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高嫁(作者:林叙然)》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1节 = 《高嫁》 作者:林叙然 文案: 父亲是定阳王,哥哥掌两地盐政,家里还有个没事上房揭瓦找乐子的不成器弟弟,文嘉县主宋宜顺风顺水地活到了十七岁,“吧唧”一声,天降扫把星,被一个草包退了婚,还天降一个煞神沈度。 自此,这位大美人的眼睛便出了毛病,满大街的贵族子弟一概看不到,死活非要嫁给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沦为京中笑柄。 可后来,这门亲事却成了一桩高嫁的美谈。只因为,她当初执意要嫁的沈度,一朝拜相,权倾朝野。 *排雷:全架空,反派智商不高,主角开挂系列,权谋小儿科。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平步青云 主角:宋宜,沈度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小人来也 凛冬里,连井沿的青苔都失了几分颜色,独井边一株红梅为院内添了些许生机。 妇人绕着井边徘徊了几圈,时不时地往门口望几眼,惹得一旁玩雪的小女孩也好奇起来,“娘,爹爹做什么去了?女儿从未见娘亲如此紧张。” 妇人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止住了脚步,冲她笑了笑,“你爹他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奉命办差去了。” 妇人刚拉过小女孩的手要引她到别处去,便见她牵挂不已的人从门口进来,还冲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安心。 小女孩迎上去,宋嘉平一把将她抱起来,随即将一冰冷的物什放入她手中。 她低头望去——那是一尊清透水绿的佛像,从中被利刃一分为二,截面整齐,可见执刃之人的果断。 女孩不解地看向宋嘉平,一仰头,却只见头顶那枝红梅随着寒风飘摇不定,枝上堆积的雪块落下,直直砸向她的天灵盖。 宋宜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过来,那股子寒意却没有随着她的醒转而消退,反而从门窗的缝隙里渗进这暖阁,惹得她遍体生凉。 贴身伺候的丫鬟灵芝听见动静,打起帘子进了里间,“县主可是梦到什么了?” 宋宜摇头,“梦到些小时候的事而已,不打紧。” 灵芝为她奉了杯茶,宋宜握着茶杯,从杯壁上汲了好一会儿温度,才觉着身子渐渐回暖,便拿茶漱了口。灵芝又替她斟了杯茶,“县主喝杯茶暖暖身子,这天寒地冻的,可别冻坏了。” 宋宜饮了茶,这才起身,命人进来伺候。趁着灵芝替她梳洗的空当,宋宜自个儿挑选着镯子,她原挑了支紫玉,末了又放回妆奁中,问灵芝:“恩平侯夫人可是请今日去赏梅?” “是。”灵芝替她梳髻,“原是上月就来请过的,月初又着人来请过一次,说是县主贵人事多,可恩平侯府的那批红梅花期最盛的却就是这几日,还请县主务必赏脸,全焉城的命妇和官家小姐都是会到的。” 宋宜换了支滴水玉的镯子,水绿清透,是最上等的玉,整个陪都焉城怕也再挑不出第二支这样的镯子来,可偏偏这镯子的样式又素净得很,不会抢了主人家的风头。 灵芝见宋宜没说话,以为这位主子又犯了乏想赖在家中,忙劝道:“既是全城的夫人小姐都去,想来热闹,县主不如去散散心也好。这冬日里也没什么好去处,整日闷在府中,奴婢怕县主发闷。” 宋宜刚把镯子戴在手上,听见这话,拿右手食指转了镯子几圈,“灵芝,我爹在哪儿?府上有事?” 灵芝脸色一阵煞白,随即又强自镇定下来,按捺住小心思去替宋宜画眉,宋宜敛着性子,待她画完,这才道:“灵芝,你平素谨言慎行,不该说的话绝不多说,今日却有些话多了。” 灵芝不待她说完,连忙跪下请罪,“县主恕罪,奴婢本不该多嘴,县主便是不想去,奴婢也绝无干涉的道理。奴婢只是担心县主在府上闷,万望县主恕罪。” “恩平侯府的面子我自会给,不必你劝。”宋宜余光瞥见小丫鬟不分轻重缓急仍要替她别簪子,心内莫名地燃起一簇火,抬手阻了丫鬟,谁料这丫鬟手竟不稳,一哆嗦将簪子摔了。 玉簪应声而碎,那是定阳王府的小公子送给他姐姐的及笄之礼,那日府上热热闹闹,是以阖府皆知。 宋宜这一摔,小丫鬟吓得立刻跪下请罪,屋里屋外瞬间跪倒了一片。 灵芝连忙磕头,“县主恕罪,原是奴婢多嘴,县主勿要迁怒,请县主责罚。” 宋宜没出声,灵芝再叩首,“县主,奴婢不敢隐瞒,王爷正在承明阁会客。” “哪家的客,你竟连提也不敢提?” 灵芝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看她,声音哆哆嗦嗦的,“……是靖安侯府。” 原来是靖安侯府,真是让她好生久等啊。 宋宜起身,亲自推开窗户望向承明阁的方向。窗外飞雪簌簌,只看得见一片白茫茫,她所住的沁园反倒是这定阳王府唯一一块有颜色与生机的地方了。 窗外一株红梅枝叶伸展,隐隐有要破窗而入的态势。 灵芝颤颤巍巍,“县主还是让奴婢赶紧替您梳妆打扮完吧,晚了可就赶不上恩平侯府的宴了。” 那株红梅的生机比前几日里越显蓬勃了,宋宜伸手去折了最近的那枝,连带着将枝叶上的冰雪一并带入了室内。冷风灌入,炭火虽烧得旺,却也阻不了这寒意。 宋宜随手扔了刚折下的梅花,嗓音也淬了风雪的寒意:“这花虽好,可惜不长眼。” 她重新取了支再素净不过的簪子别上,转身就往屋外去,灵芝也顾不得规矩,连忙起身追出去,“县主留步,好歹披件衣服御寒,可别冻坏了。” 宋宜止步,由着灵芝替她系袍子,这是她大哥去岁里猎的狐狸,大嫂求了半晌,大哥却不声不响地做了袍子给她送了来,说是御寒再好不过。 灵芝手巧,细细替她系了个结,仍是劝道:“奴婢本不该多嘴,但县主原不该在这种场合露面,王爷自会处理好这等杂事。” “杂事?”宋宜接过她递过来的手炉,心绪已经平静了许多,面色稍稍和缓,“这事我自有分寸。灵芝你先回去,去账房取些银两来,咱们园子里的人不多,你看着办,让大家宽宽心,我今儿这气原不该往你们身上撒。” 灵芝行了个礼,“为县主分忧是奴婢们的分内事,也是她们的福气,县主不必抬举她们。” “不必多言,去办就是。”宋宜将手炉拢进袖子,“办完去备车,晚了可就真如你所说,赶不上宴了。” 灵芝应下,宋宜又道:“灵芝,你我说来也算是从小长到大的情分了,你的心意,我明白,你且放心。” 灵芝喜出望外,谢恩退下,宋宜这才继续往承明阁去。 宋宜到时没让人通传,是以她甫一踏进中庭,宋嘉平的声音便落入耳中:“小女乃陛下亲封的文嘉县主,靖安侯府可太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了。” 屋内有人回:“岂敢,王爷息怒,文嘉县主盛名素来享誉帝京,又得陛下亲自封赏,自是天下男子都求而不得的珍宝,然而舍弟两度科举不中,实感羞愧,自认难为县主良配,是以才托下官前来退亲,以不误县主姻缘。” “退亲”,她终于亲耳听见这两个字。 今日灵芝各种反常力劝她出府,她便觉着不对劲,到头来果然是因为这桩陈年旧事。 她与靖安侯府次子的亲事原是两家同在帝京时就定好的,婚期原本定的是今年年初,但靖安侯府却再三托辞,这一拖便拖到了年底,整个帝京和陪都在看她的笑话。 她也曾有几分愤懑,但等到靖安侯府终于来人,等到亲耳听到这两个字时,她却突然发觉,原来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难过,反而只是尘埃落定后的平和。 仿佛,她从一开始便在等着这一结局似的。 焉城的寒风与帝京不尽相同,要更凛冽上几分,有着最锋利的刃,寻着空隙便往人衣缝里钻,寒意淬入骨髓,凝成一根锋利的针,细密地扎着血肉,却没有快刀的痛感,反而成为一种长久的钝痛。 宋宜在风雪里站久了,这种钝痛便化为了僵硬与麻木,于是理了理裙裾,对侍立在门口的门童使了个眼色,门童一边替她打起门帘一边通传。 最先错愕的不是前来替弟弟退亲却被正主撞个正着的靖安侯世子,反而是这府邸的主人──定阳王宋嘉平,他问:“文嘉怎么来了?” 宋宜先向客人行了个礼,“文嘉见过世子。” 这先客后主的礼数倒惹得来人讪讪,忙还了礼,“县主客气,请县主安。” 但宋宜却又未理会他的回礼,惹得对方的脸色越发难看。宋宜却像未发觉似的,转身向宋嘉平回了方才的话:“回父亲,今日恩平侯夫人设宴,适才出门时听门童说起父亲这会儿在府上,便来向父亲知会一声。” 宋嘉平知他这女儿的脾气,她要出府何曾来向他知会过,便知她在说胡话,定是有人漏了口风给她,不过也并未揭穿她的小把戏。 果然,宋宜转向靖安侯家那位,“方才来向家父请安,不小心听见世子的话,实是无心之过,还请世子见谅。说到良配,文嘉再不济也是陛下亲封的县主,贵府二公子却接连两次科举不中,至今尚未入仕,又不像世子有爵位可以承袭,于文嘉而言,倒确非良配了。” 后者万万没想到宋宜竟敢针锋相对以逞口舌之快,一时间竟失了能言善辩的好本领,平白受了宋宜一顿挤兑——“当初定阳王府在帝京时,靖安侯夫妇数次亲自登门欲要提亲,家父皆以文嘉年纪尚小为由推脱,是令尊令堂言,靖安侯府等得起这区区几年,家父一时心软,这才同意这门亲事。如今家父辞官归乡,靖安侯府便要食言,文嘉也不敢高攀,只好祝愿二公子来年顺利高中,娶得佳人归,届时定阳王府必当重礼相贺。” 这话就差没指着靖安侯府鼻子骂其小人不守信誉,靖安侯世子被气得气血上涌再也坐不住,也顾不得礼数,起身向宋嘉平告辞:“文嘉县主好生伶牙俐齿,家和方才万事兴,舍弟消受不起如此佳人,多有得罪,还请王爷和县主多多担待。” 宋嘉平皮笑肉不笑地命人送了客,这才向宋宜道:“你啊,就是让我给惯坏了。靖安侯家这位世子,素来是以睚眦必报著称的,你今日让他如此难堪,他这一回帝京,指不定背后怎么败你名声呢。” “爹,”宋宜半是撒娇地唤他一声,“靖安侯府阖府上下皆是势利小人,当初若不是宫里那位娘娘帮着他们说话,您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如今他们小人嘴脸显现,倒也是好事,也免得女儿嫁过去受罪不是?” 宋嘉平无奈笑笑,宋宜在他面前素来无法无天,在外她是温婉端庄知书达理的文嘉县主,在内她却是胆大妄为骄横跋扈的宋家独女,但这也是自己宠出来的,是以他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是,若是当真嫁过去了,那才是孽缘。只是靖安侯府这般作为,外头又要闲话些时日了。” 宋嘉平话里有难掩的心疼,宋宜隐隐动容欲要宽慰,却听门童慌慌张张来报:“禀王爷、县主,小公子方才遛马回来……恰巧在街角遇上了刚出府的靖安侯世子,不知怎地发生了口角,小公子动了手。” 第2章 赴宴 宋嘉平气得拍了桌子,“这孽障,到底怎么回事?丢脸倒是丢到大街上去了。” 宋宜向门童递了个眼色,门童会意,忙拣了不要紧的说:“王爷消气,小公子今日出门与人遛马,午间吃了些酒,回程时在路上听见人们议论靖安侯府来府上的事,恰巧又碰上了靖安侯世子,两人斗了几句口角,小公子酒劲上头就先动了手。” 宋宜赶紧给宋嘉平倒了杯茶,茶一喝,宋嘉平这火气消下去大半,问:“现下怎样了?” 门童回话:“那位见了血,靖安侯府得理不饶人,这会子正闹得不可开交。” “我去看看,这小子就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宋嘉平前脚出了门,宋宜后脚从角门跟了出去。东南角府正街上乌泱泱一群人正围着看热闹,宋宜刚刚走近,就听见靖安侯府的人在闹:“左右是贵府三公子先动的手,若是不给我们个说法,岂不是辱我侯府?” 接着便是宋珩的声音:“辱的就是你靖安侯府怎么着?一群王八羔子,背信弃义的小人,有本事叫你们那乌龟世子出来,小爷我还能再揍掉他两颗门牙。” 宋珩说着便还要动手,被一群小厮拦着,两方人马争执不下,倒是一场大戏。 混乱局面终结于宋嘉平的当头棒喝,接下来便是议和赔罪这种不宜消遣的琐事,宋宜预备打道回府,一转头瞧见靖安侯世子从马车上下来,嘴角肿得如馒头,一时间没忍住笑出声,末了觉得失态,忙悄悄从人群后方溜回府上。 她绕远路仍从角门回府,等她到时,宋嘉平已经回了府,正候在亭上等她,见她进来还笑呵呵的,“热闹看完了?” 宋宜还在回想方才的情景,未及多想便点了点头,随后意识到不对,又赶紧摇摇头,“不是,方才去恩平侯府赴宴,到了府正街才想起忘了给夫人备礼,这才回来取礼物。” 宋珩知她作假,没忍住嘲笑了她两声,宋嘉平回头瞪他,便立刻噤了声。可他这一笑,宋宜便瞧见他嘴角也挂了彩,方才隔着人群没看清,这会子看上去倒是滑稽得很,亦是笑出了声。 恰巧这时,灵芝寻了宋宜许久没寻到,这厢见了宋宜,忙道:“县主,可算是寻到你了,车马早已备好了,再不走可真真要误时辰了。” 宋嘉平:“……都给我过来。” 宋嘉平自今岁开春起,起居都在承明阁,他喜雪,是以中庭的雪素来积得厚,甫一入中庭,宋嘉平便不再克制,狠狠踹了宋珩一脚,后者于是华丽丽地扑出去老远尔后摔了个狗啃泥。 宋珩手上有伤,被雪一激,疼得龇牙咧嘴,却也不敢顶嘴,只好委屈地趴着不肯起来以示抗议。 宋嘉平头顶那簇火苗立刻燃成了熊熊大火,“还嫌不够丢脸?给我跪好了。”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2节 宋珩这才不情不愿地跪正了身子,嘴里还嘟囔着:“姐,你看看,我这都是为了你,被人揍不说,还被爹罚跪,冰天雪地的,珩儿心里苦啊。” 宋嘉平气不过又踹了他一脚,脸色又青了几分,“你瞧瞧你这不成器的样子,来人,上军棍。” 宋嘉平从军三十余年,治军严明,但对这双小儿女却宠成了宝贝,宋珩自幼顽劣,受点皮肉之苦是寻常事,但军棍这样实打实的责罚,也就三年前宋珩在大冬天里失手将帝京怀化大将军的小女儿推入湖中那次方才受过。是以宋嘉平方才怒气冲冲地将人带回来之时,大家都不认为宋嘉平这次会大动干戈,却没想到宋嘉平这次是真的动了气。 宋宜忙跪下求情,“爹爹消气,靖安侯府欺人太甚,阿弟他不过是气血方刚,并无大错,便是要罚,也断不至军棍啊。” 宋嘉平气得连她这个宝贝女儿也一并迁怒,全然忘记了她才是刚被退婚的那个人,“你还有脸替他求情,你也给我跪好了。” 这下无人敢再劝,宋珩也赌气不再说话。 大雪天气,纵在午时,天色也阴沉得紧,宋嘉平命人抬了把椅子放在门廊上,冷眼瞧着他这一双儿女。宋宜和宋珩是一母同胎的姐弟,宋珩虽晚上半炷香时间出生,却一直嘴硬说自己算宋宜半个哥哥,平素有了什么好物什也都首先送到宋宜这儿来,然而终究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平时做事便是一根筋,不撞南墙绝不回头,这样的性子让他闯下了不少大祸,如今不逼他改,只怕日后照拂不了他。 宋嘉平狠了心,命人上军棍,“打到他认错为止。” 宋宜欲再劝,一抬头见宋嘉平冷冰冰的眼神,知他令出不改的规矩,讪讪低了头,绞紧了帕子。 最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宋珩无论如何也不肯认错,杖至第二十七棍,宋嘉平先他一步沉不住气站起了身。 宋珩趴在刑凳上,衣衫上皆是血迹,他将头埋在手臂间,咬得小臂一片血肉模糊,见宋嘉平起身,艰难地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吐字清晰字字有力,“爹,你今日便是将我打死在这儿,我也要说,靖安侯府趋炎附势,敢看不起我姐那就是有眼无珠。亏得今日我遇上的不是那个草包,若是有朝一日让我遇上正主,我非取他一只眼睛不可,”他说着笑了笑,“还得替他留一只,好让他好生瞧瞧我姐的姿仪,后悔一辈子。” 宋嘉平被气得说不出话,好半晌才缓过来,劈手夺过小厮手中的刑杖,高举过头顶,还要再让他长长记性。这棍举了半天,最后却只轻轻落下,宋嘉平连连叹道:“孽障,我看你是魔怔了。” 宋嘉平罢了手,命人将宋珩抬下去治伤,待庭院里人群散得七七八八,才看向宋宜,“起吧,再不去可就真赶不上了。” “爹。”宋宜低低唤他一声。 宋嘉平摆摆手,“别怨爹,爹今日不教他规矩,日后怕是没人能管得了他。他靖安侯府算什么东西?也敢败我女儿的颜面,我自不会饶过他们,但凡事有千百种方法,珩儿却只会最蠢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今日他在府门前这一闹,全城都会知道今日之事,定阳王府如今不需要这些表面功夫,但婉婉,你不该受这些闲言碎语。” 宋宜动容,却没出声,宋嘉平伸手将她扶起来,“长姐如母,你大哥平素与你们姐弟俩不甚亲近,你更要多叮嘱叮嘱珩儿,既是为他,也是为你自己。” 宋宜应下:“我知道了,爹爹放心,我去看看阿弟。” “不去赴宴了?” “去。”宋宜理了理裙裾,“如爹爹所言,阿弟这一闹,怕是全城都已经知道这事了,我若不去,便是被退亲无地自容不敢见人。所以,自然要去,还要风风光光地去。” “我们婉婉既有这般风骨,何愁日后会缺良配?我宋嘉平的女儿,那是天下少年郎争破头也抢不到的明珠。”宋嘉平赞了几句,“你且先去,礼让人替你备好了,这下已是误了时辰了,再晚可就真赶不上了,珩儿那边我去看看就是,这小子从小到大没少挨揍,不会有事,你且放心。” 宋宜方才在雪地里跪过,却也来不及再回园子里换衣服,灵芝只好命人烧了盆火势旺盛的炭火端上马车,一路替她细细烘着,待到恩平侯府时,不细看已看不出异样。 宋宜不是陪都里各色宴会的常客,她不爱热闹,鲜少有人能请得动她,但偏偏身份尊贵,与一般的官家小姐有本质不同,是以谁能请到她,便有了些别样意味。 宋宜到梅园时,恩平侯夫人正在招待客人,瞧见宋宜过来,忙撇下其他客人迎过来,“县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宋宜同她寒暄了几句,灵芝拿了备礼出来,是两柄上好的玉如意。 宋宜喜玉,宋嘉平刚到焉城时便四处为她搜罗过城内顶尖的玉器,定阳王府中能拿出这类稀罕玩意儿并不奇怪,但同时拿两柄稀罕的玉如意出来送礼,便在王侯之家也不常见,一旁叽叽喳喳的声音果然多了些。 恩平侯夫人受了厚礼,心情愈发愉悦,亲自引着宋宜往梅园深处去,“原以为县主今日是不肯赏光了,适才命小女带着诸位夫人小姐去转过一圈,难得县主肯来,来年这梅花也定要多开几朵。” “夫人说笑了,夫人这梅花朵朵精致,必是费了不少心思栽种的吧。” 本朝文人雅士爱梅,寻常官家夫人命妇多附庸风雅,府中多栽种梅花,但喜红梅者甚少,恩平侯府方才以这一园红梅得了宋宜赴宴的应允。 宋宜与恩平侯夫人一路寒暄,脚程慢,小半个时辰才绕了一圈,又回到方才设宴的地方来,两人都只带了一两个随从,动静小,没人注意到她们这边,议论声也就自然而然被收入耳底,“你瞧瞧,宋宜这样的女人能是一般人物吗?今日刚被退亲,不成器的弟弟又在府门前大闹一顿惹得天下尽知她的丑事,这会儿倒好,倒和没事人一样来赏花了。” “依我说啊,可没这么简单。虽说定阳王解甲归田,辞了大将军的职,但好歹是个郡王,她自己又有诰命在身,哪愁找不到好人家?反倒是靖安侯家那位并不怎么样,谁还不知道这位县主出了名地爱才,可那位偏偏是个草包,不就仗着自家小姑在宫里正当宠,当初非逼人家应下这门亲事,如今见人家势微,便这般背信弃义,明眼人可不都清楚里边的弯弯绕绕么?日后怎么样,依我看,还难说呢。” “说得也是,定阳王家底多厚咱们也不清楚,你没瞧出方才那两柄玉如意的门道吧,我哥哥在户部当差,当年曾给我们说过这种玉是稀罕玩意儿,便是帝京也难寻,两柄如意就这么轻轻松松送人了,也着实太大方了些。” 那边不知谁小心思起,往官家小姐们中间扔了雪块,惹得那边打闹了一阵子,恩平侯夫人有些过意不去,向大丫鬟使眼色,宋宜却示意不必,“由着她们去,闺中无聊,闲话闲话也是消遣。” 恩平侯夫人赔笑,“县主别往心里去,左右是那头的过错,县主这么玲珑剔透的人,连我看了也喜欢得不行,若非我儿早已娶妻没有缘分,今日定要倚老卖老为我儿说下这门亲事。” 宋宜听出来她玩笑话中的宽慰,颇为感激,不好拂她的面子,欲同她再客气几句,那边的打闹却已经消停了,又开始闲话起来,“我还是觉着这事蹊跷,你们说啊,靖安侯府虽有宫里那位作靠山,但这门亲事无论怎么说都算是他们高攀,如今仅仅因为定阳王辞官便要毁约退亲……换作是你们,你们退么?” “当然不退。定阳王把持军权十数年,就算如今归隐,背后势力也必不可小觑。” “所以,你们不觉着这位盛名在外的文嘉县主必然也有问题么?” 有声音接了过去,“你是说有隐疾?” 又一尖锐的声音接了话:“也不一定,说不好是位还未出阁便清白不在的主呢?” “也是,那边那位不是有草包的名头么?宋宜这种大美人都看不上,你们说……” 众人终于在这一点上达成了一致,没了争执的声音,笑作一团。 闺中寂寥,是以闺阁当中的这群人素来以闲话家常度日,这群官家小姐自然也不例外。更甚者,她们有最尊贵的体面,有最精致的仪容,却也有最赤|裸的恶意。 恩平侯夫人终于站不住,从她们隐身的那株梅树后绕出来,“这外边天寒地冻的,虽有炭火烧着,但各位夫人小姐金贵,也怕冻着各位,还请诸位暖阁中叙旧,府上为大家准备了几支曲儿。” 这提议得了大家的附和,众人皆要起身进屋,宋宜却适时从树后走了出来。 第3章 圣谕 宋宜施然走向方才议论声最多的那块,走得不快,此番众人噤了声,她踏在雪上的脚步声便放大了许多,在这四下静谧的梅园里清晰可闻。 宋宜今日装扮素雅,但身上的贵气却是素净衣衫所掩不了的,那是高门贵女所独有的骄矜与傲气。她拢了拢手炉,那支滴水玉的镯子便露了出来,轻轻磕在手炉上,玉质清透,声音清脆。 方才话说得最难听的那位露了怯,讪讪赔了个笑,“县主真是丽质天成,全天下的宝贝怕是都聚在县主身上了。” 宋宜连眼神也没给她一个,语气亦是淡淡的:“过奖。文嘉不才,向来挥霍,亏得父兄大方,才不至于在诸位夫人小姐面前露了怯。” 