。”王悦想了会儿,又道:“郭璞你知道吧?就天天给人算命的那尚书郎郭景纯,他说今年是个大灾之年,给王导吓得不轻,王导脱不开身,那只能我去了。”   “你自己去?”   王悦在谢景面前一向不硬撑,“是我自己去,但我还真没什么底,我偷偷跟你说句实话,我从没到过姑苏,京口倒是去过两趟,可惜头一次得罪了太守,后一次得罪了京口郗家,我后来打京口路过都是绕着走的。”王悦回忆年少轻狂岁月,往事确实不堪回首。   谢景听完倒也没说什么,王悦的事他只会比王悦更清楚,因为王悦会忘记,他不会。他低头看着王悦,低声道:“我陪你去吧。”   京口尚且无所谓,但姑苏与广陵那一带,王悦不知世情,过去了也是举步维艰。荆扬一带出商贾,当地人身上生来带着股生意人的精明,做事习惯四两拨千斤,他们不敢得罪琅玡王家,却有的是办法整治人生地不熟的王悦,这便是世情。   谢景外镇江淮许多年,心里这点数还是有的。这世上最聪明的,永远是生意人。   王悦一听谢景要陪自己去,看着谢景的眼睛都直了,“你说真的?!”   “嗯。”   王悦抓住了谢景的胳膊,忙道:“那成啊!我可以安排。”   谢景看着王悦压着激动的样子,眸中暗了下去,他揉了下他的脑袋,问道:“还疼吗?”   王悦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谢景在说自己刚撞着床头那事,他立刻摇头,“不疼了!没事!”   “那继续睡吧,离天亮还早。”   王悦点了下头,明日一大清早就得走,确实时间有些紧,他怕谢景太晚睡明日会觉得累,不敢多折腾,抱着种能多睡会儿就抓紧多睡会儿的念头,抓着谢景的手就躺下了,发觉谢景的手有些冰凉,他也没多想,相当自然地把谢景的手拢住了,低头轻轻呵了口气,“睡吧。”   谢景看着替他暖着手的王悦,什么都没说,一直到看着王悦睡过去了,他才终于抬手抚上他的脸。   他将睡着了的王悦轻轻地、缓慢地压入了自己的怀中。   秦淮渡口,天上下着细雨。   王有容抄着手站在渡口等人,顶着冷风背着匣子,他不停地搓着手。入秋了,天气说凉便凉,一场秋雨一场寒,昨天半夜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下了小半夜,彻底将夏末下成了清秋,出门忘记加衣裳的王有容打了个寒战。   伙计在往船上一样样地搬着行李,侍卫拿白布把刀包起来,所有人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王有容心头正盘算着路线,远远瞧见两个人走过来,他定睛一看,忽然有些傻眼。   王悦卷着截猩红的袖子给人打着伞,两人正朝着这边走过来。王有容一眼便认出来王悦伞下那眉疏目朗的男人是谁了。   谢家大公子生的确实好看,远远瞧去,就跟水墨画里走出来似的。   王有容服了。 第65章 婚书   从建康去姑苏, 最快的无非是水路。   谢景喜静, 上了船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王悦知道他就这德性,趁着他没注意, 忽然侧过身子抓住了他放在案上的手。   谢景扭头看了他一眼。   王悦忽然在那一眼中找不着北了, 那双漆黑的眼清清冷冷的, 像是浸在冷水里头的星子, 他望着谢景笑,道:“谢景你去当神仙吧,我给你供起来。”   谢景的眉头极轻地抽了一下, 他没说话, 一双眼望着王悦始终没转开。   王悦另一只手里头还掂着文书, 他摩挲着那文书, 轻轻地笑开了。前路未明,道阻且长, 有这么个人愿意陪着你走,足以慰平生。   他没再说话,见谢景没什么反应,索性就抓着他的手低头继续翻文书。   船在路上遇着了点风浪, 耽搁了两天。   这一晚王悦估摸着该到了,他打算熬夜,可不知是疲倦还是怎么的,他一入夜便开始打哈欠。他坐在谢景身边看文书,一封文书看了小半个时辰没翻过页, 他眼前开始渐渐模糊起来。   谢景看向他,没说话。   就在王悦终于失去意识低头往下栽的时候,一只手轻轻接住了他。   谢景将人揽入了怀中。   王悦睡死过去前还轻微挣扎了一下,一双惺忪的眼茫然地看着谢景的脸,费力想了想,不知不觉又睡过去了,这下彻底没了动静。   谢景看了会儿,眼中一点点暗下去,他抬起食指轻轻蹭了下王悦的脸。这人不吵不闹不耍狠的时候,真是温驯又好欺负,似乎一伸手就能抓住他身后毛茸茸的尾巴,谢景的食指轻轻蹭着王悦的脸,一点点漫不经心地往下。他看着王悦往自己的怀中埋了埋。   谢景的眼中没了光亮。他此刻才发觉人的欲念真是永无止境,上一世他只求王悦活着,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活着就好,可王悦死了。   多年后重逢,他想的也是,你活着就好,可等的久了,他又忍不住想要王悦回头看他一眼,他想的是,一眼又能如何?等到王悦真的回过头来看着他,他却忽然变了,他想要王悦,什么样的都要,什么手段无所谓,他要王悦。   而今王悦真的在他怀中了,按道理说他本该觉得喜悦,他却仍觉得不够,心里头有块地方总是填不满,他想将王悦揉碎了填进去,他想要王悦的所有。   谢景一点点将睡熟的王悦压入了怀中。   姑苏城在京口之外,船夜半时分抵达京口。   江清月明,渡口亮着盏有摆渡人绑在江边竹竿上的灯笼,灰蒙蒙的一团黄光。水岸边屋舍林立,一副秋水月夜的宁静景象。   京口官员早早地候在了渡口,夜里吹着风,一群官员簌簌地抖着袖子等着人。   “他怎么了?”王有容跳下了船,看了眼从船舱中抱着人走出来的谢景。他盯着谢景手里头的王悦看了两眼,一抬头正好撞上谢景的视线,不知为何他鸡皮疙瘩顿时起来了,他有些瘆得慌。   谢景望了他一眼,没说话,抱着睡熟了的王悦往下船。   王有容犹豫了片刻,还是打心底觉得王悦这副样子非常之不雅,“要不我来吧。”他伸手去接人。   “不用。”谢景的声音很冷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王有容一顿,注视着夜色中地谢景,眼神顿时非常之微妙。谢景的声音顿时让他想起了些事,他可没忘记当初这人对自己动过杀机。   王有容果断没再去招这位谢家大公子,招手喊人过来安排住处。   深夜的京口,老黄犬耷拉着耳朵趴在老巷子里,包着头巾地老伙计支着块牌子卖酒和饼。京口内城宵禁不严,小巷子里总能寻到一两位夜里出来摆摊的小贩,巡街的低等士兵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夜里巡街饿了,还会不声不响过来买上块热乎乎的饼,若是冬天,便再点上半碗热酒暖暖胃。一来二去,这便成了京口当地一大特色。   忙了大半晚的王有容总算得空了,他一拍手,顶着夜风,带着一大群侍卫仆从上街吃宵夜。   乌泱泱的一大群人在巷子里头席地而坐,人人手里捏着饼,面前的炉子上烫着酒,披麻戴孝的王有容坐在火炉边咬着大饼,满身脂粉香气扑鼻。   “王大人。”不知是那个人起了头,凑过去问了王有容一句,“今日那船上的是谢家大公子吧?他是不是抱着……”那侍卫似乎不知如何说好,忽然转过身抱了下一旁的年轻侍卫,“这样?”   王有容正喝着酒,噗一口全喷了出来,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   “王大人你没事吧?!”一群人忙上去给王有容拍着背。   王有容给酒呛的眼泪都出来了,他摆摆手,“没事!我没事!”他擦了把嘴角的饼屑,对着那侍卫道:“这些事你们权当什么都没瞧见,知道吧?没瞧见,我也没瞧见!”   “对对对!没瞧见!”一群人立刻点头应和。   王有容咽了口口水,低头喝了口酒。   过了许久,有人压低了声音问道:“王大人,那之前不是都说世子是和太子殿下吗?怎么又换了人?”   “王大人,世子这事到底真的假的?你说给我们听听吧,我们保证不说出去,你说说?”   王有容扫了他们一圈,过了良久,他终于压低了声音缓缓开口道:“我跟你们说,这事你们算是问对人了。”他喝了口酒,“这种事我这真是从不跟外人说,你说说,这种事我敢随便跟外人胡说吗?说出去,咱们丞相府的面子往哪儿放?世子的脸又往哪儿放?”   忙有人应和道:“那王大人你同我们说说!我们都是自己人,我们绝不说出去!保准听过就忘!”   王有容瞥了眼那开口说话的人,似乎略有为难之色,他看了眼围过来的侍卫,手指头状似纠结地轻打着碗。   侍卫顿时领会过来,回身对着那卖酒的老人道:“再烫壶酒!最贵的!”一群人忙将热好的酒好生地捧到了王有容地跟前,“王大人你用酒!”   王有容低咳了声,伸手缓缓接过了酒,夜里的冷风吹在他脸上,他抬头扫了眼一股脑凑上前来围着他的侍卫,过了许久他才道:“这事……说来那就话长了,其实世子啊,他和太子那事是真的,和谢家大公子的事,那也是真的,我同你们说……”   小巷子里头一群人围在一块窃窃私语,里头时不时传来惊呼声,倒吸凉气声,大饼掉地的啪嗒声响。   卖饼的老头背着手凑在外头,听说书似的听得津津有味,忽然他回过神来,抬脚踹了下凑过来的大黄犬,“去!”   大黄犬缩了下,呜咽了两声,而人群最里头披麻戴孝的清秀男人正说到精彩之处,舌灿莲花。有见识的人一眼便能堪破天机,此书生在破巷子里头口若悬河指点江山的模样,一看便是煊赫权门出来的老牌幕僚。   琅玡王家的幕僚,论口才,他们称二流,建康城没人敢问一流。   王悦次日一大清早便起了,从睁开眼那一刻起便不停地打喷嚏。   他擦着鼻涕坐在堂前吃早饭,外头下人通报,说是拜帖已经送至京口郗家了,王悦点了下头,正想让这人下去,忽然发现这人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大对劲。他一顿,放下了擦鼻涕的手,从袖中掏出了干净的帕子。   那下人点头退下了。   王悦不知为何更觉得奇怪了,捏着手帕看着那下人远去的背影,忽然开口把他叫住了,“等会!”他看着那下人回过头来,问道:“王有容呢?一大清早不见人?”   王有容过来的时候,王悦盯着他眼下的黑色眼圈看了很久,多嘴问了句,“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昨夜出门逛了圈,回来得晚了。”   王悦不觉异样,也没多问,对着他道:“对了,我昨晚翻文书时查到件事,年初的时候,郗鉴进过京,你猜那时是谁帮着王导引荐的他?”   王有容想了会儿,记起来了,“左仆射纪瞻。”   王悦点头道:“是他,我记得当初王家出事,也是他在皇帝面前给王家求的情,他为何会出手帮我们?这里头有何隐情吗?”王悦想了很久都不记得纪瞻和王家有何交情。   王有容恢复了寻常正经神色,思索了会儿,他开口道:“纪大人替王家求情过后,丞相亲自上门拜谢过他,丞相似乎也颇觉奇怪。”   王悦沉默良久,开口道:“算了,至少他帮着王家,等回去后,再上门去走动走动吧。”王悦想了片刻,道:“我瞧王导是存了引郗鉴入京的打算,若真是这样,到时候说不定又要有求于纪瞻。算了,此事先不提,当下还是粮食的事重要,你吃点东西,吃完我们去见见郗老将军。”   王有容看着招呼他坐下吃饭的王悦,心里头顿时有些异样,他忽然有些良心难安,开口道:“世子,昨晚……”   王悦忽然打了个喷嚏,吸着鼻子抬头看他,“你怎么了?”   王有容想了想,“没事,没事!”   说出去的话,那便是泼出去的水。王有容望着王悦,心里不住抱歉,这昨晚喝得有些多,开始还稍微克制些,后来便无所顾忌了,他一时也忘记了自己说了些什么,总归……还是别提了。   王悦是一个人去的郗家,没和谢景一块去,他虽然得罪过郗家,但是王导与郗鉴是多年故交,他想着这事终究是他出面比较合适,便自己一个人去了。   到了才知道不巧,今日郗老将军不在。   “前天老将军收着了消息,江北流民那头出了点事,他受好友前去,本该是昨晚回来,却不曾想路上耽搁了,今日一早书信到家,说是给世子你赔个不是,粮食的事他已经安排下去了,世子有什么事,与我们家女公子商量便是。”   王悦听着那幕僚地话,脚步忽然微微一顿,郗家大小姐?   郗老将军平生子嗣不多,膝下二子一女,长子郗愔今年才十岁出头,长女郗璿今年二十岁,和王悦同年同月出生。   王悦顿觉不好,他是认识这位郗家大小姐的。要数世上王悦不想打交道的人,郗璿肯定排得进前十。   两人头一次见面,这位郗家大小姐穿得像个乞丐似的在街上游荡,王悦记得那天是乞巧节,他路过京口,瞧见郗家大小姐行侠仗义,误以为她在打家劫舍,他路见不平随手相助,两人梁子就此结下了。郗家大小姐自称自己是个胸大无脑的女人,实际上她没胸,但确实无脑,她最恨腹中空空的纨绔草包,两人打从京口第一次见面,王悦便备受歧视。   犹记得当年郗大小姐得知两人可能要成亲时那一句“啊呸”,唾沫差点溅了王悦一脸。   是了,两人同年同月生,据说两家父亲曾指腹为婚。不过此事后来不了了之,因为曹淑瞧不上郗璿,觉得她是个没娘的野孩子,没有教养也没不识大体。王导出了名的惧内,此事便再也没有人提起过,王导心里颇觉对不起郗家,后来郗王两家通婚,无论是嫁娶,他安排的都是最盛大的排场,给足了郗家人面子。   郗家大小姐一直没能嫁出去,今年二十岁了,恨嫁之心京口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自十五岁后她便知道要自力更生,据说所有路过京口的成年男子,但凡不是缺胳膊少腿,郗家大小姐都会将人拖回来请吃饭请喝酒,可郗家大小姐仍是没能嫁出去。   王悦打京口躲着走的最主要原因,就是不想见郗璿。今日得知又要与这位大小姐打交道,王悦无话可说。   为了粮食。   王悦走进了大堂,大堂里只有零星几个侍女,没瞧见郗璿,王悦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松了口气,一扭头却忽然发现郗家大小姐倚柱笑着打量自己。   吓了一跳的王悦:“……”   “别来无恙啊,王长豫?”郗家大小姐穿得像个蜘蛛精似的,她掸去了肩膀上的灰,对着王悦笑道:“我等了你许久了。”   王悦:“……”   两人出门去了花厅。   对视了一会儿,郗家大小姐亲自抬手给王悦倒了杯茶,又亲手递到了王悦的面前,王悦与他有些年头没见了,一时还以为她换了脾性,结果郗大小姐坐下来的第一句话让王悦差点没被茶呛死。   “你来提亲啊?”郗家大小姐支着下巴望着王悦。   王悦一口茶全喷出去了。   郗家大小姐咯咯咯地笑起来,王悦看得毛骨悚然,却听见郗璿又柔声道:“你放心,粮食的事我已经安排下去了,你查过便能带走,大是大非我郗家还是拎得清楚的,今年是百年不遇的荒年,捐粮便是救国难,我郗家理当倾尽全力。”她望着王悦又咯咯咯地笑起来,“再说了,今后便是一家人,”   王悦一听见郗璿的笑,手极轻地抖了下,却见郗璿递过来两份东西。   第一份打开看是粮食的清单,东西的数量一眼便知诚意,比王悦想象中要多了一倍不止。   王悦诧异过后,打开第二份东西看了眼。下一刻他忽然愣住了。   婚书。   他刷一下去翻最后的落款,金印红泥,往上走,是一行极为端正沉稳的楷书,那王悦再熟悉不过的字,那是王导的字。   这是封王导亲笔写的婚书。   婚书上的两个名字是:   王长豫,郗子房。   郗璿坐在那儿望着明显有些反应不过来却依旧镇定的王悦,抿了口茶极轻地笑了下,眼神颇为玩味。   王长豫,你当京口郗家的粮食这么好借的?   王导压根就没提借粮的事,他下的东西是婚书,这十万担粮食,那是她郗家大小姐的嫁妆。   琅玡王家世子的婚姻,值得上这个数目。   战乱逢灾年,十万担粮食是个什么概念?郗璿望着王悦,果然没听见王悦开口说一个字,她谅王悦也不敢,她微微一笑,道:“我听我父亲说了,军需加吃用,十万担粮食怕也不够,不过郗家家业实在不大,家底全拿出来,也只有这么些了。”   王悦捏着那份婚书看向郗璿,“你同意了?”   “什么?”郗璿没听懂,笑着问了一句。   “你不是从来都瞧不起我?”王悦看着她,“你愿意嫁我?”   “为何不愿意?”郗璿闻声笑起来,“琅玡王家的主母,多少女人争破头想要坐这位置?再说了,我没有瞧不起你,那时你跟我年纪都还小,小孩子懂什么?”   王悦望着她,手不自觉地捏紧了那婚书,他想说句什么,没说得出来。   郗璿看着他,忽然笑起来,“你别是记仇吧?我当年骂你,你便当做我不懂事,你堂堂琅玡王家世子何必跟我一个妇道人家计较,那实在不成,我现在给你赔不是?”   王悦伸手一把扶住了要给他行礼赔罪的郗璿,“我不是这个意思。”   郗璿低下头看着王悦,打量了一会儿道:“你不高兴?”   王悦看了她一眼。   郗璿今日这身穿得真的有些一言难尽,纯黑色的长衫笼着灰黑色的纱,袖口与衣摆刺着银色水纹,她撑着桌案低头看向王悦,头发披散下来,她笑了笑,“久别重逢,忽然便成了夫妻,我也有些不适应,习惯了便好了。”   王悦看了眼那婚书上的日期,上头写着成婚是在三月之后。   这个日期算是很紧了,寻常世家大族,从定下亲到正式成婚少说也得要个一年半载,三个月,很赶了。王悦看向郗璿,良久才道:“你真的愿意嫁我?”   郗璿打量了王悦许久,笑道:“王长豫你是世家出身的人,士族通婚之事,你比我懂多了。”   政治通婚,哪有什么愿不愿意,只有合不合适罢了。   王悦从郗家走出来的时候,忽然便明白过来许多事。   平白借走十万担粮食,郗家的粮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郗家如何会愿意?你说忠君爱国,可饭都吃不上,谈何忠君爱国,战乱时代,粮食便是命。王导从一开始心里头便跟明镜似的,所以他不和郗家提交情,他下了婚书。   九品中正制,上品无寒族,郗王两家联姻,从此郗家一脚踏入了建康的政坛,这才是郗鉴真正的夙愿。   他至此终于明白过来王导派自己来收粮的真实原因。   王悦,王家世子,中书侍郎,郗鉴准女婿。   京口广陵一带的官员很难不买这一串名号的面子。   王悦想通后,没回去,出了门在桥上坐了许久,终于,他扭头看向一言不发的王有容,“你早就知道这事?”   王有容沉默了会儿,没说话。   王悦心中了然,他收回了视线,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道:“按道理说,自从上回我和司马绍那流言出来后,他便应该早知道了我和谢景的事,我以为他不过问,是……”王悦顿了许久,开口道:“我早该想到的。”   王有容看着王悦,低声道:“世子,京口这边剩下的事,交由我处理便是。”   王悦缓缓道:“此次借粮,一共两处地方,一处是京口,京口当年是荒土,后来流民拥入,种起了粮食,所以有富余之粮。另一处是姑苏,那原本便是富庶之地。”王悦看向王有容,“如果说京口是郗鉴的地盘,那姑苏我要去求谁?不如你直接和我说了如何?”   王有容看了王悦许久,终于低声道:“陈郡谢氏。”   这四个字一出,王悦愣住了。至此真相大白,他终于明白过来。   王导没插手他与谢景的事,原来是这样。   王悦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良久才道:“我不记得谢家在姑苏一带有何势力,好像就两代之前有个谢家旁支子弟在姑苏当过官,别的没了。”   “姑苏许多官员都曾是当年谢家的幕僚,提拔他们的人,”王有容看了眼王悦,“是谢陈郡。”   王悦一下子没了话。   王有容在街上追着王悦,“世子!世子!你等会!”   王悦终于回头对着王有容道:“要求谢景你去求,我不去!王导这么有本事,粮食他自己去借!郗璿谁爱娶谁娶!这事我不管了!”   “世子,”王有容终于一把拉住了王悦,沉声道:“可最一开始说要拉拢陈郡谢氏的人是你,是你派人查了谢家,若谢家不能用,当初为何要拉拢?”   王悦顿了下,望着王有容半天忽然失笑,“谢家凭什么要帮我,王家好歹也给了郗家一纸婚书,谢家呢?你别忘了,数日前,谢豫章还是王导与王敦逼出建康城的!王导当时逼谢豫章外镇,他想到今日有求于他侄子了?”   “那江淮百姓呢!”王有容忽然道,“北部饥荒已经起来了,难民南下,而冬天就要到了!这帮人若是得不到粮食,今年冬天不是冻死便是饿死!我们真的来不及了。”   王悦的脚步顿住了,他回身看着王有容,一瞬间竟是觉得可笑如此。世上真的没比这件事更可笑的事了!他对着王有容道:“行,我去求谢景,你教教我,我要怎么求他,王导告诉你方法了没?我是跪下求他还是要如何?”   王有容看着王悦,良久才道:“世子,我知道你有火气,联姻一事,确实丞相之前没同你商量,你有什么事,不如等粮食这边的事解决了,你回去和他亲自商量,你如今和我说这些……”王有容欲言又止,“没什么用。”   王悦望着他,“你从一开始便知道王导的打算,一句话都没和我提,如今你过来教我如何做事,我还要谢谢你吗?王有容,王导让你监视我,这事你们从来都没瞒着我,我也从未为难过你,可你若是真的想要帮我,我和王导,你迟早要选一个。”   王有容看着王悦,没说话。   王悦忽然便明白过来自己的可笑,是了,谁会选他?一个是当朝丞相,一个是处处受人摆布的世子,是个人都知道该如何选。良禽择木而栖,他要怪谁?   王悦回身沿着长街往外走。   王有容看着王悦的背影,似乎想说句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最终轻叹了口气。   王悦自己一个人往回走,回到驿站的时候,他在门口停下了。他是个要脸的人,他虽然一向表现的不要脸,但是他终究还是要脸。三个月后,难不成真的娶郗璿?婚书下来了,如今这婚讯在建康怕是已经传开了,这事注定很难收场。   王悦在门口站了大半天,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   终于,他转身往外走。   谢景回到房间的时候,瞧见王悦坐在桌案前摆筷子。他摆得很认真,先是把筷子摆在碗筷的右边,又将上下换了位置,思考片刻又往外移了一两寸。谢景和筷子较劲的王悦,又看了眼桌上的东西,只是几样很简单的吃食。   谢景没见过王悦做菜,但他知道那菜是王悦做的,鱼和豆腐切的整整齐齐,一看便知是常年习武练剑之人的手法。   谢景想了下,忽然记起王悦今日去过郗家。那应该什么都知道了。   王悦没注意谢景走进来,他还在低头摆着那双竹筷子,好像怎么摆都不对劲,他转了下筷子,轻轻摆在了汤碗的右侧,啪嗒一声清响。好像终于差不多了,忽然,他抬头看去。   谢景正静静地望着他,“你做什么?”   王悦忽然发不出声音,他看着谢景良久,讪讪道:“你吃饭吗?我刚做的。”   作者有话要说: 郎君啊,你是不是饿得慌啊,牙嚯咦嚯哎,你要是饿的慌…… 第66章 和尚   谢景坐下了, 他拿起筷子吃了口。   王悦盯着他看, 略有忐忑,谢景吃东西的样子很斯文,修长干净的手执着淡青色的竹筷, 颇有几分细嚼慢咽的感觉, 王悦下意识盯着他的喉结看, 看着他把那鱼咽下去了。他看得目不转睛。   谢景执着筷子望着王悦, 开口道:“怎么了?”   王悦猛地回过神来,不知说些什么,问道:“好吃吗?”   谢景看了眼那鱼, “不错。”   王悦抬手给他盛了碗汤, 他又道:“那你多吃点。”   谢景捏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看了眼那碗腥味极重的汤, 最终也没说什么,接过来慢慢喝了。   王悦不是不会做饭, 他只是不太熟练,鱼弄得像模像样,可惜腥味确实太重。王悦自己没心情喝,全盛给了谢景。   “我听王有容说, 你和姑苏当地的官员有些关系,”王悦看谢景喝着汤,终于开口问道:“平日里来往多吗?”   谢景望向他,“不多。”   王悦微微顿住了,半晌才道:“你能……你能试着帮我联系他们吗?”   谢景从坐下起视线便没有从王悦身上移开, 他轻轻搁下了筷子,望着王悦道:“可以,你拿什么换?”   王悦愣住了。   反应过来的王悦愣愣开口道:“不如这样,你若是帮我,我回头再劝王导将谢豫章调回建康。他是谢家的长辈,你肯定也希望他回建康,你觉得这样如何?”   “建康正值多事之秋,谢鲲留在豫章才有活路。”   这是……拒绝了?王悦有些懵,噎了半天才道:“那你想要什么?”   谢景望着王悦良久,没说话。   王悦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下意识缓缓地捏紧了手,他开口道:“粮食一事不能拖,拖久了,江淮以北后赵往下那一段怕是没活人了,你若是能帮我,我肯定……”王悦难得有些说不上话来,哑口半晌道:“你若是帮我,我肯定会记得的,你想要什么,你直说。”   谢景望着他,许久才说了一句话。   王悦听清楚了,每一个字他都听清楚了,他直接就愣住了,良久他才诧异道:“就这样?”   谢景望着他,点了下头。   王悦顿了许久,忽然按着桌案凑上前去,他伸手抓住了谢景的肩,偏着头吻了上去。阳光从窗户里打进来照在他身上,暖得他发烫,他放在谢景肩上的手极轻地颤抖起来,他抱住了谢景的脖子。   “就这样?”   谢景看着脸莫名烧起来的王悦,轻点了下头。   王悦往后仰了些,手却没松开,他望着谢景怔住了,谢景那双眼看得他脸止不住地发烫。   王悦坐在谢景旁边,看着他提笔写信。   他盯着谢景大半天,有些回过神谢景刚是在他逗他了,王悦活了二十多年了,从来只有他逗别人的份,还是头一回给人逗着了,王悦不知说什么好,他真没想到,谢大夫这种古板沉闷不解风情的人竟然也会拿他寻开心,王悦心情很是复杂。   这是跟着他走偏了?   王悦的手搭在谢景的肩上打量着正在写信的谢景,忽然忍不住笑了下。他低下头去,良久才笑道:“哎,谢大夫我们打个商量,你下回不如说让我陪你上床,如何?”   谢景写着信的手微微顿了下,他看了两眼王悦,没说话。   王悦笑了下,从他手中将信抽了出来,低头扫了眼。   王悦没多耽搁,谢景的信寄出去后,他便立刻打算起身往姑苏赶,京口这边剩下的事交给王有容收拾。至于郗璿,王悦目前没太好的主意,打算等这边的事结束后回京和王导把话摊开来说,他已经寄了信回去,至于王导如何想,他得过两天才知道。   王悦没敢把这事和谢景提,这本来就不关谢景的事,王悦的想法是他自己处理就行。三个月,变数多的是,当务之急还是去姑苏借粮。   王悦没想到的是,他以为自己将婚约这事瞒死了,可临走那一日,谢景仍是知道了。   他离开京口的那一日傍晚,郗家大小姐亲自来京口古渡为王悦送行,她穿了一身白打扮得跟个寡妇似的,手里头拎着两坛子酒。   “王长豫,后会有期。”   王悦看着郗璿递过来的酒,后背的冷汗一层层冒出来,他望向郗璿,却瞧见郗璿对着他轻挑了下眉。王悦没有回头看谢景,不知道谢景是什么神色。   郗璿临走前,还上前拍了下王悦的肩,“记着,我等王家过来迎我。”说完,她笑起来,负手往外走,一招手带走了郗家的侍卫,“走!”   郗璿最后的那个眼神,让早已僵硬了表情的王悦意识到一件事。   郗璿,应该不是真的想嫁他,毕竟郗璿那副盼着他赶紧死、她好去守寡的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别人不了解郗璿,王悦却略知一二,郗家大小姐绝不是认命的人,你按着她的头逼她做事,她能把你的手剁下来喂狗。   一桩两个人都不乐意的婚事,三个月后估计有的折腾。   说是这么说,王悦依旧没敢回头看谢景。   船往姑苏走,顺流往下,深夜时分,船飘在了江淮之上。王悦站在船头负手望向远处,波光粼粼,月明星稀。   王悦摸出了谢景送他的笛子,在手中缓慢地转了两圈,然后他收了笛子回身往船篷中走。   两人的视线在一片昏暗中对上。   王悦在谢景身边坐下,过了许久才道:“这事我会处理好。”他回身躺下了,头枕在手臂上,他想了一会儿又道:“若是王导将我赶出王家了,你记得收留我,给口饭吃就行。”   谢景看着王悦,许久都没说话。   王悦抬手开始解自己的衣服,谢景伸出手去,按住了王悦的手。他低头望着王悦,昏暗的中王悦的眉与眼很清秀,像是外头的山水似的,谢景看了会儿,感觉到王悦将腿缠在了他身上。   两人很久没做过了。   谢景知道王悦怕疼,虽然王悦大多数时候一声不吭,但是他知道王悦其实怕疼,进入的时候,王悦在抖。他低头看着王悦的脸,将人轻轻压入了怀中,他听见王悦的轻喘声,放轻了动作。   次日到达姑苏,水路换陆路。   一行人在山路上走。   王悦忽然回过头看了眼身旁的谢景。   谢景的视线一直在他身上,瞧见王悦望过来,他没说话。   王悦笑了起来,良久才低咳了声,问道:“你之前到过姑苏?”   “到过。”   “这里的官员你瞧着怎么样?”王悦凑近了问道,“我听说他们大多数在谢家当过幕僚,你觉得他们如何?”   “长江以北是动乱之地,南来的流民与士族杂居在当地,姑苏城齐聚天下三教九流之人,当地的官员从未将朝廷放在眼里过。”谢景说着话,轻轻扫了眼王悦。   王悦闻声陷入了片刻沉思,“这听着还挺麻烦,那你觉得他们收到你的信后,他们会肯借粮食吗?”   “会倒是会。”谢景望着王悦,接下去道:“不过兴许需要些时间,姑苏当地士族众多,需要一定的时日去协调。”   王悦顿时颇为后悔,“应该早同你商量的,王有容这耍我吧?”   “三月前已经通知过姑苏官员了。”谢景望了他一眼,“你父亲找的我。”   王悦闻声猛地一愣,“王导找过你?什么时候的事?”   “王敦入京不久。”   王悦忽然懵了,“他和你说了什么?”   “与我商量姑苏收粮一事。”谢景将走路不看路的王悦往自己身边轻轻带了下,没再继续往下说。   “他只和你商量了粮食?没了?”   “没了。”谢景错开了话题道,“姑苏城不比其他地方,住驿馆与借住民宿都不太方便,你之前打算住的地方我看了,要换。”   王悦一顿,“换?那要住哪儿?”   谢景望了眼山外。   姑苏城最多的便是山寺,大小山寺林林总总散落在山水间,举目望去,白云绿水,红瓦青墙。后世有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讲得虽然是南北朝时期的事,用在东晋却也很合适,十四个字道尽了珈蓝风光。   东晋时期,佛教鼎盛虽比不上南朝鼎盛之时,但风行的势头已经初萌,建康城大街小巷时常可见带着斗笠披着黄衣的僧侣,许多僧人喜欢将朱门自比蓬户,他们原先大多是出身荣贵的公子郎君,因为倾慕佛学才遁入了空门,他们在中原传经布道,极大地促进了佛教在汉人之中的兴盛,现如今最有名的僧人应该是琅玡王氏出身的王潜,那人是王悦的世叔,眼下在余杭当和尚。   在东晋,结交僧人是件很有地位的事,名士不结识僧侣道人,压根不好意思出门。   谢景领着王悦来了座山寺,王悦仰头看了眼。   “灵岩寺。”王悦看着那山寺大门半天,忽然失笑,“怎么破落成这样?”   在余杭同自己那位极有钱的世叔打交道打习惯了,王悦印象中的寺庙都是金碧辉煌堪比皇城,里头的和尚都是嘴上说着四大皆空,实则个个精明吝啬守财奴,那即便是比不上王潜,再不济也得是占了好几个山头的地头蛇。对了,他那世叔还是个吃肉的和尚,在东晋,当僧人就是这样风光,要名有名,要利有利,还能吃肉。   怎么这寺庙瞧着这么寒酸?   王悦跟着谢景走进去,寺庙里头相当冷清,别说僧人没有,就连佛塑也不多,有的空位甚至索性挂两张罗汉菩萨画像滥竽充数,王悦打量了两眼那画上粗糙到潦草的工笔,想说点什么,顾及到谢景的面子,硬生生地又忍住了。   转了一圈,唯一给王悦留下点好印象的便是这山寺的干净,这寺庙的确极为干净,按道理在山林之中又在深秋之际,多少会飘落些叶子尘埃什么的,可这院子里的小道干干净净连一片叶子都没有,从前殿到后院所有蒲团灯台之物摸上去没丁点尘埃,后院的一口古井更是连井沿的砖头都擦得锃亮。   王悦摸着那井,抬头看向谢景,“你这朋友,活干得挺勤。”   谢景示意王悦回头看。   王悦回头看去,碧桃树下转出来个灰扑扑的圆脸小孩,瞧着十岁左右的样子,一只手提着木桶一只手捏着鬃毛刷子,肩上还搭着块脏抹布,浑身脏兮兮的。那小孩一见谢景眼睛就亮了,忙扔下刷子朝王悦一行人招手,“啊!”   那小孩嗓门极洪亮,王悦莫名就看乐了,那小和尚扑腾着就跑过来了。   王悦随手把谢景往后一拉,低下头看着那小和尚,“小沙弥,你们寺庙的住持呢?”   “小僧年方二十七,我就是住持,这破庙我一个人住。”小孩对着王悦笑了下,侧过头去看王悦身后的谢景,“是谢家大公子吗?”   王悦脸上笑容忽然一僵,把那小孩一把抓过来,“等会,你说你多少岁?”   “二十七。”   小和尚瞧见了后头果然是谢景,他一瞬间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眼睛猛地一亮,忽然反手就抓住了王悦的手,“这位是王家世子吧?”   王悦一顿,“你认识我?”   小和尚大喜,“认识的认识的,琅玡王家的世子啊!”他紧紧地抓住了王悦的手。   不习惯生人触碰的王悦有些僵住了。   王悦正试图将手抽回来。   “世子!你吃饭了吗?要不我给你做去?你爱吃什么?头一次来姑苏吧?”小和尚捏着王悦的手,非常之热情,热情到王悦有些懵。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将王悦的手从小和尚手中拨了出来,谢景将人往身后带了带,他冷淡地扫了眼那一身灰扑扑的圆脸小和尚,“有空禅房吗?我们要在姑苏留一段时日。”   “有!住后院成吗?其他人我来安排!”小和尚立刻爽快道,将脏抹布往肩上一甩,回身就去拎水桶。   颇为惊奇的王悦看了眼谢景,不可置信道:“这你朋友?”   谢景点了下头。   王悦震惊之余,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侍从,示意他们跟着小和尚去挑禅房。那小和尚临走前忽然回过头来对着王悦笑了下。   “小僧法号聪明。”   王悦被这个法号明显堵了下,他开口道:“王悦,字长豫,琅玡人士,幸会。”   那聪明对着王悦行了一礼,领着侍卫继续往后院禅房走,走出去大老远了,忽然又回头喊了声,“世子!别去后山!”   王悦一顿,回头对着谢景道:“后山是什么地方?”   “千万别去!”聪明猛地又回过头来嚎了一嗓子。   王悦顿住了,对着谢景道:“后山在哪儿?”   夜晚。   王悦躺床上没睡着,他没敢翻来覆去,谢景睡得极浅,夜里稍微一点动静他就能醒过来。他趴床头借着窗外透进来月光打量谢景,忽然就想起今天白天那小和尚说的话。   后山有什么?王悦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正想着,一只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腰,他一愣,随即抬头看向不知何时睁开眼的谢景,诧异道:“我吵着你了?我没动啊!”   谢景摸了摸他的头发,低声问道:“想什么?”   王悦顿了片刻,犹豫问道:“后山有什么啊?”   “是片桃林,许多香客在那树下挂求来的平安符,祈求来年平安顺遂。”谢景的手轻轻揉着王悦的脖颈,低声道:“姑苏多战乱,百姓惧流离,所以信佛的人多,三四十年前,百姓没什么余财去供奉大庙,就把平安符挂在后山的树上祈求神灵庇佑。如今的后山桃林挂满了平安符,里面随手翻一翻,有许多三四十年前的百姓写的旧符。”   谢景平时很少讲这么长一段话,王悦发现谢景的嗓音低沉而温和,尤其他讲这些陈年的姑苏旧事,有种娓娓道来的温柔感觉。   王悦一瞬不瞬地盯着谢景近在咫尺的脸,低声问道:“那小和尚真的二十七了啊?”   “嗯,他原是个雍州的战乱遗孤,自幼父母双亡,他孤身一人流落姑苏,灵岩寺老主持收留了他,收他做弟子,这么些年他住在这深山中,一直是孩童样子。”谢景摸了下王悦的头发,“是种不常见的病,你没见过也正常。”   王悦被“遗孤”二字刺了一下,战乱之中妇孺孩童最难活下来,他低声道:“他不容易。”   确实。谢景记起第一次见到那和尚的样子,那年姑苏瘟疫横行,大雪纷飞,披着蓑衣的老主持牵着圆脸小和尚的手在没有活人的街道上走,老和尚病死了,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小和尚弯下腰捡起了木鱼,大雪落了他满肩。   这一代的战乱遗孤啊。   谢景想想,聪明同那位总是一身孝的王有容倒是一路人。很少有人知道,那位有着前朝读书人气质的王家幕僚,也是个战乱遗孤。 第67章 签文   次日一大清早。   王悦像往常一样醒了, 他收拾收拾东西, 带着侍卫们上姑苏城里各位世家大族家里做客去了,该吃吃该喝喝,该威胁的便威胁, 王悦为了粮食已经不要脸面了。   谢景打通了姑苏城官僚的关节, 粮食已经收了一大批上来, 可余下还有帮士族抱着能拖一日是一日的想法在拖延, 灾年粮食比黄金都贵,谁家都不想开这口,王悦出手就是为了把这口子撕开。他挨个上门将各位姑苏城的地头蛇全敲打了一遍, 连威胁带哄骗, 又是大道理又是人情世故, 王悦忽悠了一大圈, 几个不禁吓的松口了,眼见着成效不错, 不想把人逼的太紧了,王悦打算缓一缓明日继续忽悠。   这事儿是王悦头一回干,谢景觉得王悦办得不错。到人家堂前往那儿一坐,抚着茶杯慢条斯理抿了口茶水, 气势瞬间就变了,压根看不出来寻常在他跟前的迷糊软弱样子,端正斯文,乍一看很有几分王导软刀子杀人的风范。说的话也很有分寸,滴水不漏, 挑不出错。   父子到底是有些相似的。   王悦回到山寺后便和谢景在商量借粮这些事,一直拉着他商量到了下午,连口茶都没喝上,一连好几日,皆是如此。   王悦心里头明白谢景帮了他不少,心里头挺感谢他的,嘴上不好说,便只能天天给他做饭。谢景吃得挺好的,王悦没瞧出什么异样,心里头挺高兴。   几日后,谢景让王悦稍微缓一缓,王悦把士族逼得有些紧了。王悦到底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分寸有些把握不住。谢景让王悦在山寺里转悠两圈,这两日少往外头跑。王悦应下了。   空下来的王悦百无聊赖,转去了后山,第一眼见着那满山竹筒时,王悦被那副景象震撼了一瞬。   漫山遍野全是竹筒,风吹过来,满山的叮当声。   这一日打从太守府回到山寺后,王悦便一直在后山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秋天,桃林中桃花早谢了,满山枯枝上挂着一枚枚竹筒,他就倚在其中一颗树下,望着那远处江流发呆。   聪明看了眼树下的王悦,又扭头看了眼谢景,疑惑道:“他怎么了?昨日不还好好的,莫不是住不习惯?”   谢景摇了下头,朝着王悦走过去。   王悦抬头看他,开口道:“我刚摘了几枚别人的竹筒,拆开看了看,我又给挂回去了。”   “看见什么了?”   “倒也没什么,百姓识字的到底少,许多平安符里卷着柳枝或者铜钱之类保平安的小玩意,有字的也都是些极潦草的字,许多字都是错的,写什么的都有,有求远方亲人平安的,有求今年收成的,也又求在外打仗的丈夫早日回来的,我看了眼落款,很多是元康到光熙年间的。”王悦随手拆开一枚,打开给谢景看了眼,“元康六年,快三十年前了。”他给谢景看完,又仔细地封好挂了回去。   王悦仰头看了眼,满山遍野的小竹筒,从竹青色到枯黄色,四十年百姓心愿,随着山风在枝头轻轻摇晃。   这就是家国。   太平天下的愿景,尽在这林中,四十年旧事,说与山鬼听。   王悦抬手轻轻拨了下头顶的一枚竹筒,“这么些年过去了,战乱瘟疫荒年,当年在这树下祈求平安的人,怕是早没了。”王悦忽然看向谢景,“你写的是哪一枚?我找了一圈没找见。”   谢景望了眼倚着树的王悦,许久才道:“你觉得我写了什么?”   “家国天下?”   “那怕是要教你失望。”   “失望什么?你要写得是儿女情长,那儿女情长我也喜欢。”王悦追问道,“还真是啊?!写我的?”   谢景摸了下王悦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便有些心疼。他点点头,“写你的。”   王悦眯了下眼,眼角有细长的笑意,“那我再找找。”   “在西北的方向。”   “离这儿近吗?”   “不远。”   王悦一下子笑了,“那行。”   聪明看着树下那一双人,又望了眼满山枝头深深浅浅的青黄色,清风吹过,竹筒轻轻摇了摇,叮叮当当地响起来,聪明望着他们,本该觉得宽慰,刚要笑却又忽然想起件事,不觉皱了下眉头。他望着谢景,眼中有沉沉忧虑一闪而过。   聪明想,谢家大公子这人的心思啊,若是他真不打算改,怕是迟早要出事。   王悦终究还是找到了谢景那些平安符,一共十九枚,从永兴元年一直到永昌元年,他看着那符上平安二字一下子笑了。   永兴元年,那是他出生的年份。   据他母亲讲,那年洛阳冬至,雪满长安道。中原战事正吃紧,洛阳街头巷尾的大小孩童都在唱《采薇》,唱的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唱的是“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而他出生在太平的建康城,王导将他以悦为名以长豫为字,意境很俗,长豫两个字地意思说得最直白点便是希望他永远快乐。后来他只懂得享乐,曹淑便骂王导是他名字没起好。   王悦想着这些旧事,坐在树下翻着谢景挂的东西,他将竹筒里的东西倒出来看了看,里头其实也没什么,一年一岁,岁岁平安。   不过是个祝愿。   王悦想,这人原来真的在无人处陪着自己过了二十年。   吃过饭,王悦又躺在院子里槐树下吹风发呆。   小和尚聪明看了眼王悦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觉得这样不成,思索片刻,他回屋子里拿了个签筒,想了片刻,翻手把里头的签全倒了出来,摘出所有的下下签,又想了想,又把剩下的中签全摘了出来,最后才把剩下的签装了回去。谢景在一旁静静看着他,挑了下眉没说话,随即他就看见聪明喊了声“世子”抱着签筒朝王悦蹬蹬蹬跑过去,他那模样真的像极了讨赏。   “求签?”王悦想了片刻,点点头,“行啊!”   他从聪明手中接过签筒,转头问谢景,“要不你替我拆签?”   谢景点点头,“可以。”   聪明在一旁朝谢景使眼色,一双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全是上签,怎么抽都成,他对着王悦调侃道:“世子,你这年纪仍尚未娶妻,家中老丞相与夫人着急了吧!不如求一段姻缘?我庙里的姻缘签很灵的,龟兹高僧开过光的,山下村里的那老汉今年八十了,前两天上山求了姻缘,回去就娶了好几房新妇!”   王悦正在研究那签筒,总觉得这签似乎少了些,心想莫不是这寺庙穷得连签都少削了几根,忽然听见聪明问他求不求姻缘,他忙对谢景解释道:“他开玩笑的!”   谢景看着王悦那副紧张样子,道:“算一算姻缘也可以。”   王悦闻声一抖,差点把签筒给扔出去,“不不不,不必了!”他坚决推辞,就差没在自己脸上刻“忠贞不二”四字了。王悦平生什么都不怕,就怕谢景不高兴。   谢景望着王悦,每到这时候,他就仿佛瞧见王悦有条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后一摇一晃的。王悦其实很会撒娇。   王悦告饶,“我给自己测一卦吧?我近日运气不大好,去去晦气。”   谢景没再折腾他,点头许了。   王悦这才低头转签筒。   哗一下,接着又哗一下,他漫不经心地晃着,一双眼却认真地打量着谢景。   聪明望着王悦笑,“世子,我们山寺的签很灵啊。”   签筒在手中转着,一下又一下,王悦抬头看了眼聪明。   啪嗒一声,一枚细细的签子摔落在地。   谢景伸手将那枚签拾起来,翻过来看了眼,瞧见签面的一瞬间瞳孔微微一缩,指腹不动声色地摩挲了一下签面,他眼中有诧异一闪而过。   “是什么?”王悦忙问谢景。   谢景缓缓摸着手中的下下签,抬眸看了眼王悦,“第十八签。”   “是吗?”王悦笑起来,“那这次不错啊!”王悦看向聪明,“十八签,讲究什么?”   聪明眯眼笑道:“上上签,日出东南隅,桃李满春风。世子,是个好兆头,否极泰来之意。”   “否极泰来,那还真是好兆头!”王悦最近和姑苏城那帮地头蛇打交道,否极泰来,这四个字真是说到他心坎上了。   聪明笑呵呵的,“世子,那你看这香火钱……”   “行行!行行行!”王悦噗嗤一声笑出了声,“你要多少都行,我和你说,我有个世叔在余杭出家当和尚,我瞧他的菩萨都比较,呃——比较贵气,我哪天给你搬几尊过来,菩萨罗汉还是佛像,我都让他给你搬几尊!”   “这好啊!”聪明的眼睛一瞬间亮了,他抱着签筒压低了声问道:“是金身的吗?”   王悦一拍案,“能刮层厚厚的金粉下来!眼珠子都是西府琉璃!”   “西域货!”聪明激动地直拍案。   “是啊。”王悦重重拍了下聪明的肩,“还有老沉香木佛珠串,西域琉璃玉净瓶,龟兹高僧手抄的大摞佛经,蜀锦刺金的□□僧衣,更有前朝名家紫金香炉,那炉子底下都有刻章的!我到时候都给你顺点!”   清心寡欲多年的深山僧人聪明觉得哐当一下被突如其来的金钱砸昏了,被砸的七荤八素,他激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紧紧抓着王悦的手,张口只能发出两个字节,“佛经!佛经!”   龟兹高僧手抄的佛经!龟兹!高僧!手抄的佛经!   “行行行!”王悦试着从聪明的手里头把手抽回来,没成功,他对着聪明道:“你放心,我记住了,佛经!”   正好侍从站在院门口敲了下门,王悦拍了拍聪明的肩,“我现在有些事啊,我过去一趟。”说罢,他看向谢景,“估计姑苏城那帮士族有什么事,我出去看看。”   谢景手里头捏着那枚签静静看着他,点了下头。   王悦这才起身朝那幕僚走过去,“怎么了?”   那侍从压低了声音,“刚收到大将军的密信,东海王世子到姑苏了。”   王悦忽然抬头看向他,“谁?东海王世子?司马冲?”   那侍从点了下头,将那封信呈给王悦,“那通报的人说是他来姑苏看病,大将军听说世子正好在姑苏收粮,便央请世子照拂他几日,帮着安排下住所。”   王悦沉思了片刻,“走!过去看看。”   待到王悦与侍从离开了院子后,谢景这才看向聪明。聪明的脸还是红扑扑的,被钱劈头盖脸砸中太舒服了,他有些轻飘飘的,坐那儿直傻笑。   谢景低头看了眼那签,摩挲了一会儿,问道:“第八十签如何作解?”   聪明没过脑子脱口便道:“最末签,白刃斩春风,大梦一场空。说的是平生钻营,到头全是大梦一场,没任何一样留得住,这签语往难听了说,就是开头大好下场潦倒,众叛亲离的命数。”聪明疑惑地看向谢景,“你问这做什么?”   谢景望着那签面,咔嚓一声轻响,手中的签牌应声而断。   聪明不明所以,下意识凑过去看了眼,下一刻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不可能啊!我明明!”他诧异地抬头看向谢景,他刚明明把每根中下签都挑出去了!他有些说不上来话,“这不可能啊!是、是我刚刚没挑干净吗?”   谢景没说话,修长的手轻轻翻过那断成两截的签子,手微微用力,细长的签牌应声而碎。   王悦在姑苏城外见着了这位年仅十六岁的东海王世子司马冲,年轻的藩王世子身子很单薄,清秋时节却套了件厚厚的白色狐裘,一张清秀的脸隐在雪白的毛色中更显孱弱,十六岁的少年看上去才十三四岁大小,长得清秀极了。   “世子。”他瞧见王悦,忙低低唤了声王悦,唇角带着些怯懦却又强装出来的礼貌笑容。   王悦看着他略显稚嫩的面庞,有瞬间的失神。   见鬼了,这司马冲长得实在是像极了十五岁的司马绍。   要说起这位东海王的年轻世子,别瞧他如今是个穷困潦倒的藩王世子,其实他同司马绍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也曾是正儿八经的当朝三皇子。   这件事的原委要一直追溯到当年的八王之乱,武帝死后,惠帝继位,各地藩王逐鹿中原,东海王司马越便是参与其中的藩王之一,要说起这位东海王,那也是青史中赫赫有名的奸雄,生前祸乱中原风光无两,死后胡人围着他的棺材吐唾沫,最后儿子被杀,妻子被胡人低等士卒轮、奸掠卖,一门下场极为凄惨。   不过庆幸的是,这位被公认为西晋乱王的藩王平生还是做对了几件事,其中一件便是提携了彼时还是琅玡王的元帝司马睿。   多年后,司马越身死北方,司马睿在江东立国,要说元帝是个老实人,他感念东海王昔日的恩情,从北方迎回了他饱受苦难的妻子裴妃,不仅礼遇有加,更划分了江东毗陵作为东海王的封地让裴妃有地方去住,念及东海王世子毗身死,东海王一脉无后,他还将自己的亲生儿子过继给裴妃,为东海王传承香火。   元帝对寡妇裴妃又给土地又给儿子的大方做法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到现在坊间仍流传着两人的私情秘闻,至于是真是假,只有鬼知道,反正王悦不知道。   元帝过继给裴妃的儿子便是当朝三皇子司马冲。别的不瞎说,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元帝对这儿子没啥感情,说送人了就送人了,跟送个物件似的。元帝为何不喜欢司马冲,王悦还真知道一点缘由,据说这三皇子出生的那晚,星相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凶,石婕妤差点难产而死,北方城池一夜尽陷,二十多位术师进宫为这位三皇子测命,在皇帝跟前说了一大通,总结起来就八个字:天煞孤星,亡国之兆。   结果后来北方愍怀二帝就真的死了,西晋覆亡。   这位三皇子是不是天煞孤星王悦不知道,但他觉得司马冲确实是倒了八辈子大霉,西晋覆灭早成定局,又岂是个襁褓婴儿能左右的,但司马睿却把这事记在了心里头,后来他登基当皇帝,想起这位三皇子那亡国的命数,心里头总觉得不舒服,据可靠流言传,皇帝好几次想要掐死当时年纪尚小的三皇子,又怕冲撞鬼神,便将这位三皇子扔在了偏殿自生自灭,估计是盼着他自己死了干净。   王悦幼年时在皇宫里听说过这位三皇子的事,所有宫人提到司马冲,不约而同都会先说,这人竟然还活着?   司马冲挺硬气的,他就是活着,就是不死。   王敦此刻将这位东海王世子送到自己身边,托自己照顾,这意味很耐琢磨。王悦看了眼司马冲,开口道:“殿下,我先带你回客舍。”   “好。”司马冲点点头,立刻跟着王悦走。乖的不行。   “我没收着朝中的消息,殿下此行来姑苏治病,是私下安排的?”王悦问了一句。   “嗯。”司马冲望向前头的王悦,忽然放慢脚步,又猛地冲上前去,一把轻轻抓住了王悦的手。   王悦被他的动作惊了一下,回头看他,却只瞧见少年巴掌大的苍白脸庞,王悦一眼看过去,为这少年的孱弱暗暗心惊,他当年受伤吐血时,脸色都没这么苍白过,他问道:“你做什么?”   “世子……”司马冲说了两个字,便说不出来话了,一味抓着王悦的手不放。   王悦看着他,开口道:“你不用喊我世子,喊我名字就行。”说到底你也算个真正的天潢贵胄。   司马冲的脸色更加白了几分,噤声不敢再说话,手却仍是紧紧抓着王悦。   “殿下?”王悦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司马冲苍白着脸嗫喏道:“大将军,大将军让我跟着你。”   蚊子一样响的声音,却是听得王悦心头一跳。司马冲到姑苏这事儿他刚听着就觉出不对了,姑苏不算安稳地方,司马冲他一个藩王世子他离开毗陵跑这儿做什么?王敦还特意派人嘱咐他照顾这位小世子,这事儿简直可笑,他司马冲一个有手有脚的人又不是残废,有什么好让他照顾的?他很空吗?他前两日忙着借粮都快忙疯了。   王悦打量了两眼司马冲,少年紧紧攥着他的手不放,清瘦的身板在轻微颤抖,手上的力道却是极大。   王悦的心骤然沉了下来。瞧着眼前的东海王世子,一个让王悦战栗不已的念头浮上他的心头。东海王世子,知道当年八王之乱的前因后果后,便知道东海王世子不是个一般的身份,真要论起来,东海王和晋室正统的关系可比当今皇帝和晋室正统的关系要亲近多了。   眼见着这位病弱的世子一副被甩下就要断气的模样,王悦看了他许久,终究没甩开他的手。   说到底,一个身不由己的小孩罢了。   王悦带着司马冲回了客舍,住处是他临时命人安排的,是个极为幽静的小院,王悦将人送进去,转身便要离开。   “世子!”司马冲忽然急匆匆地喊住了他,一副惊恐的样子,他扯住了王悦的衣摆。   王悦回头看他。   “你……你不住这儿?”司马冲结结巴巴问道。   “我有另外的住处,你在这儿安心住下,不会出事。”   “你……你住哪儿?我可以同你一起住的。”司马冲眼见着王悦又要走,忙开口道。   “不合适。”王悦没想说重话,他本意说的是你这身份和我个臣子住一块不合适,可司马冲却不知道将这话领会成什么意思了。   司马冲的脸色刷得一白。   王悦转身往外走,他刚走出去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扑通声响,他回头看了眼,瞳孔骤缩,“殿下!”   司马冲摔跪在地上,倚着院中水井浑身颤抖,他紧紧捂着嘴,鲜红的血从他指缝里溢出来。   王悦冲上前一把扶住他的肩,瞧见那血立刻回头朝人大声吼道:“大夫!去找大夫!”   司马冲满是血的手一点点抓住了王悦的袖子,嘴中一张一合有血溢出,“别、别走。”他抬眸看向王悦,一双眼极为恐惧。“我不想死。”   王悦扶着他的手狠狠抖了一下。 第68章 重病   房间里, 王悦坐在床头望着司马冲。   司马冲面上一丝血色都没有, 虚弱到这地步了,他的手仍是紧紧抓着王悦的手,王悦看了他一会儿, 转头看向那大夫。   “他怎么样了?”   “小公子的气血虚, 一时急火攻心才会呕血, 幸而没有伤肺腑, 下药止住了血后便无大碍了,但小公子身体虚弱,需好好调养。”那老大夫说到里顿了下, 接下去道:“这身子若是再不好好调养, 怕是有伤寿数。”   王悦沉默了片刻, 朝一旁的侍从使了个眼色, 侍从领会过来,引着大夫离开了房间。   王悦看向躺在床上的司马冲, 司马冲立刻攥紧了握着王悦的手。   王悦没想到,原来司马冲的身体真的差到这地步了,这些年有关晋陵的消息很少传回建康,一个颜面丧尽的东海裴妃与一个被过继过去的三皇子的确入不了建康公卿的眼, 王悦只知道司马冲身体不好,却不曾想这么严重。   王悦对司马冲的印象不深,幼时两人也没打过交道,唯一的印象便只剩下,这是司马绍他三弟。   “你吃药调理身体了吗?”王悦问了一句。   司马冲忙点点头, “一直有在吃,吃得都是贵的。”   王悦闻声一顿,“我瞧你身体差了不少。这些年在晋陵住的不习惯?”   “是我自己太没用了,晋陵的大人待我一直很好,裴妃待我也好。”司马冲瞧见王悦没有丢下他的意思,微微松了口气,却又咳起来,他忙压住了,似乎是怕王悦嫌弃他晦气。   王悦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沉默片刻,抬手给他轻轻掖了下被子,“在这儿安心住下,剩下的事我会安排。”   司马冲却没松口气,他紧紧抓着王悦的手,不敢说话也不敢松开。   王悦望着他,这少年的手实在凉得厉害,不像个活人。   司马冲咳了血,又奔波了一天,本就疲倦不堪,待到他终于撑不住睡过去后,王悦这才从他的手中将自己的手抽回来,他捏着司马冲的手看了眼,上面布着许多血痂,有新有旧。   王悦给他随手掩了下被子,起身出了门。   他招手喊来了侍从。   “东海王世子这些年在晋陵到底境况如何?”。   那侍从和侍从说了一些晋陵之事,王悦听完许久都没说话。   和他猜的差不多,这些年裴妃自己尚且全靠寄人篱下活,哪里顾得上司马冲的死活。他一个失势的皇子孤身一人在晋陵多年,身旁没一个熟人,伺候他的宫人走的走逃的逃,余下的那些踩低捧高的晋陵官员更是了。   司马冲这些年过得的确不容易。他这辈子都活得不容易。   王悦没有说话。   那王家侍从想起那些触目惊心的事,难得不忍,“说出去也是堂堂三皇子。”   “真要这么算,司马绍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皇族子弟哪个容易了?”王悦负手冷淡道:“前些年清河公主被掠卖到吴地人家当奴婢,被人嘲作落架的凤凰,要论可怜,帝王家有的是可怜人。”   那侍从自觉失言,没再说话。   王悦负手望着院中柳树,眸光沉沉。   “那世子如今打算?”   “你先回去灵岩寺知会谢家大公子一声,”王悦顿了一下,“我今晚先在此住下了。”   “是。”   侍从走后,王悦仍是一动不动地立在屋前,他静静望着那院中的柳树,忽然想起刚才司马冲大口吐着血却仍是拼命扶着树站起来的样子。说到底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年,不过是想好好活着而已。这样简单的一个念头,于他而言却是千难万难。这世上已经没人愿意朝他伸出手了。   王悦心中微微一刺,脑海中却是另一张熟悉的脸划过。   要说司马绍与司马冲的确是亲兄弟,一个比一个惨。   王敦的心思到底如何王悦已经不敢深猜了,浅浅地看,他将司马冲送过来,无非是想让自己照拂这位东海王小世子,来之前王敦怕是也警告过司马冲讨好自己,不然司马冲应该不至于这样,那副笨拙的取悦模样王悦一眼就看穿了,无非是一个字,怕,怕死的怕。   王敦对司马冲这份心思,隐隐让人不安。   山河遍地都是血,那愈掩愈烈的是——   野心的味道。   王悦忽然闭了一瞬眼,日光落进院中,他负手立在阶前,终究是什么都说不上来。   栅窗漏了条缝,一双漆黑的眼正透过缝漠然地望着那窗外阶下的朱衣世家子,面上没什么血色的少年垂了眸,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腰间的白玉权筹,无声嗤笑了下。少年抬手遮住了眼,一身与刚才截然不同的优雅气质。   ……   王悦留宿在在了小院中,司马冲夜半总是有些睡不安稳,一直断断续续地在咳嗽,有时候甚至能咳出血,王悦看他病情反反复复,坐在他床头大半晚几乎没合过眼,找来的大夫也没什么主意,急匆匆地开了两服药,怕出事竟然自己从后院溜了。   王悦立刻派人去太守府让人找新的大夫,自己坐在床前盯着浑身冒虚汗的司马冲,他忍不住抬手试了下司马冲的体温,司马冲一直在低烧,情况明显不乐观,王悦下意识皱起了眉。   司马冲在王悦抬手摸他额头那一瞬有片刻的僵硬,却又极好地掩饰过去了,他望着王悦,低低咳了两声。   王悦听着他那浑浊的咳嗽声,眉头皱得更紧了。司马冲此行来姑苏看病,身旁竟然没有随行大夫,一个皇子混成这样,他也是大开眼界了。那原本约好的名医也莫名不见了踪迹,王悦一时没了主意,只能派人出去继续另找。   “世子。”   王悦忽然听见司马冲喊他,抬头看去。   司马冲看了会儿王悦,张了张口,终于低声问道:“世子,我离开建康许久了,不知……不知建康城如今是什么样子。”   “跟从前一样。”王悦敷衍地答了一句,将他的手塞回被子里。   “我……我、我母妃她身体可还好?”   “石婕妤?她挺好的。”王悦点了下头,“不久前在宫宴上见着一次,气色不错。”   “我皇叔他身体可还好?”   王悦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司马冲说的是元帝司马睿,司马冲早已过继给了东海王,他已经不是三皇子,按辈分确实当喊皇帝一句”皇叔”,王悦开口道:“皇帝挺好的。”   “我在晋陵听闻皇兄娶了庾家的女儿为妻,还为父皇诞下了小皇孙。”   “几年前的事情了,小皇孙都挺大了。”王悦忽然沉默了下,又道:“挺好的。”   王悦莫名就想到,若是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与司马绍的日子过得应该还不错,当年建康城的世家纨绔,早已日渐沉稳庄重,听闻庾亮与温峤这两年也要各自娶妻了?日子似乎过的特别快,昨日还是指点江山的同窗少年,一转头的工夫,再不复少年时候得过且过的破落模样。   王悦不禁想,若是没有这些权谋算计,没有所谓家国动荡,这日子又该是怎么一番模样?   想了一会儿,王悦什么都没有想出来。   司马冲忽然问道:“世子,你娶妻了吗?”   王悦看了他一眼,良久才道:“没有。”   司马冲有些愣,似乎在诧异王悦这年纪竟然还未娶妻,他看了会儿王悦,低低开口道:“晋陵太守为我相了一门亲事。”   搁在司马冲这年纪,别的皇子都已经三妻四妾了,王悦倒是没对这句话表示诧异,淡淡问了句,“是吗?喜欢对方女儿吗?”   司马冲脸微微一红,望了眼王悦,看了一会儿,神色忽然又一黯,“我身体如今这样,便不要祸害别人了,说不准我过两年便走了,留下她一人……一个人过日子,太苦了。我是知道一个人过日子多难熬的,我不好害了她。”   王悦抬眸望向司马冲,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司马冲忽然又低低咳嗽起来,王悦伸手将干净的布递过去,“没事吧?”   于此同时,院外敲门声响起来。   来人越过守卫直接走到了门外,抬手敲了下门。   王悦下意识觉得来得是大夫,回头喊了声,“别敲了!赶紧进来瞧瞧!”   门被咿呀一声推开。   “你快过来看看他,他……”王悦的声音猛地戛然而止,他望着来人一愣,“你怎么来了?”   谢景走进满是药味与血腥味的屋子,极轻地皱了下眉,见王悦不像是受伤的样子才终于开口道:“来看看你。”   “我没事。”王悦看向床上拼命压抑着咳嗽的司马冲。   谢景将视线投向司马冲,“他是?”看了两眼,他认出来了,淡淡问了句,“他怎么了?”   “东海王世子,犯了宿疾,一直在咳血。”   谢景走上前,在王悦身边坐下,王悦忙给他让位置,他扭头看了眼王悦,随即才卷起袖子伸出手。   “将手伸出来。”他望着司马冲,一双眼背着光有几分幽深。   王悦忽然就记起谢景懂医术,自己哪次生病受伤不是谢景给自己收拾的。谢景比大夫靠谱多了!他立刻对一动不动的司马冲道:“对!你快把手拿出来,让他给你看看!”   司马冲望着谢景,他又低咳了两声,看了眼王悦,这才怯懦地朝谢景伸出了手。   修长的手指轻轻压住了腕上青色的筋脉,听了一会儿,谢景忽然抬眸看向司马冲。   ……谢景开了两服新药,司马冲服用过后,身体状况稍微稳定了些。   “他这病到底如何了?”王悦私底下拉了拉谢景的袖子,“我瞧他怎么一副大限将至的样子?他没事吧?”   谢景眼中有瞬间的晦暗,随即恢复寻常模样,“底子差了些,又加上这些年没好好照料,身体亏空得很厉害。”他敛了眉淡淡道:“死不了人。”   王悦听到这儿终于了口气,倚着栏杆看向谢景,“死不了就行,大晚上的吓出我一身汗。”他扭过头对谢景道:“你怕是不知道,他这些年在晋陵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今日也是头一回听闻此事,要说那晋陵地官员也是猖狂,敢这么对待一个王族贵胄,一个个怕是不想活了。”   “你对他倒是真上心了。”   “人既然到了我手上,总不能死在我面前。”王悦伸手撑上栏杆,背靠着院子望向谢景,“更何况,他到底是个天潢贵胄,说出去他是曾经的三皇子,如今又是东海王世子,我怎么着也不能看着他死了。”   别瞧司马冲活着的时候挂着个虚名什么都不是,但他一旦死了,说不定能改变江左整个政局。王悦深知其中利害,司马冲若是死了,这盆脏水又要往王家人头上泼,好不容易劝王敦撤出建康让局势缓了些,王悦可不想这时候再犯众怒。   谢景倒也没多说什么。他回头望了眼那屋子。   王悦没瞧见谢景那一瞬的眼神。   王悦陪着司马冲在姑苏的小院住了几日,相处下来,王悦发现一件事。   他发现司马冲这人,那还真不是一般的黏人。   王悦这段日子本来就到处忙着敲诈勒索,没什么工夫照顾这位娇气的小公子,又加上这两日建康那头消息传来,说是皇帝好像身体不太行了,王悦担心京师动荡,想着赶紧把手头的事儿处理干净赶回去,总之一句话,他心思没怎么放在司马冲身上。   他想,谢景是个大夫,他索性将司马冲托付给谢景帮忙照看,这样一来,司马冲怎么都出不了事。   王悦真没想到,出倒是没出事,就是司马冲的反应有些意料之外。   你要说谢景这人吧,的确是有些不近人,平时脸上也没什么多余表情,瞧着冷冰冰的,谢家那一众小辈心底都挺怕他。司马冲也有些这个意思,本来就胆子小的跟老鼠似的,平时撞见谢景,头恨不得低到地里头去,那副窘迫样子看得王悦眉头直抽。   怎么怕成这样?   院子里本来人就不多,他怕谢景,其他全副武装的侍从他更是不敢亲近,一来二去,在整个院子里,他最黏的竟然是自己,王悦看着每天恨不得跟在自己身后寸步不离的司马冲,难得哭笑不得。他真不会带孩子啊!他也没空!   “你倒是真不怕我?”王悦打量着低头抓着自己袖子不肯放的司马冲,真怀疑司马冲真的有十六了吗?这年代的孩子都懂事的早,十多岁当家做主的多的是,十六,穷苦人家的孩子都上过战场杀了三四年的胡人了。   司马冲嗫喏地开口,“我能同你一起出门吗?”   王悦听笑了,“你跟着我能做什么?你到时候给风吹跑了我还得去找你,别添乱了,在此好好待着,我回建康之前会给你安排去处。”   司马冲极轻地抖了下肩膀,脸色更白了,“我、我哪儿做的不好吗?我有哪儿做错了吗?世子,我,我以后会改的,我现在身体也好多了,我……”他急切地想解释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清楚。   “不不不,你挺好的。”王悦忙打断了他的话,他真怕刺激着司马冲,“不用怕成这样,你不会有事。”   “那、那我能同你一起出门吗?”司马冲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遍,那一副王悦不答应就要哭出来的样子看得王悦眉头直跳。王悦尚未说话,忽然,司马冲侧身往他身后躲了下。   王悦疑惑地抬头看了眼。   谢景。   谢景打量了两眼司马冲抓着王悦的手,王悦忙把手抽出来。   谢景看了两眼王悦,“出门?”   “嗯,约了几个大族的长辈喝茶,一群老狐狸紧紧抓着粮食不肯放,天天在我跟前抹眼泪哭穷,说他们这儿穷山恶水刁民还多,抬头瞧不见青天,他们是怕战火烧到这儿他们没粮草,全然不管北路边军的死活了,也不想想边军若真是全盘溃败了他们能活?算了,再磨一阵子,看看他是要钱还是要权。”   “兴许是信不过,这些年朝廷征粮,大部分粮食进了世家大族的粮仓府库,屯粮一事,不止是州郡地方官员在做。”   王悦点点头,“我写信问过王导了,确有这事,京师局势复杂,那些世家大族吞了不少粮食,已经吞进去的,再让他们吐出来是不能够了,我只能保证我手头这批粮食尽量不流经世家之手,我想直接通过州郡将军之手往外运,能护住一点是一点,他姑苏信不过我,对我不甚满意,我也只能如此。”   谢景问道:“王家有人屯粮吗?”   王悦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摇了下头,“如何会没有?王家人也不是个个圣人,就连王导都在我母亲的念叨声中私底下屯了一批,这时候不顺手捞两把谁都手痒,我管不过来,也不可能管得住,他们别失了分寸就算对得起我这阵子的忙活了。”   “水至清则无鱼。”   王悦极轻地叹了口气,他之前想朝堂之事应该挺容易,如今真的上手,才觉出难处。要是搁他以前的性子,但凡贪粮食搞出亏空,不管你是王家人谁家人全都先下狱收拾一顿,姑苏那群老头在他跟前装傻,他早就直接把刀按他脖子上磨了,哪里会让自己在这堆烂事里弄得焦头烂额。   王悦摇摇头笑了笑,“的确有些不容易。”他没再继续抱怨,一双眼静静望着谢景,心里直叹谢景这人长得真是赏心悦目。他笑了下,“那就先这样,我走了。”   “去吧。”谢景点了下头。   王悦身形刚一动,一旁默默听着两人讲话的司马冲立刻伸手拉住了王悦的手,“世子!”   王悦这才想起身旁还有个司马冲,轻轻一拍头,“把你忘了。”他扬头吐了口气,“不是,殿下,你要如何啊?”   “我、我想同你一起出门。”司马冲抬眸紧紧盯着王悦,感觉到谢景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他把头压得更低了。   王悦看了眼谢景,谢景望着司马冲抓着王悦的手,王悦后知后觉地慌忙将手抽出来,他想了大半天,对着谢景道:“我看这样,他这两日一直在院子里,我带他……”   谢景直接打断了王悦的话,“他身体不好,入秋风大,一旦受凉能去他半条命。”   王悦一噎,扭头看向司马冲。   司马冲的脸色一白,颤抖着抓上王悦的袖子,不敢抓太多,只敢抓一个角,攥得指节发白。“我、我不会,我会小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我、我真的会小心,我想跟着你出门看看,我没来过姑苏,我跟着你看一眼我就回来。”   王悦看着结结巴巴的司马冲,听着他着急的解释声,心不住沉了下去。   这些年,司马冲的确是没怎么见过世面,自小长于深宫,因为那谶言的缘故他几乎连长平宫大门都没踏出来过,后来被送到晋陵当东海王世子,说是让他继承东海王香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皇帝放弃了这儿子,当年年纪尚小的司马冲一路被送到晋陵,后来在晋陵又病居在旧宅,闭门不出。   这一趟来姑苏,怕是这少年头一回见世面,这会儿想出去跑跑走走的心思王悦也能理解。   谢景像是看穿王悦心思似的看了他一眼,嗓音里听不出情绪,“本就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悦看了眼司马冲,司马冲巴掌大的脸上褪尽了血色,嘴唇微微颤抖,“世子。”那样子分明是怕谢景,又不敢说。   王悦看着抓着自己不放的司马冲,心道你怕谢景我也怕啊!他不由得抽了下嘴角,半晌才对着谢景道:“要不我随便带他出去走走?”他伸手拽过司马冲的胳膊,“算了算了,去吧,上车。”他把人往马车那儿推了把。   谢景的眼忽然就一暗。   王悦回头看向谢景,“我多留意,出不了事,我早点带他回来。”王悦点点头,也没敢多说,自己倒退着慢慢往马车上走,见谢景没什么反应,他转身拍了下马夫的肩,“走吧。”   谢景看着那辆缓缓驰离小巷的马车,过了许久,他扭过头低声吩咐谢家的侍卫,“跟上去。”   “是!”   王悦坐在行驶的马车上,头皮有些发麻,他转头看了眼司马冲。   司马冲一上车便无视了王悦的存在,兴奋地扒着车窗往外瞄,一双眼睛简直像是在发光。王悦看了半天,嘴角忍不住轻轻一抽。   司马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刷一下回头看向他,他忙道:“长豫大哥,谢……”   “行行行,你继续看,别谢了。”王悦立刻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你倒是顺心如意了,感情回头给谢景赔不是的不是你,王悦有些想叹气,想想又忍住了,他直到现在他才总算是懂了小时候他求着王导要去军营,王导战战兢兢地答应他,回头对着他母亲曹淑连句话都说不利索的是怎么一回事了。   司马冲手扶着窗楞,望着皱着眉头的王悦,忽然笑了下,那一笑极为和煦,看得王悦都微微一愣,他倒是第一次见这少年这么高兴。   司马冲将手伸出窗户,王悦没有拦他,反而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你真从没出过门?你来姑苏,一路上都蒙在马车上?”   司马冲腼腆地笑了下,长袖鼓风,他回头看向窗外,清秋的风从他指缝间流过,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而莹白的手微微颤抖着,他抓了点东西收回来。   摊开手,是一些碎絮。   他好奇地看向王悦,王悦扫了眼,“风絮,秋天多的是,没见过?”   “嗯。”司马冲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握着那风絮的手却是偷偷攥紧了。   王悦看了会儿,笑了下,没再多说,怕多说了司马冲不自在。   司马冲一直在偷偷瞧他的脸色,似乎是怕自己太闹腾王悦会不高兴,王悦没什么不高兴的,王悦压根就没注意到他,自己在琢磨那水道运粮的事。   司马冲望着王悦,似乎想起什么事,手一点点抓紧了那车窗,他掩去了眼中的神色,回头看向窗外。   崇天高云,秋高气爽。   王悦从那姑苏沈家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忍了一天不把刀架在那肥的跟鸭子一样的沈家家主脖子上,王悦抬手松了松自己的手指骨节,咔擦咔擦一阵声响。姑苏这群士族推举了当地一位乡绅出面同王悦和谈,这人便是姑苏沈家家主,王悦和他在屋子里磨了一下午,你来我往大半天,谁也不想让,王悦表面上云淡风轻,实际上都在思索要不要找人将这位沈家家主绑了算了。   答应交粮便留你条狗命,不答应便送你去战场和将士共生死同存亡,你就说答应不答应吧?   王悦觉得这下三滥的法子说不定还真行!   一边想着,王悦一边上前去揭马车的帘子,朝里头看了眼,王悦顿时愣了,他猛地回头看向侍从。   “司马冲人呢?” 第69章 驾崩   王悦带人找了整条街, 恨不得将姑苏城的地皮都掀了一遍。   找着人的时候, 东海王小世子正缩着手站在一个摊子前,伸长脖子盯着那老板手中一只风筝看,他周围一群小孩各自拿了风筝走了七七八八, 人都走光了, 唯独他还戳在那儿, 带着些羡慕又带着些惊奇, 那副没见过世面活生生的土包子模样让王悦心头火气哗的一下灭了。   王悦不知道说什么好,莫名有些心塞。这年头能给一只风筝骗走的天潢贵胄,真的是很不多见了。   王悦走上前去, 司马冲仍是无知无觉地盯着老伯手里头地那风筝瞧, 王悦看了两眼, 拍了下他的肩。   司马冲猛地回头看见王悦, 瞧见是王悦,他先是极为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发, 猛地又见王悦身后一大队人,脸上的腼腆一僵,他像是终于想到什么似的慌乱解释,“我、我给忘了,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他手足无措地解释,看看那风筝又看看王悦,紧张得涨红了脸道:“我就是看看。”   王悦没说什么, 他走上前,从那老手艺人的手中将司马冲盯了老半天的风筝拿起来,风筝上是只鸟的纹章,青翅碧眸,呈展翅之状。   这清秋时节还卖风筝?不多见。   王悦问了那老伯一句这纸鸢多少钱?那老伯伸出两根手指对着王悦晃了下。   司马冲的眼睛忽然一下子亮了,就跟那清澈夏夜的星子一样亮,他一双眼都要粘到王悦身上去了。   王悦其实没看懂那买风筝的伸两根手指头是什么意思,但他不好说什么,沉思半晌,他还是问了句,“你说多少来着?”   那老伯笑了下,“汉魏制的五铢钱两枚,不收新钱。”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公子也知道,朝廷新钱……”   “我知道!”王悦点点头,“新币不值钱,朝廷在钱币这块的确不像话。”   那老伯一愣,随即手里落了枚小小金铢,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朱衣年轻人已经拎着那只青色风筝走远了,而刚才站在自己面前看了半天的少年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一个劲儿地瞅他手里的风筝,卖了十几年纸鸢的老伯想了半天,手忽然一哆嗦。   洛中朱衣,权门中人。   朱衣飞禽纹,那是朝廷上品公卿的打扮。   一行人消失在路的尽头,一只青翅大鸟纸鸢迎风而起,直跃云天。   大道之上。   王悦轻轻扯着手中细线在街上走,他仰头看着那高高在天的风筝,感受到一旁司马冲几乎是灼热的目光,他忽然有些想发笑,淡淡问道:“就为了这东西,你在那儿蹲了一下午?”   司马冲急忙点点头,随即又反应出来王悦话中的嘲弄味道,慢慢低下了头,有些难堪又有些窘迫。   王悦不紧不慢地扯着丝线,装着没看见司马冲的倾羡目光,“你小时候没碰过纸鸢?”   司马冲闻声微微一顿,眼中一线流光转瞬飞逝,他望着王悦的侧脸,良久才怯懦道:“碰过。”   “是吗?”王悦略显诧异地看了眼司马冲,却正好撞上他的目光,司马冲脸刷的一红,看得王悦下意识一愣,你这是什么反应?   “我、我能……”司马冲咬了下唇,看着王悦手中的线筒欲言又止,“我……我会小心的,不会再弄坏了,我能……我能……”他看着王悦有些说不出口。   王悦看笑了,他觉得司马冲这人还挺有意思,他收回视线,故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仰头看着那飞在天上地纸鸢。   司马冲眼中有失落一闪而过,随即听见王悦懒懒问他。   “知道这什么上头画得是什么吗?”   司马冲一顿,慢慢仰头看向那纸鸢,纸鸢上绑了只小竹哨,风一吹,悠长的调子随风荡开,满城风絮迷人眼,那只飞鸟高在云天之上,俯瞰山川万里。司马冲似乎愣了下,眼中异样情绪一闪而过。   王悦一看司马冲那样子就知道这少年不懂,他笑了下,随即颇为惊奇自己怎么逗起他来了?他将那风筝的线筒扔在了司马冲手中,懒洋洋道:“拿着玩吧!”   司马冲看向王悦,攥紧了那线筒,他扭过头对着王悦道:“世子,你喜欢纸鸢吗?”   王悦想都没想,脱口道:“没兴趣。”   司马冲扯着那风筝的线,他低声开口道:“小时候,我在自己的宫里捡着了只纸鸢,后来有人找上门来要,他们说这是我偷的,又来了个世家公子,那公子说东西是他的,还说我偷了他的玉,我被他踹断了两根骨头,我求他不要打我,我跪下求他……”司马冲忽然没有说话了。   王悦望着他,过了许久才问道:“然后呢?”   “最后他们把风筝踩烂了,走了。”   王悦顿住了,一时竟是不知说什么好,“后来呢?”   司马冲捏着那风筝的线,低声道:“后来那世家公子死了。”   “死了?”王悦这下终于愣住了,“怎么死的?”   “他得罪了人,他跪下求那个人饶过他,可是没有用。”   “你说的这人是?”   司马冲似乎有些害怕,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我不知道了,我、我只是想一起放纸鸢……我没有偷东西。”他似乎不想再提这些事,就连手都有些怕得哆嗦起来,他抓着那风筝线,却不知道如何放,那风筝忽然啪的一声栽地上了,他的脸色刷的一白,忙低声嗫喏道:“对、对不起。”他望向王悦,吓得话都说不完整了。   王悦走上前去将那风筝捡起来,拍了拍上头的灰,检查了下竹骨,“别哆嗦了!没事,还能放。”他回身朝司马冲伸出手,“线筒给我。”   司马冲一愣,反应过来后忙走上前去将线筒放在王悦的手上。   王悦拍了下那风筝,四下看了眼,将风筝平放在了身后的石块上,他走远了,手轻轻扯了下,风筝迎风而起,秋风正高,王悦往后跑了两步便停了下来,看着那青色风筝越飞越高。   王悦发觉自己除了读书真是什么都会。   “给你。”王悦回头看向木头似的戳在原地的司马冲,将线筒递了过去。   司马冲望着王悦伸过来的手,竟是没有伸手去接那线筒,他低着头似乎愣住了。   王悦瞧不见他的表情,随口道:“要不要?不要算了。”   司马冲似乎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忙点头,伸手去拿那线筒,风筝在天上飞,细线勾着他的食指,有点疼。   司马冲抓紧了那线没说话,他抬眸看向王悦。   王悦本想安慰他两句,又觉得没什么立场,他仰头看着那风筝,看了良久才道:“知道这什么鸟吗?”   “不、不知道。”   他看了眼司马冲,瞧他那副样子,忽然兴起忍不住想要逗逗他,可想到这东海王世子确实可怜,又作罢了,他仰头望着那只青色的风筝,低声道:“这叫鹏。”   大鹏一日乘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这万里河山都能飞尽看尽。   司马冲望着王悦,眼神忽然多了些异样。   王悦带着抓着只风筝玩了一下午的土包子世子回了院子,一进门忙敛了脸上的神色,低头仔细闻了下身上有没有酒味。在和沈家家主商量事情的时候,他似乎喝了点,他低头闻了两下,感觉酒味散了。   司马冲迷迷糊糊地看了眼他,下意识抱着自己的风筝。   王悦示意他回房,自己转身往谢景的院子走。一回头却发现司马冲站在原地不动,他问道:“怎么了?”   司马冲依旧是那副胆怯样子,他低声道:“这个可以……可以送给我吗?我、我可以给你钱。”   王悦嘴角极轻地一抽,我还惦记你那点钱?他摆摆手,“送你了!拿着回屋玩吧!”   王悦说完这一句没再看司马冲,转身朝着谢景的院子走去。   谢景正在窗边低头整理书信,听见脚步声微微一顿,抬眸望去,随即看见一团东西朝自己扑过来,他侧身避了下,“你做什么?”他手中捏着书信,看向扑了个空的王悦。   王悦撞上窗楞,低头尴尬了半晌,顺势掀了下衣摆抬起一只脚在窗户上坐下了,他回头扬起笑看向谢景,“谢大人,忙啊?”   谢景盯着他看了会儿,缓缓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王悦摇着头笑,手想撑上窗户却落了个空,他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往后倒。   一只手及时伸手扶了他一把,谢景扶着他的腰,低头看着勉强坐稳的王悦,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王悦抬头看着他,谢景又看见那团毛茸茸的尾巴从王悦身后冒出来对着自己晃。他没说话。   王悦仰头看他。   谢景闻见王悦身上淡淡的酒气,问道:“喝了多少?”   “没多少,姑苏当地的米酒,前些年设了酒禁剩下的,酒还可以。”他顿了下,又道:“酿酒费米粮,今年酒禁又可以开了。”   王悦坐在窗户上摇摇欲坠的,谢景终于还是没忍住,把王悦从窗户上抱了下来,“被他贿赂了?”   “哪能?他眼瞎了他贿赂我,按王家那家业,他得贿赂到倾家荡产变卖妻儿!他背后是一整个姑苏乃至大半淮北士族的势力,吃准了我不敢明目张胆动他,就跟我耗着。”王悦低头轻笑了声,“又怕真把我逼急了,今日他那副样子你没见到,哭穷,我坐那儿喝盏茶的工夫,他家后院一直有人在哭,我问他是不是强抢民女了,他说,那是他第十八房小妾因没钱买新衣裳要上吊自杀。”   谢景的手轻轻摸着王悦的脊背,他低头看了眼王悦,“是吗?”   王悦道:“是啊。”   王悦抱怨得顺口了,随口道:“还有那司马冲,今天我出门一看,他人没了,没了!我还以为他跑了!我差点没掀了洛阳城就为了找他,结果这人同一群五六岁大的孩子一起蹲在人摊子前瞅着纸鸢,我一眼看去,全是小孩,就属他一大高个的最显眼,服了他了。”   谢景抚着王悦的手微微一顿,他垂眸望着王悦。   王悦猛地察觉到不对劲了,张口一阵无言。   谢景倒是没多说什么,松开了王悦的腰,将案上那封信轻轻递了过去。   “把这里的事处理完,早日回建康吧。”   王悦拆开信看了眼,眼中猛地一亮,“这信你哪里来的?”   “刚查出来的。”   “华佚叛乱,那都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王悦不可思议地望着谢景,“你怎么查出来的?”   华佚叛乱,这是元帝在江东打下的第一场硬仗,当年的王导便是靠着平了华佚之乱获了爵位,这是元帝立足江东时期第一件大事,当年轰动一时。姑苏沈家有两分手段啊!真没瞧出来,那沈家家主竟然是华佚旧党,这些年底子确实洗的很干净,一点风声都没传出来。   这意味着什么?   华佚旧部,这是十足的叛党余孽啊!即便沈家不是嫡系,但只要有这层关系在,沈家就已经洗不干净了,谈判时沈家家主若还是不从,帽子直接往上一扣,别说往死了冤枉他,便是夷他九族都成。   王悦翻着那信,翻完后望着谢景,“沈家算是栽了,你怎么查到的?”   “循着痕迹总能找到蛛丝马迹。”谢景脸上没什么情绪,“把这里的事处理完,回建康吧。”   王悦点点头,“行!我这就去安排水道运粮事宜,若是快的话,两三日后便能回去了。”   谢景望着他许久,轻点了下头。   于此同时,建康城。   一夜之间,所有的御医全部涌入了大殿之中,皇宫之中,灯明彻夜。   大晋的皇帝躺在床榻上,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过了辰时,他喉咙中的痰终于化了些,他吩咐御医退下,将外头候着的几位大臣召入了大殿。   步入大殿的均是站在建康政坛最顶端的人物。   所有的事情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面色青灰的皇帝伸出僵直的手缓缓握住了自己儿子的手,年轻的大晋太子跪在床榻前,一点点反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   皇帝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望向庾亮,又望向温峤,还有些人站在后头,依稀可以认出是卞壶等重臣,他已经瞧不清楚了,忽然他浑浊的的眼睛微微一亮,他张了张口,喉咙却里没有一丝声音。   大晋丞相缓缓走上前去,那一段路不过三十多步,王导却仿佛走完了这一生似的。他望着那苍老得仿佛没有人形的皇帝,又记起当年文质彬彬的年轻大晋亲王,一如当年琅玡王登基之前的那夜,他入宫陪着紧张的琅玡王演练登基事宜,他也是这般拱袖轻轻道了一句。   “陛下。”   浑浊的眼泪忽然从皇帝的眼中流出来,大滴大滴地落在床榻上。他张大了口,没人知道这一刻这位病重到口不能言的窝囊皇帝究竟想说些什么。   皇帝抓紧了自己儿子的手,没了声息。   王导笔直地跪下了,一如当年琅玡王登基之时,他率领百官于太庙之前,拱袖端衣,对着那位登基为新帝的琅玡王道了一句,“陛下!”   最后两个字一出,大殿中所有人应声而跪。   一夜之间,建康城披尽缟素。   出殡后的第二日,王导从大殿前沿着百步台阶一步步往下,他端着袖子,衣冠胜雪。步下最后一级台阶,他望见了迎面走来的当朝太子。那一瞬间他望着那张年轻的脸,忽然又记起一幕场景。   琅玡的春风里,乘船而来的世家少年望了眼那槐树下的年轻亲王,树下的亲王拍了下头上的树叶,报之微微一笑。   王导似乎眯了下眼,他望着那神色有些憔悴的当朝太子。   “丞相。”   王导端起袖子,缓缓低下身去,伏地而跪。   “微臣王导,参见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司马冲说得那个死人的确是世子。   但当年的事真相和司马冲说得有些不一样,司马冲知道真相,他只是选择性遗忘了…… 第70章 旧怨   有了谢景那封信, 王悦在姑苏顺利多了, 他原本就没打算与那沈家家主撕破脸,这些年沈家家主夹着尾巴做人不容易,他拿这封信换了些粮草与畅通无阻的水运粮道, 本是皆大欢喜, 王悦正要松口气, 建康的消息便传过来了。   皇帝驾崩, 太子继位为新帝,大晋明帝。   王悦收拾东西回京奔丧。   站在古渡口,背对着浩荡东流水, 王悦亲自拿着册子清点东西, 清点完毕后, 他啪一下将那册子合上了。渡口风吹得挺大, 王悦回身拿了件披风给谢景披上了,他摸了下谢景的手, 发现有些冷,索性就捂在了手里,“皇帝没了,也不知道建康如今是个什么光景。”   谢景低头看着给自己捂手的王悦, 没说话。   气氛有些凝住了,王悦觉得这话题不怎么好,想说点轻松的,他轻轻呼了口气,扭头望着那东流水, 对着谢景道:“话说回来,这水运粮道确实不方便,若是能凿条运河出来,从荆扬一路往上,贯南通北,这漕运就舒坦了!”   王悦本就随口一说,仔细一想又觉得这主意还真不错,若是能凿出条运河来,不单单说是战乱时输送粮草,就是太平时候的商贾货物也能经此道流通大江南北,省时又省力,到那时漕运直接由京师下辖,像姑苏城这帮靠水吃水的老官僚,来一个宰一个,来两个宰一双。   谢景闻声望了眼那河水。   贯通南北,横穿中原的运河。   不久之后,倒的确有这么条大运河横空出世。不久的后世有个年轻俊秀的皇帝,凿通了自春秋战国以来开始修建的南北运河,一路南下扬州赏琼花,挥金如土,指点江山,最后消失在长河中,留下一段关于暴君与明主的千年争议。   王悦憧憬了半天,思及这世道,低声道:“兴修漕运是件利国利民的事,可惜如今的大晋没钱没人,痴人说梦罢了。”   谢景闻声抬眸看了眼王悦,他倒的确是个建筑工程出身的人。若是王悦不提,他几乎都忘记了。毕竟,那都是三十多年的事了。   看着王悦的侧脸,谢景忽然问道:“你真想修运河?”   王悦笑了起来,“修运河?我哪有这能耐,若非太平盛世,谁敢动水利?我随口说说罢了。”   宁当太平令,不做乱世宰。国富民生的抱负?留着太平时期的读书人吧。他们这种活在乱世里头的人,不做卖国贼丧家犬便是一桩大功业了。   王悦没再提漕运的事,这一页算是永久的揭过去了。他望着眼前滚滚东流水,长空万里有飞雁,他仰头慵懒地眯了下眼,伸手揽住了谢景的肩。   谢景心中了然,倒是没多问。一抬眸,却忽然瞧见身后不远处的司马冲在望着王悦。   他忽然问了句,“这两日便要回建康,东海王世子,你打算如何安置?”   “他本来和我没有关系,他来姑苏是养病,他自然还要留在姑苏,而我哪里来回哪里去,压根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说什么处置?”王悦看向谢景,顿了会儿后接着道:“我派人去晋陵打点过了,晋陵的官员应该会收敛些,”他回头看了眼不远处捏着风筝低头研究的司马冲,低声道:“剩下的事,便看他自己造化,我顾不上了。”   王悦离开姑苏那日,司马冲孤零零地站在渡口送他,王悦上船前回头看了他一眼,瞧见那少年对他挤出抹腼腆的笑。   王悦不知说什么好,遥遥听见风里传来一句话,依稀分辨出来是:   后会有期。   王悦终究还是离开了姑苏。   王悦回到建康城的头一件事,便是给新帝送礼。   说句实在的,他还真没缓过神来,司马绍竟然真的当了皇帝。原本好像充满了变数的一件事,忽然间就尘埃落定,王悦有丝不真实感。   司马绍这人终于算得偿所愿了。   王悦回家挑了件礼物送过去,元帝驾崩固然是大丧,但新帝上台仍是头一等大事,虽说司马绍前两日刚死了亲爹,但在公卿大臣眼中,他简直是鸿运当头,这一礼必不可少,他挑挑拣拣,最后送了尊相当俗气的金佛过去。金佛,护佑平安之意。   王悦私心里还是想跟司马绍好好相处的,毕竟他是臣,司马绍是君,挑事对他没好处。   元帝驾崩的时候,王悦不在京师,司马绍的继位本来变数极大,千钧一发之际,这位失势的太子却忽然得到了丞相王导的全力支持,老皇帝尸体还没凉透,王导已经连同一众王氏族人将这位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上了王位,这惊天变数看得许多人一愣一愣的。   就连王悦都有些诧异,王导他竟然算个保皇党?   这一手玩得到底是什么,怕只有夜夜守在先帝灵前的老丞相自己知道。就在满朝文武议论纷纷的时候,王导一把年纪却自个跑去给先帝守灵了。   清秋时节,太庙的夜冷,风一吹,这位历经四朝的老臣便有些冷得发麻,王导恭恭敬敬跪在阶下,瞧那魂幡猎猎飞舞,他记起一些书生少年的往事。   他记得那年洛阳道上依依惜别的桃花,记得那年长安道上鹅毛纷飞的大雪,他记得自己看过了桃花与大雪,怀着一腔热忱跟着那位不入流的宗亲郡王闯荡天下。   那时候的人胆子大,什么都敢想。   他想要什么?他想要将这荒草野蔓横生的天下重新耕犁,瞧上头长出新的年轻人,瞧他们朝气蓬勃,野火不尽,春风又生。于是,他便心想事成地遇上了那打琅玡来的藩王世子,一拍即合,同道而行,一转眼便是三十多年,塞北书生空老了江南。   王导想说些什么,可平生诸多事全归入了一声轻叹。   既然王导支持司马绍,这件事在王悦看来就简单了许多,如他所料,交接很顺利,朝中之事也渐渐步入正轨,一切似乎从未改变过,皇位上换了个人,江东却是半分风浪都没掀起来,这件事王导首居其功。   就在王悦觉得一切都很顺利的时候,岔子突然就发生了。   是夜,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裹着件黑袍子于半夜三更拼命地拍王家廷尉的后院大门。   王舒与那少年上门时,正是夜最深的时候。   王导闻讯急匆匆从床上起来,穿戴整齐后从房中走出来,步入大堂,一眼便瞧见那低着头的王家少年,少年刚去见过王悦,此时局促不安地坐在堂前等着王导的召见。   “允之?”   “丞相伯父,大将军,他连同钱将军与王将军父子一起反了!”那少年脸色苍白,张口急急忙忙道:“大将军反了!”   王导诧异地看着惊魂不定的王允之,又看向一旁站着的王允之的父亲王舒,随即便看见王舒点了点头。王舒父子算是琅玡王家的嫡系之一,与王悦的血缘很近,王悦自小喊王舒一句“小世叔”。   王舒将事情的来空去脉大致同王导讲了一遍。   王允之因为伶俐,很得没有子嗣的王敦喜欢,前些日子他同往常一样往王敦军营跑,想着在王敦那里小住几日,结果正好撞见钱凤与王应父子三人找王敦喝酒,王敦瞧见王允之相当惊喜,忙招呼他坐下,军营里的人灌酒往死里灌,他那日不想多喝,便装醉倒下了,却没想到却听见了四人商议举兵的事儿,年仅十一岁的王允之慌神了,忙装作呕吐不止不省人事的样子,寻着机会便立刻跑回了建康城他父亲这儿报信。   王舒果断带着王允之赶来见王导。   王允之毕竟年纪小,又慌张,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分明是给这事吓得不轻,好两天过去都还没缓过神。   王导听了一会儿,明白了。他吩咐王允之与王舒先别声张,此事虚实尚未定,说不准是王敦喝多了与钱凤等人开玩笑,教王允之误会了也不一定。王导是熟悉王敦性子的,王敦喝多了便摸不着东南西北,一张嘴什么都敢说。   即便退一万步说,这事是真的,那也不敢声张,新帝刚立,百废待兴,此事若是传出去,建康城怕又是一番动荡。今年的大晋遇上百年难得一见的灾年,又逢皇帝驾崩,实在是再经不起动荡了。   王敦他即便真的要反,也不会挑这么个时候,北方石氏父子虎视眈眈,又逢灾年豫州缺粮,举兵不是吼一嗓子的事,粮草兵马以及腹背都要考虑,王敦是个将军,他比谁都会划算。   王导到底沉得住气,耐心地安抚了惊魂未定的王允之父子,稳住了王家的人心。下一刻,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猛地回头看向那堂下立着的侍从,“等会,长豫人呢?”   下人们愣住了,四下看了圈没找见人。   明明上半夜还在这儿的!   “去找!”王导立刻摆手派人出去。   不到片刻,那人便匆匆忙忙赶回来,扑通一声跪在了王导的跟前。   “丞相,世子、世子他不见了!”那仆人的脸上全无血色,“守夜的侍从说,瞧见世子出门了!”   王导猛地睁大了眼,下一刻猛地拍案而起。   “愣着干什么!快把他追回来!”   马道上,王悦面无表情地扯着缰绳,定定望着远方天幕。他也没鲁莽,去往武昌的路上联系了王家的暗哨,保证自己能一人前去,也能一人全身而退。   王悦到达武昌的时候,已经是近三天以后了,三天没合眼的王悦下马直奔沙羡将军府而去,他推开了通报的下人,直接往里头窗,他在堂前见着了正在自己与自己下棋的王敦。   “你真的要反?”   王悦三天没说一个字,一开口嗓音极沙哑,有肃杀之感。   王敦瞧着王悦的脸色,眼神微微一变,他端起案上的茶杯,低头喝了口温茶,思索了良久,开口道:“先坐吧。”顿了片刻忽然笑道:“早该算到他装睡,这性子真像他父亲。”   王悦的脸色刷得一白,心中已经得到了回答,“为什么?”他猛地双手撑上桌案,压着头上青筋质问道:“时至今日,江东风风雨雨好不容易消停了些,你与王导的声望,整个中原天下无人可望其项背,你如今起兵,你难不成想当皇帝?”   “为何不能?”王敦抬眸看他,笑了下,忽然又转了话题问道:“长豫,你答我一句话便好,高贵乡公何在?这司马家的天下究竟是如何得来的?”男人说出最后一个字,缓缓扬眉,淫浸沙场三十余年,扬眉间浑身杀气瞬间奔腾而出。   当年司马懿窃取曹魏天下,司马昭诛杀高贵乡公曹髦,一句“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骂尽了司马家的狼子野心,司马家这天下,本来就来路不正。当年能出一个司马懿,如今这天下,为何便不能出第二个司马懿?   “司马家是君!王家是臣!”王悦震惊了。   “胡人祸患中原十余年,江北民不聊生,司马家难辞其咎。胡人最开始便是他们家人放进来的。”王敦轻轻搁下了手中的杯子,“长豫,你父亲总觉得宁可网漏吞舟,不可妄动齐斧,他于是一忍再忍,可我瞧着这天下,若是再这样懒散下去,实在是变不好了。穷则思变,我如今做的事,你总有一天会明白。”   王敦说着话,深深看了眼王悦。   王悦放在案上的的手极轻地颤了一下,他发觉自己竟是有些不认识眼前的人了。   此时此刻,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他面前的人是一位大将军,手掌生杀大权,翻手间能颠倒江东乾坤。   王敦看着终于开始一步步往外退的王悦,下意识轻轻摸了下手边的佩刀。   王悦退到门口处,忽然平静地问道:“你要杀我?杀人灭口?”   王敦手中的棋子应声而落,回头看王悦,一瞬间阳光照着王敦的脸,轮廓线条极为冷硬,他有片刻失神,似乎没想到王悦问这么一句。   堂中仿佛静了很久。   “你走吧。”王敦撂了手中的棋子,忽然轻笑了一声,“一路上小心些,回去代我同你父亲问句好。”   下了一半的棋盘摆在案上,光泽优美的乌鹫棋子摆成了纵横模样,一子接一子,环环相扣,王敦轻轻敲着棋子,一双眼很是随意地望着王悦。   王悦沉默了片刻,什么也没说,他转身出了门。   千里奔袭,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王悦到这儿不过就是为了问这一句,你是不是要反,他如今得到了确切的答案,王敦亲口给他的。王敦从来不骗他。   够了吗?够了。   王悦牵着马走出将军府大门,站在街上望着来往匆忙的百姓与兵马,眼前短暂的太平景象让他忽然记起很多年前长安洛阳沦陷时王敦对他说的一句话。   皇帝死了没关系,国破了也没关系,中原的汉人绝不会亡国灭种,胡蛮子马蹄之下,有我辈匹夫,野火不尽,春风又生。   王悦的心忽然一阵抽痛,像是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痛颤栗传遍周身,他紧紧抓着马缰,一个人立在武昌的街头,立在来往的人群中,有种站立不稳的错觉。   好似当年那一幕仍在眼前,可说着这话的人,却再也不是当年的模样了。   王悦没敢继续在武昌逗留,回身收拾缰绳准备翻身上马,可就在那一瞬间,他的余光瞧见了一个人。   年轻的东海王世子依旧脸色惨白,大秋天裹着件雪白狐裘,他正跟在侍卫后头往将军府里头走。   王悦忽然顿住了。   司马冲?他不是在姑苏看病,他怎么会在这儿?   他心中知道此事跟王敦脱不了干系,原本想要按计划离开,可他那一瞬间抓着缰绳犹豫了。   司马冲到底是名义上的东海王世子,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东海王比先帝要名正言顺,那东海王世子自然也有资格继承王位。此时王敦将东海王世子攥在手里头,未必没有学曹阿瞒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思。瞧司马冲这副样子,怕是在很久之前,王敦就盯上晋陵的这位世子了,当时王敦借着给司马冲治病的由头将司马冲托付与自己,便是在暗示自己他已经有了中意的储君人选,可惜王悦当时忙着在姑苏收粮,后来又逢皇帝驾崩他赶着回京便没有来得及深思。   王敦怕是想让司马冲当皇帝。   而如今建康城里头新帝已然立了,而且名正言顺。难怪王敦心里头不爽快。   王悦站在原地片刻,他忽然转身往回走。   东海王世子,这人留在武昌太危险了。无论是对于司马冲自己而言,还是对于建康城而来,司马冲留在武昌都太过危险了。   夜晚。   司马冲抬手轻咳了声,推门走进了自己的屋子,他一进屋便去喝那盛在汤碗中的药,药早就冷了,自然是没有下人会掐着时辰帮他热汤药的。他捧着碗低头喝着,忽然他扶着碗的手微微一顿,他面上依旧没什么反应,轻轻咳嗽了两声,低下头继续喝药。   屏风后走出来个人。   王悦看着那坐在桌案边微微蜷曲着喝药的少年,走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肩,“别说话。”   司马冲手中的碗应声而落,摔了一地。他僵硬地回头看去,一双眼里全是恐惧,却在瞧清楚王悦的脸时蓦地缓了神色,他诧异道:“世子?”   王悦冒着极大的风险赶回来,时间紧张,他没多说,低声道:“跟我走。”   司马冲下意识想点头,却又猛地摇头,“不不,我不能走的,大将军说留我在此住下,而且我、我的药还没喝完……”他结结巴巴的说着话,似乎是吓得不轻,“世子,你、你怎会出现在此?”   王悦来不及多解释,抓着他的肩起身,“别说话,跟着我就行。”   司马冲恐惧地摇头,“不、不行的!”他连手都开始抽搐起来了。   王悦低头看着他,“听我的,你别怕,我带你回建康城,我保你出不了事,你留在此地太危险了。”   司马冲似乎愣住了,“你、你要带我回建康……”   王悦点了下头,伸手环住他的肩,一把带过他便往外走。   武昌的宵禁极严,王悦带着司马冲从将军府悄无声息地出来时,天色已经黑了,王悦心知今晚出不了城,带着司马冲去了他落脚的地方。   王悦心里头明白,王敦兴许不会为难他,却绝不可能任由东海王世子从他眼皮底下离开。明日这武昌城怕是要锁了,今晚将会是最后一个寻常的夜。   王悦带着司马冲去了左巷的一间客舍,司马冲一进去便不停地咳嗽。   王悦没来得及理会他,命下人给司马冲沏了茶,便将人放在了客舍的房间中,自己与王家侍从迅速商量明日的计划。王家之前为了稳妥起见,武昌城中每间这种暗哨屋子里只安排有一名侍卫,统共也不过几十人,王悦一个人出城带这些人自然是够了,可若是带上司马冲,这些人怕是有些不够用。   那名王家侍卫虽然不懂王悦为何非得带这么个病怏怏少年回京,却依旧认真地记住了王悦的话,时不时点头。   王悦与侍卫商量事情之时,司马冲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咳嗽不止,他拼命地捂着嘴压着咳嗽,似乎是怕打扰到对面的人。自始至终,王悦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司马冲低下头去,靠紧了那床,一个人慢慢地缩了起来。   终于,夜半时分,王悦出了门。   “世子!”司马冲忽然惊恐地伸出手去拦他,“你上哪儿去?”   王悦似乎有些赶时间,随手将他拽开了。   王悦对着那仅有的一名侍从道:“看好他!别让他离开这房间一步!”   “是!”   王悦说完这一句便出了门,他换下了那身朱衣,穿了件黑色的常服,一下子消失在夜里。   司马冲望着他,又看了眼带刀的王家侍卫,他慢慢退了两步,又蜷了回去,他依旧压着咳嗽,屋子里只剩下他咳嗽的声音,他将声音压得更低了,浑身轻轻颤抖着。   王家侍卫退出去前锁了窗户,又关了门,他临走前看了眼司马冲,眼神颇为阴冷,似乎带着些怨怼。司马冲自知自己这副样子令人生厌,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待到王家侍卫退出去后,司马冲这才缓缓抬眸看向那扇紧闭的门。   昏暗的烛光下,少年神色淡漠里诡异地透出些慵懒,他抬手轻轻垫着下巴,望了眼上锁的窗户,他走上前去,随手从袖中掏出细软针,开了锁后,他伸手推开了窗户。   窗外站着黑衣轻剑的下人。   “截住他。”少年神色有些百无聊赖,他不知为何忽然便没了所有的兴致,连算计都打不起精神,他破天荒道了句,“随便找条巷子弄死了。”   那刺客点了下头,不到片刻便消失在眼前。司马冲望着窗外月色,看了半晌,他似乎懒洋洋地轻笑了声,“便宜你了。”他虽然像是是笑,也有笑声,眼中却没有笑意。   他不知为何,又想起那天朱衣世家子递过来的风筝。   王悦出了门,直接往内城靠,他从袖中摸出了一张纸。发皱的纸张上写着几行端正的字,正是谢景的字迹,这是谢景司马冲开的那方子。王悦心道真是多亏自己变态,他平日里便喜欢收藏谢景的东西,就连他写过的纸都会收起来,这药方子自那日他在姑苏与司马冲一别后便带在了身上,却不曾想还能派上用场。   王悦抬头看去,月夜中,那远处的屋子已经渐渐露出了模糊的轮廓。昏暗的夜中,四方的牌子倒悬在屋檐下,随风轻轻摇着。   那是间药房。   王悦没去敲门,而是拐去了后院打算翻墙进去,正当他往上翻的时候,后脑勺猝不及防传来一道重击,哐当一声,王悦眼前霎时一黑。他勉强站稳,刚想回头看去,哐当又是一阵比刚才还要重的重击落在他后脑勺上,他回过头看着那人的脸,一点点屈膝摔在了地上,失去了意识。   手里拿着块街边捡的矮小石墩,穿着将军衣袍的少年踢了地上的人两脚,见王悦没反应后,低身把人的脸掰正了,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他忽然便笑了声。   “哟,我还当我瞧错了,巧啊!王长豫!”   王应看了眼王悦后脑勺的血,伸手探了下王悦的鼻息,感觉到呼吸后,他盯着王悦的脸,啪一下松开了掰着王悦的手,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灰。王应今晚孤身上街,本打算去嫖、妓,路过巷子的时候忽然瞧见穿着黑衣的世家子从他眼前一晃而过,他瞧着那身影有几分眼熟,便跟在了后头,趁人不备上前一石头便将人砸昏了。   一声轻笑。   “我算是信了,天道好轮回。”王应蹲在昏死过去的王悦身边,正好听见巡街的将士从外头走过,他起身用力拍了下手,“过来!”   火光一下子朝着小巷子涌过来。   黑暗中,远远跟着王悦的刺客望着那一幕,看了两眼王应,又悄无声息地退回去了。待到王应带着王悦走后,那十几个黑衣轻剑的刺客这才从黑暗中走出来,其中一人走上前去,他低下腰从地上捡起了张发皱的纸看了两眼。他转身往回走。   在屋子里等了许久的司马冲望着窗户外的手下人,他原以为王悦死了,仔细一听却发现人没死,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抬眸轻轻扫了眼面前的人,眼神瞧不出喜怒。那群人立刻跪下了。   王悦的运气确实不大好,落在了王应手里头,这几乎跟死了没什么分别,司马冲想了想,或许还是有些区别的,王应绝不会让王悦死得太痛快。   他有些无聊地想着,随口问了一句,“他去做什么?”   “去了药房,似乎是要抓药。”那刺客将那张药方子递过去,“殿下过目。”   司马冲手中的杯盏脱手而出,落地一声清脆声响。他忽然记起自己在将军府对着那人随口说的那一句,“我的药还没喝完。”   王悦是被一盆冷水泼醒的,他醒来时后脑勺似乎还隐隐阵痛,脑子有里嗡嗡声。   尚未完全清醒,一个耳光直接甩了过来,王悦的脸被重重打偏,整个人刷一下清醒了。他抬头盯着眼前的人,接着就发现自己被全身绑得结结实实,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醒了?”王应坐在烛火旁,他轻轻甩了下手腕,偏头打量着王悦。   王悦盯了他一会儿,看了眼阴暗狭小的屋子,暗暗动了下被捆得极紧的手腕,没说话。   “堂兄,别来无恙啊。”王应打了个招呼,很明显心情不错,“怎么一个人跑沙羡来了?来也不同我打声招呼,若不是我在街上碰巧撞见堂兄,我还不知道堂兄大驾光临。”   王悦反应过来,自己没留神竟是在王应手里头了,这位当众杀周顗的王家小将军素日可同自己有不少恩仇啊,王悦隐隐感觉不妙。   王应瞧他不说话,接说下去道:“堂兄,当初我在建康城,承蒙你照料,我这心中实在不胜感激,如今你来了沙羡,我做弟弟的,也该好好招待堂兄,堂兄你说是吧?”他抬手拂了拂王悦肩上的灰,忍不住拍着他的肩笑起来,“趁此良机,我们兄弟也好好算算过去的帐,你说呢?”   王悦抬头看他,果然当初就该打死他,他低低开口道:“我真死你这儿了,你不怕王家找你父子麻烦?”   话音未落,王应利落地又是一巴掌甩了过去,王悦被双手反绑在柱子上,没躲开,那一耳光不偏不倚地打在他脸上,两耳一片轰鸣。   王应看着王悦嘴角溢出的血,一把抓住了王悦的下巴,“王长豫,琅玡王家不止是你的王家,那也是我王应的王家!你一个靠着父亲爬上来的狗东西,你有何脸面跟我提王家?再说了,你真以为自己还能活着走出沙羡城?”   王悦尝了下嘴中的血腥味,望着王应没说话。脑子里迅速盘算着脱身的办法,这王应真的疯狗似的,谁沾上谁倒霉。   王应忽然掰起王悦的脸,受伤的后脑勺砰一声撞在身后的柱子上,王悦浑身极轻地颤了下,随即感觉到手腕传来一阵剧痛,那疼痛太剧烈了,王悦浑身冷汗瞬间滚滚而下,下意识闷哼了声,痛苦神色一闪而过,随即紧紧咬住了后槽牙没吭声。   司马冲的脸上瞧不出丝毫的情绪,他望着空无一人的街巷,身后站着十几个黑衣轻剑的刺客。过了许久,他低声道:“去找王应。”他转身往外走,“派人通知王敦,王长豫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世子:我他妈真是日了狗……   司马冲不算反派吧,一直感觉这种文中没有反派,所有人都随心所欲地活着…… 第71章 逃亡   王应的匕首砍在王悦手腕上, 深深入骨半截, 血喷涌而出。   王应握着匕首一点点加大力道,看着王悦的隐忍痛苦神色,脸上的笑忽然狰狞了一瞬, 他抬手掐住了王悦的脖子。   “王长豫, 你知道吗?若是我手尚未受伤, 这一刀下去, 你这只手已经剁成两截了。你还记得我怎么受伤的吗?嗯?”   王悦苍白着脸没说话,冷汗一滴滴砸在王应手背上。   王应摸了下王悦的脖子,力道逐渐加大, 语气却忽然慵懒而缓慢了起来, “当初在建康城, 你与王敬豫算计我, 我差一点横死街头,至今身上的伤仍未痊愈, 王长豫,你让我这辈子都拿不了刀剑兵刃,你让我成了半个废人,你欠我只手, 你知道吗?”   王悦闻声看了眼王应,他浑身冷汗狼狈至极,一双眼却是冷淡,他低低开口:“那你拿去好了。”   话音刚落,王悦感觉到掐着自己脖子的手猛地紧了, 就在他双眼发黑的同一瞬间,那只手猛地又松开了。大口的新鲜空气让王悦剧烈咳嗽起来,眼前也渐渐恢复原样。   王应看着他那副样子,兴致颇好地拍了拍他的脸,“放心,不会这么快的!想死,那你也得求我才成,我哪天高兴了,你才死得了。”他笑了下,伸手从王悦的腕上猛地拔下了匕首,血溅了一圈,王悦浑身一震,低头没吭声,冷汗一滴滴砸在地上。   王应看了眼那只几乎可以瞧见白骨的手,血流了一地,那手似乎已经废了,他轻笑了声,染血的匕首在王悦白皙的脸上擦了擦,抹下几刀血痕,“今日还没完,这便受不了了?”   王悦抬眸看向王应,一双眼平静地瞧不出情绪,冷汗顺着眼角往下滴。   王应动手前却是多瞧了他两眼,王家自小便有人说他与这位表兄长得像,都是清秀却没有一点书生气,两兄弟性格也相似,都是有仇必报血债血偿的主儿,那时候王廙甚至喊他“小长豫”,说他们两人是王家风骨最好看的两位后生,一腔孤胆无所畏惧。他那时候还挺崇拜王悦,总觉得别人说自己像王悦是对自己的盛赞。   王应忽然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谁谁第二之说,人活在世,要做便做第一,做头等的自己。他望着眼前这位自己也曾崇拜过的人,笑了声。   也不过尔尔而已。   就在王应挥刀砍下王悦双手的那一瞬,门忽然响起来,王应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去。他把王悦扣在此地,本就是瞒着所有人,这一阵敲门声让他猛地警惕起来,他起身往外走。   “谁?”   “小将军!抓着个偷看的士兵!”那望风的四个侍从用力地将一人按在地上,同样是满脸的后怕与庆幸,幸好是眼疾手快把这人拦住了,这若是放出去通风报信,他们这一群人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王应狠狠一脚踹在那低着头惊慌求饶的少年身上,“你瞧见什么了?!”   那小兵浑身瑟缩着,低着头不敢抬起来,“小将军,我什么都没瞧见!我什么都没瞧见!”那声音惊惶地已经带了哭腔。   王应抬腿又是一脚狠狠踹过去,“没瞧见你哭什么?!你跑这儿来干什么?!说啊!”   “大将军、大将军派我来找小将军,说、说是钱将军与王大人也在,有、有要事相商,我、我找不着小将军,不小心走到此地的!小将军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还要回去复命!小将军我……”   那哭得浑身颤抖的少年话音未落便被狠狠踹翻在地,王应瞧着他那副浑身发抖的样子,本想一刀给他个痛快,忽又想到他是王敦派过来找他,杀了他怕打草惊蛇,王应抬头看向那侍从,“先绑起来扔里头,我先去将军府看看什么事,你们守着此地,等我回来!”说完话,他收回匕首,忽然冷笑了声,“看着点王长豫,别让他自尽!”   “是,小将军!”   王应本想砍了王悦的手脚让他没法跑,可那小兵提了一句王敦,他心中本就有些心虚,一下子有些没底。他想着还是先过去瞧瞧,王悦这样子也跑不了,回来收拾他也来得及。   王应走后。   王悦看了眼被一群男人架进来结结实实绑在另一根柱子的小兵,那小兵身材很小,低着头一直在哽咽求饶,王悦瞧不清他的脸,心中却忽然有几分异样。   那些侍从怕王悦失血过多死了,其中一个年纪偏大的中年侍从找了块长布给王悦止住了血,一群人低头默不作声,没一个敢抬头看这位王家世子一眼。   待到那群侍从退下去后,那原本哭泣哀求的少年顿时没了声音。   王悦看了他一会儿,其实他倒是早知道这少年在偷窥,他瞧见了刚才扒在窗户上的那只手,他只是没想到这少年这么不机灵,竟然被逮了个正着。   那少年却是忽然开口说了两个字,有些懊丧,又有些不耐,他似乎没想到自己失手了,“见鬼!”   少年那声音与刚才那副痛哭流涕的惊慌样子全然不同,声线轻细,王悦心中忽然一顿。   “少年”抬头看向王悦,之前在窗外隔着条缝他瞧不清王悦的脸,此时此刻,两人正对着面,两双眼就这么直直看着对方,“少年”终于看清了王悦的面貌。   王悦也瞧清楚了“他”的样貌,他猛地睁大了眼。   狭小阴暗的屋子里一瞬间静的渗人。   下一刻,“少年”噗嗤一声,一道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笑声响起来。   “哈哈哈哈,王长豫!真的是你!你也有今日啊!王长豫!”那“少年”盯着王悦的脸,猛地大笑起来,又怕惊动外头的侍从,拼命地忍着,憋得胸口一阵阵抖,声音直颤,“我就说这声音怎么听着像哪儿听过似的,王长豫!苍、天、有、眼、啊!”她拼命压着笑,低低念了一句,几乎憋到内伤。   王悦盯着那女扮男装绑的跟只粽子似的却依旧笑得一抽一抽的少女,刚才王应折辱他的时候,他脑子都没现在这么轰鸣不止。   郗璿?   郗老将军他小女儿,自己那应该远在京口绣花抚琴织布的未婚妻子?   王悦看着那叉着腿笑倒在地上的少女,顿时觉得平生所学字词无一表达的出他当下的心境。   狭路相逢,冤家路窄?   抖着肩膀笑的郗璿终于抬头看了眼王悦,脸都笑红了,“王长豫,咱这算不算亡命鸳鸯?苍天有眼,你也有今日?!哈哈哈哈。”   王悦浑身都是冷汗,脸上没有血色,却仍是嘴角抽了下。   郗璿笑了半天,一抽一抽地止住了,坐好了望着王悦,“你手怎么样了?被砍下来了?”   “差不多。”王悦淡淡回了一句,他不觉得情况好到哪儿去,王应那一刀可没留情面。   郗璿忙道:“不行,我要退婚,你手都废了!我不伺候你!”   王悦冷淡道:“只要你逃得出去,我无所谓,要是逃不出去,那你生是王家人、死是王家鬼,你等着同我冥婚吧。”   “冥婚?你就做梦吧!我瞧那王应扇你耳光那股狠劲,你怕是连这门都走不出去!王长豫,你等死吧!”郗璿打量了眼四下,似乎在寻找脱身的法子。她也是着实失策了,刚才听见王悦的声音一时失神,竟然被抓个现行,幸而她脑子转的快加上王应心里头有鬼,这才将王应支走了,眼下她脱身才是首要的事。   王悦一直半垂着头,除了失血过多脸色有些苍白,倒是没别的异样。他一贯能忍。   郗璿看了他一眼,乍一眼敲去王悦倒着实是有几分凄惨,但仔细瞧他的神色,依旧是怎么看怎么欠,明明狼狈成这样,偏偏也好似没什么大事。她轻轻啧了一声,“有主意吗?王应过不了一个时辰便回来了。”   王悦随意地笑了下,“我一个废人我能有什么主意?我未婚妻子都要同别的男人跑了,我还能有什么出息?让王应杀了我算了。”   郗璿听笑了,“那好啊,反正我也跑不出去了,我坐此地看你死,等王应回来,他把你剁成一块块的挂肉,我就在这儿给他拍手助兴。有生之年能瞧见这一幕,我郗璿这一趟没白活!”   王悦轻轻嗤笑一声,“我一个大男人我反正无所谓,几刀下去不过痛快而已,不过你便不一样了,你想,等我死了,王应认出你是个女的,模样还俊,把你回头便就地给办了,他们父子俩就喜欢你这种经得起折腾的,人家身经百战床上花样还多,把你先奸后杀,保准你死前一把鼻涕一把泪感慨自己没白活这一遭。”   郗璿猛地扬眉冷怒道:“你说什么?”   “我说了许多,你问哪句?先奸后杀?还是没白活?”王悦笑着问道,他也颇为惊奇自己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无赖!活该你断手断脚。”郗璿斜瞥了眼王悦。   “你今日才知道我无赖?当日在京口,我瞧你这么风光,还以为你早知道了。”王悦抬头看她,没被砍的左手暗暗割了许久的绳子,忽然他的手腕一松。   两人的说话声音一直压得很低,郗璿一直在尽量忍着,可王悦这一句却着实没压音量,郗璿猛地瞪大了眼,“你找死啊!这么大声?”她大约也觉得这时候不是嘲弄王悦的好时候,看了眼门外,“出去和你算……”   王悦抖了两下,绳子脱离在地,郗璿的声音戛然而止,猛地睁大了眼看向王悦,面上有些不可置信。   王悦三下五除二拆了脚上的绳子,从地上站了起来,受伤的右手手腕还滴着血,他低头扫了眼,没去碰。   “世子!”郗璿立刻换了张脸,“世子!你我可还有婚约在身啊!”   王悦嘴角一抽,“没成亲呢!乱攀什么关系?刚不是说我废人,这会儿又成你夫君了?”郗大小姐你这节操可还要不要了?   “迟早的事!”郗璿抬起捆得结结实实的手,笑靥如花,“来!帮我解开!”   王悦深深看了眼郗璿,头一回觉得这女人的确是巾帼不让须眉,尤其是在比脸皮厚这方面。   “外头守门的一共四个人,我手伤了,你弄两个,我弄两个,压住动静,”王悦拈着薄薄的刀片,抬头瞧郗璿,“大小姐,你说成吧?”   郗璿冷着眼,轻轻甩了下手,松了松手指关节,咔嚓一阵声响。   王悦瞧着这位一副郗家大小姐上能九天揽月,下能海底捉鳖的模样,点了下头。   门被打开的一瞬间,郗璿与王悦一起出手,王悦动作快,转瞬就劈昏了两人,一回头,郗璿手上拿着从他那儿抢的刀片,利落的划开了一人的脖颈,血喷了另一个猝不及防的侍从一脸,就在那侍卫出声的瞬间,王悦果断抬腿狠狠踹了过去,侍卫重重地摔在地上。   郗璿低下身在那侍卫的脖颈上轻轻擦了下刀片,一刀毙命,指尖连血都没沾上一滴,干净利索到了极点。   郗璿抬头看向王悦,皱了下眉,打算上前把王悦劈昏的两个人割喉,随即被王悦一把扯个踉跄。   “走了。”   “妇人之仁。”郗璿皱了下眉。   “行,我是妇人,你是大丈夫。”王悦笑了笑,抓着她的胳膊把人往外走,“走了!”   很明显郗璿对沙羡也不熟悉,王悦不知道她跑这儿来做什么,也来不及问,拖着她便往城外跑。城中是王敦的地盘,他倒不是真觉得王敦会杀自己,同王敦分开前那一句话应该算作试探,不过他也不觉得城中有多安全,他一出王应那宅子拽了郗璿就往外跑,没走水路,反而上了官道。也不知道司马冲此时出城了没?他没头没脑地想了下。   郗璿原本还和上次初见似的装模作样地端着她大小姐的架子,结果刚和王悦逃亡了一程便原形毕露,她一路上差点没被气疯,王悦一点呢都没客气,也没拿她当女人,该扯扯该拎拎该甩甩,时不时还真心实意地嫌弃几句。   被跟着麻袋似的甩上马的那一瞬,郗璿终于受不了了,一把拽上王悦的衣领将人揪了起来,“为什么要骑马?走水路去京口不是更快?”   “要不这样,你去将军府借条船?顺便让他王应批个条子让我们走水路?”王悦扯着缰绳笑起来,看着马背上气得说不出话来的郗璿,“还没学会骑马?”   郗璿不会骑马王悦早知道,他当年查过郗璿,郗璿在自家父亲军营中偷偷地当过一阵子的兵,练习马术时,这姑娘以各种刁钻姿态被马甩下来,甩的满头满脸血,有一回鼻血喷了那伍长一脸,被罚在伙头军里头烧了一个月的柴。后来大家猜知道,这竟然是郗老将军的亲闺女。真令人难以想象。   王悦抬手将水壶递给郗璿,看她死死扯着马缰浑身紧绷跟只炸毛的鸡一样,顿时有些失笑,郗大小姐的架子今日算是彻底碎了,要说她也确实是个人才。   郗璿接过水,咬牙问道:“那为什么非得骑马?王长豫你趁机耍我吧?”   “你腿短跑得又慢,不骑马,那你要能飞回去你飞回去也成啊!”王悦看着再一次被气到吐血的郗璿,难得笑了下,“这么着?我看着你飞?”   “王、长、豫!”郗璿猛地吼了声。   王悦踹了一脚马,下一刻便听见郗璿的尖叫声,他单手扯着马缰一翻而上,稳稳地控住了嘶吼的马,被偷来的胡马载着两人一骑绝尘而去。王悦看了眼死死抓着自己恨不得连腿带脚都挂在自己身上的郗璿,快被勒断气的他终于开口道:“差不多得了,我手上有伤,大小姐?”王悦的手被王应砍了一刀,他根本来不及处理伤口,不清楚情况时也不敢去买药,只扎了布止住了血,打算出城在处理。他可禁不住郗璿这种折腾,他开口道:“你可以吗?”   “啊啊啊啊!”   迎风又是一阵从喉咙里扯出来的尖叫声。王悦猛地别开头,深深呼了口气。   算了。   前方岔路口,王悦低头看向还抱在他身上的郗璿,“行了,别吼了,有什么金钏儿金珠子什么的往下扔点,王应说不定派人循着你这嗓子找过来,你动作快点往另一条道上扔点东西。”   郗璿仰头大声吼道:“你怎么不扔?!”   王悦手疼得要命却仍是贱得慌,他忍不住嗤笑了声,“我扔你行吗?”说着他就把拽在自己身上的郗璿往下扯。   “王、长、豫!”郗璿立刻用力死死挂在了王悦的身上,恨不得多生七八只手扒住王悦,“你动我一下试试!王长豫你混账!”   王悦随即感觉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他低头看去,忽然狠狠一皱眉,“郗璿!”   猩红的长绳上垂着精致的长命锁,郗璿动作快,狠狠扯下就朝另一条道用力地甩了出去,王悦来不及制止,眼睁睁地看着那条长命锁划了个弧度甩远了。王悦猛地一怔,手中缰绳有一瞬间的松开。   长命锁。   那是曹淑在他出事时给他求的,曹淑一步一叩首,跪上了两千级石阶,最后亲手拿着那块长命锁找僧人道可开光,只为求儿子长命百岁,就为了那一块东西,她几乎差点把命留在那两千级台阶上。   王悦猛地拽紧了缰绳,马转头就往那儿跑,郗璿吓了一大跳,死死拽住了王悦的手,“王长豫你疯了,不就一长命锁!我回京口送你几十几百串!”   话音刚落,身后马道上有马蹄声响起来,王悦回头看了眼,只见到沙尘,不知道是什么人。   郗璿猛地扯住了他的衣领吼道:“走啊!”   王悦一时分不清那些人到底是路过的商贾还是流民亦或是追兵,局势实在复杂,他深深看了眼另一条马道。   郗璿急了,不知道王悦怎么了,她忽然狠狠踹了脚马肚子,马受惊猛地扬起前蹄,王悦瞳孔猛缩,死死抓住了马缰防止两人被甩下去,情急之下用上了右手,血顿时疯狂地渗出来,王悦的脸上血色褪尽一片煞白。   下一刻,马扬起四蹄朝远方飞奔而去。   另一头,王应走出了将军府。   司马冲与王悦都不见了,王敦下令,武昌各个关卡全部戒严,不许任何人出入,武昌全城都在搜捕王悦与消失的东海王世子。王应觉得颇为晦气,也不知是谁同王敦告密说是王悦在他手里头,幸而等王敦拖着他亲自过去时,王长豫已经跑了,他阴差阳错躲过一劫,趁机让王敦在武昌城搜捕王悦。   王悦可以走,东海王世子不能走,若是东海王世子真的回不来了,琅玡王家的世子未尝不是个筹码。   王敦自觉被耍,不知是出于什么打算,竟是答应了。   武昌城的风声顿时紧了起来,连日来街上到处全副武装的将士,马蹄声与脚步声彻夜不歇,整个武昌人人自危。   王悦大意了,等他察觉出不对劲的时候,他与郗璿已经出不去荆州了。荆州全线被封锁了,各个镇子、边城全部卡得极紧,他与郗璿几乎寸步难行。这么大的动作,绝不是王应一个吊儿郎当的二世祖能弄出来的,甚至他爹王含都不一定成。   王悦意识到一件事,王敦出手了。   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   不过一夜而已,王敦的态度忽然便发生了这么大转变,王悦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直觉告诉他,他决不能被扣在荆州。   好在王敦虽然暗中借戒备胡人奸细之名封锁了荆州,卡死了自己回建康的路,却没有明目张胆地下令捉拿自己,在王悦眼中,那这事儿就有了一定的回旋余地。   小摊子前,一身百姓粗布衣裳的王悦买了斤枣子,回身递给了同样灰头土脸的郗璿。   郗璿接过枣子忙大口吃起来,连核都不吐,一嘴的汁水,东躲西藏这么些日子,她饿的不行,她抬头看向王悦:“你说你,你一个人跑荆州来做什么?派个人过来打探一下不好?你非得自己跑过来,连个侍从都不带,如今被人追的跟只丧家犬一样,我看你是活该!”   王悦倒是面色平静,被骂也波澜不惊的,他这些日子和郗璿在一起几乎天天被骂,他习惯了,他伸出手郗璿手中抓了把枣子,“行,我活该我活该!那郗大小姐,你看你能回京口了吗?人堵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换身衣裳回家行吗?”   郗璿闻声嗤笑了声,“不行,我得跟着你,你这一身伤,万一你再死道上了,我回头没法和我父亲交代。”   “你不说,谁知道你跟我在一块?”王悦也是无奈,“再说了,即便我真死了,你和郗老将军要交代什么?”   “你和我有婚约,你是我丈夫,你死我跟前了,我父亲还不得打死我啊!”郗璿拢了下装着枣子的布袋子,拍了下王悦伸过来的手,“行了,没了!别抓了!”   王悦忍不住偏头多看了两眼郗璿,不讲道理的人他见多了,这么不讲道理还霸道的女人,放眼整个江东也是屈指可数。王悦如今这境况也不能撵她走,看了她半天,拿她确实没办法。   郗璿回过头,垂眸看了眼王悦的手,脸色终于微微一肃,“你右手怎么样了?”   王悦低头扫了眼,动了下指头,剧痛一瞬间传来,王悦沉默片刻,随意地笑了下,“算了,命重要。”   郗璿眼中一沉,“真废了?你倒是看得开?”   “事有轻重缓急,当断则断,一只手而已。”王悦瞥向郗璿,“王敦这事若是真的掀起风浪,不知道多少人掉脑袋。”   郗璿一阵沉默,她抬头看了王悦半晌,忽然低声问道:“哎,王长豫,你伯父王敦真要反啊?”   “不好说。”王悦如今也不能确定王敦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你要说他起兵吧,可王敦确实没有大动作,可你说他没有野心吧,他又亲口说了自己必反。王悦如今也有些摸不透了。   郗璿啧了一声,“他若是真反了,你和我这亲事怕是一回建康就要结,我跟我头天进京,当天拜堂,当晚估计要上床。”   王悦嘴角抽了下,“郗璿你好歹是个女的,你能说话能……”王悦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郗璿迷茫道:“能什么?”   “没事。”王悦神色复杂地看了眼郗璿,点了点头,“算了,没事。”他忘记了,郗璿这人不能算女的。   郗璿忽然凑近了,她盯着王悦的脸看了会儿,盯得王悦直发毛,“怎么?瞧上我了?”   郗璿难得没出声嘲弄,她挑眉道:“我是真要嫁入王家的,当日在京口和你说的话,那句句都是真心的,这事不单单是为了你我二人,更是为了郗王两家,王长豫,到时候我们俩真成亲,你打算怎么办?”   王悦拍了下郗璿的肩,“那我就装病,成亲当日,我当众咳点血出来,要能喷出来便再好更好了,对外我逢人便说,你克夫。”   郗璿:“……”   王悦忽然笑了起来,眼中一点点深了下去。   良久,极轻的一声叹息响起。   这一位郗大小姐,是打算做什么呢?先是混在了王敦的军营,而后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如今看她这意思还打算回建康同自己完婚,这一步步走的真是处处在人意料之外啊。她想干什么呢?这些事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郗鉴的意思?   王悦慢慢嚼着嘴中的枣子,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不过这姑娘有句话说的倒是对了,王敦这次若是反了,必然不会像上次那般轻易被劝退,而王导一旦见形势失控,必然火速同郗家联姻用以巩固自己的势力,到时候他与郗璿这婚事一定会被摆到台面上,势在必行。王悦自然不乐意,可到时候形势逼人,怕是由不得自己。   如今满盘局势唯一对王悦有利的,兴许是那位他阴差阳错带回建康的东海王世子司马冲。   王敦即便想当皇帝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所以到时候起兵的由头肯定是扶持司马冲与裴妃,如果司马冲在王悦的手上,那事儿转圜的余地多了不少,王敦算是在此事上失策了。   当务之急是找着司马冲,这几日武昌城中都在寻找司马冲,王悦觉得这是好事,说明司马冲极有可能已经出城了,王悦站在街头四下看了眼,觉得他真得赶紧离开这鬼地方了。   一堆烂事等着他收拾呢!   小巷子口,王悦口述,郗璿手执着笔飞速在纸上写信。   王悦的想法很简单,除了王敦王应以外,江东肯定还有一大批人在找自己,包括他的父亲王导,他如今分辨不清敌我,干脆把局势搅混了,总之一句话,绝不能被困在荆州坐以待毙。若是王敦真的质押了他,这王家的风向必然大变。   郗璿写完了,低头一封封的念了遍,这些信全寄往王家在荆扬一带的幕僚与亲属,多达二十多封,其中有一州刺史,也有异姓王侯、都护将军。   王悦听郗璿念完,点了下头。   “寄不出去吧?”郗璿疑惑地看了眼王悦。   “没指望他们来救。”王悦笑了下,“报个平安罢了。”王悦拈着一封信,忽然暗了下眸子,“笔给我。”   王悦右手受伤动不了,干脆就左手执笔写了行字,难得神色有些正经,郗璿随意地瞟了眼,瞧见一个陌生的名字。   谢景。   没听说过。郗璿抬头看王悦,“你到底打算干什么?”郗璿皱眉道,“别到时候自己把自己套进去了!”   “我哪有什么打算?有打算我早跑了。”王悦写字的笔一顿,他扬眉看着郗璿,“不过我倒是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你过来。”   王悦低头伏在郗璿耳边说了一阵。   郗璿睁大了眼,片刻后终于失笑,“王长豫,你胆子够肥啊!”   “那我能怎么办?”王悦望着郗璿笑了起来,“走吧!先沉住气歇两日,等差不多了,再去找找我那位堂弟。”   郗璿轻轻啧了一声,“王长豫,你要是把事办砸了,这事就真有意思了。”   王悦没理会阴阳怪气的郗璿,他想了想,觉得自己一定不能再落到王应的手里头,王应唯恐他死的太痛快,若是真落在他手里,这人怕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王悦装得无畏,实则心里没那么强大,那一日王应砍他手的时候,他其实浑身都在抖,怕吗?当然怕。   他怕王应真的把自己弄死了,他也怕王应想出变态的法子折辱他,如今想想,仍是后怕。王悦只悔当日建康城没能杀了他。   如王悦所料,荆州此时最紧张的人,不是王敦,也不是寻不着人的王家侍卫,而是王应。   武备府,王应低头扯着头发坐在案前,双眼阴沉。   “小将军?”   “王长豫没找着?”王应低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地面。   那侍从啪一声顿时跪在了地上,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王应没动,一字一句开口道:“你们找不着他,若是让伯父先找着他,再问他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伯父震怒之下,你和我,全得给王长豫陪葬。”   那侍从忙道:“小将军!王长豫只是手伤而已,大将军他、他即便震怒,也不会真的拿小将军如何。”   “你不了解王长豫。”王应低头平静道:“他这会说不准自己正拿刀砍自己,回头栽到我们头上,这种事他干得出来。把他逼急了你不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   那侍从战战兢兢道:“不、不会吧?单只为了报私仇?他能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   门外脚步声响起来,王应的父亲王含不紧不慢地走进来,听见那侍从的话,他缓缓开口道:“不只是私仇,京师那边王导正抓耳挠腮地想同王敦彻底划清界限,他儿子若是此时被王敦扣下了,伤得重些,最好性命垂危,消息传回建康,这就算是变相地昭告天下王导与王敦决裂,这对王导而言可是件天大的好事。”   “父亲。”王应抬头看向王含。   “王长豫他人应该还在荆州。”王含从袖中掏出几封书信,“手底下人刚扣下的,看样子像是被逼急了。”   王应接过书信看了几眼,抬头看向王含,“父亲,我、我……”   “慌什么?”王含抬手拍了下王应的肩,“真要算起来,他本就欠你的,要他一只手算是他走运,他若是落在我手里,怕不只是一只手这么简单了。”   王应的脸色稍微缓了下,“父亲,那我们接下去该如何做?”   “找人,必须抢在王敦与王导之前寻着他。”王含微微侧头望向窗外,“留他在荆州跑,落在谁手里头都是麻烦。”他回头看向那还跪在地上的侍卫,声音平缓,“派人暗中锁住渡口水道,我收着消息,郗鉴的女儿同他在一块,郗鉴是京口帅,水师是他的招牌,王长豫很可能走水道去京口,由郗鉴接应他,传令下去,锁住武昌所有的渡口,连游过去几条鱼都给我数清楚了!” 第72章 江淮   武昌渡口。   郗璿跟着王悦往渡口走, 夜黑风高, 一群群夜鸦飞起来又落下,郗璿忽然觉得有些冷,紧了紧身上的衣裳。   王悦倒是走的不急不慢, 在野草丛中闲庭信步, 一点没有命在旦夕的自觉。   郗璿忍不住道:“你拖你自己王家人下水便算了, 扯上我父亲做什么?王含如今肯定封了水道, 你还往过去!王长豫,你就折腾吧!”   “大小姐,你骂骂咧咧一路了, 不渴吗?不累吗?来, 喝点水, 休息会儿!安静。”王悦回身把水壶扔给郗璿。   郗璿接过水壶仰头灌了口水, 漱口过后尽数吐了出来,“王长豫, 我倒了八辈子霉要和你成婚!我要真嫁你了,指不定哪天一抬头就守寡了。”   王悦回头看郗璿,“你天天念叨这门亲事,你是多想嫁我啊?”   “啊呸!”郗璿一口唾沫差点又溅王悦一脸。   王悦侧身躲过, 看着一脸不屑连掩饰都懒得掩饰的郗璿,摇头笑了下,他回过头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渡口不远处。   王悦抬头看了一眼,忽然回身将郗璿扯着按着肩蹲下了,“有人。”   巡逻将士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郗璿拨开草丛看了眼, 长江天险就在眼前,横穿了武昌的长江在夜色中烟波浩荡,极目望去,只见月涌浪头,大江横流。   郗璿自幼跟着在父亲身边,京口第一是水师,郗璿的浪头功夫尤其好,她看了一眼,猛地回头扯住了王悦,“不行,浪太大了,大船都走不了!你回去想别的办法。”她狠狠揪住了王悦的领口,“王悦,你信我!这种浪,就连我父亲帐中最精锐的水师都不敢随便下水。”   王悦抬头远眺了一眼,“不就是要这种?”   “你真不要命了?”郗璿一把抓住了王悦的领口将人往里拖,“不行!太险了。”   王悦被拽个踉跄,有些无奈,“大小姐,我安排了人接应的,我叔父王舒是荆州刺史。如今武昌连只水鸟都飞不出去,我不打这走,我真出不去了。”   “万一王舒是王敦那头的人呢?”   王悦无奈道:“王敦反了,来建康报信的便是王舒的儿子王允之,他怎么成了王敦那头的人了?”   “王舒如今人在建康,万一他手底下的人没接着你呢?那你今儿就交代在这地界了!”   王悦看了眼郗璿依旧拖着自己往外走的手,低叹了口气,这姑娘怎么说不清楚呢?他没法子,被郗璿抓着往外走。   郗璿脚下忽然被草根绊了下,整个人猝不及防的往坡下摔,王悦心头一紧,忙抓紧了郗璿的手,一时忘记了手上的伤,剧痛传来,王悦竟是没拽住她,眼见着她摔了下去,发出扑通一声巨大声响。   “谁?!谁在那儿!”   王悦跃下坡,一把拽起摔倒地郗璿便往外跑。   “抓住他们!”   嘈杂的脚步声迅速在江边草丛中响起来,持枪的士兵们蜂拥而至。   王应收到消息直接从床上蹦了起来,他火速赶到了长江渡口。一拨开重重的将士人群,果然瞧见两个黑影被堵在了陡峭的悬崖边,他们身后便是滚滚江河。   王悦拽着面上僵硬的郗璿,面上有些无奈。   郗璿回头看了眼王悦,讪讪干笑了下,“不、不好意思啊。”   王悦叹了口气,其实他原本不过想来看一下这一带渡口的水势,掂量一下自己的实力,平时这种事他都是一个人干的,他知道郗璿识水性,便破天荒带上了她,可没想到会出这乱子。他如今什么都没安排好,王舒手底下的人也没吩咐下去,就这么被堵了个正着。   幸而他反应快,扯着郗璿就跑。这动静闹得挺大,除了王应王含外,城外的王敦肯定也被惊动了。   此时此刻,被堵在了江边的王悦心里有些悲凉,这真没办法了啊,这硬着头皮也得上了。   未等到王应开口,王悦忽然伸手将郗璿推了出去,“放她走,我跟你走。”   刚从床上被喊起来连衣服都没穿好的王应其实颇为些措手不及,如今的局势对他而言也相当令人迷惑,他心中相当乱,不过是面上装着镇定把罢了,他扯了下还没收拾利落的衣襟,对着王悦冷声道:“你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别装了,王敦肯定收着消息了,你和你父亲想不声不响把我杀了,这法子行不通了,这事很快就在荆州传开了,王敦到时候向你要人,你怎么收拾局面?你父亲若是在场,也必然是客客气气和我讲和,你想不通就听我的。”   王应盯着王悦看了会儿,忽然道:“她不能走!你也不能走!”   王悦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王应,你有病啊!你们这时候得罪郗鉴做什么?嫌麻烦不够多?郗鉴坐镇京口手掌大权,王敦拉拢他都来不及,你这时候扣下他女儿?”   王应一顿,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王悦伸手轻轻推了把郗璿,“走吧,回家!从这里出去直接去荆州司马府找人,荆州司马是我叔父王舒的旧部下,曾在我父亲门下当过前锋将军,他会帮你,你不是我,你肯定出的去,若是出不去,就等着你父亲过来接你。”   郗璿忽然抓住了王悦的手,“王长豫。”她的手有些抖。   “走吧。”王悦冲着她点了下头,“有什么事,以后建康重逢之日再说。”   王应瞧着两人的样子,忽然开口道:“废话这么多做什么?”   “关你屁事!”郗璿猛地朝王应吼了句,“你算什么东西?我和我丈夫说两句话怎么了?”她回过头对着王悦,忽然哽咽,“你别死了啊,我等你回来。”说着话,她将手心里的玉佩不着痕迹地塞到了王悦的手里,   王悦感觉到那玉质,他抬头看了眼郗璿,点了下头。   王悦推了她一把。   郗璿顿了片刻,似乎擦了把眼泪,瞪了眼王应,然后她走上前去直接从王应手中狠狠夺过马缰,扯了马就走。王应被她那副凄厉样子弄得懵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她骑上马走远了。   王悦目送着郗璿远去,郗家大小姐翻身上马的姿势依旧有些笨拙,不过经过这几日马背上的颠簸,好歹能骑稳了。   王悦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抬头看向王应,“你大可派人跟着她,不过你若是跟着她,万一她在路上出了点什么事,郗鉴肯定算王敦头上,王敦肯定算你头上,你自己打算。”   王应看了眼已经消失不见的郗璿,又瞥了眼王悦,沉默片刻,他开口道:“现在你得跟我走了。”   王悦笑了下,“不行,我得在这儿等你父亲来,你这人做事没脑子,我不放心和你走,万一你又砍我只手怎么办?”   “你有的选?”王应紧紧皱起了眉,眼中冷了下来。   王悦退了一步,身后就是陡峭的石壁,下面就是滚滚长江。   “等等!”王应猛地喝住了王悦,“行行行,你等我父亲!”   王悦立刻往前轻轻跳了一步,一副怕死的样子。   王应脸上微微扭曲,半晌才冷声骂了一句,“没出息!”   “你有出息?”王悦咧嘴轻笑,没当回事。   王含来的有些慢,三更鼓敲响,收到消息的他终于急匆匆地赶到了,一到江边,他见着那个好整以暇坐在江边同自己儿子聊天的人,顿时懵了,下一刻他额头青筋暴起,“王应!你干什么呢!抓住他啊!”   王应立刻回头看去,“父亲!”   “拦住他啊!”王含猛地吼了一声,王应浑身一个哆嗦,刷得从地上爬了起来。   王悦瞧见来的是王含而不是王敦,心中深深叹了口气,拖了这么久就是瞧王敦能不能赶在王含之前过来,这回是真失策了。来的若是王敦他说不定还有条活路,可若是王含,王悦觉得落在他手里头不如自杀来得干净。王悦轻轻地拍了下手上的灰。   “大伯父,后会有期了。”   这人在世上,总得有些少年意气,敢闯敢浪,无所畏惧。王悦坐在地上,利落地伸手撑着地,忽然翻身朝着江面一跃而下。   王应睁大了眼,眼睁睁地看着王悦翻身跳下了长江,一下子被卷入夜色中的江流大浪中,转瞬间消失不见。他被震惊得无以复加,直接愣在了当场。   “他、他不会水啊!”   王含一口气生生堵在了胸口,一把扯起王含的领口问道:“郗将军的女儿呢?!”   “走、走了。”王应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儿了,王悦在这儿拖这么久,郗璿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王悦他故意的!王应猛地站起来,“王悦让我放她走……”   王含直接一耳光扇在了王应的脸上,“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是他儿子啊你这么听他的话?!找!立刻下去找他!”   “父亲,他、他不会水,这浪这么大,他活不了了啊!”王应捂着脸,声音都吓得变了,一抖一抖的。   王含胸口剧烈地起伏,低头看着那无尽长江,手猛地颤抖起来,“找!”他回头吼了声,“扔浮木下去!把预备着的所有的浮木全部扔下去!”   王悦差点把命留在那段激流中,被浪拍昏的那一瞬间,他死死地抓住了浮木。   王悦想活。   王悦其实也有些在赌的意思,在江水中被浪头拍打了将近两个多时辰,等王悦睁开眼的时候,天色都亮了,他被河水卷着带了好几个时辰才瞧见第一艘正常的的船,精疲力尽差点断气的王悦猛地吐了口气,松开手中抓着的一块浮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一点点往那儿游。   他被冻得浑身哆嗦,脸色苍白,手上脖子上青筋浮起,整个人跟只水鬼似的。王悦只庆幸自己手脚没抽筋,万幸。   靠近那艘船的时候,王悦本来都快冻僵的意识猛地一凛,他抬头看向那艘状似普通的客船,将明的天幕下,黑色的客船被风鼓起黑色的船帘,里头有细微的声音传来。   王悦一下子就听出那是佩刀撞击甲胄的声响。   官兵?   这可是荆州境内,官兵的身份只有一种可能。王悦顿觉从未有过的绝望,兜了这么大一圈,居然又跑回王敦手心?一瞬间,本来感觉自己快冻死的王悦差点没气到吐血,他一瞬间感觉自己又有了股劲,腰不酸了,腿不疼了,回光返照似的,他又有力气跑了,他屏着气息,缓缓向后划水,尽量不引起声响。   欲明的天幕中一声翅膀扑棱声,王悦抬头看了眼,喉咙有些血腥味往上涌。   那是一只雪白的信鸟,轻轻落在了船头。   有人出来捞了那只鸟,拆下了信鸟腿上的信,掀开船帘往里头走。   王悦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又看了眼风平浪静的长江水面,心里开始盘算,他实在没有力气了,与其把命留在这江水中,还不如落到王敦手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又不是真想死。   王悦回头又看了眼那艘逐渐行远的船。   算了,认了。   王悦开口朝着那艘船大喊,“喂!有人吗?”   他嗓子哑得厉害。   船中的男人正在读信,有侍从揭开帘子走进来,低声喊了一句,“大公子。”   要说王悦也是个人才,他喊了一阵,眼见着那艘船回头了,心里头又后悔了,就这么功亏一篑想想仍是不甘心,王悦顿了半晌,狠狠一抹脸,低头潜入了水中,转头往外游。   江面上逐渐平静下来,王悦听不见声音了。   就在他一口气换不过来的时候,他终于仰头浮出了水面,吐了口水,他回头看向那远处的黑色客船,结块的头发沾在他脸上,他一双眼有些冷。   年轻的男人站在船头,手下抓着的栏杆瞬间传出碎裂声响。   王悦乍一眼看见江头那熟悉的人,以为是自己快不行了,眼前出现错觉了,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望着那抹身影,苍白到发青的脸上有瞬间的呆滞,“谢景?”   船上正欲下水救人的侍从一声惊呼,“大公子!”   王悦望着那跃下船舫朝着他游过来的男人,忽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反应。   “手给我。”   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冰冷的江水中,谢景捏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触手的冰凉感觉让他心中狠狠一颤,浑身的血像是瞬间冻结了,他没说话,一点点将愣住的王悦带入了怀中,“没事吧?”   江水打在身上凉得刺骨,浸在水中的王悦瞧见谢景被水打湿的头发,那种湿漉漉的漆黑,跟他的眼睛是一个颜色,让人头晕目眩,王悦摇了下头,抓紧了谢景的胳膊,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谢景带着王悦往船上游去。   王悦一上船,什么都没说,当着所有人的面,环着谢景的脖子紧紧抱了上去。   浑身湿透的谢景浑身一震,揽在王悦腰间的手猛地抓紧了。   王悦几乎是跪在了甲板上,若不是谢景扶着他的腰,他连直起腰的力气都没有,可那一瞬间,他抱着谢景,张口便是一句,“我没事。”   谢景的手狠狠一颤,眼中的黑色浓郁得几乎要生出雾气。   下一刻,他抬起手按上王悦的脑袋,用力地将人压入了怀中。   雪白的信鸟栖息在船篷之上,江水清澈,云脚低垂,船舫之上,浑身湿透的男人拦腰抱起面色苍白如雪的少年,回身便往船舱中大步走去。   船上所有人均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愣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谢景一进船舱便拿毯子拢住了冻得浑身发抖的王悦,擦着他脸上的水。   王悦本来就冻得够呛,脸色白的吓人,坐那儿裹着毯子跟只落汤鸡似的,他望着谢景,心里头一直绷着的一根筋忽然便松了,他松了口气,随之而来的是流遍四肢百骸的疲倦与冰冷。   胳膊似乎有几千斤重似的,抬都抬不起来,王悦觉得这副身体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没知觉了。可于此同时,心中却是一阵狂喜,他紧紧盯着谢景的脸,一双布满血丝的眼亮得惊人。   “哪儿受伤了?”谢景来不及检查,手捏着王悦的脸,处理王悦脖颈处的擦伤。   “你怎么来了?”王悦侧着脸,忽然“嘶”了一声,“疼!”   “别动。”谢景拿清酒擦着他脖颈上的伤口,一点点给他上药。   王悦眼中似乎有些委屈,他忍着疼没再敢喊。   谢景看了眼低头隐忍的王悦,少年一张脸苍白得连下眼睑青色筋脉都浮上来了,肩膀还在抖,狼狈至极,全然不见平日那副得意样子。谢景知道王悦是装的,一见自己情绪不对就装这副可怜样子给自己看,这人骨子里野成什么样他太清楚了,哪里有这么容易服软。可想归想,那一瞬间,看着王悦苍白着脸在自己手里头轻轻颤抖的样子,心还是狠狠抽了一下。   没法不心疼。   “还有哪儿受伤了?”谢景又问了一遍,伸手去解王悦湿透了的衣服。   “没、没了。”王悦结结巴巴开口,“嗯,没了,真没了,这是刚在水里头磕着的。”   谢景抬手抚上王悦的冰凉的脸,极轻地摩挲了一阵,手有些抖,他清晰地感觉到王悦在自己的手心轻轻抖了下,跟只猫似的。   他顿了片刻,一把扯过不吭一声的王悦检查他身上的伤,王悦这人太能忍,他终究有些不放心,“究竟怎么回事?”谢景知道王悦被困在荆州,却绝想不到两人重逢会是这样子。   他凌晨收到荆州探子昨夜寄出的那封书信,雪色信鸟带回来的信,上面只有一句话:王家世子,溺于汉口。   八个字而已。   谢景抓着王悦的手忽然用了些力,他抬眸看着王悦苍白的脸,他的力道太大,王悦感觉手骨传来一阵剧烈疼痛。   王悦没说话,抽出了手,他抓住了谢景的滴着水的袖子,“我没事。”   “你怎么会下汉水?”他问了一句。   王悦感觉稍微恢复了些,自觉挣扎着坐起来,把前因后果跟谢景讲了一遍,“这事说起来有些长,前两天王允之来我家报信说是王敦反了,我不信,便一个人来荆州当面问问他,后来我在荆州出了点岔子,王敦不知怎么的要拦下我,我便出不去了。”   王悦见谢景的脸色尚属正常,便接下去道:“我原来想着,找个合适的契机,我安排我那叔父王舒手底下的人在下游接应,我打汉口走,最好是当着王含父子的面往江中跳,我自小便不会水,这件事王家人都知道,他们不会想到我能横渡江河,便只觉得我是淹死在了江中,等我溺毙汉口的消息传回建康,王导和王敦的关系便自然而然撇清了。到时候我再回建康,我与王导都能省不少麻烦。”   王悦觉得,这得算是个一石二鸟之计,他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荆州,王导也能同王敦划清界限。这主意除了险了些,挑不出哪儿不好。   想着,王悦便抬头看了眼谢景,随即浑身猛地一哆嗦。   “继续说。”   王悦干笑了下,“本来、本来主意是挺好的,就是时机不大对,昨晚出了点谁也没想到的岔子,我一时也有些乱了阵脚,稀里糊涂便下水了,下水以后,本来我觉得我应该能游过去的……”   谢景一瞬不瞬地望着忽然闭口的王悦,王悦低了下头,开口迅速一笔带过。   “汉口是两江交汇处,我没料到水流会如此之急,我给一个浪头拍昏了。”他忙接着补充道:“不过我捞着块浮木,没被江下暗潮卷进去。”   眼见着谢景的脸色不对劲,王悦惊忙转移了话题,低声道:“我累得要命,我从汉口一路被浪冲过来的,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说着话,他靠近了谢景,原本不过一句卖乖的话,却不料一沾着谢景,他却是真的浑身一软。   他是真的累了。   湍急水流中一夜的挣扎与沉浮让他精疲力尽,他知道王家在等着他,建康城那位举目无亲的新帝等着他,可劫后余生,人难免有些丧志,王悦望着谢景的脸,忽然便觉得别的人事都无所谓了,说他没心没肺也罢了,他如今只想抱着谢景倒头好好睡一觉,他现在浑身都冷。“谢景。”他嗫喏地喊了声。   谢景看了半晌,低头重重吐了口气,伸手一把揽住了往他身上靠的王悦,抱住了便再没松开手,“在水里待了多久?”   王悦暗自松了口气,“忘记了,两三个时辰吧,记不清了。”他正闭眼低声说着话,右手手腕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疼痛。   他先是没反应过来,下一刻猛地睁大了眼,浑身都僵了一瞬。   伤口在冰冷江水中泡了好几个时辰,右手早没了知觉了,没觉得疼,王悦便忘记了手上有伤。睡意顿时一扫而空。   谢景正给睡在他怀中的王悦掀开衣领查看还有哪里受伤,忽然感觉到王悦一阵僵硬,他低头看去。   “怎么了?”   “我的右手受了点伤。”   谢景眼中一沉,伸手去捞王悦的手。   就在谢景捏住王悦右手手腕的瞬间,王悦忽然猛一下缩回了手,他用另一只手扶着桌案慢慢坐起来,他慢慢坐直了,望着谢景似乎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脸上没有一丝血气。   谢景正奇怪,低头随意地扫了眼,忽然便一愣。   一手的血。   他缓缓抬头看去,王悦的衣袖口有鲜红的血往下落,一滴滴砸在干净的竹青色席子上。王悦整个人轻轻颤抖起来。谢景的心里咚的一声,似乎被什么东西冻住了。   桌案前点了盏灯,谢景将王悦的手腕压在脉枕上,缓缓拆开黑色的碎布条,他动作很慢,瞧见伤口的那一瞬间,他手中的动作顿住了。   一旁端着木漆托盘的侍从脸色一白,一股恶心从喉咙里猛地泛上来,他差点没忍住吐出来。   王悦被那侍从的反应惊着一下,下意识低头看去,双眼却忽然被遮住了,谢景从一旁拿过干净的纱布,抬手绑在了王悦眼前,他回过头对着那侍从平静道:“拿刀过来。”   王悦一愣,猛地转头喝住了那侍从,“站住!”他抬手就要去摘纱布,却被一只手稳稳按住了。   谢景捏住了王悦的另一只手,一点点压在了桌案上,“你想做什么?”   “我不能……”王悦一时有些措手不及,“我不能没有右手,我可以废,但是我不能没有右手。”王悦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不稳。这情况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你现在知道怕了?”谢景问了一句。   谢景的声音实在太平静,若不是左手上传来的巨大力道,王悦光凭声音根本感觉不出谢景的情绪。他怔了一下,“我……”   “去拿刀。”谢景回头平静地吩咐了一句。   王悦浑身一震,下一刻便要起身,还未来得及动一下就被压回了位置上。   谢景按着他的肩,语气听不出喜怒,“别闹。”   王悦脸上一白,声音随即放软了,“谢景……”   谢景一眼看出这伤是刀伤,“怎么伤的?”   王悦顿了会儿,低声道:“王含儿子,我这趟没留神,落他手上了,他要我一只手,说了这算是两清。”   “王应。”   “嗯。”王悦点了下头,“按辈分算,是我同族幼弟。”   谢景没再说话,接过了侍从递过来的匕首,薄刃在灯焰上缓缓烧灼着,他一点点转着刀锋,眸光阴沉。烫过的清酒里洒了古方麻沸散,谢景轻轻摇匀了,喂到王悦的嘴边,“喝了。”   王悦犹豫了一下,低头喝干净了。古方麻沸散其实没传说中说的那么神,不过聊胜于无,至少能让人多忍一会儿。   “我出来太急,药没带够,若是药效散了,忍着点。”   王悦点了下头,随即感觉到手腕被人压住了,处理过的酒流过伤口边缘,王悦微微一震,绷紧了脸不发一言。   谢景平生第一次,望着一个人的伤口,下不去手。捏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他面色平静地看着那泡开的腐肉,江水中带来的吸血虫子在肉与白骨间慢慢蠕动,难怪王悦感觉不到疼了,吸血的蠕虫都带些麻醉的作用,看上去应该是浅水滩涂边被浪卷过来的水蛭一类,循着血腥味吸附过来的,谢景看了会儿,手腕微动,锋利的刀轻轻刮开皮肉,他沉了眸子,开始缓缓处理伤口。   谢景知道王悦很疼,处理干净后的伤口几乎能瞧见骨头的颜色,血水顺着白皙的手腕一道道往下流,王悦没有吭一声。   药效早散了,那种疼痛感,似乎能从伤口顺着刀锋一点点蔓延到谢景的手上,他没说话,额上有细密的汗,不过是一刻钟不到而已,他执刀的手停顿了数次。   有几次手实在颤抖地太厉害。   世人都说医者悬壶济世,看惯了生离死别,该对世人一切苦楚都漠然了,寻常医者尚且如此,谢景觉得何况是他这么个活了两辈子的人,他这副心肠早该硬如玄铁,可偏偏有这么个人,来教他一遍什么叫感同身受,什么叫于心不忍。   “好了?”王悦忍得喉咙血腥味一阵阵往上涌。   “好了。”   最后一圈干净纱布轻轻缠好了,侍从端着托盘退下去。   王悦二话不说先摸自己的手指头。   谢景望着他,伸出手慢慢擦去了王悦脸上的汗,他摘下了遮住他眼睛的纱布。   王悦认真数了两遍,五个手指头,一个没少,他抬头看向谢景,苍白的脸上一双眸子清亮而欣喜,原本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了下来,连带着如雪的脸色也好看了几分。   他尚未来得及说话,谢景忽然伸出手揽住了他的腰。王悦感受到谢景放在自己腰间的手上传来的的巨大力道,没说话,抬手便回抱住了谢景,疼得要命,不趁机多在谢景这儿讨便宜不是他性子,他紧紧抱住了谢景。   经久不息的颤栗,多深的情愫不过一声叹息。谢景揉着王悦的脑袋,低叹了口气,吻了下他的额头。   “你倒是能忍。手伤着筋脉了,以后怕是写不了字,不过若是好好养,不至于废了。”   王悦闻声微微一愣,下意识去摸自己的五根手指头,半晌,他低声笑道:“你怕是不知道,我左手写字也是一绝,我给你寄了封信,便是用左手写的,你收着没?”说着话,他一点点往谢景怀中窝进去,随即感觉一只手揽住他的腰把他往怀中一带,王悦抬头看去,谢景面上倒是瞧不出什么,只是勒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力道越来越大。   “没有收到,你写了什么?”   王悦闭上眼,窝在了谢景的怀中有沉沉睡去的意思,他低声道:“我写我后悔了,我真不该孤身一人跑武昌来,也不应该不知会你一声,让你担心我在外头做些什么,我实在是错了,我已经知道错在哪儿了,并且牢记于心,时刻敦促,发誓今后不会再犯。”   谢景听着那逐渐低下去的声音,低头看了眼怀中瞎掰的王悦,摸着他的头发平静问道:“然后呢?”   “手疼。”王悦低头摸了下自己的手指头,觉得这事儿混不过去,干脆就喊疼。   刚才那血汩汩往外流都没吭过一声的人,忽然开始哼唧。   谢景抱住了王悦,他低头看了一会儿,终究是抬手慢慢揽住了王悦的肩,垫着他的脖颈让他睡得安稳些。   王悦睡过去了,满手的粘稠血水。   谢景抱着睡熟的王悦,神色终于渐渐冷了下来,他抱着王悦坐在那窗边听汉水潮声,一直坐到了日暮西斜,河汉星汉交相辉映,他一动未动,一身来不及换的雪色衣衫湿了又干。   他将王悦抱在怀中,遮得严严实实,他垂下的眸子里渐渐遮去了阴郁。 第73章 狗子   王应与王含从江边急匆匆地赶回府的时候, 王敦已经坐在堂中了。   王敦抬头看了眼王应父子, 他单刀直入问道:“王悦人呢?”   王应的脸色微微一白,却依旧昂着头,未等王含拦住他, 他忽然开口:“他死了。”江流如此之大, 王长豫不会水, 此时怕是尸体都沉到泥沙底下了。王应定定望着王敦, 声音虽有轻微颤抖,却依旧清楚,他开口道:“入了汉水, 他活不了。”   王敦一双眼盯着王应, 眼中渐渐聚集着阴霾, 终于, 他缓缓开口道:“你杀了他。”   王含正要上前打圆场,王应却将王含一把拦到了他身后, 他王应一人做事一人当,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他开口道:“这事不关我父亲的事,王长豫是自杀, 多少双眼睛都瞧见了!若是你想问别的,没错,是我要杀他,我日日夜夜都想将他挫骨扬灰,我错了吗?”   王敦望着眼前这位自己名下的儿子, 缓缓道:“他是你堂兄。”   王应明显是畏惧王敦,王敦一开口,他攥紧了的拳头忍不住颤抖起来,他紧紧望着王敦,忽然笑道:“堂兄?他何时当我是兄弟了?!他要我的命,谁不知道?”   “那你也不该杀了他。”   王应将王含护在身后,闻声一愣,他像是忽然豁出去了似的朝着王敦吼,“他王长豫的命是命,我的手便不是手了?因为他,我一辈子拿不了刀!我是个将军!一个拿不起的刀的将军算什么东西?!”王应望着那座上淡漠的男人,心中一刺,“我喊你一声父亲,你可曾想过为我讨回公道?!这么些年,你可曾正眼看过我,你不过当我是王长豫的一条狗!他想杀我,我杀了他,我有什么错?”   王敦望着已然猩红了的眼的王应一顿,他没说话。   王应呼吸不稳,一股极为强烈的不甘涌上他心头,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哪里输了王长豫,王长豫除了比他会投胎,还有哪点比他强?文才武艺,王长豫远比他差了远不止一点!当王长豫还在太学当他的纨绔贵公子时,他已上阵杀敌!王长豫在建康一掷千金玩女人,他饮着滚滚狼烟保家卫国!他年少成名之时,王长豫还在女人怀中醉生梦死!他到底哪点不如王长豫那草包废物?   无论他做什么,所有人的眼中永远只有琅玡王家世子,他王应便什么都不是!哪怕他也曾千军万马中箭杀过胡虏大将,哪怕他也曾被称赞“轩昂白袍东南国器”。   “是!我是杀人!”王应忽然疯了似的笑起来,“我视人命如草芥!可从小是谁教我,大丈夫不杀不当立?又是谁告诉我,宁可我杀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我今日杀他,我有错?”他望着王敦,最后几个字破音有如裂弦。不甘,他真的不甘。   刀忽然重重地抵在案上,王敦按刀而起,他厉声喝道:“我没教你杀你自己同族长兄!”   王应暴起喝道:“当日也没人让王长豫放过我!”他盯着王敦,“他为了周顗杀我,你可是忘记了,究竟是谁让我杀了周顗跟戴渊?”   “我没让你拖死戴渊,戟杀周顗。”   “人都要死了!谁管他们究竟如何死的?杀头是杀,别的便不是个死了?”   青刀忽然出鞘,直直逼向堂下那人。   王应浑身一僵,随即感觉咽喉被刀戳中了,他浑身颤抖着,望着那执刀的男人。血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流,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那男人执刀的手,顿了许久,忽然低声哽咽道:“你下手啊!杀了我!既然你如此看不惯我?不如让我死个痛快!你当我真快活?拿不起刀的那一日,我便不想活了!”他伸手抓住了那刀,血猛地从他手中流下来,“快杀了我!我给王长豫偿命!”   王敦拿着刀望着他,终于猛地抬脚狠狠将人踹了出去,刀入鞘的那一瞬,他冷眼扫了眼狼狈摔在地上的王应,“无可救药。”   他抬脚往外走,“下汉水找!去调城外剩下所有船舰!放出去找人!活要见人,”他顿了下,声音有片刻的颤抖,他对着那笔直立着的将士,平静接下去道,“死要见尸!”   “是!”   王敦走后,王应脸上的血色终于褪尽,他抬手缓缓擦去脖颈上的血,眼中的阴狠几乎要喷薄而出。   王长豫死了,找着也是具破烂的尸首,他死在汉水里头,回不来了。   世上再无王长豫,他便是唯一,他便是第一。   王应仰起了头,攥紧了手,他慢慢爬起来,拍去了身上的灰,又抖了下那发皱的袍子,王含伸手想要扶他,他抬手拒绝了。   王应负手,一步步走下了台阶,一身白袍染着血。   他想放声大笑,却又浑身发抖。   厅堂的拐角处,裹着轻软白狐裘的皇族少年望着那走下台阶的少年将军,一双漆黑的眼有些冷,一直到王含与王应走后,他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角落里头,秋风吹起他狐裘,有如雪浪翻滚。   他站了许久,直到秋风顿歇,万籁俱寂,他忽然意识到,王长豫真的已经死了。   王家世子,溺于汉水。   少年想起许多年前的长平宫,那朱衣世家少年一脚踹在了他的腹部,他跪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他苦苦哀求,手里仍是紧紧抱着那只风筝,他忽然记起了当年王悦望着自己的那眼神,那眼神与王敦刚才望着王应的眼神几乎一模一样,仿佛瞧见了什么无可救药的东西,说不上来的厌恶里头又带着些说不上来的失望。   司马冲终于回过身,转身缓缓往自己的院子走。秋风吹在他的身上,有些冷,他垂下眸去,忽又记起前两日王悦伸出来的手,上头是只青色的风筝。司马冲似乎轻微地恍了下神,他低下头去。   是夜。   睡梦中,一队黑衣刺客在夜色中奔袭,他们从高墙上一跃而下,窜入了宅院中,朝着一个方向潜游而去。窗户被推开,躺在床上的王应忽然睁开了眼,他猛地掀开被子起身,剑光在他眼前微微一闪,他错了下肩避过那剑,喝了一声,“谁?”   秋水细剑,出鞘时无声无息。   王应瞬间反应过来,伸手便去床头抓剑,即将抓着的那一瞬,那剑被挑飞了,他抬头看了眼,剑锋忽然转向朝他刺来,他猛地滚地翻了一圈,停下的那一瞬,一把轻剑轻轻停在了他肩上抵上了他的脖颈。   王应抬头看去,黑衣的蒙面少年有双淡漠的眼,这人眼中没什么杀意,可剑却像指对仇人般,杀气毕露。“你是谁?”他平静地问了一句。   黑衣的少年垂眸望着他。   下一刻,王应感觉后脑猛地被砸中了,他啪一下伸出手撑在地上,没一会儿便昏死过去了。   等他睁开眼时,却瞧见眼前一片昏暗,他费力地睁大眼,想要看清自己的处境,他可以看出这是间狭小昏暗的屋子,没有光,他眼前一片模糊,依稀瞧见面前不远处坐了个人。他定睛看去。   “你杀了王长豫?”少年的声音有些淡漠,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你怎么杀了他的?”   王应缓了好一阵子,这才看清楚眼前随意坐在榻上的少年是谁。他明显愣了下,他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没反应过来。他自然是认识东海王世子的,司马冲在王敦这儿当了好几年的摆设,说穿了便是半个人质,而王应在王敦账下当差,两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对司马冲不可谓不熟悉。   他诧异的不是眼前这人是司马冲,他诧异的是司马冲的那副神色,见惯了司马冲一副半死不活的病弱样子,他望着眼前人的样子有些愣住了。下一刻他就注意到了自己的处境,手被紧紧反剪着绑在身后,麻绳绕过胳膊一直勒到脖颈,他费力地往后仰都不能消除那种窒息感,他望着司马冲,厉声道:“你干什么?”   司马冲打量了他一会儿,没说话。   王应忽然就反应过来,之前瞧见的那黑衣少年,还有那双黑色眼睛,他猛地盯着司马冲瞧。“你抓了我?”   司马冲点了下头,他今日没心情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你杀了王长豫?”   王应反应了下,忽然笑道:“怎么?你要为他打抱不平?”   司马冲闻声抬头看了眼王应,少年的眼睛黑的像是仲夏的夜,深处冒出星星点点的冷光,他看了会儿王应,轻声道:“我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   王应用力地撑开手想要崩断那绳子,下一刻手臂便被站在旁边的黑衣人干净利落地卸下了,“啊!”他痛呼了一声,望着司马冲的眼神瞬间暴戾起来,“司马冲!”   司马冲的神色未变,依旧是温驯少年模样,他又重复问了一句,“你杀了王长豫?”他最不缺得便是耐心。   “是又如何?”王应意识到自己无法脱身,便存了破釜沉舟的心思,他王应杀人便是杀人,平生从不屑于掩饰,他当英雄是真英雄,当小人便是真小人,他开口道:“是,我杀了他,我还砍了他一只手,小狗奴,你要如何?”他忽然便笑起来。   司马冲听见“小狗奴”三个字时,终于正眼望了眼笑起来的王应。   这三个字,王应不可谓不熟悉。司马冲在晋陵时,没人真正把他当皇子,谁都知道这人是皇家弃子,是天煞孤星,有爹生没娘养,皇帝和石婕妤巴不得他死了。司马冲刚被送到晋陵,晋陵官员故意说没地方安置他,将他安排在了狗舍旁,自此便有人喊他是狗奴,听说还有心思妙极的晋陵官员将狗牵过来教司马冲开口冲着狗叫爹。这些事建康自然无人知道,可王敦当年派他去查过司马冲的底子,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王应记得那些人说了,司马冲喊得可好听了。小小年纪,能耐可不小。   王应看眼前的少年,眼中嘲意根本不想掩饰。若是说王长豫至少入了他的眼,司马冲这路货色他平时连上去踩两脚都嫌丢自己身份,他嗤笑道:“怎么?小狗奴,这回不认狗做父了,给王长豫当儿子去了?”   话音刚落,一旁的黑衣侍卫便要上前去,司马冲随意地抬了下手,制止了那欲上前的刺客,他望着王应,笑了笑没说话。   “平时倒是没瞧出来啊,你装病还装狗模狗样的!连王敦都骗过去了,有点本事。”王应心中明白司马冲蛰伏多年,此刻既然撕破了伪装,便是没打算让他活着走出去,他心头抖着,却又忽然无所畏惧了起来。   说报应也好,说倒霉也罢,不过一死,这辈子杀人无数,好人杀过,恶人杀过,他平生便不知道求饶两个字怎么写,让他给司马冲这种人低头求饶,还不如让他去死。   司马冲望着满眼戾气的王应,脸上没有怒色,他轻声问道:“你怎么杀了他的?”   “你说王长豫啊?我砍了他一只手,他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让我饶了他,我便赏了他十几个耳光,我听他说他喜欢男人,我又赏了他十多个男人,后来他跑了,我在汉水旁堵着了他,我和他说了一句话,他听完便去死了。”王应忽然放声大笑。   司马冲望着大笑不止的王应,他顿了很久。   终于,他开口低声道:“你和他说了什么?”   “你想知道?”王应望着司马冲,忽然咧嘴一笑,“你过来,我告诉你!”   司马冲没什么反应,手心里头抓着尾狐裘,一双眼冷淡地望着王应,“我知道你不怕死。”换言之,这世上有的是让你生不如死的法子。   王应笑了,他一字一句道:“司马冲!你算什么东西?你过来!我告诉你王长豫为什么去死。”见司马冲没动作,他忽然笑道:“连这都不敢,你还真是狗生狗养的!”   司马冲看了他许久,终于起身朝着他走了过去。   王应朝他吐痰的时候,司马冲分明躲得开,可他没躲,一口青黄的痰唾在了他脸上,他神色未变,一双眼淡漠地望着王应。他缓缓低下头去。   王应望着他,毫不掩饰眼中鄙夷意味,他低声笑道:“尔母,娼也!”   司马冲的生母石婕妤,一个原本无名无姓的妓,嫁给了当初名不见经传的琅玡王司马睿,后来琅玡王称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得以成了皇妃,可她始终就是个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就是个妓娼。司马冲如今名义上的母亲,东海王正妻裴妃,出身于显赫名门河东裴氏,可惜东海王司马越身陨后,裴妃被丢入胡人军帐中,中原的王妃,谁都想尝一尝,最终沦为了胡人玩弄的娼妓,多年后才得以脱身。   王应忽然便笑得停不下来,他是知道司马冲的,王敦当初瞧上了司马冲的身份,有意挟天子令诸侯,想扶持他当皇帝,这才将司马冲从晋陵捞了出来,可司马冲究竟是个什么玩意谁不知道?他个天煞孤星他也配?他望向司马冲,“你装个屁!你还真以为你能当皇帝?坐上那位置,你也还是条狗!做你的大梦!你就配给狗当儿子!”   司马冲看着笑得喘不上气来的王应,没什么反应。   王应自知今日活着出去无望,索性说了个痛快,他冷笑道:“司马冲,今日你杀便杀,若是哼一声,我王应不是琅玡王家人!不过你记得这句话,我若是作了鬼,回来头一个要你的命,生吃你的肉,生喝你的血!”   “想死?”司马冲望着破罐子破摔的王应,缓缓起身,他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帕子擦干净了脸,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对了,你刚说王长豫怎么死来着?”   王应望着他,眼中阴狠顿生。   司马冲低声笑了笑,脸上没了孱弱之色,笑起来的那一瞬间,他清秀干净的脸上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艳,不是美艳的艳,是惊艳的艳,像是春风吹开了枯树绽出了一丛灼灼桃李,极富生机。他低下身伸手轻轻按上王应的肩,低声道:“做鬼了,记得要绕着我走,要不连孤魂野鬼都当不成了。”   那一句话轻盈极了,听不出丝毫的威胁意味。   王应忽然用尽全力朝着他撞去,可惜手被绑着,完全用不上气力,他朝地上唾了口唾沫,骂了一句“狗贼!”   司马冲打量了他两眼,觉得没意思了,给手下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自己看着办,他自己转身往外走。   还未走出去大门,身后传来哐当一阵巨响。司马冲的脚步顿了下,回头看去,王应后仰着狠狠将头砸在了柱子上,粘稠的血淌下来,他微微张着口,身体慢慢瘫了下去,眼睛开始翻白,不一会儿,便没了动静,连抽搐了没了。   司马冲定定地看了会儿,终于缓慢地走上前去,他伸出两指轻轻按了下王应的脖颈。   ……   王含找儿子找了一夜,找得双眼满是血丝。他现如今才开始后悔,他是不是错了。   多年前的王应并不是这样的,十二三岁的王应也曾面目清秀,眼中没有那些戾气,笑起来有股意气少年的洒脱味道。   王含后悔了,他那时贪图王敦的身份,想着王敦没有儿子,他便将自己最得意的幼子过继给王敦,今后好继承王敦的家业,王家人谁不知道王家便是王敦与王导各占半壁,他为了王应将来打算,他逼着王应认了王敦做父亲,王应不答应,他怒其不争扬手便甩了他一耳光。   后来王应做了王敦的儿子,头一次上战场前,他来找自己,说了许多话,说要建功立业,又另说了许多,王含记不清了。王含只记得自己骂他,说他没出息,王含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何要骂他了。   王含真的记不清了。他心里忽然乱成了一片,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涌上他的心头。   听见下人的通报时,王应几乎是摔了杯子飞奔出去的,推门出去,一瞧见那巷子口枣树下的人他便怔住了。   王应的双手只剩了空荡荡的袖子,他浑身是血地坐在那枣树下,仰头透过稀疏枝叶望着天,他头顶是莽莽星河。   “长裕!”   王应回过头看去,眼神清澈如懵懂幼儿,他望着那满目震骇的王含,忽然像个孩子似的惊喜地笑起来,“父亲!”   恍然间,又回了六年前,他仍是当年为心爱姑娘上树打枣子的脸红少年,十四岁,未曾上沙场,白袍尚新。   他喊道:“父亲!我在这儿!”   王含冲上前去,差点没跪下,他抓了下王应空荡荡的袖子,愣了许久,眼泪忽然便掉下来了,“怎么……怎么会这样?”   王应缩了下脖子,似乎有些被吓着了,他见王含抓他的袖子,他不知所措地往树后躲,“长裕疼。”   王含抓了个空,看着那躲到那树后头去的王应,他呆愣在了原地,顿觉天旋地转,“长裕,你怎么了?”   王应躲在树后头,似乎这样便没人找不着他。他还记得,好多年前,他和一个姑娘在树下打枣子,那小姑娘有一双漆黑的眼睛,一边大口往嘴中塞着枣子一边说等他从战场上回来。这些事他从前为何都忘记了?他忽然便慌张起来,往更里头缩了下。   王含疯了似的上前去将王应拖出来,望着那惊惶失措的王应,他忽然啪一下跪下了,他再也忍不住,搂着王应放声大哭,“是父亲的错!当初不该将你过继给王敦!不该贪图这些东西!长裕!我们什么都不要了!我们回家!我们回江州!父亲这就带你回家!父亲再也不逼你了!”   枣树下,王含抱着受惊的小儿子终于泣不成声。   头顶星河静静流淌,武昌城里头有孩童手撑着窗户数星星,手指一下下点着天空。   ……   书信到达谢景手上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因为王悦的手伤,两人靠岸寻了个小镇耽搁了下来。谢景将药罐从炉子上拎起来,还未来得及倒入瓷碗中,院外便响起了脚步声。   他回头看了眼屋子,看向眼前的青衣侍从,问道:“怎么了?”   “大公子,武昌那头出事了,这是寄回来的信。”   谢景接过了,拆开了看了两眼,没说话。   王应疯了。   “据传回来的消息,他连人都认不出来了,大公子,还是按计划吩咐下去吗?”   “谁下的手?”   “尚未查明。”   谢景又看了眼手中的信,眼神有些淡漠,他活了太久,死生皆是平常事,他早已没了感觉,听闻此事心中没有丝毫的波澜。当年知道那少年在大街上活活拖死戴渊又虐杀了周顗后,他便仔细地查过王应,年纪轻轻恶贯满盈,十四岁入军营,十五岁过继给王敦当嗣子,手底下血债无数,杀百姓妇孺计入自己的战功,可谓是琅玡王家难得一出的人才了。   王应必须死,若是他没疯的话。   可王应疯了。   谢景望着那信,眼神渐渐昏沉下去,王应疯了,可他爹还活着。   谢景对着那侍从道:“给荆州刺史王舒寄一封信。”   既然王应已疯,杀了他也没多少意义,余下琅玡王家的事,便交由琅玡王家人自己处置吧。   侍从下去后,谢景走回炉子旁,盛了一小瓷碗药汤。身后的屋子里响起脚步声,他回头看去。   王悦正随意地抓着手腕,“我刚听见脚步声,有人来过了?”   谢景点了下头,“没事。”他伸手将药碗递过去,“起都起来了,先喝药吧。”   王悦望着他许久,忽然笑了下,“我刚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是吗?梦见什么?”   “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是个下雨天,我离家出走了,路上遇着了个人,长得挺高的,长什么样记不清了,我说我不跟他走,他非得拖着我。”王悦刚睡醒还记得那梦,醒了一阵子便忘得差不多,记到这里便再也回忆不起来了,他望着谢景道:“他就记得他给我拖回了王家,我说我不回去,他就把我扔进去了。”   谢景的眼神忽然便变了,他望着王悦,端着药碗的手缓缓紧了。   王悦对着谢景道:“是很奇怪吧?”   谢景没有说话,许久,他点了下头,他将药递过去,“把药喝了。”   王悦喝着药,扭过头望着谢景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建康?我的手没事了,这你可以放心。”王悦话一说出来便后悔了,他骗谁不行骗个大夫?   谢景倒是没拆穿他,“我已经安排了船下去,明日走吧。”他伸出手,“把手给我,我给你换药。”   王悦果断点了下头,一口喝完了药,将手伸了过去。   世上多少人,就少了这伸出手去的时光。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上一段。   话说这段配合前面王应杀人食用应该更佳…… 第74章 荣华   江阔云低, 风平浪静。   船往京口广陵方向走, 一直去往建康城,王悦躺在船板上,垂着手晒太阳, 看了那江流一会儿, 他别开头望向远处淡淡的云山。   “我其实挺想不明白王敦他为何要反。”王悦缓缓道:“他这一反, 开了长江上游武将强藩凭陵晋室的先河, 自他以后,这一带真的要永无宁日了。”原本一直担心的事在一夜之间忽然真的发生了,王悦想, 王有容那书呆子有句话说的对, 朝堂局势瞬息万变, 即便算到结局, 也未必猜得到其间种种起承转合。   “他今年不会反。”谢景望着王悦,“时间不对。”   王悦闻声微微一愣, 扭头诧异地看向谢景,他忽然就想起来一件事。   这世上博古通今的,不止他一人。   ……   王悦因为手受伤的缘故在路上耽误了几天,等他回到建康的时候, 王导与王敦决裂的消息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王悦一早就给王导写了信,早早有人候在建康城外接他,他掀开马车帘子,一瞧见那立在树下的人,他微微一顿。   “世子!”   王有容长身玉立, 一身的庸脂俗粉味道,隔着大老远,他一瞧见王悦,忙朝王悦用力地挥了下手。   王悦忽有种说不上的滋味,他还记得自己与王有容在京口不欢而散,如今再见,心中愤懑早没了,反而有些平淡的喜悦。他这趟也算死里逃生,许多事该忘便忘了。   “你什么时候到的建康?”王悦问了一句。   王有容发觉王悦没生气,似乎有些惊喜,他忙道:“几日前回了建康,听闻世子在武昌出了事,我心一直悬着。”   谢景从马车上下来,看了王有容一眼。   王有容似乎顿时想起什么事,对着王悦道:“世子,我们走吧,夫人给你做了一大桌子吃的,她头一回下厨,炉子都烧坏了四五只,夫人与丞相都在家里等着你呢!”   王悦顿时反应过来,忙问道:“我不在建康城这些天,我母亲没事吧?”   “也不知道是王敦账下谁传来的消息,说是世子你淹死了,丞相听完将桌案都掀了,他说王家世子没这么容易死。王家人不敢便同夫人提这事,夫人至今尚不明实情。”   王悦猛地松了口气,又问道:“我父亲在家?”   “在。”王有容回头招了下手,从侍从手里头捞过件披风给王悦递过去,“丞相去上朝时收着你的信,听闻你今日到家,他早早下朝回来了,现如今正在家里头等着,他早上出门前和吩咐我说是入秋了,风大,让我给世子带件披风,别冻着了。”   王悦接过了披风,诧异道,“他没生气?”   “丞相担惊受怕了好些天,哪里还有气?”王有容望了眼王悦。   王悦心情复杂,“他这些天怎么样?”   “面上倒是瞧不出些什么,不过心里肯定难受,那时候都说世子你死在汉水里头了,”王有容压低了声音,“收着你书信的那日,丞相一夜没睡,在你房间站了一夜。”   王悦听完了,没再说话。他如今才反省自己的莽撞,命就这么一条,他一死百了,留下这些人教他们怎么办?他母亲就他这一个儿子,他若是死了,曹淑后半生该如何过。   “世子,走吧。”王有容出声提醒。   王悦点点头,转身往王家的马车上走,刚走出去两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来。   谢景站在不远处,安安静静的。   王悦折了回去,一旁的王有容顿了下,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谢景。   王悦的心思倒是真的不在这里,他如今心中想着曹淑,抬头对谢景道:“我先回去了。我回家陪王导吃顿饭,晚上我去谢家?”   谢景点了下头,“手上的伤记得换药,别吃生冷辛辣的东西。”   “行!”   谢景看着王悦往马车上走,一直到王悦上了马车,他才扭头看向王有容。   王有容依旧是缟素模样,君子风度不减当年。他拱手一行礼,“谢大公子,我家世子一事真是多亏你了,丞相让我多谢大公子,说是以后大公子有什么忙,王家能帮上的,谢大公子尽管开口,王家能办到的,老丞相能办到的,必当倾尽全力。”   谢景自然听得出王有容话中将他与王悦划清界限的意思,他看了会儿王有容,一直到王有容都有些警惕起来,他才平静开口道:“他右手伤了,没人看着他,他嫌麻烦不会按时换药,你提醒他两句。”   “手受伤了?”王有容诧异地回头看了眼利索地翻身上马车的王悦,那副行云流水的样子,他压根看不出来王悦的手受伤了。王有容明显顿了下,回头看向谢景,温和地笑道:“这一趟真是要多谢大公子了。”   谢景没说话。   王有容不卑不亢地行礼告辞。自始至终,他也没往谢景那儿走一步,那样子分明是忌惮。   缓缓行驰的马车上。   王悦心中惦念着曹淑,和他挤着坐在一起的王有容不停地嘘寒问暖,他左耳进右耳出,时不时点下头,“嗯”两声。   王有容瞧出王悦没把上回的事放心上,心中颇为庆幸,他更加殷勤地巴结起王悦来,就怕他一个不高兴与他算旧账。   王悦开始还搭理两句,后来发现王有容反反复复都是这两句,便没有听。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缓缓驰入了乌衣巷,朝着王家大门而去,马车拉了下缰绳,渐渐的,马车停了下来。   “谢豫章过世了。”   “嗯。”王悦随意地应了声,翻身下了马车,刚往前走两步,他一个激灵,他猛地回头看向王有容,“你刚说什么?”   王有容脸上似乎有些为难,许久才低声道:“谢豫章过世了。”   王悦顿时愣住了,“谢尚的父亲?”   “对,谢鲲过世了。”   王悦一下子竟是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天才敢开口问,“他怎么死的?”   “听说是旧疾,抑郁而终,不过……”竺法深望了眼王悦,深深叹了口气,“丞相让我奉劝世子,若是能离谢家人远些,便离谢家人远些吧。”   王悦扶着车轩的手,忽然便狠狠一抖。他猛地拽住了王有容,“你说清楚!谢豫章他怎么死的?”   谢豫章,那是谢鲲,谢尚的父亲,谢景的伯父啊!前两日还好好的,怎么忽然死了?   王有容被王悦拽一踉跄,开口道:“世子你别急,谢豫章之死与王家没关系,他确实是病逝,”他语气忽然便有些无奈,“不过这话我们说出去,那也得有人信才成,现如今建康城都传,谢豫章是王家人逼死的。所以丞相才教你同谢家人远些,谢陈郡虽同谢豫章没什么往来,但毕竟谢豫章是他亲伯父。”   王悦忽然顿住了。   回到王家后,王悦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武昌一行详细地与王导交代了,他按下了自己的伤未提,期间得知了两件事,头一件是司马冲还留在武昌城中没能出来,第二件是郗璿到了建康。   王导本想提一句王应之事,后又觉得无甚重要,又想起王悦与王应那些旧怨,便没有提王应。这些事算是过去了,王导还是那句话,人回来便好。   回来后的第一顿饭,王悦吃的魂不守舍。   王导在席间看了几眼用左手拿筷子的王悦,给他夹了一筷子菜,他忽然开口道:“我刚在书房用你说郗璿前两日到建康了,我见过她,她说你同她在荆州见着了。”   “嗯?”王悦抬头看向王导,“什么?”   “你们俩的婚事,我同郗老将军商量过了,早晚都要办,不用拘泥于礼数,趁早办吧,不用等三个月后了。”王导看了眼曹淑,“你母亲也是这么个意思。”   王悦一开始走神了,真没听着王导说了什么,他扭头看向曹淑,见曹淑点了下头。   “这事你父亲说的在理,长豫你要听他的。”曹淑端起小汤碗给王悦盛了碗汤,“怎么磕着手了呢?这平日吃饭写字多不方便,我瞧啊,是该有个人跟在你后头照顾你,帮我好好管教你。”   王悦接过了曹淑递过来的汤碗,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抬头看向王导,“父亲,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想说便说啊!”曹淑闻声笑了下,回头看着王导,“瞧瞧,这出去一趟还客气起来了?”   王导笑了下,抬眸望着王悦,眼中却没多少笑意。   “我不会娶郗璿。”王悦放下了筷子。   曹淑手中的筷子忽然一顿,她诧异地问道:“为何?”   王导神色如常,他安抚般轻轻拍了下曹淑的手,开口道:“这些事吃完饭再说,小君,先吃饭吧。”   曹淑诧异地看了眼王导,“怎么回事?”   “我吃完饭同他仔细谈谈,没事。”王导望了眼曹淑,顺手给王悦夹了块东西,“吃吧,你母亲炖了一早上的鹿肉。”   王悦看了眼一头雾水的曹淑,怕生事,他闭了嘴没再多说。   一顿家常饭吃到最后,愣是一个人都不说话了。曹淑瞧着这对古怪的父子,一时也有些不明所以。这是怎么了?   晚饭过后,王家书房。   屋子里头除了两父子便没有外人了。屏风外头点着盏香炉,上头盘旋着乳白色的轻烟,屋子里弥漫着温和的安神香味道。   王导坐在上座望着下头立着的王悦,看了许久,他终于低声缓缓道:“你可是我唯一的嫡子。”   王悦望了他一眼,他低声轻轻捞起衣摆,拂衣而跪。   “儿子不孝。”   四个字平平静静,落地有声。   王导望着跪在地上的王悦,按着桌案的手顿住了。   过了许久,王导才开口道:“起来吧,我同你随便说两句,不打你不骂你,你跪下做什么?”他看了眼依旧跪着的王悦,开口道:“瞧不上郗家那女儿?”   王悦望了眼王悦,“我与她不是一路人。”   王导闻声缓缓道:“郗璿我见了,她对你赞不绝口,你们俩在武昌的事我听说了,我瞧你嘴上说虽她种种不是,平日待她却是极好的,至于她对你的印象,要我看也不错。”   “这不一样,我与她性子不合。”   王导深深看了眼王悦,“长豫,我同你母亲不一样,我觉得夫妻那就是冤家,不讲究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你们若是成了夫妻,以后吵吵闹闹的也挺好,家中多热闹,再生个一子半女的,这寻常的日子便有意思起来了。”   王悦忽然笑了,“说穿了一场郗王两家的联姻而已。”   “确实是联姻。”王导笑着点了下头,“可郗家那女儿着实不错,豪爽有英气,生的也俊俏,又恰巧与你是故交,你说联姻也好,说是缘分也罢,这确实是段好姻缘。你难不成真想跟个男人过一辈子?”王导说着话,抬眸轻轻扫了眼王悦。   跪在地上的王悦明显微微一动。   王导瞧他那副样子,忍不住轻轻笑起来,“我知道他,是叫谢陈郡吧!从前见过一两面,我有印象,是个儒雅清正的世家公子,品性确实不错,不过残废了,如今是又好了?”   “嗯。”   王导点点头,“好了便最好不过了,不然倒是可惜,建康城这一辈的后生里头,他要数第一列。”   王悦听着王导夸谢景,居然还有些莫名的不自在,他顿了一会儿,开口道:“你不骂我?”   “我骂你做什么?”王导嗤笑了一声,“我也二十多岁过,知道喜欢便是喜欢,我骂你有用?”   王悦原本都已经做好了被骂狗血淋头的心理准备,乍一听王导这意思,浑身均一松,他望着王导的眼神顿时变了,头一回见着这么善解人意的王导,王悦都开始怀疑了。   王导望着王悦那眼神,低头笑了下,伸手给王悦倒了杯茶,“说说看,喜欢人什么地方?我听听。”   王悦的眼神一下子更为怪异了,“什么?”他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   王导大大方方地笑了下,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说不上来?”   王悦冷静了一会儿,良久,他才缓缓道:“他挺好的,哪里都挺好的,脾气好,做派正。”王悦点了点头,望着王导略显不自在,顿了片刻,他不知如何想的,脑子似乎抽了下,脱口道:“嗯,床上也挺好的。”   “咳!”王导正抬手喝茶,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王悦躲得很及时。   “咳咳!”王导咳嗽着,抬眼古怪地看了眼王悦,他抬手又重重咳了两声,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道:“听上去你倒是很中意他。”   跪在地上的王悦斟酌片刻,终究是坦白了,“我是中意他。”   王导脸上没什么波澜,淡然点头道:“你若是真的喜欢他,也未尝不可,他是正经世家出身的公子,样貌品性皆是上乘,倒是你性子懒散傲慢,配不配得上人家还要另说。”   王悦一听这话便愣住了,瞧王导这意思,他是同意了?他忍不住问道:“你确定?这事你没意见?”   王导抬手喝了口茶,说话依旧温温吞吞的,“我为何要有意见?你是我儿子,琅玡王家的世子,你喜欢谁,我都觉得好。”   王悦懵了。   王导放下了手里头的杯子,接下去道:“一月后你与郗璿的婚事,他若是愿意,王家还可以请他上门喝杯喜酒。”   王悦一直云里雾里,一听这话顿时清醒了,“什么?”   “什么?”王导淡然地反问了一句。   王悦猛地就明白过来了,却仍是怕自己会错意又开口问了一遍,“你刚说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若是真喜欢那位谢家公子,我也不会拦着你,你只需娶了郗璿,诞下王家的子嗣,至于你外头另有什么人,我与你母亲不会过问。”   王悦没会错意,王导竟然真是这意思。   东晋的世家子成家立业后左拥右抱三妻四妾极为寻常,养娈童更是寻常,但正妻是必须要娶的,有且只有一位,除此之外,男人完全可以放心大胆跟别人厮混,想如何玩便如何玩,没人管得着你。王导的意思是要他娶了郗璿,至于他另外与其他男人鬼混,那属于他的私事,王导不会管。   王悦震住了,他知道王导这态度才是正常的,若是他说出“我要跟个男人过一辈子,就单单两个人过”,别说是王导,便是寻常百姓都会觉得他脑子有病。   王悦确实有病,他拒绝了。   “我怕是真娶不了郗璿,郗璿是极好的,人好,心地也好,可我与她确实没有缘分。有句话我不敢同我母亲说,我这辈子,怕是不会娶妻。”王悦低下头去,“儿子不孝。”   王导没了声音。   就在王悦觉得王导不会开口的时候,王导终于说话了,“长豫,我除了是你的父亲,也是这大晋朝的丞相,你除了是我的儿子,还是这大晋朝的中书侍郎,人活这一辈子,不能够总念着自己啊。”   王悦眼中一沉。   王导缓缓开口:“你伯父反了,于公而言,皇帝需要郗鉴来抵挡卷着烟尘汹汹而来的王敦,你身为臣子,替君主拉拢郗鉴是你的本分;于私而言,王敦叛了,如今的王家需要凭借另外的方镇强藩来稳住阵脚,你身为王家世子不敢推脱,于公于私,你都该娶了郗璿。”   王悦没有说话,袖中的手却是暗暗攥紧了。   王导看了会儿他,接下去道:“若是再说的深了些,王敦叛离晋室,他置江东百万黎民于何地?你光是念着自己高兴,也不管这些人死活了?如今唯有郗鉴能挡住王敦,而郗鉴的门第决定了他必须依傍王家才敢放手收拾战乱,王郗两家联姻,是必行之事。”王导看了眼沉默的王悦,“你若是想听我同你讲大义,我能同你说上一夜,其实你心里头都明白,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我知道。”王悦忽然抬头看向王导,“我知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王导微微一顿。   “父亲,你信儿子一次,即便不联姻,我也能处理好这些事。儿子确实不能娶郗璿。”王悦抬头望着王导,一双眼平静至极,却又坚定至极,摆明了这件事他寸步不让。   王导看了会儿王悦,确实少年血气方刚,他淡漠问道:“你如何处理?王敦虽然尚未反,但荆州十万兵马依旧虎视眈眈,你一人去挡?你连自己的事都处理不好。”   王悦慢慢攥紧了手,平静地望着王导,“不试一试,如何知道做不到?”   “试一试?”王导轻叹了口气,“这事是寻常儿戏吗?你若是败了,王敦入京,江东大乱,若是胡戎趁机篡夺中原,你与我便是这千古罪人。这岂是你能试一试的?”   “父亲,相信我一次。”王悦一双眼极为坚定,无论王导如何说,他均是这一句。   父亲,请你相信儿子这一次。   王导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良久,他低声道:“即便要我信你,那也得你能让我相信才成,你看看你如今的样子,这种不识分寸的样子,你教我如何信你?”   王悦眼中一沉。   王导开口道:“你既不想同郗家联姻,便是想着让谢家帮你,是吧?”王导看了眼被他说中的王悦,接下去缓缓道:“可我确实是信不过谢家人。说起来他们家在江东不算一品高门,门第平平,同王家也未尝深交,谢陈郡的作风虽然得我欣赏,可心思藏得深,看得出来和王家不是一条道上的,我毕竟比你多活了二十年,看人总比你准一些,我信不过他。”   王悦沉默良久,低声道:“我可以不用谢家人帮我。”   “那便只剩下你一个人了。”王导望着王悦,“长豫,我一直同你说这句话,量力而行。”   “父亲,你信我一次。”王悦抬头看着王导。   “你是我儿子,我如何不想信你?”王导低声道:“你是我的长子,唯一的嫡子,你的出生对于我而言,意义非凡。”王导似乎想伸手将王悦扶起来,手顿了很久,最终还是收回来了,“你若是真想我信你,不是说几句话便成的,你得做到让我信你,此事关系重大,换成你是我,你能信你自己吗?”   王悦沉默很久,抬头平静道:“此事若是我败了,我没有退路,王家与皇帝也没有退路,换成是我,我也不敢轻信。”他望着王导,“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父亲信我这一次,无论父亲信与不信,我都不会娶郗璿,该做的事我依旧会去做,我从来没忘记了自己是王家世子。”   王导看了王悦良久,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逼你。”   王悦的眼神微微一动,望着王导的视线有些异样。   王导抬手喝了口茶,沉思良久,终于低声缓缓道:“这样吧,你同谢家那位大公子断了,我便信你一次,这事我放手让你去做,郗家那婚事我先替你拖着,若是你真能挟制住王敦,你以后同谢家那位大公子的事我永不过问,郗家那婚事我亲自上郗老将军的家替你给退了,你若是没办到,回头便按着我的吩咐娶郗璿,好好过日子。”   王悦望着王导的视线一瞬间变了,“你说真的?”   “真的。”王导点了下头,“从来只有你蒙我,我何时蒙过你?”王导无奈叹了口气,伸出手将王悦从地上扶起来,“起来吧。”   王悦扶着桌案从地上站起来,却又忽然抬头看向王导,“为何要同先同谢景断了?”   “你连忍一时都办不到,我如何信你?”王导轻轻扫了眼王悦,开口道:“做父亲的不能不替儿子打算,你可以为了别人豁出去,我却是不能真的让你豁出去,我自然要为你留下后路,你与郗家女儿那桩婚事照旧办,过两日郗璿住进咱们家,我会帮你拖着,今后如何,便瞧你的本事。”   王悦望着王导,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笼罩了他,胸口沉甸甸的,起身的那一瞬间,他忽然瞧见了王导头上的白发,喉咙一紧。   当年塞北挥斥方遒的书生,终究是空老了江南。   王导老了。   这认知王悦心中莫名一酸,他确实是够不孝。他什么都没说,能谈到这地步,已经是在意料之外了。   王悦没再说话,退出了书房。   王悦走后。   王导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坐了会儿,抬手给自己续了杯茶水。   不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王导抬头看去,瞧见一身雪色缟素。   王有容走进来,手里拿着叠册子。   王导接过来翻了翻,忽然便笑了,他按下那册子,抬头看向王有容,“有容,我问你件事。”   “丞相,你问。”王有容望向王导。   “你觉得,谢陈郡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有容顿了一会儿,低声缓缓道:“骨子里是个相当冷血的人,很沉得住气,”他抬头望着王导,“若论廿载荣华,谢家不及王家,若论今后乌衣巷富贵人家,江东怕迟早是陈郡谢氏的天下。”   王导闻声,忽然一笑,“后生可畏啊。” 第75章 联姻   是夜。   辗转反侧的王悦披了衣服往外走, 他站在乌衣巷婆娑树影下, 不远处便是谢氏的府邸,他看着那燕尾飞檐,一直看到了天色将明。   他到底也没走上前去敲门, 天快亮的时候, 他退了两步, 负手低头缓缓往回走。   谢家庭院中。   谢景立在窗前写了一夜的字, 忽然听见敲门声响起,他执笔的手微微一抖,抬头看去。   青衣的侍从走上前朝他行了一礼, “大公子, 王家世子来过了。”   “他人呢?”   “走了, 在外头站了一晚上, 没进来。”   谢景眼中有轻微诧异一闪而过,良久, 他缓缓地搁下了笔。   郗璿搬入王家的那日,乌衣巷的公卿贵族全都知道了。郗家大小姐排场真是不小,光是箱子就带了两百多只,侍从从秦淮河一直排到王家大门前, 她入了王家,二话不说直接命人将东西搬到王悦院子里头。   王悦中午从尚书省回来的时候,望着那水泄不通的院子,整个人都懵了。   “王长豫!”   一道惊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王悦回头看去。   郗璿冲上前, 一把拽住了王悦的胳膊,“你没事吧?我听说你淹死在汉水里头了!你没事吧?手如何了?”   “没事,没事。”王悦忙往后退,将自己的胳膊从郗璿手里扯出来,结果刚扯了一半郗璿又狠狠抓住了,手腕上的伤口传来一阵锐利至极的疼痛,他猛地呼了口气,“松手。”   郗璿忙反应过来,“抱歉啊,我给忘了,你没事吧?”   王悦哪里有闲心同郗璿叙旧,看她这脸色便能瞧出来郗大小姐过得分明是很滋润,哪里像是记挂他死活的,他轻轻甩了下手,“这怎么回事?”他指了指自己那连门都快封住了的院子。   “我搬过来与你同住啊!”郗璿刷一下抖开衣摆坐在了一只箱子上,“你父亲请我来的,说是我愿意住多久便住多久,我正愁没地方住,这不是正好?”   王悦扭头看了眼那一院子箱子,又看了眼翘着二郎腿的郗璿,嘴角一抽,几日不见,郗大小姐的脸皮那真是厚到堪比老城墙,铁刷子都刮不开。他好整以暇地抱手看了会儿,问道:“瞧你这架势,你今晚是打算和我睡一间房?”他扫了眼那正往自己屋子里搬东西的侍卫,“住手,等会!”   “别理他!继续搬!”郗璿冲着那侍者喊道,她转头看王悦,“有何不可?君子坐怀不乱,你作风若是正派你怕什么?”   王悦嘴角一抽,扭头便往院子外走。   郗璿眉头一跳,忙从箱子上站起来,“王长豫你哪儿去?!”   “屋子留你了,我这种小人睡书房。”王悦摆摆手,回头看了眼郗璿,“惹不起你,我走。”   郗璿嘴角一抽,刷一下提起裙子便追了上去,“王长豫!你回来!”   王悦回头看去。   “你到底想干什么?”王悦耐了闷了,你说若是郗璿喜欢他,那她折腾便算了,可郗璿分明瞧不上他,这一出又一出的戏到底演给谁看?   郗鉴?王导?女人心真是摸不透。   郗璿拦在了王悦跟前,忽然笑开了,“听说你最近遇着点麻烦?这么着,王长豫,我也遇着些麻烦,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你要什么?”   郗璿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我要嫁你。”   院子里忽然一阵诡异至极的安静,王悦看都不想多看郗璿一眼,抬腿便往外走。   “回来!”郗璿伸手拦住了王悦,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叠书信,她摩挲了下,书信刷一下展成了扇形。   郗璿负手站在王悦面前,扬眉笑道:“我郗家人说一不二,一言万钧。”   王悦终于正视了她一眼,他略带疑惑地抬手从郗璿的手中捞过那叠书信,随便抖开一张看了眼,刚扫了一眼,他便震住了。   这字迹他认识。   王悦能不认识吗?这分明是他的字迹!   又仔细一瞧内容,饶是王悦镇定,他也彻底震撼了,这是封情书啊!   言语之间满是款款深情,一字一句将心事娓娓道来,这是封写给郗璿的情书啊!   王悦愣了片刻,忙拆开其他的书信,无一例外全是他的手笔。落款行云流水的“王长豫”三个字差点没亮瞎他的眼睛。王悦抬头看向郗璿,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愣住了。   “这绝不是我写的。”王悦忙撇清自己,他肚子里这点墨水,绝写不出这种酸掉牙的东西。他粗略地翻了遍,这些书信最早有四五年前的,最迟有近三月的。   将近五年,书信不绝。   有个人,装成是他的样子,给郗璿寄情书,一寄许多年。   哪个孙子缺德成这样?   “我知道不是你。”郗璿却是颇为淡定,他伸手将那书信拿回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王悦,“记得吗?多年前的乞巧节我不是和你在街上打了一架,你走之后,我父亲逼着我给你写信致歉,我便写了一封,不久后我收着了回信。”她扬了下手中的书信。   王悦顿住了。   郗璿盯着王悦笑起来,“我见过你的字,光说形意,确实是江东一绝,王家一板一眼教出来的人,底子摆在这儿,一般人还真学不来。我研究过你们两人的字,笔触几乎毫无差别,若非亲近之人,绝不至此。他也是个王家人。”   “你什么意思?”王悦看向那一沓书信,又看了眼郗璿望着那书信的眼神,忽然反应过来,“你不会是?”   “嗯,我瞧上他了。”郗璿望着明显反应不过来的王悦,眯眼点了下头,她扇着书信在掌心狠狠拍了下,“我来江东前想过了,他一直装成你,估计身份地位不高,兴许是你王家的仆从侍卫,又兴许是个糟老头子,也可能是个女人,她玩我呢!”郗璿说着话自己都笑起来,她眯眼望着那富丽堂皇的雕梁画柱,低叹道:“王家人啊,真没一个是好东西。”   王悦终于明白了,“你在找他?你来王家是为了找他?”   郗璿扬头一笑,“是!”她抬脚踏上一旁的箱子,“你我心里头都清楚,郗王两家这婚事是铁定要办的,我上回可没骗你,我是真的想过要嫁你,这些书信我原打算一把火烧了。”郗璿抽了下那叠书信,忽然笑道,“可不是没舍得吗?我去武昌前,我便想我再找找他,若是还找不着,我回家收拾东西嫁你!”   王悦望着郗璿那副昂然样子,嘴角终于抽了下。   郗璿望着他的神色,收了书信负手笑道:“你放心,若是最终我真的嫁了你,该断的我自然会断了,这点道理我郗璿还是懂的。”   “我不是这意思。”王悦望着郗璿,记起了郗璿那人尽皆知的恨嫁之心。   如今想来他才终于明白,京口的郗家大小姐这些年为了等一个人,装疯卖傻活成了个笑话,可那人终究也没有来,她还想等,可家族重担却压在了她肩上,她等不及了。   王悦望着面前一脸无所谓的郗璿良久,他终于开口道:“我可以帮你找找。”   郗璿盯着王悦。   王悦接下去道:“一码归一码,你刚有句话说得对,郗王两家联姻是必行之事,郗家要门第,王家要兵马,这事是死的。不过你与我之间未必。”王悦回身走到一旁坐下了。   郗璿走上前去。   两人一拍即合,王悦所说的话,全合了郗璿的心意。   “行!