陪都不比帝京王侯遍地,定阳王便是如今城中地位最高的人,定阳王世子如今在地方为官,亦是肥缺,宋家官运地位家底无一不惹人艳羡,自容不得他人随意诋毁。宋宜这话话中有话,又顺带讽刺了对方胆怯,惹得一旁看戏的夫人们笑了几声。 方才说过宋宜坏话的人这会儿终于感受到了危机,纷纷低下头。宋宜目光一一扫过在座众人,最后才道:“诸位姐妹放心,文嘉自幼受母亲教导,为人需得大度。” 众人皆松了口气,又听宋宜接道:“可惜文嘉不才,十数年来未得家母真传。诸位方才的话,文嘉都尽数听进心里了,日后定当谨言慎行。” 宋宜这话惹得在场一片难堪,最后一句更是明着说自己,实则让诸位没事就闭嘴,一旁在官宦之家混迹多年已成人精的夫人主母们被这句绵里藏针的话惹得再次纷纷笑出声。 官家小姐们脸上挂不住,有随同前来的夫人欲要出来与宋宜争个高下,眼看场面愈发不可控制,恩平侯夫人连忙出来打圆场:“县主近来越发风趣了,同各位小姐开玩笑打趣儿呢。外边冷,大家还是进去听听曲儿暖和暖和,今儿请的是帝京来的最好的戏班子,万望各位夫人小姐赏脸。” 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是主人家在给两方台阶下,是以纷纷附和,宋宜也不好拂了主人面子,也笑笑准备进屋,灵芝却眼尖瞧见府上的小厮急急忙忙地进来,忙向宋宜回了话过去,宋宜在原地等她,恩平侯夫人只好安顿好其余诸人后再出来寻她,恰见灵芝过来附在宋宜耳边说了几句话,会意道:“县主府上有事?” “确有些事情,父亲派人过来通传,让速速回府。” 恩平侯夫人不好再留,只好道:“要事要紧,县主请便。” 宋宜向主人家告辞,随灵芝从来路回府,待出得恩平侯府大门,宋宜这才问:“我爹怎么说?” “王爷只说帝京有人来,持圣上口谕,请县主回府。” 那草包小姑的枕边风来得这般快? 宋宜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问:“来的是大内的什么人?” 小厮垂首,“不是大内的人,是御史台。” 宋宜心生疑惑,却也知多问无益,只好上了马车,心思却已不知到了哪里。 马车回程时比来时驶得快,车内颇有些颠簸,但好在一路走大道,也不至于过分不适。宋宜循例从西南角仪门入府,绕沁园至正门,刚穿过垂花门到门廊处,见宋嘉平正在此处等她,忙问:“爹爹,帝京来人怎么说?” 宋嘉平摇头,“规矩大得很,说是旨意有你一份,必得你回来才肯宣旨,请进来吃口茶也不肯。” 宋宜正要回话,就见大门从外至内缓缓打开,门口一人长身玉立,朗声道:“监察御史沈度,持圣上口谕,请定阳王与文嘉县主接旨。” 延和二十七年,小寒日,陪都,小雪天。 宋宜从门廊望至正门口,一眼望见从风雪里赶来的沈度。 宋嘉平备香案,率阖府众人跪地俯首,沈度宣口谕:“陛下命定阳王与文嘉县主进京面圣,即日启程。” 再简单随意不过的一道口谕,宋宜谢完恩,背后却已浸出一层冷汗。 是日小寒,焉城北风呼啸,夜色降得早,寒风裹挟着冰雪利刃砸在定阳王府的朱红大门上,平白添了几分寒意。 宋嘉平客气谢恩:“如此,就劳烦大人了。” “王爷莫要折煞下官,下官不过奉命行事,担不起王爷纡尊降贵的一礼。”沈度见宋嘉平如此配合,倒也并不意外,只道,“还请王爷和县主休整一晚,明日随下官进京面圣。” 明明是一丁点错也挑不出来的答话,可偏偏沾染了寒意。 沈度一脚踏进天井,迎风踏雪走进院里来,每一步都走得极稳,踩得脚下积雪“咯吱咯吱”地响,宋宜不由抬眸看了他两眼。 沈度不是时常出现在帝京贵女闲谈中的那类公子哥,虽有一副天赐的好皮囊与盛名在外的好文采,却既没有讨贵女欢心的口舌,也没有一路顺风的仕途,延和二十四年的探花郎,到如今三年过去,经翰林院与御史台打磨,仍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八品监察御史,这倒令诸多原本对他有些上心的官宦之女纷纷收起了小心思。 宋嘉平去年以年事已高为由上书归乡,定阳王府自此迁至陪都。在此之前,文嘉县主宋宜,那也是帝京里一朵诸多世家大族都高攀不起的娇花,向来不把这类寒门高士放在眼中,可偏偏这次却多看了沈度几眼,惹得宋嘉平也一并打量了他几眼,倒让沈度有种他才是被动者的不自在感,微微蹙了蹙眉。 宋嘉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适时出声打破了这份不自在:“请沈大人借一步说话。” 沈度并不答话,只是弯腰拱了拱手,随他进了前厅。 宋宜候在门廊下,伸手去接飞檐未能阻挡在外的雪粒。 廊外飞雪不知愁,簌簌而下,迅速掩埋了方才沈度走进来时留下的那道印迹。 冰雪沁人,宋宜顾不得仪态,缩了缩身子。 今日沈度的到来绝非善事,便是接宋嘉平与她进宫,也绝不该是御史台来人。 御史台那是什么用处? 纠察百官为先。 宋宜召了管事许林过来,“许叔,闹这么大阵仗,门外什么情况?” 许林环顾周围,引着宋宜离开前厅几步,这才低声回道:“回县主,门外……北衙禁军在。” 宋宜心里那股不安到这当口终于应了验,因许林跟随宋嘉平从军多年,与他们一家素来亲厚,说话也没了顾忌,直道:“父亲去年才回乡,如今不过一年,陛下竟然又赶在年节之前就要召父亲回京,想来也定无好事。只是这来的是御史台的人,着实太奇怪了些,许叔有听外间的军爷说是为着什么缘故么?可与靖安侯府有关?” 许林迟疑了一瞬,“不曾听说,不过倒是听有位军爷说要去请城外某位将军晚间进来吃点热酒。” 城外还有驻军,宋宜微愣。 管事听见厅内有动静,忙告了退:“御史台前来所为何事尚未可知,但吉人自有天相,县主不必太过挂怀。” 沈度与宋嘉平两相让到门口,正见着管事离去,沈度看了眼他的背影,向宋宜简单行了个礼,“见过县主。” 宋宜忙还了礼,“沈大人客气。” 沈度不欲与她寒暄,于是抬眼看了一眼宋嘉平,说起公事:“叨扰王爷和县主,今夜还请二位在别院委屈一夜。” 话已说到这份上,再闲谈也已无益,宋嘉平神色自若地往别院去,宋宜向沈度告辞,追上宋嘉平的脚步。至垂花门时,宋宜突然想起来什么,回望了沈度一眼,彼时沈度已经在安排后续事宜,感知到宋宜的眼光,抬眼望向宋宜,久未动作,半晌才抿了抿唇,向宋宜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是夜,定阳王府并不太平,沈度说是请宋嘉平和宋宜宿在别院一晚,却命禁军将阖府下人圈禁至一处,只留了两三人贴身伺候,连重伤卧床的宋珩也一并被请到了此处。 管事命人烧了旺火,屋内人多,颇有些闷热,倒是驱走了几分寒气,却止不住一大家子心中的五味杂陈。 宋嘉平在案前坐了很久,也不说话。宋珩心里七上八下,因着伤势时不时地哼唧两声,还不忘追问:“爹,这到底怎么回事啊?陛下怀疑您有二心?”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3节 宋宜低首替宋嘉平斟了一杯茶,手微微有些抖,茶溅出去部分,宋嘉平低头看她一眼,“今日多事,这便怕了?” 宋宜的声音听起来仍然是平稳的,她束手退到下首,“不怕。女儿今日的一切都是依着爹爹的能耐,若是有朝一日没了,也无二话,只希望爹爹能万事顺遂。” 宋宜这一句话出口以后,宋珩才真正着急起来,嚷嚷着要人扶他起来他要去找御史台理论理论,宋宜阻了他,“去也无益,御史台依旨办事,你能与他们理论出个什么来?陛下怕不只是怀疑,约莫是派御史台来搜查证据并押解府上众人入京了,只是顾忌着爹爹的颜面,没闹得太难看。” 宋嘉平未出声,宋珩还要再说什么,却被门口的通传声阻断了话头。门口传话的不是王府的小厮,而是凶名在外的北衙禁军,纵在小寒夜的雪地里也中气十足,“禁军左中郎将请县主移步沁园。” 沁园是宋宜闺阁,县主闺房放在平素,擅入者死也不为过,然而虎落平阳不得不低头,宋宜用眼神安抚了下宋嘉平,应道:“请军爷稍待,就来。” 宋宜到时,禁军正在园子里四处搜查,如她所料,禁军和御史台此来真是来搜集证据的,做事的人仔细,宋嘉平为她栽种的红梅下也有人在细细翻拣着,宋宜颇有些哭笑不得,向左中郎将行了个礼,“见过将军,不知要文嘉前来有何要事?” 宋宜从前在京中便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方才在暖阁里穿得单薄,偶听这边来请,也来不及添衣便过来了,是以在寒冬夜里,宋宜的好身段仍是惹得在场众人目光流连忘返。 左中郎将仔细打量了宋宜一眼,从前陛下的二公主享誉京都,容貌上乘,贵气逼人,可即使是这样,数年后宋宜在帝京里的名声比起当年的二公主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今一见,方才明白,宋宜大抵胜在气质,明明是冲人笑着,眉目温和,可眉梢眼角的疏离与骄矜却生生在她与旁人之间劈开了一道天堑。 这种可望而不可即,是男人嗜之如蜜的毒,对于帝京中那些权高位重莺环蝶绕的盛年儿郎尤甚。 左中郎将不自在地挪开了眼,回道:“北衙循例办事,需要搜查沁园,但县主闺阁不比男子居所,为防着手下出差错,这才请县主亲自过来,还请县主多多担待。” 宋宜并不惊讶于他这一番说辞,只是微微福了福,“将军有心,诸位请便。” 沁园是宋宜独居的小院子,平素就她一个人住,因她喜静,下人也不多,但地方却不小,一路搜查过来,倒比她哥宋珏这个王府世子的居所都要金贵上几分,足可见其在府中的受宠程度。是以虽请了宋宜过来,但也就是走个过场,禁军为赶时辰,在门内毫无章法地翻箱倒柜,宋宜在雪夜里听着这声响,没来由地觉得有些烦闷。 她将手炉拢进袖子里,不曾沾过阳春水的手指偶然裸露在雪夜里,十指纤纤,惹得她周围的禁军一哆嗦。 宋宜不笑时是世家望族里那种自幼端着的美,京城里这样的贵女虽多,但北衙禁军却都是一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儿,平素连见女人的机会都少,更何况是宋宜这样身份与他们有云泥之别以至于从不敢肖想的尤物。 宋宜身边那位校尉的眼神已经停留在她手上许久,她忍着不适拢了拢袖,将双手全部藏进袖中,这才问:“叨扰这位军爷一句,想问问府上是犯了什么事?这眼下都快到年关了,便是要进京,也少有这么赶的。” 宋宜这话问得并不露骨,也没有非答不可的咄咄逼人的气势,校尉犹豫了一会儿,上下打量了宋宜一眼,决定为这副好皮相破次例,于是坦然相告:“县主……哦不,等到进了京,也不知这世上还会不会有文嘉县主这号人物,毕竟令尊犯的是谋反大罪,按律,当诛九族。” 第4章 晋州物 焉城的雪同帝京亦有不同,大片大片似鹅毛般纷纷落下,落到人身上竟然还能短暂地停留片刻。沈度甫一踏入沁园,便见着几片雪花零星飘落到宋宜的发髻上,像极了振翅欲飞却有心无力的蝶。 待他走近了,方才见着有一片细碎的雪花还粘在宋宜的碎发上,不大,却能借着屋内灯火清晰地辨出雪的形状。 校尉瞧见沈度进来,知方才失言,忙解释道:“沈大人勿怪,小人只是瞧着县主……” 沈度一眼看过来,并未说话,眼神却锋利,迫得校尉将后半句咽回肚中,这才冷声问:“擅自泄露机要大事,于北衙军纪,该当如何?” 校尉迟疑了一会儿,答:“头等军机大事,处死,次等,杖一百,三等,杖五十。” 沈度的声音浸染了焉城雪夜的寒意,冷淡而平缓:“念在初犯,杖二十。” 禁军踌躇不前,沈度抬头,看向后方的军士,“怎么,我使唤不得你们?要请将军亲自过来监刑?” 校尉招了招手,“听沈大人的。” 禁军行军令并不避忌女眷在场,宋宜就这么在一日之内被迫目睹了两场杖刑。她生在武将之家,自然知道禁军的杖刑不同于寻常衙门的杖刑,且有宋珩先例在先,更知那都是实打实的军棍,一棍下去即是皮开肉绽。 校尉与监察御史官阶相同,况且自今上登基以来,北衙日渐归依于司礼监一派,又倚仗于东宫一党,权势日盛,北衙之事,按理沈度无权干涉。可偏偏今上自十余年前始,开始赋予御史台往前数数十朝也未有过的至上权力,遑论御史台的一二把手,也不谈殿院与台院的诸多官员,单是地位最低的察院,其监察御史十五人,官阶虽低,却也有风闻弹人、不必皆有实据的大权,甚者,有先斩后奏之权。 是以沈度赏禁军校尉的这一顿军棍虽越权却并不违旧例,但这世间男儿,但凡握有实权,皆喜以此等把戏来立威,宋宜看得发笑,“沈大人这是也要赏文嘉一顿板子?” “县主说笑了,”沈度还礼,嗓音极低,“县主打探消息是人之常情,与校尉大人知法犯法不可一概而论。” “沈大人还真是明察秋毫,不愧为御史台中人。” 宋宜这话显然已是带了刺了,沈度却不置可否,“为人臣子,分内之事。” “敢问沈大人一句,若当真如校尉大人所说,家父犯的是谋反大罪,按我朝惯例,就算暂无实据,也向来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就算不是就地处决,那也是重枷入京,陛下对定阳王府……为何如此仁慈?” 沈度的目光落在她额前碎发上,那片雪花停留得久了,受了热气,融化成水珠滴在她颊边而后缓缓滑下,倒像极了一滴清泪。宋宜受惊之下慌忙拿手帕去擦水渍,却因慌乱而带翻了手炉。手炉兀自在雪地里转了几个圈,最后才倾倒在雪地里,炭火碰着冰雪,“滋滋”地冒了阵白气,留下一堆污渍,归于无声无息。 灵芝正要弯腰去捡,沈度却已快人一步将手炉捡了起来。那是一只黄铜手炉,炉身上刻的不是本朝寻常人家常刻的瑞兽或牡丹,而是一支梅花,并不似真梅那般枝繁叶茂,反而只有一叶一花,瞧着倒是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清冷来。 沈度移开目光,将手炉递还给灵芝,“倒也不是陛下仁心,等进了京,县主自然也就清楚来龙去脉了。” 宋宜不解,本欲再问些什么,但想起沈度方才所言,知他不肯再露口风,只好收了话头,道:“方才是文嘉失态了,沈大人见谅。” 沈度不愿再同她客气,将目光转向屋内,恰巧有禁军前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沈度这才找着由头向宋宜告辞,“公务在身,下官先行告退。” 宋宜再望沈度,他的背影看起来比寻常男子要瘦削一些,冬日里穿的也依然单薄,她这一眼望过去,只能望见他深青色的袍子在夜色里随他走动的幅度而摇摆不定。 沈度这次踏进的,是宋宜的闺房。他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下,身旁跟着的禁军也跟着住了脚步,沈度转身,向宋宜道:“既是县主闺房,还请县主一并进来吧。” 离上次进这屋子也不过短短四五个时辰而已,处境却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宋宜低叹了口气。 沈度回头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 屋内一地狼藉,所谓县主之尊,在上意面前,被践踏得一分不留。 “沈大人,屋内发现晋州之物。” 她刚一进来,就有人来向沈度回禀,让人觉出方才沈度请她进来的刻意来。 竟与晋州有关么? 沈度接过禁军递过来的物什,是一个小巧的盒子,盒上刻着一只引颈而歌的幼鸟,确是晋州常见的装饰标志。 灯光下,宋宜的肌肤比之前在雪地里还要白上几分,近乎是一种病态的煞白。沈度望向那盒子,有几分失神,末了勾了勾唇,正要打开盒子,宋宜下意识地伸手去阻,一支长|枪便竖在了她与沈度中间。 “县主自重,”沈度的手搭在那枚精巧的锁上,手指有意无意地把玩着锁扣,似是攥住了宋宜的咽喉,声音也确似来自地下的幽冷,“若是换了旁人,这枪便砸在县主的膝盖弯上了,半点不会留情。” 宋宜还要再辩,锁舌却已经“哒”地一声开了,宋宜心急,面上却还强自镇定,只是唤:“沈大人。” 她这一声清清冷冷的,分明带着些许慌乱,却又强自稳住,倒是有几分惹人怜惜。沈度如她所愿住了手,带着几分探询的意味望向她。 宋宜强自镇定,“沈大人,不过是家母旧物,还请沈大人为已逝之人留几分最后的颜面。” 沈度听她如此说,搭在盒子上的手停留了半晌,终究还是打开了盒子,“御史台规矩,还请县主莫让下官为难。” 宋宜身子有几分哆嗦,嘴唇微微有些发青,目光随沈度一起落在盒中之物上。 里边只有半块碎玉,是一尊清透水绿的佛像,裂痕平整,是被利刃生生劈开所留下的痕迹。 沈度将这玉仔细翻看了几遍,没瞧出什么稀罕出来,颇为不解地望向宋宜,“既非通敌之物,县主何故如此紧张?” “亡母之物,意义自然非同小可。”宋宜躬身行了个礼,“既然大人已验看过,还望大人能归还此物。” 沈度摆手,“既是证物,便需一并录册带回京,县主无需多言。” 候在一旁的御史台中人听得此话,利索地接过盒子退到一侧录册,倒显得她像个笑话。 沈度的目光穿过门帘,投向夜幕,“御史台只管纠察百官,核查诸案,至于如何裁定全依上意,县主勿要使小把戏阻挠下官办案,以免适得其反。” 宋宜嗤笑了声。 她不笑时是内敛的美,笑起来时却明艳照人,不藏拙也不敛锋芒,是定阳王府倾阖府之力才能娇养出的一朵名贵之花。 沈度挪开了眼。 宋宜却止了笑,施然道:“既如此,文嘉先行告退,大人请便。” 宋宜转身往外走去,她刚打起帘子,风雪扑面而来,惹得她一激灵。 “且慢。”沈度叫住她。 宋宜托着帘子回望他,“沈大人还有何贵干?” 沈度没出声,只是望着她。 宋宜突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手上一个没托稳,帘子砸向她整整齐齐的发髻,她下意识吃痛出声,意识到沈度在场,又忍着疼看向沈度,“沈大人说笑了吧?且不说此案尚未开审,便是开审了尚未定罪,文嘉也是王府亲眷,且有诰命在身,御史台竟有如此大的权力敢搜我的身?” 沈度声音极其冷淡:“不巧,御史台正是有此权力。” 第5章 搜身 门帘阻不了寒风,宋宜唇微颤,唇色隐隐发青,沈度取了录册翻了几页,觉着无趣,随手扔回给下属,又看向宋宜,“怎么?县主需要禁军过来请么?” “沈大人。”宋宜唤他一声,咬了咬唇,才问,“文嘉有一句话想问……沈大人,为何对定阳王府有如此大的敌意?参我爹的那本折子,莫不就是沈大人上的吧?” “县主莫要妄议朝政。”沈度垂眸看了眼满地狼藉,“至于敌意更是无从谈起,下官领朝廷供奉,为朝廷办事,仅此而已。” 宋宜没再出声。 沈度耐性好,并不催促她,宋宜犹疑了许久,权衡半天,最后问:“搜身也可,能否请沈大人换个人?” “随行只有御史台官员和北衙官兵,并无女眷,县主若是愿意让谁进来,去点便是。”沈度没再看她,语气依旧是不容置疑的冰冷。 灵芝本来在外头候着,瞧见宋宜在门口停留了这么久,过来看情况,一过来就听到二人的这两句话,一时心急,出言顶撞沈度:“沈大人可莫要太过分,我家姑娘好歹是圣上亲封的县主,如今圣上尚且还未定王爷的罪,沈大人倒敢折辱我家姑娘了?” 灵芝素来称她为县主,当下心急竟不留神说出了“我家姑娘”这样的字眼,在这般处境下,得人如此维护,宋宜心里一暖。 灵芝拦在她身前,这才回头看她,见她发髻散乱,当下心急,“县主,可是沈大人逾矩了?” 不待宋宜回答,灵芝又斥沈度:“沈大人可收下您的腌臜心思吧,从前我们县主高不可攀,如今定阳王府才刚遇上点事,什么牛鬼神蛇都出来了。” 灵芝话越说越难听,哪怕宋宜处在危难处境也觉着有些过了,忙劝她噤声,沈度却已出声了,问的是外头守着的人:“城外北衙的人还没到?” “回大人,郎将大人一炷香前到了,在前院查罚没的物件,还未及来见过大人。” “让他叫人到后院,回京路远,为免惊动地方,定阳王府的下人仆役一并按律就地处罚。此事就由他来办,若是走漏了风声,他的官纱帽自有人来收。即刻去办。” “沈大人,”宋宜安抚好灵芝,从她身后走出来,向沈度服了软,“方才下面人出言不逊,但也是护主心切,并无对大人不敬的意思,文嘉替她向大人赔个不是,还请沈大人高抬贵手,放她这一马。” 沈度知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先一步开口:“县主自己可要想清楚,此行能否平安归来尚未可知,若是就地处罚也就是男仆充军女仆罚没为奴,与他们今日并无什么不同,无非是换个主子伺候而已。若是入了京,也许是黄泉路也未可知。” 宋宜迟疑,灵芝跪地求她:“县主带我一并入京吧,县主自幼没吃过苦,一路若是没人照顾诸多不便。纵入了京是死路,那灵芝也要给县主做个伴。” 宋宜眼底隐隐含了泪,外头禁军已来押人,宋宜闭了眼,不再去看灵芝。 灵芝见她不肯说话,忙去求沈度:“沈大人开恩,让奴婢陪着县主入京吧,方才多有得罪,入京后奴婢愿以命赔罪。不然以县主这从未吃过苦的身子,沈大人能保证将县主平安送入帝京面圣么?” 虽是威胁,但沈度却当真有了几分犹豫,灵芝这话不假,宋宜这样的身份地位,自小便是娇生惯养的,能否跟上禁军脚程平安入京还是个难题,于是看了宋宜一眼。 宋宜咬了咬唇,再睁眼时心情已经平复不少,道:“请沈大人秉公办事吧。” 灵芝似是不敢相信宋宜竟会真的抛下她,一时间忘记再求她便被拖了下去。 沈度再回看宋宜,宋宜已整理好了仪态,脸上亦没了刚才的惧意,施然向沈度行了个礼,“苟且偷生也总比生死未卜的好,谢沈大人。” 这话不像是一个高门贵女所能说出的话,沈度颇有动容,却懒得费心思同她废话,欲要动手。 宋宜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踢倒了身后的凳子。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4节 这动静惹得屋内众人皆往这边看过来,各色眼神聚在宋宜身上,颇为不怀好意。 沈度环视了一圈,众人迫于压力只好低头去做自己的事,却仍然忍不住悄悄望向这边。 沈度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还请县主移步。” 宋宜心存几分感激,随他往书房去。 书房无人,沈度未再客气便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但好在还算正人君子,好歹隔着衣物。 宋宜却没忍住一哆嗦。 她以为她已做好了准备,抱着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心思,以灵芝为前车之鉴,忍得一时之辱,方能保这一路平安。可她毕竟没受过这种轻薄,沈度的手甫一搭上她的手腕,她便一激灵。 她生性体寒,手炉方才在外间灭了,如今进得屋来,也因穿得单薄,早已冻得唇齿发寒。沈度的手却是温热的,体温隔着衣料传至她手腕上,一冷一热间,惹得她不住哆嗦。 沈度略一迟疑,放开了扣住她的手,吩咐外间:“去问问郎将大人,找个和定阳王府无要害关系的女眷来。” 沈度吩咐完便转身踏出了书房,未再看宋宜一眼。 宋宜眼见他彻底出了门,这才觉着全身脱力,寻了把椅子挪过去坐了。 - 宋宜被送回别院时已近子时,禁军寻来的婆子怜她好好的姑娘这般被人糟蹋,好心替她重新梳了发髻,这才去回了北衙让人将她送了回去。 她刚进屋,管事便迎过来,递给她一个烧得正旺的手炉,“县主冻着了吧,快暖暖。” 宋宜艰难地挤出一个笑,“谢许叔。” 管事摆摆手,“县主客气了,分内事。” 宋嘉平瞧她在炭火前坐定了,给她倒了杯热茶,“暖暖。” 宋宜把茶杯握在手中许久也忘记了喝,宋嘉平连看了她几眼才问:“灵芝也被带走了?” 见她没说话,管事在旁补了一句:“除了老奴和书房的下人,其余人都被带走了。” 这话像是终于打开了闸口,宋宜一个没握稳,茶杯栽入炭火中,浇熄了半盆炭火,才后知后觉地掉了眼泪。 宋珩侧躺在榻上,瞧见宋宜这样,咋咋呼呼地要起来,一个没稳住从榻上跌了下来,疼得龇牙咧嘴,管事忙过去将他扶了起来。 “到底是御史台的哪个王八羔子?做事这般不留情面,这些人我约摸都是认得的,让我去瞧瞧是哪位大罗神仙,我非要敲断他腿不可。今天都吹的什么风?一个二个的都来欺负我姐,都是些什么东西。”宋珩每走一步都走得艰难,但仍是怒气冲冲地拦也拦不住。 宋嘉平气得随手拿起一个茶杯向他砸过去,“混账,整天只知道喊打喊杀的,要不是这顿板子赏得不是时候,我非把你打残了不可。” 宋珩不服气,却被管事连拉硬拽地带回来,坐也不不得,管事只好给他寻了个蒲团,由着他半跪坐在宋宜身边。 宋宜没理他,他伸手去拽了拽宋宜的袖子,“姐你别哭了好不好?等从帝京回来,我把你上次非要跟我抢的那块玉送你行不行?” 宋宜还是没出声,泪却越发止不住了。 宋珩“哎呀”了声,到底是个少年郎,不知如何哄女儿家,想了想,只好忍痛割爱,“好了好了,知道你是想要娘留下的那个镯子了,我都藏了好些年了,算了算了,反正我也没法子戴,等回来我一并给你好不好?” 宋珩低了声哄她,伤口疼得撕心裂肺却又怕宋宜担心,忍着不敢吭声,连掐了自己大腿好几次,宋宜见他这般,忙伸出手去拉住了他。 两人皆是一愣,两人虽是胞姐弟,但自长大以后,因为男女大防也从未有过肢体上的接触,宋宜这一拉倒有几分儿时之感,宋宜故意逗他:“可说好了?若是日后反悔,可有爹爹和许叔作证。” 其实众人都知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就算能平安回来,家底也早已被罚没,何谈宋珩所言的这些珍宝,但宋嘉平点头,“行。” 管事也只好跟着表态,“是是是,定为县主作证。” 宋珩瞧着宋宜心情好了不少,又做了几个鬼脸逗她开心,宋宜破涕为笑,觉着失态,作势要去打他,宋珩忙起身躲,却忘了身上的伤,一脚踹翻了火盆,惹得几人都笑出声来。 宋嘉平摇头,“真真一对活宝。” 管事站在他身后,应和了声:“也亏得县主和小公子脾气好,换了一般的官家小姐公子,此刻恐怕吓得魂都丢了,这是天大的福气,王爷莫要担心。” 打闹声传到屋外,沈度住了脚。 原本以为小雪会停,不曾想后半夜雪势竟越发大了。 屋内的欢声笑语惹得沈度微微蹙眉,这种情形下还笑得出来,倒真不愧是治军三十余年的定阳王所教养出来的儿女了。 沈度候在屋外,等笑声消停了,这才敲了敲门。 禁军替他打起帘子,他却并未进门,只是站在门口向宋嘉平行了个礼,“圣上命此行不得惊动地方,因此得在天亮前出城门,还请王爷谅解。” 宋嘉平看着他没说话,他也不觉尴尬,只道:“请诸位上路。” 第6章 口舌之快 宋宜日常出府很少走大门,今日里难得从大门离开,却已别有一番光景。 沈度为她单独备了马车,车帘厚重,马车内备着滚烫的热水与旺盛的炭火,一旁禁军打着帘子等她上车。 宋宜借着禁军所举的火把回望了一眼大门,匾额是当初特意从帝京搬至陪都的,上书的“定阳王府”四个大字据传还是御笔。从前的至上荣耀,如今在火光的映射下,竟显出一种别样的诡异来。 宋宜上了马车,沈度施令,一行人向城外出发。 想来是事先打过招呼,一路畅通无阻出得焉城城门,向帝京进发。 宋宜从窗户缝隙里看了眼外边,之前驻守在城外的禁军仍未与他们同路,想来还在善后,而他们这一队人马为免声张,竟只有二三十人,也就是寻常官家老爷外出巡游所带的人数而已。 宋宜单独一辆马车,因她是女眷,马车周围看管她的人并不多,北衙的人大多集中在宋嘉平那辆马车周围。 宋宜收了心思,正欲放下帘子,沈度却回头望了她一眼。沈度虽是文官,却也同禁军一道骑马并行,宋宜与他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放下了帘子。 待到午间,宋宜已有些饿,昨夜禁军突至,风风火火在府上一顿搜查,还将下人一并赶了出去,今早又天未亮便出了城,一路行来,禁军脚程又快,马车一路颠簸,宋宜胃中难受,只好倚在窗边四处闲看。 沈度在她右前方,骑一匹棕色的马,身形瘦削,却稳稳当当,与身边那位左中郎将并行。 他们走的是小道,越往后路越发坑坑洼洼,等到沈度让停下休整时,宋宜脱了力,斜斜倚在窗户边透气。 禁军替她送饭过来,也就是些干粮,宋宜瞧着便没食欲,喝了口热水便放在一旁没动。 约摸过了盏茶功夫,外边有零星的声响,宋宜知是禁军预备出发,掀开帘子将餐具送了出去,没隔一会儿,有人替她送了新的炭火与热水进来,宋宜道过谢,听见有人在敲窗,将帘子掀开一条缝。 沈度打量了她一眼,淡淡道:“帝京路远,便是昼夜兼程也需数日方能到达,还请县主爱惜身子,莫让下官无法交差。” 宋宜没有回话,虽说灵芝是她亲口送走的,但这怒气却只能往沈度身上撒。 沈度自嘲地笑笑,也没想着能等到她回话,只是接道:“晚间能到镇子上,尽量为县主备些小菜,希望能见到县主胃口好些。” 沈度说完便走远了,宋宜目送他的背影,直到马车再次行驶,这才放下帘子,闭目养神。 晚间到得镇子上,沈度命人包了间客栈,店家忙前忙后,备的虽都是小菜,但也比午间的干粮要好上几分,宋宜在宋嘉平左手边落座,“爹爹要喝点酒么?” 沈度执了酒杯过来,在宋宜身边站定,替宋嘉平倒了杯酒,“下官敬王爷一杯,帝京路远,这一路委屈王爷和县主。” 宋嘉平没去接,只是看着沈度,似在思索什么。 沈度便端着两杯酒站在宋宜身侧,也不说话,静静侯着。 炭火明明灭灭,烘得宋宜面上染上红光。 宋宜起身,接过一杯酒,“家父年事已高,平素少饮酒,文嘉代父敬沈大人一杯,感谢沈大人一路照顾。” 宋宜说完,直视沈度,沈度亦与她对视一眼,那双眸子里分明有怨,却也不深厚,别有几分惹人怜惜的意味来,沈度哂笑了声,与她碰了杯,“县主客气。” 宋宜原以为他喝完这杯便要走,没想到沈度倒是不客气,竟在她身旁落了座,宋珩坐在对面,早已对这些场面话十分不耐烦,伤口又让他疼得坐不住,只是碍于宋嘉平在场不敢造次,此番却是忍不住了,腾地站起来,“沈大人还请别处落座吧,可别与我等戴罪之身同席,省得日后平白受了什么冤屈,可半点说不清。” 宋宜原本以为沈度会生气,却不料他只是轻轻笑了笑,“宋珩,王爷的定力,县主的涵养,你每日耳濡目染,倒是一点都没学到,十几年的圣贤书都白读了?” 宋珩被他这一顿挤兑恼得脸涨得通红,怒气冲冲地讽刺回去:“不比沈大人,写得一身锦绣好文章,高中探花郎,最后却只混得一个御史的缺,还如此不会做人。” “宋珩。”宋嘉平喝住他。 沈度脸色如常,“无非吃官家粮,为官家办事,谈何会不会做人?宋珩,你我虽然年纪相差几岁,但好歹也曾同于国子监读过几年书,同受过几年梅夫子的教导,你这几年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宋珩欲再同他辩几句,身上的伤却隐隐作痛,惹得他将筷子一丢,“便是皇命,下头人办起事来也有转圜余地,沈度你今日欺人太甚,就不怕日后我宋家无罪,朝堂之上再无你立足之地么?” “阿弟。”宋宜出声阻了他,“沈大人这一路衣食住行未曾亏待你半分,便是你身上有伤,舟车劳顿心有不悦也不该口出狂言。” 宋宜一出来说话,宋珩的怒气便化为了低声抱怨:“姐你还帮他说话,你怎么不想想他惹得你哭的时候。” 宋珩声音虽低,但沈度坐得近,这话还是一字不差地收入他耳中,他用余光瞟了一眼宋宜,宋宜被自家弟弟揭了短处却也神色如常,平静地为宋嘉平夹菜。 宋珩见她也不搭理他,一生气抬脚便往楼上走,宋嘉平停了筷,“沈大人,能否借军棍一用?” 宋珩忙转身,连蹦带跳地滚回桌前,瞬间认错:“爹爹爹你消消气,再打我可就不能活着陪您入京了。” 沈度唇角微微弯了弯,向宋嘉平拱手,“王爷想用,随时命人来取便是。” 宋珩:“……沈度,你等我好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宋嘉平一记眼刀过来,宋珩讪讪闭了嘴坐下,却还是瞪着沈度,心不甘情不愿地扒了两口饭。 沈度再看宋宜,宋宜为宋嘉平布完菜便停了筷,也不知在想什么,总之有些心不在焉。他犹疑了一会儿,劝道:“县主还是多少吃些,一日未进食了,为赶路接下来几日也多是走小道,条件艰苦,还请县主爱惜身子。” 宋宜回神,向他稍行了个礼,脸上却没什么表情,“谢沈大人关心。” 沈度在侧,三人席间也没什么话可说,随便吃了几口也纷纷没了胃口,沈度只好安排人带他们上楼去客房休息。 宋宜上楼时留意了下,禁军左中郎将的房间在宋嘉平和宋珩的房间中间,之后便是沈度的房间和她的,她刚进房门,门便从外间关上了,虽未落锁,但从窗上的倒影可见有人守着。 宋宜在灯下枯坐了半晌。 烛火明灭不定,寒风渗过窗棂进入房间,宋宜觉着有些冷,捂紧了身上披的袍子,狐狸皮温热御寒,捂着捂着便觉着身上的寒意褪了些。 她突然想起昨日灵芝一路小跑过来给她送这件袍子的模样。 门口有人敲门,她回过神来,起身去开门,门口书童有些露怯,问宋宜:“县主传水么?沈大人命我过来伺候。” 宋宜一时间有些怔愣,毕竟除了管事和书童,沈度也没让其他下人随行,宋珩身上有伤诸多不便,许叔一直照料着他,如今命书童过来伺候她这边,竟不知沈度这是好心还是故意要她难堪,只好道:“传些过来吧。” 书童守规矩,并未进宋宜房间一步,打了水过来也只是放在门口,敲敲门便候在一旁,等宋宜过来开了门方才递给她。宋宜接下这盆微烫的水,一时之间心内五味杂陈,抬眼却见沈度正要回房,忙转身进了里间。 沈度远远走过来,便瞧见宋宜端着水盆往回走,厚重的袍子掩住了娇俏身姿。他定在宋宜门口好一会儿,最后吩咐书童:“去找将军,把县主的东西拿上来。” 最后送到宋宜手上的是她的部分衣物,书童说禁军那边说是沈度请某位婆子替她收拾的,她收下回了房,在床上辗转反侧,到了也没能想明白沈度的态度。 他对定阳王府有不加掩饰的敌意与不客气,规矩之内处处针对但却又寻不到错处,又处处礼数周到,叫人连半点闲话也说不得。 到后半夜,窗外的雪势越发大了,宋宜左右睡不着,干脆起床披了件衣服在窗边看雪。 她枯坐了一会儿,思绪渐渐飞远,却被门口的喧闹声惊扰,她穿好衣服欲开门,左脚刚踏出房门,身前便架了两柄未出鞘的刀。 管事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各位军爷你们得讲点人情吧,我家小公子这夜里突然发了高烧,眼下浑身滚烫,身上又有着伤,圣谕是没说要让小公子一块儿进京,但明眼人都知道规矩,各位军爷起码得保我家小公子这一路平安吧。” 宋嘉平与沈度同时开了门。 两人对视一眼,有人前去向沈度请示,左中郎将却插了话:“沈大人,还有一个时辰可就得出发了。”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5节 管事急了,忙道:“可也不能不管我家公子死活,好歹是王府公子,诸位军爷不能这般放肆。” 沈度看了宋嘉平一眼,又望了一眼宋宜,宋宜并未退回房中,是以那两柄尖刀还横在她身前。她面色有些憔悴,以如此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出门,想来是一夜未眠。 沈度凝神,似在思忖,宋宜的目光亦聚在他脸上。 屋外雪声簌簌,屋内一片静默。 第7章 夜谈 众人皆在等着他发话,沈度垂首看了眼地面,而后听到宋宜唤他:“沈大人,让我去瞧瞧吧。” 沈度往她这边走了几步,禁军收了刀,沈度看了她许久,“县主还会治病?” 宋宜落落大方地承认:“不会。” 沈度:“……” 宋宜不愿多做解释,但沈度却一反常态地点了点头,“既如此,县主便去瞧瞧吧,只是别误了时辰。” 宋宜抬眸去看沈度,他已转身往回走,停在廊下窗边,负手而立,看向窗外。 宋宜向宋嘉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安心,而后踏入宋珩房间,管事忙跟着回房,见他要带上门,宋宜忙阻道:“许叔,不必关门。” “县主,外边门廊上的窗户没关,风大得很,小公子还在发烧呢。” “不必关,把帘子放下就行。” 管事听宋宜坚持,也便如她所言,放下门帘候在屏风后。 宋宜行至榻前,轻轻踢了踢床脚,声音压得很低:“别装了。” 宋珩滴溜溜地翻了个身朝向宋宜,“姐你怎么看出来的?” “就你这身子能发烧?”宋宜抬了把椅子坐在榻前,“那爹也不会下这么重的手了。” 宋珩“哎呀”了声,“姐,是真疼,也是真发烧。” 宋宜伸手去探他额头,果真有些发烫,忙起身往外走,“我去找沈度。” 宋珩忙拉住她衣袖,“姐姐姐别,我自己拿冷水浇的,许叔有法子治。” “胡闹。”宋宜声音带了隐隐的怒气,这一路山远水迢的,谁也不知会遇到怎样的境况,入京之后会如何更是谁也不清楚,现下随意糟蹋自己身子与自寻死路无异。 宋珩见她生气,摇了摇她袖子,“姐。” 宋宜重新坐下,替他将被子往上提了提,又听他道:“我想见见你。” 少年眼神清明,未曾浸染尘世污浊与风霜,宋宜看得一愣,又听他接道:“想单独跟姐说会子话。” 宋宜替他压了压被子,听他这话,眼睛没来由地发了红,随后才弯腰贴在他耳边,“怕了?” 宋珩瘪瘪嘴,随后又摇头,“你哥哥我从小天不怕地不怕,放心,便是哥哥命没了也定要保你平安的。” 宋宜被他逗笑,“不正经,别老说些不吉利的话。” 宋珩凑到她耳边,“想跟姐说说外边那个人,他肯定不会让我和爹单独见面,但好像不大防着你,我这才想了这个招。” 见她没说话,宋珩又道:“我入国子监早,从前和沈度在那儿同待过几年,他是地方上举荐上来的,和帝京子弟不大一样,但人缘不错,他写得一手好文章,那帮公卿子弟又爱假模假样网罗才俊,沈度为人又磊落大方,与他结交的人不少。” 宋珩说着说着颇有些忿忿不平,“但他对我,好像一直以礼相待,却始终不大愿意与我来往。” “嗯?”宋宜愣了愣,“他是哪个地方上来的?” “兖州。” “不是晋州?” “姐你昏了头了吧,这次这事听风声不就和晋州有关么?咱们整日待在焉城不问世事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咱舅舅搞的鬼。”宋珩以为她糊涂了,忙道,“若他是晋州出身,怎会让他来查此案?” 宋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想说什么?” “爹辞官之前、或者大哥和他在官场上有过过节么?” 宋宜摇头,“你也觉着他对咱们态度不对劲?” “姐,我还是觉着这事蹊跷,灵芝那事,寻常人等哪会这般不留情面,就不怕我们日后脱罪后为难于他么?”宋珩撅噘嘴,“而且我当年在帝京瞧过府尹办案,贴身伺候的丫鬟都是重要人证,哪会随随便便就地处置了,就算御史台规矩不大同,但也不至于这样。” “除非……要么帝京那边的意思是,无论结论如何,我们都是死路一条。要么,就是他故意为难你。” “姐,你觉得是哪种?” 宋宜看了一眼门外,不见异常,低声道:“若当真有敌意,也不会允我单独来见你,也不必给我们最后的体面。” “可如果是第一种,天家的意思是杀,那又何苦将我们带回帝京?”宋珩自己也生了疑惑。 “兴许两种都不是,你别胡思乱想,好好把身子养好,等到了帝京,还不知是入九华殿面圣,还是下刑部昭狱呢。” 这话题一起,屋内气氛又沉重了起来,宋宜蹲下身去拿炭火夹子拨了拨炭,管事听见声音忙绕过屏风来,“县主莫要折煞老奴了,怎能让县主做这等事情?” 宋宜摆手示意无妨,“许叔你也歇歇吧,怕是一夜没合眼,以后也别这么纵着阿弟了,日后也不知谁还能倚靠得上谁。” 管事伸出来接炭火夹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后讪讪地收回,好半晌才点点头,“县主说得是,县主和小公子,日后可要好生照顾自己。” 门口有人敲门,宋宜忙着添新炭,也顾不得许多,应了声:“请进。” 沈度先一步进门来,为身后的郎中打起帘子。 宋宜背对着他们,蹲在炭火盆前,细细拨着炭火,又添了些新炭,管事忙为她打了盆清水过来。宋宜净了手起身,这才见是沈度亲自来了。 沈度的目光原本落在她身上,见她起身也未及收回,便也大大方方,“请了位大夫过来瞧瞧。” 宋宜向他行了个礼,算是谢过。 沈度向她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她先出去,宋珩却不同意了,“等等,姐我还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宋宜怕他不知轻重又说出方才那席话来,于是未回头,声音亦是冷淡的:“你先养伤,我会求沈大人为你备辆舒适点的马车,你且让身子争气些,别误了沈大人交差的时辰。” 这话分明是说给沈度听的,却打着宋珩的旗号,沈度哂笑,“县主所说,下官即刻命人去办。” 宋珩却还是不依,“姐,你且再坐会儿,等大夫开完方子再走行么?” 沈度看向榻上的宋珩,宋珩从前在帝京之中便有纨绔之名,素来顽劣,是各位夫子戒尺下的第一常客,但不曾想竟有这样一面。 宋宜有些为难,问沈度的意思,沈度不好阻拦,“二位姐弟情深,闲话可以,还请快些。” 沈度说完出了房门,却立在门口没走。 门帘放下,宋珩道:“姐,有些话……你这不争气的弟弟也许这辈子只会说这一次了,你定要记在心里。”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宋珩难得这么郑重一次,宋宜似是被他这阵势唬住了,没同他拌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姐,你不像我们,这入了帝京,无事便罢……若是有事,我与父亲大哥左右不过受些皮肉之苦,横竖也就是一条命丢在刑部大牢或者菜市场上。但姐你不同,你定要保护好自己,便是……想些别的法子,那也定要保全你自己的。” “珩儿没用,知道现在说这话也是枉然,说是保护好自己,姐姐一介弱女子又如何能做到。”宋珩叹了口气,“上意面前,人命如草芥罢了,可还是希望姐姐能平安一生。” 宋宜活了十七载,何曾听过宋珩对她说过这般掏心窝子的话,眼睛发热,忙宽慰了他一句,转身出了门。 沈度在门口避之不及,宋宜双眼泛红的样子便撞进他的眼里,只好避了开去。 郎中把了脉出来,向沈度禀明情况,因了方才沈度着人去请时便告知了大体情况,于是又开了些来时便备着的退烧药和治外伤的药。宋宜让管事去替宋珩上药,自己拿了退烧药要去替宋珩煎。 书童替宋宜生了炉子,宋宜将药材倒入药罐中,加了水煎,虽手忙脚乱,但还不至于毫无章法。 沈度在后边看得生奇,脱口问道:“县主还会这些?” “家母病重的时候曾在病榻前侍奉过汤药,也算亲力亲为,不过时日久了,也忘得七七八八了。”宋宜添了火,转身向沈度道谢,“谢沈大人照顾,之前言语上多有得罪,还请沈大人大人大量,勿要同文嘉一般见识。” 宋宜走至灯下来,沈度才发觉她整个人都变得灰头土脸,卸掉名贵钗裙,洗净精致脂粉,如今再添上一层灶间的烟火气,初识时那个高高在上生人勿近的文嘉县主倒似变了个人似的。 沈度有几分失神,宋宜觉着不自在,“我脸上有脏东西?” 宋宜舀了碗清水,从水中倒影看情况,却因烛火灰暗未能如愿,只得草草掬了捧清水胡乱清洗了下,末了才想起来沈度还在场,觉得失态,但也于事无补,再计较倒显得过于忸怩了,于是在炉火前坐下,将手伸至炉火旁微微烤着。 宋宜指间慢慢起了白气,眉目隐在雾气间,声音亦压得低,问的却是最直接也最大逆不道的话:“沈大人,造反的……除了我舅舅,定还有其他藩王吧?” 沈度没说话。 到眼下这关头,她仍称晋王一声“舅舅”,完全不知避忌,也不知是单纯还是蠢。 沈度提醒她:“谋反乃十恶重罪,诛九族,无赦。” “大人之前搜府意在晋州之物与书房往来,想来必是晋王谋反了……可若是舅舅当真造反,无论如何定阳王府也难逃其咎,但陛下却命家父秘密入京,是为了挟父亲以威胁他的旧部下从而震慑其他蠢蠢欲动的藩王吧?” 第8章 怜意 柴禾烧得噼里啪啦,宋宜手间的雾气从浅至浓,又渐渐归于无影无踪。 沈度沉默良久,最后问:“县主可知当年盛宠一时的先皇后为何最终下场潦倒?” “朝官不言后廷事。”宋宜转头正视他,“沈大人纵是想提醒我,这话也说得逾矩。更何况,元后到底是因为干政被废,还是因为废太子一案被废,大人曾任翰林院编修,其中来龙去脉,应比我更清楚才是。” 柴禾烧得旺,药罐中起了沸腾声,苦涩药味从缝隙中钻出,循着人迹往人鼻尖凑。 “县主也太不像闺中之人了些,此等秘辛倒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宋宜添了些柴禾,手中还拿着夹子拨火,也并不觉不妥,反而反问沈度:“从前在帝京,春有百花宴,夏有曲水流觞,秋有狩猎,冬有朝宴。大人可知,帝京里的命妇贵女们,一年到头,有多少乐子都是依仗着这些秘辛轶事?” 沈度未答话,又听她道:“延和二十四年,大人高中探花郎的那一年,六公主冬至于梅园设宴,满园话题都是当年那位探花郎的好皮囊与一手锦绣文章。” 沈度没料到她竟会这般直白,险些凭空被呛到。 