王长豫,那今后我与我这些价值连城的嫁妆,那就全托付于你了。”郗璿轻轻拍了下手上的信,一脚踩着箱子,身子撑着栏杆望向王悦,她低下头去,看了半天才笑道:“别教我失望。”   王悦难得觉得郗璿顺眼,他看了会儿,忽然问道:“若是我给你找着人了,真是个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子,你怎么办?难不成这你也嫁?”   郗璿顿了会儿,负手冷淡道:“凑合吧,大不了我给他养老送终!”   王悦初听这一句,有些想笑,可心里头又念了几遍,却是慢慢惊心起来。   郗璿摸着腰间的笛子,忽然岔开了话题爽朗问道:“成吧,我的破事儿先放放,念在郗王两家往日情谊上,我今日便姑且先帮你一帮,说吧,你现在什么打算?”   “我有个主意,可以试试,不过得再找个人先。”王悦抚掌,“不急,我们还余有时间,你先去收拾东西,晚上我带你出门见个人。”   “成!”   离开院子后,王悦连饭都没顾得上吃,直接去找王有容,两人站在王家庭院水榭中同商量事情,王悦脸色很凝重。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忽然传来一曲峥嵘琴声,原本低着头翻册子的王悦微微一顿,他回头望去,一片昏暗的天色,秋雁徐徐往南飞。   郗璿坐在院子里翘着二郎腿弹琴,手拨了下弦,铮铮琴声顿起,有如青凤长啸。   王家后院大门口,鬼鬼祟祟地躲了个清秀年轻人,他倚着墙听着那琴声,听了许久,他终于缓缓地低下头去,一双沉默的眼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第76章 混乱   一到晚上, 王悦按时拖着思春的郗家大小姐出了门, 两人一个侍从都没带,直接抬腿就往外走,潇洒极了。   负手往陶家大门口一站, 两人也不说话, 气势逼人, 陶家门僮一看, 二话不说立刻进去禀报。二公子,有人砸场子!   帐子里,陶家二公子陶瞻摸着小侍女的胸脯的手顿了片刻, 抬头看向那下人, “你说谁求见?你再说一遍。”   “我。”一道爽朗的声音忽然响起来, 脚步声应声而起。   王悦抬脚便迈了进来, “陶二公子,许久不见啊!”   陶瞻望着那两个登堂入室的不速之客, 背后莫名便一凉,他古怪地看了眼不请自来的王悦,顿觉没好事!王悦哪一回找他是好事?   “你来做什么?”陶瞻略显警惕地盯着王悦。   王悦摇头,“没什么事!我这趟来, 主要是来看看你,叙旧,喝茶,咱们聊聊!”他在案边坐下了,正好坐在了陶瞻身旁, 他回过头朝郗璿招了下手。   郗璿比王悦还不客气,掀开衣摆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陶瞻与那小侍女的对面,抬手拍了下案,扬眉对着侍从说,“上酒,听说你们家有凉州酿?先上个两坛子。”   陶瞻摸着小侍女胸脯的手都僵硬了,愣是没反应过来,看了郗璿大半天,“敢问这位是?”   “京口人,新郗,名璿,字子房,幸会。”她扭头对着那侍从道:“那什么,凉州酿最好烫一下,火候别太大,你顺便捎个两盘肉上来。”   那侍从分明也愣住了,一旁的王悦抬头温和对他笑道:“再给我来杯水,我自己带了茶叶,多谢。”   陶瞻在一旁目瞪口呆,他看着这两个闯入他的房间坐在他对面张口要茶要酒的一男一女,下意识替怀中的那小侍女把领口拎了拎,那小侍女捂着胸口紧紧靠在他怀中瑟瑟发抖,陶瞻搂紧了她,打量了王悦半天,终于问了一句,“王长豫,你没病吧?”   这是老子的家!你喝的是老子的茶!你屁股底下是老子刚买的湘妃竹凉席甸子!带茶叶!你是瞧不起老子家里的茶?!王长豫你是瞧不起老子?!   陶瞻猛地发现自己跑偏了,忙抽回思绪抬头看着王悦,“不是,王长豫你到底来我家干嘛?”   王悦缓缓放下了杯子,低低吐了口气,他忽然温和地笑了下,“没什么大事儿,想同你借些东西。”   陶瞻利索地摇头,“不借。”他抬手,“滚!”   一口回绝。   王悦顿了片刻,装什么都没听见,若无其事地看向那一旁的侍从,“去,再拿两坛子凉州的酒,我请你家二公子喝一杯。”   那侍从还真吓得去拿酒了。陶瞻的脸都绿了。   酒上来的那一瞬间,郗璿忽然起身,陶瞻冷不丁吓了一跳,抬头看着那抡起酒坛子的郗璿,却见那女子一把扯下酒揭子,“来!我倒酒。”   她抬手一泼,三只空碗溅满了酒水,那动作行云流水,一看便是练家子。   陶瞻和抱着那小歌姬坐在一旁,一时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郗璿抬手便拎起只碗,仰头一饮而尽,她笑道:“陶家二公子是吧?听说你父亲也是个将军?幸会啊!有心结交个朋友,赏个脸?”她端起那碗凑到了陶瞻面前。   陶瞻扭头缓缓看向王悦,王悦端起剩下那只碗,遥敬了他一杯,轻笑道:“人一女儿家请你喝酒,你赏个脸?”   陶瞻有种大晚上活见鬼了的感觉。他感觉这两人是上他家跳大神来了。   他看了两人一会儿,冷静了片刻脑子终于能转了,终于他慢慢端起酒杯喝了口,他望向郗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姓郗?京口郗鉴是你什么人?”   “我父亲。”郗璿给自己倒了杯酒,笑道:“这不是他让我来建康同王悦成亲嘛!”   陶瞻正喝着酒,一口酒差点喷出来,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王悦,“什么?”   郗璿朝王悦使了个眼色,王悦顿了片刻,若无其事地对陶瞻笑道:“见笑。”   陶瞻此刻觉得他真的大晚上见鬼了!这一对大晚上不在家你侬我侬,跑他家装什么大爷?他看向王悦,皱眉半晌,警惕地问道:“你要借什么?”一点点被往着贼船上牵的陶瞻搂着那惊惶的小侍女,望着眼前这古怪的两人,那真是一头雾水。   王悦从席位上起身,一只手端平酒碗对着陶瞻。   他朗声道:“陶道真,这杯酒我干了,你我前尘旧怨一笔勾销,江东风雨欲来,陶瞻,如今有个扬名立万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要不要?”   王悦抬手端起酒盏,往前与陶瞻的酒碗狠狠一撞,荡出烈酒半碗,这一撞,撞出了江东数十年的狼烟滚滚。   夜半时分。   喝吐了的王悦立在街头趴着陶家大门口的石狮子低头吐着酸水,他脚下不远处,郗璿跪在地上吐得比他还厉害,再远一些,便是已经吐得在台阶上睡过去了的陶家二公子。大半夜的,三人喝酒喝上头了,喝到一半也不知是谁提议说是要上街,三人皆是浪起来不要命的人,说干就干,结果三人往街上一扎,倒头就吐,连马都上不去。   郗璿今日算是知道了,这建康城的纨绔,不过如此?喝酒还喝不过她个女的!   郗璿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伸脚踢了下睡得跟死了一样的陶瞻,翻了个白眼,她回头朝王悦走过去,她趴在那石狮子上,低头喘着粗气问王悦道:“他成吗?”   “成!”王悦低头擦了把嘴角的污渍,仰头缓了缓喉咙里的恶心,“陶瞻人够聪明,够狠,狼顾之相,人不是什么东西,但位置又摆得很正,与我是一路人。今日这便是已经成了!”   “他是你朋友?”   “勉强吧,他非得觉得我欺负了他妹妹,怎么说呢?咬着我不放十来年,疯狗似的。”王悦扭头看了眼呼呼大睡的陶瞻,忽而又笑道:“算吧,从今日起,他不疯不傻,我便勉强当他是我朋友。”   “那就成。”郗璿慢慢往下坐,“晕死我了。”她慢慢抬手抚着额头,眼皮不住耷拉。   王悦低头看了会儿郗璿,“大小姐?”   “嗯。”郗璿的声音一点点轻下去。   王悦蹲在了郗璿面前,拉长了声音道:“以后的事多谢你了。”   郗璿没回应,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来,竟是坐着直接睡过去了。王悦看着她那副样子,眼神渐渐柔和起来,他叹了口气,脱下外套披在了她身上。郗璿微微侧过身子,趴在了台阶上窝着睡过去了,酒气烧红了脸颊。   王悦看了会儿,眼前发黑,他扶着自己慢慢在她身边坐下了。   陶家的仆人已经自觉将拼酒拼昏过去的自家二公子抬进门,正要问王悦的时候,王悦摆了下手,“不用了,我和她在这儿等王家人。”   那仆人点点头,不敢多话,他命人进去拿件厚实披风出来。   披风尚未拿出来,脚步声便在长街响起来,由远及近。   王悦扶着额低着头,昏昏欲睡,他勉强打起精神抬手招了下,开口道:“王有容,这儿呢!不行我头晕我站不起来了,你扶……”他抬头,话头猛地戛然而止。   谢景站在他跟前,垂眸静静望着他。   王悦醉意忽然便去了七八分,长街萧索,谢景站在他面前,他一只手便能抓着够着的距离,王悦看怔了。酒气烧起来,胸口一阵灼热,他的手忽然就不可自抑地轻颤起来。   自从王导警告过他之后,他便一直有意无意地避着谢景,他忽然想起来,他与谢景两人之间确实有些日子没见面了。   按道理来说,这种日子该是难熬,可他没日没夜的忙着,竟是也不觉得如何难熬。这乍一眼突然瞧见谢景,他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谢景看了醉醺醺的王悦一会儿,脱下外衫裹在了他身上,酒气扑面而来。   王悦低着头没说话,他觉得自己是喝醉了。倒在谢景怀中的瞬间,他也不知道自己这醉算不算装的,清醒与沉醉的两种情绪在脑海中交织,他揽住了谢景的脖子,低垂着脑袋。   他应该是喝醉了,王悦胡乱想着,一点点抱紧了谢景,将头埋在了他怀中。   谢景抬手轻轻摸他的头发。   王悦不知道自己颤抖得有多厉害,他浑身关节都在颤。   谢景什么都没说,伸手将他压入怀中,抬手揉着他的脑袋,将他那头整齐束好的头发一点点揉乱了。终于,待到王悦状态稍微好些了,气均匀了,他低声开口:“怎么回事?”他知道王悦没醉的这么厉害,他知道王悦能听见他说话。   王悦伸手揽紧了谢景,一字都没说,就像是真醉的很厉害了,人事不省。   一旁的郗璿早就睡过去了,睡梦里裹紧了自己身上的衣服,脸蹭了下手。谢景听见动静扭头看向她。陶家的门僮与下人均在一旁站着,敛声屏息。   谢景忽然便盯着郗璿身上披着的衣裳看了很久,久久没说话。   身后的街道上有脚步声响起来,带着人姗姗来迟的王有容一看清夜色中谢景的脸,心里头咯噔一下,“谢大公子?”   谢景没看他,王悦睡得有些不安稳,他抬手将王悦压入了怀中。   王有容顿觉不好。   王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谢家,这个认知让他整个人都愣住了。他睁大眼看着那身旁安静睡着的谢景,震惊地无以复加,迟迟都回不过神来。   看得出来天还没亮,王悦连忙回忆自己喝完酒之后发生了什么,宿醉之后脑子依旧昏沉,他只隐隐约约记得他瞧见谢景了。王悦有些蒙,第一反应是那竟然不是梦!第二反应是,他怎么在这儿的?!他在这儿,那郗璿她人呢?陶瞻他人呢?王有容呢?   王悦一时懵了,望着身旁的谢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有些惊着了。   谢景似乎睡得很安稳,微微侧着脸,窗外有清明月光投进来,打过床帐细细勾勒着他的脸,轮廓极为柔和。王悦看怔了,伸出手轻轻摸了下谢景的脸,动作极轻,小心翼翼的,不敢用力。   他收回手,掀开被子的一角下床,颤抖着手找鞋子,他心里头太慌,一时竟是连鞋都找不到,摸了大半天。床前月光很安静,静静淌过他的脚踝。   中衣已经换了干净的,闻上去没有酒气,应该是清理过了。王悦低头嗅了下,回头看向谢景,忽然便有些脚软。   他没动,他发现自己站不起来,脚下跟生了根似的。呆坐在床头大半天,他一直望着谢景的脸,脑子里不住地想,他为什么要走?他分明不想走,他想谢景,他一直都很想谢景,而如今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自己的眼前,王悦想,他为何要走?   人不清醒的时候做什么都有种肆无忌惮感,做什么事儿醒过来都能赖酒喝多了。   王悦低下头,伸出手轻轻摸了下谢景,小心至极。   在他起身的瞬间,一直没睡的谢景忽然睁开眼望着他。   王悦愣住了,“你没睡?”   “嗯。”   王悦望着谢景一直愣了很久,似乎反应不过来了,一动不动的。   谢景终于伸手揽住了他,轻轻往怀中带了带,翻身小心地压在了身下,他低头吻上王悦,能闻到王悦传来身上淡淡的酒气。他什么都没说,抬手揉着王悦的脑袋,一点点撬开王悦的唇,王悦浑身都僵住了,谢景低头吻着他,极有耐心一点点地教他回应。   王悦的脑海中似乎轰的一声,他彻底失去了反应,这酒喝得真的很多,醉的他眼前发昏。他抬手,紧紧抱住了谢景。   “是我。”谢景低声安抚着王悦,手不住地抚着他的脊背,“我在这儿。”   王悦这才发现自己颤得很厉害,嘴里胡乱地低声喊着谢景的名字,他一直在喊谢景,那声音含糊得他自己都听不清,呜咽似的。他紧紧抱着谢景,十指掐着谢景的胳膊,指节都白了。   谢景低头吻他的脸颊,低声叹道:“怎么抖成这样?你喝了多少?”   王悦没说话,颤抖着手用力地去扯着自己的衣领,脸色苍白。王悦觉得他自己现在这样子一定很恐怖,至少算得上狰狞,谢景一直在压着他,很明显地极力安抚,可王悦觉得一点用都没有,他如今什么都听不进去,焦虑和灼热充斥了他的脑海,他什么都不想要,他只想要谢景。   头一次喝酒喝疯了。   他扯下了自己的衣服,朝着谢景的身上靠去,他脱着谢景的衣服,房间中响起一道清晰的裂帛声。   直到谢景终于进入他身体的那一瞬间,王悦才忽然安静下来,他低垂着头隐忍,颤着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谢景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   王有容在谢家门口硬是等了一夜,快天亮的时候才瞧见王悦从谢家走出来,他神色一凛,忙拍了下脸让快困得睡过去的自己清醒过来。   王悦脸色有些苍白,他抬头看了眼朝他走过来的王有容,下意识抬手收拾了一下衣襟。   “世子你,没事吧?”王有容打量了一会儿王悦,觉得王悦的状况有些不大对劲,王悦似乎很虚弱。   王悦抬手抹了把脸,呼了口气,“呼,我没事,你怎么在这儿?”   那我不得等着你出来啊,这把你一个人丢谢家,明日我怎么同老丞相交代?王有容看了眼王悦,正欲说话,忽然瞧见了王悦脖子上的印子,他整个人一顿,猛盯。   王悦被他盯得发毛,摸了下脖子,忽然猛地想起什么抬手将衣襟拉了下,他抬眸望着王有容。   王有容有些欲言又止,“世子,你……”   “我喝多了。”王悦平静道:“喝多了知道吗?我不记得了。”王悦这一句冠冕堂皇的话说的脸不红心不跳。   王有容其实也不大好说什么,他看着王悦那副倚着墙虚弱的样子,良久,终于低声道:“世子,你既然都已答应了老丞相,你……”   王悦抬眸冷冷扫向王有容,王有容立刻识相地闭嘴了,王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很久之后,他才缓缓道:“我有分寸,是我今晚确实喝多了。”风吹在他脸上,他闭了一瞬眼。“今晚的事儿别同王导说,算我欠你个人情。”   王有容没什么好说的,没答应也没不答应,他转开了话题低声道:“郗大小姐我替你送回去了。”   “嗯,她还好吧?”   “一直在睡,没事。”小姑娘确实是能喝,喝了倒头就睡,极其乖巧。   王悦扭头看向他,“行,走吧,我们回去。”   王有容见王悦那张苍白得像鬼似的,终究是没忍住问了一句,“谢陈郡他人呢?”   “拿药去了,我没等他。”王悦抬起手挥了下,腕上果然殷红一片。   王悦觉得谢景这一晚上估计也被他折腾得够呛,他伤口裂开四五回,谢景上了两三次药,最后上药的手都开始抖,却是怎么都拗不过他。王悦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如今回忆起来,就跟魔怔了似的,也不知道谢景作何感想。   如今王悦的酒是真的醒了,脑子却依旧昏昏沉沉,他什么都想不清楚,却唯独记得谢景安抚他时,不停低声在他耳边念的那一句:   “我在。” 第77章 月色   王悦没能睡着, 回了王家后在温水池子里泡了会儿, 自己一点点将身上收拾干净了,他揉着湿漉漉的头发慢慢往外走。   天色未亮,他没地方去, 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大半个晚上, 忽然觉得没意思, 抬手随意地擦了把头发, 起身往外走。   天刚蒙蒙亮,他便打算去尚书台。   “兄长!”王恬路过院子,正好瞧见王悦往外走, 招手喊了声。   王悦回头看去, 瞧见是王恬, 微微有些诧异, 随口问道:“我去尚书省,顺路一起去?”   “不了, 我今日不去尚书省。”王恬在王悦跟前站定,两兄弟这些年之间一直不讲究什么礼数,他没行礼,开口道:“前两天几个本家的叔伯与从弟到了, 父亲让我忙着招呼。”   王悦发现王敬豫对他的态度改观了不少,从前王恬从未正眼瞧他,如今还知道主动打个招呼,王悦觉得这样挺好,随口便接了句, “辛苦了,好好招待他们,这些日子王家出了不少事,你让他们放宽心。”   王恬点了下头,又道:“你去尚书台?”   “嗯。”   两人一起往外走,王悦问了些近日里家中的事,王恬一一应了,兄弟俩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说不上熟络,也说不上冷淡,疏离中带着些客气。   走到门口,王悦问了一句,“对了,来得是哪几个本家子弟来着?我知道有王允之,还有谁?”   “我让人将册子给你送一份。”   王悦点了下头。倒也没太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尚书台,正午时分。   王悦低头看着醉醺醺趴在桌案上还未彻底清醒的陶二公子,在他眼前用力地拍了下拍手,“醒了醒了!”   陶瞻抬起眼皮看了眼,瞧清眼前的人是王悦时,他的眼神有些异样,搁在从前他决计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是跟王悦成了一路人,这事说出去真是匪夷所思。他顿了下,抬手捞过手边的茶杯,望着王悦想说句什么,实在怪异,最终还是低头抿了口茶。   郗璿也到了,她吃了饭才过来,一夜无梦睡到天亮,她精神气明显比陶瞻要好,翘着二郎腿坐在王悦堆满了文书的桌案上,她一旁站着似乎困倦至极实则提溜着眼睛盯着他们的王家老牌幕僚王有容。   王悦看了眼这圈人,视线最终落在装模作样打着哈欠的王有容身上,王有容忙点头示忠心。   王悦坐下了。   如今东南局势紧张,王敦虽然未反,但朝野都知其野心,许多公卿都在早作打算。另一头,新帝今年刚继位,根基尚不稳固,政令多出自丞相王导之手,如今的建康,琅玡王家可谓是一手遮天。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琅玡王家表面瞧着风光无限,实则如履薄冰,最显而易见的便是王导今年多生了不少白发。   王悦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拉拢新的势力流民帅挟制东南的王敦,制衡之道若是运用得当,这场灾祸兴许便不会起。他与王导都知道此事重大,王导定大局,他堪乾坤,这才有了如今的郗王联姻。   可王悦觉得郗家在东南的势力或许不够,他把眼光放得更长远了些。   如今的东南王敦一枝独秀,余下的武将势力大多疲弱,王导在这种局面中找到了京口郗家,而王悦看中了广州白衣刺史陶侃,陶侃与王家不合,故而王悦找上了他家那位常驻京师的二公子。   如今这一桌子人便是:琅玡王家世子,京口郗家大小姐,广州陶家二公子。   三人的背后的势力便是当下江东庙堂与朝野的半壁江山。   王悦看向陶瞻,问道:“陶二公子,你有什么主意吗?”   陶瞻还是觉得别扭,喝了口茶,“你先说,我听听。”   “也成。”王悦从桌子上将那封地图扒拉出来,随手便摊开了,“这是晋朝东南六州的兵力布防,不过这还是刘琨祖逖时候布置的,当时是为了防戎狄,这些年东南局势已然变了很多,不好说了,随便看看吧。   郗璿觉得这些东西是花架子,她瞥了眼,随意道:“说白了不就是缺兵马,王敦如今人在武昌,全天下都知道他要反,皇帝也肯定知道,此事劝是劝不退了,只能打啊,一说起打仗,缺人缺钱,不就是这么回事?”她看向王悦,“先说兵马,王敦的兵力状况你肯定知道,你们王家直接报个数,要多少人,我们几家想办法凑一凑,不行再另外想办法。”   王悦按下了地图,“不好说,先看我们手头上能有多少,如今京师的兵大部分置于王导手底下,号为六军,戴渊与刘隗败了之后,这便是朝廷最后的兵力了,不过这支军队我去看过了,指望不上,有很多人还是当初跟着纪瞻的。”他抬手摊开手,“五六十岁的一抓一把,比王导年纪还大。”   “哈?”陶瞻下意识有些想笑,随即忙忍住了,他点点头,“嗯,”他看向王悦,“那没办法了,让皇帝征兵吧。”   王悦摇了下头,“先帝在戴渊与刘隗当将军的时候便想过征兵,此法行不通,他颁布了两道诏令攫取世家大族的佃客私兵充当朝廷兵马,最后仗打成什么样你也看见了,溃败成什么样不说,还把江东士族得罪了遍。”   陶瞻抚掌片刻,开口道:“不如这样,每个人都把底亮一亮看看不就是了,我先来也成,陶家不是强藩,我父亲那儿抽不出太多人,七八千吧,我想想办法劝劝他,二万差不多封顶了。”他看向郗璿,“郗大小姐?你父亲呢?”   郗璿顿了片刻,“我父亲不让我沾军营的事。”   “那便没办法了,不过你们俩成亲后,我相信郗老将军会把家底掏出来送你的。”陶瞻看向王悦,“你们什么时候完婚?趁早啊!把事办了!”   王悦陷入了沉默。   “不过吧。”郗璿瞥了眼陶瞻,从袖子里摸出枚青灰色的布袋子扔在了案上,“我有兵符。”   王有容本来在一旁看好戏,闻声一口茶全喷在了窗户上,连茶叶都喷出去了。   陶瞻、王悦均望向那坐在桌案上的郗璿,所有人都震住了。王悦不可置信地盯着郗璿,伸手从案上将那只青灰色布袋打开,从里头倒出来一大把东西,冰糖果脯玉佩珠子,什么都有,他一顿,缓缓摸了下中央的那枚冰凉物事,他回头看向陶瞻,非常确定道:“虎符。”   陶瞻眼睛都快掉出来了,他扭头看向郗璿,嘴角终于抽了下,“你……你怎么想的?”   “京口与建康快马来去不过半天,我父亲将兵符交到我手上,说是我郗家小家小户没什么东西,这便是我的嫁妆了。”她看了眼诧异的王悦,“你父亲没和你说?他之前和我父亲商量了,你与我成亲后便会移镇京口,这东西是我的嫁妆,是我郗家送你的见面礼。”   陶瞻顿了会儿,开口打断了郗璿的话,“郗大小姐,你看看我怎么样?说句实在的,我这条件放眼江东那是也是数一数二的。”   王悦与郗璿的嘴角同时抽了下。   郗璿从王悦的手里头将自己的袋子拿回来,还有自己的珍珠与果脯,她开口道:“可即便是全算上我父亲的兵马,那也不够,王敦坐镇东南这么些年,手下的兵马号称江东骑战第一,水师第一,这话有吹捧的意思,却也不全是虚的。”   陶瞻看了眼王悦,“不够?”   王悦点了下头,对着陶瞻道:“我觉得确实不够,你父亲能不能……”   陶瞻立刻摇头,“二万他能掏出来便是够忠肝义胆,多的不可能了!”陶瞻这话说得十分斩钉截铁,“不是我不愿意帮!王长豫,我父亲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   王悦了然,这位白衣起家的广州刺史并不是什么忠君的人,二万怕是真的封顶了。王悦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王有容在一旁喝着新沏的茶望着他们,若有所思。   王悦一直没有动作,忽然他抬眸看陶瞻,“我想到个人。”   陶瞻先是一顿,随即眯了下眼,“我也想到个人。”   “谁啊?”郗璿不明所以。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同时回过头对着郗璿开口。   “祖约!”   “温峤!”   整齐划一的声音里忽然响起一道不同声音,空气一瞬间静了。   三人齐刷刷地王有容,“啊?什么?”   王有容喝着茶睁大了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将心中所想说出来了,随即他也诧异了,“你们想的难道不是侍中温峤?”东晋当朝唯一称得上将才的人,竟然不是他吗?王有容诧异了,你们怎么想的?   “我们说的是祖约啊!”陶瞻眉头直抽,“温峤?他手底下又没兵。”   郗璿久住京口,乍一听这名字有些熟,却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她问了一句,“温峤是?”   陶瞻替王悦向郗璿解释道:“原先刘琨手底下的一个少年将军,后来在江东读书做官,江东二流人物。”他扭头看向王悦,“王长豫,我觉得他说温峤也对。”   王悦尚未来得及说话,郗璿忽然拔高了声音,“等等,刘琨?那个孤悬塞北多年的大将军?前些年死的那个?刘琨,字越石,是他?”她猛地拍了下手,“我知道他啊,一曲胡笳退胡人的那个将军!他和祖约他哥哥祖逖大将军少年时是故交,年轻时他们睡过同一张床盖过同一张被子,夜间闻鸡鸣舞剑!”   闻鸡起舞的故事一直在江东流传,东晋初年两大将军,曾与少年时皆为知己好友,后来他们两人一南一北守住了中原,祖逖与刘琨,多少五陵少年曾向往他们的豪情,这两人是一代人的传说。   王悦点了下头,“是他,温峤是刘琨的一个什么亲戚吧,好像是刘琨的外甥?”他皱眉想了下,望向陶瞻。   陶瞻耸肩,“不清楚。”   郗璿忽然倒吸一口凉气,“祖约是祖逖的亲弟,温峤是刘琨的亲戚,这倒是真巧,温峤这人如何?”   王悦犹豫了一会儿,“人是不错,可我记得温峤前些日子被王敦招入了账下啊。”他看向王有容,“你什么意思?”   王有容一顿,似乎才想起还有这么一茬,顿了片刻后他平静道:“我给几位去倒壶水。”说着话,他捞起一旁的青瓷水壶立刻抬脚往外走。   王悦看着那比谁溜的都快的王有容,嘴角忍不住又是一抽。王有容脚底抹油的功夫确实是一绝,难怪在王家混得如鱼得水。他回过头看向陶瞻,“不过我觉得温峤那儿也可以试试,主要还是祖约!祖约有兵。”   陶瞻缓缓道:“祖约混得好啊!祖逖死后,他继承了他兄长的官职与旧部,封平西大将军,手底下一呼百应,他还当过一阵子的豫州刺史,风头无两,这人手底下有的是兵,而且不是普通的兵马,全是跟着祖大将军南征北战的精锐啊!他的兵岂止是百里挑一。”   王悦点了下头,“如果说东南有谁的兵马能比得上王敦,祖逖旧部当仁不让。”他忽然笑了下,“我还记得祖约去赴任,是王导亲自送的,送行酒宴就摆在王家,我还亲自敬了他两杯酒。”   祖家小将军,一张小圆脸,两只水汪汪大眼睛,当年江东也是排的上名号的纨绔之一啊。郗璿也认识祖约,同样是东南将门世家子弟,互相都打过照面。   “我想再去趟豫州。”王悦抬眸看向他,问道:“一起?陶二公子。”   郗璿闻声笑道:“我跟祖士少也好多年没见了,我也去凑个热闹。”   两人一起看向陶瞻。   陶瞻忽然拍了下掌,懒洋洋笑道:“两位确实有夫妻相啊,那成,走吧?!什么时候?”   “尽早吧。”王悦伸手捞过只杯子喝了口茶,对着躲在门后鬼鬼祟祟偷听的人喊道:“听见没?王有容,我们要去趟豫州!豫州!”   门外静了良久,没动静。   日暮时分。   陶瞻与郗璿走了,王悦自己一个人在尚书台收拾东西,王有容依旧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兢兢业业地盯着。王悦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他两眼,终于没忍住,笑了一声。   “王有容,你要不要找根绳子系在我脖子上牵着?你说我又跑不了,你一天到晚盯着我,你累不累,渴不渴?”王悦抬手给王有容倒了杯水,“来来来,坐,歇会!”   王悦说着话,自己都轻轻笑出声,王有容年纪不大,就比他大个四五岁,今年撑死也就二十五,可却是永远一副老气横秋的书生模样。他一直都没想过去拉拢王有容,他知道没用,这是个心比明镜还清楚的人。年纪轻轻便坐到这位置,绝不会是普通人,拉拢是徒劳。他也懒得同王有容斗智斗勇,从前少年气盛还喜欢和他过不去,经历的事多了,他现在觉得王有容其实也不错。   他给王有容倒了杯水。   王有容一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眼神打量着王悦。   王悦嘴角一抽,不喝拉倒,他若无其事地自己抬手喝了,问道:“王导让你看着我,是怕我把事儿搞砸?”   王有容看了王悦一会儿,“他怕你不要命。”   王悦喝水的手一顿,他低头笑了下,“王导最近在干什么?”   “收拾京师军防,联系江东几门重要的士族,以防局势骤然生变。”   “他在军队一事上有没有什么主意?招兵?”王悦望着王导。   王有容看了会儿王悦,开口道:“攘外必先安内,丞相要安排的事有许多,若是大将军真的倒了,琅玡王家必然血雨腥风,丞相须留在朝中里做打算,所以丞相才将军备一事全权交付于你。”   王悦仔细听了,简单地拎了下重点,“那就是,其实他也没主意?对吧?”   “是的。”王有容利落点头。   王悦沉思片刻后冷淡道:“到底怎么回事我也清楚,东南一带流民帅除了郗鉴以外,王家人这些年几乎得罪了个遍,王导此时去借兵,无异于送上门找不自在,这才是他把这事交给我的缘由,毕竟我年轻,也没怎么得罪过人,说出去还是郗鉴的女婿,但凡东南的将军都要卖几分面子。”   王有容看了会儿王悦,“丞相一直都相信世子。”   “你信我吗?”王悦抬眸盯着王有容,忽然问了句,“你觉得我可以吗?”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王有容微微一笑,“世子英姿勃发,在这江东,可比周公瑾当年。”   王悦沉默了一会儿,低头慢慢喝了口茶,太久没听人阿谀奉承,他有些反胃。   等王悦处理好所有事走出尚书台的时候,天色都黑透了,他抬头看了眼,回房间捞了盏灯。王有容依旧跟着他,王悦看了他一眼,命侍从退下,同王有容两人一起往外走。   灯在夜中散发着温和的暖橘色光。   路上有风,走了一阵,王悦一直低头专心注视着那微弱摇晃的烛火,忽然感觉王有容领着他走的路不对,他抬起头看了眼,发觉这不是自己常走的那条道。   “为何改走这条道?”王悦皱眉看向王有容。   王有容一顿,扭头看着王悦没说话。   王悦忽然觉得不对劲,看了王有容一会儿,他退了两步,猛地回头往他平时走的方向大步走去。   王有容立在原地,无奈地看着王悦的背影,极轻地叹了口气。   王悦走了一刻钟,瞧见那个远远立在巷口的身影的一瞬间,脚猛地定住了。   谢景闻声抬眸看向他,一双淡色的眸子在昏暗夜色中温润而明亮。   王悦提着灯的手一下子紧了,指节都白了,他没走过去。   “你一直知道他在这儿等我?”王悦看了会儿,压低了声音平静问身后走上前来的王有容。   王有容却是极轻叹了声,“世子,何必呢?”   “我在问你话。”王悦的语气平静有些得渗人。他实在是压不住火气。   王有容摸了下鼻子,“嗯,知道,等了快七八个时辰了吧。”   王悦没说话,头一回气得浑身发抖,谢景站这儿等了他近一天!七八个时辰!他看向王有容,“你们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王有容没吭声,也没提王导,王悦分明在气头上,他知趣地没去挑火。   王悦大步朝着谢景走过去,还剩三四步距离时猛地顿住,他提着灯站在那儿,平复了一会儿心绪后,他才开口平静的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谢景走上前,捞过王悦的右手,他清晰地感觉到王悦抖了下,他抬眸静静看向王悦,淡银色的月光下一双漆黑的眸子。   王悦本来就不怎么绷得住,那一眼看得他心底压抑的情绪瞬间崩溃,他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低声问道:“干什么?”   谢景揭开袖子看了眼他手上的伤,微微一顿,果然没换药。   王有容站在大老远处,打量那个坐在巷口小石阶上乖巧老实地伸出手换伤药的少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很明显他们家这位一遇上谢家公子就把丞相的话当耳旁风了,要多怂便有多怂,难怪王导打心底里瞧不顺眼这两人之间的这点事。王有容低低叹了口气。   另一头,谢景替坐在石阶上的王悦重新上了遍药,仔细收拾好王悦的袖子后,他抬眸看去,王悦的脸本来就白皙,此时在脚边烛光的照应下越发苍白没有血气,谢景看了会儿,忽然想摸王悦的脸,想想又怕吓着王悦,生生忍住了。   王悦一直没说话,心绪难平,良久他才低声自嘲般笑道:“我还真是不能见你。”一见便不可能忍得住。   “你父亲同你说什么了?”谢景脸上没什么诧异,有些事他确实是一早便猜得到。   这事的原委,王悦还真不能说,这算是他与王导的私下约定,王导轻描淡写地提醒过他一句,有些事不足与外人道。王导越是云淡风轻,说明这事儿他看得越重。王悦后来想,这兴许是王导对谢景的试探,警告自己别去掺和。   王悦终究是没说什么。   他的手有些抖,凉的很厉害,他忽然笑了下,“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怕些什么,我其实说起来没什么好怕的。”顿了很久,他终于低声道,“谢豫章的事,很抱歉,当初说了让你放心……”王悦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又重复了一遍,“我很抱歉。”   “这件事不关你的事。”谢景看着王悦。   谢尚的父亲,确实是病逝。   生老病死,人生百态,确实怨恨不到谁头上,这道理谢尚都明白,谢家没人会因为逝去的是自己的至亲而去莫名地责难谁,谢景忍不住终究还是抬手摸了下王悦的脑袋,“怎么傻成这样?”   王悦一直忍的挺好的,乍一听见这句鼻子猛地发酸,他轻点着头,皱眉将情绪一点点收回去,“嗯。”他平静地抬头望着谢景,“嗯。”   一个“嗯”字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应些什么。   “我要回去了。”王悦扭头看了眼远处的王有容,“我得走了,我得回王家了。”   谢景摸着王悦脑袋的手微微一顿,他盯着王悦看了很久,王悦一直侧着头看着王有容没看他,他慢慢收回了手。   王悦站起身,谢景跟着他一齐站起来。   王悦在台阶上站了会儿,就在他往下走的那一瞬间,手忽然被人捏住了,他浑身一僵,随即发现自己又没出息地开始抖。只是手被握着了而已,他却有种整个人都被谢景攥在手中的感觉。   一片安静中,谢景伸出另一只手替王悦整理了一下衣领,修长莹白的手轻轻摩挲着衣角。   他忽然抬起食指轻轻碰了下王悦的脸。   “今晚月色很好。”   王悦呼吸一滞,抬头看去。   谢景低下头,轻轻吻住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王悦(万念俱灰):又撩我!摔!日子没法过了! 第78章 冤案   王有容要说句实话, 混迹江东这么些年, 他见过的风花雪月儿女情长数不胜数,他还真没有见过像谢陈郡这样的人。   乱世嘛!汹汹洪流里头看人间夫妻所谓真情,人间百态, 耐人寻味。平时说的是恩爱夫妻到白头, 一有事儿终究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嗟叹归嗟叹, 心里都知道这才是人生常态。见多了同林鸟各自飞,王有容便觉得谢陈郡此人待王悦确实有几分意思。   谢景哄王悦那就哄小孩子似的,极有耐心, 摸摸头, 抱着亲一亲, 王悦便什么脾气都没了。   王有容望着那夜色下的两人, 极轻地叹了口气。无怪乎王导忧虑,王悦确实太容易被谢景拿捏了, 都是倾轧过朝堂的人,人心之险恶,没人比王导更清楚。   更何况,对方是谢陈郡, 王有容觉得,这位才是建康城真正不显山不露水的一尊大佛啊。历史的洪流去向何方在一开始便露出了端倪,各路风流人物你方唱罢我方登台,看看谢陈郡,谁知道将来不是名不见经传的谢家坐镇这东南江山?   大势如此, 这便很需要人仔细斟酌了。   琅玡王家。   回到王家后,王悦躺在床上睁着眼,眼中没有丝毫的睡意,时间一点点过去,眼见着又是一夜到天明,他忽然掀开了薄被子翻身下床。   王有容本来都打算去睡了,忽然瞧见院子里大步走出个人影,定睛一看,王有容心里忍不住想骂人,精神气十足的王悦他又起来了!   王有容顿觉这日子没法过了!   这么些天他真没睡过一场好觉!   王悦穿戴整齐,面无表情地坐在堂前绞着布洗脸洗手,洗完把布把水盆子里头一甩,溅起一圈水珠,他起身就往王家大门外走。   大半夜枕着小姑娘胳膊睡觉的陶瞻睡梦中感觉有人在轻轻推他,他睡眼惺忪地抬起眼皮看了眼怀中那小歌姬,意识混混沌沌的,“怎么了?”他揉揉那小姑娘的手,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乖,让我再睡会儿。”   捂着胸脯吓得不轻的小歌姬没说话,推了两把陶瞻,颤着手指向一个房间,陶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眼,吓得蹭得一下捂住了胸口从床上弹了起来。   漆黑的房间里,王悦拎着盏灯坐在床头,淡漠地问了句,“醒了?”   陶瞻呆了片刻。   “王长豫你有病啊!你大晚上你有病啊!你出去出去!出去!”陶瞻声音都变了,他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你要干嘛?”   “我要去豫州。”王悦开口道,声音云淡风轻。   陶瞻眼珠子都快出来了,他掀开帘子看了眼窗外,外头漆黑一片,他脸色一黑,真是名副其实的三更半夜活见鬼啊!他扭曲着脸看向王悦,“现在?你现在要去豫州?”   这个点!鸡都没叫!狗都不往街上跑!   “嗯。”王悦将手里头的衣服随手抛给紧紧抱着被子的陶瞻,“穿上,走了!”   陶瞻看着那个往外走的身影,脸色顿时更黑了,想骂句什么,憋在胸口半天,差点背过气去。   顿了半天,他猛地抓起衣裳往身上套,“王长豫,你是我祖宗!”   陶瞻出门的时候,同样惺忪着睡眼的郗璿手里头已经牵着马了,她也是一步一点头的困倦样子,在她身后不远处,一身淡褐色常服的王悦低头摸着马的鬃毛,时不时抬头望向西方天空,清秋时节,月落乌啼霜满天。   三人没带多少侍从,统共就二十多人,一齐在夜色中往豫州平西将军府而去。   谢氏府邸。   谢景垂眸看着手里头刚收到的信,手指微微用力,将信缓缓揉成了一团。   那报信的侍从心中一凛,低声问道,“大公子,要派人拦下王家世子吗?”   “我拦得住他?”谢景反问了一句,语气是难得的低哑淡漠,“派人跟上他,沿途别再出上回荆州的事,明日给琅玡王家递张帖子,便说是徐州长史谢陈郡求见王丞相。”   “可……可若是如以前一样被退回来呢?”   谢景眸光微微一暗,低声淡漠道:“王悦如今人不在建康,给王家人的情面,便留到这儿为止。”   本来就在王家受了不少难堪的侍从猛地看向谢景,心中顿觉大快,他低头平静地拱袖。   “是。”   次日清晨。   谢景在秦淮河水边的水榭阁楼中见着了王导,他一步步走进去,望着那位坐在席位上悠闲赏看江澜景致的大晋权臣第一人,饶是他,也觉得这一面见得确实不容易。   王导闻见脚步声,回头看他,打量了一会儿,忽然便笑了,确实是风仪整秀,名不虚传,“无须多礼,坐。”他点头招呼谢景坐下。   谢景看着他,低身坐下了,两人之间仅仅隔着一张桌案。案上摆了几只青瓷杯子,浅浅的瓷盘里摆着一枝银色秋桂。   王导微笑着望着谢景,温和道:“我一直记得你,你是咸和六年的太学学士,长豫小的时候,我偶尔顺道去太学接他回家,老是见着你。”   谢景点了下头,“丞相夫人怕是对我印象更为深刻。”   王导轻轻挑了下眉,打量了谢景一会儿,有些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曹淑。谢景的腿是怎么伤的,之前林林总总的一堆事儿,他当然清楚,这些年一直揣着明白当糊涂罢了,却不料谢景会主动提及。他低声笑道:“我家那位夫人年轻时脾气便不大好,疑心又重,平生就得了一个儿子,恨不得天天护在怀里,这若是过去因为长豫的事闹了误会,还望谢家公子多海涵。”   曹淑确实不喜谢景,其实她也不是针对谢景,她失去过一个孩子,故而所有的心血与感情全倾注在了王悦身上,除了谢景外,从前王悦小时候,那些接近王悦的人,她几乎没一个看的顺眼的,总觉得这些人不是想攀附王悦便是要害王悦,连司马绍都不例外。   曹淑确实是不止一次在王导耳边念过那位谢家长子心术不正,让王导去处理一下。导不知道谢景此时提曹淑是打算干什么,同他算一笔旧账?他抬眸望着谢景,脸上的笑意不减,“从前若是我家夫人气量小,冒犯了,我替我家那位夫人给谢家公子赔个不是,妇人家不懂事儿啊,谢家公子可别笑话。”   “不至于。”谢景望着王导,低声道:“丞相多虑了。”   王导压低声音道:“也还望谢家公子也别记恨她。”   “如何会记恨?我只望着夫人不厌恨我。”谢景说的很慢,一双眼静静望着王导。   王导看了会儿谢景,低声笑道:“哪里能说是厌恨?我家那位夫人怕是与你不甚熟识,她待外人皆是如此,谢家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滴水不漏,确实是倾轧朝堂几十年的东晋第一人物。谢景望着笑晏晏的王导,没说话。   屋子里静了片刻。   “丞相与夫人伉俪情深,令人钦羡。”谢景望着王导缓缓道。   王导笑了下,“我们这一辈都是战乱里头过来的,鲜少谈情深不情深,恩爱夫妻会反目,冤家也能欢喜到白头,世上感情诸端变数,不必强求,我们一把年纪的人经历的多了,知道最要紧的终究是合适。乱世里头连狗都知道要找个安稳地方窝着,谢家公子你说是吧?”   谢景眼中有片刻的波动,他没说话。   王导抬手给谢景倒了杯茶水,亲手递到了他手边,他不打算和谢景饶,谢景是个聪明人,他温和笑道:“谢陈郡啊,琅玡王家子弟后人为这中原天下也算是死而后已,王家便只有这一个世子,一家老小还要指望着他,你放过他成吗?”   王导抬头看谢景,似乎是开玩笑般笑着,“算是可怜我这从未尽职的老父亲?如何?”   场面瞬间静得滴水可闻。   王导轻轻将那那杯茶水放在了谢景的手中。   谢景望着王导良久,终于开口缓缓道:“丞相此生为大晋江山倾尽心血,没有丞相大人,便没有如今的江东。”   王导迎着谢景的视线,脸上的笑依旧温和而从容,像是在打量一个他很欣赏的后生,“你这么说,便是愿意了?”   谢景终于平淡道:“我不愿意。”   王导摸着杯子思索片刻,“为何不愿意?”   “我不识大体。”   王导极轻的一顿,愣了片刻,“什么?”   谢景本就没打算遮掩什么,他从前愿意忍让,不是因为他谢家大公子识大体,只是因为他愿意而已。他如今不愿意,也只是简简单单因为他不愿意了。世上之事没这么简单也没这么复杂,于他而言更是如此,他活了两辈子,死都死过了,他比谁都知道人活一辈子其实没多大意思。   王家缺个传宗接代的嫡长子,谢景只觉得,那又如何?   人活百年,就单单为了给家族生个儿子传承香火,未免太荒谬。这千百年来的江山,无论多风流的家族与王朝,终要被雨打风吹去,琅玡王家千百年后也不过是月下荒冢,旧时传说,香火延绵本来就是个笑话。人间一个孝字,当是清白为人,清白做事,这才是真正的不辱家风。   谢景看着王导,轻轻搁下了手中的茶,不打算同王导说这些,太不容易才能见上一面,他转了话题,决定说些正事。   “丞相,世子是个念家的人,于他而言,夫人与丞相都是他极为重要的人,他永远是个琅玡王家人。丞相对他寄予厚望无可厚非,但手段过了,便是摧折,这些事本不是我一介外人有资格指摘的,但我确实看着太心疼。丞相想教他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却不知道你的儿子重情重义,他不是你我这般人,丞相这是在送他上绝路。”   王导看了会儿谢景,“识乾坤之大,方怜草木之青。”他低声缓缓叹道:“他毕竟是我儿子。”   他毕竟是我儿子,他得壁立千仞;他毕竟是我儿子,我到底不会害他的性命。王导望着谢景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谢景望着王导,静了许久,他忽然笑了下,他确实觉得太可笑,他轻笑着问道:“丞相,过去这么些年了,不知丞相还记得淳于伯吗?”   王导的手忽然一顿,望着谢景的视线有一瞬间的变化,静了很久,他淡漠问道:“你上哪儿知道这名字的?”   “当年江左第一冤狱,若不是被压下了,本该是天下人人皆知。”   王导望着谢景良久,第一次有些认真打量眼前的年轻人,他笑了下,“你既然知道了,便该清楚此事干系重大,也该知道所有人皆有苦衷,所以我说这江东太平,确实来之不易,除此之外,还能说明什么呢?”   “愍怀二帝已经身亡,先帝也已经去世,刘隗远降在胡羯后赵的账下,此事确实是该过去了。”谢景静静望着王导。   王导轻笑道:“王悦不是我,如今也没人是淳于伯,不能相提并论。”他扭头看向外头的秦淮河,不知不觉天就暗了,暮光下,河水粼粼,有人站在渔船上撑着竹竿一下又一下往前划,两岸枫叶红似火。   王导看了会儿秦淮风光,扭头看向谢景,淡笑着轻声道:“你走吧,一月后王家世子大婚,谢家公子若是赏脸,可以来王家喝杯酒。”   这便是下了逐客令。   谢景看着王导,良久,他终于极轻地皱了下眉。   平西将军府。   七八骑卷过长街,在门前一把狠狠扯住了马缰,风中数声马嘶。   王悦翻身下了马,陶瞻郗璿随之下马,一行人立在府门口,抬手摘了斗笠。   正在院子里翻着账本的祖约抬头望去,有下人匆匆忙忙跑进来。   “将军,外头有人求见。”   祖约烦躁地甩了下账本,“又是那群什么杂号将军什么的?!不见不见!说老子病了,他们爱如何如何,爱杀人放火爱奸淫掳掠由他们去!他们反正也没把老子放在眼里!”   下人忙打断了碎碎念的祖约,“不是不是,小将军,是京师来的人。”   “京师来的?”祖约一顿,扭头看向那下人,狐疑问道:“谁啊?”   “琅玡王家世子王悦,广州刺史之子陶瞻,还有安西将军之女郗璿。”   祖约顿时将一双圆眼睛瞪大了,圆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可置信,那下人正想问要不要即刻将人迎进来,祖约猛地站了起来,“你愣着干嘛?快去把门堵上!赶紧去把门堵上!这群人上门绝无好事!”   “祖约!”   扬长而入的陶瞻走在最前头,对着祖约招了下手喊了声。王悦跟着陶瞻闯进来,随后便是甩着只布袋子的郗璿。   郗璿一见黑着张脸仿佛被人刨了祖坟一样的祖约,顿时笑开了,“祖小将军!别来无恙啊!” 第79章 祖约   “一笔烂账!”陶瞻笑了下, 撩下了手头的账本, 看向王悦,“王长豫!你那儿怎么样?”   王悦冷笑了声,“差不多。”他看向一旁喝着茶没动静的祖约, 换了副正经面目问道:“祖小将军, 我问你个事, 你是如何做到用区区一年时间败干净了祖逖大将军数十年打下的家业的?你说来我们听听。”   祖约摸着茶杯, 没敢吭声。   王悦气不打一处来,他今日算是服气了,这祖宗才是建康城第一纨绔, 他和陶瞻这点道行压根都不能跟人比的。   祖约在豫州不到一年, 原本政治清明的豫州一片乌烟瘴气, 兵匪横行, 妖魔乱生。豫州刺史府上的账目缺口大令人咋舌,仔细看去, 全是祖约一人花天酒地败掉的,他当了不到一年的将军,如今治下的将军参将全跑干净了,一个没剩!   祖约抿唇半晌, 争辩道:“也不能全赖我头上啊,王长豫,想想你父亲若是突然去世,凭你压得住王家那群人?你家里那还是文臣,你再瞧我这里, 一群莽汉武夫,我不怕死啊?我哥走了,他那些旧部恨不得把豫州瓜分了,我哪里管得住?”   饶是陶瞻也嘴角轻轻一抽,大约是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祖约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道:“懒得同你们辩,有能耐你们来试试?我看刀砍过来了你们跑不跑。”   王悦开口道:“算了,事已至此。”他问祖约,“祖约,有多少兵马,你看着拨点,王敦若是真起兵,豫州是他的必取之地,到时候他打你,你的兵马还是得吐出来,倒不如你卖个人情给我,借我点兵,以后你有什么事,我力所能及的必然倾尽全力,你看如何?”   “兵马确实有,但全在那些将军手里头。”祖约摊手道:“我也没主意,我若是有主意我还用得窝在这里玩女人?”   王悦不知道祖约是在装孙子还是他真的孙子,他打量了一会儿祖约,开口道:“这么着吧!祖约,我和陶瞻给你想想办法,理一理豫州这割据乱局,今后京师有难,你别承让,成吗?”   王悦已经发觉祖约有些不靠谱了,不指望这货力挽狂澜,但求他到时候别装孙子。   祖约看了会儿王悦,“顺这豫州乱局,就凭你们?”他瞪大眼看向陶瞻,“就你和他?别别别,”祖约摇了下头,“豫州可不比建康,你到时候被人砍死在豫州街头还得我花钱给你收尸,你别别别给我添麻烦了,我如今够穷了!你放我一马!”   王悦看着一脸怕事的祖约,看了很久,缓缓问道:“祖约,你真能甘心?”他四下望了眼这清清冷冷的将军府邸。谁真能甘心窝在这种鬼地方,谁不是曾经叱咤一方的少年儿郎?王悦看向祖约。   “我不甘心那我能如何?”祖约不为所动,心中却嗤笑了声,感情是刀子没架在王长豫你自己脖子上,你动动嘴皮子当然容易。   “豫州这可是你兄长一辈子的心血,你便眼睁睁看着它付诸东流?”王悦开出条件,“为何不愿意同我们试一试?若是真的京师大乱,你起兵勤王,这军功说不准便是你在军营翻身的机会。”   祖约笑了起来,“王长豫,账本我也给你瞧了,你也知道我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你何必为难我?我但求混吃等死,从不指望闯出什么名堂,我也知道我不是这块料!你想借豫州的兵,行啊,你去!我绝不拦着你,你去借!你能借到多少,那全是你自己的本事!别扯上我!”   陶瞻在一旁笑道:“他要真这样挨家挨户借下去,王敦估计连建康都平了。”   祖约摊手,“那不是我担心的事!我如今就这打算,穷则独善其身,知道吧?”   王悦算是听明白了,祖约这人怕事,他是压根不打算管这事,另一方面来说,如今豫州四分五裂,祖约这草包说实话他也没这能力管这些事!   既没有心思插手王敦之乱,也没有心思收拾豫州的祖小将军决定当一个正大光明的懦夫,懦夫怎么了?懦夫吃你家粮食了?懦夫偷你老婆了?我懦夫我怎么了?他如今就用这种无赖态度应对王悦与陶瞻。   王悦还真不能拿他怎么样,他抿了下唇,一时也卡住了,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拉拢人,无非是投其所好,可祖约明显被豫州将士整怕了,心如止水无欲无求,这人如今除了玩女人外压根没别的念头。   祖约瞧着王悦的思索样子,忽然笑道:“王悦,你也别劝我了,我确实怕事,我又不是你,你王家大公子你如何折腾,你父亲总能护着你,而我呢?我兄长没了,留给我一堆豫州虎狼,我走错一步,连给我收尸的人都没有。”   王悦抬眸望向他。一时无话。   祖约不松口,王悦与陶瞻一行人也不想无功而返,两帮人干脆耗着了。王悦一行人在祖约府里住下了,日日看着祖小将军唱小曲玩女人,郗璿与陶侃两人看得津津有味,王悦则是嘴角直抽。   过了几日,王悦拉住了陶瞻,两人商量了会儿,觉得这不是主意。他们千里迢迢赶来,不是为了看活春、宫的。   陶瞻思索了一下,觉得也是。   两人又去找了祖约,路上撞见了翻着男男女女春事册子的郗璿,郗璿正好要去还书,顺路便和两人一起走了。   果然一进去,祖小将军又在抱着小姑娘唱小曲。   三人自觉地坐下了,也不等人招呼,自己给自己沏茶,对面祖约已经习以为常,异常慢条斯理地把衣服穿好,问道:“又怎么了?吃我的住我的,你们又怎么了?”   “和你谈谈。”王悦望着祖约怀中那女子,极为清楚地瞧见她暗自朝自己抛了个媚眼,他握着杯子的手微微一抖,这两日他嘴角真是抽搐不过来了。   祖约没注意怀中的女子朝王悦暗送秋波,捏了下她的屁股,又亲昵地亲了她一口,示意她先出去。   在那女子从王悦身边走过时,王悦很清晰地瞧见那女子漏了点肩,刚好胸脯半敞,她状似无意地又轻轻撩了回去,瞥了眼王悦。王悦在一旁喝茶,差点没被茶呛着。   那女子轻轻笑了起来,从王悦身边走了过去。   王悦这才看向对面那无知无觉的祖约,郗璿把手上的书丢还给祖约,祖约抬手一搂,开口道:“怎么了?都不说话?想说什么说啊!”   王悦望着他,“你便真打算一直这样过下去?”   “这不是早和你们说了吗?!”祖约都无语了,王长豫你听不懂人话是吧?   一旁的陶瞻看了会儿这两人,同没怎么说话的郗璿对视了一眼,思索片刻,他终于啪一声撂了手中的杯子,清脆一声响。所有人都抬头望向他。   陶瞻起身朝着王悦走过去,没说话,直接捞起王悦的手,一把卷起王悦的袖子便开始扯上头的布条。   “你干什么?”王悦瞪大了眼看着陶瞻将自己手腕上的伤拆开,陶瞻拆得干脆利落,布条连着血肉刷一下撕下来,王悦还没反应过来,手臂上传来一阵剧痛。   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陶瞻一把将王悦的手压在了祖约面前,“来来来!祖士少你瞧瞧!睁大眼瞧!你觉得我们在外头到底是如何活的?来!我今儿和你说!这世上从来便没靠得住的人!你兄长没了怎么了?我们这几个人谁不是拿命在外头闯?你说他能靠王导,那你瞧这手没?被人差点砍下来,他被人砍的时候喊他父亲是王导有屁用啊!”   陶瞻忽然捞了下衣摆,一脚踩上了祖约面前的桌案,“祖士少,谁不怕死啊?怕死有用吗?你问问王长豫他怕死吗?!轮到你干的事,你不去干?这可是乱世啊!你以为你不去干就躲过去了?!我今日告诉你,没人躲得过去!没人!死到临头你还想躲哪儿去啊?”   祖约手里头还端着杯来得及喝的茶,他目瞪口呆地仰头看着陶瞻。   王悦看了眼凶相毕露的陶瞻,又看了眼自己手腕上不断涌出来的血,脸色极轻地扭曲了一下,见血留个不停,他最终决定拿布擦一下,结果刚一动陶瞻猛地又一用力将他的手扯到了祖约面前。   王悦:“……”   祖约:“……”他略带惊恐地看了眼那皮肉被撕开的伤口。这……   陶瞻居高临下地望着祖约,伸手夺过祖约手里的茶杯甩了出去,他低下头望着他,“祖士少,谁不苦啊!出门闯荡谁不怕啊!都是大好男儿,谁身上没受点伤?你看他王长豫他说什么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单就你一个碰不得的?有些事儿!该轮着你上,你就上!你躲,你躲哪儿去啊!有刀摆在你跟前的时候你不抡起来砍人,到时候刀架你脖子上你舒坦了是吧?你非得比比谁不容易?你信不信王长豫身上的伤比你一辈子的都多?人肯豁得出去,所以人当得了这王家世子!”陶瞻伸手就扯王悦的领子,“王长豫你给他看看你身上的伤!”   “别别别!”王悦猛地扯紧了领口。   “你给他看看!不是你一个大男人脱个衣裳怎么了?他不信!你给他看!”   “不是!”王悦一把挡住陶瞻的手,“别别,差不多可以了!可以了!”   “不是,你要给他看看,你不让他见着他不信你!”   “不不,”王悦立刻摇头,顿了片刻又开口道:“你怎么不脱!”   陶瞻扯着王悦领口的手一顿,“脱就脱!一起啊!”他这身上的伤,绝对不比王悦少。   王悦睁大了眼,心头顿时一阵凌乱啊,这什么玩意儿啊?一旁的郗璿眼睛喝着茶都看直了,屏着呼吸安静如鸡,眼睛一眨不眨。   陶瞻真的是说脱就脱啊!   眼见着这位脱了外衫脱中衣,祖约终于反应过来了,忙一把冲上前去紧紧扯住了陶瞻的手,“我信!我信!”   陶瞻脱衣裳脱了一半,停下来看着抓着他的手一脸惊恐的祖约。   祖约立刻点头,“躲不了,没人躲的了!对对对!你说的对!”   陶瞻望着他,冷冷笑了下,“懂了?”   祖约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半晌,他点点头,“行行行,我试试,我试试!”他认命地点点头,“我尽力。”他回头看向王悦,“我尽力,能做到什么程度,不是我能控制的,豫州局势确实乱。”   王悦把纱布一圈圈重新缠在了手腕上的伤口上,“没事,一桩桩来。”他看向陶瞻,“你有什么主意?”   陶瞻瞬间恢复了儒雅的模样,坐回了席位上端起杯子喝了口茶,那副样子看得祖约一愣一愣的。他润了润嗓子,开口道:“没事!武将的事!王长豫你不懂,这事我来,没那么棘手,你若是来不及你便先回去,这里我留下替他收拾。”   祖约闻声看了眼陶瞻,“你?”   陶瞻温和地笑了下,不紧不慢地一件件穿着衣裳,“没事儿!我有钱,我要是让人砍死在豫州街头,我不劳你费心,棺材我自己掏钱买!”   爷有的是钱。   祖约:“……”   王悦看向郗璿,一直看戏不嫌事大的郗璿也抬眸看向王悦,终于,王悦轻点了下头。那就这么办吧,他下意识紧了下自己的衣领。   就这么办。   平西将军府外。   “你觉得陶道真可以吗?”郗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可以。”王悦点了下头,给了一个极为确定的答案,“陶侃是白衣出身的武将,这世上这么多白衣士族,唯有他能在九品中正制中打出一片天下,此人绝非善类。陶道真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儿子,自然可以。”   郗璿的心放了下来,他望着王悦,“那这里交给陶道真,我们先回建康,正好打京口路过,你要不要顺道去见见我父亲?”   “我见他能说什么?”   “你是王家的世子,名义上他如今还是你的岳丈,你真不去?”郗璿挑了下眉,“你一个大男人,你忍忍就过去了。”   王悦整理了一下被陶瞻扯散的衣领,“算了,我怕去了就走不了了。”   “也是。”郗璿点点头,“那你还是跟我直接回建康。话说回来,王长豫,这婚期可越来越近了,你别忘了这事。”   “这事我同王导商量过了,他会给我拖着。”   “你真信他?”   王悦一顿,略显诧异地看向郗璿,“为何不信?”   郗璿顿了会儿,开口道:“我反正是从不信我父亲。”   “王导不是言而无信的人。”王悦缓缓整理着衣襟,翻身上了马。   两人在街头走了一阵,王悦回过头对着郗璿道:“对了,把你那情郎的信再给我瞧瞧,我再认认字迹。”   郗璿从袖中掏出封信,递到了王悦的手上,“诺,你认吧。”   王悦拆开看了会儿,陷入了沉思,“有些古怪啊。”   郗璿不甚熟练地扯着马缰控制着马的方向,随口道:“有什么可古怪的?没见过情书?”   王悦抬眸看向郗璿,“你最后一次收着这信是什么时候?”   “三个月前吧,最后一封信是荆州出来的,我之前在荆州,就是你在王敦那儿遇上我的那回,我便是去荆州找人,我当时觉得若他在荆州,那他肯定与王敦有关,我便混进去了。”   “你胆子倒是不小。”王悦眉头极轻地抽了下,随即便一顿,“不对啊,王家哪有人的字比我好?”   “你怎么知道那人的字比你写的好?”   王悦招了下那书信,“若不是比我好,能仿到这地步?形意双绝啊!”   郗璿狐疑地看了眼王悦,“王家没人字写得比你好?”   王悦闻声便笑了,“那是自然,王家……”王悦的笑忽然僵在了脸上,声音戛然而止。   等会。   王家有没有人写得字比他好?   字写得好?   郗璿看着王悦的异样反应,问道:“怎么了?”   王悦想了会儿,顿住了。   郗璿不明所以,“怎么了?”   “回建康!我带你见个人,若是我没记错,他应该到了建康,此时应该还在王家。”   “谁啊?”   “字写得比我好的人。”   郗璿扯着缰绳的手忽然一顿。   七日后。   郗璿与王悦从别院里走出来。   “是他。”   她平静地说完两个字,从王悦身旁大步走过去,冷着张脸没再说话。   王悦朝着郗璿喊,“你都没同他说话,你确定?郗璿?你别认错了啊!”   “是他!”郗璿摆了下手。   王悦的脚步停了下来,站在原地半晌,忽然笑了下。   “王羲之。”   竟然是他,郗家女婿。赫赫有名的东床快婿啊。   王悦觉得这眼前的路,一瞬间便敞亮了起来,他仰头看这刺眼日头都觉得神清气爽。竟然是他!   这下来的事便容易多了啊!   打死王悦怎么都想不到,在他眼中应该水到渠成的事,一夜之间莫名其妙就复杂了起来。他所认为的事态发展是这样的:郗璿郗大小姐终于找着了她心心念念的男人,满心欢喜地同他相认,王羲之这孙子同郗璿写了这么多酸掉牙的信,那必然是心里头有郗璿,这事儿两人当是一拍即合,私定终身,花前月下皆大欢喜啊!   可王悦万万没想到,这世上人心能扭曲成这副诡异样子。真实的事态发展惊得他一个局外人目瞪口呆。   郗璿没同王羲之相认,郗大小姐仿佛一夜之间移情别恋,转头就往王悦的怀里扑,王悦一大清早起来在堂中吃着饭,吃着吃着,穿了身水红色衣裳的郗璿闯进来,他还没来得及打个招呼,郗璿一把搂着他脖子就窝他怀里了!   王悦吓得筷子啪一下掉地上了!   王导与曹淑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堂中所有人皆是瞠目结舌。   万籁俱寂中,有极轻的脚步声响起。   王悦抬头,看见低着头来堂前吃饭王羲之默默在他二弟王恬身边坐了,这孙子一个字都没敢说,低头就一个劲儿扒饭,活活跟饿了几年没吃饭似的,头也不抬。   “世子。”郗璿坐在王悦身上,一把扯过王悦的肩,温柔笑道:“来,世子,我喂你吃饭如何?”   浑身僵硬的王悦抬头看着她,曹淑刚替王悦捡到一半的筷子啪嗒一声又吓得摔在了地上,王导的手有些轻微颤抖。   王羲之的手顿了下,继续扒饭。   王悦看着夹了一筷子鹿肉凑到他嘴边的郗璿,屏着气不敢说话,王悦也是真懵了,换成平时早一把将人掀下去了,可此时此刻,他竟是失去了反应。   “吃啊。”郗璿温柔笑道,“来,张口。”   王悦抬头看着郗璿,大小姐,你有病吧?   “吃!”   王悦被吓了一下,随即又看见郗璿温柔笑了起来,“长豫啊,是不是不喜欢吃这个,妾身给你换一个如何?”   王悦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觉得他有些……反胃。   一顿饭,所有人都吃的极为安静,只听得见一个人的声音。   “长豫,你爱吃这个吗?多吃点!”“长豫,你也爱吃这个吗?多吃点!”“长豫,你爱吃这个吗?吃!”她将王羲之面前的整盘菜直接端了过来,一把放在了王悦的面前,“吃啊!”   王悦、王导、曹淑、王恬:“……”   王悦战战兢兢,竟是不知该说句什么好,当初郗璿向他求教如何才能让曹淑不喜欢她,王悦随口回了一句,你把脸面豁出去了便可以,此时的终于王悦惊呆了,他哪里知道郗璿这么豁得出去?一旁曹淑脸上的不悦已经彻底压不住了,她扭头冷冷看了眼王导,当年她便同王导说了,郗家这女儿没教养,母亲早死,也没人教她礼数,说白了便是个村野妇人,这种人怎么配进王家大门当她的儿媳?   王导望着曹淑自然是犯难,他又瞧了那坐在自家儿子大腿上的郗璿,一时无话。   一顿饭下来,唯有角落里的王羲之最安静,低头扒饭吃饭,一声不吭。   吃完饭,王悦要去尚书省,王羲之也顺道去官署,王悦走出去大门,一眼就望见了那站在门口等他的郗璿,他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随即果然听见一句惊喜的呼唤,“长豫!”   王悦嘴角一抽,果然看见郗璿像个大家闺秀一样提起裙子小跑过来,啪一下拿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温和笑道:“长豫,你也要出门啊?我也是,一起去吧?”   王悦正想把郗璿的手扯下来,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王导也走了出来,“巧啊,长豫。”   “伯父!”郗璿温柔地笑起来,同王导打了个招呼,“伯父!你也去尚书省啊?”   “是呀,有些事要办。”王导看了眼王悦,对郗璿轻声笑道:“郗大小姐你这是上哪儿去?”   “我去置办些簪子珠翠手镯金钏什么的,这不是过两日大婚吗?我总觉得我带来的东西样式不大好看,我想去挑些好看的。”   王悦闻声深深看了眼郗璿,谁都知道曹淑出身将门,平生最不喜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在曹淑眼中,低贱女子才会矫饰,郗璿这架势是打算把眼里不揉沙子的曹淑往死里逼啊!   王导对此却是很宽容,小姑娘爱俏再寻常不过了,他看向王悦,“长豫,你今日别去尚书台了,陪着郗家小姐去建康城转转,也跟着挑挑!”   “我有事。”王悦看了王导半天,最终还是在王导的注视下点了下头,“行行行,我带着她去。”   王导这才笑了,回头看向王有容,“你别跟着去了,去账房拿笔现银出来,让世子带着出门。”   王悦想说句什么,胳膊上忽然传来一阵剧痛,他诧异地看向温柔笑着的郗璿,“你干什么?”   郗璿低声道:“长豫,你陪我去嘛!陪陪我,我一个人害怕,我怕我在建康城找不着路了,你说路上遇着些登徒子,不行我心里头好慌。”郗璿轻轻摇了下王悦的胳膊。   王悦心道我现在就很怕。你看不出来吗?   王悦相当复杂地看着眼神阴冷的郗璿,最终还是在王导的注视下,认命地点点头。   郗璿立刻轻轻笑起来,回头对着王导报之羞涩一笑,“那走吧。”她扯着王悦往下走,没看低头立在一旁的王羲之一眼。   两人从王羲之身旁走过,王悦看了眼王羲之,王家外房宗亲少年低着头,安安静静的,王悦看不清他的神情。 第80章 手串   郗璿牵着王悦的手招摇过市。   眼见着没人了, 王悦皱了下眉, 正欲说话,郗璿忽然开口了。   “别说话,他跟上来了。”   王悦正要回头, 郗璿猛地捏了下他的手, “别回头!”   “你到底要干什么?”王悦压低了声音皱眉道。   郗璿神色已经恢复了寻常模样, 她冷着声音一字一句道:“不知道。”   “什么?”王悦一脸莫名其妙。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那你这一大早上这一出出的?   王悦震惊了啊。   郗璿沉着脸,她似乎有些烦躁,她别开了头。   王悦不知道说什么好, 想劝慰一句也不知从何说起, 他连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他轻轻甩了下郗璿的手, “你先松开。”   郗璿却像是一下子想起什么似的, 扭头看向王悦,“对了, 你还记得我在荆州给你扔了的那串长命锁吗?”   王悦一顿,抬眸望着郗璿,他如何会不记得。   郗璿松开王悦的手,扬起胳膊, 卷起袖子,阳光下,纤细白皙的手腕上赫然一串红绳金锁。“我派人回荆州找了,东西太小,我的人找了小半月才找着, 是这枚?”她晃了下手腕。   王悦诧异地看了眼郗璿,抬手摸了下那枚长命锁,熟悉的感觉一下子传来。他的手微微一颤。   “是这枚?”郗璿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   王悦点点头。他诧异得是郗璿居然后来又回去找了,她竟然还真找着了。   郗璿抿了下唇,“昨晚我本想还你的,结果路上遇上那呆子,我们出了点事,我就当着他的面给戴上了,说是你我定情之物,后来我给这事儿忘记了,这长命锁你借我用用。”   “你不打算还我?”王悦给郗璿给弄懵了,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郗璿收了袖子,冷淡道:“什么叫不打算还?我稀罕你一串长命锁?借我用两日,我用完了还你。”   “不是,郗璿,你和王羲之到底怎么回事儿?”王悦还是觉得不大合适,盯着郗璿的手腕看了会儿。这东西是曹淑替他求的,亲近点的人都知道这东西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万一哪天给人看见了,他不好解释。   王悦正欲与郗璿说这事可能有些复杂,你最好赶紧把东西还我,郗璿忽然顿住了脚步,目光落在一个方向,“王长豫。”   “什么?”   “那个人,好像一直在看着我们?”郗璿皱了下眉。   “是吗?”王悦顺着她的视线随意地看了眼,下一刻他浑身都僵住了,耳边所有的声音一瞬间消失,王悦慢慢睁大了眼。   郗璿感觉到王悦的异样,侧过头问道:“你认识?”   巷子口,谢安抱着捧新鲜李子站在那儿,他望着回过头来的王悦,终于轻轻抬起小胳膊抓了下身旁男人的衣摆,软糯地开口问道:“兄长,那人长得好像长豫世子啊。”   穿着身雪白长衫的男人站在那儿,没说话。   隔着这么远,可王悦清晰地感觉到了,谢景在看着他,他的目光一直都落在他身上。   王悦忽然抽出了郗璿牵着他那只的手,郗璿一脸莫名其妙。   “你怎么了?”郗璿诧异地看了眼王悦,“你们认识啊?那谁啊?”   王悦朝谢景的方向走去,走了两步,脚步又给生生给顿住了,顿了片刻,他忽然再次朝谢景的方向大步而去。   郗璿拽王悦拽了个空,正想跑上去,手臂忽然被人抓住了。   “我有话想同你说。”年轻的王家子弟站在那儿,压低了声音道。   郗璿先是浑身一震,随即喝道:“放开!”   “失礼了。”王羲之一把扯过郗璿就走,样子依旧是文文静静,手上的力道却不小。郗璿猝不及防,被他拽了个踉跄。   另一面,王悦走上前一把抓住了谢景的胳膊。   “谢景!”   谢景抬眸轻轻扫了他一眼,眼中瞧不出什么情绪。   就在王悦靠近的那一瞬间,他闻到一股很甜腻的味道,脂粉香混着香囊香味的甜腻味道。   那是女子身上带着的味道。   谢景望着眼前的人,大街上人来人往,无数人来了又走,他望着王悦,没说话。   王悦紧紧扯着谢景的胳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两人许久未见,之间竟然尴尬了起来。   谢安在一旁看着谁也不说话的两人,捧着李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他小心地揪了下王悦的衣摆,“世子!”   王悦忙低头看去,“谢安,你怎么在这儿?”   “我让兄长带我出来买李子!”谢安一下子笑开了,朝王悦大大张开了手臂,“抱!”   王悦莫名一下子松了口气,他低下身,捞起谢安的胳膊把小孩轻轻抱了起来,谢安咯咯咯笑起来,埋头将脑袋放在了王悦的肩上。   王悦轻轻拍着谢安的背,抬头看了眼谢景,过了许久才低声道:“我跟着你送他回谢家吧。”   谢景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王悦一路上抱着谢安,到谢家的时候,他把谢安放下,谢安忽然踮起脚尖亲了王悦一下,声音软软糯糯的。   “世子,你好香啊。”   王悦闻声嘴角一抽,他伸手轻轻揉着他的脑袋,觉得这小孩已经肯定在风月路上大有出息。他抬头看了眼谢景,对着谢安道:“你先出去吧,我有几句话要同你兄长讲。”   谢安乖巧地点点头,忽然又猛地偷偷地亲了王悦的脸颊一下,笑着蹬蹬蹬就往外跑,一溜烟就没了。   王悦有些受宠若惊。   等谢安走出去很远,他这才缓了神色,抬头看向谢景。   “谢安似乎很喜欢我?”王悦转开话题问了一句。   “他一直很喜欢你。”   “是吗?”   谢景没说话,他闻着那股淡淡的脂粉味,垂眸轻轻扫了眼王悦。   王悦心中忽然有些难受,他也不敢久留,怕待久了王导那儿他没法交代,他望着谢景的脸,克制了很久才忍住了上去拉他袖子的冲动,他低声道:“你别误会。”   “我没有误会,我一直都信你。”谢景说得是心里话,他再不悦,那不过是情绪上的事,他相信王悦,从未有过片刻怀疑。   王悦抬头望着他,眼中一下子极为动容,他说不出什么话,喉咙里堵得厉害。这条路他一直走得很艰难,好似走不到头,可是谢景站在那儿,什么都值得了,   “谢景。”王悦平复了一下心情,“这些事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谢景看了王悦很久,他觉得王悦都快有些站不住了,可腰背却笔直而挺拔,这是王悦在他跟前,头一回撑得这么刚硬。他觉得王导成功了,王悦如今确实能担得起风浪,但他不喜欢王悦这副样子,太过孤勇。   到底被逼到什么份上了,才能有这份孤勇?   王悦忽然笑了下,“你别生气。”   “没有。”   王悦走上前去,低声道:“你别生我的气。”   “没有。”谢景看了会儿王悦,“你为何会觉得我在生气?”   王悦终于忍不住抬手抱上了谢景的脖颈,低声道:“我不知道,我感觉出来的。”王悦自己都觉得自己没用,只要一对上谢景,他控制情绪的能力就低到不可思议,他低头极为无奈地苦笑了下,“你别生气。”   被抱住的谢景沉默了一会儿,他感觉到王悦双手的轻微颤抖。   谢景确实有些隐隐动怒,却不是针对王悦。他如今的不快,是来自另一方面。   那感觉就像是王悦那晚喝醉了逼着自己要他,他怎么安抚都哄不好,又怕王悦崩溃又怕伤着他,连进入他都小心翼翼的,那一晚的混乱与狼狈谢景毕生难忘。   无可奈何,谢景很少有这种感觉,可他现在就有这种感觉,不知道拿王悦怎么办才好,做什么都怕伤着他。   “我没有生气。”谢景终于平静开口,他低头看着王悦的脸。   王悦望着他,他本来就心虚,找一切能找的机会对谢景示弱。   谢景终于在王悦的眼神中败下阵来,他再生气都要被这人磨得没脾气,“我没生你的气,王悦,去做你想做的事情,真不行了,你回来找我。”谢景很少用这种破罐子破摔的语气说话,他几乎预见了这件事的最终发展趋势,王导绝无可能放弃江东大局,这局棋收官的那一刻,真相不是王悦所能承受的,“豫州的事,郗鉴的事,王家的事,一旦发现自己撑不住了,立刻回来找我,我说的是无论是什么事,绝不要再撑了,我帮你兜着,你听见没?”   王悦望着谢景良久,伸手一点点勒紧了他。   若是撑不住,还当什么王家的世子?这话他没说出口,他将头埋在了谢景的肩窝处。   王家这堆烂摊子,只要他没死,那迟早由他来收拾,他不扛,王家没人扛得起了,用王导平日骂他的话说,这叫一人该有一人的担当。王悦笑了下,没把这事儿当回事,低低埋在谢景耳边道:“我可以的。”   别的都不说,就凭王导把你放在我眼前了,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王悦深吸了口气,松开了谢景,“我不能待太久,王家那边我没法交代,婚约不是真的,郗璿中意的人是王羲之,这两人的缘分极深,你读过史书你怕是也知道,这不是我能插足的。今日我先走了。”   “你站住!”谢景忽然抓住了往外走的王悦,扯着他的胳膊将人一把扯了回来。   王悦抬头看了眼谢景,忽然,他低声笑道:“你别拉我,你真拦我,我今日怕是回不去了。”他忍不住抬手又抓了下谢景的胳膊,声音有些抖,“我走了。”   谢景轻皱了下眉,抓着他的胳膊没松开。   王悦没见过谢景硬拦他的情况,他和谢景之间大部分时候都是他主动,都是他死皮赖脸,谢景从来都是冷静的,头一回遇上这情况,他有些无措,“不行,谢景我真得走了,我没法和王导交代。”   谢景眼微微一沉,忽然一把扯着王悦的手回身往谢家走。   王悦不明所以,诧异地望着谢景,“哎!谢景?”他没想到谢景是真的拦他。   ……这就没有办法了。   洗了澡,王悦擦着头发坐在谢景的书房看书,水顺着发梢一滴滴砸在纸页上,他犹豫了一会儿,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谢景,“我什么时候能走?”   谢景看了眼只套着件宽松外衫坐在席子上的王悦,盯着他纤细的脖子看了两眼,低头翻了两页书,没说话。   走是走不了了,王悦又犹豫了会儿,伸手地把自己的衣领往低拉了拉,“你留我在你家想做什么?”   谢景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抬眸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王悦其实挺急的,他真留不了太久,可谢景不放他走,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也不能直接和谢景说,你留我是不是想上床,要是上床那倒容易了,那你赶紧上完,我赶着回家我挺急的,你让我洗干净了然后你坐那儿看书,看得什么书你看了半个多时辰愣是一眼都不带看我?你想干什么?你不就是想干我?   王悦觉得自己就差没张开腿求谢景上他了。   他真的赶着回王家啊!   王导三令五申,要是知道了他在谢家,非活活打死他不可。   谢景似乎猜出了王悦的心思,终于低声淡漠道:“别多想了,我派人去王家通报过了,你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我陪你回去,”   王悦猛地睁大了眼,盯了谢景半天,不太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他问道:“你去王家通报过了?”   “嗯。”谢景翻了页书,扫了眼衣衫不整的王悦,忽然觉得王悦这样子比刚才顺眼多了。   “为什么?”王悦有些愣住了。   谢景没什么大反应,起身走到王悦面前给他将衣襟带子系好了,拨了下他湿漉漉的头发,顺手还给他整理了下衣襟,“中午想吃什么?”   王悦望着谢景,不知所措。 第81章 舍得   王悦也没想到, 谢景说吃饭, 就是真的给他弄了一桌子饭然后把勺子塞到他手心,谢景说让他好好休息,就是真的在屋子里点了安神香然后陪着他睡在床榻上。光线很暗, 王悦悄悄地起身伏在谢景身上打量他, 腰却忽然被揽住了, 他的身子猛地一低。   “睡了。”谢景将人压入了怀中, 又给他掖了下被子。   王悦抬头看去,终于低声道:“抱歉。”他说不清自己为何要说这两个字,一晃神间脱口便出。   谢景原本都闭上了眼, 闻声又睁开了眼, 他望着怀中的王悦, “为何要抱歉?”   王悦抬手抚了下谢景的脸, 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他低声道:“等这些事都结束了……”他顿了许久, 终于道,“等这些事都结束了,我们去扬州走走,我还记得。”   谢景闻声顿了很久, 终于他抚着王悦的背,将人一点点压入了怀中。   王悦睡过去后,谢景望着怀中的人,一双眼晦暗又昏沉。   ……清晨的阳光照进谢家宅院。   王悦披着件干净外衫老实地坐在床上,任由谢景给他收拾头发, 脸一大早又开始红。   “你真要亲自送我回王家啊?”王悦忍了半天终于问出了口。   “嗯。”谢景正好将王悦的头发书完,手忽然轻轻顿了下,他捏着王悦的手看了会儿,起身走到一旁,翻了盒药出来。   “我可以自己回去。”王悦伸长脖子朝谢景提建议道,“你不用非得陪着我去。”   “你怕什么?”谢景走回来,打开药盒,给王悦换药。   王悦心道我不是怕王导气急败坏,万一给你难堪怎么办?他没说话。   谢景抬眸淡淡瞧了眼王悦,给他换好了药,随手就将药盒放在了王悦的手心,他望向王悦,忽然问道:“若是我有办法解决这些事,带你离开建康,你能放得下吗?”   王悦原本还在忧虑,闻声却是一下子愣住了,“什么?放得下什么?”   谢景望着他,没再开口说话。他抬手抚上王悦的脸,“没事。”他自觉刚才说了句没用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王悦不会走,他从来都明白。   王悦心里头忽然有些不安,他凑近了谢景开口道:“你想什么呢?”   谢景望了眼凑到他面前的王悦,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声开口说了一句话。   那声音一如往常,教人不易察觉其中异样,那点散不去的冷,是王悦从未见过的东西。   “想把你关起来。”   王悦没察觉出任何的异样,他还当谢景和他玩笑,他笑道:“行啊!你养我啊!”   谢景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王悦笑了起来,谢景望了他许久,伸出手轻轻摸了下他的脑袋,眼底的阴郁一点点散去,只余下了淡淡的浮光。他摸着王悦的头发,动作很轻柔,像是在哄个孩子。   王悦很久之后才知道,谢景从来不开玩笑,只有愿不愿意忍。他知道的迟了些。   另一头的建康城乌衣巷,风和日丽。   余杭来的和尚摘了斗笠,仰头望了会儿那王家的牌匾,笑了下,扭头对自己身边的小沙弥道:“好看?”   “住持,这便是你的家啊?”那小沙弥盯着那富丽堂皇的富贵门第,眼睛都直了。他们的山寺虽然有钱,却绝舍不得砸这么多钱在门面上,更何况这人间泼天富贵,又岂是他们那种佛门清秀的景致能相与比拟的?   曾经贵为琅玡二公子,而今断发修行许多年的僧侣笑了下,低声道:“我的家?不,这可不是我的家,我们佛门中人没这说法。”   那小沙弥忙反应过来,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竺法深回头压低声音,“王导连几斤枣子藏坏了都舍不得扔,不不不,我们山寺没这么穷还硬撑着显摆的亲戚。”   小沙弥一愣,“啊?”   竺法深扇着手中的斗笠,抬脚一步迈入了王家大门,大步往里头走。   王家的仆人伸手替他将门次第推开,热热闹闹的凡俗气息扑面而来。   ……   王悦终究是没能打消谢景送他回家的念头,两人到王家的时候,时辰已经是正午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在大门口能撞见郗璿和王羲之。四人的眼神一撞上,王悦发现郗璿和王羲之这两人竟然比他的神色还奇怪,四人之中只有谢景神色如常,王悦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等会!你们俩去哪儿了?”   郗璿若无其事地瞥了眼王悦,从袖中掏出一枚东西朝王悦扔了过来。   王悦伸手接了,低头一看,忽然笑了。   长命锁。   郗璿也没多解释,转身就潇洒大方地朝王家大门走进去,王羲之看上去比郗璿要局促很多,朝王悦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回头忙紧紧跟上郗璿。   王悦心里一顿,他扭过头看了眼谢景,“你看见没?我跟她是清白的。”   谢景闻声望了他一眼,没说话,似乎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人还未走进大门,远远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谢大公子?”   王有容听见通报迎了出来,在两人面前站定,他微微一笑,“丞相说了,来者是客,王家想留谢大公子喝杯茶。”   王悦还没来得及说话,谢景已经点了头。   “你做什么?”王悦诧异地看着谢景。   “恭敬不如从命。”谢景淡然道:“走吧。”   王悦下意识想跟上去,却没想到,王导让他回避。他的脸瞬间黑了。   谢景与王导两人坐在大堂里谈了许久,王悦在外头一个人等得有些心惊胆战,忽然感觉肩上被人拍了下,他回头看去。顿时愣住了。   竺法深摇着扇子对王悦笑,长身玉立,一身的烟火俗气味道,他拿着扇子轻轻拍着王悦的肩,“怎么,不认识我了?”   王悦分明很是惊喜,忙回过头来,“世叔?”   “是我啊。”原名王潜的琅玡王家二公子对着王悦微微一笑,“好久没见了,说说,想我没?”   “世叔?你怎么来建康了?你不是在余杭吗?”   “你父亲邀我来的,我便来了。”竺法深拍了下大惊小怪的王悦的肩,“瘦了!脸上都没肉了!”   王悦下意识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随即又笑道:“你什么时候到的建康?”   “几天前吧。”竺法深摇着扇子笑,目光却是落在王悦身后的院子,他往里头望了几眼。   王悦意外极了。王潜自从当年离开琅玡王家当了和尚后,他便再也没回过本家。王悦实在没想到会在王家在见着他!要说王悦这位世叔,当年也是长安城赫赫有名的人物,王家二公子王潜,少年风流名满长安,十八岁时悟禅菩提树下,一夜观雪,遁入了空门。这事当年在长安可谓是一桩流传极广的佳话。   王悦与这位世叔不可谓不熟悉,他幼年时常去余杭山寺,王潜在那时庙里当住持,平日里养养蜂种种花,王悦一来,他便时常带着王悦去外头游山玩水。两人的关系一直不错。此时瞧见他,王悦很惊喜。   年轻的余杭僧人手里捏着顶灰色斗笠,抬手轻轻往王悦头上一戴,“站着干什么呢?”   王悦猛地回过神来,回头朝院子里看了眼,又对着竺法深道:“没事。”   竺法深盯着王悦看了会儿,忽然笑了下,“有空陪世叔喝杯茶吗?我带了点余杭的雨前新茶,你父亲都没喝过的珍品。”   若是搁在平时王悦肯定一口应下,可他回头看了眼那院子,谢景仍是没出来,他犹豫片刻对着竺法深道:“世叔,要不晚上我去找你,我眼下……世叔我眼下有些事。”   “你这么忙?我听你父亲说了,豫州与荆扬一带你早已经布置差不多了,东南那边也没大动静,此时比得就是谁沉得住气,你不闲谁闲?”竺法深拍了下王悦头上的斗笠,“走吧,去我房间里喝杯茶。”   竺法深拉着王悦就走,王悦被拽了个踉跄。   “世叔?”   “走吧!”竺法深揽上了王悦的肩,一把将人往自己的院子拉。   王悦回头看了眼那院子,终究是拗不过竺法深。   回廊之上,竺法深伸手给王悦泡了杯茶,王悦什么也看不懂,瞧他鼓捣了半天,最后伸出双手将茶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喝了口,没品出什么所以然。他尴尬地看了眼满是期待的竺法深,支吾良久,开口道:“色香味俱全。”   竺法深嘴角一抽,“你当做菜呢?”   王悦低头闷声喝茶,没敢吭声。   竺法深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对了,你和谢家那后生的事,你父亲和我聊了,我听了觉得还挺有意思。”   王悦的手一顿,抬头看了眼竺法深,愣了许久,他终于反应过来了,“他找你来,是找你做说客?”他又问了一遍,“不是吧?”   竺法深点点头,笑道:“是啊!你父亲写信请我来当说客,让我劝劝你,我来的路上想了好多天,不知如何开口,可你父亲又已经拜托我了,我不说一番,你不听一番,这事咱们俩人都交代不过去。”   竟然真的是请竺法深当说客!王悦一时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王导到底怎么想的?让竺法深来当说客,这还是打算劝自己了却红尘遁入空门?这未免太可笑了吧。而竺法深竟然还真的答应下来了!   王悦喝着茶看着竺法深,良久才道:“世叔,当说客行,我听你说!不过,”王悦顿了下,“你能不说佛经吗?”   琅玡王家的家训,余杭山寺的佛经,这两样是王悦平生最不想碰的东西。   竺法深明显顿了下,“我又不劝你出家,我给你念哪门子的经?”   王悦犹豫了一会儿,“那世叔你的意思?”   “这么着吧!我同你讲个故事,我们出家人都喜欢讲故事,我随口一说,你随意一听,这事咱们就混过去了,你父亲同谢家那客人一时半会儿也聊不完,你也不差喝盏茶的工夫。”   王悦一点点转着手中的茶杯,“世叔你说。”   竺法深笑了下,清了清嗓子,“二十年前,长安城有户外地来的富贵人家,家底丰厚,令人钦羡。这家有位闲散公子,托祖上功德,吃穿不愁,二十年来活得潇潇洒洒,自以为是一号人物。既是洛阳金粉故事,这故事里头怎能没有美人?这平生顺风顺水的富家公子瞧上了家中的一位婢女,美人如玉,君子无双,两人一见倾心,互赠双鲤,不久便私结连理,故事要好听,那自然不能没点波折风浪。”   竺法深看了眼王悦,继续说下去,“不久,这两人的事教那富贵人家的长辈知晓了,原以为不过一对石崇绿珠的佳话,不料那公子气傲,说要许那婢女什么姻缘,这便是极不识相了,一介卑陋婢女,如何做得了这富贵人家的女主人?如此一来,便犯了众怒,那富贵公子自诩情深,也肯为那婢女豁得出去,扬言不带一金一银与那女子做避世去做一对乡野夫妻,那公子的双亲得知后大为震怒,书香人家,动不得刀兵,你猜他父母最后如何了?”   竺法深卖了个关子,望着王悦,王悦顿了会儿,“把那婢女赶出去了?”   “错了,公子那双亲是朝中重臣,如何能让家丑外扬,他们拦下了那对可笑夫妻,心平气和地说要请两位喝碗茶,坐下聊聊。那公子喝完茶昏睡过去,醒来却发现那婢女已经成了他父亲的妾侍,公子大为愤怒,心疼发妻,又痛恨双亲言而无信,对着祖宗祠堂立誓平生不娶妻,不生子,灭绝人伦。”   王悦顿了会儿,“最后长辈妥协了?”   “不。”僧人笑了下,“他们喊来了三十位貌美女子,将那公子绑在祠堂之上,每日灌入慎恤胶与米汤,奸淫了两月,直到有两名女子怀孕。那婢女啊,她被迫在一旁睁大眼看着,痛苦万状,终于找着机会一头直接撞死在了那公子的身旁,血溅了满地。”   王悦手中的杯子倏然掉落,茶水泼了自己一身。   竺法深伸手将那杯子擦干净,重新放在了王悦的手中,他轻轻望着他笑。   王悦僵硬了很久,终于低声问道:“那公子,是不是在家排行第二?”   竺法深轻点了下头。   王悦的脸色刷一下惨白,他望着那笑着的僧人,压着颤音低声喊道:“二叔?”   “故事讲完了。”竺法深收回手,望着坐在对面的子侄辈的王家少年,“这个故事,讲的是子嗣与人伦、讲的是情爱与门户,讲的是人间求不得。”他盯着王悦手中的茶杯。   王悦猛地起身扔了那只杯子,头脑随即一片混沌,站立不稳地他又重重坐了回去,手狠狠撑着桌案,青筋一根根跳出来,“二叔。”他抬头,不可置信又带着惊惧地望着喝着茶的僧人。   茶里有药。   竺法深看了会儿王悦,低声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王悦摇了摇头,冷汗一层层从后背冒出来,他眼神已经彻底变了,“二叔!”他想起身,可眼前又是一片发黑,浑身都没有力气,他摔了回去,他望着王潜,整个人毛骨悚然。   竺法深看着王悦的脸色,脸上终于没绷住,他极轻地笑了声,却又立刻强忍着笑,冷脸道:“现在知道怕了?也不想想,你父亲就你一个嫡子,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要了,你便跑得了?”   王悦已经分不清什么情况了,一张纸按在了他面前,他勉强看清是张朝廷调令。   竺法深抬手给王悦倒了杯茶,递到了王悦手边,终于笑道:“你父亲说你最近胆子越来越大了,支我过来吓唬吓唬你,我骗你的,谁家父母能对亲儿子下这种手?”   王悦愣住了,“什么?”   竺法深笑了下,“你父亲看不下去了,让我过来奉劝你,把调令签了。你是中书侍郎,这东西要你亲笔写,上头还要盖上你的章。”   “什么调令?”   “谢陈郡的调令,调他去广州当司马,你当断不断,非得要等到如今别人帮你断。”   广州?广州离建康何止千里,这是变相地发配边疆!王悦忍着强烈恶心的冲动,低声道:“我不会签的,王导想调走谢陈郡,他可以自己写调令!”   不是你签的,那还有什么用?   竺法深看着王悦强撑的样子,心里直骂这孩子活傻了,眼见着王悦不知道第几次摔下去,他终于忍不住抬手扶了下他,给他把桌上的茶灌下去了,“好点了?好点了吧?还恶心吗?”他极轻地拍着王悦的背,“腰直得起来吗?”   “我不会签的。”王悦伸手把那张调令推开了。   竺法深慢慢收回手,看了会儿低着头的王悦,“我向你保证,这东西签了没大碍,谢陈郡走两日我亲自去求你父亲再把他调回来,你把东西签了。”   王悦已经慢慢恢复了些,“不行,我不能签。”他抬头平静地望着竺法深。   竺法深看了他一会儿,“知道为什么他非得走吗?”   王悦沉默了。   “你真的认识谢陈郡吗?不如去问问王有容,谢家大公子的心思之深,够淹死你千百回了,你靠着他,王家没人放得下心。”竺法深低声道:“长豫,你要记住,在这个世上,最靠得住的,永远是血亲,谁都会害你,生你养你二十年的父母不会。”   “没有必要。”王悦抬头看向竺法深,“二叔,真没有必要,别逼他了,当我求你了。”   竺法深看了王悦许久,终于叹了口气,他伸手轻轻将王悦扶起来,“长豫,你狠不下心肠,终究是有人会教你的,非得闹到那一地步?”他坐在了王悦的身边,“长豫,你是王家的世子,抬头看看,这王家家业迟早都是你的,所有的一切终究都是你的。”   王悦望着他,药效尚未彻底散去,他眼前尚有些模糊。   竺法深低声道:“忍一时,所有的东西终究会是你的,谢陈郡如是,其他也如是,你连这一时都忍不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王悦终于撑着桌案低下了头。   “我写。”王悦卷起袖子,“拿过来。”   竺法深终于欣慰地点了下头,他垂眸看着王悦执笔写字,纸上笔墨腾飞。他轻轻地摸着袖中的双鲤鱼,望着脸色苍白的王悦笑了下,他没有说话,眼神很温和。   王家上一代的少年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将王家变成如今的模样,王家这一代的少年,决不能走当年他们走过的老路了,否则这一代又一代,又有何意义? 第82章 调令   琅玡王家大堂前, 庭前点着一炉香, 细细地飘着丝带般的轻烟。   王导和谢景闲聊了会儿,一直没说到正事上去,谢景不急, 王导更是不急, 不疾不徐地聊着, 心里各有主意。   侍者捧着只小盒子轻声上前, 王导打开看了眼,心中有了底,他看向进门起都是一派从容模样的年轻权臣。   “尚书台这么些年来, 后生晚辈数以千计, 其中最可惜的, 便要数你了。”王导伸手将那盒子递给谢景, “若是当年你腿没伤,早该与庾家大公子平起平坐, 人如今已经当上了国舅爷,你可有何打算?你比他强得可不止一点半点。”   谢景接过那盒子,打开看了眼,手忽然极轻地一顿。   “广州是个好地方, 陶侃刺广州多年,他一介莽夫白手起家,愣是凭着广州打下了根基,如今的陶家与朝中上品士族晏然谈笑,已然有大族风范。”王导轻笑着问道:“谢大公子你觉着这调令如何?可还算如意?”   谢景望着那纸上熟悉的字迹, 没说话。   王导望着他笑道,“郗家与王家的婚期愈发近了,我们做长辈的,总念着怕出岔子,广州是个好去处,谢大公子觉得如何?”   谢景没听进去王导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望着那调令上的字迹,慢慢摩挲着。   他亲手将王悦送回来,可不是为了这一张调令。谢景抬眸看向王导,忽然轻笑了下,“丞相,你怕是误会了。”   王导喝了口茶,“此处无旁人,你说来听听。”   “我没有破坏郗王两家联姻的心思,我有心与丞相求和。”   王导笑了声,“不,你是觉得我在卖儿子,而且你心底一直觉得我儿子不值这个价,他多喜欢你啊!为了你连这世袭爵位与父母都不想要了,可你没想到如今他要娶郗家女儿,你这才急了,你瞧着实在糊弄不过去了,便过来讨价还价,你留他在府上,弄出他一身伤,这叫筹码,让我知道我儿子为了你连祖宗脸面都不要了,是个男人就能上,教我识相点。”   谢景手中的杯盏应声而碎,他缓缓松开了手,青瓷碎片连带着茶水落在了木质桌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丞相,他是你儿子。”   “是,他是我的儿子,所以我如今撂下老脸同你讲这些东西。”王导把茶杯往案上一搁,清脆一声响。这么些年一直以儒雅闻名的大晋权臣脸上第一次失了笑意,他望着谢景,若是有任何的可能,他绝不想再见这张脸第二遍。他毕竟是个父亲。   谢景平静道:“我确实有心与丞相求和。”   “你不过是仗着我儿子喜欢你,我不敢动你罢了。”王导淡淡问道:“求和?你陈郡谢氏一个乌衣巷二流门户,与我求和?”他说着话,抬眸轻轻扫了眼庭院外。   躲在庭院外墙后芭蕉叶下的竺法深扭头看了眼一旁的王悦,王悦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两人跟着送调令的侍者过来,立在芭蕉叶后听墙角,已经听了大半天了。   庭院中,谢景倒也没把这话放心上,他开口赔不是,“我的不是。”   王导笑了下,“你怕是很得意。”他望着谢景,“我儿子对你死心塌地,你如今亲自坐在我跟前大言不惭,我却毫无奈何,还得平心静气地等你开条件。既然如此,我倒是想问问,你谢家大公子究竟想要什么?”   王悦听到这儿,直接大步从墙后走出来,庭院中两人一齐回头看去。   谢景捏着调令的手忽然紧了下。   “谢景,你走吧。”王悦平静地望着他,“去广州,尚书台下发的委任状应该已经到了谢家,你走吧。”   谢景望着王悦,过了很久,他才轻声道:“王悦,冷静点。”   王悦没说话,难得此刻心中一片平静,他负手淡然道:“这里的事,有我就够了,你走吧。”你谢陈郡,堂堂陈郡谢家大公子,何必在王家受这种羞辱,王悦的思路从没这么清晰过,一切都是虚的,所有的争议没有任何意义。竺法深说得对,他得忍,他忍住一时,所有的一切,终究是他的。   谢景的手抓着那张轻薄的调令,他皱起了眉,“王悦,你听我说……”   王悦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你的调令与委任状是我写的,论官阶职位,我比你高不止一阶,我不是同你商量,纸上有我的官印,这是朝廷任命。”   谢景盯着王悦,眼中一下子暗了下去,“王悦,冷静点。”   “我明日会写信给广州刺史陶侃,你从江淮一带走,收拾好东西,三日后赴任。”王悦看了眼一旁的王导,低声道:“送客。”他回身往庭院外走,没再回头。   谢景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手一点点极为缓慢地松开,印着猩红官印的调令皱得有些看不清纹章,他回头看向王导。   王导喝了杯茶,闻声淡然吩咐一旁低头的侍者,“送客。”   被狠狠摆了一道,谢景坐在原地良久,终于起身平静地往外走,未发一言。侍者立刻跟上去替他将门次第推开。   竺法深目送着谢景的背影离开,在原来谢景的位置坐下了,他看着桌案前那碎开的瓷杯,轻轻摸了把溅开的水渍。“他怕是也没料到,这气得不轻啊。”   王悦淡然道:“他兴许是想与我谈个条件,可我瞧着他的脸,便想把他的头按低了。”   “我瞧他走得干脆,这性子,怕是不能甘于人下。”   王导依旧不紧不慢地喝着茶,闻声笑了下,“再看看吧。到月底了,可以着手准备婚事了,前两日郗老将军还写信催我来着,问我为何没动静。”   竺法深点点头,应下了。   房间里,王悦坐在桌案前收拾文书,他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天色一点点昏暗下来,他也没察觉,一直到眼前的字模糊到只剩一团黑影,他才终于像是活了过来,摸黑抬起手点了盏灯。   灯倒下的那一瞬间,蜡油泼了一桌案,文书染火即着,王悦没反应过来,竟是伸手去推蜡油,剧烈的烧灼感让他猛地颤了下,好像这一瞬间,感觉才回到了身体。   有点疼。   侍者惊惶地冲进来灭了火,大夫颤着手给王悦包扎着伤口,王悦失神了片刻,从大夫手中抽回手,命所有人退下了。   他坐在桌案前慢慢整理没烧完的文书,心里头想,幸而有用得大都在书房,这些烧了便烧了,也不可惜。手拾起一份份文书,烧伤的手指应该是很疼,王悦却没什么感觉,他把东西收拾好,坐在那儿盯着看。   王悦想,一个人的话,他是该好好照顾自己,可是想归想,他懒得动,他觉得累。   王有容进来过一趟又出去了。   王悦没事情干,竺法深说的是实话,他如今其实很闲,想了半天,他干脆去了书房,一夜没睡,翻出来所有与过往州郡长官的信件,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   王悦不知道自己什么感觉,脑子似乎转得特别快,做事的效率奇高无比,也不想休息,翻完了信件他把所有的文书又翻出来查看,他似乎忘记了谢景这个人,王有容在他面前提“谢陈郡”三个字的时候,他还愣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   然后后知后觉地开始疼,手疼,疼得他有些颤抖。   王有容觉得王悦不大对头。   他原以为王悦就是心里难受,把脾气发出来便好了,可情况越来越不对劲,这一晚上没睡可以说是伤心过头,这两晚上没睡可以说是精神亢奋,这连续三天没睡,脑子还依旧转得飞快,翻着文书条理比他还清晰,越来越精神,这就有些恐怖了。   他看着王悦的眼神越来越奇怪。   王悦翻着书,抬头看了他一眼,“建康的粮食储备怕还是不够,你把记载近些年东南州郡粮食收成的册子给我翻出来看看,我查查。”   王有容顿住了。   王悦没听见王有容的回应,他慢慢抬头,一点点皱起了眉,“你听不见我说话吗?”   “世子,夜这么深了,你要不吃点东西再看?”   王悦点点头,“顺手帮我把收成册子拿过来。”   王有容看着低头一边吃着细粮面饼一边刷刷翻着文书的王悦,瞧他吃得挺香的,顿了片刻,他低声试探性地问道:“世子,你看你三天没睡了,你要不要去躺会儿?”   “我明天一大清早约了户部尚书,今晚得把东西看完,明天把册子甩他脸上。”王悦咽了口饼,觉得有些干,对着王有容道:“给我递杯水过来。”   王有容看了他很久,终于给他倒了杯水。   “世子。”犹豫了很久,他低声提醒道:“明天一早谢陈郡便要去广州了。”   王悦顿住了,过了许久,他点了下头,“我知道。”他沉思了许久,低声道:“把陶侃前两日给我写的信拿过来,他提到个人好像叫苏峻,我觉得有些耳熟,你查查。”   “世子。”   王悦忽然没有说话。   王有容后背后背汗毛已经一根根竖起来了,这大晚上的,他看着王悦竟是有些害怕,顿了会儿,他点头道:“我去查,苏峻是吧?”   王有容刚转身,忽然听见一道很响的声音,他猛地回头看去,“世子!”   王悦死死扒着桌案,低头猛烈地吐着,几乎连心肺都要呕出来,指甲生生掰裂开来,地上一片狼藉。   “世子!世子!”王有容忙顺着王悦的背,“你没事吧?”   王悦摆了下手,慢慢直起腰,抹了把嘴角的狼藉,抿了下唇,他低声道:“吃太急了,胃不舒服。”   王有容觉得这事儿越来越他娘的吓人了!他看着王悦的脸色,忙伸手给他递了杯水。   王悦低头小口地喝着水,忽然抬眸扫向王有容,王有容差点没被他这一眼吓破魂,头皮刷一阵发麻。   “世子?”   王悦看了他一会儿,“去!查苏峻。”   王有容扶着他良久,终于低声道:“世子,天还没亮,你这会儿去追谢陈郡,还来得及,我替你去把门打开。”   王悦顿了一下,“什么?”   王有容将王悦扶好,望着他认真道:“世子,还来得及。”   王悦没说话,房中香炉散着令人心静的淡淡香味,一点点往他鼻子里钻,他有些恍惚。   “世子,你听我说。”王有容扶着王悦的胳膊,“见谢陈郡一面,把话说清楚,我去帮你安排,丞相那里我会处理。”   王悦闻声终于抬头望了他一眼。 第83章 服软   打开后院侧门的那一瞬间, 王悦望着秋风萧瑟的街巷, 顿了片刻,忽然朝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王有容在后面猛地松了口气,回去后头一件事就是赶紧把那该死的香炉倒了, 刷一下推开所有窗户, 开窗通风。