宋宜却似没察觉到一般,并不顾忌他的心思,仍是直白道:“那会子六公主还亲自出来说,殿试时,大人在九华殿上对答如流,圣上赞赏不绝,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让有心的贵女们多多留意。” 沈度已有几分转头就走的意思。 宋宜起身,直视他,话里带了几分玩味的意味:“只是当年梅园里的那些贵女们,怕是无一人能够想到,那位探花郎竟如此不通世故,到如今官阶未升不说,还从翰林院到了御史台,御史台虽实权在握,但终究……是个不入人眼的差事呢。” “县主。”沈度唤她一声阻她继续,声音依旧平稳,面色却铁青,“下官领俸禄为圣上排忧解难而已,还请县主勿要挤兑下官。” “大人说笑了,阶下之囚罢了,哪敢挤兑大人讨苦吃呢?”宋宜往前走了两步,仰头去看他,敛了一直挂在脸上的三分笑意,“今日我只以宋家独女的身份问大人一句,大人搜府可搜到什么罪证了?是能证明家父确与晋王勾结意图谋反,还是能证明我宋家满门确有不臣之心?” 沈度双手负在身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了两下。他垂首就刚好能清晰地看到宋宜的睫毛,长且密,这让他莫名想起来昨夜沁园中那粒落在她碎发上的雪花。 可宋宜的眼神却并不似昨夜那般温和有礼,带着极有力的压迫感,倒让他无端感受到了几分不适,他往后退了两步,定了定心神才缓缓开口:“令堂虽故,但晋王亲妹的身份仍在,定阳王府与晋王府的这层关系,也永远不会割断。晋王谋反,定阳王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独善其身,与有无其他藩王并无干系,也与谁来查案并无干系,还望县主不要咄咄逼人。” 沈度躬身向宋宜行了个礼,准备告退,宋宜却不依不挠,“沈大人,那我再以文嘉县主的身份问一句,这是内阁的意思还是司礼监的意思?” 沈度看了宋宜一眼,最终未作答。宋宜那股清清冷冷的气质又恢复如初,声音亦是冷冰冰的:“我一日未被定罪褫夺封号,按理,大人还是不得不答我的问话的。”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6节 沈度拱手再行了个礼,“司礼监和内阁两相争锋数十年,谁占上风说不好,但北衙依附司礼监的形势愈发明朗。旁的不说,王爷把持军权十余年,历来被北衙视为眼中钉,县主心里应当有数。不过县主其实不必如此操心,王爷自己也必然有数。” 宋宜会意,北衙与宋嘉平麾下向来是两股针锋相对的势力,今上近年年迈不大理政事,朝政在东宫授意下逐渐把持在司礼监手中,北衙也日渐归附于司礼监,如今已隐隐压过朝臣一派。靖安侯倚靠的又是宫中正当宠的徐贵妃与其膝下的七皇子,七皇子虽还年幼,却深得上心,若再等几年,与东宫争位也不无可能。 在这节骨眼上,定阳王府与靖安侯府的这门亲事便是送上门的靶子,被司礼监盯上不足为奇,但巧就巧在,晋王偏偏在此刻生事,正是天赐的好借口,说起来倒有几分天要亡宋家的意味。 宋宜沉默下来,眉目隐在蒸腾的雾气中不甚清晰,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来,向沈度还了个大礼,“定阳王府宋宜,谢过沈度大人。大人这一番话算是点醒局中人了,若父亲和兄长从前在朝中得罪过大人,宋宜在此代父兄向大人赔个不是,还请大人宽宏。” 沈度向她告辞,退至门口时又回过头来,见她已专心去看火势,犹疑过后,压低声音道:“晋王在晋州举兵,举的是清君侧的名号,要拿靖安侯那位妹妹祭旗,靖安侯府昨日所为是人之常情,县主不必挂怀。焉城今年瑞雪天气,大雪封了官道,消息闭塞,王爷蒙在鼓里也不足为奇。” 宋宜静静听着,并未回头再去看他,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睫毛微微垂下,竟有一种世事洞明的诡异的平静。 晋王谋反是最近的事,而靖安侯府拖拉不办亲事却已是年初的事了,沈度这番宽慰,明明毫无根据,她却莫名地颇为受用,轻轻笑了下。 笑声清脆,惹得沈度有几分失神,半晌才续道:“现下晋王打到常州,隔着一道清江天堑暂时攻不过去,朝廷援军前日里才到常州。” 宋宜回头望他,声音有些发颤:“若是过了清江,帝京便岌岌可危了。” “晋王以散官居晋州十数年,如今一举起兵,兵力却达十万人,装备精良,所向披靡,夺了三个州在手上。”沈度再看向她,目光里带了几分怜悯的意味,“这道圣谕不管是不是司礼监和北衙在背后作推手,但圣上震怒是必然的。” 宋宜笑了笑,“宋家的数条性命,北衙早就想握在手上了,如今甘愿做小归依了司礼监,又得了晋王起事这个天赐的大好机会,却还得仰仗御史台出面方可治我宋家的罪,也不知北衙诸位将军心里是何滋味。” “大人身为朝臣一派,想必看不惯司礼监与北衙骑在头上作威作福,也不知如今做了司礼监推手取同僚性命的沈大人,心里是何滋味?” 沈度方才涌起的那丁点怜悯瞬间销声匿迹,换回了方才的冷淡,“此事尚未定案,还请县主慎言,下官不过依旨行事。” 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气氛又被宋宜这两句顶得针锋相对起来,沈度方才才透过几句口风给她,无论如何也算她理亏,宋宜欲服软,却眼尖瞥见有北衙的人过来巡视,只好提高了声音:“沈大人何时到的?也不出声。” 沈度会意,亦应了声:“来提醒一下县主,勿要误了时辰。” 沈度向来人点头示意了下,算是见过,擦肩而过的时候还特意提醒了声:“好生看着,别节外生枝。” - 天方蒙蒙亮,一队人马便重新上了路。 沈度替宋珩重新备了辆宽敞的马车,命人铺了软垫,宋珩哼哼唧唧地上了车,宋宜这才收回目光,转向沈度,沈度却先一步开了口:“县主不必多礼。只是县主好伶俐的口舌,若县主当真要谢,下次还请给下官留点薄面。” 这是还在介意她昨夜挤兑他的那几句了,宋宜简单还了个礼,嘴角挂着几分玩味的笑意,“大人真是好气量。” 沈度:“……” 宋宜不待他还嘴,先一步转身上了马车。沈度吃了个哑巴亏,哭笑不得,挥挥手示意众人出发。 沈度与北衙左中郎将仍旧行在宋宜马车前方,宋宜将帘子掀起一角去听他们谈话,左中郎将低低叹了口气,“沈大人,我这句话按理不当说,不过念在你与舍弟曾是同窗我才提醒你一句,你别见怪。” “将军请讲,下官洗耳恭听。” “你别同我客气,咱们立场不同,朋友是做不了了,但提点几句后辈我还有几分资格。”左中郎将声音压得低,好在顺风,仍能听清,“司礼监和内阁针锋相对不是这几年才开始的,双方都视对方如毒蝎子,恨不得将之碎尸万段。从前还有圣上在中平衡,而今圣上不大理政事,东宫暗中掌权,司礼监逐渐坐大,北衙又明里暗里都算是归了司礼监,内阁恨不得把北衙拆了揉进各大营,司礼监则恨不得把定阳王麾下撕碎了归于北衙。水火不相容啊,你这时候来领这差事,北衙不会领你的情,朝臣还会怨你不干人事,左右不讨好啊,以后再遇到这种差事,能推便推了吧,否则,官路难啊。” “将军说笑了,岂是下官想推辞便推辞的?”沈度客气冲他一拱手,“谢将军关心。” “也罢。”左中郎将拍了拍他的肩,“若无贵人相助,寒门子弟仕途必是要比旁人难些的,此等差事也只会交给你们,每一步都要走好啊沈大人。” 沈度道过谢,目光有意无意地往后扫了扫,宋宜做贼心虚,手一哆嗦,帘子便掉了下来,她也不好再去听二人谈话,只好去想方才二人所言。 从前帝京军权一分为二,一半在北衙,一半在宋嘉平手下,二者斗了十余年也没个结果。如今北衙借了司礼监的势力,想要置宋家于死地并不奇怪,但司礼监如今的背后推手是东宫,而之前推脱掉她亲事的靖安侯府的靠山却是东宫的唯一对手七皇子,按理来说东宫得了北衙,七皇子断没有放弃宋嘉平这张牌的道理,却又偏偏让靖安侯府退了亲。 这其中千丝万缕的关系她理不清,亦不知道到底是谁真正要他们性命,更不知道沈度和北衙到底搜出了什么东西,她倚在窗户边上,指甲嵌进肉中。 到底还得进了京,才能知道等着他们的是什么。 正思虑间,一支箭羽破窗棂而入,直直插入马车壁上,横在她身前。 第9章 争锋 箭尾还在微微颤着,宋宜心惊,若是她方才没有被沈度一盯,心绪之下离得窗户远了些,这一箭便会直刺她心口。 惊魂未定间,外间已经打斗起来,窗外有人同她说话:“事情未定之前,还请县主勿要下车。” 宋宜应了声,那人便走远了,她绞紧了帕子,她不是没想过这种情况,想要他们命的人太多,从前在帝京便是,原本以为宋嘉平辞官便会终结这一切,却不想这些人到了也阴魂不散。 外间打斗声小了些,宋宜正欲掀起帘子看看情况,马车却突然蹿出去老远,宋宜受惊之下,慌忙抓住窗棂才没被甩出马车外。马受了惊,一路横冲直撞,身后有北衙官兵来追的声音,却渐渐被疾驰的烈马甩出去老远。 宋宜掀起帘子,眼睁睁地看着马蹿出官道,蹿进山林,直直撞向一棵参天古木,她闭了眼,等待着这迎面一撞,到了却只是额头磕在了窗上,隐隐作疼而已,想象中的剧痛并未出现。 宋宜尚在迷糊,便被人连拉带拽地从车里拉了出来。宋宜勉强睁了睁眼,眼前只有两个人,虽不认识但都是禁军打扮,之前那匹发疯的马已经跑远了,那人对她行了个大礼,“方才遇刺,马中箭受激,惊了县主,还请县主恕罪,还请县主同下官回去复命。” 宋宜头被磕得晕晕乎乎,拿帕子一捂,竟见了血,也顾不得许多,只好道:“劳烦带路。” 山林繁密,纵是冬日里百木凋零,一大片枯木横在跟前,宋宜也辨不清方向,只得跟在他后边走,却不想走了许久,仍是没走出山林,宋宜到底没吃过这种苦,死活不肯再动了,“我是走不动了,劳驾军爷回去找辆马车再来接我。” “县主说笑,下官哪敢把您一人放在这荒郊野岭,还请县主再撑上半个时辰,必然能走出这山林。” 宋宜突然冲那人笑笑,“今日谢军爷相救,文嘉虽不幸落难,却也不是知恩不报之人,不知可否看看军爷令牌,等一会儿回去了,得向将军为军爷讨个赏赐才是。” 那人迟疑了一瞬,宋宜已往后退了两步,却不敢轻举妄动,这种情况下,她若是乱来,那才真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 那人往她这边走了两步,宋宜再退,嘴上还拖着时间:“军爷方才一直带我在此绕圈,既无杀我之意,又无带我离开之心,军爷到底是哪位麾下?” 那人不料宋宜这种境况下竟还能分辨出形势,也是吃惊,半晌才道:“县主一会儿便知道了。” 他话音刚落,后方便有疾驰的马蹄声传来,那人一把拉过宋宜往一旁躲去,等到小山丘后,宋宜这才发现他竟还有三四个同党。北衙追得快,大雪天气里脚印深,踪迹好寻,马蹄声瞬间便已到了跟前,这群人只得带着宋宜疾退。 北衙立时追了上来,这群人也不多言,立刻杀上前去与北衙混战起来。 宋宜被这阵势吓懵,她虽在武将之家长大,见过的阵仗不少,但母亲不许她习武,宋嘉平亦疼她,一日真功夫也不曾教过她,眼见着两方人马在她面前真打起来,刀刀见血,吓得不知作何反应。 到底是北衙精锐,禁军两下解决了大部分麻烦,只剩方才将她救下的那人,那人眼看不敌,一把拉过宋宜便退,校尉怕他伤宋宜,再顾不得上头留活口的命令,一箭正中他背心。 那人倒下的力道牵扯得宋宜也没站稳,踉跄了几下。 校尉命人善后,自己亲到宋宜面前请罪,“县主受惊了,下官办事不力,还请县主责罚。” 宋宜缓缓回过神来,同他说了几句客气话:“军爷说笑了,我哪里还能责罚谁?还请军爷速带我回去吧。” 宋宜到时,北衙的人生了火,宋嘉平正坐在火旁,宋珩也在,她心安不少,步子也稳了些。管事见她过来,忙迎上来,“县主受伤了?县主去了这般久,可吓坏老奴了。” 宋宜脚步顿了下,管事自己还在喃喃:“方才真是险呐,这帮人也不知安的什么心,好好的非要去惊马匹,若不是军爷们反应快,这会子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呢。” 沈度往这边望了望,末了又转回去听校尉的回禀,宋宜亦看着他那边,瞧见校尉将方才从那几人身上搜下来的令牌交给了他。 沈度命人备了墩子,宋宜在火旁坐下,宋珩咋咋呼呼地非要起来替她敷药,“姐,夜里的药还剩一些,我替你敷敷。” 宋宜本想阻止,但军中无女眷,宋珩是如今最适合做这事的人,只好由他去。宋珩凑近了,伏在她耳边道:“一模一样的手法,我和爹的马也被惊了,但北衙看我俩看得紧,拦下了,这帮人定是故意的。姐你没吓着吧?” 沈度那边交接完毕,往这边走来,宋宜看他一眼,避过他的目光,也不答宋珩的话,宋珩以为她吓着了,忙问:“姐你想什么呢?” 宋宜若有所思,“我在想那帮人到底什么来头。” 瞧着沈度走近了,宋宜朝向管事,“许叔,您看呢?” 管事愣了一下,随即道:“既是县主问,老奴也不避忌了,那帮人看来意似是想让王爷和县主摆脱北衙的控制,兴许……当真是晋王爷也未知?” 沈度恰巧停在宋宜后方,管事一惊,忙住了嘴,却已被沈度听了去,沈度颇有涵养地笑了笑,“定阳王府连个下人都如此聪慧。确是如此,之前在王爷书房搜出不少与晋王的往来信件,方才又在救县主之人身上又发现晋王府兵的令牌。” “救?”宋宜重复了一遍这字眼。 沈度目光一一扫过宋嘉平和宋珩,最后落在宋宜身上,“定阳王府这通敌谋反的罪名,似乎要坐实了。” 管事这才着了急,忙向沈度请罪,“大人勿见怪,小人刚才只是胡乱猜测。夫人故去之后,王爷与晋王已经数年未曾相认了,又怎会有书信往来?大人可要明察秋毫,切勿随意冤枉王爷。” “哦,是吗?”沈度垂首看向他,“要我把物证请出来给你看看?” 管事哆哆嗦嗦不敢答,倒是宋珩在一旁脾气大了,斥了沈度几句:“沈大人,我倒是想问问,是我从前在书院时对不住大人,还是我爹和大哥曾经开罪过你?值得你如今大动干戈非要置我一家于死地?” “县主之前也这么问过下官。”沈度嘴角的嘲讽愈盛,“想来王爷必也认为,是下官在刻意针对诸位了?” 宋嘉平一路极少说话,这下沈度问到他,他才不得不开了口:“沈大人秉公办事,既合御史台规矩,又何谈刻意针对?” 宋珩没忍住叫了声“爹”,带几分委屈,又回头瞪了沈度一眼。 沈度不置可否,往来路去,宋宜跟在他身后,沈度回头看她,“县主还有话要说?” “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沈度同她往旁边雪地上走了几步,宋宜突地笑了笑,“大人确定方才那些人是晋王的人?” “不确定。”沈度神色如常,目光望得远,落向宋宜方才返回时的方向。 “那大人何苦扣这么一大顶帽子给宋家?”宋宜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更何况还是这般滔天的罪名。” “宗亲贵族案由三司会审,圣上亲断。区区一个八品御史,信与不信,并无影响,县主无需忧心。” “陛下晚年不信北衙,不信阁臣,独独扶持御史台起来,为三法司之最,享生杀予夺大权。”宋宜望向他,一点不肯错过他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大人日后复命时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定人生死,如何会没有影响?” 沈度不答。 宋宜哂笑,“御史台大权乃御笔亲批,方才的情况,大人若当真与我宋家有过过节,折子上可以写一句‘文嘉县主通敌外逃未遂’。甚至,大可先斩后奏。” 沈度目光收回来,上下打量了宋宜一遍,“王爷和县主身份尊贵,王爷在朝中的势力更是盘根错节,若是下官凭御赐大权地处决了二位,日后若有人替二位翻案,下官项上人头也保不住。下官虽愚钝,倒也不至如此犯蠢,县主为何非要指一条死路给下官?” “大人哪里愚钝了?依我看,倒是精明谨慎得很。” 沈度低头看她,她额角受了伤,宋珩虽替她上过药,但条件简陋未曾包扎,隐隐还可见伤口。 “县主想让下官隐瞒此事不报?”沈度垂首,目光落在她的裙裾上,方才在雪地里走过一段,裙角打湿大半,此刻正耷拉在她脚腕处,“物证皆有录册,又有北衙一路随行,下官如何能从中作假,还请县主勿要为难下官。” “大人探花郎出身,自知措辞微有不同,含义便大有不同,又何需冒险隐瞒不报?”宋宜的声音难得带了几分波动,“我仔细观察了两日,未曾见着家父和大人到底有过什么过节,我哥更是从入仕开始便一直在地方为官,更不可能同大人有过不快。” “同为朝官,同被司礼监打压,大人为何不肯帮个小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大人不会不懂,将来东宫主位,大人这顶乌纱帽又真的保得住吗?” “县主。”沈度动了怒,声音里也带了冰碴子,“县主可知就凭方才这番大不敬的话,下官便真可就地取县主性命?” “知道。”宋宜仍是直直地盯着他,全然没有任何惧意,“可大人方才亲口说过,不敢。” “何况……下官一直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县主,”沈度顿了顿,迎上了她的目光,“下官与县主此前并不认识更无深交,县主到底凭什么肯定,下官定会受县主拿捏?” 第10章 意乱 雪簌簌下着,倒像在他俩中间隔开一道天然屏障似的。 宋宜久未答话,沈度将手中那面令牌翻来覆去,见她还没有要开口的意思,顺她意给她个台阶下,“县主放心,宗亲贵族案,司礼监无法只手遮天,无论如何最后也得圣上朱笔亲批方能定夺。至于圣上信与不信,便不是县主与下官所能左右的了,县主无需过分忧虑。” 却不想宋宜突然回答了他之前的问题:“兴许是……一见大人,总有故人之感,便处处失仪了。此前处处相逼,实属不该,宋宜……谢大人宽宏。” 她不自称文嘉,话说得断断续续,倒像是在说真心话似的,沈度难得好兴致,存了几分挑逗的心思,故意低头去看她,“不知下官与县主曾在何处见过?竟让县主有了故人之感。” 宋宜方才那话已是服了软,她自幼受母亲教导,学的便是晋州与帝京两地最为繁复与苛刻的礼教,母亲教导她该不让时便不当让,但该有的风度亦不可少,她之前对沈度的咄咄相逼,本不应为她自幼所习的礼教所容,但她身在其中,竟未曾看出自己已然失态到如此地步。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7节 此番沈度发问,才让她突然意识到不妥,向沈度道了歉,却不想她说的是真心话,沈度却还要刻意调侃她几句,她有些恼羞成怒,却怕再度失态,只好冲沈度笑了笑,“谁知道呢?兴许大人高中那一年,文嘉也曾于朱雀大道上领略过大人的英姿呢?” 这话倒是宋宜在打趣沈度了,沈度不想亲手给自己挖了个坑,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接话,只好将目光投向更远处的山林,半晌才随口应了一句:“也许吧。” 宋宜随他一并看过去,休整花了不少时间,天色已晚了,雪势也越发大了,她突然轻叹了一声:“出焉城地界了吧,也许……这辈子也不会再有回来的机会了。” 宋宜转头去看沈度,“不知大人搜府时是否见过一支玉镯?” 沈度亦回头看她,听她低声道:“应当在宋珩居所,那是家母遗物,也定与……” 沈度出声打断了她:“县主不必多虑,尚且未到绝境,谁也不知下一步是什么,更不必寻故人之物以求安慰。” “大人是瞧着我可怜么?”宋宜嘴角带了点笑意,“这一路大人可说过不少宽慰我的话了。” “不是。”沈度望向她,她发间的簪子依旧是滴水玉的料子,她似乎格外喜欢这种玉的质地,通透温润,纵在雪地里也是一种温暖的绿。他顿了顿,以极慢的速度道,“县主这样通透的人,其实生来便是适合帝京的。陪都这样的地方,不回来也罢。” 沈度说完这话提脚就走,宋宜情急之下,伸手拽住了他袖角,沈度停住脚步,缓缓回头,目光从她脸上一直扫到她攥着他袖子的手指,宋宜这才反应过来,猛地将手收回,连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沈大人。” 宋宜冻得唇色有些发青,身子在微微哆嗦,沈度挪开目光,“县主不必将唯一的希望押在下官身上,虽说北衙定不会手下留情,但下官不过区区一个御史,帮不上县主的忙。” 宋宜咬了咬唇,“我知道。我只是想说,虽然大人不信,但方才那帮人定是故意做戏给大人和北衙看的,他们不曾真要带我走。” 沈度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这次是直直看向她的眼睛,似在极力辨别她话中的真假,“我知道。” 他说这话的语调极轻极慢,竟让宋宜莫名地感知到一丝温暖,他继续道:“定阳王麾下的势力,是块谁都想吞下的肥肉,争来抢去不奇怪,实在争不过,便是要毁,那也不奇怪。若是能给宋家安上一个畏罪潜逃未遂的罪名,那也不用再费其他的力了。” “这一路,未必太平吶,县主多多保重。” 沈度这次走得很快,似乎怕宋宜再留他似的,瞬间已走出去老远,宋宜呆呆看着他的背影,等看不见他衣服上的纹路了,这才往火堆边走去。 宋嘉平看了她几眼没说话,宋珩嘀咕了两句:“姐你这两日倒和他走得近了,连同我和爹都生疏了。” 管事在一边添柴,听到这话也叹了口气:“县主您别怪老奴多嘴,但这位沈大人想来定不是什么善茬,做事也不留情面,县主您同他走太近,这知人知面不知心呐,可别叫人给您做了局。” “左右不过砧板上的肉,任人拿捏宰割罢了,还有什么做不做局的,许叔多虑了。”宋宜在火前坐下,却没忍住往沈度那边瞟了几眼。 宋珩这下不乐意了,“姐你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不会还真瞧上那人了吧?他定没安好心。” “你说什么呢?”宋宜狠狠盯他一眼,“不长眼睛的东西。” “婉婉,过来。”宋嘉平冲她招招手。 宋宜顺从地将墩子移到了宋嘉平身边,宋嘉平看了她两眼,叮嘱道:“好生烤会儿,这马车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可别冻着了。” “爹也是。”宋宜回他话,却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沈度这人……我方才同你弟弟谈过,”宋嘉平嘴角带着点意味深长的笑,“说来也是,本来以为他不会再让我和你们单独接触,没料到今天倒这么好心。你弟方才又问我,是不是你大哥同他有过过节。” 宋宜无意识地搓起了袖角,“定是没有的。” “婉婉,”宋嘉平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我们婉婉也长大了。从前婉婉见过的男儿呐,那都是要将婉婉捧上天的,如今碰上一个软硬不吃的,又在这节骨眼上……” “爹,你误会了。”宋宜脸蛋被火烘得红通通的,“这种时刻,女儿怎么会想这种事?” 宋嘉平没理会她的辩驳,“你是我女儿,你在想什么我能不知道?可是婉婉,你要知道,为何从前帝京那么多公子哥众星拱月大有非你不可的阵势,除了爹手中的军权,更因为你的不近人情。” “如今的沈度,换种说法,和当初的你,有何区别?”宋嘉平笑呵呵地接过管事递过来的柴禾,将火堆架高了些,“咱们婉婉呐,就是没见过这样的男儿,见识太少,可要把眼睛擦亮些。” “爹,你多虑了,便是宋家今日落了难,他又有何值得我宋宜看得上的?” 宋嘉平隔着衣袖轻轻拍了下她的手,“咱们婉婉大了,爹年纪也大了,日后也未必还能护得了你们……” 似是知道他还要说什么,宋宜侧到一侧看宋珩,踢了踢他的墩子,“你还要多久才能正常走路?” 宋珩被她一脚牵动伤口,痛得龇牙咧嘴,和她拌起嘴来,宋嘉平的后半句话便没能说出口,只好由着他们姐弟打闹,等两人闹够了,宋宜无端地又沉默下来,目光时不时往马车那边看,宋嘉平没忍住,再度开口:“还有心事?” 宋宜突然扑到他膝上,宋嘉平一惊,“成何体统?赶紧起来。” 宋宜将头压得更低,缓缓问:“爹,您当真没想过要……反么?” 管事隔得近,听到这话浑身颤栗了下,忙看了眼他们身后守着的禁军,见无异样,这才道:“县主不可胡说,这种话,光是说说便是掉脑袋的大事。” 宋宜没管他,还要继续再问,却见禁军往这边过来,见是左中郎将,宋宜起身行了个礼,“将军有何吩咐?” 那位还了个礼,面上倒还是客气,“眼见天要黑了,马车丢了一辆,还有一辆一时半会儿修不好,还请三位委屈一下,共乘一辆马车,方可在城门关闭前进城。” 宋宜上了马车也没肯罢休,还要继续问宋嘉平,宋嘉平却已经眯着眼装作睡过去了,她也只好先去关照宋珩的伤势。 等管事照顾好宋珩让他休息了,她才感觉到一丝疲惫,闭上眼睛微微眯了会儿,待她睁眼,宋嘉平避之不及,只得迎上她的目光,“醒了?” 宋宜点点头,依然不肯罢休,继续追问:“爹,您的旧部明明还和您有联系,说什么大雪封了官道这事您不知道,我是不信的。圣上近年愈发不留情了,此次进京凶多吉少,爹比女儿清楚。女儿只问这一次,爹……您真不反么?” “胡闹。”宋嘉平将她推开,“这未必就是圣上的意思。” “是不是圣上的意思女儿不知,”宋宜目不转睛地盯着宋嘉平,就怕错过一点细微表情,“但圣上有没有心思顺水推舟,爹您也没有把握不是?” “婉婉,我也只回答你这一次,我与今上是共过生死的情分,断无任何反心,否则也不会自你母亲故去后便不再同晋王来往。”宋嘉平看向篝火,眼睛微微眯成一条缝,“此次进京,若是圣上当真如此不顾情面,我宋嘉平……定会想法子保你们平安,你无需忧心。” 宋宜点点头,“爹你多虑了,我没想什么,不过是想问问爹的意思。再说,我便是真的有什么别的心思,那也是有心无力,爹爹大可放心。” 宋嘉平看了她好一会儿,也没说话,好在马车停了,有人请他们下车,宋宜顾不得礼数先一步下了车。 晚间禁军照例包了一个客栈,宋宜略微扫了一眼,知今日过后,北衙必定又增调了部分人手。大堂内禁军喝着小酒,沈度竟也不在,宋宜偷偷溜至后院,正巧遇上她在寻的人,“许叔,你不在前边吃饭跑这来做什么?一会儿被北衙的人发现,可不是什么理由都能糊弄过去的。” 管事一惊,将手中之物揉至掌心背到身后,这才转回头看宋宜。 “许叔这颗棋子埋得可真深,十多年呐,您可是随我爹上过战场的,”宋宜笑了笑,“不如让我来猜猜,许叔是司礼监的人还是内阁的人?” 第11章 羊肉汤 管事手哆嗦不已,最终却还是挤了个笑,“县主在说什么,老奴听不懂。老奴跟随王爷多年,一生都系在宋家身上了,对宋家忠心耿耿,县主无凭无据,可不要平白诬陷老奴。” “是么?”宋宜向他走近了两步,“许叔把你方才写的密报拿出来我看看么?” 管事往后退了两步,听宋宜嗤笑了声,“也不用看了,无非就是文嘉县主力劝定阳王反,是也不是,许叔?” 管事站定了脚步,眉头紧锁,“县主今日让我上马车是故意叹我虚实?” “不。”宋宜再往前一步,“我本是真心问我爹的,不想我爹倒是真的忠臣,却有人日日夜夜都希望给我宋家满门安上一个谋反的罪名呐。” “县主何时发觉的?”管事已镇定了许多。 “许叔当局者迷,旁观者倒是清得很。”宋宜笑了笑,“许叔这一路可太同寻常了些,不过若非今日那帮人,我还不敢确定。你瞧着沈度在旁,还敢说那帮人是晋王的人,还不够值得怀疑么?” “原来县主在诈我?”管事这才明白过来她话中虚虚实实,其实并不十分有把握,对她倒有几分刮目相看的意味,“随口胡说也有可能,县主就凭这一句话断定是我?” “一句话?”宋宜再进了一步,“许叔这一句话还真是要人命不眨眼呐。许叔多年谨慎,难得出错,今日御史在侧,竟说得出这般话,让人如何不起疑?况且你既知父亲与舅舅数年未相认,书房又如何会搜出与舅舅的书信?” “书房非我一人能进,县主若因这般便怀疑老奴,倒令老奴有些寒心了。”管事叹了口气。 “是么?”宋宜再进一步,咄咄逼人,“许叔可知诬陷如何定罪?” 管事的手再次哆嗦了下,没答话。 宋宜短促地笑了声,似嘲讽,又似志在必得,“加等反坐,谋反诛九族,不知许叔能否告诉我加等……” 宋宜没能说完后半句话,管事已扼住了她的喉咙。那是上过沙场拉过大弓的大手,宋宜被他掐得瞬间说不出话来,脸色亦一片惨白,她试图去拨开那支扼住她呼吸的手,却徒劳无功。 管事冷笑了声,“老奴伺候县主和王爷多年,县主如此轻易便怀疑到老奴头上,又何曾真心待过老奴?” 管事力道加大,将宋宜抵到墙上,竟是将她整个人都半提了起来,宋宜喘息声逐渐加重,也没法子喊人,只能听他继续道:“县主不曾问过我一句为何要不信不义,我亦对不起宋家,既如此,从此两清了,县主今后……” 宋宜的指甲在挣扎中嵌进了他脖子后的肉里,管事吃痛,手上力道一松,宋宜贴着墙缓缓滑下,贴在墙根处不断咳嗽,脖颈处已经被掐得通红。 管事摸了把脖子,见有血,啐了口,接完了方才的最后半句话:“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装的了,县主今夜便是设计诈我,那也是诈成功了。老奴就先行离开一步,日后还请县主照顾好王爷,如果县主愿意,还请代我向王爷赔个罪。” “能在北衙眼皮底下随意行动,许叔果真是司礼监的人了。”宋宜贴在墙上,喘过气来,缓缓答了他的话,“既然如此,感谢许叔多年照顾。至于赔罪么,我便不代劳了。” 管事从后院侧门悄悄溜了去,宋宜举起右手,看了眼带血的指甲缝,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在井边找了点水冲净了,又将领口掩了掩,这才回大堂,却不想恰巧碰见沈度从楼上下来,两人对视一眼,宋宜做贼心虚,悄悄溜回了座位,见沈度没跟过来,飞速扒了几口饭,找了借口先一步回了房。 她草草洗漱了下便和衣躺上了床,手还在微微发抖,只好一直咬着唇迫自己镇静,直到尝到腥咸味道,这才回过神来,听到众人上楼的声音,这才勉强放心了些。 夜里雪势越发大,客栈寒碜,寒津津的风自窗户缝隙中钻入,成了无孔不入的幽冷。宋宜裹紧了被子,却还是觉得浑身发冷。 门口有人敲门,“县主,沈大人请您到大堂一趟。” 宋宜心里一颤,装作睡着,门口的敲门声却不止,怕吵到别人,她只好应道:“我已歇下了,有什么事也请沈大人明日再说吧。” 那人不依不挠,“大人请您务必前去。” 宋宜一股火腾地蹿起来,猛地将被子一掀,怒气冲冲地穿好了鞋,走到门口,人才差不多冷静下来。 事到如今,她倒是越发看不懂沈度了,一方面似在刻意为难,另一方面却又似在处处放她一马,安的什么心,她竟半点也看不出来。 她下楼时,沈度命人煮了锅羊肉,隔着老远便能闻见那股子膻味儿,瞧见她来,赔了个笑,“还以为县主不肯赏光。” 请宋宜下来的禁军在一旁站着尴尬,但走也不合规矩,沈度冲他示意,“县主整日都没怎么进食,怕误了明日脚程,特地叫人重新煮的,也来尝尝?” 沈度这话坦坦荡荡也合情合理,倒显得北衙小气太过,那人有些不好意思,推脱了,“既如此,还请县主和大人慢用,小人在一旁候着,二位有事吩咐便是。” 瞧见那人远远守在一旁,沈度替她盛了碗汤。汤上漂几滴油珠子,再配上几段小葱,沈度替她拿了勺,“夜里寒凉,这羊肉汤驱寒,县主尝尝。” 宋宜四下看了眼北衙动静,这才接过,却没喝,“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如直说。” 沈度替自己也盛了碗,拿汤勺搅了搅,任它凉着,这才看向宋宜,眉峰蹙起,半晌,他低声道:“许林死了,中毒。” 宋宜拿碗的手一颤,那几段碎葱花便荡来荡去不得安生,宋宜目光亦随着葱花动了许久,待它不动了,才道:“大人认定是我了?” “他死在去帝京的路上,从这客栈走出去五里地而已。”沈度喝了口汤,“方才你同他在后院。” “便是我又如何?我既尚未被贬为庶人,这事就不过是主子处死一个家仆,值得沈大人煞费苦心来套我的话?” “宋宜。”沈度喝住她。 宋宜没料到他竟会直呼她名讳,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便听他继续道:“宋宜,你少自作聪明。你能看出来的东西,王爷在官场如鱼得水多年,你以为他会看不出来?那他为何不动手?你揪出一个明面上的许林,还有第二个第三个暗地里的许林,你定阳王府尚有一日生机,身边的眼线便一日不会少。” 宋宜半晌没说话,沈度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刚想挽回,就听宋宜问道:“大人这算是在关心文嘉?” “不过是不想看见县主犯蠢。”沈度的声音已恢复平稳,半点听不出来波动,和方才的反应判若两人。 “奉劝县主一句,也请县主转告王爷,切勿轻举妄动。”沈度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末了笑了笑,替宋宜夹了几片羊肉,“世子此刻已在刑部昭狱之中。” 宋宜手一颤,刚端起来的汤便洒了些出来,沈度看在眼里,拿了帕子替她将桌上的汤渍擦去,宋宜回过神来,忙接过帕子,手忙脚乱中无意识地触到了沈度的手背,一惊之下将手缩了回来,“无意冒犯,大人见谅。” 沈度懒散地擦着桌,语气里也透着些慵懒,“今日事多,下官有些乏了,县主慢用。” “大人,”宋宜叫住他,“这事瞒得下来么?” “现在怕了?”沈度的笑声像是沾染了冰雪一般,低得宛若清泉淌,偏带了几分讽刺,“县主方才动手的时候倒是半分没犹豫,更舍得以身作饵。” “大人既尽数看在眼里,却也没阻止我。”宋宜垂下双目,看了眼早已弄脏的鞋面,“重要人证路上出事,大人也得担一个失职之罪。” 沈度嗤笑,“要宋家万劫不复的人是北衙,内奸出事,比下官紧张的人多得是。”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8节 “下一次就未必如此好运了。”沈度慢条斯理地将帕子叠好,又替宋宜布了点菜,“县主勿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沈大人。”宋宜的声音尚且有些抖,她这两日失态的次数太多,以至于有时她连自己都察觉不出来了。 沈度没看她,目光落在锅中沸腾的汤上,肉片翻滚,油珠子随着汤的沸腾而忽隐忽现。他望了眼紧闭的大门,忽而笑了笑,“定阳王府也是个传奇,三代武将威名赫赫,到这一代,世子不习武跑去地方做了个盐官,幼子学了点花拳绣腿便自视甚高,独女更是自幼当做娇女养,到头来却能杀身边人不眨眼。说来,最有令尊风范的,竟然是县主一介女儿身。” 宋宜尝了片羊肉,却辨不出滋味,只得向沈度笑了笑,“谢大人夸奖。” “下官可没有夸奖的意思。”沈度起了身,“从县主不留贴身丫鬟那一刻起,下官便知县主内里也不过是个凉薄人。只是,文嘉县主这样的人,本不该活成这样。” 宋宜抬头看了沈度一眼,将他的碗接过,重新替他盛了碗滚烫的热汤,“既是大人非要文嘉前来,断没有大人先走一步的道理,大人不会如此不知礼数吧?” 沈度听她如此说,又重新坐了下来,从善如流地接过她递过来的碗,道过谢才继续道:“常州战乱,明日需改道自宁州经青州入京,绕远路且地荒凉,县主多进些食,条件艰苦不比府上。” 宋宜点头算是同意,话题重新接上,“大人可知,文嘉县主这般人物,生来便在权力漩涡的边缘地带,家父掌举国军权,替今上平十乱收三属国,战功赫赫,却有无数人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如何让宋家跌至泥泞之中。” “大人您瞧,眼下不正是最好的证明?”宋宜低头,“大人觉得,文嘉县主这样的人,该是怎样呢?” 沈度笑了笑,不置可否,“令尊其实将县主保护得足够好了,县主大可不必自蹚浑水。王爷和世子都不是旁人可以随意扳倒的人物,县主只需赴花宴赏华服即可。这些腌臜事,县主勿要自陷污淖中。” “谢过大人。”宋宜苦笑了声,“只是,若是大人在我这般境地,会不出手么?家人有难,便是搭上性命也在所不辞,更何况只是些入不得眼的肮脏手段,大人您说是也不是?” 碗中的汤又已凉透了,锅中的暖汤却仍不知疲倦地沸着。沈度看得出神,半晌才点点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罢了,若是下官,也定不择手段也要护亲人周全,县主倒比下官通透。” “大人今夜告诫的目的已达到了,文嘉谨记在心,不敢再犯。”宋宜拿手帕擦了擦手,再度看向他,“只是此事,凡牵涉进来的人断无中立之理,可大人的态度着实令人捉摸不透。” “宋宜斗胆,敢问大人一句,大人到底是希望看到宋家就此万劫不复,还是希望看到宋家全身而退?” 第12章 程咬金 宋宜以同一个姿势倚在马车上已经许久,连续行了七八日,入了青州地界,已隐隐可以听到清江的水声滔滔。 这几日天放晴,脚程快上许多,北衙也增调了人手,一路行来没遇见什么大事,宋宜心里倒是渐渐平静了下来。管事的事不知沈度用的什么法子压了下来,也不见北衙的人过来问罪,她倒也乐得轻松,除了偶尔关照一下宋珩的伤势,其余时间大多在马车里发呆。 手里的瓶子已被她掌心的温度捂得温热,她翻来覆去反复摩挲了好几遍,右手食指绕着瓶身上的纹路画了好几圈。 这瓶子是沈度送的伤药,药效出奇,用不过两日,那日额上的伤和脖颈上的淤痕尽数消除,加上她掩饰得好,宋嘉平好似也没发现异样,也不曾问起凭空少掉的那个人。 她看了瓶身几遍,最终还是想起那晚她问他是想见宋家万劫不复还是全身而退,她也不明白当时为何鬼迷心窍非要逼问沈度这个问题,纵她对他的态度实在好奇,这样的追问也是以前的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那晚沈度沉默了许久,才回答她:“有时恨不得整个定阳王府永不超生,有时又心有不忍。” 她再问他便不肯再吐露一个字了,她虽不知他那恨意到底从何而来,但到底印证了他对宋家确有不快。那夜之后沈度便刻意躲着她,至今再没同她单独说过一句话。 中午休息时,她在马车里没下车,听到沈度在外边吩咐说晚间在青州城内整顿一晚,明日一早跨过清江,再赶两日路就入京了。 她心底终于有了种再避不过的疲惫与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一整个下午依然一动不动地倚在榻上,听着江水奔涌的声音消耗时日。 这声音竟有股魔力,节奏感极强,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江岸,她竟和着这江水声眠过去了。 她再醒时,是被窗外的打斗声惊醒的,她从窗户往外看去,果不其然看到两方人马纠缠在一起。 该来的终还是会来,一旦跨过清江,离帝京和北衙大队人马就越发近了,若真要半路出什么岔子,此地确是最好的选择,毗邻的常州战乱纷争不断,青州大部分兵力都调了过去,如今在青州行事,一时半会儿北衙找不到合适的援军,正是动手的最佳地。 她掩在窗后看形势,这次对方来势汹汹,虽北衙亦增调了人手,但隐有不敌之势。她心里竟有阵窃喜,如今的帝京无异于龙潭虎穴,她竟隐隐希望再不回去。 她还在走神,马车已经蹿出去老远,她回过神来,以为又是上次的招数,掀开前边的帘子,这次却看到了沈度的背影。他依然不搭理她,宋宜只好乖乖坐回原位,再回望方才马车所停之地,已是一片乱箭。 马车不知道疾驰出去多远,沈度仍旧没有放慢速度,宋宜再往后看,身后有北衙的人追上来,但也有另一方的人马,后方两队人马时不时交战几下子,但都不恋战,都是冲着他们这边来。 宋宜心下隐隐不安,再探头去看沈度,他驾车冲得极快,眼看就要将后方人马甩掉,却听马一声长嘶,宋宜整个人就被摔到了地上,一股温热的液体瞬间溅上了她的脸,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只觉浑身骨头都似寸寸碎裂了,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马儿前蹄被齐齐截断,正声声长嘶,马车整个栽倒,下方露出沈度的衣角。 她用尽全力试图往那边挪两步,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群合围过来的人。 为首那人残暴至极,被马的嘶鸣声吵到,手起刀落直接取了烈马性命。马车再度滚了下,宋宜这才看清沈度并未被马车压住,只是方才被挡住了,她还未及庆幸,那人刀已再度举了起来,这次却是冲着沈度去的。 宋宜情急之下喝了声“住手”,那人竟还乖乖停了手看她,她艰难地回头看北衙追兵是否到了,却见后方惨烈战势,想来对方早有埋伏,北衙的部队几乎死伤完毕,她定了定心神,问为首那人:“你们是谁派来的?” 没人答她话,还有几人已经抱拳准备看戏了。 为首那人再度举刀,宋宜身后却传来一阵铁蹄声,想来是这群人的同党料理完了北衙的人追上来了,为首这人乖乖向后方行了个礼,指了指宋宜。 那人到了宋宜身前,伸手捏住宋宜的下巴迫她抬头,宋宜在看清来人那刻瞬间怔愣,好半晌才艰难地叫了句:“福叔。” “多年未见,表姑娘一点没变。”福叔松了手,宋宜重新跌坐回去。 晋王旧部,她母亲与兄长素来亲厚,彼时两家人都在帝京,母亲时常带她到晋王府做客,晋王心腹至今仍认得她并不奇怪。 宋宜来不及去想晋王到底想做什么,她的第一反应是伸手拽住了福叔的衣角,有人拔刀怕她欲行不轨,福叔伸手示意不必,顺她的心意告诉她想知道的事:“宋珩落单后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你爹应该和北衙几个残兵败将跑了,都是命大的人,别担心了。” 他弯腰向她伸手,“表姑娘,来,跟福叔回去。” 宋宜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福叔眼神瞬间变冷,“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表姑娘,听话,晋王爷派了一千人来接您回家,您可别辜负了王爷的心意。” 宋宜的心彻底凉了下去,难怪北衙这次几乎全军覆没,纵北衙定比晋王府兵精锐,但一千人之众,如何能敌?宋宜怔了一会子,试探问:“福叔不把我爹和弟弟一并接回去么?” “行了,表姑娘,我也懒得和你装了。”福叔把手收了回去,刀出鞘一半,“王爷的命令是能带走一个活口即可,你爹自会乖乖听话,除非一个都带不走,那么就一个都不留。” “表姑娘,你可想清楚了,你若是现在乖乖跟我走,我便饶你弟弟一命。”他目光锁定在宋宜双眉之间,“若是表姑娘还要执迷不悟,瞧方才的样子,宋珩身上是有伤还没好全吧,又只学了点花架子,我若此刻带兵回去搜,结局如何不用我说吧。王爷的命令是只留一个活口即可,剩下的表姑娘自己考虑。” 宋宜回看了一眼来路上的红,咬了咬唇,“好,我跟你走。” 福叔满意地冲她伸手,宋宜借了他的力站起身来,见方才那人还要动手,指了指沈度,“我不许你伤他。” 福叔愣了一下,没动。宋宜闭了闭眼,艰难启齿:“这次到舅舅府上,还得他亲自向舅舅递请帖。” 宋宜这话说得不露骨但也不算隐晦,福叔回想起方才是沈度驾的马车,信了几分,招呼人将沈度架起来扔上马车,“既如此,恭喜表姑娘,王爷见到姑爷定会高兴至极。” 马车一路行得极快,沈度尚未醒过来,宋宜过去将他扶起来靠在榻上,好让他能稍微舒服些,这才发现他左臂受了伤,无力地耷拉着,应是被方才马车倾倒那一下砸的,头亦受了些伤,在昏迷中眉头亦锁紧了,想来是疼得不轻。 宋宜拿手帕替他擦了擦血,掀开帘子唤福叔。 福叔的马就同他们并排前行,宋宜定了定神,缓缓开口:“福叔,进青州城,找郎中。” 福叔盯她一眼,“表姑娘恕罪,王爷在常州府等您,表姑娘多坚持一会儿,明日夜里便能到了。” 宋宜突地往后退了一步,头上的簪子已稳稳抵在了咽喉处,“福叔,进青州城,否则你这会子再回头去找宋珩也来不及了,若一个活口没带回去,我爹又还活着,福叔你要怎么交差?” “你爹是跟着北衙的人走的,”福叔冷哼了一声,“北衙最近能搬救兵的地方只有青州,你要让我去青州城内感受一下全城戒严出不来被北衙挨个盘查的滋味么?” 宋宜冷静了下,知他必不会答应,遂退而求其次,“我可以不进城,福叔你派人进去请个郎中出来也可。” 簪子离咽喉处贴得极近,宋宜没半点要松口的意思,对峙半晌,福叔啐了口,“表姑娘好个痴情人”,随后下令人马分两队,少的这队去青州城墙下,多的那队在两府边界处等着会合。 宋宜这才松了口气,退回马车中。 她浑身骨头似要碎掉一样,仅这简单的几个动作已经用尽了她全身力气,门帘甫一放下,她便无力地跌坐下来。 - 马车停在青州城外许久,等开始入夜,宋宜才见着晋王的人从城中请了郎中出来。果不其然,青州城门已经开始严加盘查,但好在他们这队人马只留了十来人,停在城门外不远处倒也未引起城门守卫的注意。 