匆忙弄完一切后, 他追着王悦而去。   王悦没有追上。   他到渡口的时候, 天已经亮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没赶上,头疼欲裂, 渡口的官兵诧异地望着他, 告诉他官船一大早就走了, 半个时辰前离开的渡口, 又是顺风顺水,此刻怕已经离了建康。   王悦顿住了, 若有所思地往回头,刚一回头走了两步,他猛地低身,哗得一声剧烈地吐了出来, 他吐得太厉害,最后什么都吐不出来,全是又猩又黄的苦胆水,里头隐约混着血丝,他吐得直不起来腰, 一点点失去力道跪在了地上。   渡口所有的人诧异地看着他,眼神渐渐惊恐起来。   “他怎么了?”“他吐得什么?”   追上来的王有容看了一样,心里头抽搐,忙蹲下身子拦住别人的视线,伸手拍着王悦的背,“世子?世子你没事吧?”   王悦慢慢咽了口,颤着声音低声道:“我可以的。”   “什么?”王有容没听懂,“世子你说什么?”   王悦抿唇半晌,低声喃喃了两句“我可以的”,他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满脑子都只剩下这年头,他可以的,他想站起来,胃一阵抽搐,他猛地跪在了地上大口吐了起来,王有容看着那混在腥黄液体里的一抹血红,手顿时僵住了。王悦还在吐。   给香的时候,没说这香能让人咳血啊!   周围的人已经渐渐聚上来了,所有人都盯着王悦看,议论纷纷,王悦低头想避开他们的视线,可一低头,猛地又是一口混着血丝的呕吐物。   “好像是血!”“是肺病吗?”“他在咳嗽吗?!”   就在王有容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去拍王悦的背想给他顺气的时候,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抬头看了眼来人,猛地一懵,“你……”   一只手轻轻抚上王悦的背,摸着脊梁一点点顺着,男人的脸色有些阴寒,他圈住了王悦挡住了人群的视线,谢家的暗卫直接围了一圈将围观的人挡了出去,所有暗卫的动作都静到了极致,甚至连带起衣料的声音都没有,动作云淡风轻,却有一股极强的肃杀意味。   “我可以的。”王悦擦了把嘴角的血丝,垂着头咬着惨白的下唇缓了下,低声点头道:“我可以的。”   一只手揽上他的肩扶着他,另一只手去捞王悦落在地上的手,按着他的脉搏。   王悦垂着头,脑子还有些混沌,他咽了口口水,低声缓缓道:“王有容,我想过了,他大概是真的与我不合适,强求就是这下场!我受够了,他就是个混账,永远都是我跪着求他,我供着他,我求他喜欢我,他连等我一步都不愿等,我受够了,我受够了!”   王悦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咒骂着,怨恨着,精神一点点崩溃开,像是一根绷到极致的弦,透出一股极惨烈的意味,津液顺着嘴角一滴滴落在地上,他猛地低头又开始干呕。   谢景捞住了王悦,将人抱在了怀中,他听见王悦低到几不可闻的哀求声。   王悦快崩溃了,“别走!”他低声念着,哀求着,头疼得几乎要裂开,王悦已经分不清楚谁是谁了,抓着个人就想哀求他别走。   谢景的手开始不可自抑地颤抖,他抱着王悦,低头抚着他的脸,低声问道:“认识我吗?王悦,冷静点,看着我,看着我。”   王悦听见那声音似乎愣了一瞬,睁大了眼望着眼前的人。   谢景拿手指一点点抹去王悦嘴角的泛着浓烈腥味的酸水,他擦去了王悦唇角的血沫,将人圈在怀中低声哄着:“王悦,是我,我刚去了趟王家找你,我没走,王悦?你听得见吗?”   “别走,你别走。”王悦猛地低声哀求,情绪彻底失控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嘴里说的东西好像不过脑子,崩溃的边缘越来越近,他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拖着他一点点往黑暗而去。可他不敢闭眼,他低声求着,一遍遍道歉,壳子被敲碎了,最脆弱的东西被挖出来,他整个人都被碾碎了。“你别走,我错了,别走!”   谢景摸着他的脸,低声哄着:“没事了,王悦,没事了。”他用力地抱着王悦。   “疼,谢景我疼。”王悦低着头,浑身颤抖,脸色白的透出一层又一层冷汗,“我疼,求求你。”王悦觉得他快撑不住了,被撕开一道口子,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控制,情绪最先崩溃,“疼。”他低头一遍遍喊着疼,却不知道到底哪里疼,似乎浑身都疼,他求着谢景,掺着药物的香料摧毁了了他的意志,让他有种恍惚的错觉,他什么都失去了,只剩下了疼痛。   谢景抱着王悦,“没事了,王悦,你看着我,没事了。”他抬头冰冷地看了眼王有容,王有容的脸色微微一变,头一回谢景眼中看见这么重的杀气,他下意识想往退后。   谢景揽着王悦,秋天的白露时节,温度很低,他怕王悦冻着,脱了外衫裹住了王悦,将人抱在了怀中,杀意腾腾地散上来。他知道王悦平时有多刚硬,有多傲,平时惹自己不快了,最多也只等到他装模作样的几句道歉,谢景从没见过王悦当着别人的面这么崩溃地哀求他,没有一丝尊严地不住道歉,颤抖得像个犯错了的孩子。   谢景果断认输了,王导非得亲眼看到他低头的那一幕,他只能低头服软。   他是真没想到,王家会让王悦过来求他,把硬生生敲碎了所有自我保护的脆弱的王悦就这么扔在他面前,把王悦所有的恐惧、痛苦、脆弱全淋漓地挂在所有人的面前,王悦像是被揉碎了,碎在他手心里。   谢景压着心头的怒气,将王悦压在自己的怀中,低声在他耳边哄着,“没事了。”   “你别走。”王悦的声音抖得很厉害,他低声哀求道:“谢景你别走。”   “我不走。”谢景低声哄着,实在是没办法了,伸手捏了下王悦的后颈,王悦终于安静了,在他怀中昏了过去,谢景看着他的脸,慢慢地收紧手臂一点点抱紧了他,他低头抵上了王悦的额头,低声道:“我没走。” 第84章 婚事   王悦睁开眼的时候, 喉咙里泛着血腥味。眼前一点点清晰起来, 他似乎有些痛苦,却又猛地记起刚刚发生的事,他刷一下坐起来, 抬头的瞬间, 他望着面前的人, 失去了所有的反应。   谢景坐在床头, 他静静看着王悦,终于,他伸出手去摸王悦的脸, 还未触碰到, 他看着王悦朝他扑过来, 一下子撞入了他的怀中。谢景伸手便将人捞住了。   王悦整个人都在抖, 他跪在床上死死抱住了谢景的脖颈,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谢景极轻地叹了口气, 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了些,他低声道:“没事了。”   王悦狠狠颤了下,他没说话。   谢景摸着王悦的头发,将人压入怀中, “我的错,我该早去跟你说。”   王悦摇了下头。   “王悦。”谢景将那张调令从袖中轻轻掏出来,他低下头,低声道,“我没了你不行, 这日子过不下去。”   王悦浑身一僵,他死死抱着谢景,一阵从未有过的战栗从心里冒出来,他颤抖着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谢景将那张调令撕成了两半塞到了王悦的手心,“我活了这么些年,没遇上过愿意嫁我的人,你若是有空,你不如真的考虑一下。”他将王悦按在了怀中,低声道:“论门第,琅玡王家江左一流豪族,论官职,你在朝廷的官阶比我高不止一品,论年纪,我算算,我确实比你大了一些,说来这事还是我高攀,你若是不嫌弃,”他顿了许久,似有犹豫,低声道:“不嫌弃吧?”   王悦浑身都在抖,他已经震惊地失去了所有的反应。   他总觉得自己才是荒唐莽撞的那个人,却怎么都想不到有一日谢景竟也会荒唐如此。   谢景却道:“若是不嫌弃,余生交付于我吧,我会好好照顾你。”   王悦怔住了,下一刻,他猛地收紧了手臂抱住了谢景,一个“好”字竟是说不出口。他点点头,抱紧了谢景,喉咙里像是有血腥味冒上来,王悦说不清那种感觉,他只觉得眼睛有些涩,心有些疼,他不知道的是,面前的男人等着这一日已经等了三十年,那是跨越了两个时代的漫长三十年,不为人所道也将永远不为人所知的三十年。   郗王两家的婚事终究是敲锣打鼓地办了起来。   琅玡王羲之,京口郗家大小姐,两人的婚讯一夜之间传遍建康,时人称其为天作之合。   王悦坐在院中听着丝竹管弦声,他有种错觉,琅玡王家许久没这么热闹了。满庭满院洋溢着一种喜气洋洋的气氛,秋天的寒冷萧瑟一扫而空,他抬头望去,长风秋雁穿高阁。   王悦抬眸看向坐在对面的郗璿,“怎么有空来我这儿坐?”   “听说你病了?”郗璿爽朗地笑了下,“我顺路过来瞧瞧你,你身体如何?”   王悦看了眼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喝茶的王有容,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建康公卿都死绝了,我还活得好好的你信不信?”   “阿,这话说得真猖!”郗璿笑出了声,人逢喜事精神爽,很明显郗璿的心情相当舒畅,笑起来眉眼弯弯,好看极了。   王悦也被她带的笑起来,敲了下桌案,“我听前院的下人说,王羲之昨日亲自去同王导说了你和他的事,当着满院幕僚开口便说要娶你,两人在屋子谈了半刻钟,王导一整天愣是没吭一声,二位有本事阿!我和王有容坐这儿猜了半天,没猜出来他究竟说了什么。”   王有容也掺和了一脚,笑道:“郗大小姐,要不然你说说,教我们开开眼界?”   郗璿云淡风轻地笑了下,抬眸望着两人,低头喝了口茶,“我有身孕了。”   王悦与王有容皆是一愣,半晌说不出话来,王悦瞪大了眼看着郗璿,忙追问道:“真的假的?!”   这若是哄王导的谎话,这两人胆子也太大了!   若是真的……   那这两位胆魄是真是大啊!   郗璿摸着茶杯,懒洋洋笑道:“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谁敢验我?”她摊手轻轻将茶杯撂下了,常年握枪的手掠过青瓷边缘,那一撇潇洒至极,狂狷有如她那一手蛇行草书。   郗璿忽然就想笑,她屈起手指敲了下桌案,居高临下地看着王悦,“婚讯你也听说了吧?月底的事,到时我请你喝酒阿!”   没什么好说的,王悦相当服气地点点头,“一定。”   郗璿望着他,忽而又笑开了。   王悦打量着她,终于觉得原来瞧见有情人终成眷属是这样美好的一件事儿,郗璿一直都在笑,她几乎没说几个字,但就是能让人心里头跟着欢快起来。   挺好的。   王悦轻笑着点了下头,食指轻轻按上了眉心,“这事也算有个圆满的了结,挺好的。王有容,挑件喜庆的东西送过去,就说我祝两位,儿孙满堂,花好月圆。”   王有容点点头,笑着问了一句,“送一对如意?”   “如意。”王悦看了眼王有容,低低又念了一遍,笑道:“这个好,如意,万事如意。”   郗璿轻轻嗤笑了声,眼中的笑意却掩饰不住,她低低骂了一句“俗气!”   花好月圆,万事如意,多俗气阿,王悦低头轻笑着,万般思绪浮上心头,心里头似乎黏糊糊的,他翻来覆去,最后不过四个字反复地琢磨,情有独钟。他看了眼郗璿,忽然有了个念头。   王郗两家大婚的时候,整个建康城都轰动了,无数公卿大臣纷纷上门恭贺,满眼煊赫朱衣,平民百姓在乌衣巷外侧着耳朵听喧哗声,看热闹的人一直从巷子口挤到秦淮河渡口。   新娘是从秦淮河画舫上下来的,穿着身素白的婚服,一副魏晋好风骨。   新郎的视线便没从女子身上移开片刻,他紧紧盯着她,在女子慵懒抬眸的一瞬间,忽然涨红了脸。   新郎不知怎么的,一只手轻微颤着伸出去半天,愣是不敢碰新娘的手,一缩又一缩的。人群喧闹起来,有客人拍掌笑道:“搂啊!”   王悦在人群里看着这一对新人,轻轻笑开了,难得凑了个热闹,拍了下手给各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助兴。   新郎的手颤得更厉害了,“阿璿,我……我扶你上来啊,你小心些,别摔着,我扶了啊。”   所有人都望向那位端庄优雅的新娘。   终于失去耐心的郗璿嘴角一抽,抖了下袖子一把拉住了王羲之,一捞裙子利索地跳上了岸,郗大小姐自力更生,卷起袖子扯着婆婆妈妈的王羲之就走,低低骂了声。   人群猛地爆发一阵大笑。   看戏的王悦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大堂之中,所有的礼仪一套套过去,王悦在一旁静静看着,他是王家的世子,按辈分又是王羲之的长兄,这种时候缺不了席。   敬酒之时,终于,郗璿端起酒杯对上了王悦,“弟媳请兄长喝一杯,不知堂兄肯否赏脸?”   王悦伸手从她手中捞过酒杯,“酒我替你喝了,你就不必喝了,我敬你们两人一杯,王羲之,端酒!我敬你一杯!”   “一杯如何成?”一旁有建康城的郗家长辈笑道,“世子,依你的酒量,少说也得按坛子算啊!郗老将军守在京口不能到场,这新人的面子可全依仗你撑着了啊!”   王悦闻声低头笑了下,不远处的王有容的脸色微微一变,对着王悦摇了下头,前两日王悦还吐血来着,再喝简直要命!   王悦抬手轻轻撞了下王羲之的酒杯,多少人看着呢!这场联姻关系重大,王家必须把场面撑起来,总不能让这群人去灌王导,他不喝不像话,王悦笑了下,仰头一饮而尽。   王羲之望着王悦,不知为何,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王悦笑了下,忽然无赖笑道:“多谢什么?我是你兄长,这一杯我当敬你们俩,这亲成了,从此我们与郗家便是一家人了,郗大小姐那是我弟媳,你可别欺负她。”   “不敢。”王羲之笑道,这他还真不敢。   王悦端着酒看他半天,克制着量不敢多喝,轻轻笑道:“坐拥如花美眷,可喜可贺,王羲之,有空不如给我们讲讲你们两人如何相知相遇的,这说出去,怕又是一桩流传千古的风流佳话。”   王羲之不好意思地笑道,“前些年误收了封信,瞧见上头的行书,都说字如其人,一见之下,惊为天人,便偷偷装作他人回了她多年,不曾想情之所起……”他顿了片刻,低声笑道:“枉做君子许多年。”他忽然抬手又敬了王悦一杯酒,“堂兄,我敬你一杯。”   王悦端着酒杯,看见王羲之痛快地喝了,他点点头,笑了下,又是一饮而尽。   听着那丝竹弦声,看着那成双的璧人,媒妁说着讨巧的吉祥话,王悦在一旁望着这热闹的婚礼,看了老半天,脑海中莫名其妙就想起一个人,男人衣冠胜雪,眸光沉沉,对着他低声道,“余生交付于我吧。”   王悦下意识笑了下,低头温吞地喝了口酒,冰冷的酒滚入喉肠,他却一点点暖和了起来。   所谓的婚宴,说穿了,是一场演给有心人瞧的郗王联姻大戏,一对新人最后反倒没成主角,一群人都上赶着敬王悦酒。   这热情,看着真是让人头皮发麻啊。王悦端着杯子,望着一波又一波的来人,颇为无语,平时找他们商量些事,不管是要钱还是要粮食,哪怕是查笔账,这群孙子一个个窜得比谁都快,恨不得躲到地缝里头,这时候倒全扑上来了。   又有人端着酒上前,“世子!我敬你一杯?”   王悦手指轻轻敲了下酒杯,点头认命,“喝!”   傍晚时分。   装醉脱身的王悦坐在院子里洗了把脸,低头缓着喉咙里的恶心感,外头的热闹一点没散,反而随着夜色降临越发热烈起来,不少远方州郡寄来的珍贵礼物次第到达,来客更是络绎不绝,整个乌衣巷都弥漫着酒香与丝竹歌声。   王悦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水井边,手轻轻绞着盆中的布,夜色一点点昏暗下来,他听着那热闹,耳边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话。   “我活了这么些年,没遇上过愿意嫁我的人,你若是有空,你不如真的考虑一下。”   男人的声音突然响起来,王悦捏着那布的手微微一顿,他低头一点点擦着脸上的水,酒气一点点散去,脸却一点点热起来。他觉得真是荒唐,他在婚礼上就在琢磨这件事儿,如今竟然还在想着,谢景一句玩笑话罢了,他竟是魂不守舍这许多天。   门外有人在敲门,问他的情况,王悦随意地应付过去了。   他仰头盯着那月亮看了会儿,忽然笑了下,“王长豫!疯了吧你!”他起身,布甩在盆中溅起一圈水花,转身走向了屋子。   王悦觉得,他王家祖宗八辈子的脸可能要给他丢尽了。他出门去王家的库房翻着东西,心里觉得异常的诡异,王导确实是家门不幸才生了一个他这样的儿子。王悦的手一抖,把那四个字在心里头又念了一遍,家门不幸。   出门前,他去了趟王家祠堂,对着琅玡王家列祖列宗牌位,他毕恭毕敬地拱袖上香。   谢家庭院。   不同于王家的热闹非凡,谢家冷冷清清的,谢景坐在书房里翻着文书,对面是装模作样练字的谢安。   谢安早听见了王家的热闹,心里头直痒痒,想往外头跑,却又不敢在谢景的眼皮子下放肆,瘪着嘴低头写字,终于,他忍不住问道:“兄长,我们家为何没收着请柬啊?长豫世子是把我们忘记了吗?”   谢景抬眸看了眼谢安,谢安略带委屈地道:“许多大人都跑去王家看热闹了,乌衣巷路上都没有人,今晚谁还在家啊!”   谢景低声道:“既然不想写了,那今日便到这吧,早点回房睡。”   谢安刚想说他想去看热闹,可一抬头,望着谢景的脸,什么都不敢说,瘪嘴半天,低头闷闷地说了句“是”,他盘腿坐在地上,一小团大,三四岁的小孩,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谢景垂眸打量了他一会儿,问道:“你真想去王家?”   “新娘子好漂亮,我想看新娘子。”谢安的脸皱了一团,抬头对着谢景道:“兄长,王家的大人不喜欢我们吗?”   “不是。”谢景顿了会儿,低声道:“今晚你早点回房睡。”   “哦。”谢安把头埋得更低了,浑身都透出股失落意味。   回房的时候,谢安一直跟在谢景身旁,一旁是拿着衣服的乳母,走到一半,谢安忽然蹦了起来,“兄长,你屋子里有人!”   谢景闻声抬头看去,他的院子里是黑的,屋子里却有一抹荧荧的亮光。   谢安蹭蹭蹭就跑了过去,啪一声就推开了门,下一刻,他猛地惊喜至极地喊起来,“新娘子!兄长,是新娘子!”   谢景刚好走进来,抬眸的那一瞬,他愣在了当场,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兄长你看啊!”谢安大声地喊起来。   谢景猛地回神,伸手就将往里头跑的谢安一把抓住了,回身将人递给了乳母,“带他回房!”   “哎!兄长!”谢安猛地去扒那门,嚎叫道:“新娘子!”   乳母忙一把抱了谢安就走,谢景反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他倚着门,定定看着床上惊惶到没地方躲扯着床帐往里头钻的人。过了许久,他才朝着那人走过去。   谢景伸出手,修长莹白的手抓住了那猩红的盖头,他的手忽然就极轻地开始颤抖,呼吸骤然乱了,他一点点扯着那盖头往上掀,就在同时,一只手握住他的手,阻止了他的动作,谢景感觉到手的主人也在颤抖。   谢景没说话,摩挲着那手,一点点用力将那盖头掀开了,瞧见那张脸的一瞬间,他的手猛地攥紧了猩红的盖头。平生第一次,他似乎是怔住了,除了定定看着床上的人以外,再无任何的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 勇敢的圆圆,mm,原本想当少爷的贴心小棉袄现在想当一条考研狗的小可爱,谢谢。 第85章 会面   王悦平静地看着谢景, 他擦了把红的快滴血的脸, 低声道:“嗯,我来瞧瞧你。”王悦笑不出来了,他冷静地谢景对视, 半天开口道:“谢景, 我今天在喜宴和吏部尚书喝酒了。”   “是吗?”谢景定定地看着他, 一双淡色的眸子里幽暗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 手里攥着那张猩红的盖头。   王悦忽然想撞墙了,谁都别拦着,他一头撞死算了。难得害臊的王悦低头一点点扶住了额头, 穿着猩红婚服, 他沉默良久, 终于低声道:“给我点面子, 谢景,你瞧我也不容易。”王悦觉得自己是真他娘的不容易啊!王家列祖列祖的脸今日全给他丢尽了, 他抬手去解自己的腰带开始脱衣裳。   谢景闻见王悦身上淡淡的酒味,他伸手按住了王悦的解着腰带的手,眸子暗了下去,“我来。”平生冷静自持的人, 竟是第一次因为情欲而颤了下手,他扶着王悦的肩膀将人压在了床上,手轻轻垫在了王悦的背下。   王悦抖了下,大约觉得脸已经丢得差不多了,索性也不怕更丢人, 他仰头望着谢景,笑了下,随意道:“娶我吗?”   谢景的手极轻地一顿,大红的婚服在他掌心似乎要化开,他终于笑了下,点点头,“娶。”   王悦没想到他只回一个字,脸上这回是真的红到滴血,他猝然别过头笑起来,红着眼低声骂道:“真是全疯了!”   谢景感觉到他的颤抖,知道王悦紧张,他低头轻轻亲了下他,“喝酒了?”   “喝了,喝多了。”王悦闷头抵在了谢景的肩上,无奈笑道:“你权当不认识我,别笑话了!”   “怎么会笑话?”谢景抚着他的脸,低声道:“以后别喝了。”   王悦忙服软道:“行!行!不喝了。”   谢景的手一点点解着衣带,呼吸有些紊乱,他紧了紧手,觉得这么些年真是白活了。   王悦身上大红的婚服散开了不少,王悦连耳朵根都红透了,无所适从地抓着宽大的袖子,东晋婚俗没有盖头,王悦估计是怕丢人才找了块猩红的盖头蒙着脸,谢景抬手抚着他的脸,心一点点软了下来。   这是他的心上人啊。   他捞过王悦没受伤的手,低声道:“自己试试。”他分开了王悦的腿,带着他的手往下走。   (自行找车)   王悦睁开眼的时候,外头的天色已然大亮,屋子里却黑沉沉的一片,他随手掀开床帐看了眼,香炉里点着淡淡的安神香,整个房间都静悄悄的。   没瞧见谢景的身影,王悦偏头沉思了一会儿,想从床上坐起来,却发现浑身酸软没有力气,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王悦有些哭笑不得,抬头看着枕边的猩红盖头,他发誓他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现眼过。   脚步声轻轻响起来,一只手拨开了床帐。   王悦的心忽然砰得一声,回头看去,忍不住抬手抵上了眉心,笑了起来。   “醒了?”谢景在床头坐下,看了会儿光笑不说话的王悦,干脆伸手将人拦腰捞起来。他低头打量裹着被子的王悦,拿食指轻轻蹭了下王悦的脖颈,“怎么了?”   王悦缩了下脖子,低头笑道:“什么时辰了?我睡懵了。”   “快到午时了。”谢景将手伸进被子里,不轻不重地揉着王悦的腿替他缓解酸痛,“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不了。”王悦摇了下头,“我得回去了,王家那边客人还没走,这两日都得有人盯着。”   谢景揉着王悦大腿的手微微一顿,他抬手轻轻揽住了王悦的腰,低声道:“那我送你回去,胃伤成这样,别再喝酒了,宴上让王有容把黄酒换成枣汤,早晚记得喝药,别嫌麻烦。”   “嗯,我记得。”王悦点点头,一双眼紧紧望着大清早念念叨叨的谢景,慢慢凑上前去。   谢景低头望着王悦,不知道王悦要干什么。   王悦伸出手抚上谢景的脸,忽然用力将人压在了床上。谢景明显顿了下,没反抗。   王悦低头看着被他压在身下的谢景,忽然笑了起来,谢景昨晚挺欺负人,他还记得,他凑近了些,低声道:“问你个事。”   谢景望着他,“问吧。”   王悦笑道:“昨晚舒服吗?”   谢景闻声顿了许久,望着身上的王悦,终于点了下头。   王悦又问道:“喜欢我吗?”   谢景一双眼静静地望着他,点了下头。   王悦笑了起来,伸手将谢景的手腕抓住了,用力地扣在了床上,他低下身打量着谢景,热气轻轻喷在谢景的脸上,他沙哑着声音问道:“想不想要我?”说着话,他抓着谢景的手腕紧了下。   谢景忽然就没再说话。   王悦有些衣衫不整,他早上刚起来,浑身都没力气,王悦自己是知道自己什么样子的,他这副模样,用谢景的话来说,叫不成体统,是很不像话的。他本来就是不像话的人。王悦看着谢景笑了起来,又问道:“想不想?想就说出来,你们谢家人不是声称自己很坦荡的吗?”   谢景看了王悦许久,终于抬手拦着王悦翻了个身,轻而易举地将人压在了身上,两人一下换了位置。   王悦一愣,他还没怎么反应过来,下一刻手腕就被人抓住扣在了床上。   “你干什么?”王悦本来就浑身酸软没什么力气,他忙道:“我开玩笑的!我求饶行吗?”再做一次估计他今天真下不了床了!   谢景望着他,眼神一点点温柔起来,他抓着王悦的手腕将他的两只手扣在了王悦的头顶,他低头吻了下去。   王悦摇头挣扎了两下,没挣开,渐渐却没了动作,他仰头不声不响地回应着谢景,双腿不自觉地虚搭在了谢景的身上。王悦暗骂自己没出息,在谢景跟前他就从来没有骨气这种东西,他微微仰着头一点点与谢景认真地接吻。   王悦不知道别人喜欢一个人是种什么感觉,他喜欢谢景的时候,他恨不得将谢景供起来,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供起来。   谢景渐渐松开了对他手腕的钳制,王悦抬手,轻轻环上了谢景的脖子。   谢景停下来的时候,王悦猝然别过头低喘了口气,谢景看着他错乱的样子,抬手一点点将他的头发梳理好。他没有碰王悦,揉着他的脑袋低声道:“回去后别喝酒。”   王悦喘着气,仰头看着他半晌,终于认命地点点头。   谢景看着大口喘着气的王悦,忽然笑了笑,他低头亲了下王悦的额头,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就有些不想放王悦走了。就这样,将这个人一点点困死在自己的怀中。   想想而已,他扶着王悦起身,“我去给你拿衣裳。”   “嗯。”王悦看着谢景掀开床帐走出去,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天,轻轻笑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么,按道理说,他觉得他这时候是笑不出来的,可他确实在笑。香炉安静地燃着安神香,晚秋的风徐徐吹过谢家厅堂,王悦听见窗外三两清丽的鸟鸣声,伸手抓着被子慢慢蒙住了头,困倦地闭上了眼。   花好月圆,万事如意。   王悦唯盼日子这样细水流长下去,无波无折。   然后是什么?王悦想了想,打算戒酒。   一转眼两三个月便过去,冬日到了。   建康冬日的第一场雪下得很细碎绵软,大街上的小姑娘换上了温暖的冬袄,走街串巷叫卖干枣蜜饯的小贩纷纷戴上了厚实的冬帽,连那叫卖声都沙哑了些,一夜之间,似乎冬日就到了江南。   王悦这头刚打算戒酒,没到两日,陶瞻便上门喊王悦喝酒去。王悦心说你来得还挺是时候。   酒坊里,王悦喝水,陶瞻喝酒,两人对面而坐。   “我收着消息,说是王敦病了,有这回事?”陶瞻端着酒碗瞧了王悦一眼。   “哪里来的消息?”王悦诧异地望向他。   陶瞻斟酌了片刻,直说了,“陶家收着的消息,我父亲给我的。”   王悦闻声顿了许久,“不会吧?”   “你回去问问你父亲不就知道了?”陶瞻将酒一饮而尽,拍了下桌子,“再上一坛!”   王悦想了会儿,觉得也有道理。   回来问过王导后王悦才知道,王敦还真的病了。   王导彼时正在堂中修剪些花草,他看了眼陷入沉思的王悦,开口道:“你的身体好了?”   王悦回过神来,点了下头。   王导看了他一会儿,平淡道:“冬日到了,天越来越凉,记得多加件衣裳。”   王悦点了下头。   王导倒是没说别的,看了两眼王悦,便让他退下了。   王悦看出王导的冷淡,倒也没多说,自觉地下去了。一出院子,他便看见王有容匆匆赶来。   “怎么了?”   王有容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交给王悦。   王悦神色原本挺正常,刚一打开那信,他便顿住了,看了许久,他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   秦淮河上飘着碎雪,偏远渡口有如一夜春风吹过,千树万树开满了惆怅梨花,王悦站在树下等人,碎雪压低了枯枝,砸在了他的头上与肩上,他没说话。   有脚步声在身后轻轻响起来,他微微一僵,终于回头看向来人。   来人撑着把淡褐色的竹骨伞,一身素色长衫,眉眼如远山,隔着雪幕,王悦瞧不清他的脸,。   王悦顿了会儿,行了一礼,平静道:“参加陛下。”   年轻的帝王负手立在雪中,看了眼王悦那满肩满头的落雪,“宫里临时出了点事,我来迟了。”   王悦点了下头,他与司马绍太久没私下见面了,两人之间生疏得让人心惊,这一年确实发生了太多的事,意料之中的,意料之外的,两人之间有些一言难尽。说句实话,王悦对司马绍这次忽然私下约见他这事并没什么底。   “走吧,去船上坐下谈,再冻下去我看你快冻傻了。”司马绍看着王悦,忽然笑了下,这人从前对他可不这样,从前哪里还敢指望他等自己,他王家大公子别一个不高兴走人他就能谢天谢地。   不知道是不是天太冷了,司马绍觉得心中有些冷,刺骨的寒意似乎从衣襟往里头钻,他看着没动作的王悦,径自朝着那河上的画舫走去。   王悦看着年轻帝王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回身平静地跟了上去。   司马绍今日还能杀了他不成?怕什么?王悦掀开船帘走了进去。   船夫点点头,轻轻将画舫撑离了水岸,一直轻轻荡到了秦淮中央,四方天地全是雪,画舫宁静得仿佛是个无人之境。   王悦在炉子边坐下了,身体一点点回暖,雪水融化一点点顺着头发往下滴,他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年轻帝王,两人谁都没说话,直到王悦看见司马绍递过来一张帕子,他顿了一下,伸手接了,擦了把脸上的雪水。   司马绍看着他的样子,忽然笑了下,“你瘦了很多。”   王悦没想到司马绍开口来这么一句,僵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嗯。”说得好像平时两人在朝堂不见面似的,王悦觉得怪渗人的,却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就在王悦沉思的时候,一只手忽然朝他的脸伸了过来,王悦第一反应是往后退,随即又猛地僵住了。   司马绍伸出手,从他的头上将碎枯枝扫下来,他看着王悦那副样子,忽然笑了下,似乎是在嘲笑王悦胆子小,又似乎是嘲笑王悦大惊小怪,他转着那根枯枝,就像是儿时王悦捉弄他一样,脸上有些莫测又有些漫不经心。   王悦嘴角一抽,觉得这人真是……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司马绍你一个皇帝,你敢再无聊些吗?他开口提醒道:“冬天的天黑的快,这已经是黄昏了,天不一会儿怕是要黑了,陛下找我何事不如直说。” 第86章 承喏   “你近来可好?”司马绍忽然轻笑着问了一句, 问得王悦微微一愣。   两人的关系似乎一下子脱离了君臣, 只一句简单寒暄,听得王悦失神了良久。   “挺好的。”王悦烤着火,想了半天回了这么一句, 话是真心话, 听上去却有些敷衍。他话一出口, 意识到自己与司马绍到底是回不去了。   “什么叫挺好的?在朝堂混日子总归有不顺的地方, 有什么糟心的,说来让我听听。”司马绍一直望着王悦。   王悦低头笑了下,他再不顺能有司马绍不顺?半斤八两, 两人还在这儿喘上了。他轻轻搓着手, 低声道:“不顺的事, 我想想啊, 一个豫州,一个荆州。”   “荆州?你还真打算同你伯父翻脸了?”   王悦抬眸看了眼司马绍, 自古帝王心思难测,他一时之间竟是不能判断司马绍这话是在试探些什么,顿了半晌,他低声笑道:“我的性子你也知道, 王家四百多年的忠义招牌不能砸我手里头,王敦若是真的反了,我必然给江东一个交代。”   “你才二十岁,说话怎么同你父亲一个腔调了?”   王悦听司马绍错开了话题他有些稍稍诧异,他面不改色地接下去:“我也不能当一辈子傻子不是?王导老了, 这一大家子人我不养活谁养活?”   “确实是。”司马绍点点头,“前些日子郗王两家大婚,我总觉得该是你,没曾想最后换了个人,怎么,你瞧不上人郗家小姐?郗家家业可不小。”   “陛下说笑了。”王悦笑了下,“哪关什么家业的事?郗家那小姐打一开始便是是为了王羲之来的,两人一早便私定了终身,人郗家大小姐说了,王羲之是个建康街头要饭的她也嫁,两家长辈瞧着这对没脸没皮的,心里头早骂了千百遍,这不是拿他们没主意嘛。”   司马绍终于笑出了声,“王长豫,你像防贼似的防着我,我不就问了你一句郗王两家联姻,你这撇得干干净净的。”   王悦看着司马绍,颇为无语,场面话他该说的能不说?他还没真被司马绍这么直接拆穿过,一时也有些哭笑不得。合着半天白装了。   司马绍笑道:“我看你确实是瞧不上郗家大小姐,不过你年纪也大了,建康城里合适的女儿家也该挑一个了,喜欢上谁了,不如同我说说,念在同窗情谊,我帮你赐婚,如何?”   “不急,这事我自己心里有数。”王悦说着话,心里头漫不经心地想,司马绍还操心上他的婚事了?不会是前段日子建康城传他与司马绍龙阳之好传得太广,司马绍为了清白名声要给他塞女人吧?王悦可是记得,司马绍是知道自己喜欢男人的。他开口道:“不必了,这事我自己考虑就成。”   司马绍看着王悦那副样子,忽然笑道:“你怕什么?我又不抢你东西,打小除了你拿我的东西,我动过你什么了?”   王悦望着他,闻声手微微一顿。   司马绍话一出口就反应过来了,他看了眼王悦,隔了半晌才低声笑道:“文君,她不算吧?”司马绍想起那位温柔贤淑的帝后,他的妻子,抬手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下火炉里的炭火。   王悦此时再想庾文君,年少的情愫真的是丁点没剩下了,他曾欣赏过那女子的桀骜与才华,翻阅过她的传记之后,对这位摄政天下的大晋皇后心怀敬佩,仅此而已。他抬眸盯着司马绍,从对庾文君的记载,忽然便记起这人在史书上的记载,尚未刹住便已经开口问了一句:“司马绍,你信命吗?”   话一出口,王悦就意识到,自己想问这事儿很久了。   说来也奇怪,王悦打现代回来晋朝也快一年了,曾经的那黄粱一梦在他的心底一直徘徊着,他偶尔也记起晋书上那些并不算准确也并不算详细的记载——关于这个时代的记载,但他却从未想过同任何人说这件事,哪怕是谢景,枕边之人,他都没提过一个字。谢景分明是不记得过去了,谢景依然是谢景,可他与过去的联系已经彻底断开了,王悦心里头有些不安,他不知道谢景是怎么来的,他更怕谢景哪天一走了之,干脆便将所有的过去都一并封存。   所有的事儿都被他压到了心底,直到这个下着小雪的黄昏,画舫中他坐对着年轻的帝王,思绪如大雪压在了他心头,一时竟克制不住。他觉得他和司马绍才是真正相似的人,他们都是走在历史之中的人。   王悦看着面前的司马绍,果然刚一问完话,司马绍就笑了。   你信命吗?   这话王悦自己也觉得问得可笑,他与司马绍是什么人?魏晋的水土养育出来的人,平生不曾有向谁低眉,他们对命数一说向来嗤之以鼻。   王悦没怕过,他自从活着回来,这条命都是白捡的,除了谢景,他真的没再怕过什么。   司马绍淡笑道:“这话不像是你能问出来的,我信命啊,为何不信?活到最后不过一抔黄土,这便是命了。”他烤着火,火光印在他的脸上,显得他整个人极为莫测,“往多了算,人活百年,三万六千日,明知是个死,难不成还不活了?”   “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王悦点点头,颇为赞同。   说这话,一瞬间王悦整个人都鲜明慵懒了过来。   “嗯,还是要做。”司马绍盯着王悦看,如今的王悦在官场淫浸过一段时候,很少有像现在这样一刹那间锋芒毕露的时刻了,他与王悦两人骨子里有着极为相似的血性,王悦眼中有亮光的时候,他的血跟着在沸腾。   没人比他更了解王悦在想什么,倘若石头滚下来砸到他们的脊梁,他们是能疼到一块儿去的人。司马绍盯着王悦瞧了许久,没能转开眼。   说再多,日子还是要继续过,是这么个道理,怕也没用。王悦不知道为什么,坐在这儿和司马绍聊了会儿,一直悬着的心竟是稍稍松了些,大约是感觉到这世上还有更不容易的人,忽然觉得脚底下这条瞧不见尽头的路走起来也有个伴,心里安定了些。   他与司马绍自然不是一条道上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敌对,但是两人境遇是一样的,两人走路,都是两眼一抹黑。八个字吧,聊以慰藉,与君共勉。   司马绍静静望着王悦,烤着火的手缓缓攥紧了,年轻的帝王很多年前就学会了不动声色,学会了隐忍,他盯着王悦,眼中漆黑一片。他只是有些怀念,过去的、过不去的,所有的一切他都在止不住地怀念,手竟是轻轻颤抖起来。司马绍的眼神一暗,扭头朝桌案看了眼。   他瞧见一旁的案上摆着酒,随手捞过来便倒了一杯,王悦瞧他那副自来熟的样子,心里暗笑这人也不怕他下毒,结果一抬头就看见司马绍将酒杯递过来了。   王悦觉得他真是低估司马绍了,这人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活成了人精啊。   皇帝赐的酒,不喝那是违抗君命。   王悦接过酒杯,低头喝了口,一尝到味道差点没忍住。   甜的?   糯米枣汤?   他低头看着手里头的杯子,脑海中瞬间想起一个人,王悦简直哭笑不得,他简直是服了谢大公子了,快一个多月了,自从郗王两家联姻后,他没沾着一点酒,犹记得当初忽然在王家绝迹的五石散,王悦有种预感,他可能一辈子都沾不了酒了。   司马绍那边低头也尝出了味道,含在嘴中顿了片刻,眉头极轻地抽了下,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他轻挑了下眉看向王悦。   王悦能说什么,镇定地抬手又喝了口,硬生生将甜枣汤喝出了一种烈酒滋味。对着司马绍,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司马绍看着他半晌,眉头终于极轻地抽了下。   王悦分明没什么心思继续聊下去了,他与司马绍确实没什么可聊的,两人坐在秦淮河的船舫里大半天,统共就没说几句话,最后两人纯粹是坐在里头烤着火听着江雪砸船篷,司马绍没说走,王悦也只能陪着皇帝陛下干耗在船上,眼见着黄昏一点点暗成了雪夜,炉子的火都快熄尽了,司马绍仍是没有起身的意思。   王悦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终于,夜一点点深了,船舫中是真的伸手不见五指了,王悦没办法起身去点灯,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司马绍的声音,隔着黑暗,他判断不出司马绍说这话是出于什么考虑,也猜不出年轻的帝王说着话到底脸上是什么表情。   “自王敦首叛以来,朝中许多事多亏你了,我该谢谢你,说实在的,我也颇没想到,在这种时刻你仍是向着我。”   王悦点着灯的手极轻地抖了下,他向着司马绍吗?不说是与不是,王悦觉得很有意思,两人早说清楚了,过往情谊全部作废,司马绍再提这些,他总觉得是帝王心术。王家以后必然是他掌家,他与司马绍便是活生生的又一版晋元帝与王导,放在这前提下,司马绍这一句话其实相当耐琢磨。   皇帝是与王家有求和的打算?   短短一瞬间,王悦的心思已经兜了几百圈,再开口时,已然是真真假假的怅然若失,“那是我的本分。”   司马绍笑了下,不知道在笑些什么,他说:“走吧,我累了,我瞧着你也累了,今日便到此为止。”   船夫撑着船一点点往岸上而去,司马绍起身去了船舱外走,王悦顿了片刻,跟了上去,一掀开帘子,冷气扑面而来,外头冬雪月夜,秦淮河上烟波浩荡缥缈,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这一艘孤舟行在大雪之中。   司马绍负手立在船头,瞧着这夜色中江山如画,雪落了他满头满肩。   王悦立在他身后不远处,觉得这背影确实是绝了,昂然魏晋风骨。他忽然开口道:“司马绍。”   司马绍明显僵住了,太久没听见王悦直呼他名字,他一时愣住了,他回头看去。风雪中立了个清秀年轻人,模样熟悉又陌生。   王悦看着他,道:“若是王敦有朝一日真的反了,琅玡王家绝不徇私,我可拿性命与你保证。”   司马绍望着他许久,终于开口道:“我相信你。”   王悦心中咚的一声闷响。   船靠岸停了,王悦护送司马绍回宫,等到那人消失在宫墙之中,他这才回身,猛地松了口气。如今与司马绍打交道,确实挺累的,这一晚上他浑身紧绷着就没有放松过。   王悦回身往外走,上了马车直接回王家,走到一半,忽然又想回去做什么?他命车夫转头往谢家走。   自打一喝到船上的酒,他就知道谢景什么都知道,这人本事真是通天了,对皇帝私下约自己这事不仅了若指掌甚至还提前做了安排,这事王导都不一样办得到。   王悦莫名想笑,按道理说他这人打小不喜欢被人管教,可对谢景,他真不敢有脾气。他怕谢景怕的要命。   王悦敲开谢家大门,推门走进谢景的院子里,雪落了他一身,他在屋檐下脱了外套抖了抖,推开了漆黑的屋子。   屋子里静悄悄的,这个时辰谢老大夫这种死板又讲究养生的人早睡了,王悦蹑手蹑脚地拨开床帐摸上了谢景的床,被窝里头很暖和,他乍暖之下哆嗦了一下,随即感觉一只手抱住了自己。   王悦诧异地抬头看去,他浑身都被裹到了温暖之中,寒意一下子散去。   大半夜没睡的谢景给王悦塞了塞身侧的被子,低头捂住了王悦冰凉的手,一点点替他暖着,没说话。   王悦感觉到脚下垫了个热乎的小圆炉子,他觉得好奇轻轻踹了下,随即被谢景压住了,没知觉的脚渐渐回温,他这才发觉自己手脚凉得跟块冰似的。   “你没睡啊?”王悦仰头低低问了一句,因为熬夜的缘故鼻音很重,听上去有些软,特别好欺负。   “嗯,你怎么没回王家?”   王悦心想回王家做什么?大冬天他可不想独守空房,他低声笑道:“我想你了阿。”   谢景感觉到王悦抱紧了自己,眼中一下子柔和起来,他轻轻抚着王悦的脖颈,“司马绍回宫了?”   “嗯,在船上聊了大半天,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王悦一想起来就觉得累,“他大约是想与我和解,我倒是能懂他为什么这么想,如今的局势和王敦上回进京前已经大不一样了,他吃过一次亏,如今回来找我是必然,他也知道我肯定帮他,大抵便是这样,没别的东西了。”   “太晚了,睡吧。”谢景忽然抬手将人裹紧了些。   王悦一愣,望了眼谢景,随即点点头,“嗯,好。”   谢景轻轻摸了下王悦的脖颈,看着他闭上了眼,在自己怀中沉沉睡去,他的眼神渐渐温柔了起来。过了许久,他将王悦一点点压入了怀中。王悦怕是不知道他为何醒着。   不知从何时起,他夜里便无法一人入睡了,他非得将王悦压在怀中才能睡得着。谢景觉得这是种病,且隐隐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他不想治。 第87章 压岁   过年了。   王悦在尚书台跟着王导做事, 百忙之中还是给谢景挑了件礼物, 谢大夫过完年二十八了。   王悦到底是个曾经风流过的贵公子,哄人自有一手,他知道谢景作为谢家大公子不缺什么东西, 寒冬腊月, 王悦给谢景送了一院子碧油油的兰草。他把自己住的院子刨干净了, 挖出了八百多株珍贵兰花, 全种在了谢景的院子里。   王悦不是第一次给人送花,他小时候便很知道讨女孩子欢心。   但他是第一次给谢景送花。王悦每次看见谢景那冷冷清清的屋子就觉得凄凉,难为谢景在这么个没人也没东西的地方住了十多年, 这地方压根没丁点活人气息。他觉得谢景不该过这种日子, 给谢景送了一院子的兰花, 若是这群花熬得过冬天, 明年春日这院子将会热闹非凡。   王悦想象了下谢景站在花丛里的场景,觉得有些好笑。他如今才知道, 喜欢一个人时,原来真的会恨不得将世上最好的东西送给他。他如今就想将天底下所有好东西全送给谢景。   古人说烽火戏诸侯,原来不是没有缘由的,喜欢一个人时, 真的会千金搏一笑。   他是私底下种的兰草,走之前他还在琢磨,下回可以拖着谢景在兰草丛中做,王悦觉得自己真他娘的是个人才。王悦很得意。   谢景傍晚才回来,推开门的那一瞬间他愣住了。   院子里还有小堆的雪, 堂前池边栽满了去叶的兰草,去叶的兰草有些秃,那样子并不多少好看,可等来年的春风一吹,便是人间无限风光。谢景在门口站着望了许久,进去时他竟是不知道往哪儿下脚。他难得有些无措。   廊下的桌案前放了盒点心,点心盒下头压着张纸。   谢景走上前去将纸抽出来看了眼,纸上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熟悉楷书。   “岁岁平安,日日想我。”   耳边仿佛想起少年轻浮挑弄的声音,谢景的手抖了下,他望着那张纸上熟悉的字迹,站在原地久久都没说话。心口像是被轻轻敲了下,三两束阳光照了进来,将他冷了许多年的心一点点捂热了。他忽然很想见到王悦,把那人攥手里头,紧紧地攥在手里头。   满院子的兰草都在安静地等待来年春日。   谢景攥着那张纸许久终于笑了下,在这无知无觉的三十年里,他头一回对开春有所期待。   在自家院子里头逗弄自己的小堂弟王允之,王允之今年十岁,是琅玡王家后辈里难得像模像样的子弟。王悦很喜欢王允之,这孩子认真的样子和谢尚有些相似,不同的是谢尚不禁逗,而王允之被逗了只会红着脸。王悦一贯喜欢恃强凌弱,就爱欺负老实人,他在院子里拉着王允之的手话家常。   王允之觉得他这堂兄可能是有病。他涨红了脸站在原地看着王悦,没敢把这话说出口。   王悦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下他的脑袋,“说说,喜欢本世子吗?”   王允之犹豫了一下,摇了下头。   王悦从袖中掏出一份压岁钱。   “喜欢!”   王悦:“……”   王有容一进院子便瞧见王悦在逗弄王允之,嘴角抽了下,他刚想悄无声息地去隔壁书房,却被王悦喊住了。   “王有容!”   王有容回头看去,王悦懒洋洋地坐在院子里头晒太阳,卷着袖子撑着膝盖,一点也不文雅,他心里头腹诽了一句“成何体统”,朝着他走了过去。“世子。”   王悦从袖中掏出一叠压岁钱,“给你的。”   王有容看着那红彤彤的纸忽然一愣,“给、给我的?”   王悦点点头,他走上前去,一把揽过了王有容的肩,道:“我王家也不能亏待了你,拿着买点新脂粉新衣裳,出门去逛逛春风坊什么的,潇潇洒洒过个年!”王悦拍了下他的肩,“玩得高兴点。”   王有容大为震惊,忙道:“不敢不敢,世子我哪里敢去那种地方!”   王悦看了他两眼,眉头抽了下,“是吗?”   王有容忙点头,“世子,我可求你了,你别寻我开心了,教人听见了不好。”   王悦望着他许久,忽然笑道:“是吗?我听说春风坊那小罗舞跳得不错,转起来跟飞天的菩萨似的,不输细腰胡姬,你前两日在床上说要娶人家,还哄她给你生个儿子,你……”   王悦话未说完,王有容拱手一行礼,“世子!过年好!万事如意恭喜发财!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他拿着钱扭头便走。   王悦:“……”   王有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一下子便没了影,那样子跟后头有鬼在撵他似的。   王悦看得嘴角抽了下。他回过头,正好瞧见王允之捏着压岁钱站在原地,似乎想要开口却又不敢。王悦鼓励地看着他。   最终,小孩终于把压岁钱往上送了松,低声道:“堂兄,我也想看飞天的菩萨。”   王悦:“……”   王悦真的带了十岁的王允之去逛窑子,他们冒着大雪去了秦淮销金窟,细腰的胡姬踩着鼓,金纱的秋娘弹琵琶,白头的乐师横吹笛,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赤着脚从楼下跑下来,王允之第一次瞧见这场景,台上的舞姬转起来原来真的像飞天的菩萨。   王允之直接看愣了。   王悦摸着腰间的笛子没说话,他眯了下眼,记起眉目舒朗的男人给他吹笛的样子,漫不经心地笑了下,也不知道谢景瞧没瞧见他给种的一院子花花草草。   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逛完窑子回来的路上,王允之和王悦已经很熟络了,他抓着王悦的手和他不停地说刚才那些场景,冷风吹得他直哆嗦,他裹紧了狐裘,脸红扑扑的,显然很是兴奋。女人堆里滚过了,王家小公子今日大涨了见识!   王悦一路上都没说话,安安静静地听着王允之吹嘘,长道黑暗,雪中坐着衣衫褴褛的老人抱着孙女,王悦望着他,慢慢停下了脚步,身后依稀传来秦淮红场琵琶声,随之而来的还有稠腻的酒香。   王悦拍了下王允之的肩,一行人走了,停下了,又离开了。   老人摸着眼前的钱,忙抱着孙女起身说“多谢郎君”,可那一行人却已经走远了。   回到王家的时候,王允之忽然拉了下王悦的袖子,“你为何给他钱?二叔说了,身居高位者,不施于人。”   王悦回过头看着他,顿了会儿才道:“我没有给他钱,那是我给他孙女的,过年了,小孩子都应该有压岁钱。”   王允之顿住了,“可他会拿去喝酒赌钱。”   “你怎么知道的?”   “贫者尤贱,你不该给他钱。”   “谁说的?”   “伯父,镇东大将军都督六州军事。”王允之说这话的时候,一张脸肃然。   王悦看了他一会儿,蹲下身望着他,“你这些话都是别人那里听来的,别人都传烂了,不好玩了,这样吧,我今日教你一句新的,下回你拿去说着玩。”   “什么话?”   “老子的钱,老子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王允之睁大了眼看着王悦,怔在了当场。   王悦看着他那副样子,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他拍拍王允之的脑袋,将呆愣的王家小公子送回了院子,有钱人王悦本想回去睡觉,结果大半夜侍从通报说是有人求见,王悦脚还没踏入院子,人又出去了。   喝得烂醉如泥的陶家二公子正在撒酒疯,就在琅玡王家院子里头,他自横刀向天笑,王恬养的几条大狼狗被他追得满院子窜。   王悦站在门口支着下巴看了会儿,回头对着那侍从说:“去,打桶水来!”   寒冬腊月,当头一盆冷水,浇得陶家二公子差点没魂魄出窍。   王悦终于走上前去拍了下陶瞻的头,“怎么了?陶二,喝傻了啊?”   浑身湿透的陶瞻猩红着眼,就在王悦以为他清醒了,他忽然刷一下拔刀指向王悦,“谁能杀我?”他猛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谁敢杀我?”他仰头大笑。   王悦:“……”   这大过年的,瞧着一个个的都疯了啊!   费了好一番功夫,气喘吁吁的王悦终于拍了拍手,命侍卫将捆好的陶家二公子裹上被子扛回去,他目送着他们远去,依稀还能听见夜风中传来几道怒吼,“谁敢杀我?谁能杀我?!满朝文武皆妇人,四海之中无男儿!谁敢杀我陶道真?!”又是几声猖狂大笑。   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的王悦嘴角终于抽了下。   妇人妇人!一天到晚骂人就这两句,妇人招你惹你了?   王悦被陶瞻一折腾,也没了睡觉的心思,拍了下手,见天色还早,他索性转身去了谢家。   大过年的,乌衣巷到处挂着灯,一路上皆是火树银花,那是与外头截然不同的雍容场景。这毕竟是乌衣巷,朱衣权门之地。   王悦大半夜叩开了谢家大门,去了谢景的院子。   “过年好啊,谢大公子?”   谢景打开门,瞧见廊下一人倚柱而立,朱衣抱手,袖口半截滚烫的猩红纹章。   王悦正盯着他瞧,道:“我送你的东西还喜欢吗?”   谢景顿住了。   王悦忽然笑起来,朝着谢景走过去。   谢景伸手将扑过来的人揽住了,下一刻他就感觉王悦将他用力地压在了墙上,王悦抱着吻了上来。谢景没有动作,任由王悦勒着自己的脖子,他纵容着王悦的肆意,细雪落在身上,一下子化开了,他瞧见了王悦湿漉漉的眼睛,明亮而清澈的一双眼,在昏黄灯光下清亮得惊人。谢景的眼神暗了下来。   王悦压着谢景,用力地吻着他,他是很会放肆的,尤其他知道谢景惯着他,他于是更加放肆碾压着,唇舌间甚至感觉到了疼痛感,他一点点抱紧了谢景。他是真的喜欢这个人,他想一辈子对他好,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送给他。   他都想为谢景去点烽火台!   王悦一直压着谢景,直到自己喘不上气才终于松开手。他望着谢景,忽然笑了起来,“大冬天还穿这么少出门?知不知道冷?”他一把拉着谢景入屋,发觉屋子里竟然没生火炉,他冻得一哆嗦,扭头便去烧炭。   谢景望着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的王悦,终于开口问道,“这么晚了,怎么想到过来了?”   王悦生好了炉子,拍了下手中的灰,起身朝着谢景走过去,“这两日过节,上门的官员多,我有些忙,过些日子便好了。”他摸摸谢景的手,果然很凉,他随手便将谢景的手捂住了,拉着他在床上坐下。   谢景望着低着头的王悦,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充满了,再没有从前那股空荡荡的感觉。   王悦忽然道:“对了,我今晚陪着王允之去了趟秦淮,王家后辈里没多少像样的子弟,我看来看去,也就他还成,我打算让他跟谢尚在一块学学东西,你不嫌弃吧?”   谢景看着他雪白的脖颈,低声道:“不会。”   王悦又道:“这两日和王导聊过了,我打算让谢尚入王家任职,我想问问你的意思,你若是同意谢尚跟着王导学东西,剩下的事我来安排就行。”他看向谢景,“官职五品起步。”王悦说实话心里有些没底,谢尚前途无量,他谢家不缺这么个职位,谢景若是拒绝也是意料之中。   谢景看了他两眼,点了下头,“可以。”   “真的?”王悦有些惊喜地看着他,“你若是同意,这事我可就去办了!”   谢景点了下头。   “你怎么什么都依着我?”王悦笑了起来,他凑近了谢景,看了他许久,忽然道:“真这么喜欢我?”   谢景望着王悦没说话,那副正经的样子看得王悦喉咙阵阵发紧。他真是喜欢谢景这副斯文样子,那双黑色的眼睛看得他心尖发痒,他伸出手去,“我老是听王有容说谢家大公子城府极深,我怎么就瞧不出来?”王悦抬手抚上谢景的脸,低声笑道,“还没说呢,我送你的东西喜欢吗?”   谢景终于笑了下,他望着王悦,伸手将人揽过来压在了怀中。他低下头吻住了王悦,动作温柔。   王悦直接揽着他往床上倒,他仰头迎合着谢景的吻,他真是能溺死在这人的眼睛里头。他说,“谢景,你上我吧。”   谢景低头看着王悦,过了许久才终于说了一个字,“好。”   炉子里有火一点点冒上来。   朱红色的衣裳从床边滑出来,破碎的呻吟冒出来,又被咽了回去,变成了近似呜咽的声音,王悦垂着头靠在了谢景的身上,一点点将谢景抱紧了。“谢景。”他终于没忍住,低低喊了声谢景的名字。   那一句“谢景”,让谢景的克制与隐忍忽然间荡然无存。从开门瞧见王悦一身朱衣抱着手立在廊下的那一刻起,他就想要王悦。   他按住了王悦的手,低头顺着他的额头吻了下去。   夜半时分,外头的雪下得越来越大,谢景看着在他怀中疲倦地沉沉睡去的王悦,他看了许久,拿被子小心地将王悦掩好了。王悦在睡梦中缩了下,往他怀中靠了下,无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胳膊,谢景看了会儿,抬手抚了下王悦脖颈,他拿指腹轻轻擦了下上头的吻痕,一双眼暗得厉害。   王悦埋在了谢景的怀中,感觉到不舒服,他低声求了句饶,没了下文。   谢景看了许久,终于掏出一封崭新的压岁钱,轻轻压在了王悦的枕头下。   打更人巡街过巷,在风雪里敲了最后一更鼓。   那是东晋太宁元年的最后一刻。 第88章 绸缪   太宁二年新春。   收到了压岁钱的王悦很是惊喜, 吃过早饭后, 他离开了谢家。   新雪初霁,他一到王家,就瞧见王导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下棋。王悦脸上的笑意敛了敛, 他站着看了会儿, 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 他拎着壶热茶回来。   王导正敲着棋子,听见倒茶声时抬头瞧了眼,瞧见是王悦, 他神色冷淡, 没什么反应。   “下棋呢?”王悦在他对面坐下, “我跟你来一局?”   王导望了他一眼, 没什么表示。   王悦捞了袖子收拾棋子。他从前当纨绔,常年混迹赌场, 下得一手好棋,赢了不少钱。   王导没说话,瞧见王悦捞了黑子。   开局便是杀,驰骋之意跃然棋盘之上, 王悦这辈子下棋,只玩“逐鹿”这一手,无往而不胜。   王导瞧了他两眼,慢吞吞地落子去挡,可开局便落了下风, 越往后越挽不住颓败之势。他倒是没说什么,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   王悦开口道:“一个人想什么呢?”   王导扫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淡漠,“东南传消息过来,开春怕是有大动作。”   “你也觉得他要反?”王悦把话说得很直白。   王导把话说得更加直白,“王敦今年必反。”   王悦顿了下,抬眸看了眼王导,许久才道:“这件事我会处理好,你在朝中不必担忧这些,我答应过你。。”   “你如今还有心思在王家?”   王悦知道他暗指谢景,执着棋子的手停住了,他低声道:“我知道我自己该做什么,我没忘过。”   “你若是真的知道分寸,便不会在这种时候做出此等荒唐的事。”王导瞧见棋走不下去了,停下了手,他望向王悦,“你昏了头。”   王悦沉默了许久,开口道:“荒唐吗?我倒觉得拉拢陈郡谢氏不亏。”   王导看了他两眼,道:“你听不进去我的话,到头来吃亏的是你自己。”   “我不在乎。”   王导听了这四个字感慨非常,少年得志便猖狂,说得便是这种人。他望了眼王悦,“日久才见人心,你以为自己多了解他?”   “称不上了解,略知一二。”王悦将最后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我很欣赏他。”   王导没再继续说下去,脸上也没有丝毫的怒其不争,他只是冷淡地望着王悦。很少有人知道,王导其实并不爱说教,说再多不如摔一跤来得长记性,王悦与王恬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他懒得说太多。   雪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两人坐在棋盘前良久无话,父子俩都听见了那雪敲枯枝声。   王导避开了这话题不谈,缓缓道:“王敦卷土又来,江东必乱,今早书信到了。”他从袖中将书信掏出来扔在了王悦的面前,“看看。”   王悦伸手去接那信,抖开看了眼,神色一变。   王敦新春之际开了杀戒,他杀了一批王家人,东南那马蹄下,从今日起多了王家人的尸骨。   王导说话依旧慢吞吞的,“王舒闻讯连荆州都不敢回,他和王允之躲在建康,父子俩死活不愿意回去。王敦如今人在东南,他们回去便是个死。”   王悦顿住了。   王敦真的肆无忌惮了,若以往他还有些克制,而今他已然是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八个字明目张胆喊了出来。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武将坐拥东南凭凌晋室的祸端从此埋下了,后世桓温桓玄乃至刘裕,身上皆有王敦的影子。王敦开了东晋乱武之先河。   王悦看了那信许久,低声道:“我至今没明白,他为何执意要反。”   “当年宣帝为何要反覆曹魏?”   王悦闻声望向王导,许久才道:“想当皇帝。”   “是了。”王导望了王悦一眼,“这世道,要当个皇帝太容易了。”谁都知道王敦是义臣,他不动这心思之前,是的确是大晋义臣,而一旦动了这心思,他便再也不是当年那将军了,百万生民之死活,再也入不了他的眼。   王导看着王悦,缓缓道:“在他心里,他已然是大晋皇帝,他回不去了。”   顿了良久,王悦终于开口道,“王敦若是真的反了,我会拦住他。”   气氛忽然微微一变,王导闻声许久都没说话,终于,他抚案失笑,“就凭你?”   这一辈的王家人确实狂过了头,狂得没边了。   王导淡漠道:“没了琅玡王家,王敦依旧手掌数十万兵马称霸江东,而你没了琅玡王家,什么东西都算不上。”   王处仲名震东南之时,世上尚无你王长豫。   王悦没反驳,捞起袖子收拾了案上的那一局棋,他问道:“还下吗?”   王导一声轻笑,“下。”   王悦落子,开局又是那手“逐鹿”。   风云际会之际,英雄不问出路,鹿死谁手,谁又知道?   吃完午饭后,王悦去了趟竺法深的院子,一进去正好瞧见竺法深在泡茶。   滚烫的热水冲入杯中,碧色茶叶舒展开来,竺法深瞧见王悦,笑了下,“怎么有空来我这儿坐坐?”   王悦道:“想世叔了。”   竺法深笑了,“呦,你还想得到我?难得!找我何事啊?”   王悦走上前去,随手便去端那杯竺法深沏好的茶,“叙叙旧。”   竺法深看了眼他那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样子,抬手夺了他手中的杯子,“别喝,你先把话说清楚了!我瞧瞧你是个什么事先。”   王悦心道世叔你一个佛门中人你这抠门的毛病真的该改改了,他拍了下手,不喝就不喝,他随意地找了个地方坐下了,“我记得从前听你讲过,大伯父特别欣赏朝中一个叫温峤的后生,我今日想起来,忽然想问问这事,你再同我说说?”   竺法深笑了,“就为这事?”   王悦点了下头。   “你伯父欣赏的后生多了去了,他前些年瞧见温太真的拜帖,说此人有黄武遗风,随口一提罢了。”竺法深收了他那宝贝茶叶,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王悦,“怎么了,心里头想着算计你伯父啊?”   王悦挑了下眉没说话。   竺法深接下去道:“别想了,他南北征战三十年,什么样的仗没打过,你还跟他斗?”他拢了下茶叶,忽然笑了下,“若是你再不知死活地挑事,下一个死的王家人,或许就是你了,他如今杀王家人就跟杀只鸡似的。”   王悦顿了许久,极轻地叹了口气,“怎么变成这样了。”   “人是会变的。”竺法深回身看向王悦,见王悦皱眉,他笑道:“知道襄城公主吗?”   王悦回忆了下,点点头,“知道。”那是王敦的发妻。   “襄城公主是武帝小女儿,年少时对你伯父一见倾心,两人后结为连理,夫妻情深,一时传为佳话,这事老一辈的官员都知道。”竺法深看向王悦,问道:“知道襄城公主最终是怎么死的吗?”   “我记得是战乱中被流矢射中,不治而亡。”   竺法深闻声笑出了声,“错了。当年你伯父归台,将襄城孤身一人遗弃在了半途上,胡人追上来后,她撞死在树上,死前痛骂你伯父断子绝孙不得好死。后来你伯父对外宣传公主死于流矢。”   王悦忽然顿住了。   竺法深接下去道:“知道为何你伯父这般对她吗?”   “他不喜欢她。”   “为何不喜欢?”竺法深笑了,“公主云鸿之姿,试问谁不喜欢美人?”   “那为什么?”   “没有缘由。”竺法深对着王悦轻声道,“他一时兴起。”   王悦猛地愣住了,竟是许久都没回过神来。他从来只听说王敦那些酣畅淋漓的战事传闻,却从未听过这些东西,一时竟是不能将这些事同王敦联系起来。竟然还有这一出?杀了发妻,只是因为一时兴起?   竺法深道:“不过他对你好是真心的,他没有儿子,你刚出生那阵子,他是拿你当儿子瞧的。”竺法深又道:”可权力场上无父子,他如今想当皇帝,他认定的事便一定会做成,此时亲生儿子拦在他面前他也会杀,这才是王敦的性子,否则你道你父亲在愁些什么?”   王悦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竺法深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道:“人心易变,尤其是权欲这种东西,一旦人心沾上了权欲,便不要拿常理去揣摩。”   过了许久,王悦才低声道:“也是。”   离开竺法深的院子后,王悦想了许多。   好像上回跟王敦见面才不到三个月,仅仅三月不到,王敦已经好似不是他认识的那人了,权欲膨胀之快,令人咋舌。   当世的英雄豪杰似乎都躲不过这条路,当年忠烈昂扬之少年,一旦沾上权欲两字便不可理喻起来,说着要为这中原匡扶正道,其实这话不过是遮羞布,说白了,就是想当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家、狼顾之相的司马懿、路人知其心的司马昭、乃至后来“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的桓温,无一不是如此。   适逢乱世,天下英雄出我辈,都是不世出之豪杰,谁不想狩猎中原?   只是这条路走下去,便不能回头了。自古以来沾上权欲两个字的人,便没有收手这一说,六亲不认亦是常态。   王悦想了许多,最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王悦进了趟宫求见皇帝。   司马绍召见了他。   两人将前尘旧怨都搁在了一边,静下心来商量了三个多时辰。王悦自打两人出了这么多事后,第一次对司马绍掏心掏肺说了许多话。最终他说了一句,“你要信我。”   司马绍看了他许久,问了一句,“你想做什么?”   “我打算派个人去王敦手底下做事。”他看了眼司马绍,“你若是肯信我,借我个人。”   “你想借谁?”   王悦报了个名字,司马绍沉默了许久,低声道:“我考虑一下。”   王悦没等他说完就开口了,“东南局势瞬息万变,你跟我都清楚此事轻重缓急。”王悦望着司马绍,“你信我一次。”   司马绍看着王悦的脸,许久才道:“要我信你容易,你立誓即可,若是王敦真的反了,你亲手杀他。”   王悦忽然顿住了。   “你说什么?”   司马绍略显淡漠地望着他,低声道:“下不去手?”他看了会儿王悦,忽然轻笑了下,“王长豫,你不会觉得王敦此次进京还能如上次一般相安无事吧?他连王家人都开始杀了,你我都知道,他就是想当皇帝,这回连王导都想要他的命了。”   王悦望着司马绍许久,终于开口道:“你想让我亲手杀王敦?”   “王长豫,这是打仗,不是儿戏,你若是不对他下死手,死的就是你。”司马绍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死的还有我。”   “你不信我。”   司马绍闻声忽然笑了声,“我凭什么信你?”   王悦一下子竟是无言。   “不信我你还能信谁?”王悦望着他,终于开口道:“如今除了我,还有谁还愿意揽这烂摊子?你说说看,你当皇帝当傻了?”   司马绍没想到王悦会当场堵回来,下意识看了眼左右,只有两个低着头的小太监在长信宫站着。   司马绍这才想起一开始屏退了大部分侍从。他这才望向王悦,想说句什么教训他,喉咙却又莫名噎住了,许久他才开口道:“王长豫,能不讨嘴上便宜吗?”   “我又没跟你吵。”王悦振袖而立,“我不是和你商量吗?我哪里占你便宜了?”   司马绍感觉他迟早给王悦活活气死,沉思了许久,他抬头看向王悦,“行,温峤我可以借你,这事你着手去办。”   王悦还欲开口。   “闭嘴!”司马绍盯着王悦。   王悦闭了嘴。   王悦拿了司马绍的旨意,回身便想去安排,临走前却又被司马绍喊住了。   他回头看去,“怎么了?”   司马绍看了他许久,问了一句王悦怎么都没想到的话,他问道:“你和谢家那位近日如何?”   王悦愣了半晌,随口回道:“挺好的。”   司马绍望着王悦,“我记得你当年很不喜欢他。”   王悦回忆了一下,觉得司马绍说的可能是当年太学之事,从他仅有的模糊记忆而言,他那时确实不太喜欢谢景,他想了下,回道:“现在又不是当年。”   “是吗?”   王悦点了下头。   司马绍没再说什么,一双眼打量着王悦,“回去吧。”   王悦转身退了下去,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王悦回到王家便开始着手安排,将个个关节都打通后,事情终于勉强妥当了,此时已经是次日凌晨,外头天色大亮,王悦一夜没合眼,跟他一起的还有侍中温峤与陶家二公子陶瞻。   王悦将皇帝的旨意给温峤看了,温峤拍拍胸脯表示没问题包他身上,一副没放在心上的轻浮样子,天一亮他便骑着马赶赴武昌。   王悦对温峤此人还是很放心的,倒是陶瞻有些惴惴,问了一句,“他行吗?”   王悦只说了一句话便打消了陶瞻的疑虑。   “当年他在背后传我跟司马绍玩龙阳,全秦淮赌坊的人赌他活不过两个月,他不也没死?”   陶瞻觉得此话很有道理。   王悦安排完毕所有事情后,已经疲倦得睁不开眼了,好不容易得空,他打算回屋补回笼觉。陶瞻认床,也自己一个人回去睡去了,临走前把东南新的军防布置给了王悦,王悦临睡前翻了下,在上面瞥见了祖约的兵马,一时颇感欣慰。   王悦真怕祖约怂了,到时候东南开战祖约见势不好一个人溜了,光是想象一遍那场景,王悦就想吐血。王悦如今只希望祖小将军保持这个斗志下去,他要是保持下去了,那他就是自己的活祖宗。   王悦决定不睡了,爬起来给活祖宗写信,写完后,睡意也没了,他将地图摊开看了眼。   京口郗家、豫州祖氏,广州陶家,他的食指从长江往下轻轻划了一道,最终顿在了建康的位置,他轻轻敲了下。   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王悦想起皇宫中那位明明如坐针毡却不言胜败的帝王,漫不经心地低声道了一句话,语气轻浮里透出些罕见的怅然。   “微臣不才,敢当身先。” 第89章 芜湖   王悦原以为今春东南的动静会很大, 却不料一个月来风平浪静。消息传来, 说是王敦病了。   不早不晚,偏偏就是这个时候,颇有些“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兆头。   就在王悦思索之时, 新的消息传来, 王敦的病日益好转。   王悦暂定继续观望。   他借用王家的势力将温峤安插到了北方, 此后好长一段日子没收着此人的消息, 再次瞧见温峤这名字时,温峤已是丹阳尹,王大将军面前头等的红人。朝野众人颇为咋舌。   王悦觉得自己果然没看错人, 温峤在溜须拍马这方面确实是个罕见的人才, 就温大人这上位的速度, 多少人甘拜下风。得知消息的陶瞻更是直接来了一句, “他是跟王敦睡了吧?”   王悦忍不住了,他必须要说句公道话, “丹阳尹这位置要能睡出来,爬王敦床的人能从城西排到城东。”   一旁的王有容忙向王悦表忠心,如果真有这等好事,务必不要忘了他。   开玩笑, 能当丹阳尹,清白算什么东西?   晋元帝定都建康,建康归属丹阳郡,丹阳尹相当于丹阳郡守,是京畿地方头号长官, 掌兵权的!建康姑娘们都说了,宁许丹阳尹,不嫁尚书郎。这职位的分量是个人都能掂量出来。所以才说温大人是个人才不是?立国江东以来,能坐这位置的,个个都是人才!   感慨完毕,王悦仔细想了下,觉得王敦让温峤补上丹阳尹的空缺,应该是想让温峤替他监视中朝动静。   一个武将,窥视中朝,这已经不用再试探下去了,王敦的野心昭然若揭,他就是想当皇帝。   不久之后,王悦收着温峤的来信,信上的内容与他之前所料几乎一模一样。   王敦引兵入芜湖,伺机而动,意在中朝。   入夜后,忙活了一天的王悦从尚书台走出来,他搓了下手,抬头看了眼这冻死人的大雪天,雪下得太大,夜路有些危险,王悦斟酌了下,打算在尚书台睡一晚算了。   王悦是个有官职的人,官衔还不低,他是个中书侍郎,在尚书台有自己的屋子。王悦抱了文书回房,反正睡不着,索性夜里再多看会儿。   谢景到尚书台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王家侍卫没拦他,他走过大雪,在阶前停下了脚步。他轻轻敲了两下门,亮着灯的屋子里没有动静,他等了一会儿,伸手推开了门。   王悦坐在桌案前睡过去了,趴在一堆文书里头,他闭着眼睡到天昏地暗。   谢景走过去看了王悦两眼,在他身边坐下了,他随手捞起案上的文书翻了翻,神色有几分冷淡,他看了会儿,换了一封,没一会儿就把手头的文书放下了。大雪拍着竹窗,沙沙声还掺着断断续续的风声,那声音听着有些凶,屋子里却是安静无比,谢景抬眸望向睡着的王悦,将人从地上轻轻捞了起来。   他将王悦抱到了床上,低头打量着他。王悦靠在他怀中,脸埋在了他的袖子里,只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睡得无知无觉。   谢景低头看了许久,终于捞过被子轻轻盖在了他身上。王悦懵懵懂懂的靠在了他怀中。   王悦夜里头是饿醒的,他胃都饿抽了,一睁开眼瞧见谢景,他整个人一懵,下意识伸手去摸是不是真的。他怀疑自己饿出了幻觉。   他的手刚一碰上谢景,谢景就醒了。   王悦也不知道是不是饿昏头了,脱口就是一句,“谢景我饿了。”   大半夜,谢家大公子起来生火煮面。尚书台没多少食材,谢景将余下的两块骨头熬了熬做了汤底,又将菜叶烫了烫,给王悦下了碗面对付一晚上。王悦坐在案前捧着碗吃热气腾腾的面,烫着舌头都没能停下来,他连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筷子在碗里不停地挑,吃到最后连汤都没剩下一滴。这面除了好吃没别的。   王悦觉得自己活像一只饿死鬼,吃完要去投胎的那种,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面,将空碗往案上用力一放,抹了把嘴,动作忽然一顿。   谢景正静静地望着他。   王悦放下了碗,自己先笑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过来看看你。”谢景看了眼那空碗,“还饿吗?”   “还有点。”王悦觉得自己是馋,大冬天的喝碗热汤面太舒服了,一口下去心里暖烘烘的,仿佛四肢百骸都蒸开了,惬意无比。   谢景看了眼王悦那副样子,收拾了空碗筷,起身往厨房走,一刻钟不到,他端着盘蒸肉回来了。在谢家大公子这里,没有君子远庖厨这说法。   王悦闻到那味道乐疯了。   “你哪里来的?”王悦吃得像是几辈子没见过肉似的。   谢景轻轻拍了下手上的烟灰,没多说什么,王悦也听不进去,王悦吃得正欢。谢景看王悦埋头那副样子,觉得他是真的好养活。   王悦吃完那盘子肉,总算是饱了,他喝着茶去油腻,一双眼盯着谢景瞧。忽然他笑道:“是不是想我了?夜里想我想得睡不着,专程过来找我?”他调侃着谢景,语气轻浮得像是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浪荡子。   谢景很早就习惯了王悦偶尔抽两下风,他没什么反应,问道:“这两日很忙?”   王悦点了下头,放下了手中的杯子,“这两日东南那头有动静,我盯着点,忙过这阵子就好了。”   “王敦?”   “嗯。”王悦看向谢景,笑道:“没事,我自己打算就行,你不用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放下了茶杯,捞过了谢景的手,那手莹白修长,骨节分明,就是有些凉,王悦放在手里暖了暖。   谢景望了他一会儿,问道:“你什么打算?”   王悦反倒自己低头笑了起来,“说实话,我还是想救他。”   谢景问道:“王敦?”   王悦难得敞开心扉谈谈这事,“不管别人如何说他,他在我心中终究是我伯父,小时候我犯错了,他都会护着我,如今他犯错了,我想我也该护着他。”王悦眼中沉寂了下去,他低声道:“如今人人背地里都骂他乱臣贼子,却忘记了,当年要不是他与王导在,江东这一盘散沙早被石勒抄干净了,还谈什么中原国祚。”   谢景望着说话声越来越低的王悦,知道他心里憋屈,低声道:“王敦他跟从前不一样了。”   “我知道,王导都说了,他回不去了。”王悦低声道,“当年旧事一件件翻出来,人人都在骂他,我不知道他原来干了这么多事,杀妻、乱上、草菅人命,真是什么事都做绝了。”   王悦顿了许久,望向谢景,“可我总觉得他不该是这样的。”王悦忽然笑了起来,“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你怕是也觉得我徇私。”   “没有。”   王悦也不想和谢景多谈王敦的事,这件事他从一开始便极力避免将谢家人牵扯进来,怕的就是这事影响陈郡谢氏将来的发展。他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下去。谢景也没有再谈。   外头雪下得越来越大,王悦坐了大半个晚上,没什么睡意,反而越来越清醒。   他抬头对着谢景道:“要不你睡会儿?我给你铺床去。”   谢景伸出手拉住了欲起身的王悦,“不用了,坐下吧。”   两人坐到了天明。   次日陶瞻找上门来,陶二公子没什么等侍从通报的耐心,直接进去了,一推开门,“王长豫!”他喊了声,往里头看了眼,忽然一愣。   立在窗前的谢景回头看了眼。   陶瞻上下打量了谢景一圈,确定是张生面孔,没见过,他问道:“你是?”   谢景看了他两眼,“江州长史谢景。”   没听说过……陶瞻顿了大半天,又拔高了声音问了一遍,“你谁啊?”   王悦终于被吵醒了,他刷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揉了下头发,“陶道真?”   陶瞻立刻朝屋子里头看去,“王长豫你在啊?大白天别睡了!走了!皇帝喊你入宫!王敦那边出事了!”   王悦原本扶着额,闻声猛地清醒过来。   王悦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和谢景好好说句话,留了句“你先回去”就往外走,一出门便问陶瞻出了什么事。   “你记得东海王世子司马冲吗?”   “记得。”   陶瞻瞥了眼王悦,“东南那边传来消息,东海王世子病危,王敦和王含到处给他找大夫呢!”   王悦猛地顿住了,“司马冲病危?他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估摸着要死了吧。”陶瞻语气很随意,说话却是一针见血,“这种身份的人活着就是个麻烦,我要是皇帝早把他弄死了,如今消息传来,我倒是想看看,王敦这时候上哪儿再弄个假皇帝去。”   王悦没接话,往皇宫赶去。   王悦过去后才知道司马绍是个什么意思。   他打算趁着司马冲病危,假借慰问之机,派人去探一下王敦的虚实。之前王敦有疾的消息传来,司马绍便已经派人去打探过了,可惜没探出来什么东西,一时也不能肯定王敦究竟是装病还是真的病重,他于是没有妄动,如今他打算派人再探。   王悦寻思了半天,听司马绍这意思,他是是要派自己去?回过神来的王悦诧异地看向上座的皇帝。   司马绍望着他淡漠道:“不派你去,你只需将人接回来。”   王悦顿住了,他本来想解释一下自己倒不是怕死,后来想想解释也多余,便没再说,低头领命。   年前王敦向皇帝请命内镇,如今他与账下幕僚皆在姑孰,兵马则陈列于离姑孰不远的芜湖境内。司马绍如今派出的人分为两支,一支奉皇帝旨意前去探望东海王世子,另一支则是暗中潜入芜湖境内打探王敦账下兵马虚实。   王悦立即着手去安排,动作很麻利。   三日后,夜晚。楼船安静地停泊在秦淮边,雪压了一船,王悦仔细叮嘱了下面的侍从,又把腰牌和书信交给了领头的那王家侍卫。最后,他拍了下那年轻侍卫的肩,低声道:“路上小心点。”   那侍卫深深望着王悦,拱手抱拳,“是!世子!”   王悦点了下头,回身看向月夜中的巷子。   等了半夜,迟迟没人过来。王悦立在船边,轻轻拍了拍身上的雪,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不知等了多久,月夜中终于有脚步声响起来,王悦抬头看去。   小巷子里走出个高瘦的男人,宽大的兜帽遮住了脸。   王悦眯眼看了一阵子,风雪有些大,他一时瞧不清那人的身形,只觉得那人又高又瘦,直到那人朝他走过来,风鼓起兜帽,男人抬头望了他一眼。   王悦清晰地听见脑海中一道弦裂声,他怔在了当场。   年轻的男人望着他,“宫里头临时出了些事,来晚了些。”他看了眼那雪夜秦淮,“你送我一程?”   修长的手轻轻揭开了兜帽,年轻的大晋皇帝站在大雪中,他望着王悦。   王悦怔在原地半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忽然猛地冲上去一把将那人拽进了巷子,“你过来!”   一入巷子,王悦刷一下将司马绍狠狠掀在了墙上,“你疯了啊?司马绍!你是个皇帝啊!你跑芜湖去干什么?”王悦猛地抬肘将司马绍压在了墙上,额头上青筋都冒出来了。   司马绍瞧着王悦半晌,抬手轻轻拍去了王悦肩上的雪,“我得去看看。”   王悦盯着他,君臣之礼全喂了狗,他难以置信地问道:“司马绍,你是有病吗?你出点事怎么办?你让我们喝风啊!”   “正因为此事事关重大,”司马绍垂眸望着暴怒的王悦,眼中一点点暗下来,“我得过去。”   “你去个屁!”王悦终于没忍住喝了一句,“我看今日谁敢放船!我要他的命!”   司马绍闻声盯了王悦许久,没说话。   王悦深吸了口气,抓着司马绍的领口,终于再次狠狠用力将人扣在了墙上,“我去!我去芜湖!你回宫等我消息!”   司马绍望着王悦顿住了,良久,他被压得低低咳嗽了声。   王悦低吼道:“出不了事!我去!你回宫等我消息!”   司马绍抬手似乎想要去碰王悦的脸,却又不着痕迹地转为扫了扫他肩上的雪,小巷子里逼仄而阴冷,没有什么光亮,司马绍望着那压着自己的人,眼见着王悦转身往外走,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王长豫!”   王悦回头看去。   司马绍望了他许久,终于低声道:“一起去吧,要是死,一块死了算了。”   那声音有些漫不经心又有些倦怠,王悦乍一听见他的话,简直不能相信这是司马绍能说出来的话。   这他娘的是人话吗? 第90章 乡音   上船的时候, 王悦觉得自己离名垂青史就一步之遥了。司马绍要是在路上出点什么事, 他就跟着青史流芳吧。   江潮卷着雪把船往外推,船夫抬手挂了盏明黄色的灯,一声哨响, 船顺流逐了出去。   夜半时分, 王悦望向船头, 年轻帝王坐在木板上撑着膝盖眺望大雪中他的江山, 衣袖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王悦回身往船篷里走,他从案上抽出张纸开始写信。   王悦停笔的瞬间,正好司马绍揭开帘子走进来, 王悦抬头看了眼。   司马绍冷淡地望着他, 问道:“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王悦嗤笑了声, 将信封好了, 打算明日靠岸停泊时寄出去。“我安排了人接应,到芜湖后, 你跟着我,转一圈后我们尽快回来。”   司马绍倚着船篷洞口打量了王悦两眼,“若是这一路上没出差池,你居首功, 事成之后,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什么都成。”   王悦相当不屑,刚想开口说句什么,忽然回过神来了。他望向司马绍, “什么都成?”   司马绍脸色不变,“我觉得成的,如放过王敦之流的,便不用说了。”   “……”   司马绍望着王悦,“说说看,想要什么?”   王悦一时竟是不能确定此人是不是在耍自己,良久他才开口道:“那你能让我打一顿吗?我忍了很久了。”   司马绍顿住了,他忽然大声地笑起来。雪吹进船篷沾在他肩上,他笑得没能停下来。年轻的大晋皇帝许久这么笑过了。   王悦的眼神都不对劲了,把信往兜里一塞,自己扭头就往船舱后头走。   抵达芜湖的那一日,天气恰好放晴。   王悦一到芜湖便着手安排,动静太大容易引人注意,又加上司马绍执意要亲自勘察兵马虚实,王悦拦不住他,最终只能咬牙陪他夜探军营。这下真如司马绍之前所说的,若是死,那就一块死了算了。   王悦之前在王敦军营待过一段时日,对军营的布置以及士兵分配都比较了解,他弄来了两套低级士卒的衣服,一件给司马绍,一件给自己。   关于司马绍此次微服出行,知道内情的人寥寥无几,万一出了差池,两人都没法脱身,王悦自知他绝担待不起,于是事前把能准备能安排的都倒腾了个通透。   王悦不怕死,但他也不想死。   入夜。   两个穿着低等士卒衣服的人回到营帐,火光和阴影打在他们脸上,其中一人走上前去,将粗糙的腰牌和带来的书信交给那位长官。   他们是最后一批参军的姑孰青壮,受镇东大将军王敦的征召而来,刚在外头营帐刚领了新衣与微薄俸禄。登记的长官骂了他们一通,说他们来得迟,肮脏话三句不离死爹娘,其中年纪偏小的一个少年人忙低声连连道歉,又给那长官塞了点东西。   那长官低头看了眼,就两根碎银簪子,不值钱的玩意,估计是这少年人出门前他娘亲递给他的家中唯一值钱东西,那长官明显见多了这种穷人把戏,嘲弄了他一番,在册子上划了两道,终于大手一挥将人放进去了。   那两人一进营帐,那年纪偏小的少年脸上的谨小胆怯顿时没了,王悦回头看向司马绍,眼神里带着股市井的下流意味,浑然就是个军营摸爬滚打有今日没明天的兵痞流氓模样。他望着司马绍低声道:“奇怪了,刚才那人怎么光骂我?”   司马绍心道“你这副鬼样谁看见了都想抽你两耳光”,这眼神实在太下流恶心了,司马绍没再看第二眼,别开了视线,“走了。”   王悦不以为然,笑过之后跟了上去。果然要把司马绍逼疯只需往死里恶心他就行了。   王悦没继续试下去,他领着明显没什么经验的司马绍在军营里转悠,这是王家军营,且只是个军纪宽松的外营,他混得那叫一个如鱼得水,他找了个同样是新兵模样的老实人,几句话套下去,已经将这一带近日的情况摸了个透。   王敦在征兵,而且似乎已经接近尾声了。这件事的意义不言而喻。   走到角落里后,王悦恢复了寻常的模样看向司马绍,司马绍神色不变。年轻的皇帝朝着北部的营帐看了眼。那是王敦手底下精锐的驻扎地。   “那里不是新兵营,很难混进去。”王悦看出他的心思,出言提醒了一句。   “很难?”司马绍拎出了重点。   很难,那便是意味着还有办法不是?   王悦看了他一会儿,终于缓缓道:“办法我的确是有,比较恶心,而且容易出事。”   司马绍示意王悦说来听听。   “我收到消息,前两日钱凤为王含新招了一名幕僚入营,此人名唤诸葛瑶,来历尚不明,不过可以知道的是,此人通晓淫邪之计,性子邪僻。”王悦看向司马绍,“此人颇有几分手段,如今在芜湖是位大人物,边防布置便是由他与王含同时商议决定,这新兵营也是他的地盘之一。”   “你想从他下手?”   “我之前没听说过他,也没见过他,不过我写信给温峤时,温峤给我出了个主意,说是可以一试。”王悦看向司马绍,“诸葛瑶此人,好男风,尤擅房中术。”   司马绍的眼神微微一变。   王悦看向司马绍笑了笑,“说起来,你那位侍中真是个人才,他和诸葛瑶称兄道弟,两人喝过酒打过架,他还给诸葛瑶送过十几个孔武有力的床伴,我估计那诸葛瑶是真拿他当兄弟,压根没想到你那侍中会是个奸人。”王悦低声道:“你那侍中说了,诸葛瑶此人算七分奸雄,另三分败在一个色字头上。”   王悦的神色很淡漠,他实在是不想说温峤此人什么了,来之前,温峤写信认真地叮嘱他,若是万一失手,一定要落在诸葛瑶手上,诸葛瑶喜欢英俊男子,肯定不舍得杀他,反之落在王含手上,就王应那仇,那绝对就是个死。王悦真是谢谢他的建议了,他谢谢温峤全家。   “怎么样?”王悦看向司马绍,“此时做打算还来得及,你要不去临幸他一回?”   王悦原本没想弄这么好笑的,毕竟他们如今人在对方地盘,稍有差池便是灭顶之灾。但王悦不知道为什么这话说出来就是这么好笑,他自己差点没能忍住。   司马绍的表情精彩纷呈。   王悦改了计划去了趟营帐外的诸葛瑶养男人的修士房,他劈昏了房中正在换衣服的男人,回身从架子上抱下了一捧衣裳,他看向司马绍,后者正面无表情地冷冷望着他。   王悦走上前去拍了下他的肩,“诸葛瑶生性多疑,你装作新来的修士把令牌骗出来就成,余下的事我来办。”   司马绍看着他很久,终于伸手接过了衣服。   青色修士服衬得司马绍身形修长,袖口领口都收束着,上头亮银色勾出雁翅纹,王悦很少瞧见司马绍这副打扮,冷得像是哪里刚劈下来的一块冰,眉宇间却自带一股英气,君临天下四个字真不是说着玩玩的,这真的是股气质。   王悦颇为感慨,诸葛瑶是个有品位的人,很会挑衣服,今晚诸葛大人估计艳福不浅。   王悦与司马绍往外走。   军帐外,守卫瞧司马绍是张生面孔,却没有拦他,谁都知道诸葛瑶喜欢新鲜的,生面孔才正常。眼见着司马绍和守卫对了令牌往军帐中走,王悦打扮成侍者的样子低着头跟在司马绍后头。   这种丧心病狂的事,足以载入史册了。   王悦在军帐外停下来,司马绍伸手揭开军帐的帘子继续往里走,忽然他回头看了眼王悦。   冰天雪地里,着青色修士服的男人望了他一眼。   王悦望着他,示意“你好好干”,司马绍的嘴角清晰地抽了下。王悦目送着司马绍转身走了进去,瞧不见人后,王悦拂了下肩上的雪。开个玩笑而已,他不可能真让司马绍去睡诸葛瑶,大晋的皇帝丢不起这脸,王悦也丢不起这脸。   找个由头混进来罢了。   屋子里头,诸葛瑶正抓着司马绍的手聊天,两人喝茶下棋,诸葛瑶明显很喜欢司马绍,还给他临场唱了支小曲。王悦就立在军帐外头听着,脑海中想象着司马绍的表情,他低下头去,避免有人瞧见他脸上快憋不住的笑意。他听出来,诸葛瑶唱得是支琅玡曲子,巧了,是他家乡的曲子,王悦几乎能哼出那调子。   那是支琅玡情歌,如今的南人兴许都会哼两句“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却很少有人会唱这歌,王悦心道这诸葛瑶估计和他是个同乡。诸葛,这个姓当年在琅玡可是如雷贯耳。   屋子里没了动静。   桌案前,司马绍望着那给他倒水的年轻男人,神色淡漠。   诸葛瑶长得很清秀,一点没有外人想象中的那股子恶心人的劲儿,他清秀得有些让人意外,穿着淡色儒衫,干净修长的手放在案上,浑身上下丝毫没有与他阴狠手段相符的阴冷气质,就连一双淡色的眼也是干干净净的。   他望着司马绍良久,忽然笑道:“你这样的倒是不多见了,就是脏了些,鲜卑的种。”他说着话,眼中却依旧流露出欣赏和喜欢。   司马绍神色不变,看着朝他缓缓贴上来的诸葛瑶,他瞧见了诸葛瑶腰间的令牌。就在他出手的瞬间,诸葛瑶整个人被后勒着摔在了地上,羊绒地毯压出了个坑,士卒打扮的王悦利落地锁着他的喉咙,抬肘就劈了下去,从腰间一把拽下令牌,他将发不出任何声音的诸葛瑶一脚踢昏了。   所有动作全在几个眨眼间,王悦下手太快,行云流水,连都口气都不带喘的。他抬头看向司马绍,“走!”   司马绍点了下头起身,瞥了眼诸葛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两人退了出去,临走前,司马绍本想杀诸葛瑶灭口,可就在他下手之时,王悦忽然瞧见了诸葛瑶的正脸,他直接愣住了。这人怎么生的和王有容这么像?王悦下意识拦了下司马绍,两人将半死不活的诸葛瑶绑结实了扔在仓库里,随即往外走。   时间顿时紧张起来。司马绍脱下了修士外衫,两人顿时又成了士卒,朝着夜幕中的营帐便走了过去。   查了粮仓,又入了军帐翻过了诸葛瑶的账本和名单,王悦与司马绍心里头都有了数,天快亮的时候,王悦怕出事,催促着司马绍跟他走。   司马绍点了下头,两人一块离开,可就在出去的路上,出了点意外。   营帐外年轻的白衣将士喊住了往外走的两人,王悦将令牌给他看了眼,小将没应声,却往司马绍的脸上多看了两眼,夜色尚显昏暗,他看了有一会儿才转开眼。   王悦心头陡然不安,他望着那将士身后的队伍,没说什么,那年轻的小将验过令牌后放他们离开了,王悦果断放弃原路返回的打算,领着司马绍朝另一个方向走。   那小将军站在原地思索了会儿,一边派人跟了上去,一边亲自通报王敦。   那白袍小将是吴兴沈家公子沈充,元帝病逝前曾以三千户侯悬赏斩其首。沈充没见过王悦,王悦却见过他,王家出出入入这么些人,这人一身白袍实在扎眼。王悦意识到可能出了事,没做犹豫,他与司马绍两人从侧门往外走,门外头有早已等候着的人接应,王悦甩不干净身后的人,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看了两眼那接应的人。   那士兵顿时领会过来,神色如常地与两人擦肩而过,错身的那一瞬间他接过了王悦手中的纸条。   待到无人处,那士兵摊开手中的信看了眼,立刻大步朝一个方向走去。   黎明之中,书信在营帐的不同地方经由不同的人之手迅速流转。   诺大的网铺在了将明的天幕下,越来越多的人浮出水面,几拨人同时在城中迅速游走,在所有人都预料不到那一刻,城外粮仓的火窜天而起。   黎明的姑孰城半边天幕皆是火光。   司马绍看了眼那火,“你安排的?”   王悦诧异地回头看了眼,来不及深思,他猛地拽过司马绍的手隐入了巷子,按照原定计划同早就等候于此的王家侍卫打了照面,他们换下衣服便往城外走。   于此同时,沈充终于在军帐见到了王敦,他将看见的那人的体貌特征同王敦说了两遍,当说到发色似乎有异的时候,王敦的神色终于变了。   “黄头鲜卑奴。”   “什么?”沈充有些不明白。   王敦没开口,门外有人来报,“大将军!城外粮仓失火!”   战士粮草比什么都重要,过半芜湖将士直扑火场,只有小股追兵跟在王悦后头,王悦没说什么,按部就班地往外撤,一步都不能乱。追兵询问城外老妇人之时,王悦一行人坐在屋中不动声色。   琅玡的老仆一生便只为等着做这一件事,她操着纯正的姑孰方言对着那追兵道,“有啊,抢走了栏里的两头马!”她带着沙哑哭腔骂骂咧咧了一阵子,情急之下也说不清到底人往哪里去了。追兵去了趟栏院中,在里头意外寻见了根鞭子,没见过贵重东西的士卒拿着那根鞭子传看了一番,等急匆匆地外追时,却发现早已追不上了。   他们自觉追不上,却仍是朝着北方赶去,为得是怕回去复命时被问罪。   等追兵走后,王悦从堂中走出,那老妇人望着他年轻的脸似乎想说句什么,却终究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年迈的王家老仆是曾抱过琅玡王家小世子的,那年她正要跟丈夫儿子还乡,恰好那年王家小世子出生,伺候了曹家大小姐一辈子的她临走前抱过一回王家小世子,那时候王家小世子才刚出生呐,她给他哼唱了家乡的童谣。   她说:“小公子,快往渡口去!”   王悦看了素昧平生的老妇人一眼,点了下头,回身和司马绍一起往外走。刚出去不久,他听见小屋子里传来老妇人的轻哼声。死了丈夫又死了儿子的年迈老妇人坐在屋子前哼唱着琅玡故地的童谣,一双枯老的手继续缝着手里头的冬衣。   王悦不知为何下意识回头看了眼。   司马绍对着王悦道:“走吧,来不及了。”   王悦没再犹豫,带着人往渡口而去,再晚一些,城外粮仓的火收拾干净了,追兵将会更多。他没再耽误下去。   午时的时候,王悦与司马绍登上了船,江天一片澄净,王悦与司马绍乘船离开了姑孰。王悦猛地松了口气,趴在船栏上神清气爽,船夫将船头的灯收进了船舱,轻哼着琅玡民谣的王悦回头看了眼,瞧见司马绍换了衣服从船舱中走出来。   “放心,等到了下一个渡口就会有人接应。”王悦打量着他,手撑在船栏上笑出了声,“诸葛瑶给你唱的曲子好听吗?”   司马绍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就在王悦笑得正欢的时候,他伸出手将人掀在了甲板上,哐当一声巨响,船板剧烈地震了下。   王悦感觉他五脏六腑都被这一记撞击给震移位了,他摔在船板上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司马绍瞥了他一眼,“再来?”瞧王悦那副狼狈样子,他忽然笑了下,“不是说想打我吗?给你个机会。”   地上的王悦眼神顿时变了。 第91章 道歉   打到一半, 王悦被司马绍一脚踹下了河。   船上王家侍卫全都瞧见了刚才司马绍将王悦踹下河的场景, 司马绍一走,他们忙冲上前将人从水里捞上来,瞧着面子丢尽的王悦, 没人敢吭声。   浑身湿透的王悦坐在甲板上半天, 神色不变, 他挥手让围着他的人该干嘛干嘛去。等所有人都退下后, 他脸色终于微微扭曲了下,他抬手按了下胸口,低低咳了两声, 心中痛骂司马绍玩阴招, 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他抬头看去。   司马绍将干净的布扔到了王悦的脸上, 他倚着船篷看着狼狈的王悦, 忽然笑了下,“不服?”   王悦扯下了脸上的布, 一双眼望着他,嘴角极轻地抽了下,“服。”   司马绍望着他。   王悦抬头大声道:“服!”   司马绍看着王悦坐在甲板上那副破罐破摔的无赖样子,看了会儿, “王导英名一世,怎么偏偏生出你来了?”   王悦笑道:“我怎么了?”   司马绍看了王悦一会儿,懒得同他闹,倚着柱子淡漠道:“王敦兵力不弱,要早作打算。”   “他还没反, 我若是你,我会再观望一段时日,温峤来信说王敦病重,我瞧着不是假的。”王悦想了想,觉得他这身份说这话有些立不住脚,有徇私之嫌,他又道:“芜湖的兵马你都亲眼瞧见了,王家年前断了他的粮草,他多拖一日便少一分胜算,按常理来说,他早举兵了。”   “你真觉得他病了?”   “替你家南征北战打了一辈子仗,他落下了不少伤,旧疾发作也不是没可能。”王悦笑着看了眼司马绍。   司马绍望着王悦眼神微微变了下,良久才道,“你倒是孝顺,这时还不忘为他打抱不平?”   “我没说我护着他,功是功,过是过,我不过是说了句实话,你不爱听是你的事。”王悦坐在地上拿布抹了把脸上的水,“放心,琅玡王家说了帮你平叛,便没人敢徇私,这件事我自有打算。”   司马绍望了王悦一阵子,没继续问下去。   王悦安静地低着头绞着衣袖的水,水滴在甲板上啪嗒作响。他笑了笑,又道:“算了,不说了,先回建康,今夜靠岸,我们改走陆路,我已经安排了人在渡口接应。”   司马绍倒也没说什么,雪停了,风依旧在刮,浑身湿透的王悦坐在甲板上吹风,冻得有些哆嗦。司马绍看了半晌,终于走上前去,伸出了手。   王悦诧异地抬头看向他,又看了眼那只手,忙受宠若惊地伸出手去。   司马绍正要将人从地上拽起来,手上忽然感觉到一阵加大的力道。   一道巨大的水花溅起来,伴随着巨大的扑通声响。   王悦收回手,他撑着栏杆居高临下地望着落水的皇帝,拍了拍手随意地笑了下,全然没有刚才那一副冻得半死的畏缩样子,他扬了下眉。   从水里浮上来的司马绍看着他,脸色瞬间青了,“王长豫!”   王悦懒洋洋问了一句,“服吗?”   司马绍的脸色一瞬间难看至极,王悦终于没绷住,他低着头拍着栏杆笑到了肩膀抽搐。   笑得太过忘我的王悦没注意到那一刻司马绍的眼神,脸色铁青的司马绍抬头看着笑疯了的王悦,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失神。   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当年太学林荫道下,隔世的光阴里头,上窜下跳的少年回头看了他一眼,神采飞扬如故,嬉笑怒骂如初。   是夜。   即将靠岸的时候,王悦倚着栏杆在冷风里搓了下手,换好了衣服的司马绍望着莫名焦躁的王悦,终于冷淡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王悦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眼司马绍,他什么也没说,又继续扭头望向那越来越近的水岸,眸光有些沉。   司马绍往那头望了一眼,视线忽然顿住了。   王悦一下船,直接朝着那立在渡口的男人大步走去,“等多久了?”   谢景低头望着他,“没多久,走吧。”   王悦忽然抓住了谢景的胳膊,“事情临时出了点岔子,我原本没想麻烦你,我写信给你的时候,怕走漏消息,有几件重要的事没告诉你。”   “我知道。”谢景的眼中瞧不出什么情绪,他望了王悦一眼。   王悦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也许惹着谢景了。当时在建康街头得知司马绍要亲自来芜湖,他震惊之下也慌了阵脚,原本他是打算派人暗探消息,探子只需将消息完完整整传回来就行,而司马绍忽然说要亲自去,他不得已推翻了大部分布置,重新做打算,他最终找上了谢景。   问题就出在这儿,王悦是信任谢景的,否则他也不会找上他,可王导与王有容千叮咛万嘱咐他小心谢陈郡,他写信的时候下意识略了来龙去脉,许多事更是只字未提。   谢景看见那信的第一眼,就知道王悦在防着他。   王悦此时抓着谢景的胳膊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他把信一寄出去便立刻后悔了,他早在心底骂了自己半天,真是被王导与王有容说昏头了,他防着谢景干什么?他是脑子有病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要是真这么不放心,当时便不该找谢景,如今这算怎么回事?   心头压了许多话不知道怎么说,王悦抓紧了谢景的胳膊,终于,他低声道:“皇帝也来了。”   谢景没说话,任由王悦拉着自己,他望着那从船上走下来的人,月夜中,他瞧见年轻的大晋皇帝看了自己一眼。他低声道:“先走吧。”   王悦看着转身往外走的谢景,神色一下子变了,他想喊一句什么,声音却又卡在了喉咙中。身后微服的司马绍走上前来,他望着远去的男人,又瞥了眼立在原地脸色难看的王悦,“我查过他。”   王悦回头看向司马绍,“什么?”   司马绍淡漠道,“这人与颍川庾氏有来往,别的倒也没什么,你自己小心点。”   王悦闻声忽然皱了下眉,伸手拦住了司马绍,“等会!你在说什么?”   “你父亲没和你说?”司马绍略带诧异地看了眼王悦,过了半晌他才缓缓道:“当年颍川庾家与皇室联姻你总记得吧?”   王悦反应了下,突然就回过神了,“你和庾文君?”   司马绍点了下头,“颍川庾家一没门第二没权柄,这桩婚事,你从不觉得哪里有异样吗?”他看了眼王悦,“我以为你知道。”   王悦明显不信司马绍,“不可能,当年庾家与皇室联姻,他人在江州,你说话前好歹想想。”   司马绍忽然有些明白过来王导为何不与王悦说清楚了,他点点头,“信不信由你,这些事我不想提第二遍,你自己处理好你自己的私事,我没工夫在这关头管你的闲事,我觉得恶心。”   王悦从来没被司马绍这么直白地刺过,一时竟是没反应过来,半晌才笑道:“是吗?可你回建康还得靠他安排,这下子还觉得恶心吗?”王悦莫名就被恶心这两个字激怒了,他一时忘记了司马绍的身份,跟从前似的直接呛了回去。   司马绍看了眼下意识将手撑在了他肩上的王悦,那感觉实在太过熟悉,又无礼又冒犯,他看着王悦的眼睛,许久才漠然道:“把手放下去。”   王悦相当不屑地嗤笑了声,“不放你又能如何?”   司马绍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变了。   就在司马绍动手的那一瞬间,王悦手上猛地用力,他一把扣着司马绍的衣襟将人甩在了墙上,手肘上抬顶住了他的脖子,他将人死死地压住了。   一旁的王家侍卫直接看愣了,他们没听见王悦之前和司马绍说了什么,一抬头就看见他们家世子把皇帝又给打了。有了之前在水里打捞皇帝的经验,他们还算沉着,就是手有些抖。   司马绍看了眼身上的王悦,喉咙传来巨大的压迫力道,他望着王悦的眼睛,低声警告道:“王长豫,放开。”   王悦要是能被司马绍唬住他就白活了这二十年,他望着司马绍冷笑了下,“怎么了?恶心啊?当年我还亲过你呢!我也没见你咬舌自尽啊!”   司马绍似乎气结了下,看着王悦的眼神终于有些变了。   王悦还欲说话,忽然瞧见司马绍的视线转开了,他回头看了眼,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他猛地顿住了。   半路上不见人又折回来的谢景望着他,依旧是面无波澜的清冷样子。   王悦刷一下松开了钳制着司马绍的手。   回建康的路上,司马绍估计是觉得恶心,一直在马车上没露面,王悦得罪谢景后不太敢说话,谢景话更是少,一路上所有人都很安静。到了石头城一行人见到了等候已久的庾家大公子庾亮,王悦原本也要回建康,可路上收着了温峤的密信。   温峤那头似乎出了点事。   信上具体的事没细说,只是让王悦在石头城安排接应的人,王悦的心猛地沉了下来,他果断打算在石头城住下等温峤两日,温峤太重要了。王悦与司马绍商量了一晚上,司马绍同意了,他把自己的令牌留给了王悦。   等王悦将所有事都安排妥当后,他才忽然记起谢景,他怕出点什么事,斟酌了半天打算让谢景先随司马绍一行人回建康,谢景没说话,好像同意了。当着众人的面,谢景没驳他面子,王悦心里头松了口气。   所有人离开后,王悦一个人在建康等温峤,顺带着给远在豫州心乱如麻的祖家小公子写信,祖家小公子离王敦的驻地太近了,这些时日他如坐针毡比谁都慌,天天有事没事就给王悦写些乱七八糟的信,王悦没主意了,突发奇想把司马绍给他的令牌寄给了祖小将军,顺带着又将当年司马绍给他的另半块玉佩也寄出去了。   王悦是告诉寝食难安的祖将军,如今琅玡王家与新帝是一条心,你站队时机灵点,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王悦亲自将信寄了出去,等他回到驿站已经是晚上了,他推开门进去,忽然愣在了当场。   他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本来早该回建康的谢景立在窗前,闻声回头望了他一眼,那一眼有些清冷,可王悦却丝毫没在意,他全付心思都在谢景的身上。   “你怎么回来了?”   谢景望着王悦,没说什么。   王悦拉着他坐下,谢景没什么话,王悦一直小心地搭着话想和他说两句,谢景应了一句“嗯”,直接把王悦费尽心机寻出来的话头堵死了,王悦顿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颍川庾氏的事他压根提都没敢提。   干坐了许久,王悦对谢景道:“我在等温峤的消息,城中我都已经布置好了,他说他几日内就会到石城,我留下等他的消息,万一出了什么事,我能帮他一把。”   谢景看了眼王悦,没接话。   王悦顿时又没了话,彻底没了主意,半晌他终于讪讪道:“那什么谢景你要是真的心里不痛快,要不你打我吧。”   王悦真没办法了,见谢景不动,他伸手去抓谢景放在案上的手。估计谢景没想到他还能这么来,一下子竟是没能将手抽回去,王悦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王悦心里头觉得谢景肯定不会打他,他本来就是做做样子,被掀在地上的瞬间,他直接给愣住了,怪他这两日和司马绍打习惯了,他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还手了。他抬手朝谢景劈了过去,下一刻手腕上传来剧痛,王悦浑身都抖了下。   谢景抓着他的手腕反扣在了地上,手指撞击地面咚得一声,王悦闷哼了声,冷汗瞬间下来了,他差点没以为他手骨碎了。   谢景垂眸望着王悦,没松开他,低声冷淡地问了句,“你死都不怕,怕疼?”   王悦忽然顿住了,他一时没能弄清楚状况,也没敢动,“什么?”   谢景低头望着王悦的脸。   王悦猛地回过神,谢景竟然知道他与司马绍干了什么,王悦电光火石间忽然就记起件事,“那天夜里芜湖粮仓的火,”王悦望着谢景一下子顿住了,“是你?”   谢景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垂眸望着王悦,王悦疼得厉害有些冒虚汗,谢景想松开他,手上却又加重了力道。   王悦狠狠皱了下眉头,好半天没能发出声音。   谢景垂眸望着隐忍着的王悦,想说句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终于,他松开了王悦,捞过了王悦的手检查他的伤,他控制了力道,王悦的手没什么大事,有些轻微的扭伤,谢景揉着他的手腕,伸手想将王悦从地上捞起来。   就在那一瞬间,王悦忽然抬头望了眼谢景,眼中亮得惊人,他手上猛地用力,一把抓着了谢景的胳膊将人拽到了地上,甩了下手,笑了下,他忽然低头吻了下去。   王悦是个惯犯,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谢景明显顿住了,他看着压在他身上的王悦,忽然听见王悦在他耳边道:“我真打不过你,我求饶,你气也出了,不生气了啊。”他轻轻亲了下谢景。   那一瞬间,谢景看着神采飞扬的王悦,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悦笑了下,多大点事?   他压着谢景道:“我错了,我绝不再犯。”他抚上了谢景的脸,“我再犯你打死我,成吧?”   谢景终于抬手抓住了他的手,“下来!”   王悦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低下头又亲了下他。   谢景一时无话。   王悦坐在谢景身上,至此终于忍不住低头轻轻笑了起来。   沉默许久,谢景终于道:“下来,我看看你手上的伤。”他知道自己刚才下手重了。   王悦闻声甩了下手,“没事。”他笑了下,“怎么了?心疼我啊?”   谢景看了他一眼,终于伸手环住了他的腰,翻身将人一把压在了身下,他抬手捏住了王悦的手腕,还未来得及查看他的伤,王悦忽然抱住了他的脖子贴了上来,谢景顿住了。   终于,他抬手抚着王悦的背,将人一点点压入了怀中。 第92章 离间   王悦将谢景哄好了, 跟从前似的, 他扑上去服个软道个歉,在谢景火气上来前忙把那火给扑灭了,最后抓着亲两下, 若是这还不行便开始喊自己这里疼那里疼, 等谢景心软了, 这就算差不离了。   常年累月和谢景斗智斗勇, 王悦对付谢景自有一套,他不知道自己这叫不叫天赋异禀,由于他回回都摸不准自己究竟哪里惹着谢景, 吃了不少亏后, 他懂事了, 总之哪里惹着谢景不重要, 服软就对了!认输就对了!实在不行装可怜也成。   丢人就丢人吧,脸这东西, 要也没用!   王悦一向想得开。   果不其然,大半夜谢家大公子见王悦哼着手疼,没忍住,又起身给人弄药去了。   王悦心里头差点没乐死, 果然对付谢景这种人只能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能和谢景倔,否则就谢景那闷到死的性子,要憋死算完。   王悦总结了下经验,又有了新的心得体会, 颇为心满意足。他拍了拍手,又去干活了。   另一头,姑孰的夜很冷,风很硬,温峤在夜里头借酒浇愁。   近日城中流言纷纷,消息灵通的人已经嗅到了风向,王敦面前头等的红人温峤的如意算盘怕是要打翻了,丹阳尹?怕是要一场空!   这事还得从头说起。温峤的确是个难得的人物,他摆明了就是个两面三刀的奸人,可愣是在朝野中靠着“通透洒脱讲义气”混得风生水起,知道他真面目的人每每想起他隔夜饭都得吐出来。此人的行事作风便是,谁混得好,我认谁做兄弟,必要时做爹都行。   按道理这种人在朝堂是混不下去的,谁都知道朝堂水深,墙头草永远死的最早,故而一般人不敢这么玩,但温峤不是一般人,他是个高手。   温大将军的生平谁都知道,刘琨的亲戚,当年自带北土武将背景入朝为官,也曾有过一段秦淮赌坊的潇洒时日,斗鸡走马玩得相当之溜,后来金盆洗手一心钻营权术,短短数日平步青云。总而言之,此人会玩。   可除了会玩外,此人身上又有股其他的气质,当年如日中天的王敦要废太子司马绍,没人敢站出来,唯有他挺身而出与王敦当众互呛,硬是替太子赴汤蹈火了一回。你以为他是个□□?错了,当年周家家主周顗曾问过他对王敦的看法,人家一张嘴将王大将军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最后被周顗指着鼻子骂到不敢吭声。这事后来闹大了,举朝上下都知道此人是王敦门下走狗,还是连王敦都瞧不上的那种。   前段时间不知怎么的,此人忽然又去王敦面前献殷勤了,凭着那股不要脸的劲儿,短短数日又给他爬上了丹阳尹的位置,令人咋舌。   他风头太盛,终于被人盯上了。按道理说温大人铜皮铁骨不怕盯,可这人有些不大一样。   温峤此人,疯癫里透出股看透炎凉的聪明劲儿。而钱凤此人,王敦账下头号大将,低眉顺眼里头透出股异于常人的敏锐劲,聪明人总是比较吃得住聪明人,他盯上了不知打哪儿冒上来的温峤。两人打过两三次交道,温峤自知遇上了对手。   温峤果断写信给王悦,表示势头不对他要跑,王悦也迅速给他回信。   赶紧跑!   收到信的温峤打心眼里佩服王悦,这年头像王悦这么有良心的上司真是不多见了,他立刻收拾细软和情报打算往回奔,结果发现情况不对头,钱凤盯住他了,钱凤还带了个整日疑神疑鬼的吴兴沈家公子沈充和他一起盯着,两人吃饱了没事干,就盯着他不眨眼了。   温峤已经在给王悦寄遗书了,他若是没了,务必请王悦代他照顾他母亲他妹妹他妻子他三房小妾还有他小妾的外甥女。   王悦回信就一个字。   “滚!”   生无可恋的温峤又写信,“下官自知命不久矣,回首平生无余事,唯有一事,夜夜思及辗转不得寐,敢问世子,昔年你与太子殿下是否确有子丑寅卯?”   王悦回信,力透纸背。   “速归。”   温峤琢磨了下一下那两个字的笔锋,觉得这两个字杀气扑面而来。坐在街头,他看着那信喝了大半天酒,终于跌跌撞撞地起身往回走,大声唱着些不着调的歌。   今夜府中有酒宴,王敦久病,贪享热闹,又欲掩人耳目,怕人得知他病重的消息,故而经常行宴。   温峤闯入酒宴上的时候,王敦瞧见他还挺惊喜,瞧温峤已经喝醉了,命侍卫将他扶进来。   温峤拂开那些手,冲上前去,笑嘻嘻地举着酒壶挨个给人敬酒,当敬到钱凤的时候,他的手顿住了。   钱凤望着他,打了个招呼,“温太真……”他话音未落,头上一阵冰凉,他的声音一下子没了。   温峤举着酒壶,将酒缓缓倒在了钱凤的头上,“喝啊!你喝啊!狗东西!老子给你敬酒,你敢不喝?老子是丹阳尹,让你抢老子位置!老子让你喝,你低头给老子喝!”他忽然伸手去按钱凤的头,他浇了钱凤满头满脸。   钱凤缓缓闭了一瞬眼,对着一旁诧异的将士温和笑笑,“温大人醉了。”   “我没醉!我治得就是你!”温峤倒完了酒,伸手拍了拍钱凤的脸,侮辱意味十足,他问道:“酒好喝吗?今后你再敢跟老子抢东西,老子要你的命。”说着话,他脸色狰狞了一瞬。   一旁的沈充猛地拍案喝道,“把他拖下去!”   温峤起身笑了,“谁敢动我?老子是丹阳尹!老子故交满天下!”他指着沈充,“你谁?我派人弄死你信不信?”   沈充望了他一眼,刷一下泼了杯酒出去。   温峤被泼了一脸,他深呼吸了一口,抹了把脸,上去抬脚就踹。钱凤终于起身去拦撒酒疯的温峤。   王敦终于注意到了这头的动静,命人将扭打在一块的几个人扯开,他脸色有些苍白,威仪仍在,瞧见这副样子,原本想教训两句,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平日里人模人样的几个将军全都衣冠不整地站在那儿,活跟街头泼妇打完架似的,钱凤的脸上更是五道抓痕,头发也被扯散了。   女人打架才扯头发抓脸,他瞧了眼还在骂人的温峤,最终还是板着脸训道,“像什么话?拖下去!”   温峤不甘心,临走前还抬脚踹了下钱凤,被架着走仍是一跳一跳地要去踹钱凤。   王敦看了半天,绷住了脸,好半天才忍住了笑。   次日温峤给王悦写信,“明日可归。”   酒醒之后的温峤一大清早在钱凤府前呼天抢地,要给人家赔不是。钱凤望着那府门口哭丧似的人,招招手让下人退下去,“就说我不在。”   温峤得知了钱凤不在家,又去了王敦府门口哭天抢地,王敦将人引进来,温峤坐在堂前就开始发作,说了好几遍才断断续续地将自己的意思说明白。   大意是:我酒醒之后,想起昨日之事非常后悔,我想清楚了,我这种人我不配做丹阳尹,为表歉意,我愿将这位置让给才高八斗的钱凤钱大将军,让他来做这丹阳尹。   王敦以为他就装装样子,结果没成想温峤十分坚决,这丹阳尹他受之有愧,他不配。   王敦本来就有些身体不适,一来二去也给温峤弄烦了,他命人将钱凤喊了过来,问他是个什么意思。   钱凤一听温峤要将丹阳尹的位置让给自己,脸都黑了,我用得着你让?他表示,昨晚不过酒醉之后狂言狂态,温大人你别放在心上,你做丹阳尹,你配!真的,你众望所归!你当仁不让!   温峤坚决推辞。   钱凤一让再让。   温峤急了,道:“钱兄你不坐这位置,我便不当官了!”   钱凤:“……”   王敦大清早给这两人闹得脑仁疼,直接拍板定钉,“温峤任丹阳尹,不日出镇!”赶紧都给老子滚!   温峤闻声震惊了,抢话道:“我无才无德当真不配做丹阳尹啊!”   钱凤忙道:“温兄你配的,你配的!”   温峤道:“钱兄……我在你面前,我真是自惭形秽!不曾想钱兄是如此大度之人,我……”   钱凤立刻道:“温兄你冷静点,我懂,我懂!不必多言,你坐这位置便好。”钱凤内心毫无波澜。   那一日,温峤拉着钱凤的手,勾着他的肩搭着他的背,有如亲兄弟般地走出了王敦的府邸,一路上亲亲热热的,一会儿要给钱凤赔罪,一会儿又要给钱凤买东西做赔礼,还要给钱凤送女人。   钱凤只能点头应付,“不必!温兄不必如此客气!温兄!真的不必!不必不必!”   温峤一和钱凤分开,立刻收拾东西打算去丹阳郡上任,就跟后头有鬼撵着他似的,手续一日之内便办好了。   钱凤眼见着温峤一副往外窜的样子,猛地回过神来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他暗中扣下了温峤的文牒,自己又亲自去了趟王敦的府邸。   王敦听完钱凤的话,终于笑道:“你想多了,他那是怕夜长梦多,赶紧上任将丹阳尹这位置坐实了,由他去吧。”   钱凤觉得不妥,“将军,温太真毕竟是朝廷的人,我们当以小心为上,此人确有可疑之处,丹阳尹这位置,他坐不妥。”   王敦看了会儿钱凤,忽然笑了起来,“好了,我知道你心中有气,昨夜温太真酒后确实太失礼,我今早骂过他了,他平日便是个不修边幅的人,年纪又轻,你多让着他点,多教教他,他心底是很喜欢你的,常在我面前夸你,至于昨夜的事,过去了便过去了。”   王敦心里头知道钱凤是个什么人,钱凤跟了他挺久,别的都还成,就是心眼有些小,他安抚了他几句,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钱凤还欲多说,王敦却不想听了,低咳了两声,喝了口茶润嗓子,挥手让他下去。   钱凤看了王敦一会儿,终究是退下去了。   另一头温峤拿到了文书与文牒,立刻走马上任,临走前还去钱凤府前特意炫耀了一番,王敦账下诸将士虽嘴中不说,心里头都觉得温太真此人格局太小,这种性子的人难成大事。   温峤一离开芜湖,立刻往丹阳郡石头城跑,他是真的在逃命,动作相当之麻利,一上官道,他便有人接应。   终于,他在石头城见着了等候已久的王悦。   王悦拍了拍他的背,头一句话便是,“你的母亲你的妹妹你的妻子你三房小妾还有你小妾的外甥女我都给你照顾得挺好的,以后就你自己照顾了。”   温峤忙点头,“一定一定,哪里能麻烦世子!”他瞧见了王悦身边的男人,忽然觉得有几分眼熟,这位是谢家那位大公子吧?怎么在这儿?他面上没什么波澜,却仍旧点头朝着谢景一笑。   谢景没说什么。   温峤这边拉着王悦道:“世子,关于芜湖的事,借一步说话。”   王悦与他往屋子里头走,开口道:“别的先放下,我只问你一件事,王敦那病是真的?”   温峤点点头,“拖了好几个月了,一直断断续续没好,大夫说了,是灯枯之兆,这消息芜湖那头都封死了,怕传出去扰乱军心。”   “怎么会忽然这样?”   “从去年年前开始,先是咳嗽,一开始都道是偶感风寒,后来咳血才觉出不对劲,忙又请了大夫,说是寒气伤了肺腑,药石难至。”温峤看向王悦,“我推测,王敦他活不久了。”   王悦闻声微微愣住了。   温峤又道,“开春时他病又重了,外传他有所好转,实则他那几日连东西都吃不下,只能喝水吊着口气,钱凤去问过他,问他的身后事。”   王悦闻声顿了许久,低声道:“他怎么说?”   “他命人压了消息,又给钱凤与王含指了三条路,世子不如猜猜上计是什么?”   王悦看了他一眼,明显表示我没这心思猜。   温峤自觉碰了一鼻子灰,倒也不在乎,他笑道:“王敦亲口所说,上计是解散兵众,归顺朝堂,保全门户。”   “他真这么说?”王悦有些诧异地看了眼温峤,他瞧王敦那副吃人的架势,以为他是铁了心要搅弄风云,却不曾想王敦所谓上计是归顺朝堂?   温峤点了下头,“除此之外,中计是退还武昌,收兵自守,贡献不废。下计才是率兵南下,直扑建康。”他看了眼王悦,“兴许他是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觉得王含应付不来这余下的事,给他安排了条好走的退路。”   王悦许久才道,“你若是不说,我以为他的上计是率兵南下。”   温峤点了下头,“钱凤与王含所觉上计,便是王敦的下计,这场战事怕是已经免不了了。”   王悦问道:“王敦兵力如何?我前些日子去转过一趟,抄了些册子回来,不过有几处地方对不上。”   温峤道:“我给你对对。”   王悦点点头,“过来。”   两人在屋子里对了一下午,王悦从未感觉这么值过,温峤此人,即便是他真的给王敦扣住了,他也肯定会用尽一切办法将人捞回来,温峤此人绝对是当世首屈一指的将才。   温大人确实是高手,落笔便是地形地貌图,兵家行话张口就来。   王悦聊了一半,忽然记起温峤从前的那段过往,十七八岁的温峤,跟着大将军刘琨孤悬塞北,也曾醉卧沙场,也曾立马横刀。王悦实话实说了一句,“温太真,你做个文臣,确实屈才了。”   温峤闻声看了眼王悦,笑道:“世子,你可别取笑我了。”   王悦望着提笔画着地形图的温峤,不自觉敲着桌案没说话。 第93章 水师   王悦带着温峤回了建康, 他刚一入建康, 王导就将他喊过去了。   王悦心中有些忐忑,东南战事一触即发,这关头王导找他, 必然是勘定乾坤。王导的意思应该还是先下手为强, 估计全建康如今心里头还抱着招降王敦念头便只有王悦一人了, 王悦没敢跟人说, 他其实不想打仗,少年意气激昂时,总想着西北射天狼, 可如今看得多了, 王悦又觉得尤厌言兵。   更何况, 他心里头总觉得招降王敦不是没有可能。   王导将王悦这心思压下去了, 他直言不讳,你这就是妇人之仁。   “你若是下不去手, 不如一开始便不要揽下这事,你当这事是儿戏?如今所有人都盯着琅玡王家,你若是反覆拿不定主意,把官印交上来, 这事你别管了,你继续去当你孝顺的侄子,如何?”   王悦看了王导一会儿,开口道:“我不是这意思,我自有打算。”   “你想保王敦。”王导倾轧朝堂这么些年, 这点直觉还是有的。   王悦顿了会儿,有些哑口,半晌才道:“王敦病重……”   王悦话未说完,王导打断了他的话,“把官印交出来!”   王悦一时无话,良久才道:“我答应你。”   王导望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王悦低声道:“王敦不降,我亲手杀他。”他望向王导,“琅玡王家不会受到牵连,王敦不降,我亲手杀他。”   王导闻声看了他许久,终于低声道:“记住你今天的话。”   王悦没再多说什么,他退了出去。   那一夜尚书台,王悦在阶前坐了许久,正好陶家二公子听闻他回京,上门来找他,想问问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陶瞻心道,“王长豫,满朝文武盯着你王家呢!你倒是好,屁都不放一个!”陶瞻不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王悦若是不成,他抛下王悦往外走绝对是头也不回,他和王悦一开始谈的便不是兄弟交情。你王长豫要是走昏棋,余下的事便不用谈了。   王悦低头琢磨了半天,终于低头看向阶下的陶瞻,他大声喊道:“喂!陶道真!你上来!”   陶瞻朝他喊道:“喝酒去吗?”   王悦想了想,摇摇头。   陶瞻负手望着王悦嗤笑了声,看了会儿,喊道:“王长豫,你究竟打算如何啊?你要是不干了,你给句准话,我自己先回广州了!”   谁陪着你们在这儿等死啊!王敦楼船万计,兵倍王室,这仗打起来本就艰难,若再不先下手为强,胜算都没了!打个屁啊!文官跑不掉,诸位流民帅可不是傻子,谁愿意陪着你们一群穷酸文臣等死?他们有兵有粮有地盘,大家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王悦坐在阶前想了想,道:“走!”   陶瞻冷不丁给王悦那狰狞样子吓了一跳,问道:“干什么去?”   王悦起身往尚书台内走,闻声回头看了眼,“进宫面圣。”   太宁二年,初夏,大晋皇帝下令讨伐叛臣。   王悦当着司马绍的面夺了讨伐诏书,他亲笔改了诏书,矛头直指王敦账下大将钱凤一人,而王敦、沈充、周礼以及王敦账下诸位幕僚大将均不在征讨之列。   受王敦授用的朝野官员,既往不咎。   受王敦裹挟的东南将士,皆不予追究。   王敦账下诸将,降者许以官爵。   诏书明言:罪止钱凤一人,绝不滥刑。   王悦想了想,又加了一条,王敦账下东南将士,抵御胡虏劳苦功高,皇帝下诏,从即日起归顺朝廷者,独子遣散回乡,终身不调,其余诸人给假三年,三年后与宿卫同例三番。   又,加司徒王导为大都督,领扬州刺史。   以丹阳尹温峤与镇南将军卞敦守石头城。   以光禄勋应詹为都督前锋军事、护卫将军守朱雀桁。   以安西将军郗鉴假节行卫将军、都督从驾诸军事入京勤王。   另,以豫州刺史祖约、广陵太守陶瞻、临淮太守苏峻、兖州刺史刘暇、徐州刺史王邃东南共五路兵马入京戍卫。   东南战事一朝起,烽火狼烟滚遍江南。   箭在弦上之际,王悦忽然玩了招特别阴的。他让王导带领琅玡王家全族子弟给王敦发丧,昭告天下,王敦已死。   王敦才是叛军的军心,钱凤王含之流都不堪一提,王敦一死,东南军心全乱。   这种下三滥没路数的阴招,让温峤和陶瞻对王悦的认知大为颠覆,导致后来两人对王悦的评价直线上升,他们之前都觉得王家世子手段光明磊落,没成想王悦这人玩阴的可以玩这么阴,他直接把王敦给活活说死了。   钱凤王含在那头听到这消息直接懵了,那头拼了命地澄清王敦没死,王家这里直接给王敦把灵堂办起来了,王导亲自发丧,司马绍紧跟着给王敦写了篇诏书,王敦的死讯一夜之间传遍江东,东南顿时乱了大半。   王悦和司马绍商量了一夜,最终敲定主意,皇帝御驾亲征以振奋士气,又诏曰,能杀钱凤传其首至建康者,封五千户侯。   战还没开打,东南大势已经去了一半。   王悦陪着温峤清点了下兵马,掂量了下双方实力,觉得没法正面打,几个纨绔子弟加个不入流的奸人商量了一番,打算继续玩阴的。   七月初,东南叛军孤注一掷,王含、钱凤率水陆共五万兵马逼至江宁南岸,矛头直指建康。   王师受挫,丹阳尹温峤当机立断,火烧朱雀桁,斩断叛军渡河之路,自己带兵移镇北岸,暂避锋芒。不日,司马绍亲率六军抵达江宁。   王悦是跟着司马绍一起来的,他手里头有王导的亲笔信,目的是劝降王含。书信一去不回。王悦在朱雀桁前头坐了大半天,隐隐约约觉出有些不对劲了。这两日东南叛军怎么打得这么顺?完全没有之前那股瞻前顾后的拧巴感。   千艘战舰一字排开,浩荡水师横渡大江,一路南下势不可挡,这打法看得王悦心里头有些发怵。他们本来就兵力不如对方,对方如今这股不要命的打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绝对能将他们磨死。王悦写信问了下家中长辈,没人记得王家有哪位将军是这种打法。   王悦思考了许久,没琢磨开。   王敦至今没露面,应该是病重卧榻不起,他本人坐镇姑孰,那如今叛军的头目是谁?王悦之前猜测是钱凤,而温峤猜测是王含,两人又互相把对方的说法给否了。   王含此人短短数日能打到江宁?王悦觉得他要有魄力跟本事,绝不至于把自己儿子害成这样。   温峤否了钱凤的原因是,钱凤此人平生谨小慎微,这种打法不像他的风格,而且钱凤此时不在此地。   一旁的陶瞻作壁上观了半天,觉得这打法不像是个会打仗的人的路数。陶瞻给王悦分析了一阵,对方的路数便是没有路数,真正闯荡过沙场的人都知道,即便是那种剑走偏锋的将军,打法也不会毫无章法。但对方这人不一样,他是真的没有章法,之前王悦那说法不对,他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是为了杀敌一千,自损多少都成,完全不在乎输赢与得失,他打仗跟闹着玩似的。   闹着玩。   所有人听见这三个字的时候,嘴角均轻抽了下。王悦看向温峤,“你有什么主意吗?”   温峤看了那地图大半天,道:“若是这样的话,不如试试奇袭?”他看向王悦,“夜里头派个一千多人,趁对方不备横渡秦淮抄过去,卷一波试试?”   王悦低声道:“我没打过仗,我不好说,陶瞻!你说说!”   陶瞻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一千多人也不多,没了便没了,反正死的不是他家账下兵马,试试也行,纯当看热闹了,他点点头。   王悦不知道陶瞻此人在想些什么,但总觉得他没在琢磨好事,他点点头,“行,听你的,正好你父亲拨了一千水师给皇帝,皇帝刚到,要不就这一批。”   温峤点点头,“成!”   陶瞻:“等会!”   所有人一齐看向陶瞻。   陶瞻望着王悦的眼神都不对劲了,王长豫,你阴我?   王悦望着他,许久才道:“那这样,你若是不放心,今晚那任务就交给你了,你家的水师你自己带着也顺手。”   陶瞻嘴角终于抽了下,“你怎么不去?”   王悦道:“我不会打仗啊,我刚说了!”   陶瞻:“……”   夜里头和司马绍在秦淮河边,王悦目送着憋屈的陶家二公子披甲上阵,与之同行的还有将军段秀与中军司马曹浑,三十多艘快船嗖一下出去了,消失在夜色中。王悦看了许久,脸上吊儿郎当的神色终于敛了,他负手而立,望着那秦淮流水。   商量主意时虽然一群人都是玩笑态度,实则谁都清楚其中厉害关系,每一步都是算了又算,就怕没有穷尽机关。王悦调侃自己说他没打过仗,这句话究竟什么意味怕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他若是走错了一步,他就是千古罪人。   看了不知过了多久,他回头对着司马绍道:“我想和你说个事。”   司马绍点了下头,跟着他往军帐中走。   王悦在帐中坐下,给他点了灯。   谢景这些日子回了江州。王敦之乱日益汹涌,北方后赵趁机南下夺取大块州郡土地,朝廷自顾不暇,拨不出另外的兵马去抵御胡戎,众人跑的跑散的散,长江以上许多州郡长官府邸都空了,百姓民不聊生。   王悦怕边境出事,亲手将谢景调回了江州,为的是依仗陈郡谢氏的势力稳定局面,王有容私底下问他舍不舍得,他心里头自然不舍得,可他没办法,更何况其实留在建康也没比回江州要安全。   王悦收住了思绪,对着司马绍道:“我前两日收着了谢陈郡的信,边境局势严峻,东南这一战我们要速战速决。”   司马绍看了他两眼,“如今只剩下朱雀桁与秦淮河,朝廷兵力也耗损了不少,速战速决怕是不容易。”   王悦道:“我们几个人商量过了,怀疑对方阵营中换了个新的将军。”   “怀疑?”   王悦点点头,又道:“也许是幕僚。”   “能查出来吗?”   王悦道:“我猜了下,此人极有可能是王含账下前锋,何康。”他顿了下,继续道:“如果真是他,那他必须死。”   司马绍看了眼王悦,许久才道:“你作何打算?”   “今夜杀何康。”他看向司马绍,“近日何康势头迅猛,温峤和我都觉得快挡不住了,必须刹住叛军的势头,天明无论如何必须杀何康。”   擒贼先擒王。   司马绍问道:“谁去杀?”   王悦看了司马绍两眼,“还记得当年你我在太学学骑射吗?我听曹淑说,当年你差点一箭射死我,有这事?”   司马绍冷淡地望着王悦,“你那是自己找死。”   “我决定了,我打算把何康射死在乱军之中。”王悦看了眼司马绍,没再继续说下去,抬手喝了口案上的茶。   月夜中。   陶瞻与段秀率千人逼近对方船舰,火从江上南方一路烧起来,火光中,无数尚在睡梦中的叛军命丧刀下。陶瞻收了鞭子,抓过长矛往夜里走去,背后是满江冲天火光。   一千人,瞧你怎么打了。   打得好了,一千人能打出一万人的阵仗。   “传令下去,何康,砍一刀,赏一千两黄金!能杀何康者,赏黄金万两,封五千户侯!”陶瞻将长矛从叛军喉咙里□□,他朝着夜色深处走去。   反正琅玡王家有的是钱!   王悦在岸上遥望对面江火,听着夜色中仓皇的号角声与战鼓声此起彼伏。   火光中,黎明绽出一线白亮的光,江面上轻舟快船终于顺风归来,背后是穷追不舍的东南水师。王悦眺望着江面,身后温峤缓缓抬手,无数雪亮的箭头对准了那片水域,早已埋伏好的王师从黎明的晨曦中浮现出来。   江面上,一字排开的大船劈浪而来,裹挟着敌方主将毫不掩饰的怒意,秦淮河被犁出道道白条。   王悦站在高台上盯着那片水域看,江面上有浩渺水雾,大船前方,十几艘快船飞快地穿梭在雾气中,朝着北岸掠来。   一旁的温峤看了那一字冲来的大船许久。   东南水师,腾蛇过江,怒而化龙。   温峤终于叹了口气,看向王悦,“可惜了,全是你王家家当啊,这一夜过后只怕是要没咯。”   王悦望着那江上的船舫,快船靠岸,他只说了两个字。   “放箭。”   火团朝着江面上大船疾射而去,万箭呼啸如鹤唳。   乱军中不知是谁吼了一声,“叛将何康何在?!”   一刹那间整个江面上全是回荡不息的怒吼,“何康何在?!”   郗鉴的京口水师乘着快船从侧边斜射而出,雾气弥漫,回神后慌忙想撤退的东南水师一转身,望着那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后方江面雾气中的百艘战船,所有人均愣在了当场。   声音越来越响彻整个战场,从水路到陆地,全是越来越声势浩大的怒吼,“何康何在?!”   年轻的东南将领站在船头听着那声音,握着刀的手终于轻轻抖了起来,仿佛天地间全是这巨大的声响,回荡不息。他猛地骂道:“撤!”   王悦眼见着一艘漆黑的船横冲直撞,竟是有隐隐突围而去的势头,忽然他回身往高台下走。温峤瞧见了,忙喊道:“王长豫!你哪儿去?”   王悦正好撞上半死不活烧得都满脸灰的陶瞻往高台上走,他顺手从他手中捞了弓箭,“借我。”   他转身往下走。   夜色中,大船突破了重围朝着对岸飞驰而去,船篷已经被整个烧成了一团火球,浓烈的黑烟滚滚而上。船上的人都从着火船篷里跑出来,尖叫声不绝于耳,着火的大船终于停在了水中央,年轻的东南将领何康欲跳下水游回去,他脱了甲胄。   郗家水师船舰上,王悦缓缓搭弓对准了东南方向,大雾弥漫,他食指勾着弦,一双眼望着那雾气。   他是见过何康的,王悦注视着那团变幻的雾气,一点点移着箭头的方向,一闪而过的稀薄雾气,王悦松手放了一箭出去。   一声破空的呼啸。   入水的那一瞬间,何康被一箭贯穿胸膛,他面朝着水直接沉了下去,汩汩的血色从水中缓缓腾上来。   王悦看了那平静江面许久,终于缓缓放下了手里头的弓。   ……一直到了中午,战场才基本平静下来,江上飘着百来多艘安静燃烧的大船,士兵拖着尸体去埋葬,天气转暖,及时处置尸首是怕惹出什么瘟疫来。清点战利品的时候,一行人又坐在了堂前。   陶瞻问王悦:“王长豫,你瞧见你王家水师就这么在你眼前烧没了是种什么感觉?”   王悦老老实实地喝着茶回道:“爽!”   陶瞻又问道:“是不是后悔了?当年你若是娶了郗璿,你如今还有郗家一支水师在手。”   王悦看了他一眼,道:“我要兵马有何用?我是个文臣。”   陶瞻笑了,“你会后悔的。”   没了兵马,便相当于自剪羽翼,琅玡王家之所以是江左第一门阀,凭借得不是王导的名气,是王敦的兵马。陶瞻看着低下头继续喝茶的王悦,眼神漫不经心了起来,他一个外人都看出来了,王悦今日做得过绝了。王悦是故意而为。   陶瞻很欣赏王悦这种败家的劲头,王家大公子这手笔确实是潇洒,不管他是出于什么考虑才把事做得这么绝,总之他做了,说明他真的有魄力。看热闹的人看到这儿,已经很满足了,这真是出好戏。   外头脚步声响起来。   温峤清点了东西,将名单呈给了皇帝后,他也寻来了这大堂,一进来就瞧见王悦与陶瞻在喝茶。   温峤道:“查了一遍,没找着何康。”   “死了。”王悦放下了手里头的杯子,神色不变。   温峤一愣,“什么?”   王悦没多说什么,问道:“找着王含了吗?”   “没有,他没有追过江。”   王悦点了下头,“行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世子后期被谢家和王家压着打的时候,确实后悔了   不过没事,世子后期是高玩,啥都没有他也能玩~   等王敦死了,后期修罗场就开盘了,就可以开始各种怼了…… 第94章 天煞   军帐中。   锦衣少年在画风筝, 笔沾了朱砂, 轻轻点着鹏鸟的眼睛。   沈充冲进军帐,望着那悠闲自得的少年,猛地吼道:“外头的水师死了过半!何康也死了!你究竟在干什么?!”   年轻的藩王抬头看了他一眼, 扑了下手里头的风筝, 低声道:“我说了, 我不会打仗。”   沈充似乎想发怒, 却又生生忍住了,他红着眼怒视着年轻的藩王,“你!”   司马冲忽然抬头看向他, 一双清幽幽的眼, 他瞧着那白袍小将灰头土脸的样子, 开口道, “你慌什么?”   “你知道什么?!”沈充一瞧自己手里头还抓着半根矛,啪一下扔在了地上, 他颤抖起来,“都完了!水师完了!消息若是传回去,我完了!”   司马冲放下了手中的笔,望着脸色仓皇的年轻将军。   沈充在地上坐下了, 一夜的混乱,他蓬头垢面,全然没有世家公子的清贵,他红着眼,嘴里咒骂着不知道什么东西, “完了!全都完了!大将军会杀了我!我早知今日,当初不如降了皇帝!”他忽然朝着司马冲吼道:“你为何害我?”   司马冲瞧沈充那副崩溃了的样子,终于放下手中东西朝着他走过去,“我哪里害了你?吴兴周家我帮你除了,周伯仁我替你灭了他满门,你吴兴沈家如今是江左南士领袖,我何曾害过你?”   年轻的藩王说这番话时,语气低缓而平和,他静静望着那因为战败而惶然不已的年轻世家子,伸出手去扫干净了他脸上的灰,“怕什么?”   沈充猩红着一双眼,在被那只手扫过脸颊的时候,他心里忽然有股莫名的寒意,他咬牙道:“完了!都完了!水师完了!王敦会杀了我!何康死了!”   司马冲看着语无伦次的年轻世家子,道:“我当初告诉你了,何康他难堪大任,可你说沈家人重义气,你收了他的钱,要用他当将军。”   沈充吼道:“你没拦着我!”   司马冲一时竟也无话。   沈充缓缓低下头去,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王敦会杀了我!水师全没了!王含肯定把事栽在我头上!他们王家人一条心!这事到头要算我的。”   司马冲望着他,低声道:“那简单,杀了王敦如何?”   沈充浑身一僵,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他,“你说的什么鬼话?你是疯了吗?!王敦死了,我们全得死!”他自己不可自抑地低声念起来,“皇帝不会放过我!吴兴周家也不会放过我!周伯仁,周伯仁还有儿子!他还有孙子!”他忽然一把抓住了司马冲的胳膊,“对对!你去!你去杀了周伯仁他儿子!杀了他孙子!”   沈充像是忽然想明白了,“对!你去杀了他们!还有义兴周家!你也杀了他们!我们再去投降!皇帝说了,既往不咎的,还能封侯!王长豫给我那招降封信我还留着!”   司马冲望着那抓着他的年轻世家公子,他垂眸看了他许久,漆黑的眸子波澜不兴,终于,他朝着激动不已的沈充伸出手去,“好了。”   沈充死死抓住了司马冲的袖子,“你要帮我!殿下!你帮帮我!”   司马冲看了沈充许久,没说什么。   军帐被揭开。   年轻的将军又恢复了那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他从军帐里头走出来,一旁的士兵忙走上来给他拿东西,他摆了下手。   军帐中传来少年低低的咳嗽声,沈充眼中有厌恶一闪而过,可心里头却又忍不住惊惶起来。他怎么办呢?   吴兴沈家又怎么办呢?   沈充忽然很茫然,王敦若是病死了,东南必然大乱,他们这仗必然输,到时候他们这群王敦党羽的下场可想而知,他要另寻出路吗?还是说铁了心赌一把,若是赢了,东海王当皇帝,他们杀进建康去,所有人裂土封侯,一朝青史留名,祖宗面上都有光了!   要赌吗?   可若是赌,如今还有胜算吗?东南水师给温峤和王长豫一计给歼了,他求王敦饶他一命都是侥幸。退一万步,王敦饶过他了,他们如今连秦淮河都渡不过去,还谈什么夺取建康?   沈充心乱如麻,他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忽然又憎恨起了那军帐中的年轻藩王。如果不是司马冲当日找上来说要帮自己,他怎么会走上今日这条路?那少年简直是条毒蛇,先是以利诱之,再慢慢把他往绝路上拖,咬着他的血肉不松口,等他终于想甩开他,却发现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只能和他绑在一起,被迫陪着他走下去,他有种预感,除非被司马冲活活绞死,否则他摆脱不了了。   沈充憎恶着这一切,却又从心里深处依赖着这个年轻的藩王,他也曾想过让司马冲去死,他想解脱,可他又不敢杀了他。   这所有一切都令他极度恶心。   军帐中,司马冲坐回了案前,他手里头抓着只风筝,他望着那风筝上的鹏鸟发呆。   仗打输了,他没什么太大的感觉,沈充把这事怪在他头上,他也认下来了。   可沈充说自己害他。   司马冲想了会儿,把那只风筝放在怀中抱住了,竹骨断裂的噼啪声一点点传来,那风筝在少年怀中蜷缩了起来,最终被揉成了猩红的一团。   十年前的深冬,那一年琅玡王司马睿尚未登基为帝,在东海王的征召下外镇江东。   建康城建平宫,   年幼的皇族子弟从一出生起就住在偏僻的别院中,那年冬日,他跟着升迁的琅玡王来到了江南。相比较于在琅玡的日子,他更喜欢江东,换了个地方,他依旧是一个人住,不过这院子里多了颗枣树,他经常在深秋的树下捡熟烂的枣子吃。   太监宫女从不踏入这偏僻的院子,每隔半个月,膳房里的老太会拎着他半个月的吃食过来,放下便走,从不逗留,偶尔也会忘记一两次,司马冲每餐饭都省着吃,怕吃多了下一顿就要饿着。   他很小的时候就聪明,夏日天气热,面饼会发馊,他想出一个主意,将面饼放入篮子吊在水井里头,这样面饼就能吃得久一些。   老一辈的宫女太监都会让不懂事的小宫女离那院子远点,那里头住着个天煞孤星,克死了怀帝。而更多新来的宫女甚至不知道这偏僻的宫城角落里还有个小院,更加想不到里头还住着个不祥的皇子。   小皇子六七岁了,没剪过头发,也不会说话,来江东起从未踏出这建平宫一步。   司马冲是会说话的,只是从来没人教他,他学得晚,六七岁才学会说两个字。没人陪着他说话,他自己对着院子里那颗枣树说,枣子掉下来的时候,他就会结结巴巴地说“多谢”,然后张开手臂轻轻抱一下那枣树。   司马冲很想有人陪他说话,每年秋日,他喜欢站在树下看落叶,会有叶子掉到他的脸上,那样子就像是有小姑娘很温柔地摸他的脸。   那年秋日,他在枣树下捡枣子吃,外头忽然多了一阵平时没有的声音。   司马冲捡起枣子,兜在了衣服里,他朝着墙那头走去,果然听见了少年的说话声。八岁的司马冲愣了很久,枣子掉了一地,他忽然回身跑到屋子里把那张桌案拖出来,又把竹筐搬出来,他爬上去,伏在墙头往外看了一眼。   十二三岁的世家小公穿着身朱红色的锦衣,眉目清秀,腰间挂着枚白玉佩,一身的浪荡劲儿,他手里扯着只大鹏风筝,身后跟着乌压压一大群狐朋狗友。   王悦抓着手里头的风筝,抬脚踩上一块石头,他低头问身边蓝衣少年:“阮遥集,你确定这有用?”   少年阮孚忙道:“有用!这次肯定有用!我打听过了,她近日特别喜欢纸鸢!王长豫你只管放!没用我是狗!”   王悦攥着那风筝,一听狗这个字,想着这话那咋这么熟悉呢?他一把揪着人的衣领将人抓了过来,“你过来!阮遥集你上次跟我说她喜欢游湖,让我在池子里举着根莲蓬,我差点没憋断气,好不容易她过来了,我刚一冒头,她当我是鬼!”   阮孚立刻道:“不会了!这次我们肯定不会把人吓着。我打探过了,庾家小姐她这两日入宫陪郡主聊天,傍晚才回去,你就在这儿放纸鸢!她一走过来,你就站……”阮孚刷一下扯过王悦的胳膊将人拽到了树下,“你就站这儿!叶子一飘下来,你就看她,然后她一过来,你就这样啪一下抱住她!懂吧?”   王悦示意阮孚把放在他腰上的手挪开,阮孚刷一下把手松开了。   阮孚道:“我就是给你意思意思,你就这样抱上去,一把搂着腰抱住,低头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王悦想了半天,又道:“那万一她不乐意呢?她不乐意我抱她呢?我倒是一抱上去,那她不得打死我!”哥哥们,那可是庾文君啊!她真能打死我。   一旁另一人忙道:“那你就亲她!”   “对对对!抱住了亲上去!她要是推你,你就一把抱紧,她用力你也用力,就亲她!”   “亲完了,她要是还打你,你就继续亲!最好说点什么,说,我心悦你!好妹妹,她别推开我!就这么说!”   “她要是跑,你就把她抱起来!拦腰抱起来!把她弄不好意思了!”   王悦嘴角抽了很久,听着七嘴八舌的声音,他抓着只风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怎么听怎么感觉这群人是教他上赶着找死,还又亲又抱的,又不是山大王抢压寨夫人!   不远处的小院,建平宫三个字模糊不已,司马冲趴在墙头看着外头那群锦衣少年,好久都没能眨一下眼睛。他看着被一群人围在中央的少年,少年一身朱衣像火似的,他手里头拎着只青色的风筝,往那儿一站,久未有人烟的宫道忽然鲜活了起来,满地草木青翠欲滴。   王悦在那建平宫外放了整整一个月的风筝,别说庾文君了,除了他们自己这一帮纨绔子弟,他们连鬼都没见过一个,这地方连狗都不往这儿走!   放了一个月风筝的王悦终于怒了,他蹲在那石头上感觉自己像个傻子,风筝还在天上飞,他直接把线筒一扔,朝着阮孚就扑了过去,“阮遥集!”   阮孚立刻蹲下抱头道:“汪汪汪!”   外头的少年扭打成了一团,趴在墙头的司马冲望着他们,心里头像是有什么东西,钻心似的,又痒又疼。他紧紧地盯着他们,他想喊一声,让他们回头看向自己,可他不敢,他躲在那墙头,望着那群少年在暮色中逐渐远去。   然后他慢慢地从竹筐上爬下来。   王悦放走的那只风筝飘了一阵,打着旋落在了建平宫里头,司马冲忽然冲过去把风筝捡了起来,他小心地把上头的灰吹去了。   那是只青色的鹏鸟风筝,羽翼画得精细无比,几乎欲振翅而飞。司马冲抓着那只风筝看了很久,喉咙发紧。   夜里,他抱着那只风筝,对着院子里的枣树一遍又一遍结结巴巴道:“这、这是你掉、掉的吗?还、还你。”太久没有开口说话的嗓子发出来的声音沙哑极了,完全不像是个小孩的声音,他一点点练习着,想把这句话说通顺,“这是、是你掉的吗?我、我捡到了,还、还你。”   第二天,他趴在墙头等了一整天,外头静悄悄的,再没人过来。   王悦感觉自己是个傻子,他竟然真的听阮遥集的话在那鬼地方放了一个月的风筝,王悦从没感觉自己这么傻过,他要再放风筝,他就是狗!   三日后,王悦果断滚去当狗了。   庾文君和郡主请他去宫中做客,说是听他很会玩风筝,两个小姑娘想见识一下。这事王悦后来才知道,是小郡主听说他王家世子混得太惨了,决定撮合两人一把,这才把他喊去的,不过那都是后话。   总之王悦去了,放风筝要挑个空旷的地方,王悦又想同庾文君私下处处,又回了建平宫门口。   屋子里司马冲听见那动静,刷一下就起来了,他急急忙忙地搬了箩筐出去,蹬蹬蹬踩着爬上去,趴在了墙头,果然他瞧见了好久没见的王悦,王悦手里头拎着只白色的风筝,像是一簇雪。   司马冲紧紧地盯着他,有什么东西几乎是呼之欲出,他攥紧了手里头的那只风筝,浑身都开始抖。   一直到那三个人离开,他都没能将那句话说出口,他只是扒着墙头看,望着他们渐行渐远。一直到什么都瞧不见了,他才终于低声道:“这是、是你掉的吗?我捡到了,还给你,你……你能教我吗?”   他说完了,忽然一声低吼,低头埋在了墙头,整个人颤抖不止。   那宫道上又没了人,有一群少年曾经在上头放风筝,青色的像雾,白色的像雪,他们面上有各种各样的表情,不是十年如一日的漠然,少年的声音一直在司马冲的脑海中回响,轻快的,疑惑的,漫不经心的,他终于低声吼道:“别说了!别说了!”   他觉得自己像个怪物,铜皮铁骨,无根无心。   正是因为如此,当那院子的门被少年敲响,有人把锁砸了,走到他面前诧异地看着他,那一瞬间,他会露出像怪物似的冷酷表情。   对方问他,“你谁啊?”   他摇摇头,手里头紧紧攥着那只风筝。   对方看了他半天,问道:“前两日外头有人掉了块玉,碧色的,上头有个刻字‘文’,你见过吗?”   他盯着那蓝衣少年看了很久,没说话没应声,抓着风筝的手却不自觉紧了,指节一阵发白。   一旁有少年盯着他手里头的风筝看了会儿,“你手里的玩意哪里来的?”青衣少年回头看向蓝衣少年,“这不是前两日王长豫那纸鸢吗?”   “这眼神怎么回事?阮遥集,你问问不是他偷了吧?”   对方低下身看了他一会儿,“你见过那玉没?”   司马冲望着他,没说话。   对方看了他许久,终于道:“你有没有见过那玉?”   司马冲终于开口道:“是我偷的。”话一出口,他猛地吼道:“是我偷的!”   那沙哑而粗糙的声音吓了对方一跳,他额头的青筋顿时暴涨了起来,他紧紧抱住了那风筝。   阮孚退了两步,随即反应过来了,“偷东西还有理了?信不信我打死你?把玉拿出来!”他估计这也就是个小宫人,建康宫城里多得是,他压根没往别的地方想,想着王长豫给庾文君找玉都快找疯了,赶紧把玉弄回来算完!他喝道:“把玉拿出来!”   司马冲摇了摇头,一双眼阴冷地盯着他。   阮孚头一回遇上这状况,回身对青衣少年道:“去跟王长豫说一声,玉找着了,给条疯狗叼走了!”   王悦闻讯过来的时候,一推门就瞧见阮孚在往死里踹地上一小孩,他想也没想就把人喝住了,“阮遥集!你干什么?”   阮孚差点没给司马冲气疯,他让司马冲把玉拿出来,结果这狗东西扑上来就咬他,差点没把他咬下根手指头。他怒极哪里管你是谁,踹死再说。他回头对着王悦道:“来得正好!玉给他偷了!王长豫你问问!”   王悦一愣,给偷了?   他走上前去,司马冲已经从地上站起来了,瞧见是他,眼里闪过了一丝疯狂,王悦冷不丁地给他那阴狠眼神吓住了,他问道:“你偷了玉?”   司马冲盯着王悦良久,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是我偷的!”他死死盯着王悦。   王悦顿住了,他朝着司马冲伸出手去,“把玉拿出来,我不同你计较。”   司马冲的眼神阴冷起来,他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却是由于兴奋,他冲着王悦摇头。   王悦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挑衅了,他一字一句低声道:“把玉拿出来。”   司马冲也不跑,站在原地杵着,手里头捏着那只快给阮遥集踹散的风筝。   王悦失了耐心,在宫里头手脚不干净的人死的最快,这小小年纪就会偷鸡摸狗,谁教出来的?他最后冷冷说了一遍,“把玉拿出来。”   司马冲忽然朝着王悦扑过去张嘴便咬,王悦抬脚直接将人踹了过去。   被踹中的司马冲重重他摔在地上,一双眼却是熠熠,疼痛感刺激得他血脉贲张,那是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所有人都在看他,所有人都没办法再忽视他,他重新活了过来,浑身的血都在叫嚣,王悦那一身朱红就像团火似的在他心里头发烫。   他想被人看见,他想被人重视,他觉得王悦踹死他也无所谓。   阮孚在一旁直接拍手称好,“王长豫你跟他废什么话?宫里头偷窃要砍两只手,还要上两百板子,没人能活!他不是嘴硬吗?弄他!”   王悦起身看着司马冲,“听清楚了?”   司马冲盯着他,王悦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浑身都在抖,那是在对他说话,对着他一个人,说这一句话。   匆匆忙忙赶到的老太监一瞧见院子的场景就愣住了,建康城最有权势的几个世家纨绔全在院子里头,他得知了来龙去脉后当场便决定将人按例拿办,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这司马冲算哪门子天子,若不是怕被人说杀子,皇帝巴不得他死了干净。他也没提这些,只让人将司马冲拖下去。   在在这时,王悦抬手将人拦下了,他忽然狠狠踹了脚司马冲,“不想死把东西交出来!”   司马冲蜷缩着,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阴狠。   王悦直接抬脚又踹了出去,“拿出来!”   “我的。”司马冲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只说了两个字,那样子疯狂而猖獗,他抓着风筝望着王悦,一字一句道:“我的。”   王悦这一脚直接将人踹了出去,“你的?”   司马冲忽然朝着王悦吼道:“我的!我偷的!就是我的!凭什么还!”   王悦被激怒了,他冲上去又是一脚,这要是他弟王敬豫,他今天能活活把他踹死,“你再说一遍?”   “我的!”   阮孚忙上前来将真火了的王悦拽住了,“别别别,你别动手,脏了你的手!这种人你看都别看一眼,直接交给宫里头掌事的处理……”   司马冲忽然暴怒般地冲上来扑向阮孚,王悦想都没想下意识又是一脚踹出去,这脚没留劲儿,司马冲飞了出去,哗一口血喷了出来。   摔在地上的司马冲猛地大声嚎了起来,他抱紧了那终于摔烂的风筝,大声地吼,大声地嚎,他努力拼着那风筝,风筝骨架已经被王悦彻底踹烂了,他从地上的泥灰里扒着碎片,八岁的小孩,嘴里全是血。   他说:“我、我只想玩、玩这个!”   他甚至不知道手里头的东西叫什么,不明白在王悦手里头它为什么可以飞起来,他没见过的东西太多。他只是想玩风筝。   他哭吼道:“没有偷!没有偷!”他抓起那风筝冲着王悦吼道:“你赔!你赔!”   阮孚在一旁都看呆了,“赔个屁!”   王悦看着司马冲那满嘴血的癫狂样子,饶是他胆子大,他心里头也寒了下,一愣神的工夫,他的腿给扑上来的司马冲抱住了,王悦差点没跳起来,抬腿就踹他,下意识喝了声“滚!”   司马冲嘴里的血溢出来,他跪在了地上死死抱住了王悦的腿,“你赔!你赔!你赔我!”怒吼不知何时又变成了哀求,“求求你!求求你!别走!”   王悦这时候哪里听得见司马冲说什么,直接一脚将人踹飞了,这一脚没留劲儿。   司马冲蜷缩地上,浑身抽搐。   王悦低头看着他,眉头轻抽。   司马冲瞧见那群人转身离开,他想起来,却又是一口血喷出来,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人又走远了,也没人把他拖去问罪,好像所有人又把他当了个物事。他趴在地上大声嚎叫着,手里头紧紧抱着那风筝,直到眼前一阵发黑。   司马冲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了屋子里头,这是间干净而整洁的屋子,点着安神香,大夫来瞧过了,有宫女在屏风外头忙碌。   王悦临走的时候,瞧着司马冲年纪小,终究忍住了和他计较,对那掌事太监说了句“算了”,他给司马冲喊了两个大夫再走的。   后来庾家小姐的玉佩找着了,她说是自己弄错了,没丢,又道,也不是什么重要东西,世子费心了,轻飘飘的几句话落下来,郡主闻声都皱了下眉,问道“不重要你让人家连夜帮你找?”没日没夜找了好几天的王悦却是一点脾气都没有,忙拦下了郡主,打圆场道:“找到就好,找到就好。”郡主当场给王悦翻了个白眼,全是眼白的那种。   王悦这头给庾文君赔笑,心底却是突然咯噔一声。   那天司马冲醒过来的时候,床边放了只崭新的青色风筝。   建平宫里头多了人,王悦来的时候司马冲还在睡,王悦从那大夫嘴里知道了这就是那位天煞孤星的三皇子,闷了半天倒也没说什么,把上下打点了一番后就走了,都走出去大老远了,又想起什么似的折回来又给司马冲床头放了只风筝。   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了,王悦是个过脑便忘的人,如今和他说庾文君那块玉他说不定还有些印象,要是和他说司马冲那风筝,他估计要想半天。   王悦从始至终都没明白司马冲究竟恨他些什么,恨他当年踹了他又打了他?那他在不久之后也还尽数还回去了,可司马冲在这之后依旧恨着他。他想不明白。   司马冲这辈子杀过许多人,有的是当年得罪过他的,有的是他看不顺眼的,前者的人头算在账上,他一个个慢慢算清楚。按计划来说,王悦死后便轮着阮家那位小公子阮孚了,当年的人,谁都别想跑。   可他在王悦这里收住了手,不是他不想继续,而是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他是真的恨王悦,当年那只留在他床头的风筝早已经化为了齑粉,他曾抱着那只风筝坐在建平宫门口满怀憧憬地等王悦来,他想跟王悦还有大家一块放风筝,可王悦再也没有来,那条宫道上再也没少年放风筝,每日嘘寒问暖的宫女和太监又渐渐地在日复一日中变回了刻薄的嘴脸,所有的一切又恢复了原样,他此生怕极了孤独,王悦曾给他一时的希冀,最终却让他在孤独中万劫不复。   司马冲若是能回到过去,他会在见着王悦的第一天起,杀了他,把那团火熄了。   沈充。   司马冲想起了沈充,那是个和王悦很像的人,他在晋陵时,年轻的沈家公子为了彰显自己沈家清端门风,当众喝退了那些欺侮他的人,又给他换了新衣裳领到堂前,装模作样地请他吃了顿饭,还亲自给他敬酒。   司马冲知道沈充不是心肠多恶的人,沈充并没有什么心计,也谈不上虚伪,他只是单纯地爱装,装豪勇,装大方。正如他如今似的,结交钱凤,结交王敦,说白了就是爱装,从前是爱装好人,如今是爱装英雄。   他帮了沈充,沈充是个什么样的人无所谓,狼心狗肺他也乐得养着,想杀自己那也凭他本事,可唯有一点,沈充不能离开他。   他懒得找下一条狗。   何况找个对他好的人并不容易,这么些年,也就一个王悦一个沈充,反正他也不打算活了,就这样凑合着把剩下的日子过下去得了。   天煞孤星,祸害完人当然要回天上去,这人间有什么好留的?他日杀破狼三星入庙,月恒日升万里苍穹亦不过如是,你区区两指人间,算什么东西?   司马冲想,这人间,算个什么东西?   另一头。   王悦给王含又寄了一封劝降书,又是一去不回。   王敦听闻王含战败的消息后大怒,却又因病不得起身,派钱凤等人领兵来江宁支援王含。王悦一行人正盼着他前来,只怕他来得不够快,王悦写信给各州郡将领,直言王敦已死,东南旧部已散,钱凤大势已去,不信诸君看今日朱雀桁!   风向顿时扭转,王敦任命的多位州郡太守被杀,江东伪朝廷全盘崩溃,从南至北全成了一盘散沙。人心动荡之际,王悦当机立断,他以王导与他的名义,许以王敦账下多位将士重金与爵位,策反了王敦账下一大批将领。   钱凤到了江宁,他已经顾不上王悦玩阴的了,东南已经全路崩溃,如今一举拿下建康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王悦觉得他这想法不错,温峤、陶瞻亦很是赞同,三人坐断东南,每日和钱凤玩阴的。   手头兵太少,没法爽快打,只能玩阴的。   王悦觉得钱凤这两日估计心态已经崩溃了,东南战局本来就不稳,钱凤和他们不一样,他不能输,更不能拖,否则军心一乱,自己的阵营先分崩离析了。王悦也清楚这一点,这两日他没少煽风点火,他一口咬死了王敦已逝,又天天拿高官厚禄钓对面的将军,眼见一个又一个咬钩的,王悦觉得钱凤不疯才怪。   果然这两日对岸打得有些乱了,温峤天天就跟在王悦后头等着,眼见着乱鱼扑过来,他一兜一兜地收。   王悦怕钱凤疯得不够快,又给他写了封信,大意是:   东南将士服的是王敦,信的是王敦,追随的也永远只有一个王敦,你钱凤算什么?   钱凤还不能骂王悦,天天在对岸憋着火气骂温峤,骂他小人骂他奸佞,扬言要拔掉他的舌头,将他碎尸万段,把温峤祖宗十八代轮着骂了个遍。   温峤一声不吭,静悄悄地把钱凤往死里整。   朱雀桁这边的战局就此胶着了,而东南无声之处正起雷霆与狼烟。   在这乱局中,王悦最关注的东西不是江宁战场也不是东南州郡,他在意的是,王敦的病。   常年打仗的人会落下很多病根,王敦也不例外,骁勇死战这四个字的背后是无数次生死关头的考验。东晋很多将军都是病逝,当年南征北战的祖逖将军便是如此,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将士死在征途与战火中。   王敦年纪确实大了,旧疾发作,一下子便倒了。   王悦总觉得这事冥冥中有天意如此的感觉,有些人这辈子偏偏就是过不去这一个槛。   他写信给王导说起这件事,心里头有些不知什么滋味,他想让王导劝劝王敦投降,他上次听过温峤所言,知道王敦心里头是有投降的意思的。   王导很快便回信了。   “生死有命,无须强求。”   那八个字是王敦的笔迹,看得王悦眼前一阵恍惚,他看了眼落款,这还是去年秋日王敦寄给王导的。   王敦去年便知道自己病重,他将信寄给了王导,如今王导又将这封信寄给了王悦。   王悦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救不了王敦了,王敦不是死于叛乱后的清算,他死于旧疾。他可以想办法把王敦捞出来,却不可能挡得住生老病死,这世上没人敌得过生死。   司马绍来找王悦的时候,王悦正在给寻阳太守周光写信。   “干什么呢?”司马绍在王悦身边随意地坐下了。   “给周光写信,让他帮着劝降周礼,周光是个明白人,他会站在朝廷这头的。”王悦正好将信写完封好,他抬头看向司马绍,忽然道:“我向你求个职位如何?”   司马绍问道:“什么职位?”   “司空。”   朝廷三司,司徒、司空、司马。司空这个职位的分量有多重呢?这么说吧,王导是江左丞相,人称司徒王导。   司马绍看了会儿王悦,终于笑了,“真敢说啊?”   王悦道:“那肯定不是我当啊!我知道我哪里配当司空!”   司马绍闻声挑了下眉,“不是你?那你要把司空给谁?”顿了下,他道:“不会是谢陈郡吧?”   “不,他不稀罕这些。”王悦笑了,“他稀罕我,他有我就够了。”王悦这话说得很顺嘴,司马绍又不是不知道他和谢景之间那点事儿,他也没打算遮掩。   司马绍望着王悦一时顿住了,过了许久他才道:“那你要给谁求这职位?”   “沈充。”王悦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我想招降他,前两日我觉得那给的东西不够好,司空之位,我觉得可以试试。”   “沈充不会降。”   “为何不会?”   “他不敢,他之前犯下的事太多,得罪的人遍布朝堂,他和钱凤绝不会投降。”   王悦笑了,“不一定,他胆子小,可以试试,吓一吓兴许就诈出来了。”   司马绍望着王悦,“你随意,想怎么弄怎么弄吧。”他静静望着王悦。   王悦立刻去抽纸写信,一抬头发现司马绍盯着他,他被司马绍这眼神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你看着我做什么?又想我给你干什么丧尽天良的事?”   司马绍许久都没说话,终于他低声道:“此事之后,杀东海王司马冲。”   王悦闻声一顿,他轻点了下头。   国无二主。 第95章 星陨   据说人死前会将平生所有事走马灯似的看上一遭, 所有已故的亲眷朋友都会从记忆深处重新回到人的身边。   王敦在堂前喝茶, 清明雨前的茶叶有股独特的清香,那股熟悉的味道曾让他魂牵梦萦不已。幼时在琅玡,哥哥嫂嫂还有伯父伯母都在世, 阿姊也还在, 每年清明时节, 阿姊会去摘新茶, 青翠欲滴一大捧,炒了给他们泡上两壶,余下的等着日头出来了晒干, 封到瓷坛子里留到明年去。   那时候大家都还在, 满堂少年佩玉鸣鸾, 日日读书骑马, 从王家推门一进去,十七八岁的王潜坐在堂下侃侃而谈佛经大道, 少年王含在后堂陪少年王舒喝酒,少年王导安安静静在无人的树下看书,永远最没出息的王彬才两三岁的样子,被伯母抱在怀中在后院认字, 日头从外头照进王家,穿着水红色新衣的阿姊在烹新茶,回过头来招呼他来尝尝。   王敦仿佛又喝到了那茶,一模一样的味道让他失神不已,他忘记告诉阿姊了, 那年他偷偷在树下埋了两坛子酒,想着等阿姊和小妹成亲时再挖出来,后来他忘记了,再后来,小妹死了,阿姊也死了。   王敦知道自己病的有些恍惚了,阳光从院子外头打进来,他好像一眨眼间又瞧见个熟悉的身影在院子里烹茶,水红色的新衣,珍珠项链圆润而莹亮,她伸出手去,把少年不安分的手打掉了。   王敦太多年没喊过她,一时竟是不知道如何从嘴中把“阿姊”两个字说出来,他只能呆愣愣地看着,然后瞧着她转过长长的廊道,背影消失在一大片芭蕉叶中。   王敦看了许久,清醒了些,又有些奇怪,她都走了三十多年了,怎么总感觉她还陪着自己似的?   南渡之乱,琅玡王家大小姐在流亡中与王家人失散了,尸体都没能找回来。   他缓缓地低头又喝了口茶,心里头的纷乱思绪被压下去了些。   侍女瞧他的茶凉了,上前给他换了杯新的,素色的手在阳光下像一块玉,十三四岁的小侍女低下头去,轻声说了一句“大将军用茶。”   王敦看着她,忽然道:“你把头抬起来。”   那侍女平日里怕王敦,闻声手抖了下,却仍是顺从地抬起了头,豆蔻枝头二月春,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长了张明媚的脸,秋水似的清亮眼睛让王敦抚着杯子的手忽然一顿。   王敦望着她那一双眼,良久才道:“你长得像一个人。”   那侍女不知所措,忙又低下头去。   王敦却道:“会吹笛子吗?”   侍女点点头,“师傅教过。”   王敦道:“吹支笛子。”   十三岁的小侍女小心翼翼地盘腿坐在席子上,笔直了上半身,轻轻吹了支笛子。   很简单的一支琅玡情歌,王敦记得这曲子,当年他还教王悦哼过。王家世子出生在建康,二十多年没回琅玡几趟,却能说一口流利的琅玡方言,琅玡旧事张口便来,这都是他和一群王家叔伯教出来的。至于王敦他又是哪里学来的这曲子?当年琅玡王家大小姐手把手教他吹笛子,说是以后可以拿去骗人小姑娘。   王敦望着那侍女良久,一曲笛声中忆尽平生。   说来也奇怪,这小姑娘长得有些神似琅玡王家大小姐,笛子吹得却没有琅玡王家大小姐那股洒脱灵逸劲儿,倒是更像另一个女子。   襄城。   王敦记得他那发妻,当年他还不是什么将军,午后他躲在树上背书,正打算偷懒睡一觉,树下走过个小姑娘,他以为是他阿姊来抓他了,忙跳下来站直了,还没来得及拍去身上的叶子,一抬头就瞧见个绿衣裳的女子站在树下愣愣地望着他。那便是襄城了,武帝之女,司马脩袆。   襄城嫁给了他,人人都说他有福气,他却没什么感觉,娶她无非是皇命而已。   再后来,他虽非亲手杀了襄城,但襄城之死确实是他故意为之,他把人丢在了路上,胡人追上来,襄城临死前骂他不得好死断子绝孙,他这一生也的确是没儿子,估计也确实是不得好死。这报应王敦是认的。   外人传他委弃襄城是不得已而为之,给他找了一堆理由,什么乱军之中顾及不上,什么道阻艰难无奈为之,后来更是直接说襄城是中了流矢而亡与他没关系,王敦自己心里清楚,全是无稽之谈,是他想杀襄城,所以他杀了她。   为何?   王敦也不知道究竟为何,大约因为她是武帝之女,又大约是因为她日复一日的质问让他厌烦,又兴许只是他骨子里便是个冷血的人。当年八王之乱,他赴往战场,襄城在路上忽然拦着不让他走,非得要他将家中侍妾遣散才肯罢休,乃至于怀着孩子以死相逼。   谁都知道襄城只是耍小性子,想让丈夫哄一哄,哪怕只是王敦回头瞧她一眼,说上两句好话,她也绝不会继续纠缠下去。她最后几乎是哽咽着对着王敦吼”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下来的吗?”她真的只需要王敦说一句软话哄哄她。   王敦偏就懒得哄,你不是以死相逼吗?成全你如何?   若是当时琅玡王家大小姐在,估计能把干出这事的王敦活活打死,可那年琅玡王家大小姐早死了,少年将军战场之上刚崭露锋芒,杀意上头谁敢拦,他直接一脚将人从马车上踹了出去,下令继续赶路。   襄城死了。   王敦坐在榻上晒着太阳回首前尘往事,他已经不是当年器宇轩昂的少年将军,如今他缠绵病榻须发掺白,说两口话都须喘会儿气,若是襄城再瞧见他,怕也难认得出来这风烛残年的人会是当年那鲜衣少年郎,她该是不会再迷恋下去了。   王敦这辈子没有红颜知己,年轻时养过一批歌姬,觉得没意思就不养了,襄城死后,他身边再没别的女人,这辈子活到头也没懂情之一字是什么东西。他只是望着那吹笛子的小姑娘漫不经心地想,其实当年襄城若是没那么不讲道理,他养她一辈子也不是不成,就当养只雀儿,凑合着也能让她一辈子吃饱穿暖百岁无忧。   可襄城不要这些,她要的东西他给不出来。   小姑娘吹完了一曲,怯生生地把笛子放下了,低低地喊了一声“大将军。”   王敦看了她一会儿,“下去吧。”   “是,大将军。”小姑娘心里头猛地松了口气,从地上站起来,拱袖一行礼,这才转身往下走。   王敦在她走后,终于抬手低低咳了两声,他把手中的茶杯放下了。   外头有人进来通报,说是朝廷那头来的书信。   王敦以为是王导的书信,拆开后才意外发现是王悦的信。他一直有令,不收王悦的信,王悦没注意,借由王导的名字给他写了一封。   王敦不知道说他什么好,命人退下后,他仔细而认真地将这封信看了一遍。   王悦只有在很凝重的时候才会写这种端正而藏锋的楷书,王家世子平生潇洒不羁惯了,无论行书草书还是楷书都有些飘逸,但这封信不一样,这上头的字极正,可见王悦写这副书的心境是何种肃然。   王悦劝他投降,到这关头了还不肯放弃的,整个江东也只有他一人了。   王敦想骂他一句傻,却又骂不出口,他是知道王悦傻的,从前他就瞧出来了,王家这世子不够聪明,从司马绍那事开始他便知道了。他拿着那信看了许久,终于极轻地叹了口气,他把那信好好地收了起来。   “心肠这么软,不像个王家人啊。”   他派人将羊鉴与王含喊过来,又把诸葛瑶叫了过来。   “记住了,我死之后,秘不发丧,先安置文武百官与东海王,待到大局勘定,再料理我身后之事。”   他话音刚落,羊鉴等人猛地伏地恸哭,“大将军!”   王敦望着脚下痛哭不已的人,眼神颇为漠然,“我活到今日,也只能帮你们至此,余下的事,从今往后我是再管不住了,告诉钱凤,护住东海王与裴妃,胜败皆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大将军!”诸葛瑶上前还欲多说,王敦却忽然摆了下手。   “我累了。”王敦望着他们,低声道:“我要歇息了,下去吧。”   王敦想,他是真的累了,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多少戎马旧事,多少意气风流,说与山鬼听。   那一夜,王敦睡在胡床之上,屏风外点着香,小侍女被喊进来给大将军吹笛子。   脚步声又轻又快,小姑娘横笛而吹,依旧是那支琅玡情歌。   王敦做了个梦。   那一夜他梦见自己回到了琅玡,推门进去时,穿着水红色新衣的琅玡王家大小姐骂他:“又上哪儿逛去了?整日不着家!”   他立在门口呆呆地看着那熟悉的场景,雕梁上画着琅玡君子图,下头倚着柱子的琅玡王家大小姐在翻着新书,她一旁烹着新茶,腾腾的水气把她笼住了,她从氤氲的水气中走出来,时隔三十年,王敦终于清清楚楚地又看见了那熟悉的眉眼。   琅玡王家大小姐看着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这副样子,忽然皱了下眉头道:“你怎么了?”她伸出手去摸了下王敦的额头,疑惑道:“病了?”   王敦说不出一个字来,还未有所反应,眼泪下来了,他一愣,王家大小姐也一愣。   “丢人死了!”王家大小姐忙伸手给他擦眼泪,将人搂在了怀中不给下人瞧见,“处仲你可别吓我啊!这么了这是?又给谁欺负去了?来来来,不哭不哭!”   王敦感受着那只手的温热,终于浑身颤抖起来,脸色苍白,他紧紧盯着面前的人,他忽然一把拥上去将人狠狠抱住了。   王家大小姐愣住了,终于她犹豫着伸出手去拍了下幼弟的背,“不怕啊,回家了。”   太宁二年七月,王敦病逝,年五十九。   次日一大清早,羊鉴与诸葛瑶闻讯急匆匆地赶来,一瞧见那床上躺着的人就愣住了。诸葛瑶率先反应过来,走上前去探手试了下王敦的鼻息,他刷一下往后退了两大步。   羊鉴一见着他这样子,脸色顿时煞白,他颤抖着问道:“没了?”   诸葛瑶点了下头。   羊鉴立刻慌了,“那怎么办?这如何是好?”   诸葛瑶扭头看了眼一旁跪地的侍者,又看了眼床上的人,良久才道:“封锁消息!关住院门!今日谁也不准出去。”   羊鉴又道:“那我们又如何?”   “写信给钱凤,让他将送东海王回来主持大局,对外宣传大将军军务繁忙,若是有人求见,暂且将人安排在别院。”   “那、那这又如何处置?”羊鉴看着那床上的人,他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诸葛瑶走上前去盯着那尸体看了会儿,神色一点点冷了下来。   羊鉴道:“这天气这么热,尸首藏不住啊,不一会儿便……”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头上虚汗一直在冒,他紧紧盯着诸葛瑶,“你快拿个主意,这……我这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别慌。”诸葛瑶看着床上的尸体,想了一会儿,忽然道:“去,我记得后院有蜡,去拿过来,余下的人就在这屋子里,这地上挖一处坑出来。”诸葛瑶走到一处,踩了下脚下的地,“就这儿,往下挖。”   羊鉴闻声顿时吓得不行,“你做什么?”   诸葛瑶道:“天气太热,腐臭味一会儿便散出来了,不日便能生出细软蛆虫,拿蜡封了尸首,埋于地下,能多藏一段时日是一日。”他看向慌张的羊鉴,“别愣着了!消息若是传出去,众人知道王敦已死,东南局势就彻底完了,到时你我全都要死。”   羊鉴一听到死这个字,顿时回过神来了,他咬牙道:“行!挖!”他看向一旁的侍卫与侍者,“听见了没!听诸葛大人的吩咐办!消息若是传出去,你们全都给大将军陪葬!”羊鉴喝完后,又看向诸葛瑶,“你这法子有用吗?我怎么以前没听过?”   诸葛瑶点了下头,“有用。”   羊鉴没再问,一听有用,忙让人去提蜡。   另一头,江宁。   王悦寄给王敦的信又是石沉大海再无音讯,这一晚不知为何他有些失眠,夜半起床沿着河道巡视,他拎着盏灯,走到一半忽然瞧见河边有个人。他厉声喝道:“谁?谁在那儿?!”   身后立刻有士兵冲上去将那人团团围住,王悦大步走过去,抬灯照了下,他猛地一顿,猛地吼道:“王有容你怎么在这儿!你大晚上的干什么呢!我差点下令把你射死了!”   从刚建康赶来的王家老牌幕僚王有容被王悦吼得一阵哆嗦,忙举起手道:“别别别,别射箭!”他立刻走到王悦身前来,“是我,我我我!”   王悦气不打一处来,问道:“你怎么来江宁了?不是让你在王家跟着王导吗?你大晚上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   王有容风尘仆仆刚到江宁,人生地不熟,本该派人通知王悦的,结果由于近日白天这一带钱凤与王悦又动了兵戈,火烧了大半天江,他好死不死地正好撞上了两人打到激烈处,他没办法只能东躲西藏,装死才躲过一劫,一直到夜里头,江边终于安静下来他才终于敢冒头,可这身边随从都没了,他只好鬼鬼祟祟地沿着江河往这头摸索着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王悦听完了王大人这一番惊心动魄的行程,嘴角忍不住抽了下,又看了眼王有容那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知道他没说谎,他不好安慰些什么,只能把吓得快哭了的王大人揽住了,拍着他的肩道:“没事没事了。”   王大人今日那可是真的吓坏了。   王悦安慰了他大半天,终于将受惊的王大人安抚好了,他又问道:“你来江宁做什么?我不是让你好好在建康帮王导吗?”   王有容道:“这不是老丞相又让我来帮世子你吗?”   王悦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道:“那行吧。”   王有容今日受了不小的惊吓,跟在王悦身边都在不住发抖,一边抖一边从兜里掏出盒脂粉在自己脸上身上扑,白日他不敢涂,怕给人发现了,这下子总算能了,他就差没把把香粉往自己身上倒了,那股不可描述的香气浓的王悦打了好几个喷嚏。   就在这时,王有容忽然一把抓过了王悦,示意他抬头看,“世子!”   王悦揉着鼻子抬头看了眼,乌漆一片什么东西都没有,他皱眉道:“看什么?”   王有容忽然便激动了,声音都吓得抖了起来,“这是!荆州分野有妖星!”   “是什么?”王悦对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打小便没有情绪,魏晋时期术师横行,不过他不信这些,他问道:“怎么了?抖成这样?”   王有容看了那星空良久,颤颤巍巍地对着王悦道:“前年九月也曾有妖星现于东南,术师戴洋曾说,这是东南将军陨落之兆,那年九月,祖豫州病逝于雍丘。”   王悦猛地愣住了,他抬头看去,“这么邪乎?哪里有妖星?我怎么看不见?”   王有容指了下东南,声音惊惶得已经变了音调,“那是荆州分野,荆州今夜有大将陨,世子你看啊!”   王悦依旧没找见那颗妖星,可听闻这一句“荆州今夜有大将陨”,他整个人忽然一愣。   荆州大将陨。 第96章 平乱   王悦是个不信鬼神的人。   听完王有容那阵鬼话后, 他写了一封信, 连夜派人寄给了周光,他命周光掩饰身份去拜见王敦,若是王敦真的死了, 羊鉴等人必然一拖再拖, 若是王敦没死, 可趁机刺探他的病情。   王悦的心头憋着团火, 烧得他心肺有些疼,书信寄出去三日后,他收着了周光的回信。   拆开信的那一瞬间, 他的手在抖。   王敦没有接见周光, 自三日前起, 他没有接见任何人, 羊鉴诸葛瑶等人推托再三,迟迟不肯引荐州郡长官面见王敦。周光当年因为义兴周家的事受到过王悦的恩惠, 他对王悦直言不讳,羊鉴诸葛瑶与其余诸将在府邸中日夜寻欢作乐,不是他们有恃无恐,而是在故布疑阵, 王敦必然已死,此事昭然若揭   王悦坐在案前许久都没缓过神来,起身的那一瞬间,他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王有容望着王悦,觉得王悦脸色有些苍白, 他低声问了一句,“世子?”   王悦没说话,将那封书信收好了。   今夜的秦淮河上一片宁寂,江岸边停泊着几艘烧毁的船舰残骸。王悦带着王有容出去走了走,夜里的风有些凉,王悦的思绪被吹得纷乱无比。物是人非,好像就在这么一转眼之间。   王有容已经从王悦的神色中明白了些什么,他低声问道:“世子如今做什么打算?”   王悦沿着秦淮河水走了一路,终于低下身在河边蹲下了,他望着那零星的夜火,又看了眼远山,最终视线落在东南天幕上,上头星斗灿烂,银汉迢迢。王悦有些疲倦,打了这么些天的仗他都没吭过一声,可这一瞬间,他是真的疲惫至极。   王有容知道他心里头难受,陪着他在河边蹲下了,“世子,要不要喊陶将军陪你喝点酒。”   王悦摇摇头,“算了。”   王有容道:“世子,大将军即便死了,他也是叛臣。”   “我知道,琅玡王家不能和他扯上一点关系,他是叛臣,咱们是忠臣,史书上头我们与他不是同一路人。”王悦说着话,忽然轻轻笑了下,“有什么意思呢?史书写得什么,他又瞧不见了,人活这辈子真没意思。”   王有容轻叹了口气,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算了。”王悦拍了拍手站起来,“王敦已死,钱凤死期到了!王含沈充这帮人一个都跑不掉,原本还和温峤他们合计着要不要再等等,如今看来不必了。”   王悦负手往外走,夜风吹在他脸上,他逆着风往回走,忽然他问道:“王有容,你猜猜百年之后,史书上头咱们又是在哪一篇?”   王有容闻声望向王悦,“世子自然是在头一篇!”   王悦闻声摆了摆手,“猜错了!”   我于史书并无名,魏晋这百年风流里头,我名不见经传。   次日一大清早,王悦站在城头上遥望秦淮河水,他幼时便想当个顶天立地的将军,他也曾答应过司马绍要为他收复中原,他以为这些事都是些儿时的诳语,却不想有朝一日他真的能指点江山。   王敦已死,账下诸将大多反水,留下钱凤沈充与王含三路兵马死撑。   周光策反了王敦账下大将周礼,东南各个州郡皆揭竿而起,原本观望的诸位流民帅也纷纷加入了战局。   一片混乱中,王含率领残部北上与沈充会合,沈充顾及自己的面子,拒绝了司马冲与司马顾飏杀死王含归顺朝廷的建议,又拒绝了王悦给他的司空之位,打算陪着钱凤一条路走到黑。司马冲自知沈充败局已定,却没多劝他,抱着种闹着玩的心态陪着他把剩下的事做完。   东南叛军又南下,避开江宁的王悦,从另一头横渡秦淮河,守将应詹、赵胤写信给王悦求援,王悦估量了一下局势,让他们避下风头。   战败了也不必慌。   北方流民帅苏峻与刘暇受王悦所召南下平叛,不日便到了。   果然两日后,如王悦所料,两拨人马在宣阳门撞上,沈充与钱凤的兵马一触即溃,两人慌忙退守青溪,又在青溪被刘暇杀了个回马枪。东南叛军两役之后,大势终于去尽。   王悦写信给他那位打了败仗的大伯父王含,场面话都懒得说了,直接命他投降。   王悦这封信写得贱透了,洋洋洒洒五千字,就说了一个意思:输给年少有为英明神武的他不丢人,谁让他年少有为英明神武呢?   就这么一句话,王悦扯出了五千字,顺便结尾送了一句“速降”,催促王含赶紧投降,别再外头继续丢人下去了!琅玡王家人的脸都给你丢干净了!   王含收着信真的气疯了。   得知王含火烧了军营自己带着儿子跑了的时候,王悦正在堂前喝茶,闻讯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他看向报告战讯的王有容,难以置信地问道:“你刚说什么?”   “王含烧了自己的军营,又一把火烧了沈充的营帐,自己连夜带着儿子往荆州跑了。”   这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自残手法,让打仗打爽了的王悦顿时有种大开眼界的感觉,他感觉自己真没见识,这仗还能这么打?   钱凤和沈充估计这会儿正在骂王含的祖宗十八代吧。   王悦正乐呵,转念又一想,不对啊!王含他祖宗十八代不就是我祖宗十八代吗?高兴个屁!赶紧把人灭了算了!   不日北方战况传来,沈充和钱凤丢弃部卒奔难,至此,东南叛军被彻底击溃,王敦之乱落下了帷幕,以东晋朝廷完胜做结。   王悦得知消息的那日正和温峤陶瞻等人在城头聊城中事务,得知消息,一行人脸上连表情都没变,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根本没别的可能,有什么好兴奋的?   此事毕,司马绍回宫,临走前下令大赦,除了王敦党羽不再其列。   其中赫然有三人的名字:沈充、钱凤、王含。   王悦在司马绍回宫前去见了他一趟,年轻的帝王若有所思地望着主动求见他的王悦,在王悦开口前,他便已经把话说出来了,“你要亲自去武昌?”   王悦点了下头,低头称是。   司马绍看了他一阵子,开口道:“平定王敦之乱,你是有功之臣,这剩下的事你不必多掺和。”   王悦心里许多话却一句都说不出口,站在那里半天才道:“我必须去,求陛下成全。”说完,他拱手行礼。   司马绍顿住了,王悦在私下很少喊陛下,这事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次王悦喊“陛下”就意味着这事他是极为认真的,并不是在开玩笑。司马绍望着低着头的王悦,觉得这人真是喜欢讨不自在,王导以“善于全己”而闻名,怎么生出来这么个儿子?   终于,他开口道:“去吧。”   王悦拱袖谢恩。   一走出屋子,王悦脸上的恭谨神色褪去,难得有些漠然。武昌,他必须亲自去,王敦这事,琅玡王家人给给天下一个交代,否则这笔账没算清楚,多年后难保不会有人拿这件事与琅玡王家秋后算账。   王悦和王有容去了武昌。   侍女吓哭了,趴在地上直抖,终于将王敦的藏尸之所说了出来,接着便是慌乱不已地求饶,“大人,不关妾的事!”她用力地磕着头。   王悦示意侍卫把她扶起来,他自己坐在原地良久,忽然起身往那府邸走。   人去楼空,羊鉴与诸葛瑶早跑了,藏尸的那院子久未有人打扫过,还没等推门进去,尸臭味便已经熏出来。王悦的手按在门上,指节一时都发白,定了定心神,他终于一把将门推开了。   灰尘顿起,尸臭味汹涌地滚了出来,王悦身后的侍从当场便吐了,王有容神色难看至极,他退了两步,下一刻竟是丢下了王悦自己往外冲。王悦没注意到王有容走了,他的手扶在门上,所有的注意力全在这间空荡荡的屋子上。   地上的泥沙里翻着米白色的蛆。   王悦站在那屋子前,一瞬间竟是有跪地的冲动,他生生忍住了那种头晕目眩感,缓缓抬腿走入了那间屋子。   “把窗户打开。”他低声吩咐了一句。   脸色铁青的侍从没敢松开捂着鼻子的手,闻声走进去开窗通风,一进去那屋子,许多人直接被那味道逼退了出来,剩下的人忙将窗户推开了。   王悦看着地上那一方土,许久都没说一个字。   这是南征北战三十年、名震东南的镇东大将军啊。   王悦不开口,没人敢动,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问了一句,“世子,要起尸吗?”   王悦似乎震了下,他没说话,终于他低声道:“都出去!”   所有侍卫都下去后,王悦望着那一方土,忽然膝盖一软啪得一声跪下了,他撑着地,许久都没缓过神来。   他要杀了那帮人!沈充!王含!钱凤!羊鉴!诸葛瑶!   王悦觉得自己快疯了,杀意从心里涌出来,无论如何都压不住,他要那帮人死!让他们给王敦陪葬!如果不是他们,王敦当初说了他会降!他又怎么会是今日这番光景!   王悦跪在地上,感觉屋子里仿佛有人在注视着他,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拂过王悦的脸,似乎像是有人轻轻叹了口气。   王悦终于从喉咙里发出了声音,那声音破碎而沙哑,“伯父。”他跪在地上,手紧紧攥着。   府邸里没有设灵堂,王敦是叛臣,要如何处置还要等皇帝的命令。   王悦在屋子里坐了一天,夜里自己把王敦的尸体起出来了。他脱下了自己的衣袍遮住了王敦的尸骨,他已经感觉不到什么尸臭什么蛆虫了,他坐在那尸骨的身边,屋子里没点灯,他静静坐了一夜,就跟小时候似的,夜里头屋子里一片昏沉,王悦坐恍惚了,总感觉有人在望着他。   次日天明,王有容把王悦从屋子里拖了出来,“算我求求你了,世子!你别疯了!”   王悦冷淡地看着他,神色已经恢复了寻常时候的样子,“我没疯,我这不是好好的。”   王有容就差没给王悦跪下了,“世子,你可别想着给大将军收尸!他不能入王家祖坟的!连牌位都不能有!”   “我知道。”王悦看了他一眼,“王家的规矩我比你清楚,王导怎么会让个叛臣入宗祠?说出去让人骂,他不会干这种事。”   王有容道:“那世子你在干什么?”   王悦道:“我陪陪他,我对不住他,没事了。”   王有容心道你哪门子对不住他啊?他那是自己叛变!他先当的叛臣!这能怪琅玡王家人吗?落到今日这田地,只能说他咎由自取!他没敢把这番话说出来,赶紧拖了王悦去把身上的污秽洗干净。   太不吉利了!   王悦被拖着去了,王有容在他洗完澡出来后,往他脖子里身上扑了整整两盒子香粉,把他弄得和自己一眼芳香四溢才收手。王有容瞧王悦那副神情,怎么瞧怎么觉得王悦不对劲。   王敦的尸体起出来后放在了后堂,没人敢穿丧服更没人敢给他守灵,王悦自己一个人坐在那堂下三四日,一直到第四夜晚上,江东的消息传来。   皇帝终于下了令,收着旨意的王悦闻声顿了许久。   “发瘗出尸,焚其衣冠,跽而刑之,悬其首于朱雀桁。”   王有容闻声微微一震。   有人要上前给王敦行刑,王悦忽然抬了下手,“慢着!”   所有人一齐朝着他看去。   是夜建康城琅乌衣巷。   王导与王潜坐在佛堂中,年轻的王家僧人没心思喝茶了,坐在那蒲团前望着外头明月,手里捏着串佛珠轻轻转着。   俗名王潜的僧人竺法深望向面无波澜的东晋丞相,终于,他低声开口道:“你不该逼他去的。”   王导闻声顿了下,许久他才道:“你误会了,不是我逼他去的,他是自己要去。”王导看了眼那面露诧异的僧人,低声道:“我心肠再狠,也不至于逼他干出这种事来。”   王潜闻声抓着那串佛珠顿了许久,终于他低声道:“都是果报。”   王导望着桌案上那坛茶叶,“知道他干了什么吗?他亲手给王敦施的刑,王敦的尸首被摆成跪拜的姿势斩首,首级悬在朱雀桁下昭示天下。”他望向王潜,“王长豫,我儿子,他亲手下的手,听了害怕吗?我听到时还以为他疯了。”   “没疯,懂事着呢。”王潜极轻地叹了口气,“这下子王敦与王家可算是再无瓜葛,难为他了。”   王导低声道:“皇帝派人杀王敦党羽,本来不关他的事,他亲手设计派人杀了钱凤与沈充,羊鉴与诸葛瑶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沈充的首级与王敦同一日悬在朱雀桁下,百姓都瞧见了。”   “他自觉对不起王敦。”王潜看了眼王导,“按道理说他不该有这感觉,咱们才有。”   王导闻声看了眼僧人,低声道:“都走到这一步了,算了吧。”   王潜道:“你后悔吗?”   王导想了一阵子,终于低声道:“换了个担当得住事儿的王家世子,值了。”   两人谁都没再说话。   次日消息传来,王含王应父子奔赴荆州投奔王舒,王舒派兵将人接过来,都没下船,直接在河中将两人沉河溺毙,尸体拖上来送去正在东南大开杀戒的王悦手上,并附信一封。   “知子侄心慈,不忍杀王氏子,但为子侄尽绵薄之力。”   半月后,在东南把王敦党羽剿了个干净的王悦终于回了建康。   皇帝下令,王敦之叛与琅玡王家无关,此次平叛,琅玡王家更是首居其功,王家众人加官进爵,朝廷论功行赏,王导始兴郡公,食邑三千户,赐绢九千匹,进位太保,可剑履上朝,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其余王家诸人亦论功行赏,宠遇优厚。   建康诸人别的不知晓,只知道琅玡王家世子自回京后一路高升,如日中天。   作者有话要说: 嗷呜,终于可以开启下一板块了。召唤术!   竹子竹子竹子竹子竹子竹子! 第97章 伸冤   陶瞻回建康的时候, 约王悦出来喝酒, 王敦这事好不容易结束了,他们几个纨绔子弟个个加官进爵,此时不花天酒地一把真是亏待了自己。他前脚往王家走, 温峤忙将他拽住了。   “别别别!你可千万别去!”温峤拉住了陶瞻, “叔劝你一句, 离王长豫远点, 他这两日火气大。”   “火气大?没有啊,我前日在街上撞见他,他没事啊!呵呵着跟我打招呼, 还请我去他家赴宴。”陶瞻拧眉看了眼温峤, “他如今升官发财风光着呢!建康城如今谁有他得意?他有什么火气?”   “你听我的!你听我一句, 别去!”温峤抓住了陶瞻的胳膊将人往外拖。   “庆功宴啊!一群人都在城外等着他, 他主帅不去还办什么庆功宴?”陶瞻做事一意孤行惯了,“我今日还非得把他喊出来!”他勾着温峤的肩, 走到那王家大门口就大声喊,“王长豫!王长豫!”   下人进去通报,不一会儿,门里头走出个朱衣的年轻世家子, 眉清目秀,腰间一枚白玉佩。   陶瞻一见王悦便笑了,“怎么着?王长豫!高升了便不认我们这群朋友了?喊你出来喝场酒还得我亲自来求?中书如今架子摆得真大呵!”   王悦望着他,一时无话,半晌才笑道:“喊我喝酒啊?”   陶瞻一把揽过温峤, “是啊!祖士少、温太真、我、还有些外郡流民帅都在!这不是王敦那事完了吗?办个庆功宴!去不去?”   王悦还未说话,陶瞻已经伸手将王悦往外拽了,“别忙活了,走吧!一群人等着你呢!”   王悦看了眼他,被他拽走了。   温峤在一旁瞧得心惊胆战的,心道陶瞻这人果然没眼色,前些日子王长豫在东南大开杀戒的样子一个个全都忘记了?这一身杀气都还没褪呢!上赶着去招惹他。   他望着远去的两人,思忖了一会儿,又瞧王悦脸色还算正常,他终究还是抬腿跟了上去。   庆功宴置办得很是风光。   一群纨绔世家子包下了十里秦淮红场,刚从战场上下来,众人往那销金窟一躺,恨不得死在温柔乡里头。   王悦被陶瞻拖去的时候是傍晚,到了秦淮河外头,刚好是黄昏,楼中红烛账暖,满堂脂香,推门一进去,十面埋伏琵琶声,美人横卧黄金台,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年轻将军唱着跑调到不知哪里去的情歌,酒碗撞得哐当响。   陶瞻拖着王悦在席位上坐下,撑着他的肩问道:“要不我给你喊两个过来?”他指了下那台上旋转的舞姬,“腰细吧?”   王悦心道这你还真找错人了。他看了眼陶瞻。   陶瞻猛地一拍额头,“我给忘了,你喜欢男的!也有!我给你去叫两个!”   王悦一把将陶瞻拽了回来,“行了行了,心意我领了!算了。”   “那怎么成?”陶瞻低头瞟了王悦两眼,忽然用力地抬手拍了下,“祖士少!过来!王家世子到了!咱们给他敬酒!你给他喊两个男人过来!”   所有纨绔子弟一听见“王家世子”这四个字,清醒的不清醒的全往这头看来。   王悦顿时没话说,望着一身流氓样子的陶瞻不知做什么好,眼见着陶瞻伸手捞了碗酒。   陶家二公子在王悦面前站定,“我敬王家世子一杯,世子杀奸除逆决胜东南,我陶道真祝你王家世子从今日起鹏飞万里,不负平生志!”陶瞻将酒往王悦面前送了下。   王悦终于伸手接了那酒,他顿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终于他忽然仰头一饮而尽。   烈酒漏出来流入领口,朱衣晕染成猩红,王悦喝干净了,将空酒碗往陶瞻面前送了下,他咧嘴笑起来,“干了。”   两个字一出,堂中的纨绔子弟顿时沸腾,大家都是战场上打过仗有过生死之交的,刀剑上滚出来的情义,众人纷纷上前给王悦敬酒,王悦来者不拒。   王悦太久没喝过酒,烈酒入喉有种烧灼感,将他心里的事烧成了灰,那些说得出来的,说不出来的,全都烧没了,干干净净。他扬手道:“今儿高兴!前阵子东南之事依仗诸位了!诸位都是社稷功臣!今日这场子我请!我掏钱请大家喝个尽兴!”   琅玡王家世子的手笔,哪一回小了?   王悦将小厮喊过来,“去!把酒全抱出来!”他甩手将袖中的钱袋扔了出去,“不够的记在我账上!明日去乌衣巷琅玡王家要!”   那小厮心里头顿时狂喜,忙道:“是!”他抓身便去命人扛酒上来。   王悦坐在案前,多少人上前敬酒,与他说那些轰轰烈烈的战事,江宁那场烧了三天三夜的箭雨,秦淮河上横渡的怒龙水师,武昌青阳门的鸿门宴,北下的五路勤王兵马,有些是王悦亲自经历的,有些是北下乞活军打下的,仿佛一经提起,那些令人毕生难忘的场景全又浮现在了眼前。   有人说那朱雀桁下悬了多日的叛将首级。   有人骂东南叛军狼子野心。   也有人称赞当今陛下英明神武,又道王长豫、温太真、陶道真几人运筹帷幄名震东南。   王悦坐在那儿陪着这群人聊,仰头喝着酒,他喝多了,也开始乱七八糟地说些话,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胸口的火又烈了起来,把灰又烧了一遍,酒浇胸中块垒,他却怎么都吐不出胸口那口气。   有人唱歌。   一时之间琵琶声如惊弓裂弦,铁骑奔走,王悦喝多了,仿佛依稀间又见年轻的将军领兵北上,十万虎狼扑长沙。   王悦从秦淮红场里扶着出来的,什么年轻有为,什么国士,他跪下地上吐得没起来腰。   吐完后,他依旧没抬头,抱着腿在那红场外头坐了一夜。   ……   转眼间又是三个月过去,那场东南战乱带来的余波渐渐平了,大街小巷谈论那场战事的人越来越少,冬日无农事,众人闲了下来,各自操心家里的柴米油盐,再没人去提起“王敦”“王荆州”,这些日子建康城风头无两的人物又换了人,江山代有才人出,新的一年又有新的传说。   要说这两日建康城最风头无两的人,那绝对是琅玡王家大公子。   王敦倒了,朝中是个人都瞧出来了,琅玡王家与王导在力捧王家世子,为得是巩固王家毁去的那半边长城,古往今来有朝堂的地方就有争斗,死了个王敦,争斗如旧。   王悦这边寻思着谢景应该也回来了,可等了一个多月,别说是人了,他连信都没收着一封。   王悦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他去了趟尚书台,把王有容拖出来逼问了两个多时辰,终于从他的手中将二十多封信拿了回来。   王有容忙道:“世子!不是下官的主意啊!”   王悦懒得理他,将所有的信都拆开看了眼,最终视线落在最近的那一封上头,上头写寄出的时间是六日前。   王有容在一旁抱着头,“世子!我一眼都没看!我起誓!我连拆都没敢拆!”   王悦看了他一眼,道:“他要回来了。”   王有容一愣,“什么?”   王悦拿着手中的书信轻轻拍了下掌心,他蹲下身看着王有容,“谁让你扣下我书信的?”   王有容心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王悦看了他两眼,轻轻嗤笑了声,“合着伙来欺负我是吧?”   王有容吓着了,忙道:“不敢不敢,世子,不敢不敢!”   王悦偏头打量了他一会儿,道:“成!我不跟你计较!正好我近日脱不开身,我派你去干件事,成吧?”   王有容点头如捣蒜。   “你去接谢陈郡回来。”   王有容:“……”   王有容震惊了,奸计!果然奸计!   王悦没理他,望着他笑,他不知道王有容到底怕谢景什么,王有容避谢景那跟避洪水猛兽似的,这事有时候还真挺有意思。王悦看着脸色吓得惨白的王有容,终于笑出了声。他拍了下王有容的肩。   想多了,怎么可能放你去接?下刀子我也会亲自去啊。   三日后,建康城外。   守城的士兵把那文书退了回去。   那青衣侍者分明微微一愣,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那士兵摇摇头,道:“不成。”   侍者与那士兵说了一阵,只得拿着那文书又回到马车边上,低声道:“大公子,他说文书上头印章不对,不能放我们入城。”   里头立刻传来少年的声音,“谁说的?”   “我说的!”   马车里头传来一声东晋,暗青色的帘子刷一下被扯开,蓝衣的世家小公子揭开了帘子,刚想喝一句什么,一瞧见马车前的人他就愣住了。   年轻的世家公子扯着缰绳,一身朱红锦衣,王悦随意地倚着马车望着他笑道:“谢祖仁,想我没?”   谢尚嘴角一抽,“谁想你啊?恬不知耻!”   王悦闻声顿时露出失落神色,他扯着缰绳忽然凑上前去低声道:“谢祖仁,我求你个事吧?”   谢尚下意识避开王悦,“干什么?”   “你帮我问问你堂兄,他想我没?你转告他,我可想死他了,没他陪着我,我夜夜独守空房睡不着!你看我这头发掉的!”   谢尚的脸瞬间绿了。   见谢尚气冲冲地从马车上跳下来,王悦终于没把笑忍住,他伸出手去揭那马车帘子,一望着里头的人,他的手忽然顿住了,他静静地看着他。   谢景望着他,伸除手抓着他的胳膊将他扶进来,刚一把人扶上马车,谢景就感觉王悦朝他扑了过来,他伸手揽住了王悦的腰,将撞入他怀中的人一把抱住了。谢景用了不小的力道,他将王悦一点点抱紧了。   他有些心疼。   王悦低声道:“我真想你了。”他抓紧了谢景的胳膊,“要是早知道你在江州这么久,当时我就把你关起来,不放你走,谢景我跟你商量个事儿,你以后就在我身边待着,哪里也别想去了。”   “好。”   熟悉的声音让王悦心里头一颤,他环上去勒住了谢景,定了心神才道:“你可别骗我!你亲口答应的。”   “嗯。”谢景抬手抚上王悦的背,眼神一点点昏暗下去,“我答应你。”   王悦猛地抱紧了谢景,太多的话说不出口,他此时此刻只想把谢景死死抱住了,回首这些日子,好像消失了许多东西,那种恐惧着失去的惶然感让他想把发疼的心肺掏出来交到这人的手上,谢景,你收着吧,我对你好,你别走。就这么几句话,王悦想了很久,他抱紧了谢景的脖颈,十分确定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放手了。   王悦送谢景去了谢家。   谢家侍者瞧见他们回来,立刻去安排饭食。东西都是事先预备着的,不一会儿便一桌热腾腾的饭菜上来了,王悦在厨房搭了把手,捧着锅汤出来。   他一放下那锅汤,立刻缩回手忙揉自己的耳朵,谢景瞧见他那样子立刻去查看他的手。   “烫着了?”   王悦点点头。   一旁的谢尚看了眼王悦,总觉得这人装模作样妖里妖气,就一个字,装!他瞥了眼王悦,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心道:“烫死他算了!”   王悦像是看出谢尚想些什么似的看了他一眼。   谢尚没看他,食不言寝不语,他低头喝汤,刚喝了一口他的脸就黑了。   王悦对着他道:“别问了!汤我做的!又不是给你做的,你有的喝就不错了!”   谢尚看了他一眼,当着谢景的面没敢说什么,忍了半天切齿道:“你不是很忙吗?”   “是啊,吃完饭我就回尚书台了!”王悦对着他道:“我忙得不行,怎么了?”   谢尚的话噎住了,他低下头继续吃饭,决定不再搭理王悦。   王悦看着那副样子忍住了笑,一扭头却发现谢景正望着他,王悦的心忽然轻轻一抖,半晌才道:“我不太会做饭,我下回再练练,这汤你就别喝了。“他从谢景手中抽回手,将那锅汤搬到了自己的面前,护住了,“我喝!这汤我自己喝!谁都别跟我抢!”   王悦说着话低头喝了一口,他差点没喷出来。   谢尚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外头有人通报,说是有人求见王家世子。王悦一听能上谢家来找自己的估计也只有王有容了,他正不知道拿这这汤如何是好,闻声直接端了那锅汤往外走,道:“我去看看是谁!”   王悦一走出门,忽然一愣,来人竟然不是王有容,而是温峤。他一下子想起昨日他同温峤说自己今日要请半日假的事。   温峤瞧着王悦抱着口锅出来,一时也愣住了。   王悦回过神了,问道:“什么事啊?这么急找我?”忽然他猛地想到什么似的,将手里的锅往温峤怀中一放,“温大人还没吃饭吧?刚做的鱼汤!趁热喝!”   温峤诧异了,他低头看着怀中的锅,他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他抱着那锅,“这……世子这!这多不好意思啊!”   “别客气!不客气不客气!”王悦忙打断了他的话,“到底什么事温大人你说!”   一辈子没被人送过东西的温峤忙将感动压回去,道:“世子,晋陵那头出了点事,东海王写了封信给你,说是为人伸冤,他说这信一定要交到你手上。”   王悦闻声顿住了,半晌他才问道:“东海王?司马冲。”   “是他。”   王悦道:“他这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不自在是吧!”   伸冤?司马冲他给谁伸冤?皇帝当时就没想要留司马冲一命,这人之所以能活到今日,那还是王悦心慈手软放了他一马。王悦派人去探过司马冲的病,此人确实是久病,大夫说他活不过一年了,就这一年,好好在晋陵过剩下的日子不好吗?伸冤?嫌自己命不够长?   王悦压根都不想知道他给谁伸冤,直接道:“温大人,这种事你们看着办就成!哄着他点,他要什么你就给他们什么,把他当小孩就成,也别把这事告诉皇帝。”   温峤还欲说什么,“世子!东海王他……”温峤的话忽然戛然而止,他望着王悦身后,没了声音。   王悦回头看了眼,谢景不知何时走了出来,王悦没觉得哪里异样,回头看了眼温峤,“东海王他怎么了?”   温峤的眼神一下子异样起来,他是认识谢陈郡的,满朝文武都知道他温峤如今是皇帝亲信,谢陈郡自然也该知道,两人从前年在中书省见过,温峤顿了很久,低声道:“东海王他说谢过世子救命之恩。”   王悦道:“我可没救他,你让他谢皇帝去!”   温峤点了下头,没再继续说什么,他深深看了眼王悦。   温峤抱着锅鱼走了。   温峤走后,王悦估算了下时辰,觉得自己也差不多该走了。他回头看向朝他走过来的谢景,低声道:“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了,晚上我有空我……”   王悦话未说完,谢景低身抓住了他的手。   王悦心头一跳,抬头看向谢景,他等谢景说话,谢景半天没开口,他忽然抓住了谢景的手笑道:“怎么了?舍不得我走?”   谢景点了下头,王悦瞧了一愣。   谢景伸出手抚上王悦的脸,一点点摩挲着,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声道:“今夜我过去找你。”   作者有话要说: 司马冲:本殿下死了也要带上一波 第98章 仙子   王悦回了尚书台, 琢磨了半天, 脑子里不知为何总是盘旋着温峤同他说的话,心思有些乱,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   司马冲替人伸冤?他知道些什么?   王悦不觉得司马冲一个病弱藩王知道些什么东西, 大抵只是说了些话哄温峤, 为的是见自己一面。可王悦又有些不明白了, 他一个失势的藩王费尽心思见自己做什么?   王悦琢磨了半天没什么头绪, 又一想自己这纯粹庸人自扰,实在不行便去见他一面,这不是什么事都清楚了?哪里用得着在这里猜。   王悦想着就把王有容喊了进来, 可不知为何, 他正要开口的时候, 话忽然卡在了喉咙中。   王有容问道:“世子?”   王悦看了他许久, 摇头道:“没事,我想喝茶来着, 茶叶找不着了,问问你上回放哪儿了。”   “我找找。”王有容闻声去一旁的柜子翻茶叶。   王悦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王有容拿了茶叶回来, 他开口道:“行行行!你放这儿就好!”   等王有容下去后,王悦脸上的笑渐渐敛了。   