福叔让人把马车驶远了些,这才命人停下,让郎中上马车替沈度诊治,宋宜刚凑上前去问郎中情况,猝不及防被身后一人直接拉下了马车,她还未及反应过来,手已被人反剪捆了起来,直接将她扔上了马背。 白日里那一摔的痛感尚且未缓过来,眼下这一遭几乎又让之前好不容易压下去几分的痛死灰复燃,她只觉五脏六腑都在寸寸碎裂,全身脱了力,眼睁睁地看着福叔上了马坐到她身后,策马向常州地界去。 待跑出去几里地,宋宜这才缓过来几分,开始不停地咳嗽,福叔语气狠厉,“表姑娘,你知道我的,最讨厌有人在我眼皮底下耍小把戏,得罪了。” 只可惜宋宜哪还有力气听他示威,仍旧咳嗽个不停,直至—— 福叔的马被拦停。 第13章 黄雀 宋宜没有力气去看清对方是什么人,只见为首那人一身劲装,想和福叔说上几句话,福叔却二话不说直接动上手了。 那边打得酣畅淋漓,她却只觉得实在难受得紧,想要翻身下马,却又没有多余的力气。她只得深深吐了口气,再去看来人——并不是北衙的人,她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两方酣战,福叔方才留的人马少,眼见落了下风,他猛地回到马背上来,就要丢下众人带宋宜离开,那人不多时便追了上来,和福叔再度酣战起来。 福叔带晋王府兵多年,论实战他技艺高超,单论武艺却不是那人对手,末了还是他落了下风被扫落下马,那人跃到宋宜这匹马上来,先一步策马离开。 宋宜又被颠了一路,那人也不同她说话,径直疾驰了一路将她带入了一方小院落。 院子清净,那人助她下马,却也未为她解开绳索,她亦不知对方来路,只得留了心去看四周环境,见着方才沈度所乘的那辆马车也在此地,她才隐隐放下心来。 花厅出来一位女子,束发着劲装,耳边却缀着翡翠耳珰,实在是有些不和谐,宋宜看她实在是看得有点久,她才点头示意:“解开。” 那人还有几分犹疑,见她目光坚定,乖乖照做了。 宋宜垂首看了眼手腕,有些痕迹却也不深,她犹豫了半晌,试探唤道:“沁瑶。” 那人笑了笑,同她打了个招呼:“数年不见,文嘉,别来无恙?” 宋宜脸色白了些,此人乃端王嫡女长平郡主刘盈,也是当今圣上的亲侄女,这位郡主虽得了个娇滴滴的名,但别的一概不喜,独独好武,端王宠溺,虽她学艺不算精,但也随着她的性子来,久而久之倒是当成男儿养了,在帝京之中也颇有名气。 刘盈幼年时时常缠着宋嘉平斗法,同她也算亲近,如今她仍照旧例唤她一声沁瑶,她却只肯回她一句封号了,宋宜于是敛了敛裙裾,向她见了个大礼,“谢郡主出手相救。” “那位御史在屋内,事情我都知道了。”刘盈走至她身侧,在她耳边补上一句,“今年皇叔让大家都入京吃个团年饭,常州还在打仗,只好从青州入京,正巧白日里瞧见晋王的人出现在此地,青州城又在严加盘查,怀疑他们有诡计便跟了一路,晚间见他们人马分散才动的手,有些晚了,见谅。” “长平,”宋宜唤她一声,见她停住,还是解释了一句,“你的人亲眼所见,我并非自愿同晋王部下一道,我爹也尚在北衙手中。” “嗯。”刘盈已连方才那分假笑都不愿有了,声音亦冷如冰霜,“城门关了,我明日一早送你们入城和北衙会和。此处有我府上的府兵精锐驻守,人数不少,又在青州城外,晋王余党不敢造次,放心。” 宋宜默了会儿,今上可谓心狠手辣,为上位除尽一干兄弟,当年的“七王案”至今仍是扎在皇族心中的一根刺,却独独留下了端王这位异母的弟弟,待端王一家更是数十年来如一日,素来天恩厚泽,刘盈站在她的对立面是自然,再解释也无益,也就目送她出了院门,没再出声。 宋宜到屋内瞧了瞧沈度,他已醒了过来,郎中也已瞧过,替他包扎了手臂。见她进来,沈度欲要行礼,宋宜阻了他,问:“大人如何了?” 沈度目光垂下看了眼手臂,“无碍,皮肉伤养养便好,谢县主关心。” 宋宜心下担忧,但也不好追问,只得转身出门,却被沈度叫住:“说来还要多谢县主今日救命之恩。” 原来福叔到的时候他还有意识,宋宜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你听到了?” 沈度点头,“无意冒犯县主,多谢县主相救。” 宋宜摇头,身上的痛感仍在蔓延,一点一点地演变为一种麻木的钝痛,她停了好一会儿才道:“不必,我是救我自己。我爹既无反心,若我半途走失,这罪名我爹便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即便日后我自投罗网,但同行御史身首异处,亦是同样的结果。” 沈度还想说什么,已被宋宜抢了先,“大人知我是个凉薄人,便知我不会如此好心,不必言谢。大人若在我的境地亦会相救不是?否则大人亦无法交差。” 宋宜这话说得郑重,无半分打趣的意味,沈度突地笑了笑,带点自嘲的意味,“县主说得是。下官与县主,内里本是同一种人罢了。” - 刘盈心下不舒服,一人生着闷气,不想让人跟着,只沿着小道踢石子儿解闷,走着走着竟不觉走远了,夜色已深,她正准备往回走,身后有剑声破空而来,她虽反应快,但右耳耳珰竟也应声而碎。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9节 刘盈气急,拔剑同那人过了几招探虚实,那人武艺并不算高超,但偏偏招招狠辣,出手速度极快,她眼见着就要招架不住,只好往后疾退,借了树的力再同那人过招,不料那人竟也还是躲了过去,只不过被削了几缕头发去。她还要反手出剑,那人的利刃已抵在了她咽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白日里便想动手,但晋王人马太多,还得感谢阁下替我解决了晋王部下这个大麻烦。” 那人将她手中剑夺走往旁一扔,剑尖毫不迟疑地在她脖颈上割了道浅口,鲜血淌下,她被那人迫着往来路走,那人嗓音压得极低:“交出宋宜,饶你一命。” “休想。” 刘盈方才吐出这两个字,那人的剑已再深了一分,她只好住了嘴。 待至他们的落脚处,那人远远瞧见院门,手下的力道陡然重了些,刘盈没忍住痛哼出声,那人这才反应过来下手重了,低声道:“叫人把人带过来。” 她手下的府兵早已围了上来,却也不敢造次,她只好照做。 宋宜被人带出来的时候,刘盈能明显感觉到身后那人的紧张,剑身已然有些抖了。宋宜走至院落门口,往这边看了一眼,脚步陡然顿住,语气里带了几分焦急:“阿弟,你做什么?还不住手?” 宋珩似是没想到宋宜竟是这般反应,怔愣了一瞬,刘盈敏锐地感知到他这一瞬的失神,猛地脱身而出,一脚踹中宋珩胸口,将他踹进了包围圈,宋珩脖子上便瞬间架了十多把剑。 立刻便有人拿了绳子过来,宋宜慌张拦下,“郡主息怒,阿弟他无冒犯之意,他并不知郡主身份。” “文嘉!”刘盈脖子上的伤口尚未结痂,一想到宋珩一来便存了杀意,就怒不可遏,连带着迁怒了宋宜,“你可知行刺皇族该当何罪?” “我不知你宋家到底有没有同晋王勾结谋反,我只知道单凭他今日所为,便足以让宋家夷三族了。” “沁瑶,”宋宜唤她一声,“他非故意,我愿代弟受过,你要如何都可以,只求你不要上禀。” 刘盈忽地笑了声,“便是我不上报,御史大人在此,他会装作不知么?” “沈度?”宋珩反应过来,往那边一看,沈度果然已从院中出来了。 宋宜回头去看沈度,沈度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却帮着她说了句话:“微臣劝郡主不如大事化小。” 刘盈冷哼了声,颇有些不屑,“都说御史大人明察秋毫,眼里容不得沙子,如今看来,却也不过是个和稀泥的高手罢了。” 沈度向她行了个礼,走近了,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微臣今日劝郡主是为着郡主好。郡主也知陛下历来对反贼的态度,当年的七王乱,十四年前的废太子案……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宁可错杀一百绝不错放一个,眼下晋王在常州打到民不聊生,若是换了旁人,还能有命来行刺郡主?” 长平断没想到沈度竟敢提帝王家事,怒气愈发压不住,但知他所言不假,略有迟疑,“大人何意?” 刘盈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脖子上的血迹,那点迟疑便化作了再加一等的愤怒,眼见着她又要发怒,沈度再劝:“其实郡主心里也清楚,换了旁人,但凡和反贼沾上干系,断走不出定阳王府便会被格杀勿论。” 沈度刻意顿了顿,往宋宜那边看了一眼,刘盈亦随他看过去,又听他继续道:“定阳王有平十乱收三属国的战功,更有从龙之功,郡主又怎知,陛下要定阳王一家秘密入京,没有存其他心思呢?” “郡主不妨等等看,若是陛下要杀,那郡主今日之仇陛下便替您报了,不用脏了您的手。”沈度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若是陛下没有要杀的意思,却因郡主将此事推到台面上而不好不杀,郡主觉得合算吗?” 刘盈将手握成拳复又摊开,尔后又握紧,“我咽不下这口气。” “郡主需得大度。”沈度再劝,“不可扰了圣上之意。” 刘盈将染了血的帕子一扔,冷笑了声,“御史大人话可比方才初见时多上许多啊。” 刘盈没再提方才的话题,沈度知她内心有了松动,提高了声音喝宋珩,“还不向郡主道歉?” 听刘盈没有反对,方才架在宋珩脖子上的剑便尽数收了回去,宋宜上前将他拽了起来,喝他:“端王女儿长平郡主,行大礼,道歉,你怎么下这么重的手?圣贤书当真白读了?” 宋珩方才听他们谈话便猜出了几分,但自幼对这位颇为有名的郡主便没什么好感,如何也不肯,嘴里嘟囔:“我那两下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装心狠手辣怎么唬得住人?我这不怕他们对你不利嘛。” 宋宜瞪他,又心酸又生气,气急了要上手,宋珩只得乖乖弓腰行过大礼,“方才不知是长平郡主,多有得罪,还望郡主恕罪。” 刘盈走近了,没叫他起来,只问:“你叫什么名字?” “宋珩。” 宋珩话音刚落,刘盈已拾起了他方才掉落在地的剑,将宋珩的袍子割下一角来。她将剑再度举起来,刃上尚且还沾着她的血,“我长平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但也不是多么大气的人。” “宋珩,下次别再让我见着你,否则,我非把你剁碎了喂狗。” 宋珩仍旧弯着腰,拖长了语调答一声:“遵命。” - 刘盈如约第二日送他们入城,此前留在焉城善后的禁军亦刚好赶到此处,因缘巧合下竟唱了一出圆满会合的戏。左中郎将见刘盈将宋宜二人送回来,恨不得立刻跪下叫她祖宗,忙郡主长郡主短地将刘盈捧上了天。 宋珩瞧着,没忍住冷哼了声。 过清江,入帝京,一路北衙看得极紧,不同往日,宋宜再未单独见过沈度。车马最终还是停留在刑部昭狱之前,不出她所料,之前封锁消息便是怕一路不宁,如今入了铁桶一般的帝京,又在北衙全部兵力的眼皮底下,定阳王入狱并不见得是个能掀起滔天巨浪的消息,自然也不用再掩人耳目。 沈度送他们到门口,向宋嘉平行了个大礼,“这一路委屈王爷,下官也算圆满交差了。” 宋宜忽地不敢看他,目光落在远处的巍峨宫墙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只得先开了口:“此案定是三司会审与陛下亲批,下官与此案的缘分,便到此为止了。” 他看了宋宜许久,行了个大礼,道一声:“县主珍重。” 待他转身离去,宋宜这才回过头来,望着他过登闻鼓,过石狮,下台阶,深青色的袍子逐渐与天地融为一色,却不曾再回头。 第14章 变故 眼前大片大片的灰影掉落,模糊了视线。 宋宜看够了这面斑驳的旧墙,于是低头去瞧她那被镣铐磨到见骨的手腕。 她是连夜被提到此处的,此刻头晕沉沉的,只觉得仿佛没有身下椅子的支撑,下一刻她便会栽下去似的。 “宋宜,”门“砰”地一声被踢开,有人大步流星地进来,停在她身前,那人喝她,“你可知你身在何处?竟还有打盹的闲工夫?” 宋宜抬头看那人一眼,是再熟悉不过的方才告别几日的禁军装束,她微微坐正了身子,“北衙?” 那人低低笑了声:“北衙第七卫十二司中郎将周谨见过文嘉县主。” 这人口中客气,可谓毕恭毕敬,人却未行礼,半分恭敬姿态也无。 北衙第七卫十二司,掌刑狱百余年。 虽然今上自十四年前开始扶持御史台起来与之抗衡,顺带抬高刑部与大理寺的地位,使得三法司明面上的地位盖过了北衙,北衙捕狱之事也须御史台牵头,譬如此次定阳王府入京需得御史领头,但因北衙行事利落,帝京之中达官贵族涉急案者,由北衙全权审理也并不足为奇。 宋宜调整了下坐姿,缓慢问道:“晋王一案时日已久,此案不算急案,理应由三司会审,大人可是请错了人?” 周谨冷哼一声:“等三法司那帮老头审完,帝京怕是都变了天了。” “宋宜,”周谨神色森然,语气慑人得紧,“无需多言,我只问你一句,定阳王是否同晋王勾结?” 这人白得了一个文气的好名字,却无愧于北衙凶名,行事作风粗鲁蛮横,连半分客气也无,宋宜知来者不善,省了客套,缓慢答:“不曾。” “当真?” “你若不信,大可不必审。”宋宜看向周谨,“听闻北衙办案素来只凭一纸供词,何需证据?大人既不信,屈打成招即可,何苦惺惺作态?” 周谨不料宋宜一介弱女子,已为阶下囚,却敢如此不识时务,脸色黑了几分,“宋宜,你敢扪心自问,宋嘉平确无反心?” 宋宜短促地笑了声,手捂心口,“宋氏满门,忠于今上,从潜邸至今日九华殿,绝无异心。” 周谨从鼻腔里发出了声冷哼,“宋宜,我今日既敢把你从刑部直接提到北衙,还会被你这假惺惺的态势唬住?” 宋宜缓缓将手放下,镣铐声在这逼仄狭小的室内极为刺耳,“我还是那句话,大人既不信,屈打成招便是,让我心甘情愿画押定无可能。除非陛下能凭你一纸供词便灭我满门,否则我宋宜若还有一口气,便要翻案,要你十二司得一个屈打成招罔顾圣谕的罪名,替我宋家陪葬。” “你!”周谨被宋宜这傲慢态度激怒,狠狠捏住她下巴,一字一句道,“你可知晋王率军攻至常州,常州主帅假意兵力不够求得朝廷支援,待援军到后,却不战而降,与晋王成合围之态,援军不料被自己人背叛,仓促之下被人全歼,我朝中三万官兵尸骨坠入清江,染红了江面?” 那人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高,宋宜怔在这唾沫星子下。她当日从沈度口中只得知晋王与常州胶着不下,从入京以来又一直被关在刑部昭狱,至今五日过去却无人提审,她还在思虑其中缘由,却不想竟是出了这等变故。 周谨手下用了死力,“端王上月才刚过了五十岁寿辰,如今却需披甲上阵,前日里率三万北衙精锐抵常州,誓要将晋王这等乱臣贼子挡在清江天堑外。如今常州战事胶着,各地藩王蠢蠢欲动,我禁军子弟两番被征调,兵力已去了七八成,若此战不能胜,宋宜,拿你宋家满门的命来换也抵不过分毫!” 宋宜被这消息惊住,连挣扎也忘了,由着周谨手下的力道继续加重,他俯下身,在她耳边道:“宋宜,你可知那临阵倒戈的大将是谁?” “——是你爹辞官前保举的大将,怀化大将军周林佐!” 周谨啐了口,“与此等渣滓同姓,奇耻大辱!” 周谨松了手,“宋宜,我再问你一句,你还敢不敢答,你爹到底有没有同晋王勾结谋反?” 他这一撒手,宋宜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方才呼吸不畅,她整个人脸煞白一片,此刻一咳嗽,整张脸又染上了潮红,她缓了一会儿,缓缓站起身,抬头直视周谨,一字一句道:“我宋宜以命作保,宋氏满门绝无反心。大人要杀便杀,要逼我画押便动手,我却还是那句话,大人最好有本事让圣上凭供词便要了我宋氏满门的命,否则我宋家但凡还有一人活着,便要翻案,拉你北衙第七卫陪葬。” 周谨怒不可遏,扬手便给了宋宜一巴掌,“文嘉县主,还真是可惜了这副好皮囊啊。” 宋宜被这一巴掌扇得站立不稳,重新跌坐回椅中,人还尚未坐稳,整个人已被周谨拎了起来,直接拖至了隔壁刑房外,周谨的气息呼在她脖颈处,在这寒凉天气里,惹得她一哆嗦。 刑房中的人是宋珏。 宋珏被吊绑着,头发披散盖住了脸,从宋宜这个角度看过去几乎只能看到一片血肉模糊。她还能认出他来,全凭了他脚上那双靴子,那是去岁团年时她亲自为他挑选的,作为回礼,宋珏才没顾大嫂的喜爱,将那狐狸皮袍子送给了她。 宋宜突然有些乏力,方才被禁军一路粗暴地连拉带拽押到这北衙来,她尚且未完全脱力,此刻双脚却似失了所有力气,竟是半分也支撑不住这本已疲倦消瘦的身体,颓然跪了下去。 周谨却没让她喘息一分,再次将她拎了起来,扔至宋珏脚下。 宋宜先是一哆嗦,似是惧怕一般,竟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随后才回过神来,却已没了再站起来的力气,只得拽住了宋珏的衣角,带着哭腔喊一声:“哥。” 宋珏艰难地动了动,看了眼脚下的人,低声唤了声“婉婉”,他尽力去看她身上有没有带伤,寻了好一会儿,这才放下心来,“既无事,乖乖画押便是,别惹这帮蛮子。” “哥。”宋宜强撑着站起来,去看他身前的伤势,却不敢妄动,怕撕裂了他的伤口,“你既然如何也不肯松口,又怎能将我推至这不孝不义的境地来?” 宋珏话说得很艰难,嘴唇开合了许久,却没发出声音,好半晌才有气无力地吐出一句:“婉婉,听话,你扛不住。” 两行泪毫无征兆地滑落下来,宋宜连人带声音都在发颤,“不,绝不。” 周谨冷笑了声,“宋宜,北衙和你宋家素来不合,明争暗斗了几十年,你以为能逃过陛下法眼吗?” 他走近,脚步声在这空荡荡的刑房中激起了回声,伴着火星的爆炸声,颇有几分鬼魅索命之感,“陛下知我北衙与你宋家素来不合,先前才让御史台那帮孙子去提人进京,既是顾着御史台的面子,也怕若我北衙单独前去,你宋家便没到皇城脚下来跪下讨饶的命。既如此,如今圣上却把你宋家交到北衙来审,人都说文嘉县主聪慧,竟连这点意思也看不穿?” 周谨脚步停在她身后,那股黏腻的气息便又环绕到了她身侧,“天子一怒,你宋家注定要命丧在此,以慰三万死不瞑目的将士亡灵!” “宋宜,识时务者为俊杰。”周谨再次毫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拎了起来,直接扔到了刑凳上。 眼前是盆旺火,炭火烧得毕毕剥剥,烙铁被烧得通红,宋宜不自觉地哆嗦了下。周谨看在眼里,不屑地笑了笑,“县主不必怕,你是个女人,这等皮肉伤,我北衙男儿虽个个粗鄙,却也血气方刚,不屑用这等酷刑欺负女人。” 周谨举起烙铁在宋宜眼前晃了晃,那红色刺得她眼睛疼,令她一个字也说不出。 宋宜身子仍在哆嗦,连带着腕上的锁链也时不时地响一声,周谨轻蔑地笑出声,“县主既如此怕这皮肉之苦,可知腰斩极刑又有多痛?身子里的血尚未流尽,整个人已被拦腰切成了两半。” “县主如此害怕,不知你爹和你两个兄弟又怕不怕?” 见宋宜不接话,周谨将那烙铁扔回了火盆中,“更不知你嫂子又当怕成何等模样?” “当”地一声响,一直低垂着头的宋珏猛地抬起头来,眼神染了火光,分明是要吃人的模样,他喝周谨:“住嘴!” 周谨“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县主瞧瞧,你这哥哥对你可真是宠爱之至,真是见不得你受半分威胁。你爹和你弟弟也是这样,县主可要移驾去瞧瞧那二位?” “闭嘴!”宋珏再斥他一声,再对宋宜说话,声音已和缓了许多,“婉婉,听话,随这位大人去画押。横竖不过是个死,我等男儿为保气节吃点苦头无碍,但你不同,便是死那也要走得体体面面,岂能容这群蛮人辱你?” 周谨拍了拍巴掌,这掌声在这般境况下显得格外突兀与讽刺,“世子说得对,横竖是个死,男丁保气节,女眷全体面,县主勿要不识好歹。” 宋宜死命摇头,眼泪珠子却止不住,落了一地。 周谨见她仍无松口之心,似是无意,随口一提:“即便县主此等尊贵之身也能受得了如此痛楚,那身怀六甲的世子夫人呢?” 他这话是问的宋宜:“你嫂子也同样受得了吗?”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10节 第15章 旧物 “阉人走狗,住嘴!”宋珏被激怒,忍不住挣扎起来,惹得身上的锁链哗哗作响。 周谨的脸色本来黑着,听到他这话,却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冷笑了两声:“阉人走狗?是,我北衙如今是听司礼监那帮老太监的话,但也比你宋家这群反贼高贵上许多!” “你放屁!”宋珏怒极,口中竟蹦出了宋宜从未从他那儿听过的污秽之词。 周谨猛地飞起一脚,宋珏被正中胸口的一脚踹到墙上,随后又被缚在手上的铁链拽回来,“哗”地吐出口鲜血来。 血珠子飞溅了几滴到宋宜身上,宋宜伸手去摸了摸,有些木然地站起来,却不敢去看宋珏,只是问周谨:“我嫂子呢?” 宋珏咳嗽不止,听得她这话,唤她一声“婉婉”,声音已低到近乎听不清楚:“别去,听哥的。” 宋宜这话称了周谨的意,周谨自然没搭理宋珏的闲工夫,伸手冲宋宜做了个“请”的姿势,“县主这边请。” 宋宜木然跟在他身后,听他故作姿态地道:“世子十日前入的京,圣上好吃好喝地待着,就等着王爷来给将士们个交待。不想你宋家当真是乱臣贼子,竟敢觊觎这江山社稷。” 宋宜有些麻木了,懒得反驳,干脆没接他的话。 眼前是一条逼仄的长廊,廊上点着几盏昏暗的油灯,被气窗的风一吹,忽明忽暗。宋宜随周谨走在长廊上,周谨回头望她一眼,她眼泪早已擦干,眼周却还红着,见他瞧她,缓缓开口问:“常州战况如何?” 周谨摇了摇头,随后又猛地盯她一眼,“与尔等反贼并无干系!” 宋宜闭了嘴,不再应他的话,周谨知她方才心内有松动,便想着法地要逼她先松这个口。宋家男儿虽瞧着不成大器,但连审了三日,个个酷刑之下却都嘴硬得不行,独独女人心软,他这才想了这个法子。上头只给了他五日时间,撬不开宋家的嘴,他无法交差。 “光我一人画押有用?”宋宜的声音突地从身后传来,轻飘飘的,惹得他心里一毛。 周谨不自觉地往背后看了看,总觉着阴森森的,见无异样,这才答:“圣上震怒,却也没下斩立决的旨意,你爹自然还存了陛下念旧情的心思,妄图死扛着不认。” “可若是你率先画了押呢?”周谨突地笑了,“宋嘉平宠女,谁人不知?你爹会不会让步?就算你爹依旧死扛着不认,陛下又会怎么想?” 气窗里难得传来一阵风,吹得一整个长廊的烛火呼呼作响,周谨的声音在这风声中愈发阴魂不散:“文嘉县主,你这一个拇指按下去,整个帝京,那可就要变天了。” “你既知我的态度至关重要,还敢告诉我内里利害关系?”