司马冲给王悦的那封信王悦瞧过了,根本没说什么东西。王悦找了个尚书台的新面孔下属秘密去了趟晋陵,问问司马冲究竟要同他说什么。   王悦不知道为何,刚一听见这消息的时候, 他并没什么感觉,可反复一琢磨这事,心里莫名总有些隐隐的不安,好像要出什么事。   夜里头,外头有侍从通报,说是谢家大公子到了。   王悦还在琢磨司马冲那事,闻声忙抬手拍了下脸,松了下紧绷的脸,又抬手灌了一大口茶,这才急忙起身朝着外头走过去。   他一拉开门,就瞧见谢景站在那儿,王悦的眼神一下子柔和起来,他拉开门让谢景进来。   谢景看了他一阵子,忽然道:“你要去晋陵见东海王?”   王悦一顿,谢景怎么知道的?   谢景看了眼王悦那副样子,解释了一句,“你派去的人今日去报备,我恰好在京卫处,翻见了册子。”他问道:“你信东海王的话?”   “怎么可能?”王悦瞧着外头冷,伸手将谢景拽进屋子,“我尚书台事情多得是,我哪有时辰往晋陵跑?今日那时我觉得不大对头,派个人过去问问。”王悦觉得谢景的手有些凉,轻轻将谢景的手拢住了。   谢景没说什么,他望着王悦的侧脸,这些日子的事他全都清楚,王悦干了什么他都知道,事到如今,许多事也只能这样了。   王悦瞧谢景望着自己不说话,凑近了些问道:“想什么呢?”   谢景低头看着他,许久才道:“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王悦抬头看他,“以后跟你好好过日子啊!还能怎么办?”他忽然抬手抱住了谢景的脖颈,将人抵在了窗户上,外头清风朗月,王悦望着谢景的脸,他失声笑了下。   谢景垂眸望着他,伸手轻轻抚上王悦的脸。   那一瞬间逆着光,王悦瞧不见谢景的神色,他只是感觉谢景的手有些冷,他问道:“怎么了?”   谢景低下头吻住了王悦。   王悦有些诧异,很快反应过来,他没说话,任由谢景揽住了自己。忽然,他一把按住了谢景,像是克制不住般地用力吻了回去,他像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他抓住了谢景,是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他想将谢景深深勒入怀中,把这说不出来的东西全都交付于他。   终于,王悦低声道:“谢景。”   谢景伸手将王悦拥入了怀中,他一点点将人抱紧了。他知道王悦心里头难受,第一眼瞧着王悦,他就知道王悦难受,王悦说不出来的话,藏在心里头的,憋在心里头的,他都知道。   “没事了。”谢景掩去了眼中的情绪,低声道:“都过去了。”   两人谁都没提过去的事。   过去的,终究都会过去,人活在世上,不是为了过去而活着的。   自东南回来后,王悦几乎每日都是彻夜难眠,这是他头一个睡得安稳的夜。谢景在屋子里头点了安神香,将王悦抱在了怀中,谢景那一夜抱着王悦想了许多。   王悦派出去的人到了晋陵,得到的消息却是东海王已经病逝。   王悦收到信,一时有些诧异,诧异过后却是一种近乎漠然的怅然。   那一日他去找了他世叔竺法深,年轻的僧人在佛前给他讲了一夜的经书,生老病死,爱别离,憎相会,求不得,王悦听得昏昏沉沉,仰头看着那尊古佛,青烟腾腾间,佛低眉看了他一眼。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王悦依旧每日在尚书台里追名逐利,当他风头无两的年轻权臣,王导放了大半的权到他的手上,他如今做事游刃有余了许多。同谢景的日子仍是这样过,床上床下都挺好的,王悦觉得岁月真的是件好东西,流水光阴里头,人真的会渐渐会不断抛弃那些不愉快的回忆。   知道那一日,王悦上了街,跟着那个卖枣子的小姑娘拐进了小巷子。   王悦听说城南有了家酒坊,里头的老板娘卖酒也卖枣泥糕,那糕点畅销一时,连乌衣巷的公卿都听说了。王悦那一日正好从尚书台回来,想着顺路买个两斤,带给谢家与王家的小辈与长辈尝尝,他如今在两头讨生活不容易。   他正要进门买糕点,路边冲出个小姑娘撞了他一下,他低头看去,那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挎着的篮子里放着红红绿绿的枣子。小姑娘抬头看着他。   王悦以为是要饭的小姑娘,拦下了上前来拽她走的侍从,低声问道:“怎么了?”   小姑娘忽然抓住了王悦的手,带着他往外走。   王悦不明所以,那小姑娘伸出手对他比了好几个手势,王悦没看懂,却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小孩是个哑巴。他以为这小姑娘是找他帮忙,想着也不可能出事便跟着她走了一程。   一入巷子,他瞧见那蜷缩在柴火堆中神志不清的少年,他一愣。他忽然走上前去将那张少年的脸掰正了,一瞧清楚,他瞳孔顿缩。   司马冲。   东海王司马冲。   那小姑娘迅速地给王悦比着手势,王悦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本来早该死在晋陵的年轻藩王,沉默许久,他终于伸手将昏迷的少年捞了起来,被抱住的那一瞬间,司马冲似乎恢复了一些意识,他终于认出了王悦,眼中不知道是种什么复杂情绪,忽然他侧过头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他忙死死地将血咽了回去。   王悦对司马冲的印象一直都是“这是个命不怎么好的人”,他将司马冲安置在了别院,替他喊了个大夫过来。   王悦原以为司马冲这副虚弱样子是因为病,直到大夫褪下他的衣服,露出血肉模糊的胸膛,王悦终于愣在了当场。   剑伤?   王悦终于反应过来,司马冲那件衣服上的黑色不是污秽而是血迹。   “谁要杀你?”王悦立刻问了一句,不会是皇帝,更不会是他,他们俩都不可能去杀个命不久矣的人,有人要司马冲的命。   大夫正帮司马冲处理伤口,刀削去了伤口上腐烂的血肉,司马冲躺在榻上,神色有些苍白,却没有多少痛苦神色,他淡漠地看向王悦,手轻轻松开了。   那是一截砍下的青色剑袖,已经被血染成了黑色。   王悦一见着那样式就愣住了,东晋世家大族大都有豢养剑士与死士的传统,借此来吸收流民势力,当年在先帝时期还因此爆发过一场政令之争,青色剑袖,这样式他不可谓不熟悉。   陈郡谢氏的侍卫。   王悦拿着那剑袖,抬头看向司马冲,眼中有诧异一闪而过,“你不会在说陈郡谢家人吧?”   无冤无仇的,谢家有人要你的命?这才是真正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去的两拨人!   司马冲看着他,他的神色一直都很淡漠,若不是他的眼睛还在转,王悦几乎觉得他已经断气了。他望着王悦许久,终于低声道:“你陪我死吧。”   王悦以为他听错了,“什么?”   司马冲伸手轻轻抓住了王悦的手,低声将那句话又缓又沉地说一遍。   “我活不了了,你陪我死吧。”   少年的声线有些细,虚弱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阴冷。他望着王悦,“我不想一个人死。”   王悦望着他,竟是有些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实在是司马冲这副样子太凄惨,说着威胁的话也根本让人没法觉得害怕,王悦反倒还觉得他有些可怜,问道:“说什么呢?”   大夫的刀轻轻旋了圈,血肉被削下来,司马冲终于轻轻抖了下,他垂下头去,半晌又抬头看向王悦,他的眼神有些涣散,“我听说,人死了要走一条很黑的路,还要过一条河,我害怕。”   王悦一瞬间有些说不出话,他看着少年那双眼睛,终究是没能甩开司马冲抓着他的手,他低声道:“听谁讲的?人死了就没了,什么路什么河,你当你听书呢?那我还说人死了能见着仙子你信吗?”   司马冲被王悦呛得一怔,顿时瑟缩了起来,忽然他抑制不住的低咳起来。   大夫立刻道:“快压住他!别让他动!”   王悦下意识伸手一把将司马冲按住了,他环住了司马冲的肩,低声喝道:“别动!”   司马冲被呵斥得吓了一跳,不敢动了,他靠在了王悦的怀中,看着王悦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似乎有些微微愣住了。   那大夫满头大汗给司马冲处理了两个多时辰的伤口,又给司马冲抓了药,王悦身旁只带了两个侍卫,他命人出去煎药,自己在司马冲面前坐下了,他手里攥着那截青色剑袖,看了司马冲大半天,终于问道:“你说陈郡谢家人要杀你?你跟他们有仇?”   司马冲没说话,他盯着王悦许久,终于低声怯懦道:“人死了,真的能见着仙子吗?”   王悦:“……”   王悦在这儿问了大半天,什么都没问出来,司马冲一会儿咳血一会儿又答非所问,他瞧他咳得实在难受,没再问下去,正好侍从进来送药,王悦瞧司马冲连坐起来喝药的力气都没有,终于上前将人抱起来给他喂了勺止咳的药。   王悦出了院子,那卖枣子的小哑女蹲在院子门口,王悦瞧见了那大夫,低声问道:“他身体怎么样?”   那大夫认识王悦,建康城谁不知道这是琅玡王家世子,他望了眼王悦,摇了下头。   王悦一见那大夫的神色,虽早在预料之中,闻声也是微微顿了下,他问道:“能活多久?”   “长则半年,短则月余。”   王悦算了下日子,对上了,他低声问道:“他这病真的没法治了,是吧?”   “且不说外伤,单从气血上看,药石无用。”大夫又瞧了眼王悦,“世子,药石无非是调理,人若是自己都不想活了,多好的神医也不可回春。”   王悦闻声一顿,看了眼那大夫,半晌道:“行!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酬金我会派人送去给你。”   那大夫忙谢过了王悦,又回过身嘱咐了两句那侍卫药该如何煎,这才背了药匣子往外走。   王悦回身往屋子里走,一进去瞧见司马冲蜷缩在床头已经睡着了,巴掌大的脸上没有一丝血气,活跟个死人没有差别。   王悦看了他一阵子,总觉得此事有异,不问出什么点东西他心里头实在不舒服,他索性抓着那半截剑袖在那屋子里头坐下了,等着司马冲睡醒他再问问。   思来想去,王悦也不觉得谢家人会派人杀司马冲,可这截袖子又确实是谢家侍卫的。王悦思索了半天谢家各位长辈子弟乃至于旁支,完全没思路。想起司马冲上回派人给他写信说要给人伸冤,王悦想,他究竟要给谁伸冤?   一时思绪骤乱,王悦坐在窗边皱眉沉思。   王悦哪里想得到他这么一坐就是一夜,天亮时,他刷得一下睁开眼,瞧见司马冲蹲在他面前望着他。王悦忽然意识过来,自己昨晚竟是睡过去了,他望着司马冲半晌,脸上保持了镇定,他抬手拂了下袖子,问道:“还不起来?”   司马冲依旧蹲在地上,他闻声顿了很久,终于低声道:“我饿了。”   王悦闻声一愣,看司马冲的眼神都不对劲了,这感情把他当爹了是吧?张口还要吃的?王悦正欲说话,他瞧见司马冲低下头去,慢腾腾地吐了一大口腥黑的血出来,他低低咳嗽了两声。   王悦直接看愣了。   司马冲抹了把嘴角的血,半晌又道:“天为什么还不亮啊?我害怕。”   王悦刷一下扭头看向窗外,朗朗乾坤高悬,他忽然伸出手去在司马冲面前摆了下,却发现司马冲的眼睛动都不动,王悦怔了下,却又听见少年藩王低声怯懦道:“我饿了,等到天亮了,就能吃东西了吗?”   王悦望着司马冲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竟然瞎了?他伸手将人从地上扶起来,“你先起来。”   司马冲却反手抓着了王悦的胳膊不肯松手,他道:“你是不是要走?”他忽然小声哭了出来,“你别走,我害怕。”   王悦看着司马冲,这下子连愣都没敢愣,瞧了大半天,忙抓起袖子给他把眼泪抹了把,“等会!别哭!你别哭!司马冲?”   “我害怕。”司马冲紧紧抓着了王悦的手,边哭边问道:“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害怕,你别走。”   王悦心道这还能干什么,赶紧去把大夫喊回来瞧瞧!   司马冲忽然扑上去抱着王悦不松手,王悦连起身都起不来,王悦自己都愣住了,这司马冲瞧着年纪小,这力气还挺大?他竟然挣不开?   外头有侍卫听见哭声冲进来,一瞧见屋子里的场景就愣了,被勒得快喘不上气的王悦一把将司马冲推开了,他对着那侍卫说:“去,喊大夫!马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人死了真的能见着仙子吗?   不能。   全剧终。 第99章 兔子   陈郡谢氏。   谢景提笔的手一顿, 他忽然抬头看了眼面前的侍卫。   侍卫扶剑, 没敢说话。   谢景看了他一会儿,低声开口:“他在建康没有去处,找。”   那侍卫立刻点头, “是!”   待到那侍卫退下去后, 谢景才放下了笔, 他看了眼窗外, 竹影婆娑,风过无人。他忽然想到,王悦昨晚没过来。   城外别院。   王悦坐在案前看着司马冲, 少年藩王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吐血, 又因为剑伤的缘故发起了高烧, 他瞧不见东西, 蜷缩在床的一角,紧紧抱着王悦的手不松开。王悦被他缠得没主意, 抬头看那大夫,那大夫神色凝重地朝王悦摇了下头。   王悦心中一沉,低头看向司马冲,少年双眼空洞而茫然, 嘴角挂着两道血。王悦抬手擦去了他脸上的血迹,又听见司马冲低低咳嗽起来,那副狼狈样子让王悦难得动了些恻隐之心,这么小的年纪,平生也没做什么恶, 从小被人骂天煞孤星,最终落得这么个下场,他平生这小二十年活得确实不容易。   谁都瞧得出来,司马冲快死了,吹灯拔蜡,人死灯灭。   大夫出去了,又捧了药进来。   司马冲喝不下去药,低低咳嗽着要避开,王悦抱着他,死死掰着他的下巴硬是灌了进去,司马冲呛得眼泪一直在掉,好不容易喝完了,他埋在王悦身上抱着他没说话,一抽一抽的,委屈得不成。他眼睛瞎了瞧不见东西,谁都不信,一抱着王悦就不肯撒手。   王悦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别害怕,可司马冲抱得更紧了。   一个将死之人,王悦想想,由着他去了。两人在屋子里头坐了大半天,王悦为了让司马冲放松些,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王悦话一出口便觉得这语气不太对,好似狱卒对死刑犯说,你临时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他正想着把话收回来,司马冲却开口了。   “死的时候,人会觉得冷吗?我怕冷的。”   王悦顿了许久才道:“不会。”   “可我现在好冷啊。”司马冲的脸色极为苍白,他哆嗦了下,抱紧了王悦。   王悦终于不知道说什么了。   司马冲双眼瞧不见东西,药石伤了他的眼睛,他这些年确实服用了太多年的伤身的东西,他早就不想活了,王应说他装病说错了,他真的病了,他把自己弄死了,他的身体在迅速垮去,这一日迟早会到,他早就知道,他瑟缩着,手轻轻放在了王悦的肩上,他有意无意地将手往王悦的脖颈处贴去。   他不信王悦的鬼话,脏腑里有团火在烧,可浑身依旧冷得不行,等那团火熄灭了,人就闭上了眼。人死的时候真的会很冷。王悦骗他。   “我死了吗?”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声虚弱地问了一句。   王悦没应他。   司马冲真的有些高烧烧恍惚了,一时竟分不清自己究竟多大,一会儿以为自己才七八岁,一会儿又以为自己十二三岁,他抓着王悦低声喊他。   司马冲低声道:“我害怕。”   依旧没有人应他。   司马冲失神了许久,抓紧了怀中的人,他孱弱无比,右手却仍是摸索着眼前的人。   王悦终于将颤抖的少年抱住了,他极轻地叹了口气。   司马冲纤细的手停在了王悦胸膛处,袖中抵在王悦心脏处的匕首生生在最后一瞬顿住了。他只要将匕首送进去一寸,王悦必死无疑,他顿住了,王悦抱着他,伸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背。   司马冲想,他活了十六年了,一直都是一个人,他只有沈充,可王悦杀了沈充,他是一定要让王悦付出代价的,一刀杀了他太便宜他了。   他抬头看向王悦,低声道:“王敦不是病死的,他是被人毒死的。”   话音一落,屋子里顿时静了。   “你说什么?”   司马冲伸手抱紧了王悦,低声道:“你真可怜,所有人都骗你。”   王悦看向司马冲,下一刻一阵剧痛传来,什么东西直接贯穿他的胸膛,他低头看去,匕首没入身体,少年的手骨节分明。   王悦刷一下站起来,一脚将司马冲踹开了,他捂着伤口退了两步,一时脚步虚浮半跪在了地上,他抬头死死盯着司马冲,下一刻一口血直接喷了出来。他第一反应是喊人,可司马冲撑着窗户一跃而出,一下子消失在他眼前,王悦刚想说话,喉咙一片血腥翻腾。   大夫又给喊了回来,他原以为是那少年不行了,正想着劝王悦别叫大夫了安排后事算了!推门一看,他望着浑身是血脸色苍白的王悦直接愣住了。   王悦包扎了伤口,手上的血都没擦干,直接冲到京卫处,下令全城搜捕司马冲。   京卫的长官瞧着一身血面目狰狞的王悦,人吓得不轻。   王悦在城中疯了似的找了一天,他浑身都在抖,脑子里不停地盘桓着司马冲的那句话,他什么意思?他想说什么?   京卫的长官急匆匆地找上门来,说是收了封信。   王悦刷一下夺过那信,看完后,他久久都没动静。   京卫长官望着他那副骇人的神色,一时竟是不敢开口问,汗淋了满头,他甚至不敢抬手擦一下,王悦的脸色太恐怖,眼睛都猩红了。   于此同时,秦淮上飘着小舟。   哑巴小姑娘挎着只篮子看着躺在舟中的少年,她走上前去,比了个手势,忽然她一顿,她记起面前这人已经瞎了。她只得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推了他一把。   少年睁开眼睛瞧了她一眼,眼前一片漆黑,他倒也习惯了,他擦去了嘴角的血,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哑巴小姑娘想了会儿,从篮子里抓出一大把枣子放在了少年的手心。无父无母的小孤女穿着身又破又脏的灰衣裳,挎着只油黄色的竹篮子,她将那枣子放在了少年的手心里头,示意他吃。   司马冲瞧不见东西,他捏了那枣子一阵,伸手把枣子往远处水中扔了出去,扑通扑通一顿乱响,他笑道:“没了!”说着话,他嘴角又往外渗血。   小哑巴愣了一阵子,眼泪从眼眶里跑出来,她撇撇嘴。   司马冲又道:“你还跟着我啊?”   小哑巴抓起篮子里的枣子朝着司马冲狠狠砸去,光朝着他脑门砸,仗着司马冲瞧不见东西,她狠狠砸着。   司马冲也不躲,反而给她拍手喝彩道:“砸得好!”   小哑巴气哭了,冲上前去在他脸上吐了口唾沫,又狠狠踹了他一脚。   司马冲忽然伸手一把将人抓住了,小哑巴剧烈地挣扎起来,他扯着人的腰带将人拎了起来,似乎要将人丢到河里去,小哑巴吓得连连尖叫,司马冲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接着便是鲜血如涌,他抬手擦了把,却发现血多到擦都擦不完。   小哑巴一双眼盯着他瞧。   司马冲张开手,朝后仰着躺倒在了小舟上,停泊在岸边的小舟重重震了下,荡出层层的涟漪,像莲花,像云雾,像菩提。   他低声道:“小哑巴,我要死了,你别跟着我。”   小哑巴抱着自己的空篮子蹲在地上哭,明显还在记刚才司马冲扔了她枣子的仇,眼泪啪嗒啪嗒得掉。   司马冲瞧了她一眼,眯眼威胁道:“天煞孤星知道吗?怕不怕?”   小哑巴忽然吼了声,抓起那篮子朝司马冲狠狠砸了过去,又踹他,呜咽着扑到了他身上,狠狠地拿手打他。   司马冲笑了起来,远山如行舟,天空似河海,暮□□临,雪色的飞鸟扑棱着往南飞,天地间海晏河清一片太平祥和,他缓缓闭上了眼。   小哑巴看着他,继续用力地打着他,身下的人却渐渐没了动静,小哑巴抓着他的领子懵了一阵子,猛地又是一顿乱捶。   司马冲瞧她疯了,忙求饶道:“别别别,我真被你打死了!”   小哑巴瞧着他,嘴巴一撇,耀武扬威似的抓起了拳头。   司马冲瞧不见,可他笑了声,他道:“人活着真可怜,所有人都骗你,所有人都拿你当傻子,好不容易闯荡点名堂出来了,风光得意没两天,到头来发现被人当傻子耍!哈哈哈哈哈哈哈,到最后还不是众叛亲离?真可怜啊!真可怜啊!小哑巴你说说,可怜吗?我要笑死了!”   小哑巴没听懂。   司马冲自己一个人笑得鲜血直涌,他伸手搂住了那小哑女,道:“小哑巴,我要笑死了!”   笑死你算了!小哑巴心里恨恨道。   司马冲道:“小哑巴,来来来,我给你讲个故事。”他抱着那孤女上了扁舟,扁舟下扬州而去,荡开粼粼波光。他将那小哑女搂住了放在怀中。   “建康城的乌衣巷里头有一窝兔子,里头有只大兔子,他很会打仗,有天啊,窝里的二兔子写信跟他说,咱们家的兔子给人欺负去了,你回家帮我撑腰,大兔子就回去了,听大兔子的话,把欺负他家兔子的人全杀了,杀完后,二兔子怕人说他和杀人的大兔子有关系,不认大兔子,又把它给踢出了家门。   大兔子很伤心,自己一个人走了,想了又想,怕家里兔子给人欺负,又天天给二兔子写信。   二兔子知道大兔子被人恨上了,不理他,后来啊,大兔子病了,二兔子买了药,大兔子死了,家里的小兔子说,大兔子死得好。”   小哑巴听得嘴角直抽,扬手又拍了下司马冲。   司马冲笑了起来,“不好笑啊?笑死我了!”   声音逐渐远去,低咳声传来,少年擦了把嘴角的血,抱着小哑女在船上睡下了,小哑巴还要闹,他轻轻将手放在嘴边,“嘘!”   少年的眼中没有光亮,幽暗像是夜鸦的瞳仁,他望着那小哑女,轻轻地笑开了。   一叶扁舟,江海无声。 第100章 决裂   王悦在那封信上知道了三件事, 一件是淳于伯之案;一件是周伯仁之死;一件是王敦之病。   三件事串联起来, 便是王敦之乱的始末。   王悦进了趟宫。   司马绍看着浑身是血的王悦顿住了,听完王悦的质问后,他许久都没说话。   “当年淳于伯究竟是为何而死?”   尘封的往事被揭开, 血腥味渐渐散出来, 江左那段旧事在时隔多年后的今日终于又重现了人间。   昏暗的宫殿中, 年轻的帝王将当年之事缓缓道来, 说完后,他沉默了许久,一双眼平静地看着眼前的王悦。   王悦脸色发白, “不可能。”   司马绍望着他, 闻声也有些怅然。   “你当初为何不说?”王悦盯着他。   司马绍缓缓道:“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淳于伯死了, 刁协死了, 刘隗投敌,世上还有谁能在乎这些?”他看了王悦一阵子, “你与我都是当儿子的人,做儿子的,如何能说父亲的不是?先帝过世已久,此事不能再提。”他警告似的望了眼王悦。   王悦没有说话, 他一点点攥紧了手中的杯子,指节像是要折断了。   外头朗朗乾坤,白日高悬。   傍晚,王导从尚书台回来,他将买好的糕点送去了曹淑的房中, 又吩咐给王悦送去些,而后他才转身去书房。   推门一进去,他望着那坐在案前的人微微一愣,王悦坐在案前,不知道坐了多久,浑身都坐僵了。   “你怎么过来了?”王导一边走过去一边道:“我给你买了点糕,送你房里去了。”   王悦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王导微微一顿。   王悦看了他半晌,终于问道:“你怎么了?”   “伯父怎么死的?”   王导闻声顿住了,他看着王悦许久,缓缓道:“你说什么?”   王悦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今日这样,好像一夜之前所有一切都天翻地覆,从头到尾,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大义,什么是忠逆?他看着面前的人,放在案上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他将把话一句句都憋回去,可他做不到。   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公道自在人心,可公道究竟是什么?   王悦缓缓道:“当年江左淳于伯那桩案子,是桩冤狱。”他看向王导,“你想要扶持琅玡王做皇帝,北朝廷让你与琅玡王率兵北上,你与先帝故意延误战机,最终愍怀二帝身死中原,你们为堵天下悠悠之口,说淳于伯耽误水道粮运,将他推出去斩首示众,淳于伯满门被灭。”   王导望着王悦许久,终于开口道:“这些事你听谁说的?”   王悦摇了下头,“刘隗当年为何与王家交恶?他与淳于伯是故交,淳于伯冤死,他奔走多年为其伸冤,最终把账算到了王家头上。”他看向王导,“刘隗根本不是个奸逆!士族把持朝政,他与刁协提拔寒素,任人唯贤,得罪了一大批江左士族,士族要他死,所以他必须死,对吗?”   王导没说话。   “寒士抬头,威胁到了士族利益,你让王敦进京镇压刘隗与刁协。”王悦望着王导:“他头一次造反根本就是你与士族默许的,义兴周札为其大开石头城城门,所以他如入无人之境,短短一月便攻入了建康城。”   王导已经恢复了冷淡神色,他望着王悦,面无波澜地听着他说下去。   “王敦攻入建康,逼皇帝杀了刁协并将所有权柄交到你手上。”王悦看着他,“周伯仁究竟为何而死?是你借王敦的手,铲除异己,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权斗!你在利用他!”   王导终于低声道:“有些事你不会明白。”   王悦攥着杯子的手轻微颤抖起来,他沉默了许久,终于低声道:“我什么都明白,你为了琅玡王家算计了一辈子,这些我都懂,我就是想问问你,”王悦忽然说不上话来,他抬头看向王导,声音顿时沙哑,“你为什么要杀他?是你杀了他?”   谁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王导没说话,他望着有些临近崩溃的王悦,许久才道:“许多事你都还不明白,你年纪轻,总觉得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对错不是这样算的。”   王悦一点点低下头去,声音也低了下去,“你是江左管夷吾,他是乱臣贼子,你杀了他,谁都会说你是对的,这件事若是传出去,载入史册你是头等功臣。”王悦点点头,“是这样。”   王导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道:“他把事做得太绝,江左士族他得罪了遍,他没有活路,他必须反,可若是他真的推翻了皇帝,晋朝就没了活路,中原国祚要葬送在他手上。”   “他为了谁把事做得那么绝?”王悦终于抬头看向王导,“你虽非授意他杀人,可你引他入朝,利用他铲除异己,是你三缄其口杀了周伯仁。”王悦一字一句低声道:“是你没有控制住,是你让他一步步走上了绝路。”   王导望着王悦,他听出王悦声音里头的颤音,外头的风一阵阵打在窗户上,屋子里静无人声。   王悦望着他,“你迅速与京口郗家联姻,是因为你知道王敦不久之后便会失势,你看中的不是郗家的粮食,是郗鉴的兵马势力,从一开始你就想好了退路,你放弃了他。”见王导没说话,王悦缓缓道:“王敦再叛,你从年前就知道这一日必然要到来,要破这局面,只需杀王敦一人就行了,他是东南的军心。”   王导望着王悦,终于低声道:“有些事拦不住,世上并非事事都能如人所愿。”   “愍怀二帝身死他乡,淳于伯满门被灭,刘隗南逃,刁协身死,朝中寒士一蹶不振,周伯仁之死,义兴周家倾覆,王敦之死。”王悦一桩桩算过来,终于再无了声音。   两人谁都没再说话。   “是茶叶。”王悦终于缓缓松开了手中的杯子,“对吗?”他看向面前的人。   王导没说话。   “清明雨前的茶叶,对吗?不是毒,只是掺了凉性的药材,年前大雪,他寒疾发作,再没能从床榻上起来。”王悦看向王导,“我记得我年后去问王潜世叔一件事,好像就是有关他的事,世叔同我说了襄城公主,那时候他正在沏茶,我随手想要喝一口,他拦住了。”   王导没再说话,事已至此,许多事情不必多说。   说不上谁对谁错,古往今来权斗皆是如此,他保住了琅玡王家,他守住了东晋国祚,虽有门户私计,但不输大义。若是王悦心里头有数,他会知道这一切他都走对了,除却最开始他失算了的那一步,从这之前,从这之后,他都是对的,不这样走,便没有今日的大晋朝,没有今日的王悦。   王悦心里其实都明白,他只是不能接受。   终于,他起身往外走,胸口的伤口还在渗血,他脚步有些浮软。他一走出阴影,王导立刻看出他脸色的异样。   王悦的脸色很苍白,血色褪尽,只剩了皮肉的感觉。他往外走,抬脚走出大门,再没回头,眼见着他将要走出去了。   那一瞬间仿佛心有灵犀,王导终于开口问了他一句话。   “离开了王家,你还剩下些什么?”   王悦的脚步顿住了,他看着前头的路,没说话,伤口崩开了,血从衣服里头渗出来,混在朱衣的鲜红色看不出来。   王导冷淡地望着他,“你能去哪儿?”   王悦没说话。   正巧王有容捧着文书闯进来,一瞧见门口的王悦他就愣住了,又见王导站在大堂里,他立刻反应出不对,下意识低头恭敬地退了出去。   王导望着王悦,缓缓道:“世上并不是没人知道这事,当日皇帝御驾亲征,护卧六军的人,是仆射纪瞻,知道他是谁吗?他是谢陈郡的夫子。”   王悦浑身一震,他刷一下回头看向王导。   王导面色如常,“后生可畏,玩弄权术的可并非单只有琅玡王家。”   “不可能!”王悦望着他,三个字脱口而出。   王导望了眼一旁不敢出声的王有容,“告诉他,当初是谁引京口郗鉴入朝为官?”   王悦猛地看向王有容。   王有容后背顿时被冷汗浸透了,他望着王悦,许久才终于低声道:“是纪仆射与谢陈郡。”   王悦看了他一阵,忽然回身大步朝外走。   王导没拦他,望着他出了门,他站在原地良久,终究是没能把这口气叹出来。   若这是盘棋,王悦这颗子已经废了。可王悦不是棋子,是他的儿子,他这一生在王悦身上倾注了太多心血,他此时的心境远远非一句“弃之可惜”能说清楚的。   陈郡谢氏。   王悦站在谢家大门口,望着那扇门,平生第一次敲不下去手,他攥紧了袖中轻微颤抖的手,终于阔步走上前去,他瞧开了那扇门。   王悦走入了谢家大堂,瞧见了立在堂中的谢景。   谢景望着明显受伤了的王悦,眼中忽起暗色,他尚未说话,王悦忽然一句话当头朝着他砸了过来。   “你究竟知不知道王敦叛乱是怎么回事?”   谢景顿住了,他神色并无变化,可那一瞬间的情绪波动却很清晰,他顿了下。   王悦的脸色刷得白了,他望着谢景,一字一句问道:“当初淳于伯一案、周伯仁之死、王敦两次举兵,还有刁协与刘隗,你究竟知道多少?谢景你告诉我,你知道多少?”   谢景望着王悦,他瞧见王悦的胸口在渗血,王悦在等他开口,他却忽然没了声音。   王悦神色已经变了,他望着谢景,喉咙里的血气一瞬间竟是压不住,“你为什么瞒着我?你为什么派人杀司马冲,你为什么要杀他?你知道王敦不是病死的?”   “王悦。”谢景终于开口道,“王悦你冷静点。”   “你让我冷静?”王悦难以置信地看着谢景,“我剿灭了东南叛军,王敦旧部全死在我手上,我亲手砍了王敦的头悬挂在朱雀桁,如果不是郗璿与郗鉴,王敦的尸首现在还烂在江宁没人敢收!你让我冷静?你从头到尾都知道王导在干什么,你一个字都没和我说?”   谢景看着脸色难看的王悦,他想说句什么,可望着王悦的眼睛一时竟是无言。   “纪瞻为何护卧六军?你明知道王敦是如何走到今日的,你没亲手要他的命,可你确实想让他死,对吗?”   谢景看着王悦,思绪在迅速转着,可又像是胶着住了,他看着王悦衣襟上的血,思绪忽然转不开了。   王悦发誓,他跟谢景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他退了两步,一双眼紧紧地盯着他,他忍不住问他,“为什么?”   良久,谢景终于开口道:“你救不了他,兴亡存废自有造化,你不必管。”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东晋亡了有南朝,南朝之后有隋唐,人事兴亡都是历史必然,王悦救不了这些人,也不必救。大势所向,社稷民生自会废了又生,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王悦听完谢景的话,有一瞬间他没听懂,忽然就明白过来了,他怔怔地看着谢景,“对啊,我怎么忘记了,你不是个晋朝人,北方今年死多少人,江东乱斗又死了多少人,一切在你眼中都是故纸堆里两三句话,你看不见,你天天就跟看戏似的是吧?”   谢景忽然就没说话。   王悦望着谢景的神色,恍然间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你……”王悦一瞬间竟是不知道说些什么,“谢景,我们是不是在你眼里都特别好笑?你什么都知道,王家什么时候倒,晋朝什么时候亡,你都知道,瞧我们这群人在这里头挣扎,你看我们有没有觉得我们很可怜?王导说你玩权术,他不知道,你根本当他什么东西都不是,你是不是觉得他也很好笑?”   谢景忽然伸手去抓王悦的胳膊,“王悦!”   王悦退了两步,刷一下拂开了谢景的手,“你别碰我!”   谢景脸色终于有些变了。   王悦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错了,你以为你算计我,我以为你和王导一样,可你没有,你只是冷血。”王悦说着话,脸上的血色终于褪干净了,“看戏看这么久,你也看够了吧?蚍蜉撼树,算场好戏吧?”   王悦摇摇头,他甚至连提起力气说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他抬手扶了下额头,转身往外走。   “王悦,你站住!”   王悦没回头,他第一次听见谢景这么有情绪的两个字,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他总算明白过来了,自己是个傻子。   “王悦!”   王悦看着拦在他面前的谢家侍卫,终于抬头冷冷说了一句话。   “我看今日谁敢拦我,琅玡王家虽不比从前,但陈郡谢氏还没放在眼里过。”   王悦没有回头,他没看见谢景脸上是副什么神色。身后忽然没有了声音,王悦越过侍卫往外走,一路出了谢家大门。   谢景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脸上笼了层阴霾。   王悦没地方去,他站在谢家大门口,他发现自己竟是没地方去。   这头温峤被皇帝喊进宫,刚刚才出来,他按司马绍的吩咐去王家寻王悦没寻找,走街上正好瞧见王悦站在那路口跟丢了魂似的。温峤喊了他一声。   “王长豫!”   王悦抬头的那一瞬间,温峤冷不丁给那副苍白得水鬼似的脸吓了一跳,他忙走上前去,“王长豫你怎么了?”他一瞧王悦胸口的血就愣了,王悦穿一身朱红他还没瞧见这血色,他倒吸口凉气,“找找找找个大夫赶紧看看!”   王悦看了他一眼,像是有些回神了,他低声道:“温太真?”   温峤忙点点头,伸手扶住了王悦,“皇帝说你有些不对头,让我来看看你,你你你这怎么了?”   王悦想了一阵子,“没事。”他轻轻拍去了身上灰,他问道:“你前两日刚成亲是吧?”   温峤愣了下,不知道王悦问这做什么,点了点头,“是啊。”   “我去你家住两日。”   温峤一懵,“啊?”   我新婚你住我家来?王长豫你觉得合适吗?王长豫你王家家大业大的你还没屋子住了是吧?温峤是想拒绝的,可王悦垂着头笑了声,那样子不知怎么的吓了他一跳,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冲突比较难写……总有些差了什么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第101章 寒士   王悦在温峤家住下了, 好些日子没去尚书台, 也不想见人。   他擅离职守本该算渎职,司马绍也不管他,把王悦的事交代给下头的人暂代处理, 至于王悦, 由着他去了。   王悦这些日子过得昏昏沉沉, 他不想出门, 吃穿用度温峤和他媳妇供着,他每日只管混吃等死,不知今夕何夕。   温峤有过一任妻子, 死了, 他又娶了一房妻子, 是他姑母之女。说来人世间的事也真是奇怪, 有的人处了一辈子始终不对盘,有的人回眸一望就看对了眼, 温峤与这位续弦恩爱非常,当年混迹秦淮赌坊多少不羁的少年,如今吃个饭都黏黏糊糊地要媳妇喂他。   王悦天天看着他们花前月下,不时神色恍惚。   人过的不如意时, 瞧见别人过得好,心里头原来真的会难受,他倒不是嫉恨,只是有些难受。   温峤的媳妇信佛,温峤给她盖了个佛堂, 又给她栽了菩提树,王悦过去转了圈,佛堂的案上放了本经书,王悦拿起来翻了两页。   傍晚的暮光很好,佛堂里清静无尘,王悦坐在地上,不知道为何,翻着翻着书眼泪忽然就下来了。   小时候他爱看些志怪杂书,王敦骂他说:“年纪小小,少读点没用的书!好男儿志在四方,干点什么不好?”   王悦低下头去。   好男儿志在四方,干点什么不好?   王悦起身拍了拍衣服,抬腿往外走。   陈郡谢氏。   谢景一夜没睡坐在堂前,手边的茶水已然凉透,他不住回想王悦临走前的样子。   他是有些后悔的,一开始应该拦着王悦,当初瞧见局势大乱,他已经有了带王悦退出这趟浑水的念头,他后悔那时没能狠下心。王敦之乱他从来没想过管,若非王悦求他去边境,他连边境动乱这件事都懒得插手。   各人自有各人的交代,各人各有各人的命。来了晋朝快三十年,见惯了家国兴废,帝王将相也好,公卿名士也好,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说穿了这些东西百年后其实都没多大意思,他在江豫两州算计了这么些年,若是他真的有心,陈郡谢氏不会迄今还籍籍无名,他也不会这么些年过去仍是个六品开外的江州长史。   王有容与王悦都说他冷血,这句话没说错,他的血确实是冷的,冷了许多年了。   中原的国祚与南下的亡臣,千年后不过潦草两句史话,王悦要他有什么感觉?洪流归洪流,历史归历史而已。   他早提醒过王悦,王导这一局收官之时,许多事不是他能够承受的,王悦脱不出身,自己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谢景有些后悔,当日没早点杀了司马冲,让他顺应时事而亡,添出这许多风波。他以为自己能把握住局势,王导处理王敦之乱的手段很得他欣赏,干净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确实是顶尖的权臣手笔,他帮了王导,原以为从来没有什么事在他手上失控过,可多出来一个司马冲,他漏算了一笔,局势失控成了今日这副样子。   当初的王导也是漏算了一笔,最后只能下手杀了王敦。如今轮着他,他呢?   谢景沉了双眼,望着堂外竹影,神色晦暗不明。   ……   王悦时隔多日终于从温峤家中走出来,他进了趟宫。   他自请去了中书省,他本就是中书侍郎,无非是因为王导的关系才混迹在尚书省,世人都知道他是王家世子,都由着他去。如今王悦不想在尚书台混了,他去了中书省,司马绍答应了。   王悦去了中书省,再没回王家,也没去谢家,府中东西是另外买的,他在中书省住下了。   温峤不巧在外头喝醉了,王家世子与琅玡王家决裂的消息次日便传遍了建康城的权贵圈子,时人莫不震惊。   流言四起的日子里,王悦在中书省干些“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事。   他在往上提溜寒士,另辟权门。   九品中正制,上品无寒族,下品无权门,刘隗与刁协为打破这规则干了一辈子把命与前程都搭上了,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寒士早就没了出路,结果此时出了个王悦,谁都没想到王悦一个门阀权臣他会干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   众人总算是信了王悦与王家决裂,不然王导绝不会让他干这种混账事。   朝中士族另有传言,王家世子打算投奔皇帝,他张罗权门没别的出路,如今士族当政,最想要寒士崛起的是皇帝。先帝死在这条道上,士族好不容易才把皇室这心思压下去了,王家更是搭上了个王敦,眼见着寒士快绝了,又冒出个王悦,士族背地里骂王悦什么的都有。   还有传言说王悦被人下了降头。王悦恢复精神出去赴第一场宴会,宴上七八个五斗米道人围着他跳来跳去,他开始还不知道这帮人在干什么,一听闻是帮他驱邪,他当场掀了桌子便走,留下一群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王悦最近猖狂得很,没了王家做依仗,他气焰不消反涨,走街上就差没横着走了。   他翻过史书,知道东晋寒门没出头之日,他估计谢景心里头又在笑话他不自量力,王悦觉得无所谓,知道下场他也愿意一条路走到黑,大不了就是个死,他怕什么?   这东晋士族风流归风流,可是缺了截风骨,有些事既然是对的,那没出路也要去做,这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行天地自逍遥,管别人如何评头论足?   王悦如今没了拘束,一个人独来独往的,活得那叫一个随心所欲。   王悦避着谢景很久了,这一日在中书省撞见时,他冷不丁愣了下,他看着面前的人一会儿,回头对着一旁的年轻臣子道:“你先回去。”   那年轻的大臣点点头,又瞧了眼谢景,这才退下去。   王悦这才抬头重新看向谢景,好多日不见,他顿了会儿,问道:“找我有事吗?”   谢景望着他,没说话。   王悦见他不说话,心里头忽然有些想不通,自己为何要陪着他闷下去?从前脑子都喂狗了才有那十二分的耐心,他现在根本没心思哄谢景,见他没开口,直接当他没事,转身便往外走。   谢景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被抓住的那一瞬间王悦浑身都僵了下,他把心头的战栗压下去,回头看向谢景,“你有事?”   谢景不是不想说话,只是那一瞬间他只能沉默,他看着王悦。   王悦想了一阵子,又猜了猜,他问道:“公事?”   见谢景没说话,王悦问道:“私事?”王悦想了下,“你找我跟你上床啊?成啊,今晚我有空,我去找你,你有空吗?”   王悦这话说得太自然,他自己都有些诧异自己能说得这么自然,话音刚落他就感觉谢景抓着自己胳膊的手紧了,力道大得他狠狠皱了下眉,他看向谢景,却发现谢景眼神冷得厉害,还没被谢景这么盯过,王悦被冻了下。   谢景看着他,终于低声道:“王悦……”   他话未说完,王悦忽然抬手环住了他,抬头吻了上去,谢景明显浑身震了下,下一刻王悦就感觉腰上一紧,他没说什么,任由谢景将自己抵到了墙上,那一下撞得他后背一阵生疼。   这是中书省的大门口,来来往往都是公卿大臣,众人不认识谢景还情有可原,可谁不认识王悦?一下子,众人都顿住了,无论公卿大官还是侍卫仆从,全都盯着那一幕场景开始怀疑自己眼神出了问题。   王悦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谢景也疯了,他被谢景压得有些喘不上气,却仍是一点点抱紧了谢景,唇齿间有血腥味,王悦感觉到了疼,他没说话,一点点撩拨着谢景。王悦觉得自己真够有病的。   被松开的那一瞬间,王悦没能喘过气,伏在谢景肩上狼狈地大口喘着,他低下头去,喘着粗气的同时忽然笑了下。   王悦仰头望着谢景,直接无视了那些注视,问谢景道:“谢陈郡,上床吗?我陪你啊。”那声音不算大,也绝对不算小。   谢景的神色很冷,比王悦刚开始见着他的样子要更冷,冻得王悦想哆嗦,可王悦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知道怕了,他笑了下,伸手将人抱住了。   谢景没推开他。   王悦自己一个人抱了会儿,临走前对着谢景道:“天冷了,出门多加件衣裳。”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那群年轻公卿的脸还是僵的,瞧王悦走过来,也不知道作何反应,王悦拍了下离他最近的那人的肩,“戳这儿做什么?干活去!”   那今年刚托关系进中书省的小公卿吓得不轻,却仍是对着王悦点点头。   王悦笑了下,摇了下头往中书省里头走。   谢景站在原地看着他,眼中的寒气抑制不住地往外散,他的手终于轻轻抖了起来。   夜里头,中书省乌压压一大群人谁都没走,有公卿有寒士有芝麻小官,全都故意装着公务繁忙蹲在中书省里头,眼睛却不住偷偷盯着王悦瞧。   王悦还真天一黑就走了,一群人低头处理公文不做声,王悦一走出中书省大门,所有人刷一下朝他的背影看去。   王悦还真的去了陈郡谢家,消息传回来,中书省一片哗然。   王家世子他真的和男人上床去了!!!   王悦既然答应了谢景,就不会食言,说了陪谢景上床,他就肯定会去。   他敲开了谢家大门,本想直接往院子里走,却不料路上撞见了谢尚。他瞧见是谢尚面上还有些高兴,他同谢尚打了个招呼,原以为谢尚会和从前一样装看不见他,不料谢尚却停下了脚步。   谢尚一见着王悦脸色便有些异样,他问道:“王长豫你最近干什么了?”   王悦望了他两眼,道:“我怎么了?”   谢尚不好说,狐疑地看了王悦一会儿,最终还是提醒了一句,“我堂兄这两天不知道怎么了,你小心点,你别招他。”   王悦听完后,望了谢尚良久,终于轻轻地笑开了,“行,我知道了,谢谢啊。”   谢尚多看了王悦两眼,没瞧出什么异样,他转身往外走,走出去大老远,他忽然回头看了眼,发现王悦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脸隐在阴影中神情难辨。   不知过了多久,王悦终于抬腿往前走。   他一直走到谢景的院子,抬手推开了门,院子里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满屋子郁郁葱葱的兰草。   他望着院子里那些兰草很久,兰草被养得很好,碧色的叶子油光水亮,王悦看了一阵子,忽然伸手刷一下关上了门,他回身大步往外走。   走了两步,一抬头却看见谢景站在路上正望着他。   王悦的脚步生生顿住了。   谢景望着他,问道:“不进去吗?”   王悦袖中的手一点点攥紧了,心头紧得像是在抽搐,半晌他抬头对着谢景笑道:“忽然想起中书省还有点事,我先走了,改日约吧?”   谢景在王悦走过去的那一瞬间,他伸出手抓住了王悦的胳膊,将人扯住了。   王悦顿住了,过了许久他终于点了下头,低声道:“行吧。”   王悦不知道谢景在干什么,两人在屋子里干坐着,谁都没说话,入了夜,他扯着谢景上了床,可到最后谢景也没碰他。   王悦想走走不了,索性在谢家睡了,一直到后半夜他才睡过去,半梦半醒间,他抓着了谢景的袖子,不知道怎么想的,他问了一句,“懒得跟我说话?”   屋子里没声音,王悦想了想,算了,懒得问。 第102章 念诗   王悦次日离开谢家回到中书省的时候, 感觉里头的气氛整个变了。他打量了一圈他的同僚与下属, 哗得低下头去一片,王悦看得眉头轻轻抽了下。   王家世子好男风这事早有风闻,而今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   王家世子他确实喜欢男人!他喜欢俊俏的世家公子, 身量高品貌佳者尤为上乘,   这世道权贵好男风再正常不过, 众人将各异的心思压下去, 中书省面上依旧风平浪静。   午睡后,王悦很是随意地躺在堂中,脚搁在梨花木桌案上, 漫不经心地望着他对面的人, 似乎是在思索。对面是个十五岁的世家公子, 眉目清秀身量纤细, 穿着件齐整的孔雀绿官服,王悦看了他大半天, 终于无声笑了下,“你刚说什么?”   “下官愿投入世子门下。”年轻的世家公子说着这话,一双眼试探似的瞧了眼王悦。   王悦望着面前的少年,心里头数了数, 没数明白,这一个月来实在太多同道中人上门找他自荐枕席了。他从一开始直接喷了口茶出去,到如今能气定神闲地听人说完,他这确实不容易。他抬起一旁的杯子喝了口茶,望着那对面的少年良久, 终于问道:“你刚说你是哪里人士来着?”   那世家公子忙道:“吴兴沈氏。”   王悦想了一阵子,点点头,低头又喝了口茶,若有所思。   门外头,有二三侍女奉命洒扫庭院落叶,一群小姑娘在阶下扫地,一双眼却不住朝那屋子里瞧。   “这都是这月来第二十六人了,你说侍郎大人会不会留下他?”   “不会。”侍女比了下高度,低声道:“他比中书低,中书喜欢高的。”   “你如何知道中书喜欢高的?”   “他提拔的官都是身量挺拔面目清秀的,你没瞧见啊?中书省都传遍了,他偏爱高的!”   “啊!”小侍女恍然大悟般点头,过了片刻后又憾叹道:“可惜我不是个男子,不然我也去中书门下当官去,说不准就给中书收了。”   扫地的侍女瞧了眼她,笑道:“日头都这么高了,还身在梦中呢?”   “你别笑话我,我若是男子,中书一准瞧得上。”小侍女轻轻哼着歌,在日头下仰着头去擦廊下的灯盏。   一旁的侍女笑话道:“是吗?你跟了中书,那你的沈郎要如何啊?”   小侍女刷一下红了脸,抿住了笑,冷哼道:“管他作甚?”   “你舍得啊?”   小侍女哼着调子无赖道:“攀上了中书这高枝,我当凤凰去了,还管他作甚?”她绷着脸,却又怎么都藏不住提到心上人那一瞬间眉峰里头的笑意。   一旁的侍卫听着这群小侍女就这么在廊下叽叽喳喳,瞧她们实在动静太大了,终于忍不住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们别这么放肆,一人提醒道:“这里到底是中书省,虽是在王中书的院子里,可你们这般喧哗成何体统?教人听见了丢中书的脸面!”   一群侍女早给王悦宠惯了,也不怕他,还凑上去调戏道:“三郎,我瞧你长得俊俏,我们去给你跟中书说说?嗯?说不准中书真瞧上你了,你明日便当了大官,再不用辛苦当差了。”   那名唤三郎的侍卫心头一寒,拧着眉看了眼那群侍女,又说不过她们,只能偏过头去装瞧不见。   正好这时候那世家公子从大堂中走出来,一群人立刻瞧向他。   那世家公子端着袖子走了出去,脸上有些憾色,又有些冷淡。   一群人心中有了结论。   又没成!等下一个吧!   屋子里头,王悦转着手中雪色的杯子,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昏暗。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轻轻松开了手,雪色的杯盏搁在了案上一声清响,他后仰着躺在了榻上,闭上了眼。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真的有些想同谢景上床,在昏昏欲睡的午后,他被不知名的情|欲轻轻撩了下,时光从他身体中流淌而过,王悦觉得自己垂垂老矣,又一算,他才二十岁。   才二十年,好像这辈子都快过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倒还算凑合。   王悦今日在不停地往上提拔寒门士子,他没有亲信,什么事都是亲力亲为,这么些日子他没停下来过。朝中一大批官阶低微的寒士经由他的推荐往上游走了走,这群人刚一冒头,王悦立刻感觉到极大的压力。   士族利益果然是无人敢碰的东西,他刚一伸手,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   王悦坐在堂前翻着文书,忽然刷一下直接摔了那册子,堂下之人顿时噤声。   朝中士族仿佛不约而同地打压冒头的寒士,其中以琅玡王家为甚,王悦一直顶着压力稳着局面,可他没想到王导会在这时候来这一手。   有司参奏中书侍郎徇私渎职,要求皇帝剥去他的官衔与官位。   弹劾他的人是两位尚书,熟面孔,琅玡王家的座上宾,王悦小时候还喊过他们伯父。   这一手釜底抽薪玩得确实漂亮,王悦坐在案前看着那文书,心头的火一阵阵往上冒,终于他轻轻嗤笑了声,提笔去写奏章。   王悦将陈情书写完了,自知呈上去给司马绍瞧也没用,司马绍没兵没权,这话说到底还是朝臣说了算。他将那陈情书缓缓压住了,沉思片刻,他抬头看向面前的官员,道:“去找陶大人,陶道真。”   陶瞻过来的时候,王悦正坐在堂中不知想些什么。   王悦抬头直接望向他,“找你帮个忙。”   陶瞻笑了声,“不成。”陶瞻拒绝地很干脆了,王悦如今这境地,没人会帮他,大家都在权贵圈子里混,谁都不想惹火烧身。交情归交情,公事归公事,他在王悦面前坐下了,瞧了两眼王悦,忽然笑道:“王长豫,你干什么呢?混成这样。”   王导自知自己这副样子很难看,前些日子太风光,这一摔下来自然难看,他望着颇有些幸灾乐祸的陶瞻,道:“行了!笑够了?”   陶瞻轻笑了声,“来!不笑你!我哪里敢笑你,我这不专程过来给你指条明路,王长豫你赶紧回王家算了!”   王悦道:“你说得容易。”   “王导就你一个嫡子,他还能让你没饭吃?”陶瞻拂了下袖子,给自己倒了杯茶,“你赶紧回去服个软认个错,比求我有用多了!你是个聪明人,大好前程你何必跟寒族这帮人捆一块。”   王悦看了陶瞻很久,终于缓缓道:“陶家不是士族出身,寒门若是没有了出路,你陶家在建康永无出头之日。”   陶瞻闻声毫不在乎地笑了下,“陶家是方镇,在外有兵马势力,不图这些虚的。”   “是吗?”王悦望着陶瞻,“既然不图这些,那你在建康这么久做什么?回广州去你是陶家二公子,手里头握着兵马,你过得多舒坦,你在建康这么些年做什么?”   陶瞻望了眼王悦,没说话。   王悦接下去道:“京口郗鉴跟你父亲同为流民帅,郗鉴和王家联姻,半只脚已经踏入了建康士族阵营,而你陶家呢?”   陶瞻看了王悦很久,终于失笑了下,“行吧。”他望着王悦半晌,又道:“可我怎么也瞧不上你啊,你有什么?你能跟王导比?”   “我确实不够格,不过我好歹是个建康士族,门路总比你多,你帮我这一回,我给你牵条线。”   陶瞻眉头轻轻一挑,“说说。”   “颍川庾氏。”王悦望着他,平静地说了四个字。   陶瞻顿住了,半晌才道:“我记得庾家和王家不对盘吧?”   王悦看了他一眼,“庾家是外戚,庾家女儿是皇后,我与庾家大公子当年在太学是同窗,总得说起来,多熟络算不上,不过帮你搭条线总是成的。”   陶瞻看了他一会儿,缓缓道:“你要我帮你什么忙?”   “我被弹劾渎职徇私,士族一齐施压,皇帝挡不住,我估计要罢官一段时日,你帮我兜着底,我手下这帮寒士暂且交给你了。”   陶瞻斟酌了半晌,点了下头,“成吧。”   陶瞻走后,王悦坐在堂前发了会儿呆,手不住搓着,外头有脚步声响起来。   “启禀中书,有人求见。”   王悦抬头看了眼,“谁?”   “尚书省的郎官,桓桃。”   桓桃?王悦不知道为何忽然觉得一阵耳熟,思索了一阵子没记起来,估计是他在尚书台时的哪位下属官员也不一定,王悦开口道:“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便有个年轻的朝官步上台阶走了进来。   王悦抬头看了眼,来人一身青色官服,身量高挑,眉目有些冷冽,是张陌生面孔。   年轻的小吏拱袖行礼。   “下官桓桃,参见中书大人。”   王悦手中的杯子应声而落,朱红衣袖顿时被茶水晕出猩红,他被那道清冷的声音攥住了,脸色忽然褪去了血色。   这声音……   年轻的小吏出身寒门,是建康城二流士族中龙亢桓氏的远房子弟,本姓为齐,后因为母亲改嫁入桓家而改名为桓桃,颇得上司赏识,在尚书台当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吏,在王悦混在温峤家混吃等死的那段日子里,帮他收拾事务的便是桓桃,如今王悦被弹劾,他奉命过来帮衬王悦。   王悦望着他有些愣,这人长相气质都很平常,唯有声音,实在是像极了谢家大公子。   桓桃本来是进来奏个事,在中书省中上下级交涉再寻常不过了,他原也没当回事,可没想到他一开口,王家那位世子便盯着他再没转开眼,他心头抽了下,顿觉异样。   “大人?”   王悦一听着他的声音,抓着杯子的手忽然抖了下,平复了许久,他终于道:“什么事?”   “我奉尚书之命过来与大人交接职务事宜。”   王悦听着那声音又恍惚了一阵子,随即又立刻冷静了下来。他抬头看了眼桓桃,心里头有了数。他如今刚被弹劾,皇帝的处置还没下来,尚书台这帮人便派人过来交接职务,说白了便是在给他下马威。他恶名在外多年,谁都不会想在这时候撞到气头上的他,这小吏怕是个没地位的,才会被人推到他面前来。   是个没地位没靠山的便宜寒士,这种小吏他每日都见,王悦心里头有了数,忍不住又看了桓桃两眼。   桓桃来之前便做好了王悦震怒的准备,瞧见王悦神色如常倒是有些诧异,他低着头没说话。   王悦看了他大半天,终于道:“你叫什么?”   “下官桓桃,字初李。”   王悦顿了许久,缓缓道:“你先回去,交接事宜我自会安排,不用尚书台诸位大人操心。”他看了眼桓桃。   桓桃一抬头对上了王悦看着他的视线,他一顿,随即点了下头,应下来了。   王悦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不知过了多久,手终于缓缓松开了。   三日后,皇帝下令,按有司所奏免去王悦职位,又因为温峤与陶瞻从中斡旋,王悦复起中书侍郎,以白衣身份暂领其位。   弹劾王悦的奏章中翻到了谢家的势力,皇帝问他是怎么回事,王悦沉默了许久,终于低声笑道:“没事,他和我闹着玩。”他望向司马绍,摇头笑了下。   司马绍望着阶下脸色苍白的王悦许久,终于缓缓道:“你确定?”   王悦点了下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他低声道:“没事,我确定。”   王悦出了宫门,沿着大道往南走。他想了想,觉得谢景应该没打算做什么,若是真的想算计他,不会只蜻蜓点水似的做这么点,他没和谢景在这一块打过交道,也不清楚谢景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猜了下觉得应该差不离。   他依旧不想见谢景。   王悦回了中书省。思索了一阵子,他将桓桃从尚书台调了过来,放在了外头当个小吏。他头一次指名道姓点了个人,中书省官员虽嘴上不说,心里头却明镜似的。   那名叫桓桃的小吏,用小姑娘的话来说,长得很俊。   王悦观察了桓桃两日,发觉这小吏确实有些本事,学东西上手极快,办事又快又妥,最主要的是,瞧着挺死板的一个人,心眼通天,八面玲珑。王悦手底下本来就没多少能用的人,他有意想扶持这小吏一把,对他上了点心,日子一久,中书省的人瞧桓桃的眼神都变了味道。   桓桃是个勤恳办事的老实人,他一开始还真没懂。   一群侍女瞧桓桃死活不开窍,替王悦干着急了小半个月,眼见着王悦等得都瘦了,终于一群小姑娘坐不住了,找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把桓桃提出来训了大半个晚上。   桓桃听完后愣了半天,醍醐灌顶,他坐在原地久久没说话。   夜里头王悦正在翻看文书,敲门声响起来,他随口道:“进来。”抬头看了眼,他微微一顿,“是你?”   桓桃在王悦跟前站定,这些日子他节节高升,如今一身孔雀蓝。   王悦对桓桃那副像极了谢景的嗓音的新鲜劲早过去了,他早说了自己喜新厌旧,如今帮衬着桓桃完全是出于瞧中了他,想扶持他当亲信,不过这事八字还没一撇,王悦也不急,他见对面桓桃不说话,没什么兴致继续和他大眼瞪小眼,问道:“有事吗?”他一大堆事还没办,没工夫陪他玩。   桓桃看了王悦一阵子,终于走上前去。   王悦看文书看得眼睛疼,下意识揉了下眉心,抬手喝了口水,下一刻他差点没被茶水呛死。   桓桃在他面前脱了外衫,又去脱内衫。   王悦忙问道:“你在干什么?!”   桓桃望着他,“不瞒中书说,我确实想做官,我想出人头地。”   王悦一头雾水,又有些震惊,“所以呢?”   桓桃将脱下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在了王悦的面前,他望着王悦一字一句道:“好风凭借力,送我登青云。”   王悦愣了下。桓桃很随意地在他面前坐了,一点都没有平日里那副死板的样子,抬眸那一瞬间,隐约有股深藏已久的桀骜绽出来,整个人的面貌焕然一新,王悦给看愣了,他不是觉得惊艳,他是给吓着了。他养了头狼。   桓桃从前对男子之间的事只有耳闻,没接触过,来见王悦之前他特意去观摩了,他对男子完全没兴趣,如今亦是,他看了眼王悦,伸手将人揽住,将人压在了身下。   王悦望着他,打量了一会儿,猛地抬肘顶住桓桃的脖颈,一脚将人踹了出去。   桓桃是个文臣,斯斯文文的那种,这种人王悦单手能打三个。桓桃直接被踹了出去,哐当一声摔在了地上。   王悦抖了下衣襟,他走过去居高临下看了桓桃两眼,忽然笑了声。   他蹲在了桓桃身边,轻轻拍了下手上的灰,笑道:“你以为我提拔你是看上你了,想跟你上床啊?”   桓桃还没缓过劲来,眼前一阵一阵黑,他看了眼王悦。   王悦低头看着他,忽然低声笑道:“你挺有出息啊!头一次?还是说以前有跟人睡过?”   王悦这话问得很无礼,摆明了在问桓桃是不是陪人睡到这位置上来的,桓桃神色却很是坦然,“头一次。”   “你一个大男人,靠这种旁门邪道上位,你们读书人不都觉得……”王悦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词,忽然想起来了,道:“你就不觉得有辱斯文吗?”   “不觉得。”   王悦被这三个字呛了下,他听着那熟悉的声线,看了桓桃大半天,忽然忍不住轻轻笑开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笑些什么。他望桓桃,漫不经心道:“说你错了,我今日就饶了你,否则算你行贿,你去牢狱里等好风送你登青云吧。”   桓桃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开口,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错了。”   那熟悉的声音让王悦顿住了,他望着桓桃许久,一双眼里头是桓桃看不懂的东西在沉浮。   不知过了多久,王悦轻轻拍了下桓桃的肩,大发慈悲般笑道:“行了,起来吧。”   桓桃从地上起来,他已经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头了,从案前拿回自己的衣裳一件件重新穿上,没有丝毫的窘迫与尴尬。   王悦一直望着他,终于,他低声道:“桓桃,跟着我吧。”   桓桃穿衣服穿了一半,闻声看向王悦,他犹豫了下还要不要继续穿。   王悦看笑了,他从一旁的案上抽了本书扔给桓桃,“念念。”   桓桃挑了下眉,捞过了那书,打开看了两眼,刚刚危急关头眉头都没皱下的男人,此时嘴角忽然极轻地抽了下。他望向王悦,分明不懂王悦是个什么意思。   王悦懒洋洋道:“本官跟别人不一样,不用你牺牲清白陪我上床,你就每天给我念念书吟吟诗,从今往后起,我送你登青云,如何?”   桓桃望着王悦,将手里头的书抬了下,“你确定念这本?”   “确定。”王悦点了下头,笑了下,“就念这本,念好了,我明日升你入中书省内堂。”   桓桃看着手里头那本淫|诗集,顿了很久,哗得一下拂袖在王悦面前坐下了。   夜深昏照。   院子里头的一群侍女瞧见桓桃自进去后便没再出来,眼睛都绿了。夜半,瞧见里头还点着灯,一人猫腰走上前去。   小侍女凑着耳朵贴在门缝里听了大半天。   躲在后头的侍女忙低声问她听着了什么。   小侍女听了大半天,不知道为何怎么都不说话。   一群人眼见着她的脸越来越红,越来越红。 第103章 才华   王悦想了想, 都说东晋寒门无出头之日, 可若真的算起来,寒门根基虽浅,崛起倒也不是没有希望。   北土苏峻、刘暇、乃至陶侃祖约都隶属当年乞活军阵营, 这帮掌控实权的东南将军大多是寒门或是二三流士族出身, 被江东士族挤压得喘不上气, 心里头是憋着火, 若是运筹得当,他们将会是寒门最坚实的靠山。   寒门如今缺得是什么?   缺个领袖。   进能灵活周旋于士族之间,退能接引流民帅势力, 定江东之乱局, 堪东南之乾坤的人, 寒门如今缺了个这样的领袖。   从前一败涂地的刘隗刁协虽有赤诚之心, 可权术实在太上不了台面,把江左士族得罪了个遍, 落得了个凄凉下场。   如今的寒门里头,桓桃籍籍无名,却真是个一流人物。王悦越看他越惊喜,他觉得自己这把压对了。   他打听了桓桃的生平, 少年桓桃出身寒微,自幼寄人篱下,却清高非常,引古今之圣贤为友,十余年来未尝低眉阿权贵。少年一腔热血满腹衷肠入了朝堂, 立志要为天下苍生谋福祉,却被九品中正制当头喝了一棒,人仰马翻,他爬起来又在泥潭里混了将近十年,未遇到王悦之前,他不过是个看人脸色吃饭的无名小吏,为往上爬不择手段。   那股子傲气不在了,可赤子之心十年不变,确实难得。   王悦问过他,若是穷尽一生都无法达成平生志向,他会如何?   一板一眼的寒门小吏正在对着账本,闻声看了眼自己的顶头上司,冷冷淡淡哼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王悦当场点了点头,回去后立刻偷偷摸摸翻了书查了一阵这话什么意思,这年头和读书人打交道太他娘的累了。   王悦查到了。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琢磨了一阵子,他喜欢这句话。   明眼人都瞧出来了,王悦近日有意扶持桓桃,王悦几乎是豁出去全付身家帮桓桃在铺路,中书省流言四起,王悦不动如山,桓桃想要登青云,他愿意做那扶摇风,这年头从众多无病□□的士族子弟里突然瞧见个桓桃,简直是将他的眼睛都洗干净了。   说来也怪,王悦实打实往桓桃身上砸本钱,桓桃却冷淡非常,一点没有知恩图报的心,和王悦混熟后,时不时还暗讽两句王悦绣花枕头不学无术。中书省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头都觉得桓桃不识抬举,无奈人家中书不在乎,说到底还是老天爷赏饭吃,给了桓桃一张又白又俏的脸,这事旁人还真没法羡慕。   桓桃乐得当小白脸,图个清静。   王悦觉得桓桃真是有意思,一脸狼相却整日在外头装孙子,众人不知道,桓桃虽然表面上瞧着狼心狗肺,实则还是投桃报李的。   入夜了,桓桃坐在王悦床头,翻着本册子给王悦念诗,尽是些不堪入耳的淫|秽之诗,他淡漠地一句句往下念,俨然已经将读书人的脸面干脆地抛了。能有这福气摧眉折腰事权贵,还在乎什么面子里子的?   王悦闭着眼躺在榻上睡觉,忽然问了他一句,“桓桃,你心里头不平?”   “为何不平?”桓桃望了眼王悦。   王悦道:“我打听过了,听说你从前挺清高的,我让你念这些东西,你嘴上不说,心里头恨我吧?”说着话,他瞥了眼桓桃。   “想多了。”桓桃漠然地望着王悦。   王悦给桓桃看笑了,“那我瞧你怎么一副不乐意的样子?”   桓桃心道我本来就这样,懒得装了罢了,他倒也没多说什么,拂了下袖子问道:“你还不睡?我外头还有两摞文书。”话外音是你赶紧闭眼睡吧,我要忙着钻营去了。说完他又拿起那册子给王悦念书。   王悦听了一阵子道:“问你个事,你读这些东西心里头什么个感觉?”   桓桃抬眸瞥了眼王悦,“要听实话?”   王悦眼睛忽然一亮,点了下头,“说来听听。”   桓桃难得冷淡笑了下,将那叠册子随手合上了,“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也配叫赋?我七八岁写得都比这强。”他随手将那书往王悦怀中扔了过去,拍了拍手上的灰,一脸的从容轻慢。   王悦揽住了书,望了眼桓桃。   桓桃觉得王悦真是个没见识的人,这种书外头白送都没人要,文人骚客自得风流,写淫|诗也有玩法,这种书确实入不了他的眼。他看了眼不说话的王悦,随手从一旁的案上捞过纸笔,提笔蘸墨。   桓桃随手给王悦写了首赋,王悦拿过来看了会儿,手微微一顿。   桓桃看着王悦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冷淡道:“送你了。”   王悦低头看着手里头那张极为浓艳的赋,心情绝非复杂二字能道尽的。   瞧这遣词造句,绝对行家啊!王悦虽然不懂鉴赏,但看得东西多了,也能感觉出来些,他瞧着那东西竟也能觉得面赤耳热。王悦嘴角极轻地抽了下,他抬头看了眼桓桃。   年轻的官吏一身孔雀蓝,眉头忽然微微挑了下,依稀可见当年少年狂狷。   王悦觉得,自己当初莫不是瞎了眼,桓桃这哪里像是个老实本分的小吏,这是千年的黄鼠狼成精了!   次日一大清早,王悦去找桓桃。   桓大人坐在堂前又是一派勤勤恳恳的老实人模样。   王悦将文书往桓桃面前一扔,道:“跟我上街!”   桓桃抬头看向王悦,不明所以。   王悦道:“前段日子不是打仗吗?朝廷缺钱,手头又没什么东西了,府库里还积压了一大堆麻布卖不出去,皇帝让王导想想办法,王导推我这里来了。”   桓桃没懂,不过他仍旧老实地起身跟着王悦往外走。   王悦命人搬了两大箱子麻布衣服,挨家挨户上门给乌衣巷的公卿大臣们送衣服。敲开门的时候,里头的仆从望着一身麻衣上门送礼的王悦,那眼神就跟见了鬼似的。   桓桃是个有心人,他注意到王悦送麻衣的时候,故意绕开了乌衣巷一户人家,若是他没记错,那是陈郡谢氏。他多瞧了两眼王悦。   建康城的公卿名士都换了麻衣,街头巷尾不知何时便开始流行起了这种穿麻衣的风尚,原本便宜贱卖都出不去的麻布身价顿时水涨船高。   东晋百姓迷恋名士风尚,那真不是开玩笑的,瞧着人家公卿大族穿麻衣,自己也忙去抢麻衣做新衣,一时之间麻衣的价格翻了几十倍。   走在大街上,王悦看着满街麻衣,在他眼中,那不是麻衣,是钱,是军费,是民脂民膏!   桓桃看了眼洋洋得意逛街的王悦,眼神淡漠,他好半天才压住了嘴角的抽搐。他已经摸透了,王悦此人得意不过三日必然出事。   不到两日,王悦果然出了事。   王悦穿了件生麻衣内衬在身上。生麻衣割手,何况是穿在身上,寻常百姓买到的都是浆洗过的,王悦是个富贵人家出身,他哪里知道麻衣还分种类,桓桃不知道他能无知成这副德性,直到瞧见王悦手上的血他才回过味来。   大街上,桓桃低头看着坐在街边的王悦,抓着他的手看了会儿,终于再也忍不住嘴角的抽搐,“你不知道疼吗?你这么穿得住的?”   王悦刚刚得知他穿得这种生麻衣一般是拿去做丧服的,他心情很是复杂。   桓桃小心地将王悦的袖子往上挽了挽,盯着王悦手腕上的血痕看了大半天,忽然问道:“你服过五石散?”   王悦心头一跳,看了眼桓桃。   桓桃是个寒士出身,对世家大族推崇之至的五石散极为不屑,在他眼中,这世上磕五石散的人全是嫌命太长,尤其那些为了追求名士风尚磕药的世家公子,无病□□浪费粮食,他望了眼王悦。   王悦知道一看这眼神立刻道:“我戒了!你别看我!我早戒了!”   桓桃从袖子里摸出瓶药擦在王悦手腕上,冷淡道:“是吗?”   桓大人那股冷嘲热讽之意都快渗出来了,被鄙视了一番的王悦呛了回去,问道:“你哪里来的药?”   “自己配的,便宜草药混的,不值钱。”他在王悦的手腕上抹着药,又从怀中掏出块水红色帕子绑在了王悦的手腕上。   王悦盯着那条水红色帕子看了许久,眼神渐渐变了味。   桓桃面无波澜地望了眼王悦,也不解释自己一个堂堂大男人为什么带条水红色帕子,他开口道:“少服点五石散。”桓桃难得说了句真心实意的劝告,王悦瞧着能打能闹腾,其实身体不太好,五石散太糟践身体,王悦碰这个纯属嫌自己活得太长。   王悦本来低着头,听着这一句话,他忽然一愣。   他抬头望向桓桃,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轻点了下头,“嗯。”   桓桃看着难得不猖狂的王悦,奇怪的瞥了眼他,又怕生麻衣的领口割伤他,随意地抬手轻轻整理了下王悦的衣襟,他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瞧见王悦这副样子,难得低声道:“行了,回去换衣服吧。”   王悦点了下头,两人刚一起身,王悦脚步猛地顿住了。   站了大半天的谢尚望着回过身来的王悦,终于扭头看了眼一旁的谢景,他没敢发出任何的动静。   王悦看着谢景,愣了会儿,马上镇定下来了。   谢景没说话,一双眼望着王悦,眼中瞧不出情绪。   两人对视了一阵子,王悦主动走上前去和他打招呼,“巧。”王悦落落大方地说了一句。   谢景望着他。   王悦接下去道:“我出来走走,我这就要回去了。”顿了半晌他又问道:“你上街有事办吗?”   谢景依旧没说话。   一旁的桓桃皱了下眉,无论如何王悦是个朝廷官员,对面这副样子确实无礼,他刚欲说话,王悦抓了把他的胳膊不着痕迹地往后推了把。   王悦望着谢景,心头陡然有点不安,他瞧谢景不开口,半晌笑道:“行,那你先忙吧!我这有事,我先走了。”他对着谢景笑了下,点了下头往外走,礼数一点不缺。   两人错肩而过的那一瞬间,谢景忽然开口了。   “王悦。”   王悦顿住了脚步,他缓缓将心头的情绪压下去,回头看了眼谢景,笑着问道:“有事?”   谢景忽然没了声音。   王悦极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声音,他这才转身继续往前走。桓桃跟在他后头,他瞧了眼王悦的手,王悦的手紧紧攥着,指节惨白。   谢景听着脚步声逐渐走远,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心底有冷意散上来,他将眼中的情绪掩去了。   这头王悦和桓桃刚走出谢景的视野范围,王悦立刻停下了脚步。   桓桃之前也零星听过王悦和谢家大公子的事,王悦不像是会忍气吞声的人,今日这副样子他是头一回见。他问道:“那便是谢陈郡?声音和我像极了的那位世家公子?”确实好样貌。   王悦回头看了眼桓桃。   桓桃开口道:“你怕他。”   王悦闻声倒是笑了,也没同桓桃解释,只低声冷淡地警告了一句:“别去招他,惹上陈郡谢氏对我们没好处,下回见着赔个笑脸。”   桓桃没说什么。   王悦想了一阵子又道:“你也招不上他,我昏头了,当我没说。”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往中书省走。   桓桃看着王悦的背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悦回去后在堂中坐了许久,大半天没动静,最终他又去翻文书了,找点事情做。   夜里头,王悦躺在中书省辗转反侧睡不着。屏风立在床前,上头勾着花鸟,王悦盯着看了会儿,抬手揉了下眉心。   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来,王悦脑子正昏沉,也没多想,随口道:“帮我倒杯水。”   脚步声顿了下。   谢景望了眼王悦的方向,他走到桌案边,抬手倒了杯水。手旁的镇纸下压了张诗稿,谢景扫了眼,视线顿住了,案前点着昏暗的灯,他拾起那张稿纸看了会儿,烛光轻轻跳跃着,他垂眸没说话,看完一张,他往后翻了翻。   王悦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眉头却是紧紧皱着,瞧着桓桃没动静,他问道:“你怎么了?”   谢景没说话,伸手将那两张写满了□□诗赋的稿纸轻轻放在了烛台上,猩红的火舌卷上来,一下子烧了干净。火光灼白,他眼底照不见东西。   王悦隔着屏风隐约瞧见个人影,也看不分明,他瞧见火光,问了一句,“你在干什么?帮我倒杯水,顺手帮我把案上那册子拿过来。”   谢景看了眼桌案上那堆散落了一地的东西,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口道:“哪一册?”   王悦没听出来,他以为那声音是桓桃,思索了一阵子觉得讲不清楚,他自己从床上下来了,“算了,我自己来。”他穿了鞋往外走,随口问道:“你今晚怎么来的这么迟?出什么事了……”转过屏风那一瞬间,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谢景望了他一眼,手边是一层浮灰。   王悦愣住了,一下子竟是反应不过来。   两人站在了窗边,窗户半开,清风徐徐吹进来,王悦看了不做声的谢景大半天,屋子里静得只闻蜡烛噼啪声,王悦心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瘆得慌,他压去了心里头的不安,半晌才道:“你找我有事?”   谢景看了他一会儿,从袖中掏出封东西。月照打在了他身上,王悦看不清他的神色。   王悦不动声色地犹豫了下,伸出手从谢景手里头把文书捞过来看了眼,打开发现是封文书,仔细看了眼发现是周札的追封事宜细则,这件事近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王悦也有所耳闻,不是什么大事,他没想掺和。   他有些没想到谢景是为了公事而来。   王悦合上了那文书,思索了一阵子,开口道:“这事若是问我的意思,周札毕竟是叛臣,追赠不合礼数,具体事宜我不是太懂,要问过朝中礼官才能做决定。”他看了眼没说话的谢景,斟酌着提醒道:“这事不归我管,你出门去寻尚书台问……”   下一刻,王悦撞上了窗户,后背一阵剧痛,他闷哼了声。   谢景抬手将人抵在了窗户上,扣住了王悦的下巴,低头吻住了他,王悦浑身一僵,抬手缓缓地抱住了谢景。   谢景扣住了王悦环上来的手,从自己身上扯了下来,王悦忍痛轻哼了声,谢景没说话,将他的手腕扣住了按在窗棂上。他低头吻着王悦,将人圈在了怀中,伸出另一只手去解王悦的玉带钩,用力扯开了。   王悦喘不上气,手疼得直哆嗦,谢景松开他的那一瞬间,他猛地下头去大口呼吸,衣襟被抖开,他浑身僵了下,忽然他用力地将手抽出来,抬手用力地扯着自己的衣领脱衣服,一双眼死死盯着谢景。   谢景抓住了王悦脱衣服的手,一点点攥紧了,他盯着王悦瞧,王悦浑身剧烈颤抖着,却仍是抬手抱住了他的脖子,“谢陈郡。”   谢景停住了,下一刻他将人抵在了墙上,摸着他的头发用力吻了下去。   王悦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胸膛快炸开了,所有的情绪都积蓄到了决堤的边缘,头一回是谢景将他扯到床上去的。   一切都是混乱的。   谢景想要清醒些,可低头吻住王悦的那一瞬间,所有情绪都失控了。他一瞬不瞬地望着王悦,手指在王悦的体内碾着,将他所有的神态变化都尽收眼底,王悦一直在忍,他看着王悦一点点崩溃下去,王悦颤抖着哭出来的那一瞬间,谢景觉得自己离崩溃也不远了,他终于将低声求饶的王悦压入了怀中,一点点进入他的身体。   王悦次日一大清早起来,瞧见谢景坐在身旁,他盯着谢景看了会儿,下一刻记忆就如潮水般涌回来了。   谢景低下头,将王悦揽住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王悦,别闹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景认真的就像个没收黄色书籍的…… 第104章 漩涡   桓桃撞见王悦的时候, 王悦一个人坐在树下玩骰子, 神色漫不经心,修长莹白的手晃着漆黑的赌盅,哗啦啦一阵又一阵声响。   桓桃走近了, 望着他道:“给人撞见又要参你玩忽职守。”   王悦闻声笑了声, 随手抛了赌盅, 他手枕着头斜倚在树上, 一副慵懒模样,“让他们去。”   桓桃眼神好,他瞧见了王悦抬手抖落袖子那一瞬间手腕上的青紫痕迹, 他心头一跳, “我听侍卫说昨夜谢家大公子来过中书省。”   天亮才走呢。   王悦闭目养神, 缓解着浑身的疼痛感, 没把桓桃的话当回事,“他来过了, 问我周札追赠事宜。”   “这事不归你管。”   “我知道,我给他指了隔壁尚书台卞望之。”王悦低声道,“他久未在建康,弄错这种事也很寻常。”   “若是这事都能错了, 他也不用在建康待下去了。”   王悦看了眼桓桃,半晌没说话,那样子忽然有些乖巧。   不知过了多久,桓桃终于道:“我昨夜家中出了点事,没过来中书省。”   “没出大事吧?”   “家中长姊弄璋之喜。”   王悦挑了下眉, “恭喜。”   桓桃点了下头,他又看了会儿脸色苍白倚着树的王悦,“我要出门去办事了,我给你拿点药来?”   “不用。”王悦摇了下头,伸出只瘦长的手去够案上那漆黑的赌盅,“你走吧。”   桓桃点头退了下去,走出去一会儿,他听见身后传来懒洋洋的摇骰子声,像是浪花拍在岸崖上,哗啦啦一阵,又是哗啦啦一阵。   王悦一个人继续坐在原地玩骰子,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冠打在他身上,他笑了声。   揭开赌盅那一瞬间,他静静地望着那枚骰子,食指下压又缓缓将赌盅扣上了。   输了。   一月之间,寒门子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庙堂风起云涌。桓桃告诉王悦,这是自惠帝之朝以来,头一回再现如此盛况。说这话的时候,桓桃绷着脸压着声音,胸膛里像是有口气没吐出来。   王悦轻轻拍了下他的肩,“会好起来的。”   桓桃调去了尚书台,年轻的寒门士子踏上了他的征途。   东晋的寒士卑微如星火,但无论哪朝哪代都该有这点星火,在这漫长的黑暗中有那么一丛光亮,待到他日烈火燎原,浴火而出,又见凤凰游。而在这一刻之前,是无数人前赴后继地飞蛾扑火。   午后,王悦收拾了下衣冠,准备进宫面圣。   王悦知道自己这阵子帮司马绍挡了不少冷箭,若是没有他,司马绍如今在朝中怕没那么容易。最想要寒士崛起的不是王悦,是司马绍。   先帝一朝王敦之乱,说到底是寒门、士族、皇权三方权斗。士族独大,皇帝与寒门联手想要压制士族,最终惨败告终。   而今寒门又起,朝中双方又起争斗,这件事中,真正在后头推波助澜的人,其实是作壁上观的皇帝。   王悦自己也清楚,他如今这是给司马绍打江山。   寒族崛起与士族抗衡,得利的是皇帝,司马绍一直暗中帮着王悦,否则单凭王悦一人,不可能在短短数月间将局势扭转成这样。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王悦如今局势大好,不比当时在士族里头混得差到哪里去。   风光是能装出来的,究竟私底下过得什么日子,王悦自己心里清楚。   王悦见到了皇帝,在皇宫的水榭中,皇帝一个人在写字。两人免了礼数。   司马绍没看向王悦,手里头捏着支笔继续写字,“这么急着见我,什么事?”   王悦望向他,不说事,先问了一句,“你身体近日如何?”   司马绍略有狐疑地看了眼王悦,半晌点了下头。王悦这些日子来回回见着他第一句话都问他身体近况,一副疑神疑鬼的模样,他没病都快给王悦问出病来了。他懒得理他,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我想向你请一道旨意。”   “说。”   “我请调谢陈郡外镇豫州。”   司马绍提笔的手一顿,他抬眸看向王悦,定了半晌才道:“你确定?”   王悦点了下头。   司马绍看了王悦大半天,终于低声问道:“他怎么了?”   王悦神色如常,语气却有些冷,“他挡着我的路了。”   司马绍顿住了。   从皇宫里走出来,王悦在外头意外地撞见了一个人,他昔年的下属,王有容。   王有容喊了声“世子”。   王悦看了他一阵子,桓桃去了尚书台,他手底下没人已久,如今瞧见王有容,许多事都一一浮现在眼前。往事真的如过眼云烟。   王悦问道:“我请你喝酒,有空吗?”   王有容神色复杂地看着王悦,许久才道:“改日吧,今日……”他有些语塞,望着王悦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王悦心下了然,他与王家分道扬镳之后便和王家人断了关系,这段日子他打压士族,对王氏诸人打压丝毫没手下留情,过往情面全撕破了,王导与他断绝往来,王家人与他彻底划清了界限。如今光论阵营,两方简直称得上是仇寇。   王悦点点头,对着王有容道:“去做事吧,我先走了。”   他转身往外走。   王有容瞧着他的背影,忽然喊住了他,“世子!”   王悦脚步顿住了。   王有容轻声道:“夫人前些日子病了。”   王悦定住了,他许久都没说话,   王有容接下去道:“夫人好些日子没吃东西了,天气寒了,今早她偷偷托人送去了中书省几件衣裳,世子你记得穿。”   王悦没动,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往前走,“我知道了。”   王有容在后头看着他,一时也忍不住想叹气。   王悦上了轿乘,手终于缓缓攥紧了。他觉得这天是真的凉了,他冻得后槽牙都冷得打颤。   王悦的院子里头,侍女们在洒扫庭除落叶,名唤三郎的侍卫成亲了,那小侍女也张罗要跟她的沈郎着走了,转眼间又到了冬,散了一批人,又来了批新的。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庭前落木萧萧下。   尚书省,名唤桓桃的年轻寒门官吏一路高升,龙亢桓氏登上了历史舞台。   王悦后来才知道,桓桃虽然家境贫寒,可他母亲改嫁入了桓家,他有了个弟弟,叫桓温,字符子。历史上能与陈郡谢氏比肩一时的豪族——龙亢桓氏,走到了人前,这时那位名叫桓温的少年还在街头斗鸡走马,过着游手好闲的日子,不久之后,少年迎娶大晋长公主,走上了他兄长走过的路,又是一段新的传说揭开了序幕。   士族的反扑来得无声无息。   王悦这些日子扶持龙亢桓氏打压江左士族,连陈郡谢氏都没放过,他本想一纸调令送谢景去豫州,没曾想在这之前却闹出了件事。   桓桃入狱了,因为杀人。   王悦闻讯正在看文书,听完前因后果,他抛了手里的书,片刻后,他猛地将桌案一脚踹开了。他起身往门外走。   桓桃的长姊也是跟着改嫁的母亲到桓家的,她年纪轻轻地嫁了个五十岁的朝中大臣做妾,不久前诞下了个儿子,她丈夫酗酒,时常言语侮辱她,日子久了更是动辄拳打脚踢,桓桃的长姊一直瞒着桓桃,直到这次给桓桃撞见了。   桓桃失手杀了人。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王悦去问了桓桃的长姊,年轻的女子蓬头垢面满脸泪痕,脖子上是深深一道勒痕。王悦原先想不明白桓桃这么沉得住气的一个人为何会动手,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过来。   “他说拿根绳子吊死我,拖着我往房梁那头走,初李瞧见了,我……我……”年轻的女子跪下求王悦,泣不成声,“大人你救救他!初李不能在牢狱里头啊!大人!”   王悦看了眼跪在他面前崩溃至极的女子,紧绷着脸说不上话来。   桓桃杀了个朝廷命官,桓桃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他抓起桌案将那个士族大臣活活砸死了,血流了一地。   寒士走到这一步极不容易,随着桓桃锒铛入狱,王悦与司马绍的心血一朝付诸东流。   司马绍直接下令,按律法办,严惩不贷。他摆明了是要处死桓桃。   司马绍怒成这样王悦也能理解,多少人的前程葬送在了桓桃的身上,寒门走到了今天,却因为桓桃一时意气而终结,王悦心里头也压着怒气,却又在瞧见那跪在地上对着他不停磕头的女子时,皆成了无可奈何。   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呢?   王悦翻了翻刑部的文书,怀着丝希冀想看看主审这案子的是谁,忽然他的手一顿,盯着上头那名字定住了,那一瞬间王悦只觉得人生如戏,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摆明了是把他往死里整。   他前两日刚得罪了谢家人,如今又要上门去求人帮忙,王悦觉得这世上再厚颜无耻之人都干不出这种事来。   士族与寒士不同的是,士族失势可以蛰伏,寒门一旦失势便是万劫不复。桓桃一入狱,士族直接将桓桃往死里咬,司马绍撒手不管了,王悦没主意,看了两三日情况,铤而走险徇私枉法了一回,他把桓桃一案的主审官撤了,换了个他手底下的人。   不到两日,朝廷驳回了他的提议,复起原主审官。   王悦闻讯久久无言。   主审的那官员是谢家长辈。   王悦一直以为谢景不掺和朝堂之事,这人从前一直都是作壁上观看热闹,这头火烧到天上去他都不会出手。他没想到这次谢景会动手,陈郡谢氏、琅玡王氏同时掺和进来,王悦没能稳住,眼见着局势从他手里头日益失控下去。   落井下石谁都会。   桓桃真的快死在牢狱里头了,王悦去探监都能给人拦下来,对方是个谢家幕僚,说话客客气气,可别的一步不让。   王悦算计了十多日,步步都被算死了,他根本动不了,至此他终于对谢景心服口服。   摊开来谈谈,如今也不说什么撕不撕破脸了,直接开条件吧。   想起这些日子的恩恩怨怨,王悦心头一直在跳,他在树下摇了大半晚上的骰子,听了大半个晚上地骨碌声,终于伸手抛了赌盅,他起身往外走。   陈郡谢氏。   庾家大公子庾亮坐在案前,望着面前笼在昏暗烛光中的男人,过了许久他才低声道:“琅玡王氏根基已深,王长豫又另立寒士权门,而今的江东,王导、南顿王、卞壶、王长豫、添个温峤,排的上名号的人也就这寥寥数人。”   谢景低声淡漠道:“王长豫算不上。”   庾亮抬眸看了眼谢景,顿有异样神色,他缓缓道:“他算不上?而今年轻权臣里头,他当属头一列。”   谢景没解释,只冷淡地重复了一遍,“他算不上。”   庾亮看了眼谢景的神色,低身道:“他如今风头正盛,本该局势大好,可惜出了桓桃一事。”   谢景没说话。   庾亮想了会儿,低声道:“王敦死后,琅玡王氏蹚在浪尖上,王长豫此时另立门户,真是寒了王家众人的心。”半晌他才接下去道,“你说的也是,没了王家,他什么都算不上。”   谢景闻声没说什么,他与庾亮并不算太熟识,两人多年前打过一次交道,昔年太学,王悦与庾亮是同窗,他教过庾亮,庾亮喊他一声夫子。今夜庾亮登门拜访,谢景知道他有惑。   若说是寒暄,也该寒暄完毕了。他望向庾亮,等着他说下文。   庾亮望着谢景,终于低声道:“寒门大势已去,王家复起,余下的江左士族该如何自处呢?”   谢景看着庾亮说了两个字,“皇帝。”   庾亮顿了许久,低声道:“皇帝与王家素来亲近。”   “皇帝依仗寒门,寒门倒了,他要另寻出路,今后十年,是外戚的天下。”   说完这一句,谢景再没说什么。   外头清风明月,飞鸟掠过勾起的屋檐。   庾亮久久没说话,终于,他起身拱袖,作揖告辞。   烛光越发昏暗下去,谢景坐在案前,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庾亮即将走出去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一片昏暗,他看不清谢景的神情。   庾亮对这位谢家大公子,他曾经的夫子,抱有一种很特殊的心境,总结起来四个字,敬而远之。世上之人只对鬼神敬而远之,在他眼里头,这人跟鬼神差不多。   谢陈郡于他是有恩的,颍川庾氏得以名列江东,是从庾文君嫁入皇室开始的,而这桩婚事的促成与此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些年来,庾亮很少与他打交道,谢陈郡曾经是个残废,久居谢家闭门不出,几乎没什么人能与他打得上交道,虽然交情浅,但这份恩情庾亮一直都记得。颍川庾氏,虽是小户,家风浩荡。   这段日子风起云涌的,寒门士族祸乱频出,他心里头思绪有些乱,此次上门拜访,原以为谢陈郡不会见他,却没想到这次见上了。   谢陈郡给他指了条路。   庾亮在权门混了也快有些时日,不会轻易听信他人,可谢陈郡这条路指的确实是好。如今要想压倒琅玡王氏,要从皇帝入手,寒门没有出路,皇帝迟早要放弃王长豫,今后十年乃至二十年,这江东将会是外戚的天下。   庾亮又想起了来之前听闻的那件事,心头忽然划过一丝异样。思路全部理清后,他终于意识到了件事,谢陈郡近日似乎在针对王家人。   他之所以想起来登门拜访,是因为他在那桓桃那卷宗里查见了一件事。桓桃那姐夫,确实称得上恶贯满盈,他奸污家中侍女,曾经逼得十二岁的侍女投井自尽,这事估计发生过许多次,桓桃那姐夫开始没当回事,结果那事后来闹大了,江左多年没人提拔他。   谢陈郡提拔了他,就在出事前一个月。   桓桃那姐夫本来就瞧不惯桓桃一个寒士走到今日,如今扬眉吐气,火气恶气全撒在了桓桃他姐姐头上。不到一个月,便出了事,他给桓桃杀了。   这段日子以来,士族没少给桓桃下绊子,桓桃办事滴水不漏,大风大浪都闲庭信步闯过来了,却栽在了这事上头,寒门大势顿去。   庾亮隐隐约约察觉到,谢陈郡是在整王悦。   桓桃出事,王悦首当其冲,皇帝经此一事放弃寒门,王悦失去了依仗,仕途怕是到此为止了。除非他重新回王家,可琅玡王家如今怕也难以容得下他了,宗亲外戚势力翻身,琅玡王家势必要想对策,其中一桩必然是联合江左士族。王悦这些日子将江左士族得罪了个遍,王家如今想保他,也得考虑到其他士族的脸面。   王悦回不去了,前后都是绝路,他走上那条路起,就该知道自己很有可能走到今日。   众叛亲离。   庾亮明白了,谢陈郡为何说王悦在江左算不上有名号的人,明眼人都瞧出来了,此人看着风光,实则已经走到了绝路尽头,风光还不到一年,落得这么个下场,令人唏嘘。   所有卷进士庶之争的人,大多都是这下场。   有的东西,你不能碰,小孩子碰到火都会缩回手,趋利避害,这是小孩都懂的道理。王长豫走到今日纯粹咎由自取,怪不到别人头上。   话说回来,庾亮忽然不解,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谢陈郡算计王悦做什么。   ……   亭子里头,谢景一个人坐到了半夜。   终于,他起身往外走。   他推门进去自己的院子,扫了眼院子里的兰草,满院秋衰之相,这天是真的冷了。他看了很久,终于抬腿往屋子里走去。   刚一推开屋子的门,他的视线忽然顿住了。   王悦手里头转着支竹笛,漫不经心地倚在柱子上望着他,月光透过竹窗打进来照在他身上,他问了一句,“你上哪去了?”半晌又道,“外头有女人了?” 第105章 眼界   王悦在案前坐下, 抬手给自己倒了杯水, 瞧了眼谢景,又给他倒了杯。   谢景望着他没说话,也没去伸手接那茶。   王悦自己慢慢把茶放下了, 他转着竹笛望着谢景笑了下, 半晌才道:“不想见我?”   谢景一言不发。   王悦倒是不在乎, 笑了声, 他静静看着谢景,许久才说了一句,“你能应我一句吗?”   谢景望着他。   王悦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 他打量着不说话的谢景, 笛子轻轻敲着手背, 屋子里静得只闻风拍竹窗声。终于, 他笑了声,伸出手去, 扬手一把掀了面前的桌案。   哐当一阵巨响,茶杯瓷碗摔了一地。   谢景神色冷淡依旧,连眼都没抬一下。   王悦抬手扯开了自己的衣领,朝着谢景靠过去, 他低身侧头吻住了谢景,抬手将人抱住了,手臂猛地用力将人一把压在了席子上。   没察觉到回应也没被推开,他低头看谢景,却撞上了一双清冷的眼, 他反倒看笑了,抬手缓慢而用力扯了下自己的衣领,“上我吗?”   谢景没有动作。   王悦看了他一会儿,终于低声笑了,他扶额片刻,抬手重新整理了下自己的衣领,还未收拾整齐,手腕被人抓住了。他低头看去,下一刻眼前天旋地转,他后背撞着了什么,却没觉得疼,谢景将手垫在了他身下。他摔在了地上。   谢景将人压在了身下,他伸出手缓缓插进王悦的头发,一点点用力,他的眼神昏暗而清醒,终于,他低头吻住了王悦,屋子里安静至极,炉子里烧了一天的火熄了下去,冷意一点点窜上来,他缓缓抓紧了王悦的头发,强迫他仰起头。   “唔……”王悦抖了下,忽然抓紧了谢景用力地吻着他,玉质衣带钩摔在地上的声音响起来,外衫被扯了下来,王悦被吻得喘不上气来,逼近窒息的感觉让他无意识地侧过头,却又猛地被掰正了。他看向谢景,等谢景松开他的时候,他整个人伏在地上剧烈喘息着。   (此处有一千字的车,我……)   风一阵阵打在窗上。   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听不见一丝声音,炉子的火已经彻底熄了,阶前夜凉如水。   谢景看着蜷缩在地上垂着头没说话的王悦,半晌,又看了眼自己手上的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终于,他起身拾起衣裳将王悦拢住了。   王悦脸色苍白,他被谢景安静地抱了一会儿,身体一点点暖回来,眼睛也干了,冷静下来后他的神色有些无所谓,他拿谢景的袖子擦去了自己股间的血和白浊,谢景拢住伸手抚上他的脸的瞬间,他忽然仰头吻住了谢景。   谢景顿住了,眼睫极轻地扇了下。   王悦停下来打量了他一会儿,一点点吻着他,他抱紧了谢景的脖颈,直到谢景猛地用力一把推开了他。被推开的王悦愣住了,他看向谢景,迟迟没反应过来。谢景望着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起身去拿药,给王悦上药的时候,他抱着王悦,手忽然颤抖了起来。   王悦倚着窗户看着谢景,身上的伤已经都上过了药,只余手腕上两道青紫勒痕。   王悦望着给他涂药的谢景,终于低声道:“你放手桓桃一案吧。”他嗓子哑得几乎没有声音。   谢景的手微微一顿,他抬眸看向王悦。   王悦迎着谢景的视线,“我答应了他长姊要救他,我如今是个什么境地你也知道,看在你我过往情分上,你放他一马吧。”   谢景看了会儿,伸手轻抚上王悦的脸,“你今日找我是为了这事?”   王悦昏昏沉沉的也听不出谢景的语气,他亲了下谢景的手,又觉得那手凉得厉害,轻轻拢住了。   谢景看了王悦许久,终于开口道:“我会留意。”   王悦低低说了声,“多谢。”   谢景闻声没了声音,还是王悦伸出手去抱住了他,他这才将王悦用力地揽入了怀中。   ……   夜里头,王悦睁开了眼,他睡不着,他真的睡不着,他望着身侧的谢景,他一直盯着他瞧。   一走出谢家大门,王悦的神色就恢复了漠然,脚下有些虚浮,他没作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夜里头的风有些冷,他收了下领口,将脖子上的痕迹遮了。   牢门被打开。   桓桃睁开眼,盯着面前的人看了很久,“怎么是你?”   王悦倚着牢门看着他,轻轻拂去了身上的灰,“走吧。”   囚衣带血,桓桃坐在地上平静地望着王悦,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王悦闻声望了眼桓桃,忽然嗤笑了声,倒也没太调侃这位半死不活的旧日下属,“别逞英雄了!走吧,你长姊夜夜跪在我跟前嚎,眼泪都快流干了,你赶紧出去把她带走,算你们姐弟俩放过我。”   桓桃的手极轻地抖了下,他垂眸掩去了眼中的情绪。   王悦看着他,好半晌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你闹什么啊?”   桓桃沉默了许久,低声问道:“你不恨我?”   王悦似乎被问住了,良久才开口道:“恨你又能如何?你人杀都杀了,事情到了今日这地步,寒门大势已去,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桓桃低声道:“杀了我,你心里头痛快些。”   王悦瞧了他半晌,心头万般无奈,他在桓桃眼里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前段日子权术玩多了,人人都当他多智又冷血,却不想他要真的这般神乎其神,他还能落到今日这地步?他早风光去了!王悦也懒得解释,瞧着桓桃良久,叹了口气,“行了行了,乖啊,别闹了,赶紧回家去吧。”   桓桃望了王悦一眼。   王悦低声道:“输了就输了吧,你当日猖成这样,我还道你输得起,早知你一输了就寻死觅活的,我当日就不用你了。”   桓桃一点点攥紧了手,许多话说不出来。   王悦又道:“离开建康吧,去外头做个官,说不定多年后又能回来建康呼风唤雨,来日方长,你还不到而立之年,一辈子还长。”他笑了下,“去看看江山,看看天有多高,看看海有多阔。”   “你呢?”   王悦愣了下,抬眸看向桓桃,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么一句,他轻笑了声,“我还用得着你管?”   “你没路了。”   “山登绝顶我为峰,我脚下的都是路。”王悦望着桓桃笑,“这建康城这辈子我是出不去了,我生在这儿,死在这儿,我哪里也不去。”   桓桃忽然有股说不上来的沉痛感,他抬手缓缓擦去了嘴角的血污。   王悦看着他,“别这么丧气,认输又不是让你认错,这么委屈做什么?”他低下身去,轻轻将桓桃扶了起来。   桓桃阴沉着脸,久久说不出话来。   次日一大清早。   王悦看了一出认亲的大戏。   桓桃的长姊一瞧见消瘦如此的幼弟,眼泪一下子下来了,她扑上去一把抓住了桓桃的胳膊,“初李!”她瞧着桓桃脸上的伤,“怎么伤得这么重?初李!”她颤着手去兜里摸出方水红色的帕子,轻轻帮桓桃擦着脸上的血。   “我没事。”   那女子一听这话便哭得不成样子了,“你要是出点事,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桓桃瞧见她哭了,伸手去小心地擦她的眼泪,“可别哭了。”   “不哭!”女子忙伸手抹去了眼泪挤出抹笑,“我不哭,我……”她看向一旁的王悦。   王悦立刻摆手,“别谢了,赶紧回家吧。”他这些日子给桓桃这姐姐哭怕了,一见着她的眼泪就瘆得慌,他说完这一句,摆了下手立刻回身往外走。   桓桃望着王悦的背影,偌大的街道上只有王悦一个人,他负手走着,秋风穿堂而过。   “怎么了?”桓桃的长姊问了声,见桓桃望着王悦,她低声道:“中书都回家了,咱们也回去吧,天这么冷,有话咱们回家说。”   桓桃看了许久,终于点了下头。   心中许多事,都成了叹息。他朝远方走去。   天尽头是大好河山。   寒士刮起的风终于消寂下去了,仿佛从未出现过,魏晋士大夫风流之下,无数冻死骨还在苦捱,无数人都在等待着天亮的那一刻。夜里头有了光,又瞬间熄下去,天地间一片沉沉昏暗,可火光从未离开,它藏在许多人的心里头,滚烫而热烈。终有一日,凤凰归巢,浴火而生,这火光还会再起,烈火燎原之日,荡尽人间妖氛。   黑暗会散去的。   这是个混乱的朝代,有东汉士大夫风气的累病,有隋唐之风的端倪,承前启后,继往开来。   有人说,盛唐之气相初露端倪,是在魏晋的风骨中乍现。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第106章 龙凤   桓桃走了。   立志要登青云的年轻寒士还未来得及大展宏图便摔了下来, 人生总是磕磕绊绊的, 没法一帆风顺,多少无常都要平心静气地去接受。好像无奈极了,可就是这样的。穷且益坚, 不坠青云之志, 年轻的寒士收拾行囊离开了建康城, 外头的天更广, 路更宽,他的人生到此刻才刚刚开始,从此海阔凭鱼跃, 天高任鸟飞。   