宋宜停住脚步,见他回头望她,才接问道,“周大人,你是不是太自信了点?” 周谨拽了拽她腕间的镣铐,“说话便说话,别误了时辰,我北衙的大老粗们可没御史台那帮书呆子好脾气。” 周谨一想到御史台那帮孙子回来复命太晚,这才没能抢占先机,没能阻止周林佐倒戈,气不打一处来,啐了口,才回答了宋宜方才的问题:“那是自然。宋家若再扛上两日,下官的脑袋也保不住,自是无论如何都要县主按下这个手印了。何况,县主若进去瞧了,那必是要答应下官的。” 这里的房间深入地底,只顶部留一扇气窗透气,余的地方连个洞口都没有,专用来关押要犯。周谨停在一扇铁门前,拿钥匙开了锁,“世子夫人在里间,县主自个儿进去吧。” 宋宜迟疑了会儿,随后拉开了门,房间里一股逼仄湿闷的气味,宋宜被呛住,没忍住咳出声来。 里间摆一张床与些许杂物,梅姝懿正端坐在床边,望着气窗发怔,听见声响,望过来,愣了一下才唤宋宜:“文嘉,你怎么来了?” 宋宜打量她一眼,她着简单的青衫,拿木簪随意绾发,眉目间有掩不住的忧思,却给人一种没来由的安心感。她孕相明显,北衙未为她戴枷,宋宜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门口,不知该如何说周谨这人,只好按捺下心思,问:“嫂子可好?” “无恙。”梅姝懿冲她一笑,温婉且端庄,“不过好些时日没见着官人了,不知他现下如何。” 梅姝懿起身,望了眼气窗,其实窗外天色早已黑尽了,什么也看不清楚,她却怔怔望了许久。 宋宜不知该不该打扰她,半晌,试探问:“大哥也真是,都不来信向家里报个喜,嫂嫂何时有孕的?” 梅姝懿回神,“已有六月了。文嘉你也别怪官人,他本想团年的时候再告诉你们,让你们高兴高兴。” 宋宜点头,宽慰她:“委屈嫂嫂了,嫂子好生护着身子,大哥他……定会让我们平安出去的。” 梅姝懿眼睛微微亮了下,抚了抚小腹,点了点头。 宋宜心里泛酸,同她告了别,退出门来。周谨亲自在门外候着,将门锁死,这才叹道:“昔日国子监祭酒这千金温婉良善,也曾得众多京中子弟青睐。几年过去,世子夫人风华依旧,却不知后不后悔当日择了这般夫婿?” “住嘴!”宋宜突地怒气上头,学着宋珏方才的语气骂他一句“阉人走狗”。 周谨气急,就着宋宜腕间的镣铐勒住了她脖颈,“宋宜,你且告诉我,你到底画押否?” 宋宜被勒得难以出声,半晌才憋出一句:“休想!” 周谨不想他这感情牌的招数竟不顶用,怒极之下,在她膝盖弯猛地一踹,将她踹倒在地,“拖下去,不识好歹的东西!” 狱卒立刻将宋宜拖了下去,周谨一晚上被当头骂了几次,觉得晦气得紧,怒气冲冲地出了昭狱。 周谨前脚刚走,沈度后脚便入了此地。他到时,宋嘉平正躺在床上,直直盯着天花板,墙壁陈旧,年久失修,时不时掉下几抹灰,宋嘉平却躲也没躲。 牢门突然开了,门口的人压低脚步声走进来,停在床边。 宋嘉平没去瞧他,那人唤了声:“王爷,该换药了。” 这声音熟悉得紧,宋嘉平侧头,瞧见来人,忽地笑了,“沈大人,别来无恙?” 沈度换了狱卒的衣服,但身形瘦削,一眼看去仍与这北衙杂役虎背熊腰的模样大不相同。宋嘉平起了身,坐至床边,沈度这才冲他见礼:“一别数日,下官无恙,王爷却清瘦了。” 宋嘉平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笑,沈度不知他何意,只得恭谨候在下首。 “褚彧明叫你来的?”宋嘉平不欲寒暄,开门见山。 “王爷好眼力。”沈度毕恭毕敬,“如若王爷罪名坐实,又折了一个怀化大将军,天下军权定将尽归北衙,首辅大人自不能坐视此等局面。” 宋嘉平忽地笑了声,“这个褚老头,如今倒是学滑头了。我在朝时,他恨不得我每次带兵出去就没回来的命,如今为了制衡那帮阉党却要来保我?也不管我到底是不是真的要造反。” “王爷说笑了。”沈度低声,“首辅大人自是因为……” 沈度一时没想到好的说辞,好好一介言官竟说不出话来,宋嘉平看得发笑,“怎么?连沈大人也说不出一句好听的话来了?你且回去问问褚彧明,我若当真不臣,他还保我么?” “是。”沈度应下。 “褚老头如今竟连一个武生也派不出来了?”宋嘉平起身,在室内踱了几步,“派你一个文官到北衙来,胆子倒是大得很,就不怕你有命来没命出,还赔上一个同反贼勾结的名声?” “王爷放心,周谨方才去请司礼监的意思了,需得一定时辰方回得来。至于其他,断没有只允许东宫往朝中插人马,而不允许首辅大人往北衙插钉子的道理,王爷且放心。” “行了,闲话少说。”宋嘉平掀了掀袍子,重新坐正身子,“我这儿既无桌椅也无清茶,就不请你坐了,褚老头有何事,直说便是。” “首辅大人说他只有一问,请王爷切勿戏言,这一问和王爷方才之问颇有几分相似。首辅大人问,王爷是否确有不臣之心?” “否。” 沈度点头应下。 宋嘉平接了句:“褚老头莫不是老糊涂了?我若当真要反,岂会乖乖进京?若他这个首辅做不下来,给他带句话让他赶紧滚蛋,我宋嘉平永远给他留个洒扫的活计。” 沈度笑了声,将手中的药瓶双手奉上,“首辅大人命下官给王爷带的,还请王爷保重身子。” 宋嘉平将药瓶拿起看了眼,顺手拉过沈度左臂折了折,末了,将药瓶又扔了回去,“这点小伤我还不放在眼里。不过,沈度,你莫欺文嘉,从青州至帝京,她这一路可为你担忧不少。这才六七日便行动自如,是你有仙丹,还是当日根本未负伤,如今连戏都不愿做全了?” 沈度打量了他一眼,默默将药收回,低声道:“王爷火眼金睛,下官不敢隐瞒。” 宋嘉平冷笑了声,“诈文嘉呢?想看看她是不是会自愿同晋王走?毕竟她之前还劝过我反。” “怎么?答案令你满意么?御史大人。” 沈度沉默良久,最后点了点头。 宋嘉平见他不辩反认,被他这态度气极,喝道:“要我请你才肯走?” 沈度平心静气道:“方才是首辅大人的嘱托,下官皆带到了。王爷的质问,下官也应了。只是,下官此来,还想问问王爷,此物从何而来?” 沈度右手摊开,掌中正是之前从宋宜闺房中搜出的那枚碎玉——滴水玉的料子,半佛的身。 宋嘉平先看了眼那玉,又将沈度上下打量了遍,才问:“此物怎在你手中?” “县主藏得不好。”沈度言简意赅。 宋嘉平颇有深意地看他一眼,“御史台查抄证物皆要录册,再交予负责审案的法司,沈大人这是知法犯法,拿了他物替了?” 沈度默认。 宋嘉平忽地叹道:“这丫头倒是没同我提过此事。” “或许县主不知此物渊源,未告知王爷也未可知。况且,王爷亦从未问起许林失踪之事,王爷同县主很是默契。” 宋嘉平猛地转头,“她既不知,沈度,你又如何认得此物?” 第16章 故人 烛火忽地一闪,室内陡然暗了几分,沈度的侧影在这昏暗的光线中更显几分消瘦。 宋嘉平的目光一直聚在他身上,半晌没听到回答,换了个问法:“你是何人?” “王爷看了一路,不是早就心中有数了么?”沈度施然答,“姓沈名度,字退之,兖州人氏,现为察院御史。” “退之,”宋嘉平念了两遍,最后咂摸出几分别的意味来,苦笑了下,“大嫂也算有心了。” “沈度,去年我辞官离京的时候,褚老头来送我,随口和我提过一桩趣事。”宋嘉平起身,负手立在沈度身前,“说翰林院来了位奇才,心血来潮打发时间编了本《金玉注》玩,却好巧不巧碰上那段时间贵妃好金玉,惹得圣上龙心大悦要擢封此人,那人却放着吏部的缺不肯去,自请前去御史台。” 宋嘉平的声音降下来:“御史台是把好枪,既能和北衙捕狱司一较高下,自然也能把当年那帮人一一拉下水。” “沈度,人都说提我宋家入京是个两边不讨好的活,因你寒门出身才派了你去。但褚老头很是喜欢你,如今看来他更知你身份,断不会让你去做这般得罪人的差事,陛下似乎也很赏识你,此举也必有深意。若我没猜错,是你自己请的旨吧?” 沈度极轻地笑了声:“王爷明鉴。” 宋嘉平转向墙壁,不去看他,“文嘉和宋珩一路问过我数次,此前是否和你有过过节。当日褚老头同我提起你,我也未曾细究其中深意。如今我仔细想了一路,方才明白,沈度,你乃沈孺鹤之子,是也不是?” 沈度不答,算是默认。 “你对我有敌意。”宋嘉平默了会儿,“但你对文嘉却还算不错。” “说实话,下官心里矛盾得紧。”沈度顿了顿,“当年若非王爷,我爹也不至于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但首辅大人于我有恩,又与王爷有数年同僚之谊,下官挣扎了一路,也没能想明白。还请王爷赐教,若是王爷,该当如何?” “沈度,”宋嘉平走至烛火前,“你且告诉我你入朝的目的。” “自是为我爹讨个公道。” “当年废太子案牵连甚广,陛下震怒,血洗整个帝京。你若非要讨个公道,牵涉的人委实也太多了些。” 沈度的声音听不出半分波动:“无妨,我等得起,也耗得起。” “那可就辜负你娘为你改名的苦心了,你既探花郎出身,不会连这点意思也不懂。” “自是懂。但杀父之仇,既为人子,焉能不究?” 宋嘉平转身,向他走近几步,试探问道:“也罢。只是,你娘此前未曾告诉过你这玉的去向?” 沈度摇头,“家母故去前曾含糊提点过两句,说机缘到时,自会知晓。” 宋嘉平颔首,“沈度,这玉为何在文嘉手里,其实你心里已猜到一二了吧?此刻非要来求证,是希望得到什么答案?” 沈度不答,宋嘉平忽地叹了口气:“我当年确实小人做派,对不起你爹,但好歹拼死护下了他妻儿。这玉,是你娘亲手交给我的,这答案你可满意了?” 宋嘉平看他一眼,见他依旧沉默,接道:“不管你承不承认,沈度,你的命是我宋嘉平救下的。不然,你如今身在察院,大可去查一查当年的存档,当年废太子案所牵涉的所有人,连女眷都没能幸免,悉数杀无赦扔入乱葬岗,连具完整尸骨也没能留下。” 沈度漠然,“可大理寺的存档也说,当年我爹乃由王爷亲自率兵捕获。王爷可敢告知下官,当年之案的细节?”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11节 “沈度,此事我不能告知你半分,我也劝你一句,最好就此收手,否则,日后你自会尝到苦果。”宋嘉平面色平静,心下却已波涛暗涌,他沉默良久,道,“你爹乃当朝至今唯一一个连中三元者,都说文人清高,更何况是你爹这样的英才,但他却同我这粗鄙武生交情匪浅。我愧对自己兄弟,是为不信不义,今日若故人之子要取我性命,我自当双手奉上。” “王爷既如此高风亮节,又何必拿救命之恩来压人?” “沈度,我告诉你这玉的渊源,断没有以此要挟你要你放我宋家一马的意思。我宋嘉平在朝三十余年,还不至于活到要求一个后生来保命的地步。” “我不过是想告诫你一声,你若是对文嘉无意,且离她远些。”宋嘉平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她这些年被我护得很好,虽未完全养在深闺,有些小聪明,但到底见的世面少。她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她待你,同别人是不一样的。你若对她无心,就莫去招惹她。” 沈度合掌,玉已凉透了,有些浸人。 半晌,他终于摊开手,“这玉若被御史台递往御前,被陛下认出乃废太子同党沈氏之物,王爷纵是忠良也无法全身而退了,所以下官自作主张使了出掉包计瞒天过海。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宋嘉平低首去看那玉,滴水玉的料子,在昏暗的烛火下亦泛着温润的光泽。他郑重道:“你幼时见过文嘉,定知你娘将此玉一分为二的心思。我亦还是当年对你娘的那句话,这玉的归处,全凭你的心意。” “你娘当年怕拖累我,只留了封书信便从此失踪,不想却是带你去了兖州。”宋嘉平叹了口气,“如今你既回来了,便由你自己来选。这玉,你若要自己留下,那便从此离她远些。你已骗过她一次,足够了,若有下次,我定不会饶你。至于我的命,自等着你羽翼丰满之日来取。” “你身有重担,且仔细考虑清楚。” 沈度握拳,又摊开,反复几次,终于向宋嘉平行了个礼,“沈度不才,谢过王爷当年救命之恩。这玉,下官暂且收下了。此案,下官也定当略尽绵薄之力。” “不必你出手。不过男儿当顶天立地,你既留下此玉,此事就莫告诉文嘉了,也莫要耽误她,她如今年纪已然不小了。至于当年之事,她还年幼,全然不知情。此事就此揭过,不必再提。” 沈度向宋嘉平告辞,出了门,将那半枚碎玉拿起看了半晌,尔后才放入怀中。 狱卒催促道:“大人已逗留多时,且先出去吧,这里不是久待之地。” 沈度点头,随他往外走,走了没几步,又问:“文嘉县主今日到此了?” “是。”狱卒没多想,随口答,“中郎将亲去刑部提的人,又亲自审了半宿,听说这县主也是个倔脾气,软硬不吃,惹得中郎将动了粗。” 沈度恍惚,狱卒却还自说自话:“我方才才来轮值,远远瞧了一眼,虽粗布麻衣,但这位县主的美名真是不假,只是可惜了落到中郎将这般吃人不吐骨头的人手里,可惜。” 沈度下意识地停了脚步,须臾,又往前走了几步。 狱卒脚步加快,沈度随他走到出口处,忽地住了脚步,冷声道:“带我过去。” 狱卒一开始没懂他的话,等反应过来,连忙阻止,“不行,也不知中郎将何时回来,若是撞上,大人说不准还得受审几日,小的立刻便要命丧黄泉。” 沈度扔了个银踝子给他,“少废话,那阉人在宫中,周谨刚去我便来了,来回也得些时辰,不会如此快。” 狱卒掂了掂,为沈度领路,“那可说好,只得一刻钟,大人若不出来,小的就不留情面了。” “一刻就一刻,废话怎如此多?” 狱卒为他开了门,宋宜方才被周谨那一踹,磕伤了膝盖,此刻正坐在床边看伤势,听见开门声,忙站了起来,瞧见来人,她愣了愣,才问:“大人伤可好全了?怎如此大胆?捕狱司可不是个好来处。” 她眼里有担忧与紧张,左脸尚且还留有指印,微微有些红肿,沈度盯得入了神,微微握了握拳,半晌才行了个礼,嘴里却已撒了第二个谎:“已无大碍了,谢县主挂念。下官此来,受王爷所托,为县主带些伤药。” 宋宜不愿他瞧见她如今这般狼狈模样,往墙边走了几步,将身子背向他,“不必了,左右不过些小伤,不碍事。此地危险,大人请回吧。” 沈度却不听她的话,走近了几步,在榻边跪坐下来,“下官受托而来,还请县主勿要辜负王爷一片苦心。” 宋宜见他赖着不走,怕耽误时间遇上周谨,只好回到床边坐下,顺他意将镣铐往上推了推。 腕骨处已见了肉,沈度抬眼,宋宜也正看着他。入京路上,她曾无数次这样直视他,咄咄逼人,可此刻却露了怯,将手一缩,眼神亦迅速避开。 沈度再看她,她亦躲闪不肯直视,沈度只好移开目光,将药瓶打开,拿袖子覆了左手,这才去捉她的手。 宋宜体寒,虽还隔着一层布料,他亦感知到她肌肤的冰冷。宋宜方一哆嗦,他手下便用了力,她没能挣开,只好闭了眼,由着他将药粉撒在伤处。 药粉甫一触及伤处,宋宜就忍不住闷哼了声,猛地再度将手抽回。 沈度不妨,摇摇头,又将她手捉回,“县主安心,下官不会为出格之事,还请县主忍忍。” 宋宜垂下双眸看他,他左臂捉着她的手,虽瘦削却有力,到底是好全了,她终于安了心。 她再瞧他第二眼,他仍端端正正地跪坐在下首,低着头为她上药,眼神未停留在别处一刻。 宋宜忽地笑笑,“大人正人君子,文嘉不会多想。” 沈度手顿了顿,随即又恢复如常,声音亦听不出变化:“那就好。” 宋宜目光落在他的眉峰上,沈度低头敷药,从她的角度看下去,只能看得见他微微蹙起的眉峰,她莫名想起第一次见他的场景来。那日小寒,陪都大雪,她在垂花门下,一眼望见从风雪里赶来的他。 身形颀长,清风朗月,却在宣完旨踏进天井看清她时,眉峰微微一蹙。 这样的蹙眉,她一共见了四次,第一次是在初见那日,第二次是同他走失的那一日,第三次是她狠下心对许叔下了死手那日。 第四次,便是此刻。 他眉峰蹙起,极为专注地替她上药。 她的心突然微不可察地痛了痛,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沈度,你能想个法子让我见见太子么?” 第17章 所求 沈度的手顿了下,药瓶顺势磕在了宋宜腕上,宋宜疼得一哆嗦,想将手抽回来,沈度却不允,抬头去看她,问:“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名字,便是有所求。沈度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宋宜垂眸看他,微有犹疑,半晌,重复了一遍:“沈度,想个法子让我见见太子。” 她这次是肯定的语气,沈度冷淡地将药上完,站直身子,退到三步开外,恭谨道:“八品小官,无德能见东宫殿下。” 宋宜不知他态度怎生变得这般快,但到底还是不愿再耽误时间,于是道:“太子一党若要落井下石,形势就更危急了,我没法子坐在这里等死。御史台在京中横着走,虽说有司礼监挡着往上递的折子,但东宫亦不能不将御史放在眼里。哪怕此事圣上站在北衙这边,但沈度,你是言官,不会没有法子,就算是……帮帮我。” 宋宜这话已带了几分低声下气,她难得这样去求一个人,既是生来傲骨不允,也是从未落入过如此境地。 沈度却不为所动,默然再退开一步,“你能想什么法子?宋宜,你别自不量力。” “沈度。”宋宜再唤他一声。 “若我今日不来呢?” 宋宜咬唇,道:“那我自会再想其他法子。” 沈度气极,脱口而出:“文嘉县主这是要以色侍人以求苟且偷生?除此之外,下官实在想不出,眼下县主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 宋宜错愕,一个“你”字出口就再也接不下去后半句。 她看他一眼,他着蓝灰色狱卒服,身形挺拔,有修竹之态,可眼里却似结了霜。宋宜平复了情绪,低声道:“既如此,大人请回吧,此地危险,不可久留。” 沈度嘴唇微微动了动,宋宜盼着他能再应她一句,却再未听到他说出什么来,眼里最后一丝亮光亦暗了几分。 沈度犹疑,最终还是道:“县主应当相信令尊,王爷岂会没有杀招?要女儿出面方能自救,宋宜,你是在辱你自己还是在辱定阳王?” 宋宜侧了侧头,闭了眼,“我知他必还留有后手,可咱们圣上才是位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主!若不是当年废太子案血洗了半个帝京,能有你御史台的风光今日么?那人能做到多绝你不会不知道,他连自己的儿子都能下得去手!” “县主慎言。”沈度警觉地看了眼四周,随即向她告退,“县主还请好生保重,世子夫人那边已托人打点过了,不会为难,县主宽心。” “但县主所求,恕沈度不能应。” - 周谨在宋宜那儿碰了钉子,满身是刺地入了宫,却不得不在宣室殿外按捺下了脾气。他候在廊下许久,也不见孟添益出来,急得走来走去,小黄门瞧他这般急,宽慰道:“陛下这几日夜里睡不好,督公有时整夜在旁伺候着,不定什么时候出来,大人心急也无用,不如安心等着。” “不是有潘公公伺候着么?怎地还需要督公亲自来?”周谨实在是待不住,给那小黄门奉了几颗银锞子,“劳公公去通传一声,实在是有急事。” 小黄门掂了掂,却不肯收,“大人有所不知,这几日圣上震怒,连贵妃娘娘都几日未召见了,连着几日和太子殿下议事,督公也基本都在。这节骨眼上,哪个不要命的敢去替大人跑这一趟,大人若当真有事,就先候着吧。等陛下歇下了,督公自会出来。” 周谨道过谢,又在廊下候了半个时辰,这才见着太子先出来了,太子脸色铁青,憔悴得紧,周谨办事不力,不敢去招惹他,忙躲远了些。又隔了一刻,才见着孟添益从殿中出来,仰头望了望天,周谨会意,忙迎上去,替他撑了伞。 孟添益低低叹了声:“这雪下得真不是个好时机,等雪势再大些,雪地行军不易,便会再拖上晋王个三五日。” 周谨手一顿,“督公的意思是,端王爷不乐观?” “岂止不乐观。”孟添益嘲讽地笑笑,“端王这辈子没带过兵,也是朝中无人,不然也轮不上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宗亲去平乱。” 周谨心说这不您自个儿向圣上举荐的端王么,面上却还是装作懵懂不知的样子,“可端王若败了,帝京也会陷入危急局势。这雪若拖上晋王三五日也是好的,督公怎说这雪下得不是时机?” “蠢货。”周谨受了今晚第三次骂。 孟添益自个儿接过伞,大步向前走去,“还隔着清江呢,怕什么?晋王府兵没下过水,晋王要入京,还需本事再大些。” 孟添益伸手去接了粒雪粒,在指尖捻碎了,“端王若是败得再惨些,这才是真正的东风。” “这?督公何意?”周谨不解。 “帝京还有一道天堑保着,但宋嘉平可就不一样了,常州一失,陛下亲弟负伤,内阁那帮人便保不住他。”孟添益收了伞,小黄门立刻接过,为他奉了茶。 周谨称是。 孟添益执起杯盖,闻了闻茶香,忽地反应过来,问:“大半夜地你怎来了?难道宋嘉平那把老骨头竟服了软?” 周谨忙跪下去,“不敢隐瞒督公,实在是……宋家满门、个个不肯服软。” 周谨话音未落,孟添益手中的茶已尽数泼在了他脸上,冰雪天气,小黄门奉的滚烫热茶,周谨脸上立时见了红,眉峰上还挂着两片茶叶,但不敢去擦,只得跪伏在地上,“督公息怒。” “你的意思是,宋家满门倒个个是忠烈了?”孟添益伸了脚,碾在周谨指上,“合该我现在去回禀圣上,为宋家请份嘉奖?” 周谨吃疼,却不敢动,全身伏在地上,“督公息怒,下官无能,还请督公指点一二。” “怎么?那三个男丁不肯服软我信,连那个什么……” 小黄门在旁提醒道:“宋宜。” “对对,宋宜,那位文嘉县主我以前还见过,娇滴滴得很,能挨过你捕狱司的酷刑?”孟添益脚下用了死力,“依我看,十二司是不是也该换换人了?” 周谨不住磕头,额上片刻便见了血,艰难启齿道:“那位也是女中英杰。” “不是还有个大肚子的?你连一个孕妇都搞不定?” 孟添益陡然将杯子一砸,周谨正跪伏着,那杯子便直直砸向他后脑勺,立时便有温热的鲜血顺着脖颈流下,周谨怔了怔,随后又继续磕头,“督公息怒。” 孟添益冷笑了声,“这雪既然下下来了,那便是天在助宋家,但我等不了那么久,殿下也等不了,你明白么?” 周谨称是,“还请督公明示。” “宋嘉平这条命得留着,陛下不开口不可动。”孟添益想了想,“宋宜也且留着,兴许殿下有别的打算。就宋家那个小儿子吧,反正也不成器,拿他开刀也算是他的福气了。” “这?”周谨犹疑。 “怎么?别告诉我十二司还怕捻死一只虫蚁?” 周谨哆嗦,“督公的意思下官明白,但陛下没下旨,宋嘉平又出了名地护犊子,这、这无异于让下官去送死啊,还请督公饶命。” 