王悦莫名就相信, 总有一日桓桃还会回来, 带着风霜白露, 带着青云浩气。   即便桓桃不会回来了,可总会有像他这样的人回来, 将这世道的迂腐虚华一扫而空。   王悦想,人活着要有点盼头。   他去送了桓桃,站在古渡口角落里看着桓家二姐弟,没走上去凑热闹。酒旗招摇, 秋风如刀,将他的身影隐在了昏暗处。   远远的,桓桃已经登了船,忽然又转身对向皇城,端端正正拱袖一作揖。   年轻的寒士一个字都没说。   王悦瞧着他, 心头有些热,又有些呛,他目送着小舟渐行渐远,渡口小酒肆酒旗被风刮得猎猎作响,终于,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对着一江东流水。   桓桃走后,这下王悦连说话的人都没了,他好歹从前还能骗桓桃哄自己两句开心,如今一个人过日子,清冷得他连你侬我侬的册子都翻不下去。他坐在中书省院子里对着那庭中丹桂树,翻了两三本文书,叹了十七八口气。   王悦觉得真是桓桃走了才知道他的好。   桓桃政事上机灵,私底下圆滑,可真的论性情,此人真的比谢景好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他曾亲眼见着桓桃不知怎么的把院子里一个与他熟识的小侍女气哭了,桓桃榆木脑子压根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人又愣,瞧人姑娘家的眼泪珍珠似的往下掉,急了,憋红了脸脱口便是一句“心肝!可别哭了!”   王悦那时躲在角落里正在看戏,一口茶直接喷了出去。   着实是桓桃与谢景的声音太像,那一句“心肝”让王悦毛骨悚然,可他又忍不住,事后又偷偷把桓桃叫进来,让他又叫了两声。   桓桃当时的脸就跟外头的鹧鸪似的。   王悦想了想,要是换成有人在谢景跟前哭,谢景估计能一声不吭地看完全程,然后喝完茶走人。从前不觉得哪里有异,如今回想起来,王悦才发现谢景这人的性子确实冷了些,血是冷的,瞧什么都入不了眼,那副温温吞吞的样子让人误以为他一副慈悲心肠,实则不然。   从前怎么没瞧出来呢?   王悦坐在树下胡思乱想了半天,瞧着空荡荡的院子,终于扔了手中的文书,抬手又去摸那副赌盅。   三两枚骰子,骨碌碌的滚入赌盅,王悦盯着他们瞧了会儿。这东西还是陶瞻送他的,说是祝他无往不胜。   王悦闭上眼后仰着靠在了树上,日头落在他脸上,什么都不去想了。   桓桃一案后,王悦手上的权柄渐渐被收了回去,他本就是白衣述职,站不住脚跟,撕开了这道口子,一下子就空了,皇帝明面上虽还站在他这头,但作壁上观的意思愈发明显了,失势总是很快的,风刮了一阵子,叶子落下来,一个秋日过去,王悦已然今非昔比,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可他却越活越没出息了。   若不是王家尚未表态,众人尚不敢轻举妄动,按王悦得罪的士族之众来看,他估计自己这会儿早给人整死了。权斗是残酷的。   不过如今也差不到哪里去,所有人都当他不存在,不去看也不去提及,渐渐地将他雪藏在朝堂之中,皇帝与王家都默许了。剩下的只是日子长短问题。   王悦挣扎过,被挟制得完全动不了,建康没人敢同时得罪皇帝与士族,陶瞻已经闭门不见他多日了。   倒是郗璿与王羲之来瞧过他两次,王羲之小心翼翼地问他有没有什么缺的,王悦失笑不已,他自认还没到靠人接济的地步,王羲之那副拘谨样子反倒让他颇为尴尬。郗璿倒是直接,坐下便骂,骂了他两个多时辰,骂他不识时务,骂他没用,火冒三丈的郗家大小姐问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王悦颇为烂泥扶不上墙地回了一句“凑合着过”,郗璿起身抓了王羲之便走,头也不回。   冬日又至,建康城下了头一场雪。   王悦在中书省住了好几个月,大起大落都经历了一遍,从风光到失势也不过这短短数月,下雪天,他坐在屋子里对着没生火的炉子发呆。   终于,他起身往外走。   王悦去了趟秦淮河教坊,点了酒,红烛昏罗帐,外头静悄悄的,他喝完酒裹着被子睡了一下午。外头的雪下个不停。   醒过来的时候,外头天都黑了,他靠着窗户往外随意地看了眼,大街小巷都是雪,隔壁有人在吹笛子,呜咽声声,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入夜了,王悦终于还是打起精神往外走,他虽然是个落魄的权臣,说到底还算权臣,公事还是要办的。   王悦忘记带伞了,拎了盏灯就走,那教坊的歌姬追上来要给他撑伞,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细眉明眸的女子望着他,一双眼亮得跟星子一样,“世子,雪大了。”   王悦消受不起这艳福,低声道:“回去吧。”   说完,他冒着雪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夜里头。   王悦在雪里走了一程,从暖和的温柔乡里头出来,一下子天寒地冻的,他打了个寒战,喉咙有些痒,他正轻轻拍着身上的雪,头上忽然多了把伞。   王悦浑身一僵,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谢景撑着把竹纸伞站在王悦的身后,四下无人的街,风雪一阵一阵地刮过萧索巷子,他将脱下来的外衫披在了王悦的身上。   王悦站在雪中久久都没说话。   两人一起往中书省走,瞧见牌子时,王悦停下了脚步。   谢景望着那冰天雪地,终于低声说了一句,“跟我走吧。”   王悦走投无路,听闻这一句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他回身看向谢景,“去哪儿?”   “豫州。”   王悦抬头看了会儿谢景,忽然笑了声,他抬手抱住了谢景,在他吻上去的那一瞬间,谢景将他揽住了。   伞和衣服落在地上,王悦感觉到谢景的力道,他一点点吻着他,终于,他低声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   谢景垂眸看着怀中的王悦良久,眼中瞧不出情绪。他极力控制着,才能将心头上涌的怒气压下去,他望着王悦,抬手摩挲着他的脸,一点点摩挲着,眼中晦暗一片。   王悦别过了谢景往外走,入了中书省,在谢景瞧不见的地方,他的脚步终于顿住了。   风雪吹在脸上,他脸上冻得血色全无,心里头有块地方像是烫着了,翻滚的血气冒上来,他将那股血气压住了,平静地抬腿往院子里走去。   推门进入的那一刹间,他愣住了。   炉子的火噼里啪啦地往上冒,曹淑坐在树下,貂裘如雪浪,她喝着茶望了一眼王悦。   王悦忽然愣了,他望着曹淑半晌。   “母亲?”   “跟我回家。”曹淑没说废话,撂下了手里头的青瓷杯,茶水泼出去半杯。她望着王悦,语气平静而不容置疑。   王悦怔住了,好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曹淑很少管权场上的事,她自知自己不懂,王悦离开王家的时候,她只当王悦是置气,又加上王导对此事三缄其口,她想劝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劝。今日郗璿上门在她跟前故作漫不经心地说了一通,她这才得知王悦究竟是个什么境地。   曹淑起身,瞧王悦愣在原地没动作,她一把抓住了王悦的胳膊,“跟我回家!”   “母亲……”   “什么都别说了,先回去!”曹淑打断了王悦的话,她今日过来便是将王悦拖回王家的,管王悦乐不乐意,她一定要将人带回去,王悦再在外头待下去,他要死在外头!   两人走出去一程,一到街上,曹淑的脚步一顿,眼神忽然整个都变了。   王悦不解下意识抬头看了眼,视线顿住了。谢景竟然还没走!   曹淑盯着站在原地没走的谢景半晌,出门前,王导与她把话说清楚了,她看了眼一旁的王悦,又看了眼谢景,忽然笑了声。她出身将门,自从嫁入王家后,相夫教子,二十多年了,她怕人笑话王家不知礼数,她端了二十多年贤良淑德。   “我养了你二十年,你就为了他,不回王家,不娶妻,不生子?”   王悦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瞧曹淑神态尚平静,他低声道:“母亲,我……”   王悦话音未落,曹淑已经走上前去对着谢景扬手扇了一耳光过去。   谢景站在原地没动,王悦忽然挡在了他面前。   清脆一声响。曹淑手上没留劲,王悦没躲,那一耳光直接见血了。曹淑一见着王悦嘴角的血,呼吸瞬间抖了起来。   “王长豫!你要气死我?”   王悦擦了把嘴角的血,低着头回身对着谢景道:“你回去。”他推了把谢景,回身对着曹淑,抖了下衣摆直接屈膝跪下了。   曹淑的眼神一变,不敢置信地看着跪在她面前的人,这是她亲生儿子,她唯一的儿子!她久久说不上话来。   谢景下意识想伸手去扶王悦,刚一碰着王悦的肩,王悦低声道:“谢景,你先走吧,我求你了!”   “夫人!”   “你别喊我!”曹淑猛地喝断了谢景的话,“你算什么东西?滚!”她一把从地上将王悦扯了起来,拍去了他身上的雪,太多的话想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她抓紧了王悦的胳膊盯着他瞧,终于忍不住道:“王长豫,你怎么变成了今日这副样子?!谁教你的?”   王悦说不上话来,她一把拽住了王悦往回走,“跟我回家!”   谢景站在原地看着,王家人都走了,雪下得愈来愈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他却仍是站在原地,眼中照不见任何的东西。不知过了多久,他袖中的手终于一点点攥紧了。   曹淑拖着王悦回了王家,推门一进去,里头的下人瞧见她手中的王悦皆是一愣。   曹淑冷冷扫了眼院中的人,“愣着做什么?大公子回来了,还不去给大公子收拾院子?”   “是!”下人们忙低下头去,压住了心头的诧异。   曹淑抓紧了王悦的手拉着他往里头走。   王悦终于忍不住低声道:“母亲,我……”   “别说了!”曹淑打断了王悦的话,“你是我儿子!王家的世子!我儿子回自己的家谁敢拦着?”   侍女走上去将门替曹淑打开,一瞬间,大门次第打开,熟悉的景象又浮现在了王悦的眼前。   曹淑拉着王悦大步往里头走。   王悦不知为何曹淑绕了个远,这条路一直通到了王家祠堂,列祖列宗前头,曹淑终于停下了脚步。她看着那黑魆魆的祠堂。   王悦以为曹淑要罚他,没说话。   一辈子没服过输的王家主母对着王家列祖列宗一字一句道,“我儿子是人中龙凤,他没什么丢人的!更没丢你王家人的脸!”她像是忍住了许多情绪,仰头对着那尊牌匾,一点点抓紧了王悦的胳膊。 第107章 外镇   王悦回了王家。   曹淑不管什么权场不权场, 也不管什么朝堂与庙堂,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王悦必须回家,谁拦着便是跟她过不去, 当着王导与王家叔伯子弟的面, 她也这么说。   王悦那院子早空了, 清冷得不像话, 曹淑带着王悦回了她的院子。   侍女端了热茶上来,不一会儿又端了碗刚煲好的莲子粥上来。热气腾腾的,曹淑将勺子放在了王悦的手心, 瞧着他低头喝粥, 她忽然就哽咽了。倒是没掉眼泪, 摸了摸王悦的肩膀胳膊, 又问道:“冷吗?”她看向一旁的侍女,“再去生两只炉子!”   王悦将粥咽了下去, 抬头看向曹淑,他的脸上还留着两道印子。   曹淑瞧了两眼,心头一痛,拿了点药用指头抹了给王悦揉了揉。   王悦倒是很听话, 坐在那儿不声不响,任由曹淑给他上药,瞧曹淑眼睛里都是痛色,他低声道:“其实也不疼。”   曹淑闻声终于忍不住骂道:“都不知道疼了?谁教你忍着的?!”   王悦看着曹淑,忽然笑了下, 求饶道:“那我错了。”   曹淑一时气结,她瞧着王悦这副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按道理说王家这水土养出来的人多刁钻,王应王含都是吃不得亏的主,就连王导那庶出的二儿子王敬豫都有股豪横劲儿,唯独王悦,瞧着猖狂得意,打落牙齿混血吞,竟是个这么没出息的人,这让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   曹淑一边给王悦上药,一边忍不住数落着他,终于,她停了下来。   王悦看着她,像是小时候似的,乖巧地坐在她身旁不说话,等着曹淑的气消下去。   曹淑一下子竟是不忍心再骂,良久才道了一句:   “你可如何是好啊?”   王悦得罪了建康城太多士族,仕途算是彻底毁了,王导又是个拎不清的人,自家儿子的死活都不管了,光顾着他那些什么大局,曹淑没主意,来找王悦之前去寻了一趟王悦的世叔王彬,询问他此事是否有挽回的余地。王彬也是喟叹不已,他给曹淑指了条路,说是可以一试。   曹淑忽然抓着了王悦的手,“长豫,你听母亲这一回,你去荆州,你叔父王叔与你小堂弟都在荆州,你去地方避避风头,当个官,你不能耽误在建康了。”   荆州,王悦下意识思索了下,瞧了眼曹淑没敢顶嘴。他怕是出不去。曹淑不清楚朝堂政局,如今局势之复杂非一言可以道尽。   曹淑一见王悦那眼神,以为他想的是旁的人,神色冷了下去,忽然拔高了声音问道:“你还在想那谢陈郡?”   王悦顿住了。   曹淑深吸了口气,“你都落到这地步了,你还想着他?你上辈子是欠了他什么?他把你魂都勾走了,是不是要你把命搭上才算完?我早知如此,当日还不如让你娶了庾文君!”曹淑终于后悔了。若是当日娶了庾文君,哪里会生出这么多事端来?   曹淑觉得这些都是她的报应,她瞧不起庾文君的家世出身,如今庾文君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她儿子遭这种罪。她真是想不通啊,王悦怎么就落到了今日这地步。   王悦知道曹淑心里头难受,却不知该如何安慰,终于他开口道:“母亲你别急了,我去荆州。”   曹淑忙看向王悦,“你可是答应我了!”   王悦点了下头,“我答应你了,手头上的事一结,我去跟皇帝说,我自请外镇。”   曹淑望着王悦一下子说不上来话,又是高兴又是心酸,喜的是王悦总算是听她一回,这好歹有了门路,难受的是王悦本该在建康城做他的朱衣权臣,如今却不得不远走他乡,曹淑心绪难平,却终究是什么都没说,一把王悦搂入了怀中。   她抵着王悦的脑袋,闭了一瞬眼,“乖孩子,这才对啊。”她轻轻拍着王悦的背。   王悦什么都说不出来。   曹淑又道:“咱们什么都不要了,咱们好好过日子。”   王悦终于点了下头,任由曹淑抱着没说话。   夜里头,王悦睡下了,曹淑坐在床头看着他,她伸出手去轻轻摸了下王悦的脸,又给他掖了下被角。一旁的炉子里烧着炭,窗户外头雪压断枝头的噼啪声不时传来,曹淑坐在床头一夜没合眼,她抓着王悦的手,沉思着坐到了天明。   次日一大清早,曹淑便催促着王悦把手头的东西结了,王悦与她说调令一时半会下不来,可曹淑已经开始替王悦收拾东西了,说是先预备着。   二十几只大箱子,曹淑在屋子里摸了一天,什么东西都往里头填,大到被褥火炉,小到笔墨纸砚,王悦瞧她忙活了一天让她歇会儿,她不搭理。王悦一走,她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走走停停,摸着那些箱子,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琐碎的事无端翻来覆去地干了一遍又一遍。   王悦自己心里头清楚自己十有□□走不了,为了宽慰曹淑,他还是试了试。进宫面圣的路上,他本该担心的是皇帝与士族,不知为何却冷不丁想到了谢景。   谢景昨夜那意思是明确的,他想去豫州,临走估计想顺手捎上自己。陈郡谢氏的根基在豫州,豫州那是谢家的地盘,王悦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一旦他真的跟谢景去了,他怕是回不来了。   琅玡王家在建康城一手遮天,谢景都能让王导妥协,到了豫州,谁知道谢景会变成什么样子。   王悦挺能忍的,但不代表他真的什么都能忍,他不在乎谢景算计他,桓桃一案斩去了他所有的退路,他技不如人愿赌服输,他怪不到谢景头上,但谢景冷眼旁观了一切,为了将王敦之死的真相掩盖过去,他杀司马冲灭口,把自己当成傻子耍,这事是王悦心里头一道坎,这坎上头有王敦的血。   王悦忍不了,但他也没法恨谢景,他喜欢谢景,他从没这么喜欢过一个人,谢景要他的肺腑他能当场掏出来送给他,他恨不了他。   王敦一案早有公论,王导是对的,谢景是对的,反倒是他错了,他不识时务,他败者为寇。   这世道就是这般不讲道理又混账,他应该如谢景一样作壁上观,清白干净不沾一点腥,可他偏要不服,落到今日这地步。   王悦笑了下,他忽然觉得自己活该。   见到司马绍的时候,王悦已经恢复了寻常神色,他自请外镇荆州。   司马绍闻声看了他很久都没说话,终于,他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想走?”   这句反问将帝王心术表露无遗,王悦早已把自己的处境看清楚了,他知道自己出不去,不过仍是多说了一句,“是。”   司马绍放下了手中的笔,垂眸打量着王悦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悦心里觉得挺好笑,瞧司马绍这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外人还道他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副样子骗骗初入官场的人尚可,可在王悦眼中基本可以归入装模作样之类。   司马绍压根没多少实权,自己离不离开建康,司马绍说了不算数,寒士一倒,司马绍元气大伤,瞧当日他对桓桃的怒气便知道他混得多惨了,如今他毅然抛弃自己另结外戚对付士族,王悦特别能理解,他也不能挡着司马绍另找活路,是吧?   王悦想着,抬头看了眼司马绍,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眸。   年轻的帝王望着他,终于低声道:“为何想走?”   “我累了。”王悦这一句话连“微臣”两个字都没加,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懒。   司马绍看了他许久,忽然道:“荆州?为何不是豫州?你同谢陈郡又出事了?”   这一句无关朝政,有关风月,王悦以为他在转移话题调侃自己,没当回事,随意地回了一句,“一辈子长了去了。”意思是:出点什么事不正常吗?   司马绍若有所思。   果然如王悦所料,两人胡乱说了一圈,司马绍不痛不痒的几句话便把他打发了,外镇一事不了了之。司马绍字里行间暗示王悦可以与王导谈谈,王悦听懂了装作没听懂,糊里糊涂地搪塞过去了。两人在宫殿里天南海北胡扯了一通,一个下午竟是给两人糊弄过去了。   司马绍估计是嫌王悦烦了,在快入夜的时候,总算不咸不淡地下了逐客令。   王悦识相地滚了。   他是午后去觐见的司马绍,离开皇宫的时候天都黑了,老太监给王悦提灯开路,送着他往外走。   雪停了,宫道上银白一片,王悦走了一程,许是太无聊,和那提灯的老太监说了些话。   这位是司马绍宫里头的老人了,王悦小时候常见,两人聊了会儿,王悦有意避开了权场之事,不知怎么的两人最后聊到了后宫里头的贵人。   一般权臣都会留意宫中之事,如今贵族联姻盛行,后宫与前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即便如今皇权不振,这事还是许多人盯着。   老太监瞧王悦有些憔悴,跟王悦说了件近日宫闱中流传甚广的事。   年轻的皇帝迷恋上一个身份卑贱的女子,将那女子藏在后宫里头,藏得严严实实,令无数嫔妃眼红不已。   王悦如今自顾不暇,这些事他听了没多大感觉,过耳便忘。深宫之事,他一个局外人不敢贸然下定断,不过他瞧司马绍与庾文君夫妻之间的默契还是有的,后宫再乱,只要前朝风平浪静,庾文君的地位铁打不动。   不过这些跟他一个失势的权臣都没有关系,他自己尚茫然,哪里有心思去管司马绍的风花雪月。   漫长的宫道仿佛走不到尽头似的,高耸的宫墙锁了春秋,不知哪座宫殿传出来凄清的箜篌声,王悦在雪地里听着那声音往前走着。   天地间茫茫然一片雪白。 第108章 帝后   皇宫之中。   深夜时分, 殿外又开始飘起了小雪。   宫殿外的走廊下点着盏猩红的宫灯, 雪吹进来,没沾着火苗就化成了轻烟,暗红的烛光笼着无数扑飞的雪花。   冰凉的青石栏杆下坐着个裹着白狐裘的盲眼女子。远处守夜的小宫女抬手哈着冷气, 偷偷打量这位近日在皇宫里出尽风头的宠妃。说出去怕是要令人惊骇不已, 近日在皇宫中风头出尽的宠妃, 是个瞎子, 神志还不清楚,说白了,这是个傻子。   吓人吧?   淳于嫣额前碎发被雪水打湿, 衬着她的脸越发轮廓分明, 她起身走到了秋千前, 自己坐了上去。   司马绍到的时候, 盲眼的女子正在雪中荡着秋千吹笛子,不知吹了多少次的曲子吹得特别好, 她仰面望着飞雪,眼前覆了层白纱。   司马绍命人训斥了几句宫女,又屏退了宫人,他走上前去, 脱下披风轻轻披在了淳于嫣的身上。   淳于嫣轻轻笑开了,她给司马绍吹笛子。   司马绍望着她,当年江左那桩冤狱早已不为人所提及,先帝驾崩多年,淳于伯一案也早给刘隗翻了, 如今只剩下了个这么个痴傻的女子,对着他诉说着江左那段带血的往事。   司马绍没说话,抬手给淳于嫣将吃到嘴中的头发轻轻别到了耳后。   有清凉如水的笛声从宫墙中传出来,很普通的调子,建康城街头巷尾的平头百姓张口都能哼两句的那种。殿外守夜的带刀侍卫心中微微一动,听着熟悉的声音,他不自觉地在心中轻轻哼起来,雪扑簌着落在他身上,他扶着刀纹丝未动。   皇宫的另一头,宫殿中点着极为昂贵的熏香,年轻的华服女子坐在案前看书,闻声往窗外头看了眼,神色淡漠。   陪嫁的侍女上前给她将凉透的茶水换成了新鲜的,起身便去关窗户。   “别关,挺好听的。”庾文君开口唤住了那侍女,她低头浅浅喝了口茶。   那侍女的手微微一僵,回身看向年轻的帝后,忍住了所有的情绪,低声道:“殿下,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庾文君轻摇了下头,抬手轻轻揉了下眉心,半晌她忽然笑了下,“这曲子你我小时候常听,十多年前满大街的人都在传唱这支曲子,据说是洛阳皇城里头传出来的。”   “她吹得也不如何,夜夜吹日日吹,也不知是个什么人物?”   庾文君抬头望着陪她长大的婢女笑,“我倒是觉得她吹得不错。”   婢女听着外头的笛声,闷声道:“这大半夜的,她一人不睡,全后宫陪着她一齐醒着挨冻,真是怕宫里头的人不知道她得意。她怕是不知,这后宫不比外头红尘场,叫的欢,走夜路都容易撞着鬼。”   庾文君摸着书脊轻轻笑了下,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纤细莹白的腕上戴着只精致的金丝镯子,在烛光下瞧去极为荣贵端庄。   她忽然有了个挺有意思的念头。   次日中午,皇帝上朝去了,多日来,年轻的帝后头一回踏入了这位风头无两的宠妃的宫室。   皇后亲自登门拜访,宫殿里原本就不多的下人顿时慌了,皇帝下过死命令,这宫室后宫嫔妃不得踏入一步。   可这趟来得是皇后啊!   庾文君走进去了。   一身皇后服饰的庾文君打量着那位坐在秋千上吹笛子的盲眼女子,久久都没说话。她身后的侍者全都愣住了,一个小宫女甚至手抖将手炉摔在了地上。   淳于嫣吓着了,死死抓着笛子,庾文君往前走了两步,淳于嫣白着脸尖叫了一声,从秋千上摔了下来,一旁的宫人忙上去扶她,盲眼的女子蜷缩在老宫人怀中。   老宫人忙哄道:“无事无事,莫怕。”她拍着淳于嫣的背,一点点安抚着她。   庾文君望着这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盯着瞎眼痴傻的淳于嫣看了很久,雪落在她肩头,她伫立在原地一动未动。   她也曾猜过皇帝放在心尖上的人是副什么模样,却无论如何想不到会是这副样子。   不是个美人,也没有才情,更遑论家世,这是个瞎眼的痴傻女子,连话都说不完整,这样一个人,却被司马绍捧在手心里头供了好些年。   庾文君是知道淳于嫣的,外人当她不知道,其实她心里头明镜似的。在她还未嫁入太子府的时候,司马绍就在府中瞒着所有人养了个女子,这么些年,庾文君一直到都知道司马绍心里头有这么个人,可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女子。   庾文君的脸色终于沉了下去。   那一瞬间,庾文君望着惊慌失措的淳于嫣,心头一阵阵泛上恶心。   容貌、才情、家世,她没输过谁,一步步走过来,她每一步都是稳的。她的丈夫是皇帝,她的儿子是储君,她的家族如今是在建康数一数二的大族,她的兄长亲人皆列为显贵,她从来都没想过去和宫里头哪个女人置气,这些根本没有必要,她若是去和跟司马绍的宠妃去比较,那不知是自降了多少身段。   司马绍心里头那女人再美,最多不过是个聪明的美人而已,野史上能留下一两笔便是她全部的出息了,摆不上台面。   后宫里这些年风风雨雨的,庾文君从未真正地去在乎,她的目光不至于这么短浅,可这次不知道怎么的,坐在这儿望着淳于嫣,庾文君忽然觉得很恶心。   她面色依旧平静,可心头有怒气一点点上涌,她已经好些年没这般动怒了。   她走上前去,淳于嫣又失声尖叫起来,尖锐的叫声让屋子里一片死寂。   那老宫女忙又去哄淳于嫣,“莫怕莫怕,是皇后殿下,莫怕。”   庾文君心头的怒气在对上淳于嫣眼前的白纱布时,一瞬间又变成了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是种不知为何而生的疲倦。   她走出了那宫殿。   雪下大了,宫女替她撑着伞,不敢说话。   庾文君走了一程,心头的情绪渐渐散去,她抬眸看着那高耸的宫墙,那四方的天空,怒气散去后,忽然,她感觉到了一阵极深的疲倦,仿佛是从骨头里头钻出来疲倦,一点点缠在了她心头。   她难道要同个瞎眼的女人争风吃醋吗?   死气沉沉的后宫像是潭腥水,里头抽出一拨又一拨的鲜艳亮丽却没有根的花,她日复一日端庄贤淑地坐这儿看着,看着自己的丈夫是如何雨露均沾,看着这些美人是如何粲然最后又如何枯萎,她以为自己习惯了,她习惯了这种无波无澜的日子。   她记起自己宫中那盏精致的青铜佛灯,无数个深夜她便孤身坐在案前对着那盏灯读书,读史书传记,读志怪小说,什么都读,夜深人静时,她看着书中那些人的波澜一生,抬头望去,觉得自己就像面前那盏佛灯一样无悲无喜。   这样的日子过得太久了,久到她都有些忘记了自己原本是个什么样子,她以为自己习惯了,她以为自己不在乎。   庾文君失神了。   望着那庞大连绵的宫墙,正在厌倦之中,她忽然就记起一件事儿,浑身一僵。   数年前,曾有个朱衣的少年死皮赖脸地拦着她的画舫对着她唱《凤求凰》,眼前的场景是从未有过的鲜活,她猛地一下子就记起来了。   那一日春风刚到江南,她出门踏青,上了画舫去秦淮河对岸游春,船行到一半,忽然听见外头传来嘈杂琵琶声,她揭开船帐望去,年轻的世家朱衣少年坐在对面的船头对着她弹唱《凤求凰》,身后是一大群狐朋狗友在吼着起哄,秦淮河顿时沸腾了,画舫纷纷驻足,岸边的行人全挤在了岸边看热闹。   那腹中没什么诗书的少年拿出了一副纨绔加登徒子的架势对着她笑,手扫弦时,有金玉铿锵声。   “有美一人兮日出东方,一日不见兮思之若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侍女撑着伞,略带疑惑地望着忽然停下来的华服女子,终于她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殿下?”   庾文君猛地回过神来。   “殿下?”   年轻的帝后忽然抖了下袖子往前走。   “回宫。”她对着那慌忙追上来的婢女冷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个词汇很适合我   江郎才尽 第109章 梅花   王悦收着了一张请柬, 他还奇怪, 如今这建康城还有人会请他去赴宴,翻开一看,发现是庾家大公子的请柬。   邀他听雪鹿门下, 围炉烫酒, 共赏梅花。   王悦不知道庾亮这人脑子出了什么毛病, 这种又酸又无聊的宴会喊他做什么?他对诗书一窍不通, 近日又倒霉,庾亮究竟为何认为他有兴致去赴这种宴会?他到场了,不是送上门去给人当笑话看?   可王悦还是去了。   颍川庾家近日也不知是得了什么东风, 庾家人节节高升, 国舅爷庾家大公子更是风头无两, 王悦决定卖这位旧日同窗一个面子, 去看看他打算唱什么戏。   王悦到场的时候,明显宴会静了一瞬, 就连座上的庾亮都愣住了,似乎没想到王悦会到。   王悦瞧着庾亮那副诧异样子,从袖中掏出猩红请柬啪一声抛在了案上。庾亮望着那请柬一顿,再抬头已经恢复了镇定, 熟络地与王悦寒暄了一阵。   “世子请上座。”庾亮回头对着侍从道,“给世子烫酒。”   王悦瞧了两眼庾亮,心里头跳了下,又扫了眼座上诸人,他怎么都感觉自己像个不速之客。王悦思索了一阵子, 也不客气,揭了衣摆上座请了。   他一坐下,忙有人上来给他倒酒。   王悦望了眼庾亮,庾亮对着他温和地笑了笑。王悦瞧了他那副客套样子一会儿,忽然笑了下,抬手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他慢悠悠地别开了眼看向外头的梅花。   饶是王悦再迟钝他也瞧出来了,庾亮压根没想到他会到场,这里头出了点岔子。   王悦近日遭的事多了,如今什么打击都能面不改色了,他没什么好怵的,既来之则安之。   庾亮瞧见王悦别开了脸,脸上的笑意终于褪去,他望了眼桌子上王悦甩下的那张请柬,侍者低头为他续酒,他低声冷淡道:“不用管他。”   那侍从不动声色,轻点了下头。   庾亮左右打量了一圈,又问道:“谢家大公子没到?”   那侍从点了下头。   庾亮心里头对此早有预料,倒是也没多表示些什么,谢家人行事低调,谢陈郡久居内宅,几乎从不与外人打交道,他这么些年也就在一场宴会上瞧见过他,谢陈郡不到场倒是正常的。他看向那侍从,叮嘱他下去给客人续酒,别冷了场子。   侍从退下了。   王悦瞧着这帮人窃窃私语,心里头觉得有些好笑,没一个人搭理他,他也乐得清静自在,坐在原地喝着酒愣是不走,他觉得庾亮心里头怕是要恨他,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副无赖样子像是专程来给人添堵的。   王悦正琢磨着要不要走,外头响起脚步声。   红衣裳的小童子进来通报。   “谢家公子到了。”   庾亮一下子没端住自己手里头的杯子,咣当一声摔在了案上,王悦回头看了他一眼。下一刻他猛地愣住了,谢家公子?他顺着庾亮的视线看去,珠帘卷上去,世家公子从雪里头走出来,那副清冷眉目好看得让人失神。   王悦望着他,久久没说话。   屋子里头比王悦刚走进来还要冷,所有客人都瞧着谢景傻眼了,庾亮回过神来忙起身走上去迎他,一副欣喜之色,王悦缓缓低下头去,手捏着酒杯一点点敲着,主人欣喜如此,场面一下子热闹起来,王悦一个人坐在上头,没人看他,故而也没人注意到王家世子的脸色其实是有些苍白的。   王悦想着不如走了算了,正思索着,他下意识端起了酒杯,还没喝,手腕被人轻按住了,他诧异地抬头看去。   谢景不知何时走到他跟前的,从他手中把杯子拿了下来,两人一时相视无话。   “别喝了。”   王悦心中突然绞了下,他没说话,脸色愈发苍白起来,他别开了视线看外头的梅花。   所有人都瞧着这一幕咋舌,座中不乏有好事者听说过中书省前头的那惊世骇俗的一幕,一下子便联想到了当日之事。听闻,谢家大公子与王家这位世子私交甚笃,颇有渊源啊。这件事曾经轰动一时,没亲眼见过的人都不敢相信,当初说皇帝和王长豫之间有名堂倒是还有人信,毕竟两人是同窗,可谢家大公子与王悦这两人是真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啊。   庾亮从前也不信,今日一瞧王悦那脸色,心里头忽然轻轻咯噔了下。他望着谢景。   王悦看着谢景抓着自己手腕的手,终于轻轻松开了酒杯,他望向庾亮,“庾元规,我还有事,告辞了。”   说完,他望了眼谢景,从他手中缓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他起身往外走,也没撑伞,一下子走入了风雪之中。   谢景一点点松开了手,他回头看王悦的背影,朱红的衣裳像是一丛火,在雪里头燃烧着,他瞧着瞧着就暗了眸子。   庾亮低声喊了谢景两声,谢景没听见,他略有些尴尬,望着谢景半晌,若有所思。   王悦这头刚入出了亭子,雪下得着实有些大,夹杂着冰雹,他拐了方向走入了廊下避避风雪,一抬头却瞧见个绿衣裳的小侍女望着他。   “世子。”   王悦忽然觉得这小丫头有些面熟。   梅花树下,雪色披风上堆着碎雪,莹白的手攀上枝头,一点点抚着猩红梅花。   王悦盯着梅树下那人看了两眼,一股极为熟悉的感觉让他生生顿住了脚步。他有种极为强烈的直觉。   雪色兜帽被轻轻揭开,那人终于回过身望了眼王悦,抬眸的那一瞬,屋檐上掠过两三只鸟雀,扑棱着隐入了雪中。   王悦盯着她看了会儿,猛地回过神来,拱袖低头。   “参见殿下。”   年轻的帝后省亲归府,在庾家小住,她望着那立在廊下的年轻权臣,视线最终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   白玉佩上刻着竹,熟悉的样式让她蓦然想起那一段往事,无数岁月在这一瞬间安静流淌。她久久没有言语。   终于,她开口道:“吓着了?”   王悦抬头看向她,四下无人,他瞧着庾文君望着自己眼神,终于低声道:“有点。”他确实有点吓着了,却又马上反应过来来,“那请柬……”   “我送的。”庾文君轻轻拍了下手上的雪,用眼神示意那绿衣裳的小侍女退下。   王悦此刻才回过神来,这绿衣裳小侍女当年他在庾文君后头瞧见过,叫什么春华来着。   庾文君看着王悦许久,终于道:“好些年没说上话了,你就光盯着我瞧?”   王悦一顿,立刻低下头去。   庾文君以为王悦会呛回来,可王悦没有,他低下去便没有说话。她差点就以为王悦要抬起头来嘲笑她,像小时候嘲弄她胖似的,带着点无赖又带着点讨好,可王悦没有,王悦立在那儿,没有越过雷池一步。   两人进了亭子,炉子里煮着沸水,年轻的帝后随意地卷起袖子烫了点桂花酒,放在了王悦的面前。   若是搁在少年时,王悦能因为这一幕欣喜若狂,可如今心境全非,他望着那酒连伸手去接的心思都没有。庾文君是皇后,谁都知道他与庾文君之前有过那么糟心的一段,两人私会这事传出去太不好听,更别提庾文君还是司马绍的妻子。   王悦活了二十年,头一回这般牢记尊卑礼数。   “这么拘谨做什么?”庾文君终于问了句。   “殿下在宫中不易,怕伤了殿下的声名。”   庾文君望着王悦,她是知道王悦的,天生不把礼数规矩放在眼里头,无法无天的事干得多了去了,当年她成婚,这人在她院子外头淋着雨站了一天一夜,天亮时还死死抓着她的袖子不放她走。这么个人,如今对着自己,规规矩矩,小心翼翼,生怕伤了她的名声。   庾文君久久没说话,最终低声道:“这玉你还留着?我当日赏了下人,你是又寻了回来?”   王悦一时语塞,这玉是谢景的,后来也是谢景找回来的,他心里觉得无需与庾文君解释太多,轻点了下头,敷衍过去了。   庾文君望着他,没了声音。   两人坐在亭子里,听着外头风雪声两相无言,有细雪斜斜吹入廊下轻拍在年轻帝后的身上,她别开视线看向外头的梅花,终于低声道:“年纪小的时候,对着你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你别放在心里头。”   王悦想了一阵子,不记得了,庾文君那时候估计骂他他也是当情话听的,何谈记恨,他轻点了下头。   炉子上头的沸水咕嘟咕嘟地冒,白茫茫的雾气腾腾地升起来,庾文君终于回头瞧了眼王悦,白雾将两人的面容都隐去了,她瞧着王悦,像是重逢了个多年不见的故人,一眼便把所有过去都勾上了心头。   她低声问道:“听说你近日颇有难处?”   “朝堂上的事,起起落落都平常。”   “多保重身体。”   “嗯。”   庾文君没再说话,王悦也没再说话,终于不知多久之后,庾文君说了一句,“我乏了。”   王悦起身告辞。   庾文君目送着王悦离开的背影,天上下着鹅毛大雪,一袭朱衣消失在视野尽头,最终什么都瞧不见了,她不知在想些什么。终于,她收回了视线,抬手喝了口清酒。   空荡荡的院子里,大朵猩红梅花架在枝头。   王悦这头刚走出那院子,心里头一时有些后悔,不该跟着那绿衣裳小侍女走的,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他与庾文君都有麻烦。他原以为庾文君费尽心思把自己弄过去是有事相商,却不曾想临走了也只是普通寒暄而已,他早知如此还不如先行告辞,庾文君一个久居深宫的姑娘家不懂事他一个中书侍郎还能不懂事?   王悦一边想着一边往外走。   还没走出去庾家大门,忽然他一愣,望着那站在树下的人,脚步一下子顿住了。   谢景一双漆黑的眼正望着他。   隔着白茫茫的一片雪幕,王悦僵住了,胸口什么东西呼啸着涌了出来,他站在原地没了动作。   作者有话要说: 世子快死(伪)了……我是个尊重历史的作者……后期还有一段大虐……   我觉得剧透也没事啊!历史上,曹淑曾经亲自领着侍女带着刀去砍王导养在外头别院的女人和私生子,hhhhhhhhh刺激不刺激   以前看过一堆乱七八糟的书,犹记得夫人是中国古代十大妒妇之一…… 第110章 阿衍   两人倒是没吵, 一齐往庾家外头走, 入了巷子,前头宽敞处便是门阀云集的乌衣巷。   “你要去荆州?”走到巷子尾的时候,谢景问了一句。   王悦的脚步顿了下, 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谢景侧过头看向王悦, 王悦穿着很单薄, 微微低着头, 露出半截白皙的脖颈,雪飘下来落到朱红色的衣领里头晕开了一大片,他漫不经心地往前走着。   快走出去巷子的时候, 谢景伸手抓住了王悦的胳膊, 冬日的黄昏来得快, 小巷子里斜插着昏暗的暮光, 他将王悦拽了回来,下一刻他被王悦猛地抬肘压在了墙上, 檐下的冰棱断裂砸下来,王悦拽松了衣领仰头吻他,戾气骤然重了起来。   “你跟庾元规有来往?”王悦阴沉着声音问了一句。   谢景垂眸看着王悦,尚未说话, 王悦抬手压住了他的脖颈用力地吻住了他,“别说话!”谢景果然没说话,任由王悦死死压着,唇齿被舌头顶开,刺痛感传来, 王悦在咬他,血腥味顿时弥漫开来。   心尖仿佛颤了下,熟悉的气息席卷而来,谢景的眸子倏然暗了下去,王悦低沉的呼吸声在他耳边萦绕着,将他一点点困住了。   终于,王悦停了下来,战栗渐渐褪去,一双眼却依旧阴狠,他盯着谢景看。   谢景背抵着墙,眸光如晦。   “你来庾家做什么?你什么时候也爱凑热闹了?”王悦冷冷望着他,“颍川庾家近日身价高涨,庾家大公子都快跟王导平起平坐了,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臣子没家世没人脉没权柄他凭什么走到这一步?我一个失势的权臣我看不懂,你同我说说?”   庾亮走到这一步,说是背后没人指点,王悦这二十年算是白活了。司马绍早提醒过他,谢陈郡与颍川庾氏有来往,王悦从前还不信,今天瞧见庾亮望着谢景那熟络的样子,他真想把眼睛挖出来送给司马绍。   谢景看了王悦许久,“颍川庾家总会走到这一步的,他毕竟是庾元规。”   庾亮,子元规,东晋年轻权臣里头一号人物,弄权之术直逼王导,颍川庾家因为他而位列东晋四大门阀世家之一。   王悦盯着谢景,良久才道:“所以你真的帮了他?”   谢景没说话。   王悦低下头去,忽然笑了下,半晌才道:“你不是一直不掺和朝堂之事吗?你帮他做什么?”你不是作壁上观不沾一点腥吗?你不是最要羽翼干净吗?王悦看了眼谢景,“所以你帮他做什么?欣赏他?”   谢景一下子顿住了,“什么?”   王悦倒是没接着问下去,“成吧。”他没说话。   王悦说不上来自己心里头什么滋味,最难捱的日子里头,他一个人撑着往下走,谢景跟着王导算计他,他也没觉得委屈什么的,如今想想,他觉得自己挺不值当的,走到这步真是应了两个字,活该。   谢景瞧王悦的神色不对劲,正欲说话,王悦忽然开口了。   “我不如他。”王悦低声道,“我处处都不如他,说白了,我没了王家,确实什么东西都不是。”他松开了压着谢景的手,转身往外走。   “王悦!”谢景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王悦没能挣开,回过身望着谢景,一双眼里头全是散不开的阴冷,天寒地冻,他真觉得冷飕飕的。   他还是想不明白,谢景为何要帮庾亮?他盯着谢景看了很久,终于扑过去将人压在了墙上,他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吻了上去,战栗传遍全身,血腥味瞬间弥漫来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又温柔了起来,一点点吻着谢景,有意无意地轻轻撩拨着他,他伸手抱住了谢景,呼吸声低沉而绵长。   直到谢景扯过他的肩将他反身一把压在了墙上,王悦望着低头吻着自己的谢景,也没去管这是巷子口,两步之外便是黄昏的街道,有来往行人走在雪中,他抬手就去解自己的外衫。   谢景忽然抓住了他脱衣服的手,他垂眸看着王悦,终于用力地将人压入了怀中。谢景一直没怒,这一瞬间忽然就火了,他压着怒意一点点将王悦的领子整理好。   王悦盯着他,“不想要我?”   谢景瞧着王悦的苍白脸色,心头火气蓦地消了,沙哑着声音低声道:“别闹了。”   王悦看了会儿谢景,笑开了没说话,最终那笑也扯不出来了,他轻微颤抖起来,不知是冻的还是隐忍着什么。   庾家梅花园。   两兄妹坐在园子里下棋。   庾亮瞧了眼自家妹子,王悦一走,谢景就跟着走了,两人离席后,他又将王悦那张帖子拿起来瞧了瞧,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乌鹫棋子一枚枚落在棋盘上,年轻的帝后不紧不慢地低手落子。   庾亮忽然开口道:“我今日瞧见王长豫想起件事,你从前不是养了只兔子吗?你不知道当年他学你的样子也养了只兔子,想送你来着,一直不敢送,掂手里头给掂死了,我同他说,你最厌恶滥杀,他忙求我别把这事告诉你,又给我送了好些贵重东西。”庾亮笑了下,缓缓落子,“我当日瞧他倒也顺眼,偏你瞧不上他这副油滑样子。”   庾文君没说话,拈了枚漆黑的棋子。   庾亮又道:“说来还是你有眼光,说他好油滑取巧,日后必然机关穷尽无所建树,如今他真应了你这句话了。”   “王家没倒,谈何无所建树,他吃祖上家底都能混下去了。”庾文君面色倒是如常,抬手端起茶杯。   “怕是说不好。”庾亮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瞧了眼庾文君,“你久居深宫,不知道此中纠葛纷繁。”   庾文君闻声微微一顿,她望了眼庾亮,半晌才道:“是吗?”   庾亮点了下头。   庾文君若有所思,没再说话,低手落了一子。庾亮字里行间提醒她别逾距,她听懂了,许多话懒得多说。   “皇帝近日如何?”庾亮终于转开了话题。   “病了。”   庾亮一顿,“病了?”   庾文君轻点了下头,她望了眼庾亮,一双眼有些荧荧深邃。   “宫中没消息传出来说是皇帝病了。”   庾文君望着庾亮面前那副黑白棋盘,过了许久才终于低声道:“宫中之事兄长又怎会比我清楚呢?皇帝他病了。”她说着话,缓缓抬眸望向庾亮。   庾亮望着庾文君那双眼忽然愣住了。   庾文君又落了一子,叩下去轻轻一声响,“兄长,我久居深宫,妇人没见识,近日读史颇有不顺,有几处地方想请教下兄长。”   “但说无妨。”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是个什么意思?”   庾亮顿住了,他深深地望了眼庾文君。   庾文君低声道:“我这两日夜里头总是想着这话,皇帝扶持外戚与宗亲打压士族,我懂,可我又不明白,咱们庾家不也是士族吗?若是士族倒了,庾家唇亡齿寒,我们兄妹俩又该如何自处?跟外戚一比,皇帝的心是偏着宗亲的,南顿王才是皇帝的心腹,他们是一家人,咱们算得上什么呢?”   庾亮许久都没说话,他轻笑着望着庾文君,“殿下思虑颇多。”   庾文君也笑了,低声道:“我是个妇道人家,整日在宫里头闲着,难免胡乱想些东西,好在我还有个儿子,我一想着他便安心了,我这下半辈子便指望着阿衍了,阿衍与咱们兄妹俩才是一家人,旁的人我都信不过。”她望着许久没落子的庾亮,轻声道:“兄长,该你了。”   庾亮望着庾文君良久,终于缓缓伸手执起枚白子,轻轻压在了棋盘上。   庾文君偏过头去似乎是在认真思索落棋,外头的雪飘下来,年轻的帝后面庞如秋月,眉眼间是淡淡的冷意。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天地间一片皓皓之白,山河皆寂。   回宫的路上,庾文君想起些年少时候的事,那时候谁的年纪都不大,王悦与司马绍都是十四五岁的模样,一群世家子逍遥自在快意人生,秦淮河上面全是他们挥洒下的金粉。   在这群人里头,最惹眼的无疑是王悦,年轻的世家子混迹建康,家中门楣上是泼天富贵,鲜衣怒马得意非常。琅玡王长豫,一直都很有名。   她早在王悦认识她之前便认识王悦,那时候的世家小姐没几个不认识王悦的,王家世子哄小姑娘开心是一流,毕竟王家世子有钱又有权,才华不够金银来凑,这副烂泥样子在她这儿混个眼熟还是没问题的。   她为何不喜欢王悦?说实在的,她忘记了,她有印象的便是,王悦做什么她都厌恶非常,王悦喝口水她都觉得粗俗。琅玡王家家风也不过如此,当时便是这感觉。   王悦喜欢她,人人都觉得凭王悦那副志在必得的样子与那琅玡王家的权势,她必然会受宠若惊嫁入王家,哪里知道她偏就不嫁,秦淮河那段时日有看热闹的人摆赌局,赌她多久之后会嫁入王家,大多都是两三月,最长不过两三年,这些人自然是全输了,王长豫家世好又如何?琅玡王家又如何?她虽是小家小户出身,可她偏瞧不上王悦。   庾文君如今才回过神来,她似乎并不是厌恶王悦这个人,她只是意难平。   心里头总是不甘心的,好像嫁了王悦便是认了命,输掉了些什么,可如今没嫁给王悦,说到底她也没赢什么东西回来。   司马绍这么些年与她相敬如宾,夫妻间说的最多的话竟是寒暄,颇为可笑,与一群莺莺燕燕争春,她想想觉得更是可笑至极。深宫是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她不喜拘束,如今却入了一个最拘束人的地方,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选了条这样的路,可选都选了,命就是这样了。   如今回头想想,就连当初嫁给司马绍的念头都起得很匪夷所思。   一定要找个不输于王悦身份的嫁了。王家的主母又如何?如今她是一国之母。   庾文君现下想这些事,心头总觉得有股说不上来的好笑感觉,她和王悦置什么气?她又为何非要去跟王悦置气?她清高惯了,这些年来从不屑于与人置气,怎么当初偏偏就要跟王悦过不去?   有些事情不能深思。   庾文君坐在撵轿上,雪从帘子里吹进来,轻轻拂过她的脸。   许多年的后世有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第111章 上元   冬日最冷的那两日, 建康城的雪将许多桃树压垮了, 街头巷尾又开始叫卖兔子灯,有成群的小孩追逐着在街头打闹,一溜烟就跑没了。   王悦觉得这日子越过越没意思了, 漫长的一辈子, 好似过不到尽头, 可仔细想想不过百来个春秋而已, 数一数又应该很快到头了。他如今手头也没有公事了,整日吃饱了没事干,不喝酒不出门, 躺在榻上一闭眼就是一天过去, 日子过得昏天黑地。   王悦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活, 可他如今真的没办法了, 他觉得疲倦,这种疲倦几乎要把他淹没在今年这场汹涌的大雪之中。   建康城的天地就这么大, 东南西北都瞧得一清二楚,他困死在里头了。   王导早就不管王悦了,曹淑瞧着自己亲生儿子太心疼,逼着王导安排王悦去荆州。   王导头一次对妻子直言不讳, 王悦没地方可去,荆州王舒绝不敢收留他,出了建康城,王悦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如今已经没有王敦了,王家子弟在州郡不比从前能够那般肆意妄为, 王悦留在建康城,众人照顾他的脸面,反倒能容得下王悦。   曹淑听完久久无言。   王导这番话只同曹淑一人说:王悦如今有这一席之地便不错了,靠着祖上的荫蔽也能混下去,等这阵子风头过去了,再挂个闲职,寄情山水去做个闲云野鹤之人,混个好点的名声出来,这局棋就给盘活了。   魏晋隐士地位奇高,混迹权场被认为身陷污浊,寄啸山林倒是被认为高风亮节,王悦如今仕途确实没指望了,这条路是当下最稳妥的路子。   曹淑回来后与王悦谈了。   王悦听完后倒也没说什么,寄情山水这四字真是令他不知说什么好,他自幼生在建康城,听过无数魏晋隐士的佳话,仙风道骨蓬莱仙府诗酒文章狂且风流,就这么点东西随意拎出来两三个词拼一拼差不多就出来个典型的东晋隐士出来了。他没什么想法,一提起名士,他只记得阮籍狂狷穷途而哭。   他依旧出不去这建康城,但是他觉得自己可以预备着弄辆马车了,到时候他坐在上头到处逛,等前头没路了便放声大哭,估计多年后还有人称赞他风流任诞。   王悦给自己逗笑了。   天最冷的那一日,王悦入了一趟宫,近日不知为何,司马绍似乎喜欢上了与他攀谈,大约是如今瞧自己没权没势,皇帝心放下去了,两人关系反倒缓和起来。   两人坐在园子里谈国事,不是权场之事,是赋税、赈灾、军饷、国库亏空以及流民安置等问题,王悦如今虽然没权在手,但毕竟当过一阵子官,心里头有点数,司马绍如今真把他当普通官吏而不是个权臣在用,这反倒让王悦觉得自己还有那么点用处,他常常也想,最初他的想法不就是简简单单地当个官吗?好像本来就该是像如今这样子才对的。   所有家世清白的读书人,未踏入权场前,其实心中所想象的官场都是这样干净的,怀着热血与衷肠便可以闯出一番天地,他们在里头能一边心系天下,一边光耀门楣。   怎么变成如今这副样子了?   王悦正想着,一时有些失神。   下一刻,一口血喷在了他袖口。   王悦愣住了,他第一反应是以为是自己旧疾发作,抬手就要去擦嘴角的血,忽然他猛地回过神来。   血不是他的。   年轻的大晋皇帝捂着嘴,大股鲜血汹涌从他指缝里流出来,他缓缓地撑在了案上,瞧了眼手心的粘稠血液,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   “司马绍!”王悦顿时清醒了,刷一下起身去扶司马绍,也顾不上什么君臣之礼,一把将人抓住了,他回头朝着外头的太监大声吼道:“御医!御医过来!”   司马绍神色正常,头不晕眼前也不黑,他缓缓将嘴里头的血吐干净了,又摸了把掌心粘稠的血,凝结的血块像是沙子似的混在里头。   “你没事吧?”王悦吓得不轻,司马绍那跟平常并无不同一个冷淡眼神让他的心定了些,他问道:“你怎么了?!”   “没事。”司马绍擦去了嘴角糊出来的血,他也是头一次遇着今日这状况,却没露出慌张之态。他不能慌。   太医匆匆赶到,司马绍已经收拾干净瞧不出异样了,太医上前去诊脉。   “怎么样?”王悦忙问了一句。   这头太医刚战战兢兢地说完“无大碍”,王悦一口气还没能松下去,司马绍忽然低下头去咳嗽了两声,王悦与那太医都瞧见了,大股猩红的血喷了出来。   哐当一声巨响,王悦冲上去扶住了摔下来的司马绍,血淌了他一手,“司马绍!”   年轻的皇帝手上忽然用力,他撑住了身体没倒下去,望了眼骇然失色的王悦,“没事。”又低声道:“别怕。”   宫里头封锁了消息。   雪中的宫殿彻夜通明,嘈杂的脚步声响了一夜。   次日,皇帝按时上朝,神色形态皆如常,昨夜的风波不曾惊动朝堂,无声地消寂下去了。只有立在下头的王悦盯着皇帝瞧,手中的笏板攥得极紧。   司马绍望了他两眼,转开了视线。   王悦心里头腾上了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所有的念头在脑海中兜兜转转,最终只剩下了八个字:天命如此,教人低头。   王悦是不信命的,司马绍也不信命。   司马绍自从吐血之后便没有再主动召见过王悦,一连两个月过去,宫里头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王悦真怕司马绍悄无声息地死在宫里头了,他换了性子似的天天去上朝,别人道他朝堂失势在垂死挣扎,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每日去查看司马绍是死是活。   这日子过得人心惊胆战,两个月过去,司马绍表面上跟没事人完全一样,按道理说王悦该宽心了,可他的心却总是落不到实处。   上元节那一日,建康城热闹非凡。   小雪夜,有人叩响了王家的大门。   王悦出去瞧了眼,兜帽轻轻揭开了,雪地里站着此时本该在皇宫里批奏折的大晋皇帝。王悦盯着他直接看愣了。   年轻的大晋皇帝一身淡青常服,面上没有丝毫病衰之色,他瞧着王悦,动作缓慢而又漫不经心地倚在了树干上,手里头拎着盏随处可见的水红色莲花灯,一如少年时。   自打爬上皇位后日日夜夜操持国计民生的大晋皇帝今夜偷了个懒,他一把火烧了案前两沓奏章,出来逛上元节的建康城,烧奏章的事王悦自然不会知道,正如王悦也不知道他刚在路边被自己的子民忽悠着花重金买了盏莲花灯。   天子自然要城府深沉,教人瞧不出虚实。   王悦盯着他瞧了半天,问道:“灯多少钱买的?”   城府深沉的大晋天子:“……”   两人一齐沿着秦淮河僻静处走着,喧哗声不绝于耳,秦淮河上点点画舫明亮通透,一条河里头全是灯,随波逐流似星火。两人少年时常出来逛上元节的建康城,年年都是这副热闹光景,宵禁在每年的这两日都会放宽了些,两人在街上能逛上一整天,直到天翻鱼肚白,然后王悦回王家,司马绍回他的太子府。   王悦走在路上想起从前的景象,一时心头不知是什么心境,他问道:“你的病如何了?”   司马绍正在一旁的摊子前挑捡东西,闻声回了一句“无碍”。   “没再吐血了?”   “嗯。”司马绍付过了钱,从那外乡来的摊主手里头接过了灯,卖东西的是位落魄的洛阳士族子弟,洛阳口音很重,司马绍听着这口音亲切便与他谈了会儿,得知这男人衣冠南渡后家道中落,如今在建康城靠卖草鞋为生,冬日做不了生意,便做些旁的小买卖。   中年男人落寞久了,难得遇上个肯同他多说两句闲话的,拉着司马绍聊了半天,最后又叹道:“如今这世道……”他说到这儿再没了下文。   王悦在一旁瞧着司马绍,司马绍安慰了那男人几句,有小姑娘上来买香囊,司马绍说了句不便打扰他做生意便要带王悦先行告辞了。   王悦倒也没说什么,瞧了他大半天,又瞥了眼一旁那偷偷看向司马绍的两个小姑娘,终于极轻地笑了下。许多的不如意被短暂地抛在了脑后,小雪夜的风徐徐吹过建康街头。   两人在街头坐下了,司马绍揪着刚买的那盏兔子灯的耳朵,抬手将灯递给王悦。   “给我?”王悦颇为诧异。   “嗯。”司马绍将兔子灯放在了王悦的手边,又转过头去点了壶酒。   王悦瞧着手边那只竹青色兔子灯,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望了眼司马绍,“你今夜兴致不错?”   司马绍喝了口酒。他望着王悦的身后,上元节被自家哭闹不止的幼弟扯出来买东西的谢家大公子正好对上了他的视线,下一刻男人的视线便落在了王悦的背影上,司马绍没说话,抬手喝了口酒,望着一无所知的王悦忽然问道:“你想离开建康?”   王悦点了下头,记起司马绍上回吐血的凄惨模样,想也没想地伸手从他手中将碗夺了下来,“别喝了。”   大晋的皇帝看着空落落的手心,一顿。   王悦瞧着他那副不敢置信的样子,觉得自己该笑一笑,毕竟如今瞧见司马绍懵了可是件很稀罕的事,可他莫名没能笑出来,他望着司马绍道:“你多保重身体。”千言万语说出来也就这一句,多保重身体。   两人之间的恩怨到如今早算不清了,王悦也不想去算了,活着就好。   司马绍瞧着王悦隐隐的疲倦神色,又望了眼走近了的谢景,他用眼神示意王悦后头有人。   王悦随意地回头看了眼,下一刻抓着花灯的小谢安扑到了他怀中,吼了一声“世子”,王悦下意识伸手将人捞住了,随即感觉脸颊上被重重地亲了一口。王悦低头诧异地看了眼他,谢安忽然抬头又亲了他一口,亲得王悦一愣一愣的。   谢景望着谢安与王悦没说话,他抬头看向司马绍。   司马绍此次是微服私访,免了君臣之礼,他也没招呼谢景坐下,抬眸望着王悦的神色,王悦抱着吵嚷的谢安,神色有些晦暗,可低下头去谢安说话时眼神又柔和了起来。   “世子!”谢安将手里头的花灯举高了给王悦瞧,“兄长给我买的!”   王悦点了下头,拨了下谢安手里头的灯,“好看。”   谢安听了犹豫片刻,将花灯放在了王悦手里头,“送给你。”   王悦一顿,“送给我?”   谢安点点头,又道:“世子我好想你啊!你好久没来我家了!我问兄长,他不理我!”谢安坐在了王悦的腿上,样子有几分乖巧,他又道:“世子你为什么不来我家啊?我让兄长给你买东西吃,你今晚跟我回家好不好?好不好?”他眼睛忽然一亮。   王悦一时说不上来话,伸手将谢安抱住了,给他暖了会儿手。他没抬头看谢景。   “这位是谢家小公子?”司马绍忽然问了一句。   谢安刷一下看向司马绍,一双漆黑清亮的眼,他不认识司马绍,抱住了王悦没说话。   王悦看了眼司马绍,低声道:“要不回去吧?我送你。”   司马绍瞧了眼抱紧了王悦的谢安,意思很明显:你这走得了?   王悦轻轻拍着谢安的背,终于抬头看了眼谢景,谢景没说话,王悦心情复杂的低下头去,结果又给谢安抱住亲了口。王悦顿时无话。   谢安快闷疯了,谢万跟着叔叔去了城外亲戚家,家里头没人理他,他整日对着谢景生不如死,好不容易瞧见个熟人,说什么也不要放王悦走。他瞧王悦犹豫,偷偷看了眼司马绍,心里头隐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忽然从王悦身上跳下去,蹬蹬蹬跑过去抓住了司马绍的袖子,一副可怜又委屈的样子。   司马绍一顿,说出去没人信,他平日里很怕小孩子,他连自己儿子都不亲近,何况是别人,他下意识要收回手,结果瞧见谢安眼泪下来了。司马绍的手僵住了。   谢安仰头哇的一声就哭了。   司马绍愣了,王悦也愣了,谢景在一旁瞧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谢安,没说话。   谢安抬手又要去抓司马绍,司马绍下意识起身往后退,“别过来!”   谢安哭得更凶了,委屈地望了眼王悦跟谢景,伸出满是鼻涕的两只手要司马绍抱,“抱!”王悦感觉司马绍要疯了,忙伸手去将扑向司马绍的谢安抓回来,“谢安!回来!”   王悦抓了个空,谢安一把抱住了司马绍的腿,心头正偷偷笑,一抬头直接给吓懵了。   司马绍捂着嘴,大口的血往外涌出来。谢安愣了,呆呆地松开手看向谢景,“兄长……”   “司马绍!”王悦猛地冲上去一把将司马绍扶住了,“司马绍!?”他抬手去擦司马绍的血。   谢景的眼神微微一变,他走上前去,谢安立刻躲到了他身后抓住了他的衣角,一张巴掌大的脸吓得惨白,谢景伸出手去给低头吐着血的司马绍把脉。   作者有话要说: 死不了……登基未满三年,不能死…… 第112章 歧路   瞧见皇帝出事, 便衣的侍卫全涌了上来, 王悦扶着司马绍入了最近的一间铺子。   “怎么样?”王悦忍不住问谢景。   这头已经施针止住了血,谢景望了眼王悦,低声道:“没事。”他回过头对着侍卫道:“拿纸笔过来。”   司马绍缓缓止住了咳嗽, 抓了把手里头的血, 王悦扶着他, 看谢景低头写了张方子递给侍卫, 侍卫拿着方子询问般望向他,王悦立刻吼道:“去啊!抓药!愣着做什么?”他抓紧了司马绍的胳膊,话一出口他才发觉声音有些抖。   谢安原本躲在谢景身后头, 偷偷望着王悦, 闻声下意识又往谢景后头躲了躲, 吓得不敢说话。   谢景望着王悦, 王悦死死抓着司马绍的胳膊,抬手擦着他的脸上的血, 脸色骇人。   吐干净了嘴里头的血,司马绍抬眸望向情绪有些失控的王悦,他顿住了,低声道:“没事。”   王悦一时竟是听不进去司马绍的话, 抓紧了他的胳膊,直愣愣地盯着他,这场景让他蓦然想到了王敦之死,他浑身都抖了起来,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日的朱雀桁, 城墙之上挂着骨肉,他在下头望着,人潮逐渐散去。   司马绍已经瞧出王悦的不对劲了,撑着榻起身让自己显得精神点,他低声道:“没事,王悦,没事了。”   王悦竭力平复着心境,他将司马绍扶住了。   谢景在一旁望着王悦,没说话。   外头侍卫不会煎药,杂七杂八的声响传来,王悦起身要去看,谢景按下了他的肩将人压了回去,他转身揭开帘子往雪里走,雪絮打在他身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王悦望着他消失在一阵卷地风雪中。   屋子里头静悄悄的,谢安听谢景的话一个人乖乖地坐在炉子旁,不敢发出动静。   司马绍缓过神来了,他望着脸色泛白的王悦,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迟迟没开口,终于,他低声道:“我死不了。”   王悦刷一下抬头看向他。   司马绍看着王悦那一手血,又道:“今日之事不能传出去。”   “我知道。”   司马绍没了声音,胸口阵痛剧烈传来,他的神色却没多少异样,连咳嗽都没一声。他望着王悦许久,低声道:“没事。”   王悦的手似乎抖了下来,他压着心头的情绪,问道:“你不是说没再吐血吗?今日怎么回事?”   司马绍闻声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帘子揭开了。   谢景走进来,他后头的侍卫忙将药端上来,热气腾腾上涌。众人不敢耽搁,将药递到了皇帝的面前。   “等会!”   王悦忽然喝住了那侍卫,他抬眸盯着谢景。   谢景没作声,一双漆黑的眼里头瞧不出东西,他也同样望着王悦。   王悦忽然伸出手去捞过了那药碗,仰头灌了一大口,谢景的眼神瞬间变了,眸中的光亮冻住了。   王悦将药咽下去,舌根发麻,半晌他才将碗递给司马绍,“喝吧。”   司马绍似乎给王悦刚才的动作惊住了,他伸出手去接过了那药碗,滚烫的他几乎端不住,他盯着王悦看了会儿。   屋子里头静极了,谢安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头,望了望这个又望了望那个,最后视线落在谢景的脸上,他甚至没敢走上前去,谢景的神色很平静,可他觉得后背上一阵阵窜寒意,风一阵阵打在窗户上,发出扑棱棱的嘈杂声响。   司马绍喝完药本该静养,可他要回宫,王悦直接道:“我送你!”   司马绍倒是没说什么,轻扯了下披风,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两人走出了屋子。   谢景的脚没动,他留在了屋子里头,听着两人渐行渐远,小谢安失手将侍卫递给他的手炉打翻了,骨碌两声地滚落在地,撞开了一地的灰与碎炭火。谢安吓了一跳,忙瑟缩着望向谢景,却发现谢景没看他,谢景望着那窗风雪,日光照在他脸上,衬得他脸色有些霜白。   王悦与司马绍回宫,宫道之上,两人临别之际,司马绍忽然低声喊了句王悦。   “王悦。”   王悦望着他。   雪一阵阵吹过来,年轻的皇帝瞧了他一眼,那双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重归了一片沉寂,最终他低声道:   “我不会死。”   说完这一句,他转身往前走。   王悦目送着他往宫里头走,最终那背影消失在雪夜中,王悦一个人站在原地,好多情绪同时上涌,他忽然微微仰了下头,雪落在了他眼睛里头。   胸膛中有什么东西在叫嚣,几乎要跳出来了,可又被生生憋了回去。王悦这辈子从没怕过什么,可这一瞬间他好似认命了似的害怕起来,他怕司马绍撑不过去,这些年来多少挣扎全做了徒劳,如果真当如此,那人活着究竟有个什么意思?   无所畏惧的年少岁月终究是虚度过去了,可他们还得继续往前走。   宫道之上,司马绍缓缓顿住了脚步,宫人不敢催促他,小心地在一旁候着。   司马绍站了不知道多久,终于低声道:“去把阮孚召过来。”   “是。”   另一头,王悦在宫道上了站了大个晚上,终于他自己一个人往王家走。   巷子狭窄而幽深,院子里蹲着老黄犬,隔着栅栏冲着王悦吠。   王悦往前走着。   绕过巷子,他瞧见了一个人站在阴影处等着他,蓬松的枝条从院子里斜飞出来,他站在雪地里头,抬眸望了他一眼。   王悦望着来人熟悉的眉眼定住了脚步,他忽然觉得疲倦,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不想继续纠缠下去了,他想要个痛快,杀人不过头点地,给一刀还是要如何,他要句准话。   可他又实在没出息,心里头想要痛快,一见着这人的脸又把疼给忘记了,佛家道人不都爱说些新词吗?他前两日刚在曹淑那佛经上寻了个新词,魔障。这人是他的魔障,是他的心头火。   他望自己一眼,自己能重新活过来。   王悦站着没动,谢景走到他面前时,他伸手一点点抓紧了他的衣领,终于低下头去。   谢景望着沉默的王悦,两相无言许久,他终于低声说了一句话。   “我后悔了。”   空荡荡的夜里,这一句话低沉回荡在深巷里头,听得王悦一愣,“什么?”   谢景伸出手去,将王悦轻轻揽入了怀中,王悦很轻易就给他拽过来了。   谢景活了这么些年,从未有过这番心境,愤怒散去后,尽剩了疲倦,他累了。他将王悦压入了怀中。   他从不做徒劳无用之事,知天命而顺,这话自有其中的道理,他不在乎日头从哪边出,也不在乎江河往哪头流,说他冷血也成吧,他确实鲜少能与人有所共鸣,这魏晋数十年风风雨雨在历史中不过是沧海一粟,没在他心里头揭起半点波澜。可他如今切身地觉得疼了。   王悦摔得太疼了。   他原以为王悦没了路会回头,可王悦一直没回头,他亲眼看着王悦一步步走到了今日,到如今他终于后悔了,他没想把王悦逼成这样,他也没想把自己逼成这样。   他知道王悦会疼,他想将王悦从这路上拽回来,可王悦明知道是输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对的错的一下子忽然没了意思。他如今才想到,即便这条路不对,走下去注定是个输,自己陪他走这一程又何妨?   他算计了王悦一辈子,心里头太怕王悦摔着伤着,却生生把他逼到了这份上。   从一开始便错了。   谢景将王悦一点点压入了怀中,王悦终于浑身都战栗了起来。   王悦撑了这么久没吭一声,却在谢景低声说那一句“我错了”之时,眼泪忽然就下来了,他抬手拿胳膊用力地勒住了谢景,胸膛中情绪剧烈翻涌,两人贴得极近,清晰地听见了彼此胸膛中心跳如鼓声,王悦忽然就哭了,雪下得纷纷扬扬,满城昏色。   谢景用力地将王悦抱住了,他抬手将王悦压入了怀中,手至此终于轻轻抖了起来,“没事了。”他终于觉得荒谬,王悦在乎的从来不是输赢,这世上的事并非输赢两字能说尽的,少年意气重,好生杀好横行,一心所向的是自己的大道,不问前路与古今。   他把王悦一个人扔在这条路上太久了,王悦一直在等他。   谢景低下头去,想要把王悦脸上的眼泪擦一擦,可王悦低着头死死拽着他的脖子不放手,谢景心头也跟着他泛上了战栗,他抱住了王悦,王敦死后,他没见王悦哭过。这么些年,他也没见王悦这样哭过,好像快崩溃了,却又难能痛快。   一直到那声音低下去了,谢景才低声道:“没事了。”他又道,“别哭了,我的错。”他轻轻抚住了王悦的脖颈,温热的湿润感传来,他的心忽然软了下去。   王悦死死抓着他的衣领,指节发白,硬是将淡色衣襟扯变形了,谢景覆上他的手,一点点将那只手拢在了手心里,他将王悦抵在了墙上,怕他觉得凉,手抚着他的后颈垫在了他后背,“怎么了?”他低声问道。   王悦靠在墙上低着头,忽然抓过他的袖子擦了把鼻涕。   谢景的眼神忽然柔和了起来,他低头望着王悦,雪压断了枝丫,扑簌着往下掉雪块,王悦久久没说话,忽然抬手抱住了他的脖颈,狠狠撞入了他的怀中。谢景顺势就将人用力地揽住了,他的力道比王悦大很多,一点点失控下去,几乎要将王悦连同骨头一并折断在他怀中,王悦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他没说话,谢景也没松手。   王悦被骗多了,领教的也多了,最终他仍是忍着情绪说了一句,“你别骗我。”四个字带着点几不可闻的哭腔,王悦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那一句话四个字几乎听不见,若不是谢景一直全付心神都在王悦身上,他根本听不清那一闪而过的四个字是什么,可他听见了,他沉默了许久,忍着心疼低声说了个“好”字,他将王悦抱住了。 第113章 君王   王悦心里头没底。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莫名有些怕谢景, 沟壑一旦形成了,想再去填上就难了,可他终究还是伸出手去了。   这是业障, 是心头火, 是舍不得。   他把一切不安的情绪全都压下去了。   那天晚上的雪下得很大, 建康城的昏暗小巷子里犬吠声声, 谢景背着他往外走,那条路走不到尽头似的,两人谁都没说话。   临别之际, 王悦刚松开了手, 谢景忽然抓着了他的胳膊将人一把拽入了怀中, 乌衣巷中, 两人立在雪中相拥无言。   王悦以为谢景不会说话了,可谢景却低头告诉他。   “我爱你。”   这世上情话这么多, 谢景挑了句最简单的,最直白的,一下子扎入了王悦的心里头,王悦连避都避不及, 他就这么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并且永远地记到了心里头去。   连同那年江东的雪,连同那四下无人的夜,一并记到了心里头去。   次日。   朝堂上生了件大事。   司马绍将自己的宠妃送了出去。   那宠妃名叫宋袆,生得模样极好, 坐在帘子后头。王悦一眼就认出那人了,那哪里是什么宋袆,那是淳于嫣!   司马绍胡诌了一通,说这宋袆是王敦的姬妾,他给收入了后宫,如今他想将这宠妾赠于朝中大臣,问是否有人愿意善待她?王悦与所有大臣都还诧异着,珠帘后头忽然传来了一阵笛声。   大街小巷都常听的滥调子,座中不乏有通音律之人,直接有世家大臣叹了声“好!”   一人走了出来,端袖恭谨道:“臣愿纳之。”   众人一起看去,王悦也望了眼那堂下之人,阮孚,阮遥集,他少年时的狐朋狗友之一。   王悦望着抱得美人归的阮遥集,又望了眼面色如常的皇帝,心忽然沉了下去。   退朝后,王悦去求见了皇帝,他以为司马绍不会见他,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司马绍接见了他,而且不是在宫殿里头,而是在那宫墙之上,两人立在那城头,满城风光尽收眼底。   “你怎么了?”王悦问了一句,在他眼里头,司马绍是真心喜欢淳于嫣的。当年他让司马绍收容淳于嫣,好生照料她,司马绍这一照料便是数年过去,淳于嫣刺杀他之后剜目疯癫了,可司马绍却始终对她不离不弃,瞧宫中那流言,司马绍是将淳于嫣供起来宠的,若不是真心喜欢,试问哪个男人谁能对一个疯癫女子做到这份上?   “既然喜欢她,为何要将她送出去?”王悦望着他,只有一种情况下,司马绍才会忍痛做出这样的事,“你身体究竟怎么了?”   司马绍瞧着城外的大道,笔直纵横通往无尽处,这是宫墙外头的世界,他看了很久,终于道:“我死不了。”   “那你为什么?”王悦不明白。   司马绍却转开了话题,他低声道:“替我办件事。”   “什么?”   “阮孚升迁了,你送他们两人去东南,出了建康城后,”他望了眼王悦,“你可以不用回来。”   王悦忽然怔住了,司马绍什么意思?他这意思是……   “你不是一直想出这建康城吗?我送你走,只要你帮我把阮孚与淳于嫣送出建康城,我成全你。”司马绍说完才觉得“淳于嫣”三字似乎太生疏了,平日里喊多了,他来不及改口,好在王悦愣,没听出什么。   王悦还真的愣,这桩生意让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如今淳于伯一案早已过去了,阮孚又是个落魄的世家子,两人压根没仇寇,护送他们出建康城有什么大不了?这桩生意稳赚不赔。   王悦真的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出不去建康了,可如今司马绍说,“你走吧。”简单而随便一句话将他的人生彻底颠覆了。   司马绍瞧王悦那神色,还道王悦不信自己,他低声缓缓道:“放心,只要你办到了,我一定办到。”   王悦想跟司马绍聊聊此事之关系重大,可话没出口他就顿住了,他不信司马绍不清楚。他望着司马绍半晌终于道:“他们二人出建康……很难吗?还需要人护送?”   “不难。”司马绍望了眼王悦,“可我想要你送送她。”   王悦不明白。   司马绍转头望向城外头的雪,良久才道:“她第一次见着你,你救了她,她抢了你的刀,又还给了你,她要杀你,她以为你真死了,剜了眼睛又要去陪你。”司马绍顿住了,低声道,“有些话她这一辈子都没说出来,如今她要嫁人了,你送送她怎么了?”   王悦被这段话绕住了,他懂了,却又好像没懂,“你是说?”   司马绍没继续说下去,只道:“你去送送她。”他压住了心头的怅然看向王悦,对上王悦视线的那一瞬间,年轻的帝王似乎有片刻的失神,来不及掩饰的情绪露了出来,王悦瞧得莫名一愣。   王悦从前嘲弄司马绍,说他是痴情种,他真的是在讽刺他,可如今王悦觉得这话好像误打误撞说中了。他见过谢景望着他的眼神,谢景习惯掩饰情绪,可总有那么一瞬间他也会将情绪流露出来,冷冷清清的眸子里掠过光亮,所有一切都随之黯然失色。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装不住的,你喜欢一个人时,眼睛真的会发光。   王悦愣了好半天,忽然道:“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不留着她?”   司马绍已经恢复了漠然神色。   王悦又问道:“你身体差到这地步了?你究竟怎么了?”   “我自然要为她做打算。”司马绍似乎没打算多说,敷衍过去了。   王悦望了他两眼,不知怎么的也能体会到司马绍心里头的怅然与平静,他没多问,“我送他们走。”   司马绍忽然道:“再问我一遍。”   “什么?”   “刚刚的话再问我一遍。”   王悦一下子思绪没转开,愣了会儿道:“‘你身体怎么了?’”   “不是这句。”   “你究竟怎么了?”   “不是这句。”   “你喜欢她,为什么不留着她?”王悦想了半天才道:“这句?”   司马绍冷淡地望了眼王悦,那眼神像是在望着一个不怎么识相的人,王悦又问了一遍,可他仍是没回答,他转开了视线看向满城的雪,低声道:“你走吧。”   王悦有些傻眼。   王悦退下了。   一直到王悦走出去很远,司马绍才终于扭头看他的背影,他望着王悦走下了城头,红色渐渐远去,又只剩下了白茫茫一片。雪还在下。   老太监望了眼年轻的皇帝,他的眼神有些渺远,这句话王悦不是头一个问的,在他之前,也有个人像他这样大胆的问过皇帝。   “陛下既然钟情于她,为何让我带她走?”   这话除了落魄却又放荡不羁的世家子阮孚没人问得出口,竹林七贤阮咸之子、肯拿金貂换酒钱的阮大公子好像比所有人都聪明,一眼便堪破了玄机。   当时皇帝是怎么回他的来着?   老太监回忆了会儿,思绪忽然一下子明了起来。   年轻的皇帝坐在上头许久都没说话,正当他以为皇帝不会开口了,皇帝低声说了一句话。   他说:“君王之爱,不在高墙之内,而在青云四海。”   史书有言:明皇帝聪明有机断,属王敦挟震主之威,将移神器,帝骑驱遵养,以弱制强,潜谋独断,廓清大昆,改授荆、湘等四州以分上流之势,拨乱反正,强本弱枝,虽享国日浅,而规模弘远矣。   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都尘封在了野史传说中,后人传道晋明帝爱了个女人,又亲手将她送了人。这便是这位东晋明帝除却满晋书的功业外,身后留下的唯一一点香艳传说。 第114章 瓷盆   王悦有些心绪不宁, 他坐在屋顶吹笛子。   雪渐渐化了, 这两日的冬比过去还要冷,天地间一片静寂,他一个人坐在屋顶吹着笛子。   琅玡古曲《南风》, 讲的是《荆轲刺秦王》的传说, 纷披灿烂, 戈矛纵横。   这本是琴曲, 王悦拿笛子吹出来变了许多味道,少了“一去不复返”的悲壮,多了些“萧萧易水寒”的苍凉, 好像刺客缓缓淌过天寒地冻的易水, 又好像黄金台上手起刀落斩下了美人的手。   王悦停了下来, 手里头捏着谢景送他的那支竹笛, 冬夜不知何时又飘起了小雪。他坐在屋顶上不知怎么的又陷入了沉默。   他忽然抬手拍了下自己的脸,让自己回过神来。   院子外头传来拍门声, 谢景瞧了眼手边昏黄的灯,拉开门的瞬间,一个人撞到了他怀中。   “没睡?”王悦顺势就抓住了谢景的脖颈。   “还没有。”谢景被王悦撞得退了两步,他将人揽住了, 王悦身上全是化开的雪水结成的冰,他像是雪里刚滚了圈似的,谢景抬手拍着王悦衣服上粘的雪,“怎么了?”   刚在自家屋顶吹笛子一时失神滚下来栽到雪里的王悦想了下,没说话。   两人在案前坐了。   “我要去荆州。”王悦敲着桌子漫不经心地望着谢景。   谢景似乎微微顿了下, 他尚来得及说话,王悦已经接上了。   “你得跟我去。”   王悦望着谢景的脸,“我想过了,你原本也不想掺和这些事,人在哪儿都无所谓,你得跟我一起去。”王悦又道,“我昨夜想清楚了,我喜欢你,我不会逼你干你不乐意的事,你看戏我也认了,本来这些事也与你无关,不过同样的,我的事你以后别插手。”从今往后,就这样吧。   谢景听见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望着王悦的眼神微微变了。   似乎没什么说的了,想了大半晚上最终想说的也不过这么两句而已,王悦又想了半晌,添了一句,“离庾元规远点,我知道他要赢,但不意味着我服。”   士庶之争已经过去了,士族大获全胜,如今颍川庾氏压与琅玡王氏之间的纠葛是士族内部相互倾轧,这事说到底是王导与庾亮在争夺江东首领,和士庶之争没有半分关系。   王悦已经输了,他也认,但他没说他服。   他永远不服。   “我如今什么都没了,没有什么好怕的,心里头怎么想的我就怎么说,”王悦望着谢景道,“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皇帝不需要我,王家不认我,江东士族少有瞧得起我的,我没路了,不过也没什么,早该料到了。”   王悦又顿了会儿,道:“我打算去荆州,我要找点事干,余下的我还没想清楚。”   谢景终于开口了,简单至极的一句“随你吧”,他没再多说。   王悦盯着他瞧,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开口道:“你得跟我绑在一块,不能松开一点,”他停顿住了,“否则没人知道你要干什么。”   谢景闻声对上了王悦的视线,他的脸色与眼神都瞧不出什么异样,倒也没说话。   可王悦还是瞧得莫名一愣。   外头有风声,王悦转开了视线望向黑洞洞的窗外,小雪下个不停,刚刚沾在身上的雪化开了,濡湿了衣襟吸着皮肤,王悦抬手将湿衣领一点点扯开了,似乎想要透口气。   屋子里本来就静,他一不说话,屋子里静得跟有鬼似的。   王悦忽然回过头去打破了平静,“你这屋子怎么这么冷?”冻得他直抖,谢景平时是怎么住下去的?   谢景伸出手去摸了摸,王悦浑身衣服都被化开的雪水浸透了,他的手顿住了。   炉子里升起了火,王悦坐在炉子边脱了外衫烤火,目光落在那往上窜的火焰上,他正盯着那炉子瞧,下一刻肩被环住了,王悦没说话,谢景拿棉被裹住了他,轻掖了下被角,又将他的手放了进去,王悦回头看他。   谢景没动。   谢景正要把手收回来,王悦忽然抓住了那只冰凉的手,心头涌上说不上来的滋味,良久他终于才问了一句,“冷不冷?”   谢景尚未说话,王悦抬手将他轻轻抱住了,被子裹了上来,他微微僵了下,看着王悦低下头去,轻轻在他手心呼了口热气,手指一点点暖了起来,那一瞬间他扯住了所有失控的思绪才没将王悦按在自己的怀中。   可下一刻王悦从昏暗中抬头看了他一眼。   一股力道从后颈处传来,王悦猝不及防地往前倾,趴在了谢景的肩上,被抱住的王悦愣了下,随即抬手狠狠勒住了面前的人,他终于轻微颤抖起来。   日子在一天天混过去。   王悦已经在着手准备离京事宜了,也没什么东西要收拾的,他如今没公事在身,一身白衣轻松无比,收拾起来很简单。倒是曹淑知道他要去荆州了高兴了好一阵子,她忙又将那十几只大箱子翻了出来给王悦亲自收拾东西,王悦瞧她很是高兴,可又瞧见无人时她坐在那箱子上发怔。   王导一直没表态,王悦也没什么心思去问,他自己的事情都没拎清楚,实在顾不上其他的事了。   王悦今日和谢景说了要在家陪曹淑吃顿晚饭,不过去谢家了,可屋子里头筷子刚摆起来,曹淑又忽然没了胃口,王悦瞧她吃不下去东西,以为她病了,一时有些急,多问了几句,结果给曹淑莫名其妙数落了一顿,他瞧着曹淑红了眼眶,认错都来不及。   曹淑让王悦别整日和她待在一块,多出去打点打点,这今后去了荆州,山长水远的没人顾得上他。   说完一通,曹淑让王悦出门去找找他世叔王彬,说是王彬前段时间打江州回京了,让他去和人打声招呼。   大晚上的王悦又出了门,站在王家大门口,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愣了大半天,他感觉自己浑身开始冒傻气,他去了趟王彬的府上,自从他与王家闹僵之后,唯有王彬对他一如既往,王悦敲开了门,下人忙要迎他进去,下人又道王彬刚去了友人家赴宴,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   王悦没进去,一个人在大街上逛了圈,又怕回去招曹淑不高兴,他想了半天,抬腿又往谢家走,刚一到大门口他的脚步就顿住了。   铺满雪的长道之上,马车放缓了速度一点点停下来,最终停在了谢家大门前。   玄青色的厚幕被揭开,一人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王悦望着雪夜里头那年轻权臣的脸,摸着腰间的玉佩的手顿住了。   庾家大公子,庾亮。   王悦瞧着他进了谢家大门往里走,思索了一阵子,眼神渐渐冷了下去。   他一直好奇一件事,谢景帮庾亮是出于个什么心思?谢景真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颍川庾氏在历史上就干了一件事,与琅玡王家争权,晋明帝之世,南顿王、庾元规、王导在建康朝堂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其后庾亮与王导在长江沿岸州郡有过一场不见血光的权力之争,双方势均力敌抗衡了近二十年,到最后也没分出个胜负。   王悦思索了一阵子,如果说庾亮与皇帝的结盟直接导致了他的雪藏,那么庾氏一族的崛起则是直接造成了外戚势力疯长,新势力崛起,琅玡王家首当其冲,失去了王敦的琅玡王家根基被动摇,王家人的处境将会日益艰难下去。   他在制衡王导。   王悦忽然就回过神了。   这些年来江东鲜少有人敢动王导,不少人针对琅玡王家,可除却刘隗刁协那种孤注一掷没退路的人外,没人敢动王导。衣冠南渡起,王导几乎成了江东政权的象征,好多士族到了江东是要先上王家给王导拜码头的。王敦两次叛乱,搁在哪朝造反不是诛九族的重罪,可王导岿然不动至今。   王悦想了半天没想出些什么东西,静水流深,他忽然意识到,水面底下还有错综复杂的权斗,那是他不曾注意到的。如今可以确定无疑的是,谢景确实在帮颍川庾家,庾亮是难能一见的权臣,可他年纪太轻了,而他要面对的是王导,他的背后是皇帝与陈郡谢氏,这才解释的通。   王悦想起庾亮的脸,忽然觉得他长得还挺耐看的,毕竟是庾文君的亲兄弟,容貌能输到哪里去?他这个儿时同窗啊,才刚刚走上平步青云的路。   书房中。   庾亮望着谢景,两人寒暄了将近半个多时辰,庾亮终于切入了正题。他问了皇帝。   可谢景这次没回答他,他望着庾亮,面上瞧不出情绪。   王悦在廊柱后头静静听着,要进去通报的侍者被他单手按在了墙边,青衣侍从一脸的惊惶。   终于,王悦掩去了眸中的情绪,回过头压低声音道:“别跟他说我来过。”   那青衣侍从不敢点头,憋了好半天才低声道:“外头全是侍卫,大公子一定能知道的,世子,你……”   王悦垂眸思索了片刻,缓缓松开了手,什么也没说。   青衣的侍从不知所措地目送着王悦往外走。   走下台阶那一刻,王悦顿住了脚步,他抬起手,一把用力地掀了那摆在廊下的两只养着兰花的瓷盆。   哐当两声巨响,瓷片溅了一地。   巨大的动静顿时在安静的院子里荡开。 第115章 学堂   王悦走出了谢家大门, 街上冷冷清清。大半夜的他没地方去, 在无人的巷口站了大半天,忽然朝一个方向走去,肩上的雪扑簌着抖下来。   院子里头, 谢景站在阶下望着那一地的狼藉。   庾亮跟着他走了出来, 顿觉奇怪, 他扭过头看了眼谢景, 廊下悬着昏黄的灯,谢景的脸隐在阴影中瞧不清表情。   侍者不敢瞒报,“大公子, 世子、他来过了。”   “他人呢?”   “往外头走了。”   谢景没再说话, 他望了眼庾亮。   心里头正在揣测的庾亮立刻反应过来, 他拱袖告辞, “谢大公子一席话,元规听完颇有多得, 夜深了,元规先行告辞,大公子早些休息。”   谢景没望向他,庾亮早习惯了谢景的冷淡, 他自行行了一礼,拱袖告辞。   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夜里头,谢景望着那一地的狼藉,低声问那侍者, “他往哪里去了?”   “世子没说,只瞧着他往西走了,不准人跟着。”   往西,那不是回琅玡王家的方向。   谢景出了谢家大门,站在雪里头望着西方,思索了一阵子,忽然他顿住了,脸上神色微微一僵。   会吗?   冬日的太学落满了雪,早在年前太学的夫子与学生都回家去了,只剩下零星几个侍卫与洒扫庭除的侍者守着门,空荡的大殿里冷清得厉害,寒气从地下涌上来,谢景往太学里头走,团团松树蓬松如云,偌大的宫殿楼宇在山林荫蔽下如化外之境。   谢景走到了王悦读书时住的那屋子,推门进去,昏暗的屋子里一股灰尘味,架上胡乱摆着翻了一半的怪谈杂书,案前的油灯上浮着层灰,屋子里头的装饰摆设一点没变,一如多年前王悦在这儿读书的样子,谢景望着久未有人踏足的屋子,终于走了进去。   久远的记忆扑面而来,灰尘四起,谢景伸手推开了那扇蒙着厚厚一层灰的窗户,咿呀一声响,松涛声哗一下涌进了屋子,外头大雪如阵,山林云雾混沌。   谢景看了会儿,熟悉的风光让他有些顿住了。   王悦不在屋子里头,谢景在窗边站了一阵,出了门往外走,他在太学中四下转了一圈,没找着人影。   正在谢景思索是不是找错了之时,他忽然微微一顿,他沿着长廊往另一头走去,一直走到后山院落。他的脚步顿住了。   院子的门敞了条半人宽的缝。   那是他从前在太学当夫子时的住所。   谢景推开院子大门走了进去,屋子的门是虚掩的,里头没有光,昏沉沉的一片,谢景一点点推开了门,屋子里头静悄悄的,一股潮湿的灰尘味道,谢景望着房间的一角,竹席平铺在地上,桌案旁书架下,王悦躺在地上蒙着头睡过去了,微微侧着脑袋。   王悦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太学,他没地方去,起了个念头往这边走了。他找到了谢景住的屋子,原本心头回荡着这两日的事,可听着外头松涛声,他莫名便陷入了回忆之中,他靠着那书架上回忆了大半个晚上的过去,手里头摸着谢景送他的那块玉。   从前他在太学读书,谢景在太学当讲官,两人是打过照面的。他十五岁那年从马上摔下来撞着了头,失忆说不上,但有些忘事,印象不深刻的事很多都渐渐忘了,这事很正常,人有许多多余的记忆,在日复一日中人会忘记那些无关重要的。   在他上学的那段时日,谢景于他而言跟路人没什么差别,因而几乎没在他脑海中留下任何印象。后来仔细回忆,才记起那么零星一点,他是喊过谢景“夫子”的,刚刚转过那长廊,他忽然便记起一个场景。   不知是哪年哪月的夜下,他在廊下撞见了迎面走来的谢景,他对穿着玄黑色长衫的谢景行礼,食指漫不经心地转着白玉佩,晃荡出去大老远,他忽然回过头对着仍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的年轻夫子吹了个轻佻至极的口哨,极为下作地喊了一句“夫子”,声音懒洋洋的。   不曾想谢景真的回过头来了,他扭头便走,一下子就转过长廊消失在碧绿青藤后。   王悦已经忘记了这事的前因后果,不知道自己当年为何摆出那副欠抽的样子去招谢景,他想了大半天,依稀记得好像因为是谢景之前教训他来着。王悦回忆了半天没想全,反倒是谢景回过头来望着自己的那场景越发清晰起来,那样漆黑的一双眼,王悦想着,心头不自觉又开始轻轻抽搐。   他有些难受,靠着书架缓缓摩挲着手里头的玉,往事不可追。   他记起庾亮从前也在太学读书,又想起刚刚瞧见的那一幕,忽然有股说不上来的感觉,说白了他心里头不痛快,原想着装没瞧见,后来知道躲不过,干脆破罐子破摔掀东西走人。   他确实是不如庾亮的,王悦这辈子真的鲜少在乎输赢得失,他难得颓丧一次,坐在书架下头想了半天,冻得有些没了知觉,脑子越来越混沌,他没留神竟是靠着书架睡了过去,侧过身时蜷在了地上。   谢景看了睡着的王悦很久,放轻了脚步走进去,一直走到王悦身旁。   他脱下了外衫轻轻披在了王悦身上,屋子里头冷极了,地上潮湿一片,谢景伸出手去,刚一把人抱起来王悦就醒了。   王悦睁开眼望着谢景,他在这里回忆了下大半个晚上的年少旧事,此刻人还昏沉着,一时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在干什么,脱口低低喊了一声:   “夫子?”   谢景低头望着王悦忽然定住了,抱着王悦的手一点点紧了起来。那一刻往事汹涌而来,屋子里头熟悉的摆设让他似乎回到了过去。他有那么种错觉,王悦还小,少年不识人间滋味。   王悦昏沉了片刻,渐渐清醒过来了,第一反应是冷,他皱眉看了眼没说话的谢景,下意识轻轻瑟缩了下。   谢景将人抱住了,“冷?”   王悦冻得不行,点了下头,随即感觉谢景将自己抱得更紧了些,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披着谢景的外衫,至此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了,他望了眼谢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猜的。”谢景望着王悦疑惑又略带茫然的神色,心一点点软起来,低声问了一句,“怎么睡这儿了?”   “坐了会儿,没留意,睡过去了。”王悦似乎有些累,又冷,侧过头埋在了谢景怀中,半晌又道:“怎么,庾元规走了?”王悦觉得自己这话问得阴阳怪气,他攥住了谢景的衣领,手伸进他的衣襟里头取暖。   谢景低头看了他两眼,抱着他往里头走,这是他从前的屋子,他在这儿住了好些年,屋子的摆设都记得一清二楚,他绕过了屏风,抱着王悦在案前坐下,随即感觉王悦的腿缠上他的腰,谢景一顿,他觉得王悦肯定不知道,在这地方王悦做出这种反应于他而言是种如何强烈的刺激。   王悦还真不知道谢景是个什么感受,他吻住了谢景,手相当放肆地往他的衣襟里头伸进去,肩上披着的衣服摔落在了地上,“你和庾元规很熟?你们从前在太学就认识,是吧?”他低低问了一句。   谢景有些听不清王悦在说什么,黑暗中,他缓缓伸出手去,手一点点插|入了王悦的头发,就在这一瞬间,王悦忽然低声喊了道了一句,“夫子。”   那声音低沉又喑哑,有些闹着玩的意味,又有些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谢景的手一下子没能控制住力道,他扯着王悦的头发将人按在了书架上,王悦闷哼了声,谢景立刻感觉到缠在他腰间的腿紧了紧,他的脑子是有一瞬间空白的。   这是他在太学的住所,他曾经孤身在这里住过好些年,看着一个人从九岁长到了十五岁,眉眼一点点长开,身量一日日高挑,稚气褪干净了,少年意气一点点腾出来。他记得王悦从小到大所有的模样,而今一一浮现在眼前,他将王悦压在了书架上,扯着他的头发低头一瞬不瞬地看他的脸。王悦缠在他腰上的腿更紧了,缓慢地蹭着,他听见王悦低低呻|吟了一声。   谢景的眼神终于变了,一潭冰水沸开了。   王悦觉得自己有病,谢景越是失控他越是忍不住想要招他,他非要看着谢景疯了。头发被用力扯着,他轻微挣扎了下,忽然低低喊了一句“疼”。   谢景猛地松开了手,下一刻却看着没了挟制的王悦朝他扑了过来,王悦用力地抱住了他,仰着头吻了上来,一只手果断去扯他的玉带钩,谢景来不及做什么反应,王悦已经屈膝跪在了他腿间,玉佩撞在地上清脆一声响,他看着王悦低下头去。   “王悦!”谢景用力地捞住了王悦,却被王悦反按住了,这是头一回,因为他太过于震惊了。   王悦拽下了谢景的衣带钩,揭开了他的衣摆,他屈膝跪在他腿间,低下头去,“别动!” 第116章 借书   “忍一忍。”谢景低声哄着他,把带着哭腔的王悦压在了怀中,转移他注意力似的,他低声在王悦耳边道:“你小时候来过这屋子。”   “什么?”王悦茫然地看了眼谢景,“我不记得……我……”   “你刚到太学读书时,来找我借过书,你本来要找另一位夫子,可你忘记了他叫什么,路上撞见我就问我要了。”谢景抱住了王悦,望了眼他身后的书架,那时候的王悦才十岁左右,站在书架边够不到书,踮着脚也够不到,他将书抽出来递给他,王悦分明不太想与他多话,道了句谢就跑了,临走前还差点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琅玡王家小世子,自然是谁都哄着,借本书谁会不给?没过两日那本书就丢了,他又在太学里头打劫似的四处转悠着借书。那段日子,一群老夫子们天天商量着要凑钱给他买两个书童,还问过他的意思,谢景想着低头看了眼怀中的王悦,手指在湿软处轻轻搅弄着,白浊顺着他的手往外流。“没事了。”他低声哄着王悦。   王悦过了好一阵子心情才平复下来,衣服穿整齐了,脸上也恢复了些正常神色,被谢景揽着不说话,过了半晌,他轻轻抱住了谢景。他不想睡,这么冷的屋子能睡过去才是奇了。   谢景不愿意松手,干脆就抱着他,他从桌案上翻出蜡烛与火石,怕王悦冻着,他想着要不要出去借只炉子或是棉被披风之类的东西。“你坐这儿等我一会儿,灯我给你留着。”   “嗯。”   蜡烛有些潮湿,火石敲了半天,一星火苗才终于蹿了起来,屋子里一下子亮堂了,王悦坐在他怀中望着谢景好不容易点了灯,正在谢景小心拢着火时,他忽然凑过去将灯吹熄了。   谢景的动作顿住了。   黑暗中王悦瞧不清谢景望着自己的眼神,也不辩解自己在干什么,他忽然低声问道:“我刚刚想起些从前的事,我读书时是不是得罪过你?”   王悦没听着谢景的声音,倒是感觉谢景的手加大了力道,过了许久,屋子才响起一道熟悉的低缓声音,“没有。”   “是吗?”王悦有些不相信。   “嗯。”   王悦望着谢景,眼中一点点暗了下来,思绪转了两圈,又绕回了最初的话题,他低声道:“夫子,我没地方去了,你别教庾元规了,他比我聪明,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你不如教教我,我如今该如何?你们做夫子的,总不能偏心是吧?”   谢景摸着王悦的脖颈将人扯过来些,冷淡问道:“你何时听过我的话?”   王悦轻轻抽了下眉头。   “我没帮他,他走到什么地步与我无关。”谢景随口说了一句,轻轻整理了下王悦的衣襟,他知道王悦不想让他离开这屋子,可这夜里头确实太冷了,王悦怕是要着凉,过了片刻他低声问道:“你不是过两日要去荆州了?东西收拾好了吗?”   王悦望了谢景一阵子,低声道:“你真的跟我去荆州?”   “嗯。”   “你帮庾亮是为了制衡王导?”   谢景的手忽然一顿。   王悦接下去道:“你最近在干什么?”   谢景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王悦又瘫在了他身上,他终于开口缓缓道:“不懂你在想什么。”   谢景低头望着王悦,揉着他的头发没说什么,有些事说出来确实有些匪夷所思,又有些不知所谓,他的确没帮庾亮,他是在帮他自己,他想带王悦走,许多年前他就想要这么干。琅玡王家拦着他,他只能出此下策。   历史上王悦的人生轨迹太过异常,年少病逝,死因不明,而王悦已经过了弱冠之年,很多事他等不及一步步慢慢来了,王敦之乱前,他已经同王导谈过,没谈拢,那时王悦自己也不愿意走,王敦之乱后又因为司马冲节外生枝,他耽误了太多的时间。   他是真的想过,把王悦带回去关起来算了,这念头沉浮在心头好些日子,至今仍不时跳出来,他在这件事上为数不多的耐心快被耗干净了。   即便没有司马绍给他让路,他也会带王悦走,豫州与荆州并无差别,出了建康,他便多了许多把握。黑暗中,谢景望着王悦良久,终于低声哄道:“听话,让我把灯点起来。”   “你随意。”王悦清楚谢景的脾气,多大的火气他也让你憋回去,这是种本事,治他这种人有奇效。王悦深吸了口气,沉住了气。   谢景点灯的时候,王悦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屋子里确实冷,地上冒着湿气,烛火起来的时候,他撑着谢景的肩膀扭头四下随意望了圈。   屋子的摆设简单至极,一眼看去空荡荡的,比他从前在太学住的那屋子冷清多了。王悦的力气已经恢复了些,站不起来,胳膊至少能抬了。   王悦回头看向背后的书架,忽然想看看谢景当年都看些什么东西,随手从上面抽出本书,积了好些年的灰尘一下子抖落开来,他直接呛住了,“咳!”他立刻将那书扔了出去。   谢景点着灯闻声看向他,王悦抬手轻捂住了他的嘴,“灰太大了,别闻!”   谢景静静望着低下头去的王悦。   等到灰尘稍微散去些,屋子里又恢复了平静,王悦这才抬头看向谢景,昏黄烛光下,谢景正望着他,瞧不出是个什么意思。他看了谢景一会儿,收回了手,低下头随意地轻拍了两下身上的灰尘。   “王悦。”   王悦抬眸看去。   谢景抬手扣住了他的脑袋,低头吻了下去,王悦立刻别开了头,他侧过头去,抱着谢景的脖颈吻着他的脖颈一点点往下,手攀上了他的肩。   热气轻轻喷在脖颈中,那一瞬间谢景脑海中闪过许多的场景。   学堂里假装读书的少年竖着书,盘着腿支着下巴睡了过去,他从窗外走过,停下了脚步,看着他一下又一下点着头倒了下去,摔在地上时少年突然惊醒睁开了眼,一抬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那双清亮的眼就这么瞧进了他的心里头去,连带着那年夏日浓郁的翠荫,明晃晃的日头,还有朗朗的读书声。   年少旧事风流云散,那一瞬间谢景是真的觉得这日子平静安稳下来了。 第117章 妾侍   谢景收着了一封书信, 说是拜帖, 可全篇没有丝毫的客气意思。   曹淑约他一叙。   谢景将那书信放下了,诸事虽说不顺,但已经有了渐渐平息下去的意思, 只要王悦离开建康, 剩下的事便简单了。曹淑此刻约见他, 怕是王导与她说了些什么, 此次会面有节外生枝之嫌,若是换做别人,他不会理会, 可这人毕竟是王悦的生母。   谢景去了, 两人会面的地点是青疏台。   王家主母坐在屏风后头望着世家公子, 谢景开口的时候, 她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厌恶之色一闪而过。说来王谢两家并无渊源,两家人也鲜少打交道, 她对谢陈郡并无了解,可她打从当年第一眼瞧见谢家这位大公子起,心里就没怎么舒服过。母性使然,她忌惮着一切对王悦有威胁的东西, 当年在太学撞见过谢景望着王悦的眼神,那眼神她恶心了很多年。   王悦那年才十岁,样貌像个小姑娘,清秀极了。中原许多世家大族流行养娈童,有人就偏好玩弄乳臭未干的小孩, 衣冠南渡,中原权贵的风尚流到了建康,那一段时日这风尚不知怎么的在建康疯狂流行,将门出身的曹淑对这种癖好深恶痛绝,瞧见谢景的眼神立刻想到了这上头去,不由得遍体生寒,她是个母亲,这种事落到王悦头上她会疯的。   她把这事同王导说了,王导倒的确去仔细查了,回来同她说没这回事,教她放心,那是陈郡谢家大公子,江东这一代后辈里头数一数二的人物。曹淑失去过一个孩子,对王悦极尽溺爱,这事王导最清楚,平日里便曹淑喜欢疑神疑鬼,王导没把这事放心上。   后来便出了五年前那件事,谢陈郡落了残疾。   对于这事,曹淑当年还后悔过一段时日,谢家却一直没什么动静,她下意识觉得是谢家人因为不敢得罪王家,斟酌再三终究是选择忍气吞声。她心中难得有些愧疚。   而今得知谢陈郡同王悦之间的事,这点愧疚终于荡然无存,她当年没看错,她只后悔没在谢陈郡重伤时干脆给他个痛快,让他把王悦害成了如今这副样子。她低头抿了口茶,掩去了眼中的冷意。   她望向屏风外头坐了半天的谢景,终于缓缓道:“我今日来是找谢家大公子商量件事。”   “夫人但说无妨。”   两人心里头都知道没有遮掩的必要,开门见山便好,曹淑也没有那磨蹭的耐心。   “我听闻谢家大公子尚未娶亲?我想给你说桩婚事,对方女儿是太原王氏公卿之女,年方十四,俊俏极了,见过的人没说不好的,我去替谢大公子问过了,人家女儿说是愿意。”   曹淑并不清楚陈郡谢氏是个什么底细,谢家这些年太低调,王导虽同她说谢家人如何如何,但她一直就把谢家当建康三流门户看待,她此时对谢景难免轻视。在她眼中,这桩婚事是谢家高攀。   谢景听了这一席话,没什么反应。此事无解,曹淑性格使然。   曹淑见他不说话,道:“那便这样定下了。”   “夫人,不必了。”   曹淑冷淡地望着屏风后头的年轻世家子,“哦?谢大公子这意思是,你瞧不上?”她似乎笑了下,见谢景不说话又道,“无妨,我这儿还有些其他的,谢大公子好好选选。”   谢景看着侍女摔到他面前的册子,依旧没什么反应。   曹淑道:“还是看看吧,自己不想选,你可以帮着长豫选选。”   谢景终于望了眼那屏风后头的曹淑。   曹淑径自缓缓说下去,“长豫从前同我说,他喜欢俊俏的,心地要好,他喜欢过一个这样的,天天在我耳边念叨,说人家多少好看多少知书达理,好似全天下的好都给他那心上人占去了,还说这辈子非她不娶,我瞧不上他那意中人,他直接在我跟前打滚,说我若是不答应,他就去投河,要去上吊,逼着我说他那心上人天底下第一好。”曹淑说着自己也轻笑了下,“可惜了,郎才女貌,本该是桩佳话的。”   谢景没说话。   曹淑将杯子放下了,“他那意中人后来跟别人成亲了,他一个字都不说,心里头难过极了,我安慰他说那意中人没什么好的,他点点头,可我如何会不知道呢?在他心里头,那女子永远是天下第一好。世事难料,若是当年这事成了,说不准两人儿子都有了。”   谢景依旧没说话。   曹淑望了眼谢景,缓缓道:“太原王家那女儿,年方十四,长得酷似庾皇后少年时,长豫昨日瞧见她,直接看愣了,失手摔了只杯子,我说他一天到晚净惹笑话,他只顾着盯着人瞧,连我说什么都听不见了。”   谢景终于伸出手去翻了下面前的册子,最终视线落在一张画像之上。   工笔仕女图,太原王家那女儿,神态倒是瞧不出来,这身打扮确实与年少的庾文君有几分相似,谢景望了一会儿,没说话。   曹淑忽然笑了下,“谢大公子,你觉得这婚事如何?”   过了许久,谢景终于开口了,“夫人,王悦二十多岁了,许多事要问过他的意思,夫人与丞相能护着他一时,护不了他一世。”   “谢大公子这话是盼着我死?”   谢景无言地望了眼曹淑,曹淑不是王导,此事无解。   曹淑笑了,“我的确护不了他一世,我还能活多久,我护多久,我活着一日,别人休想害他。谢大公子,我奉劝你一句,你也算是家世清白的世家公子,给自己寻门亲事是正事。”   谢景没再说话,望着曹淑起身离开,眼中一点点冷了下去。   “夫人。”   他忽然开口唤住了往外走曹淑。   曹淑闻声回头轻轻看了他一眼。   谢景良久没说话,终于低声说了一句,“雪天路滑,夫人路上当心。”   曹淑望着谢景看了会儿,似有异样,她轻轻嗤笑了声,扭头往外走。这般手段,难怪哄得王悦五迷三道。   王悦正在院子里跟那太原王家小姑娘面面相觑,他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说好,曹淑勒令他在这儿坐着,他只能在这儿坐着。他看着对面那同样不说话的太原王氏之女,怎么瞧都觉得瘆得慌,这姑娘长得确实有几分神似庾文君,曹淑上哪儿找来这么个人?   庾文君的眉眼长得不算艳极,贵在那股冷清气质,这小姑娘也是,一副清冷眉目。   而且她怎么瞧都不会是十四岁吧?没个二十多也该有个十七八?   王悦正琢磨,那小姑娘忽然起身给他跪下了,王悦一惊。   “世子,妾身非太原王氏之女。”   王悦愣了下,扶着那姑娘的手一顿。   得知了前因后果的王悦觉得太原人花样挺多的。这是个假的贵族之女,真太原王氏之女不愿意嫁他这么个王侯贵胄,跟一个卖草鞋的穷书生私奔了,路上给他换了个便宜买的歌姬坊丫头,难怪画像上的太原女儿神态不似庾文君,这面前的姑娘却像极了。这压根是一出狸猫换太子。   这姑娘今年二十了,与他同年出生。   王悦突然有些担心曹淑,曹淑本就谁都瞧不上,好不容易万中挑一,这要给她知道换了个歌姬坊红场女子过来,曹淑要活活气死。   正想着,曹淑回来了。   王悦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瞧见她狐裘上落着雪,忙上去给她把雪拍了,曹淑望着他脸色一下子柔和了许多,小声问道:“谈的如何?”   王悦心道“您还是别问了,我怕您气死”,他嘴上说着“还好”,把曹淑扶进了亭子里头。   曹淑一听“还好”二字心头跳了下,王悦敷衍的时候一般不说“还好”,说“还好”那便是有苗头。她多看了两眼那低头不语的太原女儿,忽然笑开了。她扭过头吩咐侍女道:“去给女公子换杯热茶。”   那狸猫小姑娘看了眼王悦,王悦示意让她先喝着,别出声。   曹淑一瞧两人这眉来眼去的,不说话了,她抬手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对着那姑娘低声道:“别怕他,他就是瞧着凶,没出息的很。”   狸猫小姑娘轻点了下头,曹淑望着她轻轻笑了起来。   王悦在一旁看得有些莫名发怵。   曹淑这才看向王悦,缓缓道:“我今日见了谢陈郡。”   王悦一顿,猛地回过神来望着曹淑,“什么?”   “路上撞见了,便同他聊了几句,觉得他年纪不轻,是时候该成家立业了,又跟他多说了会儿话。”曹淑望着发愣的王悦,又道:“他人不错。”   王悦诧异地望向曹淑,“你觉得他不错?”   曹淑点点头,“谢家长子啊,你那时候还小,他少年时在建康有些名声,谢陈郡这名字便是这么来的。”她对着王悦道,“他们谢家就指望着他光耀门楣了。”   王悦一时语塞,谢景活得跟个餐风饮露的神仙似的,指望他光耀门楣?他不食人间烟火的。   曹淑望着王悦没再说话,又回过头去跟那太原女儿聊天,还要将王悦赶走,说是要她们二人要说些姑娘家的体己话。   王悦握着杯子的手差点没端稳。   王悦正往外头走呢,曹淑忽然回过头来朝他说了句话,“今日别出门了,留在房中,我同你有些话要说!”   王悦点头应下了。心中却不由得疑惑,曹淑今日心情不错啊,也不知谢景与她说了些什么。   走出院门的时候,王悦撞见了个人,雷夫人,王导唯一的妾侍,王恬的生母。她立在外头,望着唯一的池子不知是在瞧什么东西,似乎是在等曹淑召见。王悦与雷夫人没什么交情,他对上一辈人的恩怨不知情,只知道王导这妾侍在外头不怎么低调,被蔡谟戏称为雷尚书,可她在家中却是低调的很,多年来与曹从未起过争端。   天气有些冷,王悦瞧着雷夫人穿得挺少,多看了她两眼,那雷夫人瞧见他有些惊喜,忙上来给他行礼。   王悦将人扶了起来。   “世子,夫人可是回来了?”   “嗯,刚回来。”王悦问道:“你有事?”   “我早晨同夫人约了时辰见面。”   “早晨?”这都快晚上了,王悦肯定曹淑是给忘记了,对着那雷夫人道:“她怕是忘了,派人进去通报一声,别在这儿等了。”   那雷夫人点了下头,对着王悦轻轻笑了下,“世子要成亲?夫人说请了太原家女公子过来,邀我一起给世子瞧瞧呢!”   王悦心道原来这么一回事啊,他对着那雷夫人道:“我没有成亲的打算,我这辈子不娶妻。”   雷夫人相当诧异地望了眼王悦,竟是连要说什么都忘记了。   王悦没多解释,对着她道:“不好意思,我这头还有些事。”   雷夫人忙道:“世子你快去吧。”   王悦点了下头,没多在意,转身往外走。   雷夫人瞧着王悦走了,过了许久,她终于往那院子里头走去,侍女没有拦她。这王家的侍女都知道她是谁,没人会拦她,她在外头等了一天,无非是她自己时刻铭记尊卑二字。她从前便是曹家的侍女。   一进去那院子,她听见曹淑拉着个贵族小姑娘说些体己话,正要笑着打招呼,听见曹淑与那小姑娘说话。   “太原王家到底是大户人家,养得出这样标致的女儿,秋娘,放心在这儿住下,这以后便是你的家了,缺什么只管跟我说便是。”   “夫人,我……”   “别怕,有话但说无妨。”   “秋娘幼年一直寄住山寺,不懂规矩,怕在夫人与世子跟前失了礼数。”   “无妨。”曹淑抬手替那小姑娘扶了下簪子,“一瞧你这样子便知你是太原王家女公子了,这些繁缛礼节你不必理会,下人才需时刻铭将尊卑记在心里头,像你这般标致的女公子,只需日日喝茶赏花读书便好。”她说着轻轻笑开了,她今日心情确实是不错。   雷夫人站在外头树荫下,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了。 第118章 曹淑   王悦那头外镇荆州的文书已经快批下来了, 曹淑却让他先等等, 王悦知道她舍不得自己,又想着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能回来,什么事都依着她。他隐隐约约猜到了些, 曹淑是想让他同那位太原王家女儿成亲后再走, 她想给自己铺一条坦荡安稳的路。   王悦明白曹淑的意思, 却不能够答应她。   这些日子曹淑夜夜找他说体己话, 王悦都一一听着,这辈子他能从着曹淑的他都从着,唯独这件事, 他不能够答应。   他有病, 他宁可跟谢景相互折磨到死, 他也不愿回头。   这些日子曹淑时不时就要找他谈天, 王悦好些日子没出门,也没见谢景一面, 好不容易等到今日曹淑出门了,他打算去见一见谢景。他去谢家走了趟空,王悦初闻这消息都有些愣,谢景竟然不在家?   青疏台。   曹淑带着那太原王家小女儿看雪景, 又教她在亭中烹茶,狸猫小姑娘被王悦指点过了,应对曹淑时稳如泰山。曹淑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秋娘,你过来。”   小姑娘回回听见曹淑喊自己“秋娘”都止不住有些心悸, 她告诉过王悦她的名字,王悦当时一口水直接喷出来了,哆哆嗦嗦地嘱咐让她千万别给曹淑说,小姑娘真名叫“红牡丹”,姐姐妹妹们叫“红樱桃”、“红珊瑚”、“红石榴”,江北红场四朵金花。   王悦抿着唇久久都没说话。   小姑娘收回思绪,微微笑着朝曹淑走过去,“夫人。”   “我今日请了位世家公子过来。”曹淑望着她道,“你待会儿见见他。”   小姑娘轻笑着点了下头。   她正烹茶,水雾腾上来,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来,她隔着水雾回头望了眼,忽然愣了下,好俊俏的世家公子。   谢景望着那张与庾文君七八分神似的脸,脚步顿住了。   曹淑看了眼没说话的谢景,轻轻搁下了手里头的杯子,忽然笑了下,“秋娘。”   小姑娘立刻回过神来,朝着曹淑走过去。路过谢景时,她没忍住多看了他一眼,状似好奇,实则是多欣赏了两眼。这年头俊俏成这模样的世家公子可不多见,建康城确实让人大开眼界。   谢景望着她的走路仪态,不止是神似,一举一动都有些庾文君少年时的影子。他忽然就没说话。他没想到会这么像。   曹淑心情不错,招呼谢景坐下,王悦不知道的是,曹淑这段日子时常邀谢景出门会面,或是青疏台或是秦淮江边高楼。   曹淑什么都对着谢景说,甚至要给谢景张罗婚事,又道“我若是有你这么个儿子便好了,王悦有你这么个兄长,他要少走许多岔路。”,昨日又道“太原王家那女儿生的确实标致,王悦时常与她在树下说些悄悄话,还非躲着我说,我瞧他是喜欢上了,我明日将人带给你瞧瞧,你给他把把关如何?”   曹淑望着对面一言不发的谢景,开口缓缓笑道:“谢家公子?”她笑了下,“秋娘,你把他当长豫的兄长便好,这以后便是一家人了,你上前去给他奉杯茶,喊一声‘兄长’。”   谢景没说话,小姑娘上前给他沏茶,动作行云流水。谢景望着她的手忽然顿住了,他望向面前微微低着头的文静女子。   小姑娘心头对王悦千恩万谢,昨日曹淑说听闻她通晓茶道,要带她去烹茶,她当时微微一笑,回头吓得她连夜去找了王家世子问对策,王悦教了她大半个晚上的茶艺,她觉得那口井都快给两人舀干了。   没听见曹淑说话,她松了口气,抬头看了眼谢景,低低道:“兄长请用茶。”   谢景没伸手去接。   小姑娘微微一愣,不明所以,慢慢又将茶杯放下了。   曹淑望着谢景,忽然笑了笑,“谢大公子,怎么了?”   谢景没说话,抬眸望了眼曹淑,那眼神看得曹淑心头微微一跳,说实话,好些年没给个后生的眼神镇住了。   亭子里头一下子静了下来。   曹淑身后的中年侍女忽然轻轻说了句什么,曹淑回头看她,那侍女是曹淑陪嫁时带过来的丫头,一直没出府,她对着曹淑道:“大小姐,那小孩长得好像小世子啊!”   曹淑顺着她的视线望了眼,青疏台下有几个小孩在扑腾着打闹,其中一个骑着小山羊的小孩不小心跑到了这亭子外头,捂着嘴不敢说话,曹淑的眼忽然亮了起来,“这确实有几分相像啊!”   王悦小时候便长这样,小团子似的,那副五官尤其相似,曹淑乍一眼瞧去还真当瞧见了小时候的王悦,亲切极了。   谢景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一瞧清楚那小孩的五官,他忽然蹙了下眉。   曹淑似乎要起身,谢景忽然开口道:“夫人。”   曹淑望了他一眼,没做搭理,她对着一旁的老侍女道:“去,问问是谁家的孩子。”   那老侍女笑道:“是。”   谢景望着那老侍女往下走,忽然陷入了沉默。   老侍女望着那抓着山羊家的小孩,将人领到了一旁去,远远瞧见有人寻过来,也是个侍女模样的,她随口便道:“好俏的小公子,不知是谁家小郎君?”   “琅玡王家六公子。”那侍女对着老侍女笑笑,轻喊了声“小奴”,她伸手将小孩抱了过来。   名唤王荟,字敬文,小字小奴的琅玡王家小公子啪一下抱住了那侍女,回头偷偷看了眼那老侍女,老侍女一下子就愣住了,这副样子真的像极了幼年的王悦,“琅玡王家六公子?敢问是哪一房的小公子?”   年轻侍女尚未说话,小孩自己趴在侍女怀中低声道:“是丞相大人。”他说这话忽然一下子将头埋到那侍女肩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轻轻笑起来。   老侍女彻底愣在了当场。   哗一声巨大声响,曹淑直接掀了面前桌案上的茶壶,她盯着面前的老侍女,“你再说一遍?”   老侍女的脸色有些难看,缓缓又道了一遍,“三公子王洽,字敬和,四公子王协,字敬祖,五公子王劭,字敬伦,六公子王荟,字敬文。”   谢景望着曹淑,那名唤秋娘的女子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给曹淑让路,曹淑起身往外走,谢景心知拦不下,望着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的曹淑没说话。想到曹淑将门出身,他终究是起身跟了出去。   曹淑领着侍女下去,直奔那群小孩,那年轻侍女一瞧见曹淑的打扮,慌忙立刻跪下了,“夫、夫人?”   “这是王导的儿子?”曹淑冷冷望着那惊惧的小孩。   那年轻侍女说不出话来,紧了下手,掩去了眼中的情绪,她抬起头慌张道:“夫人饶命!求夫人放过小公子们!求夫人放过小公子们!”她说着直接对着曹淑磕头。   曹淑命人将几个孩子拖过来,她盯着里头最像王悦的那个瞧了许久,忽然笑出了声,“像!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小孩吓得不轻,看着曹淑伸过来的手,忽然就哭了,曹淑望着那张与幼年王悦相差无几的脸,一个耳光竟是甩不下去,她忽然笑道:“你母亲是谁?你母亲人呢?”   小孩立刻哭闹起来要母亲,吓得直往侍女怀中躲,那侍女也哭了,紧紧地抱着小公子,一遍遍磕头说着“求夫人饶命!”   曹淑觉得她这些年活成了个笑话,她这二十年来,竟是活成了个笑话!   曹淑后退了两步,“人还能是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吗?说!他们的母亲在哪儿?”她冷冷盯着那跪地磕头的侍女,“说出来,我留你条活口。”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人、人在城西别院!夫人!”那小侍女说着话,不由得朝一个方向看了眼。   树后头站了个脸色惨白的女子,曹淑瞬间领会过来,这么群孩子出门不可能单只有侍女,她猛地喝道:“把她拖过来!”   那女子顿时摔在了地上,一个小孩顿时哭嚎起来,“母亲!母亲!”   那女子被人拖拽了过来,她慌忙跪在了地上,“夫、夫人饶命!”   “这是他的孩子?”   黄衣女子顿时伏地颤抖起来,“夫人饶命!”   “我问你话?这是你跟他的儿子?”   “夫人!”那黄衣女子顿时痛哭出声,“夫人,琅玡王家不能绝后啊!你饶诸位小公子一命!夫人你杀我们便是了!可丞相、丞相不能绝后啊!”   曹淑浑身一震,“绝后?”她忽然大笑了起来,看向一旁的老侍女,“绝后?他是嫌我这么些年不会生儿子了?我给了他一个儿子,芸娘,我给了他一个儿子!长豫身体不好,大夫说要早夭,我抱着我儿子大雪天坐在夜里头哭,他父亲逼他,我让他另娶了一房又送了他一个儿子,如今他说绝后?他绝的哪门子后?”   那老侍女顿时红了眼睛,“大小姐,大小姐你别……”她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忙上前来扶曹淑。   曹淑拂开了她的手,猛地低头看向那女子,把女子吓得直接伏在了地上,曹淑盯着她看,问道:“城西别院在哪儿?”   那女子已经吓得说不上话来了,曹淑的杀意太重。   曹淑一字一句又问了一遍,“城西别院在哪儿?”   还是那年轻侍女爬过来哭着说了个地址,断断续续地差点让人没听清。   曹淑转身便往外走,她浑身发软,甫一转身雪地路滑差点摔在地上,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谢景及时伸出手扶了她一把,她忽然重重挥开了他的手,“滚!”她没站稳,踉跄了两步,被那名唤“芸娘”的老侍女扶住了,她盯着谢景的眼睛,“你算什么东西?滚!”   曹淑直接往城西别院走,腰背笔直。   谢景望着她的背影,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王悦与王导差不多同时收着的消息,王悦是从琅玡王家冲出来的,王导是从尚书台立刻赶回来的,王悦离得近,先到了城西别院,一推开院子的门便瞧见那被曹淑当成太原王氏女儿的小歌姬立在门外头往里头看,她旁边站着不说话的谢景,王悦冲了进去。   “母亲!”   曹淑静静站在一片混乱之中,没人敢碰他,一群拿着不知道什么刀的侍女被守在别院的王家侍卫死死拦住了,一群女人躲在角落里尖叫不已,屋子里头有血,王悦猛地喝了声,“全给我住手!谁再动一下试试!”   曹淑闻声顿住了,她回头看去,王悦刷一下扯开了那些侍卫走上前去,“母亲!”   曹淑突然摔在了地上,她笔直地摔下去了,王悦甚至都来不及扶她,曹淑直挺挺地摔在了他跟前,“母亲!”他猛地蹲下去扶曹淑,手足无措地去看她身上有没有伤,“母亲!”曹淑忽然抬手抓住了他的手,她一把用力地将王悦抱住了。   王悦心神剧烈震动起来,他抱紧了曹淑,“没事了!没事!”   “杀了她们。”曹淑攥紧了王悦的领口,一句话说得声音极低又极重。   王悦抬眸看向角落里那群慌乱的女人,他一点点抱紧了曹淑。   王导赶到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他哑然无话,望着那摔在地上的狼狈女人有些愣住了,这么些人里头,最显眼的该是一身朱衣的王悦,可他头一眼瞧见的却是曹淑,满屋子的人,他一眼就找着了曹淑。   那一瞬间他莫名回忆起了年少初见时,一身骑射朱衣的曹家大小姐往屋子里头走去,他追上去,绕过了屏风,那曹家大小姐回头随意地望了他一眼,两指卷了下珠帘。   珠子撞在一块的叮当声响,他至今犹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 曹淑:离婚吧   王导:我其实是个占有欲超强的霸道总裁言情男主   曹淑:…… 第119章 后悔   王悦是知道王导在外头养女人的。   这事在建康权贵圈子里并不是什么秘闻, 早在多年前就传开了。南士蔡谟曾讥讽王导惧内, 嘲弄的便是他在外头偷养女人之事。曹淑平日里对王导管教甚严,年轻时,她将王导的近侍一一检查过去, 连男子都不放过, 建康权贵大都知道这事, 大家只当王导在外头养女人是因为受不了家中悍妇。   没人敢捅到曹淑这儿罢了。   王悦十六岁那年, 他知道了王导在外头养女人,还有了儿子。   他赶到城西别院,看见了一大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 握着刀的手都在抖。   他同王导起过极为激烈的争执, 他要去告诉曹淑, 王导当着王氏列祖列宗的面给了他一耳光。王导端了一辈子的架子, 头一次动手,打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袖中的手不住颤抖。   “你要逼死她?”   王悦听见王导这么问他。   琅玡王家这一代子嗣太单薄了,王敦无后,王导膝下只有二子,唯一的嫡子又是这么副德性, 子嗣单薄,王家根基极容易动摇。   那是王悦最不想回忆的一年,那一年中,许多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庾文君嫁入王室, 他同司马绍决裂,王导在外头畜妓,他这辈子顺风顺水惯了,一次忽然遇上这么些事,胸口的火猛地烧起来却又无处发泄,头一次尝到了走投无路的滋味。   还是王敦同他道,来我这儿吧!闯出一片天下来,再也不用受制于人。   王悦这才去了军营,羽翼渐渐丰满,若王敦当年没有伸出手来拉了他这把,他不知道在哪座歌姬坊烂成了一滩泥。   那是他头一次知道有些事得忍,为了曹淑他也得忍。   此时此刻他站在曹淑面前,生生受了那一耳光,他慢慢屈膝跪下去。   “你知道?”曹淑望着跪在地上的王悦,那一个耳光甩过去她整只手都震麻了,她问道:“你跟着他一起瞒着我?王长豫!这些年你同他一起瞒我?!”   王悦低头不语,曹淑这一耳光有些重,他嘴里起了血腥味,耳边一片轰鸣。   曹淑不可置信地望着王悦,“你早知道他在外头有儿子?大半个建康城全知道王导在外头养了群女人生了堆儿子,唯我一人不知道?你跟着外人一同看我笑话?”   王悦想解释,可是他一抬头望着曹淑崩溃的样子,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如今才明白了谢景当日的心境,明白了谢景为何要杀司马冲,有些事他宁可让它烂在地里,也不愿意它见了光。   王家院子里,他跪在曹淑面前,瞧着曹淑红了眼睛,自己眼里头也冒出猩红色。   曹淑什么都知道了。   这二十多年来,她是真的活成了个笑话,全建康城的笑柄不过如是。她要了一辈子的面子,到最后她儿子和丈夫亲手撕掉了她的脸,一点脸皮都没给她留,她后退着往回走,忽然猝不及防地摔在了台阶上,她跌坐了下去,满头满脸的尘。   王悦觉得痛苦,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他宁可曹淑再扇他两耳光。   曹淑坐在地上想了想,忽然笑开了,彭城曹家大小姐光鲜亮丽了一辈子,心比天高气傲如虹,这也瞧不起,那也瞧不起,一辈子只到头来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那一夜,王导站在紧闭的院门外,对着大门久久无言。   若是搁在少年时,曹淑早走了,大路朝天,一别两欢。   可如今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人都老了,白发丛生,许多事终究只能是这样了。   曹淑自从那一日起似乎变了许多,日子还是照样过,王家主母依旧端庄贤淑人如其字,她的心境究竟如何没人再能知道,外人瞧去,她还是从前那副样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佛堂念经看书,无非是说的话少了些。唯有她自己知道,她是真的累了,许多事学着不去在乎了。   王导时隔半月终于走进了那院子,夜半时分,点着灯院子里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砸碎了。   那一日曹淑院中究竟生出了什么事没人知道,王家下人瞧见王导从院子里走出来,手上有血。   王导心里头知道,曹淑心里头还是有在乎的东西。   曹淑在乎王悦,她什么都能不要,什么都能不在乎,她不能不在乎王悦,儿子是母亲的命。   王导在书房坐了大半晚,快天亮时,他吩咐王有容去谢家送一封信,他敲开了曹淑的门同她说了件事,有关王悦的前程。   谢景收着了那封信,只扫了一眼,他就顿住了。   王导在砸他的局,一切全部都要推倒重来,风平浪静之上顿滚烟尘,已经平息下去的事又被掀了出来。王谢两家掌权人的默契从此刻起,彻底分崩离析,与之溃散的还有王谢两家的相安局面,所有的平静终于荡然无存。   王导倾轧朝堂这么些年只有一个目的,“维|稳”,如今他与这条路背道而驰,全然不顾背后虎视眈眈的颍川庾家,他要将王悦扯回去。   谢景去了王家,他敲开了王家大门。   王悦在堂前与王导不知说些什么,王悦的脸色有些阴沉,一回头瞧见被下人迎进来的谢景,眼中诧异一闪而过。   王悦先前正在同王导吵曹淑之事,王家有人觉得既然曹淑都已经知道了这些事,不如将外头这几房女人和小公子迎回王家来,终究是王家的血脉,不能流散在外头。王悦闻声直接当场踹翻了桌案,那桃木桌案直接给他踹裂了。   王悦自己知道他在朝堂上早没了地位,背后也没有依仗,瞧王导之前的态度,他俨然是王家的弃子,可火气上来了,他管得了这么多?王导若是当着曹淑的面将那几房妾侍领回来,他能将祠堂一把火烧了。   他正火着,一转头便瞧见了走进来的谢景,这段日子没顾得上曹淑之外的事,他乍一眼瞧见谢景有些愣。   许久没说话的王导终于对王悦道了一句,“我给你个机会。”   王悦看向他,皱眉道:“什么?”   王导望着谢景,三个人头一次汇聚一堂,气氛忽然诡异了起来,王悦皱了下眉看向谢景,似乎在询问些什么,谢景却没有望着他,谢景正望着王导,一双漆黑的眼里头照不见任何的东西,王悦从未见过谢景这种眼神,那股陌生的气势让他怔住了。   他如今才隐隐回过神来,谢景确实没把他放在眼里过,这朝堂真正能与之棋逢对手的,从来都是王导之流。这帮人才是真正的国手,余下的人不过是棋盘上的走卒,王敦死的那一日,他便懂得这道理了。他只是没想到能亲眼瞧见这场景。   出了什么事?   王悦正想着,王导开口了。   “今日你同他断干净了,回来做琅玡王家的世子,你还是我的儿子,从前你有的,会一样不少的回到你手上,地位、官衔、权势、还有你的志向,你不是不甘心吗?我如今给你个机会,一展你平生抱负。”他望了眼谢景,低声缓缓道,“颍川庾家算什么东西?”   王悦忽然顿住了,他有些没反应过来。   王导对着谢景道:“谢大公子,我想过了,今后百年自有百年的造化,不必强求,将来王谢两族的事便由后人去操心,如何?”   王导这话的意思很清楚:这笔买卖我不干了。   今后若是琅玡王家真的衰败了,陈郡谢氏权倾朝野,你非得整王家,那也是王家的造化,左右那时候我也死了,你弄死王悦也无妨。死了还清静。至于其他王家人,顾不上了。   谢景望着王导没说话,事态失控了,王导平生确实太难得糊涂一次,此事之错综复杂绝对三两句话能道尽的,王悦若是回去,江左士族中间将掀起一阵极大的动荡,王悦根本不可能回去了。   “丞相,朝堂诸多事本该慎重考虑。”   “我少说还能多活个二十年,这些事便不用谢家公子挂心了。”他缓缓接下去道,“倒是谢大公子自己该当心些,谢大公子绝了寒门的路子,扶持颍川庾氏打压王氏一族,路都走到这一步了,怕是回不了头了。”   王悦正要问什么,王导平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他将说过了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今日你同他断干净了,你还是我的儿子,从前别人从你手里头拿走的,我会一样样还给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做你没做完的事。你还是这琅玡王家的世子。”他知道王悦有野心,他太了解他自己的儿子了。   明知输了也要往前走,有如浩然气,有如快哉风,活这一世非要问个什么东西出来,这才是他儿子。   王导望向王悦,“想清楚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而今回头还来得及,日后羽翼钝了,一切都迟了。”   王悦原本没有选择的余地,而今他有了。   王悦顿住了。   谢景忽然去拉王悦的手,王悦浑身微微一僵,谢景眼神终于变了,他低声道:“王悦。”   王悦回过头看了他一会儿,脚步声在耳边响起来,王悦回头看去。   曹淑从帘子后头走了出来,那样子不知是听了多久了,王悦一下子顿住了。   曹淑没看王导,望了眼王悦,示意王悦跟她过去。   王悦顿了半晌,微微挣开了谢景的手,跟着她走了过去,两人转过了隔间,脚步声还近,一记极为响亮的耳光突然响了起来,谢景神色瞬变,四下顿时静了。   隔间后头,王悦受了这一耳光,缓缓低身跪了下去,日头透过屏风打在他身上,白皙的脸上清晰的一道印子,他垂眸没了声音。   曹淑低声问他,“想清楚了?”   屋子里头一片死寂,王悦想说句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脚步声响起来,王悦松开了攥紧了袖子的手,低声道:“你走吧。”   谢景的脚步忽然顿住了,他望着跪在地上的王悦。   王悦背对着他,一点点抬起了头。   谢景很多年后仍然记得这场景,王悦似乎想从地上爬起来,可他微微抖了下,最终仍是跪在了原地,好像是没能爬起来。那一瞬间,谢景有种错觉,王悦不是跪在了曹淑的跟前,他是跪在了自己的面前,十岁大小,一点点抓紧了他的两只袖子,他若是回头走了,王悦会摔下去,哭是哭不出来的,也许会疼。   谢景感觉到疼了。   大堂外头,雷夫人一个人站在花厅里,她不知自己为何就走过来了,那屋子里头静极了,她听不见什么动静。站着听了良久,却终究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一声极轻的叹息而已。她没想把曹淑逼成这样,子嗣一事,是她故意透露给曹淑的,瞧见曹淑那副样子她没觉得痛快,反而有些后悔,活了大半辈子,至此才明白这世上许多事都没什么意思。   争来争去,白头黄土,万事皆休。   日暮的时候,雷夫人又去了一趟,屋子里头静悄悄的,看样子所有人都已经走了,她往里头慢慢走,一抬头却瞧见窗下坐了个人。她以为这屋子空了,却没想到还有人留在这儿,她一眼就认出了那身朱红色锦衣了。   “世子?”她诧异不已,第一反应是以为王悦出了什么事,忙走上去要扶王悦起来,“世子你怎么了?”   王悦似乎有些恍惚,闻声有些愣,他抬头看了眼来人,雷夫人一瞧王悦的脸便愣了,王悦脸上还有没消下去的巴掌印,充血了,愈发红肿起来,雷夫人愣过之后忙去摸他脸上的伤,“世子你这是怎么了?”   王悦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这儿坐了多久,浑身都僵了,手脚更是冰凉得厉害。雷夫人瞧着他的苍白脸色,不知为何心里头莫名慌了起来,她下意识伸出手去抱住了王悦,一把将王悦揽入了怀中低声哄道:“没事了,没事了!”她轻拍着王悦的背,“没事了。”   王悦没说话,任由雷夫人将自己搂住了,淡淡的檀香味涌了过来。他是清醒的,完完全全地清醒着的,他不是神志不清,他只是累,困倦极了。   雷夫人抱着他低声安慰着,暮光照进屋子里头,她极轻地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要死了,毕竟历史上就是病死的,我成全你,这回我们吐血死。 第120章 祠堂   王悦的骨子里是偏好自由的, 无拘无束, 任我逍遥。谢景了解王悦,如王导所说,王悦是个有野心的人, 某些地方而言, 王悦同王敦有些相似。琅玡王家人身上都有这股气质, 这样的人, 舍得下许多东西。   入夜了。   建康城的春日到了,一场春雨下得满城草木同时复苏。   深夜,王悦在祠堂中对着那些先祖牌位, 听着外头雨打屋檐声, 没有说话。曹淑要他在这儿跪着抄王氏家训, 他提起笔想要落下, 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那些他原以为再也不能回来的东西又重新摆在了他的面前,只要他伸出手去, 他依旧是王家的世子,权势、声名、地位、抱负触手可及,这是谢景所给不了的东西,谢景想带他走。王悦微微有些失神,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化作“太原王氏女儿”的歌姬望着他。   王悦不知道她怎么来了,这是王氏宗祠,外人不可能被放进来,何况她还带了酒。   头一回进建康城的红场头牌可不管这些, 她是翻墙进来的,说是想瞧瞧这世家大族的祠堂是个什么样子,她想长长见识。若是换作王家旁人,估计会勃然大怒,王悦没有,几排死人牌位罢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王氏风流在晋书,不在祠堂几块木牌里头。   小姑娘给王悦带了酒,瞧王悦低着头没说话似乎不带搭理他,心中了然王悦如今没什么心情,她询问过王悦后,得了准许,自己端着个烛台在祠堂里晃荡了一圈,大为惊叹,不停地感慨这琅玡王家果然朱门大户,端详那烛台的花纹时,她手一抖,不小心撞掉了块牌位,吓了一大跳。   “!!!”   王悦终于扫了眼她。   小姑娘忙低头去捡那牌位,一边对王悦道歉一边去擦上头的灰,她将那块牌位毕恭毕敬地摆了回去,“无意冒犯!无意冒犯!”   王悦抬头看了眼那牌位,发现那是王导的亲爹,他亲爷爷。他没说话。   小姑娘瞥了眼王悦的神色,瞧他没有动怒的样子,心里头暗松了口气,将牌位归位后,她终于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堂中又只剩下了王悦一个人。   他望了眼那些牌位。   王家祠堂平日禁酒,小姑娘留下的那坛子酒斜倒在案前,外头雨声未歇,电闪雷鸣,一道雷将这祠堂照的明亮如白昼,那一刹间,王悦看清了一排排高居在上头的牌位,先祖的名字正望着他。   王悦放下了笔,伸出了手去,捞过了案上的酒坛子。   他咬开了酒揭子,对着无数牌位将酒坛子往前一送,“王家不孝子孙王长豫,敬堂中诸位先祖一杯酒,春雷夜雨大好人间,诸位先祖今夜若是到了,务必不醉不归。”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外头降下两三惊雷,昏暗的祠堂中烛火摇晃,夜雨愈下愈大。   蜡烛被吹入堂中的一阵风吹熄了,堂中只剩下一沓未曾着墨的宣纸随风而起,空酒坛子滚了两下,停在了案前,最后两滴酒滴在了地上。   寂静的祠堂中空无一人。   深夜的乌衣巷。   谢景撑着竹纸伞往谢家走,手头连盏灯都没拎,巷子曲曲折折,他一个人静静走着。他鲜少深夜出门,刚走到巷子口,还未出去,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谢景忽然顿住了,撑着伞的手紧了起来。   那脚步声不轻不重的,在夜雨中不太清晰,刚从谢家寻出来的人朝着他走过去。   被用力压在了墙上的那一瞬,谢景闻见了酒味,伞从手中滑落出去,脖颈被人抱住了。王悦吻了上来,抓着他的手伸入了自己的衣襟,他摸到了温热潮湿的皮肤,于此同时唇齿被顶开了,王悦的舌头卷了进来,酒气浓烈。   谢景任由王悦压着,抓着他胳膊的手却一点点紧了起来,他将王悦死死地抓住了。   王悦没管胳膊上的疼痛感,他用力地吻着谢景,雨落在两人脸上身上,他将谢景压在了墙上,上头有院子里头垂下来的枝条,轻轻扫着两人的肩,王悦呼吸一点点紊乱起来,他抬手去抚谢景的脸。   谢景低声道:“怎么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不留颤抖。   王悦想了想,“我不想当官了,你回来吧。”酒气有些浓,他说着话时,酒气轻轻喷在了谢景的脸上,他又道,“我问过他们了,他们说,功名利禄也就这么回事,一辈子说过去就过去了,大好人间,及时行乐。”   谢景缓缓抓紧了王悦。   王悦把谢景的手压在了自己的胸口,让谢景听自己的心跳如鼓,他低声道:“听见没?”   “什么?”   “我喜欢你。”   谢景将王悦一点点揽紧了,指节发白,王悦抬头重新吻住了他,他听见了王悦的心跳声,滚烫而灼热的心跳声,他低头压着神志不清的王悦吻了回去,雨打在了两人身上,顺着衣领流进去,冰冷得让人战栗。   大好人间,及时行乐。   英雄易老,功业休说。   王悦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谢景正背着他,他环住了谢景的脖颈,雨落在两人身上,天地间一片水气蒙蒙,他低声道:“我得回去一趟。”   谢景停下了脚步,“明日我去王家接你。”   王悦望着谢景,谢景回过头低声道:“睡吧。”   王悦尚未来得及说什么,不自觉竟是真的睡了过去,耳边全是雨声。那是江南三月的惊蛰,春雷始鸣,建康下了第一场春雨。 第121章 认错   王悦是酒醒之后才觉得荒唐。   天翻鱼肚白, 雨下了一夜总算是小了些, 他坐在堂前看着晨光穿过屋檐投下光点,总觉得昨夜像是做了个梦,可他身上披着的又确实是谢景的外衫, 月白色长衫, 袖口有圈青色的流水纹章, 绝对是谢景的衣裳无疑。   王悦回忆起昨夜的事, 一时恍惚。   他昨晚在王家祠堂里头喝多了,夜雨下得最大之时,许多人从外头鱼贯而入, 容颜有些莫名的亲切, 众人济济一堂推杯换盏, 要陪他一醉方休。   酒酣胸胆后, 座中诸人开始讲些前朝风流旧事,吹得天花乱坠, 说这世上豪杰多惆怅,坊间野鬼最风流,总念叨这屋子太小,下不去脚。   王悦喝完了酒, 拂衣而去,里头还有人声隐约传出来。   他被这群人撺掇着去了谢家,他真的去了,可没找着谢景,后来不知怎么的, 他又在路上撞见了谢景,他同谢景说了些什么他都差不多忘干净了,只记得似乎答应了谢景什么,又好像是谢景答应了他什么。   王悦记不清了,宿醉让他头晕。   他又去了祠堂,满地狼藉,未写过的白纸被风刮得满堂都是,酒坛子不知何时滚到了门槛处,抬头看去,先祖的牌位列坐堂上,走进去的那一瞬间,他有种错觉,有一个灵魂匆匆忙忙与他擦肩而过,像是喝多了,误了什么时辰。   王悦不事鬼神,换句话说,他不信邪。   但他记得琅玡故地有个流传很广的传说,说是人死前会将生前的事走马观花地看过一遍,黄泉下的故人与亲眷都会重新回来身边。王悦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却不知道这预感从何而来。   他望着那祖宗牌位,堂前静悄悄的,草木正新。   外头有脚步声响起来,王悦忽然回头看去,陪着曹淑嫁来王家的老侍女在门口处站着。   “世子。”她低声道,“夫人找你。”   “就来。”王悦应了一句。   临出门前,他将谢景的外衫脱下来,叠得整整齐齐的,忽然发现没地方放,他将那叠衣衫放在了廊下。   老侍女望着王悦的样子,同王悦说了会儿话。   “夫人心里头是最疼小世子的。”   王悦二十多岁了,已经好多年没人在“世子”前头加个“小”字了,他回头看向那老侍女,低声道:“我知道。”   老侍女瞧着王悦,缓缓道:“小世子,你听夫人的劝,同外头那位公子断了吧,咱们回王家好好过日子。”   王悦没说话,手里头抓着那件衣衫。   “小世子,夫人这辈子什么都没剩下了,她只有小世子,小世子你若是不要王家了,夫人一个人如何活得下去?”她走上前去,将王悦从地上扶起来,低声道:“小世子,你听夫人的话,好好娶妻过日子,待到以后生个一子半女,这辈子便顺当了,咱们自己把日子过好了,琅玡王家终究是小世子你的,谁也抢不走。”   王悦低头望着手里头那件外衫。   老侍女瞧着他这副样子,终究是叹了口气。   王悦往曹淑的屋子里头走去,临进去前,他忽然回头看了眼那老侍女,老侍女叮嘱道:“小世子,你好好同夫人说,别惹夫人着急。”   王悦点了下头,雨刚好歇了,他走进了屋子,抬头望见了一扇梅花屏风,那扮作“太原王家小姐”的歌姬与曹淑坐在屏风前头。   “母亲。”   ……   谢景今日忽然有些心神不宁,出门前,他失手碎了只青瓷杯子,摔碎在地上的声响让他心头微微一悸。   他出了门,往王家走的时候,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导。   他心头盘算了许多事,从荆州到建康所有事他都捋了一遍,他近两日被王悦搅乱了心境,许多事一时都失去了头绪,而今细细梳理一遍,谢景发觉,唯一的办法大约是坐下与王导好好谈谈,将近日许多事都摊开来说,他对王悦确实是真心,他相信王导心里头有数,王导没少试探。   他扶持颍川庾氏是为了挟制王家人,当日他想带王悦走,王导没有答应,王悦对此事不知情,还闹了些误会。   当初他之所以想带王悦走,是想让他从这潭浑水里抽出身,如今他改了主意,王悦心里头东西太多,少年人有热血与衷肠,既然这样,由他去吧。荆州是东南门户,有的是施展拳脚的余地,外头的天地更广,王悦能活得更自在。   他忽然不想拘着王悦了。   谢景想了一路,许多事都想清楚了,心境一下子豁然起来。这是他这么些年头一次明悟得如此之晚,世上情爱都是这样的,教人有些慌神,他也是头一次,以后还有漫长余生继续揣摩,他记起王悦在雨中吻着他的样子,忽然有些失神。   尚未到琅玡王家,外头忽然一片嘈杂声响。   谢景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眼,乌衣巷西南方向,有白日焰火夹杂着滚滚浓烟笔直而上。   “那不是王家吗?”   “走啊!过去瞧瞧!好像是王家走水了!”   凑热闹的路人往乌衣巷那头涌去,谢景望着那火起来的方向,忽然愣住了。   谢景到王家的时候,那火还没彻底熄下去。   大堂中,王家主母望着来人许久,神色漠然,手放下了佛经,她无悲无喜地冷淡应道:“我没有儿子。”   白玉佩落在了谢景的手心,凹陷处吸饱了血。   “琅玡王家从今日起没有这号人物,从前没有,往后也没有。”   曹淑松开了玉,说着这番话,目光却是望着那冲进来的男人,她开口道:“你儿子死了,我叫他认错,他跪在地上,火烧到屏风的时候,他伏地开始吐血,我叫他认错,他手里头握着块玉不说话,火烧到房梁的时候,我问他,你为何不去死呢?”   曹淑对着王导低声道:“他真的去了。”   从尚书台闻讯赶回来的王导怔住了,他望着曹淑,曹淑穿了件猩红色襦裙,他此刻才瞧见,全是血,从她的胸口一直晕开到衣摆,她身后拖出了一条笔直的血迹,那不是她的血。   在血里头浸过的白玉佩从男人手中脱落,摔在了地上,触地清脆两声响动。 第122章 黄泉   曹淑说:“我没有儿子。”   琅玡王家没有这号人物, 从前没有, 往后没有。   有关王家那场大火的流言不知为何忽然在坊间传开了,琅玡王家在那场火里头死了个世子,年纪轻轻的, 活活给烧死了, 建康的人大多在街头撞见过王悦, 得知竟然是他死了, 均是诧异不已。不过两三日,满城都是有关王悦的传言,王家世子死因成谜。   有人说, 王悦是自杀, 他跟一个男人海誓山盟, 死活要纳了他, 王家人万般阻碍,最终两人双双火场殉情而死。有关王悦风流的传言早就传遍大街小巷, 众人不信他是个痴情种,又说他是被人暗杀的,紧接着又道,王悦是死于政局漩涡, 是无辜枉死的,那年建康城的春日几乎满城的人都在念叨这事,无数人在暗中窥伺王家的动静。   琅玡王家出了件事。   世子死了,王家人的态度却令人觉得迷雾重重,王家对王悦之死避讳极了, 丧事没一点动静,草草了事,对外宣称王悦病逝,其余之事闭口不谈。   众人嗅出点不寻常的意味。   后来不知哪里传出消息来,说是王悦没入王氏宗祠。   消息一出,大为震撼,堂堂一个王家世子,死后竟然没有入祖宗祠堂?众说纷纭,略通内情的人透露出来,王家那位世子干了点见不得光的事,败了王家的面子,王家人避讳着呢!若不是他死的及时,他都要在王家族谱上被除名了。   至于王悦究竟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众人不得而知,王悦的生平事迹被人扒出来一条条剖析,磕五石散,好男风,徇私枉法,乖张豪横,行事不端,得罪人无数,一时之间什么不堪入耳的流言都起来了。传的最凶的皆是些不靠谱但是令人亢奋不已的,有人说,王悦是死在男人床上的。   这死法确实难听,王家人痛恨不已,对外宣传王悦是病逝,这流言剖析下来竟也是头头是道。   百姓自己们找乐子罢了,真的略通内情的人不会信这种流言,但他们深知此事绝对有蹊跷。   仿佛一夜之间,建康城权贵圈子里头再没了这号人物,王导抹杀了王悦的生平印记,毁了所有有关王悦入职的记录,他将这个人从琅玡王家、乃至晋朝的历史上抹了个干净。   只留下一个简单的谥号,“贞”,这意味着,有关这人平生的事迹,留给后世的将是一团成谜的雾。   是非成败皆空,余下的都是野史三两句不靠谱的说道,不值一提。   懂的人都猜出来了,王家这位世子确实干了些不上道的事,王家人引以为耻,将他抹杀了。至于他究竟干了什么,没人知道。   庾文君得知王悦死讯的时候,正在教自己的儿子认字。   小太子软糯地给母后背着书:“有美一人兮……兮……日出东方……一日不见……思之若狂……”   庾文君随手接了那侍女呈上来兄长的书信,摊开扫了眼。   “凤飞……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小太子看着忽然愣住了的母亲,奶声道:“母后!”   庾文君手中的书信从手中飘了下去,她微微怔住了。   外头又是一年春好处,正如多年前那个江南春日,高墙外头,踏青的男女又往秦淮河的画舫追去了,爱慕着心上人的少年坐在船上弹琵琶,江岸上春风花草香,热闹非凡。   又是一年春好处。   小太子望着不闻声音只望着窗外的母亲,伸手去抓她织锦的衣襟,他顺着她的视线磕磕绊绊地扭头望去,窗外桃花三两枝。   王悦是烧死的,他的东西也给王家人一把火烧干净了,王家他住的那间院子空了下来,里头空无一物。   廊下孤零零地叠着件月白色长衫,不知道为何没人收,风吹日晒下去,领口与袖口的水纹褪去了青色。   王家新招了一批侍女入府,有个不懂事的小侍女拎着扫帚来这院子前头扫地,没过一会儿来了个年纪略大的侍女,她深吸口气,一把将那懵懂侍女拽走了。   “以后别来这儿!记住了吗?”   “为何?”   那年纪稍大的侍女咬牙骂道:“总之别来这地方!教人知道打断你的腿!”   小侍女被吓着了,慌忙认错,拎着扫帚赶紧低头跟着那侍女往外走,心里头隐约明白自己撞了什么晦气。   竹林后头,不知何时到了的王导静静望着这一幕,他身旁站着王有容。   王有容似乎想说句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王导立在竹林小道上,他望着那间大门紧闭的院子,阳光洒落在屋檐上,如同游走的淡金色水纹,树冠冒了个头,依稀瞧见新抽的嫩绿枝条,一切宁静又祥和。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低声道:“封了吧。”   “是。”王有容应下了。   不远处那院子里头似乎还有吵闹声传来,从前那院子是王家最热闹的地方,王悦爱折腾,动静一天到晚响个没完。转身那一刹那,王导似乎又听见身后院子里头传来少年轻快的声音,“过来过来!我同你们说些你们不知道的,王导他有一日去上朝,我在他折子里头塞了张画……”   王导顿住了脚步,身后的动静悄然下去,他顿了挺久,终于继续往前走。   心头有念头轻轻掠过,他想,这是他与曹淑唯一的儿子。   王悦死后快一年吧,曹淑病了,一日她和几位世家夫人坐在院子里头赏花,怀里抱着王敬豫的儿子,这是王导让王敬豫过继给王悦的孩子,如今是她的孙子,她抱着小孩坐在外头陪着一群夫人谈笑风生,席间有个将军夫人是北土流民帅之女,说话甚为豪放幽默,惹得一群夫人们笑声不停。   曹淑也笑了,笑过之后忽然低低咳嗽了两声,她张开帕子看了眼,上头有血。她似乎顿了一瞬,若无其事地捏了帕子,对着那将军夫人道:“后来呢?”   那将军夫人瞧见讨了曹淑的开心,忙继续说下去,又是一阵笑声传出来。   院子里头欢歌笑语不歇。   曹淑病倒了。   王导来瞧她,她睡在屏风后头,小孩放在摇篮里头安静地睡着,王导放轻脚步走上前去,走到了曹淑的床前望着她,小孩正好醒了,张嘴便哭,王导想也没想伸手把小孩子的嘴捂上了,捂紧了。   他一双眼望着睡过去的曹淑,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小孩都快没动静了,王导一愣,伸手去抱那孩子,孩子呛了两下,哇一声哭了出来。   曹淑醒了过来,望着哭得满头青筋的小孩和王导,王导怔在原地忽然就没说话。   曹淑伸出手去,“给我吧。”   王导闻声将小孩放在了曹淑的怀里头,曹淑将小孩子抱紧了低声哄着,轻轻哼着建康的童谣,王悦望着她的侧脸,一下子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曹淑老了许多,又一想,毕竟这么些年过去了,他与曹淑都该老了。   曹淑没了年轻时那股盛放似的美,也没有初见时那种令人面红耳赤的惊艳,她老了,她病了,她嫁入王家陪了自己这么些年,而今年老色衰,王导想起这件事胸口忽然有些疼,他第一次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同曹淑说话,“要治的,药也要买,要按时服。”   曹淑没望他,随口道:“知道了。”   王导还想问什么,可他瞧着曹淑抱着小孩轻轻哼着童谣的样子,他微微张了下口,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曹淑日益病重下去,她自己觉得别的都还好,就是头发掉的有些多,日日梳头都是一大把往下掉,床上全是碎头发,她一边感慨岁月不饶人,一边心里头又想可别死的时候是个光头尼姑,回回思及此她都不由得想笑,一把岁数了还是要面子,临死了也要美。   她若是死了,她是要面子死的。   王导这两日脾气发得有些多,许多年没见他在家里头发脾气,一帮小辈战战兢兢,曹淑倒是不觉得又什么,日日抱着小孩在院子里头喝茶晒太阳,数自己今日又掉了多少头发。   自从掉头发起,她很少见外头的那群夫人了。   一日晒着太阳,她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她望着身旁的人,一时顿住了,“是你?”   谢景瞧她醒了,给她切脉的手收了回来,煎煮好的药冒着热气,侍女正谨慎地端着。他吩咐侍女上来给曹淑喂点药。   曹淑打量着许久没见的谢家大公子,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谢景瞧上去同一年前并无多大差别,只是一双眼里头更照不见亮了,那样子瞧着像是黄泉道上的神官偶尔打道回了人间,谈不上什么悲欢,也不感人间疾苦。   曹淑瞧了他一会儿,胸口实在闷得难受,她接过了那侍女递过来的药,喝了一口。刚尝到那味道她微微顿了下,里头放了冰糖。   谢景望着她,缓缓道:“不是什么重病,入秋那两日受寒伤了肺,喝点药调理一两个月,不会有大碍。”   曹淑看了他两眼,给她治病的大夫也这样说,结果瞧她这一日日咳血下去,都不敢说话了,她还道自己要死了呢,原不是什么重病?大约是重病虚弱,神志也不大清楚,她难得没对谢景觉得恶心,也没让人将他撵出去,反倒问了一句,“谢家大公子懂医术?”   “王悦小时候身体不好,我翻了一阵子医书。”   那说话语调与平常并无区别,自从王悦死后,再没人在曹淑面前提过这名字,而今忽听谢景提起王悦,她端着药碗的手顿住了。她望了眼谢景,谢景神色未变。   不知过了多久,曹淑开口道:“你怎么不陪他去死呢?”   “世上没有地府黄泉,死了便忘记了。”   曹淑看着谢景的冷淡眼神,仿佛听见这男人低声淡漠问道“我为何要忘了他?”,她回过神来,谢景并没有说什么,谢景接过了她手里头的空碗,神色淡漠如初。   这人从前便冷,而今就像得道成仙了似的。曹淑不知为何想到了这句,望着谢景难得没多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没死,曹淑是个大骗砸 第123章 思念   谢景每隔三四天按时过来给曹淑看病, 不多话, 偶尔改方子,看完病便走,神色也冷淡。他瞧着就不像是多话的人, 不说话别人也不觉得奇怪, 每次他过来, 王家的侍女便忍不住偷偷瞧他。   这就是世子生前常往来的那位谢家公子, 像个神仙似的。   谢景坐在堂前,给曹淑切了脉,将改过了方子交给了侍女, 问道:“近两日吐过血吗?”   侍女摇头, “好些日子没吐了。”   曹淑望着谢景, 神色有些漫不经心,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景点了头,对着那侍女又吩咐了几句, 他起身收拾案上的药箱。手刚放进去,没留神,手指给什么尖锐东西刺了下,疼痛感传来, 血渗了出来,他背对着曹淑突然浑身都僵住了。   很久之前的一天夜里头,王悦来找他,瞧见他手指上渗出来的血,慌慌张张跑过来, 低头就含住了他的手指,一口一个“谢大夫”,“我能笑你吗?”,少年凑近了,热气喷在了他脖颈中,那双眼睛浮现在谢景的眼前,手指上的血正在往下滴,谢景忽然觉得疼,站在原地没了动作。   没人知道谢景在干什么,他突然就站在原地不动了,就连曹淑也看向他,谢景浑身上下笼了层瞧不分明的气息,他孤身立在那药箱前背对着所有人,手上的血一滴滴砸在药箱里头。   没人敢上去打断他,他一个人站着。   谢景缓慢地卷回了手指,收拾好东西,走出了大门。   曹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侍女将熬好的药呈上来,她轻轻抬手挡了下,侍女端着药退了下去,她望着远去的谢景没说话。   谢景没瞧见过王悦的尸骨,那场火烧得太大,什么都没剩下,王家人草草处理了王悦的后事,拿红纸包了残骸,葬在了建康城外的郊陵。谢景去过那陵墓几趟,也拆开那红纸包,几枚烧黑了的骨头滚落在草地上,没了动静。   长街昏暗,谢景想着这些事,夜风吹在他脸上,他兜了一袖子冷风,冷意一点点钻进来。   他无比地思念着故人。   次日一大清早,王家有人上门送信,说是夫人又吐血了,教谢家大公子上门瞧瞧。   谢景一夜没睡,倒也没说什么,收拾了下东西赶了过去,一进去却瞧见曹淑坐在堂中神色无恙,他顿时明白过来,曹淑是想见自己一面,她没吐什么血,她的病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上前按例给曹淑切了脉,询问了近况。   曹淑望着他许久,忽然道:“当年你救了王悦,我还记得这事,为这事你落下了残疾,后来腿怎么又好了?”   “治了。”   “这样。”曹淑点了下头。半晌她又道:“他喜欢骑马,当年他在建康闹市骑马,为了快活不要命,我骂了他许多次,他性子太野我管不住,后来王导同他说,若是出了事,你死了便死了,平白害了他人性命,他觉得很有道理,就去城外骑。”   曹淑说着话望了眼谢景,“他出了事,连人带马摔下了山坡,有人瞧见你拽住了他的马,你把他推下了山坡,他拽住了你,你们两人一齐摔了下去,王家找着人的时候,他没受什么伤,倒是你伤得重,我信了那人的话,没有救你。”   谢景没说话。   曹淑继续道:“后来我才知道,你没推他,你救了他,摔下去的时候你把他护住了,你落了残疾,我心中有愧,又不想你们再有什么瓜葛,派人上门给了你一大盒金银,王导说你不会收,你收下了。王悦撞着了头,醒过来忘记了谁救了他,我同他道没瞧见别人,他也信了。”   曹淑望着一直没说话的谢景,“头一回你找上王悦,王导同我说,你怕是记恨王家,你这些年双腿残废,日子确实不容易。他派幕僚上门想劝你大事化了,你没答应。”   谢景依旧没说话。   曹淑道:“你害了他。”   谢景没有多余的反应,望了眼曹淑。   曹淑道:“如果不是你,他不至于落到今日这下场,他若是回头了,他如今还是王家的世子,还是我的儿子。”她似乎是陷入了某段回忆,“他跪在地上,我抱着他,他一直在吐血,我让他认错,他抓着那块该死的玉不放,血吐到了我胸口,一直往下淌。”   谢景闭了一瞬眼。   “想来他是真的很喜欢你。”   曹淑望着谢景的样子,低声缓缓问道:“疼吗?我儿子那时候很疼。”   谢景没说话。   曹淑多打量了一会儿,没再搭理他,起身披了绒白衣衫往外走,今日外头日光正好,她从案上捞了盒鱼食,去外头池子喂鱼。侍女跟了上去。   谢景一动不动良久,放在案上的手终于极轻地颤抖起来。   曹淑在池子边喂鱼,老侍女在一旁给她端过来杯热茶。她伸手接了,往池子里头抛了点鱼食,鱼一下子朝她涌过来。曹淑瞧了一会儿,低声道:“夫妻感情老来都是要淡下去的,年轻时多说了些海誓山盟,全都作不得数。”   老侍女望着她,“大小姐,小心身子。”   曹淑抬手摸了下头发,原以为又能梳下一大把头发,可松开手时却只有一两根头发蜷在手心,曹淑望着自己的手,良久都没说话。   日子久了,确实是能摸出点人心。   作者有话要说: 曹淑:看在老娘头发保住了的份上,下章告诉你我儿子在哪儿。 第124章 夜雨   午后, 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曹淑倚着窗台望着雨落下来,手扶在摇篮上,孩子咬着自己的手在摇篮里头睡着了。   她伸手去捞佛经, 翻了两页又放下了, 她垂下头望着那熟睡的孩子, 眼神一点点温和起来。她低声道:“这副眉目生的真是好看, 芸娘你过来瞧瞧。”   “是好看。”老侍女望着伏在摇篮边上的曹淑,低声道:“月份虽小,瞧着却是聪明极了。”   曹淑静静端详着摇篮里头的孩子, 手轻轻掖了下他的衣角, 又道:“去拿条薄被过来。”   “是。”   孩子长得是真漂亮, 从睡梦中醒过来, 抓了下拳头,忽然哇一声哭了出来。   曹淑闻声忙伸出手去捞那孩子, 抱在怀中拍着她的背,嘴里低声哄着,“乖啊,不哭, 长豫不哭。”   话音刚落,她忽然怔住了,一旁立着的老侍女也怔住了。   一时屋子里头只剩下孩子哭闹声,外头雨下个不停。   曹淑这一夜没睡着,她陷入了某一段回忆中去。   王悦那一日来寻她, 那装作太原王家小姐的歌姬也在,屋子里有些昏暗,那小歌姬点了盏灯摆在手边。   她原先好好同王悦谈,想劝他回头,劝他同谢陈郡断了,回来娶妻生子继承家业,迷途知返善莫大焉,王悦的路还长,错一步错两步都不要紧,及时回头便好。   可说着说着,瞧着默然不应的王悦,她心头的火气终于上来了,哗啦一阵巨大声响,她将面前的茶具摔了出去,王悦跪下了。   “只要你回来,你便是王家的世子,你要什么没有?”她望着跪在她跟前的王悦,浑身直抖,“你要什么没有?我们母子已经活成了王家的笑话,你再不争口气,你是非得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吗?”望着没说话的王悦,她忽然暴起喝道:“王长豫,你是要活活气死我!”   王悦不说话。   “你不要跪我!你放着好好的王家世子不当,跟着男人跑到外头去,你图什么?”   “王导眼里头根本没你这个儿子!没人管你死活!你这辈子完了!”   “你睁开眼瞧瞧你如今的样子,你哪里还有点王家世子的样子?你官也丢了,脸也不要了,全建康城的人背地里都笑话咱们俩,王长豫,你若是还有点廉耻心,你站起来!你把日子过好了!你把头抬起来!”   王悦没说话。   她难以忍受地望着不说话的王悦,终于止不住苍凉道:“他们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怎么变成今日这副样子了?他们害你,要你我母子俩的性命!要我们活不下去!”   王悦瞧她似乎要摔下去,慌忙伸出手去扶她,却被拂开了,她一把抓住了王悦的肩,“你从前不这样,你如何会喜欢男人呢?”她一点点抓紧了王悦的肩,十指掐进去,不能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   她把那歌姬喊过来。   歌姬跪在了王悦跟前,抬手去解王悦的衣裳,王悦跪着没动,她捞过王悦的手轻轻脱了她的外衫,衣服从肩头滑落,她抱住了王悦仰头吻了上去,手一点点伸入了王悦的衣襟。   王悦跪着没动,任由那歌姬撬开他的唇齿吻着,歌姬低低呻|吟了一声,抱紧了王悦。歌姬红场出身,一沾上男女之事如鱼得水,她刚要将手继续往里头伸去。   忽然王悦伸出手将那歌姬扶住了,他将那女子往外轻轻推了下,然后低下头一口血喷了出来,猩红而滚烫的一口血,里头凝着血块。   女子吓了一大跳,忙伸手扶住他,“世子?!世子!”   曹淑望着眼前的场景,红色触目惊心,王悦不停地吐着血,却仍是笔直地跪着,浑身颤抖不止。她睁大眼瞧了很久,竟是没能走上前去,她听见那小歌姬慌张地大喊自己的名字,她那时候唯一的念头是,怎么会这样?王悦怎么会变成今日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她缓缓走上前去,一点点跪在了地上,将低头大口吐着血的王悦用力地抱在了怀中,“长豫,你认错,咱们回家!”她抱紧了王悦,低头抵着他的头,“你认错,咱们回来好好过日子。”   王悦手里头紧紧攥着块玉,血大口地涌出来,湿透了她胸口的衣襟,温热的血往下流,她满身都是血。   小歌姬吓着了,慌忙往后退,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忽然她撞上了桌案,手碰掉了那烛台,火油流一地,瞬间卷着丝绢屏风往上烧,她愣住了,忙道:“快走!快走!火!火起来了!”   曹淑恍若未闻,她满手都是血,抱紧了她唯一的儿子,她求他,“长豫,你认个错。”她浑身都颤抖起来,眼泪一滴滴砸在王悦的头发中。   小歌姬喊了大半天,瞧两人全然没反应,她看疯子似的看了两人一眼,自己慌忙捞了衣服往外逃去。   火烧到房梁的时候,曹淑神色终于木然,她抱紧了王悦,一字一句道:“你为何不去死呢?”   死了都干净了!烧死算了!曹淑想着,用力地抱紧了怀中的王悦。   房梁往下砸的那一瞬间,吐到浑身虚软的王悦忽然用尽全身力气扯着她站了起来,他眼前发黑,用力扯着她往火场外头走,到大门处的时候,他忽然扑了过来,带火梁木砸在了他背上,他闷哼了声,低头望着她,紧闭着嘴,嘴中的血一滴都没掉到她脸上。   她望着他。   王悦忽然撑着背上的沉重梁木起身,他一把扯起她往外走,身上的火抖落,他死死拽着她的胳膊。   跨过门槛的那一瞬间,王悦摔跪在了地上,一头朝台阶下头栽了下去。   回忆戛然而止,曹淑闭了一瞬眼,手边摇篮里头,小孩侧躺着睡在被窝里头,轻轻打着呼噜。不知过了多久,小孩咬着手指头醒过来,望着曹淑咯咯咯笑,曹淑终于伸出手去轻轻摇着那摇篮,低声哼唱着建康的童谣。   她同神志不清的王悦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曹淑回忆起来了,那是一句极阴森恶毒的话,歇斯底里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似的,连她自己都无法想象那是个什么语气。   “你若是同男人在一块,我死给你看。”   曹淑正失神着,深思了会儿,又记得好像不是这句,下一刻她终于清晰明白地记起来了,她对王悦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不是我儿子,我没有儿子。”   外头的夜雨停了。   曹淑朝窗外看去,漆黑一片,夜风轻轻吹着院子里头的枇杷树。   王家消息传来,说是丞相夫人又病了。   谢尚闻讯望向一脸平淡的谢景,这女人是故意折腾人吧?又是深更半夜!   谢景还是去了,谢尚望着收拾药箱的谢景,终究是没敢把话说出口。   谢景到王家的时候,曹淑坐在窗前喝茶,气色相当好,谢景没说什么,在她面前坐下了,切了脉,询问了几句,说了一句“无大碍。”   曹淑望着他良久,外头有夜雨,谢景的衣袖与领口有些湿,淡淡的水痕晕开了,她没说话,王家侍女这两日说谢家这位公子什么来着?神仙似的人物?有的时候瞧去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难怪王悦肯为他去死,王悦是个极为肤浅的人,对庾文君如是,对谢陈郡亦如是。   曹淑淡漠地想着,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又说乏了,将谢景送了出去。   谢景没说什么,收拾了东西往外走,他没带伞,直接刚走入了夜雨,尚未出去王家大门,身后又脚步声响起来。   他回头看去,来人是曹淑身边的侍女,撑着把青灰色竹伞。   “夫人给谢公子的信。”她将一封未封口的书信递过来。   谢景接了。   院子里头挺昏暗,谢景走出去大门,两边又王家侍者提着灯,他这才展开那书信看了眼。   夜雨下得轰轰烈烈,一瞬间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曹淑信的大致内容:   我那个肺痨鬼儿子在扬州讨饭,当年让他上女人,他哇哇地吐血,老娘觉得他没救了,你去找找吧,如果他还没死,你跟他讲……找个好人嫁了吧_(:зゝ∠)_ 第125章 琼花   扬州, 暮春落花时节。   扬州杨家大小姐翘着二郎腿望着面前的人, 冷笑了下,瞥了眼一旁的媒婆。   媒婆咽了下口水。   杨家大小姐望着面前容貌清秀的肺痨鬼,心里头不住打着算盘, 这面相一看就是个短命的, 又穷又酸, 眼睛自打上桌起没离开过那茶杯, 估计没怎么见过世面,你说她怎么就瞧上这种了人呢?   上元灯会,杨家大小姐与情郎打小巷子里头走过, 刚亲着呢, 遇上了几个匪徒, 上一刻还你侬我侬的小白脸情郎丢下杨家大小姐跑了, 巷子里头黑咚咚的,杨家大小姐走投无路准备躺下好好享受, 巷子外头逆着光走进来个人,三两招撂倒了匪徒。   杨家大小姐抬头看去,碧幽幽的夜幕下,年轻的男人手里头拎着两包药, 月光在他脚底下汹涌澎湃。   杨家大小姐刚刚失去个情郎,不到一刻钟,又开了一春。   她让全扬州城的媒婆找一个俊俏公子,说是那公子脚踏月光,从天而降有如神临, 听完这描述后,身经百战的扬州媒婆久久说不出话来。   然后杨家大小家甩出了两袋黄金。   一夜之间,建康城近三个月进出过药铺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底细都被扒了个干干净净,终于把肺痨鬼拖到了杨家大小姐面前。   杨家大小姐看了眼面前的年轻男人,问道:“可有妻室?”   肺痨鬼有些愣。   杨家大小姐以为他有妻室,恍然了,道:“休了吧。”她甩出去两袋子黄金。   被金钱砸中胸膛的肺痨鬼:“……”   杨家大小姐又道:“入赘我杨家吧。”   肺痨鬼正摸着钱袋的手一顿,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对面的杨家大小姐。   杨家大小姐觉得这肺痨鬼估计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她看了眼一旁的媒婆。   媒婆立刻清了嗓子对着肺痨鬼道:“扬州府杨家人,吴地商贾世家,家中良田万顷,仆妾成群,有长辈在朝为官,三品大员,杨家府大公子为吏部尚书名下门生。”   肺痨鬼:“……吏部尚书,卞望之?”   杨家大小姐微微一扬眉,“呦,你上哪儿听来的这名字?”   肺痨鬼嘴角不着痕迹地抽了下,“……随便一猜。”   杨家大小姐多看了他两眼,想着约莫是他在什么地方听来的,她没多想,又道:“听说你有病,没钱治病,连药都买不起?”   肺痨鬼没说话。   杨家大小姐道:“入赘我杨家吧,我出钱给你治病。”杨家大小姐挑了下眉,不就是钱吗,我杨家有的是钱。   肺痨鬼:“……”   众位媒婆一齐盯着肺痨鬼,满脸写着:“这位公子你三生修来的福气啊能攀上杨家!打今日起飞上枝头做金凤凰了!”   肺痨鬼:“……”   在肺痨鬼一句“不好意思我今日出门没吃药”之后,所有人都静了片刻,没吃药的肺痨鬼将那袋沉甸甸的金子放在了案上,留了一句“告辞”然后他回去吃药了。   杨家大小姐、众位媒婆、看客:“……”   在众人的注视下,杨家大小姐慢慢地拍了两下手,赞了一句,“有骨气。”   扬州城都传开了,住在城东贫民巷子里头的肺痨鬼撞了大运,给金枝玉叶的杨家大小姐看上了,杨家要招他入赘,从此肺痨鬼吃着软饭衣食无忧。众人又道,那肺痨鬼不知道靠什么手段勾搭上了人杨家大小姐,杨家大小姐是扬州城出了名的风流女公子,那肺痨鬼瞧着病怏怏的,也不知床上行不行?   肺痨鬼正好路过,给自己的口水呛着了。   杨家大小姐是个实在人,三天两头往肺痨鬼家里头送东西,知道肺痨鬼是个穷酸书生没见过世面,不送别的高雅东西,送钱,金锭子,咬不动的那种。   此时肺痨鬼正坐在他那漏雨的房子里看着那盘金锭一时语塞。   王悦就是那个弱不禁风的穷酸肺痨鬼,他在扬州住了一年,给街坊邻里添了不少晦气。   王悦望着那金子半晌,果然真金白银砸下去,铁打的心肠都要软下来,头一次遇上这种贵重的艳福,他有些吃不消,夜里头又犯了宿疾。   暮春换季,阴雨绵绵下了一阵,王悦咳了小半晚上的血,第二天起床给自己买药。   扬州城卖空了一味药材,他前些日子跑了满城也没买着,唯有城南一间药铺有货,他上一次上门,伙计瞧他一脸穷酸样直白地拿眼神告诉他“你买不起。”而今王悦打算再次上门,用杨家大小姐留下的金子买点治病的药,据杨家那位大小姐道,自己救过她,那就当她报恩。   王悦如今对气节这种东西看得很轻。   缺的那味药材是镇痛用的,贵得厉害。   王悦刚一走进那铺子,伙计立刻热情地迎上来,态度与前两日那副打发叫花子的模样截然不同,被吓到了的王悦盯着他看了会儿,想了半天,明白了,估计是听说那传言说他要入赘杨家了,这儿上赶着献殷勤。   王悦没多说什么,他昨晚上咳了一晚上的血,胸口阵痛难忍,他现在能站稳就不错了,没空与这伙计打交道,他付钱拿药走人。   “公子慢走啊!”   王悦走出去大门还听见那伙计追出来喊了声,王悦回头的力气都没有,懒洋洋地摆了下手。   这日子闲得让人恐慌。   走到巷子里头的时候,王悦忽然侧了下身,一枚竹筒朝他扔了过来,从他身上擦过后落在了他脚边,他看着拐角处那群七八岁大捂着耳朵的孩子,随即听见脚下一声爆鸣声,他冷不丁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大步,手中的药摔在了地上。   一群小孩子瞧他的样子顿时大笑起来,“肺痨鬼!你又来买药啊!”“肺痨鬼你还没死啊?”“快跑啊!”   王悦看了他们一圈,又望了眼脚下的竹筒,明白过来这是什么了,这群小孩自己鼓捣出来的玩意,硫磺木炭什么往竹筒里塞了点,一点能炸开。他看了眼朝他扔竹筒的小孩。   这玩意可不是什么小孩子能玩的东西,万一点火的时候弄不好炸开了,这帮小孩的爹娘要哭昏过去。   王悦盯着他们看了会儿,忽然笑了下。   小孩子朝他做了个鬼脸,“肺痨鬼!”他们开始唱童谣,小孩子的语调很快,又是扬州方言,王悦有些没听懂,不过隐约“肺痨鬼”、“脂粉郎”、“杨家”几个字还是听懂了,估计是把他的事迹编成童谣唱了。   王悦瞧着他们,笑道:“唱什么呢?教教我啊。”   小孩子嘻嘻笑着,“肺痨鬼!肺痨鬼!你什么时候死啊!”   王悦笑了下,垂下头去,再抬起头时眼神阴森森的,一群小孩子给他的眼神唬了下,下意识往后退,却又不跑,王悦望着他们,侧过头避过了他们扔过来的点燃了的竹筒,道:“往后我再瞧见你们扔这东西,我夜里头去你家找你,如何?”   “骗谁呢!你进不来!”   王悦望着他们,嘴角有很诡异的弧度,一点点上扬,一点点勾起来,然后笑了下。   一群小孩的脸色终于有些变了,王悦忽然刷一下站起来,一群小孩立刻作鸟兽散,骂着“肺痨鬼”便跑远了,王悦低头拍了下衣袖,失笑了下。大约是觉得有些好笑吧,他把地上的药一包包捡起来,一抬头却瞧见面前站了个捂着手的红衣裳小姑娘,模样有些瑟缩。   王悦望着他,小姑娘忽然朝着他砸了两个东西,扭头就跑,王悦以为是什么石头之类的,随手一揽,到手发现是两块糖。   红纸包着的方糖。   王悦顿住了,心里头瞬间明白过来,大约是小姑娘可怜他混得太惨了,又不敢拔刀相助,小孩子也没啥东西,省下了两颗糖送他。   这种红纸包着的糖过年时候很常见,估计是从那时候偷偷省下来不舍得吃的。   小姑娘跑远了,王悦抓着两颗糖,忽然笑了下,胸口阵阵疼痛传来,他站了半天有些吃不消,往前走又觉得头晕,索性席地在巷子旁的院子前坐下了,他随手拆开一颗糖放在了嘴中,一点点咬着。   糖一点点化开,一丝丝的甜腻往舌尖上缠。   胸口不知道为何越来越疼,王悦有些想咳嗽,又怕咳血,忍住了,他伸手抓了一旁的药,低头盘算着该怎么煮,分多少份,这味药确实难买。他正想着,巷子那头有脚步声传来。   王悦没留意,抓着那包药低着头算计。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了下来,王悦看见了一角雪色的衣摆,他顿了下,抬头看了眼。   手中的药摔在了地上。   巷子里头静极了,大朵开败了的琼花往下落着。   终于,王悦低声道:“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 杨家大小姐,你的狗粮正在送来的路上,请注意签收。 第126章 告官   王悦坐在台阶上, 谢景低下身望着他, 伸出手将他抱在了怀中,那力道真大,王悦几乎听见了骨头的咔嚓声, 男人身上熟悉的味道将他裹住了, 他无一处不是战栗, 伸出手去将人一点点抱紧了, 手指压进谢景的背上,指节弓起来,隐隐发白。   “要命。”他抓住了谢景背后的头发, 一点点攥在了手心里头, 他不能见着谢景, 一见着他就会跌到魔障里头去, 万丈深渊一脚踩空。   谢景抱着他,眼眸里头的冷清不知何时不见了, 黑色汹涌,在王悦低声说话的刹那间暗潮掀起巨大的波澜,他低头抵着王悦的额头,道:“看我。”那声音听不出起伏, 喑哑得让人心生震撼,“看着我。”   王悦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喉咙骤然发紧,药散在脚边往下滚去,他感觉他这条命要交代在谢景这双眼中。   “王悦, 看着我。”那声音越发低沉沙哑下去。   王悦真的听谢景的话,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要把这一眼刻到心里头去,刻到命里头去。扬州城的琼花开败了,前两日这巷子里老树枝头还挂满了琼花,而今扑簌地快掉干净了,春风十里的大好风光谢景没能赶上……王悦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思绪彻底乱了,他盯着谢景的脸瞧,不知该做什么好,说什么好。   手指一点点攥紧了谢景的衣领,终于,他扑了上去。   下一刻他就被谢景捞住了,谢景用力地将人压入了怀中,下巴轻轻抵上了他的脑袋,王悦轻微颤抖着,两相无言。   院子里头生着火。   看完曹淑的书信后,王悦捏着那书信望着最末“好自为之”四个字沉默良久,终于,他抬头看院子里头给他煎药的男人,想了大半天,他坐在阶下低低喊了一句:“你还要我吗?”   谢景拨着柴薪的手微微顿了下,扭头望了眼他。   王悦坐在台阶上,脚下是未锄过的青草,他捏着那书信望着自己,一双淡色的眸子瞧着复杂又忐忑,他开口道:“我的病还能治,花钱就行。”言下之意我还有救。   谢景望着他。   王悦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半天来了一句,“我没钱了。”这句是实话,他这一年来快穷疯了。曹淑当日把他推上了船,他正吐着血,迎面一袋金子砸了过来,他那时候还不懂世道艰难,行船行到一半,想到从此山水不相逢,悲从中来,松开了手,一袋金子送了河神。王悦日后每次买不起药夜半吐血吐到昏死过去时,他就想撑船回秦淮河捞金子。   谢景瞧他似乎要起身,走过去拦住了他,“别动。”他低声说了一句,伸手按上王悦的肩低下头看他,王悦坐在台阶上仰着头,瘦了许多,一身黑色衣裳沾着灰,谢景瞧见一只黑色袖子攀上他的手臂,王悦抓住了他。   王悦低声道:“你专程过来寻我啊?”   谢景垂眸看着他。   王悦献殷勤道:“我夜夜做梦都梦见你。”   谢景望着他,闻声顿了良久,确实是疼啊,他低声问道:“梦见什么?”   王悦低声笑道:“梦见你跟我上床,每日早晨我睁开眼腿都是软的。”   谢景看着王悦的笑,抬手一点点抚上王悦的脸,他伸出手将王悦揽在了怀中,轻轻抚着他的背。胸膛之中有许多情绪汹涌着,他将王悦贴紧了自己的胸膛,仿佛在把什么东西塞回到胸膛里头去,他低声道:“这么想我?”   王悦抓紧了谢景的胳膊,“你别不信,我说的都是真的。”他着重强调了一下,“梦见上床也是真的,我现在看着你的脸,腿都在发软。”   谢景终于将按着王悦的脑袋将人压入了怀中,破败的院子里头悄悄的,天光照进来,井水边茂盛的草木绿莹莹的,他捞住了王悦的手。   两人一年没见了,王悦等了会儿,低声道:“你亲我一下?”   谢景低下头轻轻吻住了他。   那一瞬间,王悦觉得他这条命真的交代给谢景了。   这头王悦正喝着药,两人坐在台阶下,王悦犹豫着问了谢景几句话,谢景看出他的意思,将曹淑与王导的近况与他说了下,又说了些琅玡王家的近况,王悦有种恍若隔世之感,琅玡王家尚算安稳,如今正与颍川庾氏正在争夺沿江州郡,这些原本离他近若咫尺的事,如今听去却有种远隔千重山的不真实感。   他已经是彻底回不去了,曹淑怨恨王导,要他后悔一辈子,琅玡王家世子死了,她同所有人都是这样说的。   王悦想起曹淑那一句“我没有儿子”,端着药的手微微一顿。   谢景望着他陷入沉思的模样,伸手碰了下他的下巴,王悦顿时回过神来。   “你今后有何打算?”谢景问了他一句。   王悦顿住了,半晌才道:“我没什么打算。”又问道,“你呢?”   “我去豫州。”   王悦顿时回过神来,豫州是陈郡谢氏根基所在,后来谢尚镇守豫州十四年,那里是陈郡谢氏的地盘。谢景往那儿走也无可厚非,他抬眸看了眼谢景,似乎想说句什么,犹豫了好半天,他问了一句,“你去豫州打算做些什么?”   “守豫州吧,天下动荡,谋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王悦忽然愣住了,“你不是……你不是不理会这些事的吗?”   谢景没说话,望了眼怔住了的王悦,抬头轻轻揉了下他的头发,“跟我走吗?”   王悦终于失去了反应。   日子定了下来,王悦如今这身体不适合长途奔波,光看脸色就觉得灰败,要好好调理,等暮春过去,天气稍微再暖一些,王悦身体状况稳定下来,谢景带着王悦动身去豫州。   谢景算了下,大约两人还要在这扬州城住小半个月,而今正好江南落花时节,没赶上春暖花开,却撞上了落英缤纷。谢景从前不在乎这些,而今却觉得这些风花雪月很重要,功业皆是身外事,百年后一场空谈,而风月不一样,人间长有风月,成全了多少人。   王悦喝着药,外头响起一阵敲门声,随即王悦就看着那门被踹开了。谢景回头看去。   外头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王悦望着迎面而来的人,嘴角忽然狠狠抽搐了下。   杨员外。   杨家大小姐她那腰缠万贯的亲爹,虎背熊腰一身膘,力拔山兮气盖世。   “你个肺痨鬼!你同娇娇说了些什么?你要钱是不是?!我给你钱!你离娇娇远点!”杨员外表情扭曲,明显快气疯了!一摆手,哗啦两盒金子朝王悦砸了过去,王悦头一次被这么多真金锭子迎头砸,一时竟是走不到道,谢景伸手将王悦往后揽了下,王悦只瞧见金子扑棱地落在他地上。   王悦现在终于明白了杨家大小姐那一掷千金的动作是上哪儿学的。   杨员外快活活气死了。他同杨娇娇说,这肺痨鬼就是瞧上你的钱了!这种穷鬼千万不能嫁!这种穷鬼的德性他还能不知道吗?表面上人模狗样,贪财!好色!猴精!把你骗财骗色骗干净了!回头就把你抛下了,卷着你的钱跑了,你到时候要去上吊!结果杨娇娇说,你要是不让他入赘,我现在就去上吊。   于是杨娇娇就去上吊了,一大早上,又是上吊又是投井又是跳楼,杨家乱成一团,杨员外气疯了,刚把女儿哄好,回头就带人杀到了王悦这儿。   王悦是很久之后才知道,虎背熊腰的杨员外年轻时被穷女人骗过,骗财骗色,对方女儿也不要了,跟着个建康的世家公子跑了,那世家公子比杨员外更英俊更潇洒更有钱,跑了的那女人那是杨家大小姐的亲娘。   杨员外平生最恨穷人,尤其是不知死活攀高枝的!   他指着王悦的脸就骂,王悦拉住了谢景,瞧杨员外骂的面红耳赤的,等杨员外骂的嗓子干了,他看杨员外尖着嗓子难受,忍不住问了一句,“喝水吗?”   杨员外的脸顿时黑了,气得直抖,脸上的肉一抽一抽,“无耻!世上竟有你这般无耻之徒!你等着!我要告你!”他指着王悦的脸,“我要告你!我让你在豫章一日都待不下去!我要告死你个肺痨鬼!”   王悦:“您消消气。”   “我要告你!!!”一声怒吼震得王悦脚下的地都抖了抖。   王悦:“……”   此地是扬州豫章郡,上一任豫章太守是陈郡谢氏谢鲲,继任的这位王悦不熟,听说是谢豫章的故人。王悦望着面前青筋暴跳的杨员外,嘴角抽了下。   王悦活这么多年,第一次听见有人要告他。   扬州的生意人,做事确实挺实在的。   作者有话要说: 杨家大小姐:我不活了,睡不到肺痨鬼还有什么意思……(垂死病中惊坐起)咦,这位公子很是面生啊,你姓什么?叫什么?从哪儿来?打哪儿去?家中可有妻室?   谢景:“……”   王悦:“那你很皮哦。” 第127章 庙会   王悦不想见官, 说准确点, 他不想见人。   混到今日这地步,换成谁,都不太会想见人。世上已无琅玡王长豫, 许多事不必再提。   但杨员外要告他, 管他三七二十一, 杨员外就是要告死他。   王悦:“……”   正好谢景站在他后头, 谢景将他往怀中带了下,王悦后背靠上了温热的胸膛,思绪忽然断了, 他微微一僵。杨员外一早便注意到了谢景, 光跳脚了, 没来得及顾上他, 此刻终于往谢景的脸上看了眼,又是一个小白脸!杨员外平生最恨这种小白脸!   谢景一双眼瞧不出什么波澜。   杨员外正跳着, 外头传来消息,杨家大小姐又上吊了!杨员外嘴里喊了声“娇娇!”,刷刷刷卷起袖子立刻往门外冲,临走前, 他忽然朝着王悦吼道,“肺痨鬼你若是再敢勾引娇娇!我派人打断你的腿!你等着!”   王悦今日心情相当不错,他抓着谢景的胳膊,一下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谢景瞧他笑得高兴,眼中柔和了起来, 一点点把人不着痕迹地往怀中带。   杨员外觉得他遭到了侮辱,可他顾不上和王悦计较,他卷着袖子,火急火燎地要回去哄他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儿。   “把金子拿回来!一两都不给他留!”   护院风卷残云似的将金子捡了回去,临出门前狠狠关上了那扇摇摇欲坠的门,一群人扬长而去,王悦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他回过头,抬手抱住了谢景的脖颈,两人贴得极紧,热气轻轻吹在谢景的脖颈中,他低声道:“月底有庙会,车马都往城中走,满城百姓会点上天灯,十里长街都是亮的。”   谢景抬手将人一点点扣紧了,低声道:“我未曾见过此种风光,若是不嫌我没见识,你带着我逛一逛扬州城,如何?”   王悦猛地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良久才轻轻道:“好啊。”他勒紧了谢景的脖颈,靠了上去。   谢景听着王悦心跳如鼓,低头望着他高兴的样子,他眼中静悄悄的。   王悦这一年来究竟过的如何,谢景甚至不用去查,只要问上一两句邻居便能知道的一清二楚,邻家那少女红着脸看着面前的清俊公子,说到王悦夜里头咳血昏死在院子里头时,谢景垂下了眸,那少女瞧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少女以为谢景是王悦的亲戚,将这一年来的事都同谢景老老实实全说了,她平日里便对隔壁面容清秀的王悦多有留意,还上门给王悦洗过几次衣裳,那衣裳领口与袖口全是血,怪吓人的,她父母是卖草鞋的,瞧王悦可怜,平日里偷偷接济了他不少。   谢景听完后,道了一句,“多谢。”   少女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没事!都是街坊邻里!说什么谢啊?也不是多大的事!”她挠了下头发,似乎有些局促,又道:“他从前在街上捡了条没人要的狼狗回家,没两日那狗病死了,大家都说他晦气,我母亲说,他这人心地挺好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面前这人生得太好看,她长这么大头一次瞧见这么好看的公子,舌头有些打卷。   谢景沉默许久,“多谢。”   少女哈哈干笑了两下,又胡乱说了些什么,红着脸跑掉了,差点还摔了一跤。   谢景买完药回来后,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话,王悦不知道他怎么了,猜了半天没猜出来,谢景煎药的时候,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身后,谢景微微一顿,脖颈被人环住了,他顿了会儿,王悦爬上了他的背,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谢景怕他摔着,回头看了他一眼,抓住了王悦的胳膊,他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王悦一愣,心道谢景这一年来很有长进啊!   谢景将人放在了床上,抓着他的手将人按住了,王悦看着谢景的眼神顿时更惊奇了,这长进太大了!他躺好了没动,脚搭在了床沿。   “同我说说话吧。”谢景低声道。   王悦一顿,扭头看向他,“说什么?”   “都行。”   王悦想了想,道:“你这一年有没有跟别人上过床?”王悦深深觉得自己是个庸俗龌龊的人,他现在满脑子里就只剩上床,除了上床他别无所求,上床之外的任何事在他脑子里留不住一刻钟,他只想上床。   王悦觉得自己很有伤风化,可又觉得,人间四大皆空,不如上床。   谢景正不知说什么好,忽然瞧见王悦微微抬起头又问了他一遍,“你有没有跟别人上过床?”   谢景望着他良久,伸出手去轻轻垫在了他后脑勺下,低声道:“没有。”   他看着王悦松了口气又躺了回去,随即听见他道:“我也没有。”   谢景心里知道王悦身体受不了,装什么都没听懂,问道:“累吗?累了就睡吧,今夜应该不会再咳血了,难受跟我说。”   王悦仰头看着他,忽然伸出两只手去。   谢景望了他一会儿,将他抱住了,让他躺在了自己怀中,低声道:“睡吧。”   王悦本来还想说话,可谢景身上的味道太熟悉,将他一点点裹着了,他喉咙忽然有些发紧,于是没再说话,闭着眼在谢景的怀中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闭着眼睛的王悦睡了过去,谢景低头看着他,轻轻从袖中掏出一枚干净的白玉佩,猩红的绳子,白玉上雕刻着竹叶,他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将白玉佩系在了王悦的脖颈之上。   猩红的绳子上有佛家的莲花结,寓意着长命百岁。   谢景望着熟睡的王悦,替他翻了翻胡乱折着的衣袖,轻轻握住了他的温热的手。   不知道为何,杨员外这两日一直没上门,王悦原以为他会杀回来,可杨员外没有。王悦后来才知道,杨家大小姐平日里经常一言不合就上吊自杀,杨家所有人都知道这他们家小姐在表达只是一种必死的强烈决心,杨娇娇并没有真的上吊自尽的意思。   可那一日,五大三粗的杨员外冲进去,由于太紧张女儿,他大吼一声“娇娇!”杨娇娇吓了一大跳,哐一下将脚下案几撞翻了,当场吊在房梁上翻白眼。   杨员外吓傻了。   杨娇娇竟然真的要为了一个肺痨鬼上吊,杨员外懵了,抱着救下来的女儿,一边数落着那肺痨鬼多少不好,一边后怕地抹着眼泪对杨娇娇好言相劝,差点被吊死的杨娇娇清了下嗓子,表示你要不让他入赘,我马上搬凳子再去上吊。   杨员外一把抱住了自家蹬着脚的女儿,将人拖了回来。   杨员外泪洒长襟,终究还是同意了。   杨娇娇满意了,在家休养了两日嗓子,打算过两日上门去提亲。   正好撞上月底的庙会,杨娇娇当下决定约王悦出来逛逛庙会谈谈感情,顺便给他买套好看衣裳给他拾掇拾掇,那肺痨鬼其实长得不错,不过确实太穷,估计一辈子没见过什么好东西,杨娇娇决定给他好好打扮下,她的男人,出门要拿得出手。   杨员外听完觉得,最好那肺痨鬼今晚出门摔断腿!嘴上却对着杨娇娇道:“娇娇啊,你高兴便好,花钱不用省着,喜欢就买。”   杨娇娇点点头,“我觉得他适合亮一点的衣衫,可惜朱衣不能随便穿,我打算给他买件黄的衣裳。”   杨员外心底一口老血。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短暂的扬州副本完了掌丞就要完结了哦,番外我会写得比较慢(特别慢,我需要缓缓,但是番外会很甜,非常甜!) 第128章 盖头   王悦真的把没见识的谢景拖出去看了庙会, 春夏之交, 宵禁暂歇,百姓们纷纷换了新衣上街,尤以年轻佳人少年为多, 花市上车如流水马如龙, 喧闹如沸腾潮水一波波滚开。   满城火树银花。   王悦非要跟在谢景身后头打量着他, 谢景回头等他, 他伸手推了下谢景让他往前走。谢景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忽然伸手将人拽了过来,人潮汹涌, 他低头看着王悦, 伸手拂开了后面要撞上来的人。   王悦漫不经心地看着他, 道:“没什么意思啊。”   人太多了, 王悦自己偏爱热闹,然而谢家大公子性子比大姑娘还要文静, 把他推这人潮里头去,怪为难他的。王悦有些后悔,伸手搭上谢景的肩,低声散漫道:“我累了, 要不回去吧?”   谢景低头望着他,抬手拂去了下王悦肩头的碎叶子,问道:“想买什么东西吗?”   王悦听笑了,他又不是小孩,逛个庙会要这要那的, 周围人有些多,王悦倒也没太放肆,只是搭着谢景的肩微微凑近了些,刚欲说话,他的声音忽然断了,他的视线落在谢景后头的一处地方。   谢景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了眼。   是个卖织物的小摊,东吴的织物虽不比蜀地有名,却也是江东一绝,上头的纹章跟流水似的。王悦的视线落在一块帕子上,那是块暗红色帕子,边角撒着些金粉,上头绣着连理枝。   谢景没瞧见他盯上了什么,只听见王悦催促他,“拿钱!拿钱给我!”   谢景从袖中拿出钱袋放在了王悦的手上。   两人一齐往那头走去,谢景瞧见王悦一只手甩了钱袋出去,动作行云流水一流潇洒,哪里有半分穷酸相,王家世子从前那都是拿银子砸流水玩的。   “谢景。”   谢景扭头看去,眼前忽然黑了下来,一方猩红的喜帕覆在了他头上,细碎的金粉洒落下来。他顿住了。   王悦哗一下抖开了喜帕盖在了谢景的头上,扑簌的金粉往下落,王悦伸手捞住了些,两旁灯火如龙,他望着被盖住的谢景半晌,忽然大声笑了出来,“好看!”路过的人一时都奇怪的望向突然笑起来的王悦,王悦抿笑到肩膀一下又一下抖。   “好看!真的好看!跟天仙似的。”王悦凑近了对蒙着盖头的谢景低声赞道,一双眼亮得惊人。   简直绝了!   谢景一时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下一刻,他听见王悦冲回头对那摊主激动地道:“这东西我要了!多少钱?找钱!”   摊主嘴角极轻地抽了下,他两只眼睛都瞧见了,盖头底下那是个男人,像个神仙似的公子。盖头下去的那一瞬间,那神仙似的公子抬着头整个人都愣了。   他忍不住多瞧了这两人几眼,找了钱。   王悦回过头望着谢景,忽然就没说话。谢景立在那儿,两三步远,他静静等着自己,如潮的扬州才子佳人,可他眼睛里头就只看得见谢景一个人。   没听见动静,谢景以为他闹尽兴了,抬手揭自己的帕子,手忽然被抓住了,他一顿,盖头已经揭了一半,他抬眸望向抓着他不放的王悦。   王悦一把拽了谢景往人少的地方走,瞧见棵琼花树,他将谢景拖了进去,光都被树干挡住了,灯火阑珊处,王悦用力地将谢景压在了树干上,抬手缓缓推开那张猩红的帕子,金粉扑簌地落了他一袖子,他盯着谢景的脸。   谢景一双漆黑的眼注视着他。   下一刻,王悦忽然掰着谢景的下巴用力吻了下去,舌头一下子撬开唇齿卷进去,猩红的盖头没掉下去,反而将两人都遮住了,王悦用力地吻着他,又时而轻轻咬着,手一点点揽紧了谢景的脖颈。外头大街小巷人来人往,火树银花灿烂非常。王悦低头吻着谢景,要将这些年的岁月与思念一点点讨要回来。   他低声喊谢景的名字。   “谢景。”   那低沉而沙哑的两个字啊,不像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倒像是从胸膛里掏出来的,又热又烫。听得谢景瞬间暗了眸子。   王悦压紧了谢景,看他的眉与眼,忽然又低下头去亲吻他,一点点吻着,小心又仔细,语气却又轻浮,他说:“谢景,你心里头喜欢我吧?”   这一句问得真是……   谢景忽然轻笑了下,温热的皮肤触感传来,他抬起手抚着王悦的脖颈,浑身上下一点点回暖,那些情绪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充斥在胸膛之中,提醒着他:怀中这个人是你的命,胜过世上一切的东西,而今他终于又回到了你手心里头,任由你攥紧了。   谢景低下头去,他的血一刹那间沸开了,那是冷却了三十多年的血,而今滚烫到他思绪浑浊呼吸艰难。他吻住了王悦,一点点地撬开了他唇齿,温柔而缱绻。   王悦笑了起来,眼角忽然有些湿润。   他抬手又把谢景压住了,猩红的盖头下一片昏暗,热气轻轻喷在谢景的脸上,王悦吻着他,抬手抱住了谢景的脖颈。   老树大朵大朵地摔落琼花,树下,黑衣的男人将人压在树上用力地吻着,金粉扑簌。   “你们在干什么?”一道声音在两人身侧响起来。   压着谢景的王悦一愣,往谢景衣襟里头伸的手也顿住了。   杨家大小姐带着一群护院在街上游荡,飘到了这一块,她拎着只酒壶喝酒,边走边买东西边找人,忽然瞧见那暗处树下似乎有人影,不知为何,她莫名朝那头多走了两步,下一刻她就顿住了。   她静静看了会儿,觉得那将人压在树干上的年轻男人实在太像那肺痨鬼了!怎么看都像!哪哪都像!   那就是肺痨鬼。   于是捉奸在树的杨家大小姐看了大半天,终于开口问了一句,“你们在干什么?”   王悦刷一下从盖头下出来了,对上了杨家大小姐一双秋水似的眼。   杨家大小姐开口一针见血,“这荡|妇谁啊?”   王悦差点给自己的口水呛着,眼睛瞬间睁大,他整个人都惊呆了。荡|妇?   “盖着块红布做什么?大街上勾引别人的男人,能耐不小,要不把脸露一露啊?”杨家大小姐抖了下衣摆,随意地踏上街边一块石头,路人全往这头看,她抱手笑道:“给我们瞧瞧啊,哪家的女人?什么模样?天仙还是怎么的?把男人的魂都勾走了。”说着话,她瞧了眼一脸不知是个什么表情定在原地的王悦,忽然笑了,“哟,怎么着?狐狸精啊?”   杨家大小姐这一辈子抢男人没输过,她从没丢过这种脸。她给王悦砸了这么多金子,又差点吊死在自家房梁上,全城都知道王悦要入赘杨家,而今王悦抱着个女人在树后头亲,杨家大小姐感觉脸给这对狗男女丢没了。   树后光线昏暗,隐约瞧出红盖头和白色衣衫,杨家大小姐一看便笑了,这年头荡|妇就爱穿身白的,上街勾引那些个没眼力的男人,男人一见着穿白衣服的女人就走不动道,这路数杨家大小姐见多了。   王悦不知道谢景是个什么感觉,他直接笑蹲下了,他感觉此时此刻他应该出面维护下谢景,谢家大公子好歹是陈郡谢氏一把手,朝廷命官,他觉得他必须要给谢景说句话,可是他对不住谢景,他实在忍不住,他太想笑了。   王悦笑得蹲在地上没起来身,拼命把笑意压住了,只留下微微耸动的肩。   杨家大小姐瞧见那见不得人的荡|妇伸手去拽猩红的盖头,大声笑道:“来来来,众人都睁开眼瞧仔细了!教我们都长长见识!”   盖头落在了谢景的手心里头,他抬眸冷淡地望了眼对面的女子,他的肩头与衣襟上还沾着些许金粉。   杨家大小姐顿住了。   所有人都顿住了。   王悦笑疯了。   杨家大小姐一脚踏着石头,伸手缓缓低身撑住了下巴,她看着那女人,过了很久,她低声道:“你……男的女的?”   王悦一个没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他立刻抿住了唇,他差点笑得没喘上气来。   谢景垂眸望了眼蹲在地上的王悦没说话,收了手里头的红帕,修长冰冷的手指节分明,喜帕在他手里头像是一丛火,杨家大小姐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点了下头,“你……长得挺像男人的。”   有点英俊,气质也还可以,顿了大半天,杨家大小姐终于啪一下甩掉了手里头的坠子,用扬州方言骂了句脏话。   作者有话要说: 杨大小姐:mmp 第129章 最终章   杨家大小姐走了, 大约是觉得丢不起这脸, 半个字都没再说。   行人驻足瞧了半天,眼神多往谢景的脸上瞟去。树下昏暗瞧不清晰,隐约瞧出来, 是个外乡人, 生得确实很俊俏。   杨家大小姐领着护院走后, 众人瞧见那抓着猩红盖头的俊俏男人低下身去, 将蹲在地上笑个不停的人扶起来,众人打量了两眼,目送着两人走远了, 众人不好意思跟着上去看热闹, 于是作罢, 回过头来继续逛灯会。   不一会儿这事在整条街传得沸沸扬扬, 琼花树下,杨家大小姐撞破了未婚夫的□□, 对方是个男人,正和杨小姐那未婚夫在树下共赴云雨。   杨家大小姐的脸这回算是丢尽了,她哭哭啼啼地走了,那肺痨鬼追都追不上。   王悦听见的东西已经不知道传了多少人了, 当听见共赴云雨的时候,他一口茶喷了出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他差点没有笑岔气。   谢景瞧他那副样子,抬手递过去块干净帕子。   王悦现在一瞧见谢景就忍不住想笑, 谢景手里头不知为何还抓着那块猩红盖头!王悦刚忍住的笑忽然一下子又喷了出来,灯火阑珊的街巷口,他抓住了谢景的胳膊,“荡|妇,哈哈哈哈哈哈。”他望着谢景的脸道,“说说,什么感觉?”   谢景望着王悦,还没说话呢,王悦忽然朝他扑了过来,谢景没料到王悦今晚这么兴奋,怕摔着他,忙伸手将人揽住了。他抱了王悦一会儿。   王悦爬上了谢景的背。   谢景背着他沿着寥落昏暗的街道往前走,这是巷子后头的长街,外头热闹声响一阵阵传来,巷子里却是静极了。扬州果然多琼花,尤其是这地界,大街小巷遍地琼花,偏僻巷子里头尤其多,大朵大朵开败了,落了一地的瓣瞧上去跟雪似的。谢景背着王悦一步步往前走,走得很是缓慢,手里还塞着那块红盖头。   琼花没有香味,王悦却一直在吸鼻子,谢景回头看了眼,发现王悦是在闻他的头发,竹青色的发带都快到他嘴里头去了。   王悦见谢景望着自己,忽然道:“谢景,我打从心底特别喜欢你。”   谢景微微一顿,随即感觉王悦凑上前来亲了下自己的耳朵,贴近了耳廓低声道:“每次同你上床,我都特别舒服,夫子,你说说,我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谢景太久没听见王悦喊自己“夫子”,没能作出合适的反应,王悦瞧着他无动于衷的样子,一点点将人抱紧了,热气轻轻蹭着谢景的脖颈,他笑道:“这里又没外人,我们聊聊这事?夫子你同我讲讲,我为何会喜欢你呢?我真是打心眼里喜欢你。”   谢景终于轻轻偏了下头看向远处明月。   王悦继续凑近了道,“我也不知为何就喜欢上了,我在谢家见着你第一眼,我就想同你上床,我就特别喜欢你,想给你脱衣裳。”   谢景听着,似乎没什么反应。   王悦趴在他肩头看了他一会儿,又道:“你生的俊俏,家世又好,人品也好,又会教书又会医术什么都会,哪里都好。”   王悦拿手给不说话的谢景梳了下头发,“就是闷了点,不过我也喜欢的,尤其是在床上。”   谢景依旧没说话,脚踏过琼花,有细碎的枝叶声响传来。   王悦趴在他肩头看了他良久,低声道:“夫子,你脸红了。”   谢景的脚步顿住了。   王悦终于没忍住大声笑了出来,笑声丝毫没有掩饰,他伏在谢景的背上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脖颈,一笑得没能停下来,“谢景你怎么那么有意思啊?笑死我了。”他忽然凑过去亲了下谢景的脸颊,“真乖。”   谢景顿在原地许久,终于背着笑个不停的王悦继续往前走去,不知过了多久,他脸上露出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王悦趴在他肩头静静看他,忽然觉得圆满。   对的,圆满。   他低声问道:“我们何时动身去豫州?”   “三日后。”   “我没有官职,你要多花一笔钱养个闲人了。”   “嗯。”   王悦忽然道:“我在豫州没有熟人。”   “有我。”   王悦笑了,“那我在豫州除了同你上床还能干什么?”   “谢氏根基在豫州,东晋前途在谢氏,做你做没做完的事。”   王悦顿住了,他说不出话来,胸膛被滚烫的东西填满了,无数的热流灌进来,连带着魏晋这数百年的风流与热血,一点点涌入了他的胸口,无数熟悉的脸庞在他眼前浮现。   有个将军曾道:我辈匹夫,野火不尽,春风又生。   王悦垂下眸去,这种陌生的感觉已经很久未曾浮现在他心头了,自他病重以来,他很少有这种胸中激荡的感觉。   他在这扬州住了这么些日子,给病痛反复折磨得多了,日子混得惨,心境也很颓丧,他曾经一度觉得自己这辈子会无声无息地死在扬州哪个冬日,这样想多了,从前许多艰难都不值得一提,心里头也平静。   那时候是不敢想这些东西的,不是不想,是不敢想。   王悦不知道别人是个什么体验,他一个人躺床上捂着胸口等死的时候,他是很少会去回忆些痛苦往事的。他是个庸俗并且无耻的人,每次他疼痛难忍的时候,他就想象自己在同谢景上床,低沉的喘息与呻|吟在耳边响起来,他会睁开眼望着漏出星月的屋顶,一点点让视线涣散开,这种想象能止疼,他会在这种感觉中沉沉睡去。   而今这些事终于都揭过书页去了。   王悦万般庆幸自己此刻还活着,他还能继续往前走。   而谢景会陪着他,陪着他继续往前走去,陪他去做那些尚未完成的事,陪他看尽人世间风花雪月,陪他阅尽金戈铁马千古风流。   这是种令人落泪的结局。   风未平,浪未静,山河动荡,他还能继续看这峥嵘人间,何其有幸。   犹记少年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本就该永志不忘。   人间不能辜负的两样东西,有情人,少年志。   王悦伏在谢景的肩头,一点点抱紧了他的脖颈,“谢景。”他低声喊他的名字。   “嗯。”轻轻一个字。   王悦低声道:“我心悦你。”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轻于鸿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熟悉而令人平静,“嗯。”   王悦睡过去了。   他伏在谢景的背上,在这条落满了琼花的昏暗巷子里头,他睡了过去,满城车马喧嚣钟鼓齐鸣,连绵十余里的灯火长道游走如龙,才子佳人有说有笑,祈祷盛世丰年的天灯往天空中放去,如星如雨。   巷子尽头有明亮的光,谢景背着睡熟了的王悦缓缓走出了巷子,抬眸望去,前路光明一片。   东风夜放花千树。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   圆满。   东风夜放花千树。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