孟添益起身,脚重新碾上周谨指骨,他微微蹲下身,右手捏过周谨的下颌,忽地笑了笑,“念你还算条忠心的狗,给你指条路,端王今日又败了一仗,自己还受了伤,听闻端王那个素来跋扈的女儿前几日入了京。” 孟添益起身,接过小黄门重新奉上的茶,“本来还要再给你两日,这么看来,今夜若是宋嘉平不松口,我要你同宋家陪葬。” “是,谢督公。”周谨哆哆嗦嗦地告了退,出得门来,借着廊下灯光一照,手已破了皮,关节处见骨,狠狠地啐了口,骂了声“阉狗”。 周谨方回到北衙布置好,刘盈果然已怒气冲冲地杀到了北衙,被狱卒拦下,“郡主郡主,这可使不得。”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12节 刘盈环视了眼四周,森然开口:“定阳王在哪儿?” 狱卒哆哆嗦嗦,含糊其辞,刘盈不耐,厉声斥他:“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同我耍小心眼?我倒要看看谁人敢暗中相助这反贼,我今日揪出一个,便杀一个。” “郡主。”狱卒跪倒一片。 刘盈走至最前方那人身前,蹲下身,低声问:“宋嘉平在哪儿?要我问第三次?” 那人咽了咽口水,往身后看了眼,嘴里求着饶:“小人带您去,若日后出了事,还请郡主救小人一条贱命。” 刘盈冷哼了声,“出了事自有我担着。” 那人脚步停在一扇门前,忽地有几分犹豫,劝道:“郡主息怒,万万不可乱来。” 刘盈劈手夺过钥匙,盯着他,只说了一字:“滚。” 刘盈猛地一脚踹开门,房中那人着一身中衣,被缚在型架上,头发披散,脑袋歪在一侧,见有人进来,微微动了动身子,想要看清来人是谁。 刘盈正在气头上,剑已飞速出了鞘,寒光一闪,那人一愣,猛地抬起头来,刘盈剑已刺出一半,忽地瞧见那人的脸,手猛地一侧,剑尖微微偏斜几分,但仍是斜插|进了他心口上方。 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刘盈没料到自己竟真的就这么伤错了人,口中却还犟着:“乱臣贼子,死不足惜。” 宋珩缓缓抬起头来,一双清澈的眼便撞进刘盈的视线。 她倏地露了怯,往后退了一步。 少年郎的眼睛干净而有神,他看了眼刘盈,自嘲地笑了笑,想要说些什么,却猛地又咳出一口血来,待咳完了,他才拖着声音道:“郡主的剑法不太好啊。” 宋珩气息微弱,虽带几分戏谑的意味,但说出来的话没什么杀伤力,刘盈却恼羞成怒,握住剑柄一拔,宋珩再吐了口血,几近昏厥。 刘盈往后退了两步,嘴硬道:“尔等反贼,自有极刑等你来受,何须再脏了我的手?” 刘盈转身,几乎是瞬间逃了出去。 周谨见刘盈带人走远了,才问方才给刘盈引路的那人:“怎样?” 那人答:“还有口气。” 周谨摇摇头,“带宋宜过来。” 狱卒领命,周谨又叫住他,“把梅姝懿一并带过来。” 周谨走近了,站在门口去瞧宋珩,宋珩已晕了过去,伤口深,血还不曾止住,染红了半边衣衫,他叹了口气:“也是硬气,若是日后长大了,也当是个好儿郎,只可惜生为了宋家人。” 狱卒不解他话中之意,抬眼去看他,却见大内有人风风火火地过来找周谨:“大人,御史台那帮书呆子在宫墙外作乱,督公要你立刻带兵前去。” 第18章 东宫 周谨手搭在门上,紧握成拳,尔后将门狠狠地一摔,“八卫九卫并未征调到常州,找我做什么?督公不知我十二司只掌捕狱之事?” 传令那人道:“督公钦点的大人,大人自行意会。” 周谨后觉后觉地明白过来,问:“让我去拿御史台的人?” 那人颔首称是,施然行礼告退:“督公静候大人佳音。” 传令那人走远,校尉迎上来,面色为难,小心翼翼问:“大人,带多少人马去?” “那帮呆子找的什么由头?” 校尉不小心咬了舌头,“说是、是察院御史共同牵头,要弹劾督公,说、说阉人当政,国将不国,要陛下收回督公掌印之权。” “一群疯子。”周谨气不过,踹了墙一脚,年久失修的墙顺势掉了一块,泥沙飘进周谨眼睛,周谨拿手揉了揉眼,“孟添益这老滑头,人是冲着他去的,倒将我推出来收拾烂摊子,今夜若是出了事,日后御史台的笔杆子便能将我戳成筛子!” 校尉不敢接话,听周谨红着眼吩咐:“带一个所去足够了,几个书呆子能成什么气候?” 校尉踟蹰,周谨见他不走,盯他一眼,他才禀道:“回大人,恐怕不够。” “察院御史一共才十五人,加上下属能有一百人之众?”周谨盯他一眼,“你同我说不够?” 校尉拱手,“御史台确成不了气候,但国子监的学生们全数到了,同跪请愿,要收督公掌印。” “这帮学生又吃饱了撑的跑来凑什么热闹?”周谨话刚问出口,心下已经了然了,里头还有位定阳王府的世子夫人,乃国子监祭酒的千金,他啐了口,“一帮老东西,成天只知道躲在后头行风作浪。” 周谨佩刀猛地一扬,将眼前的灯火劈成两半,“带上一半人马,我倒要看看这帮书生能有什么能耐。” 灯盏落到校尉脚下,滴溜溜打了两个滚,校尉忙避开了,不敢再惹这位暴躁的爷。 周谨到时,宫墙之下,御史牵头,学生附和,乌泱泱地跪了一片。周谨挥了挥手,北衙迅速将人群包围起来,人群里起了骚动,但很快又平息下来,三百人之众乌泱泱跪在雪地里,竟有种诡异的悲壮。 周谨立在一旁看了好一会子,旁边有个小黄门迎上来,“大人既来了,那便动手吧。陛下同太子殿下议事到巳时,眼下才刚歇下不久,这帮书生倒闹起事来了,一会儿惊扰了陛下,大人与督公都担待不起。” “这帮书呆子竟也如此会选时辰。”周谨招呼手下人动了动,眼睛突地眯成一条线,随即又摆摆手示意下面人稍安勿躁,亲自走到那排御史前头。 为首那人心平气和道:“还请大人让远些,我们跪的是陛下,不是阉人走狗。” 周谨今夜被骂多了,那股子暴躁竟自己褪下去了,难得没生气,只是问:“都说察院御史十五人,前些时日去陪都的那位不也回来复过命了么,大人你们怎地少了一位同僚?便是要下狱,那也得共生死才好啊。” “东宫殿下有召,不敢不去,岂会是因为贪生怕死?”那人回了话,又道,“大人可别是糊涂了,御史乃言官,言官论政不入罪,除非革职,否则我等同僚便将在此死谏,请陛下收回那阉人的掌印。” “呸!”周谨切切实实地啐了口,“早干什么吃了?那帮阉人坐大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御史死谏?若你们这场死谏的把戏早上个七八年,哪有那群阉人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的今日?” 那人面不改色地抹了把唾沫星子,神色平静,缓缓道:“当日御史台羽翼未丰,不敢与之争高下,今日死谏,倒也为时未晚。” “为时未晚?”周谨“呵”了声,“是,陛下给你们御史台面子,如今你们御史台面上瞧着风光,言官议政不获罪,纠察百官,风闻弹人,先斩后奏,满朝文武哪个不惧你们三分?” “但实际上呢?”周谨忽地笑了笑,“你们递上去的折子是谁在批?那印掌在谁手中?文人清高,怎当日不以死相谏?甘将阉人送上高位,如今又来后悔不已。为时未晚,真是笑话!” “大人此言差矣。如今常州有溃败之势,理应速速再派良将出征,将那反贼阻在常州城外。”那人大义凛然,望向朱红宫墙,“但那阉人在做什么?明知端王从未带过兵,却将端王推出去御敌,为的是什么?还不就是为着端王一败,陛下为着棠棣之情必会震怒,宋家便是法力通天那也回天乏术,定难逃一死!内忧在前,阉狗却还在如此算计,置江山社稷于何地?” “呵,”周谨冷笑了声,“我说怎地今夜诸位御史大人和这群百无一用的书生都如此勤快,这都快到子时了,此刻跑来请命。原来是端王再败的消息传了回来,宋家满门的命,眼看着便谁都保不住了,这才跳出来死谏。御史大人,你敢断定那宋嘉平到底不是反贼?如今大义凛然地跑来以死请命,还不就是怕宋家一灭,那宋嘉平保举的周林佐又反了,天下军权尽数归于北衙,内阁手下拿不出一点兵力。御史大人,诸位与那阉人,到底谁更高尚?” 那人辩驳,“大人勿要血口喷人,定阳王掌军权十余年,平十乱收三属国,从无异动,断无辞官之后再行谋反的道理。我看大人身居北衙,存了心要定阳王倒才是事实吧?” 周谨盯他一眼,“是否反贼那还要审了才知。” 那人尚未及答话,周谨目光已看向了他身后的学生,忽地笑了,笑声拖长,回荡在这寂夜里,“还有你们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宫城请愿,你们倒是大义凛然得很!你们知不知言官议政不获罪,你们却没有这等金子铸的护身符!” 周谨手下的人围近了几步,那帮学生慌乱起来,离周谨最近的那位忽地振臂一呼:“我等无需护身符,也敢以死相谏,阉人当政,国将不国,陛下被此等阉人蒙蔽,我等儿郎自当将天下之愿上达天听,以求道义!” 身后的书生们同他高呼:“上达天听,以求道义!” “上达天听?”周谨讽刺地笑了,“就凭你们在这儿跪着么?” 那书生涨红了脸,连半句辩驳之话也说不出来,只得瞪大了眼睛盯着周谨。周谨被他盯得发毛,突地拔了刀,底下一阵骚动,他却不觉,拿了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刀刃,声音陡然加大了几分,“跪便跪着,只是你们死谏的是什么?是那阉人耽政吗?谏的怕不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女婿此刻正在北衙昭狱中,命将不存!” “阉人走狗,要拿便拿,岂可辱我等清白?”那书生涨红了脸,“便要辱我们,但老师一生清风朗月,岂能容尔等小人出言相轻?” “我等今为家国社稷请愿,尔等奸臣,莫要污了我等清白人的眼!” “吾等高义,不足为尔等小人道矣。” 那小黄门原本怕被混乱波及,远远候着,却瞧着周谨多时不动,不由心急,走近了,问周谨:“大人这是什么意思?督公可还等着大人的好消息呢。” 周谨望了一眼东宫的方向,猛地将刀一侧,狠狠插入雪地中,刀柄兀自颤着,发出低微的“嗡嗡”声。 而在周谨望向的宫殿之外,沈度已候了一个时辰有余,雪下得大,染湿了他深青色的朝服。 他定定地站在阶下,借着昏黄的灯光,望了一眼紧闭的殿门。 来往通传的小黄门悉数避过他,他亦不作声,只静静候着,身侧的雪已盖过了鞋底,他却没挪动分毫。 一刻钟后,方才进去的小黄门终于出来了,他走至沈度身前,仔细打量了下,沈度会意,伸开双臂任他搜身。小黄门验过后,同他引路,“殿下在书房等大人。” 沈度沿着游廊绕了一圈,环视了一眼这东宫,这是他第一次踏足此处,但他父亲却曾数次在这样的风雪里入东宫,为当时的太子授课。只可惜,时至今日,沈孺鹤之名早已成了朝中不得再提的忌讳。 沈度忽地悲从中来,面色却还平静得紧,脚步亦不紧不慢,待小黄门进去通禀后,他才深深呼了口气。 听得通传,他入了书房,向上首的人行了个君臣大礼。 太子刘昶正心不在焉地翻着司礼监送来的折子,见沈度进来,眯了眯眼,由他跪着,半晌,他从那堆折子里捻出来一本,缓缓念道:“监察御史沈度谨奏:陛下天资英断,睿识绝人,即位初年,铲除积弊,焕然与天下更始;然今数年不视朝,东宫监国,纲纪驰矣。东宫数行推广事例,名爵滥矣;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薄于君臣……” “臣不胜战栗恐惧之至,为此具本亲赍,谨具奏闻。”[注] 刘昶站起身,就着折子拍了拍掌,“沈大人不愧是昔年父皇亲赞过的探花郎,遣词造句确乎好手。” 刘昶刻意从沈度身前过,走至灯下,将折子往火上一递,一股焦味便入了沈度的鼻尖,但刘昶未叫他起,他不能抬头去看,只得应道:“殿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沈度。” “是。” “当日父皇欲要擢封,你却婉拒了吏部肥缺,自请前去御史台,让孤印象深刻啊。”刘昶见折子快要烧完,将折子轻飘飘地一扔,那折子便转了个弯,施然落在沈度腿边,火星未灭,附在他衣衫之上。好在青衫已湿,火星子自行灭了去。 刘昶冷笑了声,“御史这活,官不大,却得罪人得紧,多少人赶鸭子上架都赶不去。到头来,唯有你们这帮酸腐书生才愿意去填这个缺。沈度,你莫不是糊涂了?如今父皇高寿,你这御史做便做了,竟还敢参孤一本,若不是孟添益拦了下来,孤便着了你的道。你是嫌死得还不够快?” 沈度冷声道:“殿下言重,微臣不过据实上奏而已。” “是么?”刘昶余光瞥见窗下白日里宫娥新换的红梅,心下不爽,随手拿过剪刀走近,“人都说梅乃君子,清高得很,依孤看来,这梅却红得刺目,实是俗气。沈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刘昶用了力,那枝花骨朵儿便颓然落了地,“沈度,你且选个死法,孤赐你个痛快。” 第19章 你方唱罢 那枝红梅打了个滚儿,倏地落到沈度身旁,正正横躺在那本折子的余烬上。 沈度余光瞥了一眼,眼看着冰雪激上余烬,滋出最后一阵白烟来,最后归于静谧,只留下一摊污渍来,他忽地低笑了声。 屋外雪势越发地大,被风裹挟着砸向门窗,激得人心里也带了几分寒意。飞雪簌簌,衬上沈度低低的笑声,刘昶忽地觉出一股诡异来,他问:“你笑什么?” 沈度直起身来,缓缓道:“延和二十一年,东宫辅政;二十二年,定阳王再收北郡属国,龙心大悦,赏赐铺满朱雀大街;二十三年,国母亲自做媒,欲将侄女说与定阳王世子,遭拒;二十四年,殿下欲纳国子监祭酒千金,被祭酒以其女已与定阳王世子有婚约为由拒绝,同年,靖安侯夫妇为次子提亲,求娶文嘉县主,定阳王允;二十五年,北衙易帅;二十六年,定阳王辞官归乡,保举怀化大将军周林佐接任大权;二十七年,陛下削藩之意日盛,晋王反,周林佐倒戈,定阳王府阖府入北衙昭狱。” 刘昶冷冷瞧他一眼,冷哼了声,“孤之事,你倒如数家珍。” 沈度微微抿唇,冲刘昶一拱手,“延和十八年,司礼监掌印;二十一年,东宫辅政;二十三年,司礼监归于殿下,同年,定阳王婉拒后,国母将侄女下嫁吏部尚书嫡子,首辅大人从此与吏部不睦,殿下也自此走上卖官鬻爵结党营私的不归路,朝中处处是殿下耳目;二十四年,定阳王允靖安侯府提亲,司礼监搬弄是非,靖安侯左迁至虚职,明升暗降;二十五年,北衙向司礼监投诚,同时易帅;二十六年,殿下于青宁二府大肆搜刮鬻盐财政,当地盐政官忍无可忍,上疏弹劾殿下,此盐政官恰巧乃定阳王世子——宋珏;二十七年,晋王反,周林佐倒戈,殿下授意司礼监举荐端王平乱,端王不敌,陛下震怒,欲取宋家满门性命。” 他语速越来越快,到最后当真有了几分九华殿上弹劾乱党的气势来。 “沈度。”刘昶在他面前蹲下,手中剪刀抵向他心口,“孤不明白,父皇高寿,这天下早晚都是孤的。眼下除了内阁那帮糟老头,便是朝官一派也已动摇,为何独独你如此有眼无珠?” “微臣不才,独独有几分识人的眼力。”沈度并不避他手中利刃,反而迎上他阴骘的眼神,笑了笑,“殿下非良君之选。” “你可真敢说。”刘昶将剪刀推进。 剪刀刺破朝服,利刃刺进心口,鲜血浸出,染在青衫上,除了颜色深上几分,也并无不同。 沈度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弓了弓,但他随即又跪正了,咬了咬唇,继续道:“二十三年七月,吏部尚书嫡子迎娶国母亲侄女,八月,宁国公幼子入朝,殿下在城西添置了三十间商铺。” 刘昶的剪刀再推进一寸,沈度深呼了口气,仍未停下半分,接道:“十一月,卫国公六子入朝,殿下再添产业十处;十二月,恩平侯世子补户部缺,殿下于陪都新置一整条街的商铺;二十四年秋试,殿下与主考官……”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13节 刘昶眉头锁紧,将剪刀一拔,“搜罗的证据在何处?” 沈度忍痛,“自有微臣同僚保管。” 刘昶扔了剪刀,起身理了理袍子,拿帕子净了手,“说吧,你要什么?” 沈度行大礼,跪伏下去,“微臣所求,不过是请殿下高抬贵手,放宋家一马。” 刘昶嗤笑了声,将那帕子随手扔至沈度脚下,“闹出这么大阵仗,孤还以为你要唱一出易储的戏码。端王溃败已是必然,这么多年下来,父皇待皇叔如何,满朝文武皆有眼睛,御史大人认为父皇放过宋家的可能有多大?” 沈度低声应:“但求殿下不再落井下石,其余的,宋家生死有命,全凭皇恩。” “沈度,你拿了孤这么大的把柄,不为自己求上一求,倒为了宋家尽心尽力。”刘昶推开窗,冷风在瞬间灌入,将整间屋子都染上了寒气,他问,“你同宋家什么干系?可别告诉孤,定阳王忠心不二,是为良臣,你乃言官,自得为其说上几句话以求不昧……” 沈度忽地阻了他,冷声道,“国难在前,武且死战,文官又如何能置身事外,微臣人微言轻,但也不能坐视殿下为一己私欲将帝京推入危难。”他顿了顿,“常州之后,便是帝京,若无良将,殿下当真能安眠吗?” 沈度身下有零星的血珠子滴落,刘昶盯了许久,似在辨他话中真假,半晌,短促地笑了声,“御史大人好个大义凛然。” 沈度叩首,道:“职责所在。” 刘昶冷笑了声,冲他摊手:“东西给孤。” 沈度恭谨再叩首,“此事毕后,微臣自会亲带厚礼向殿下请罪。” “沈度你!”刘昶不料他一个小小御史竟然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同他作对,几乎是气急败坏,“那你告诉孤,旁的就算了,你日日在帝京,若要盯着孤,寻些蛛丝马迹也并不难,但恩平侯府的事,你从哪里得来的证据?” “微臣自有办法,殿下不必忧心。” 刘昶被哽住,半晌才挤出一个字:“滚。” 沈度告了退,恭谨退到书房外,这才转过身子朝外走去。 东宫夜雪,映着金碧辉煌的璀璨宫灯,实在像是一幅大师手笔。 他将周遭万物皆收入眼底,尔后目不斜视地穿回廊,出大门,下玉阶。 走出去半里路,沈度终于稳不住身形,踉跄了下。他伸手捂了捂心口,沾上一手温热。他抬掌看了眼,并未迟疑,旋即踏入了萧瑟风雪中。 - 潘成候在宣室殿廊下,时不时地听小黄门来通传一声宫外的情况,外边动静闹得越来越大,眼看着事情终究是瞒不住,他却不敢主动去扰里间那位。 他时不时地往宫外望一眼,又在廊下走来走去,半晌,他听见内殿传来唤他的声音:“潘成。” 他赶紧迎了进去,龙床上的人眼圈青黑,已是多日未睡好了,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燕帝刘维,而今也已垂垂老矣,潘成低了头,问:“陛下还是睡不安稳?可要传贵妃娘娘过来?” 燕帝不答反问:“北衙那边有消息了么?” 潘成恭谨回禀道:“回陛下,无人认罪。” “你倒惜字如金得很。”燕帝起了身,“伺候更衣吧。” 潘成下意识地劝:“陛下才刚躺下……” 燕帝低低叹了口气:“端王再败,今夜可是个不眠夜,帝京之内,宫墙之内,睡不安稳的人可不止朕一个。” 潘成连忙上前伺候他更衣,又听他问:“外头还有别的动静么?” 潘成知他问的是司礼监,但却不敢将孟添益命北衙出动之事拿出来回,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会子,终是不敢瞒他,只好将御史台同司礼监之事如实回禀了。 燕帝默了默,又听外间通传:“陛下,贵妃娘娘求见。” 燕帝冷笑了声,“潘成,你瞧,这宫城里多少年没有过这样人心惶惶的夜了,今夜真是精彩。” 潘成低头称是,燕帝招招手,“传吧。” 贵妃文缨早已过了三十,但保养得当,如今依旧容颜姣好,风韵十足,整个人又装扮素净,燕帝看她一眼,几日来压在心上的乌云都散了几分,心下清爽不少,于是冲她招手,“既然贵妃也睡不着,便陪朕喝会子茶吧。” 宫娥忙奉了茶,文缨却未同往日那般在他身侧落座,反而在他身前恭谨跪下,行了个叩拜大礼。 燕帝的脸色瞬间阴了几分,“贵妃平素最是善解人意,怎地,今夜亦要来为母家做说客了?” “臣妾不敢。” 燕帝冷冷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端起茶杯饮了口,猛地将茶杯一摔,“今日谁点的茶?” 方才奉茶的宫娥忙跪下请罪,连带着潘成悉数跪倒,殿内殿外跪倒了一片。 燕帝起身,站至文缨身侧,“怎地,连你也要来劝朕,宋嘉平贼子野心断留不得,宜斩立决?” “你哥哥势利眼,瞧见人家辞官大权旁落便退了亲。这便罢了,怎地,如今你还要来添一把火不成?是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宋家一日不灰飞烟灭,便会找你母家的不痛快?” 贵妃低声道:“陛下误会了。” “误会?”燕帝冷笑了声,“朕有什么可误会的?当日是你劝朕同定阳王说说,你那个侄子虽不成器,但为人温和良善,你哥嫂又待人宽厚,靖安侯府当得起文嘉的好去处,定阳王这才允了这门亲事。怎地,如今做了背信弃义的小人,还要一不做二不休,一把将人推至万劫不复之地?那当日若是朕亲自下旨指婚的呢,你岂不是连朕也要一并记恨了?” “陛下。”贵妃抬头,眼角已挂了几分泪痕,“陛下所言非虚,臣妾亦无地自容。当年确实是臣妾从中作保、又得陛下开了金口,这才成了这门亲事,却不想、不想大哥他如此不近人情,臣妾断无颜再见文嘉,哪还敢做什么落井下石的小人,更遑论记恨陛下?” 燕帝瞧着她这泪眼婆娑的样,忽地笑了,“那你且说说,这大半夜的做什么来了?” 文缨再叩,道:“臣妾是来为陛下排忧的。” “你既不能上阵平乱,又不懂国政,排什么忧?”燕帝见她这般,起了几分怜惜之意,伸手去扶她。 文怡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倏然再叩,“臣妾此来,是来为定阳王说情的。” 燕帝漠然收回了手,“后宫不涉政,你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了?” 文缨答:“宫中规矩,臣妾谨记多年,从不敢造次。只是,兄长不信不义,臣妾却不能做这般小人,望陛下恕罪。” 燕帝坐回龙椅上,“你且说说。” 贵妃擦了眼泪,低声道:“二十二年,定阳王平北郡归来,陛下亲至城墙为其接风,与其并骑入宫,赏赐铺满朱雀大街,引得帝都人人艳羡。可臣妾只记得,那一夜,陛下留王爷在宫中叙旧,宿醉到天明。” 燕帝有几分动容,“自定阳王下狱,人人都恨不得能把宋家扒下一层皮来。你倒是除了内阁那帮糟老头外,第一个替他说话的。” “臣妾不知什么帮与不帮的。”文缨眉目温顺,“臣妾只记得,二十四年,六公主于梅园设宴,彼时臣妾的十四公主久病初愈,臣妾想着散散心,便应了六公主的邀。臣妾在那日第一次见到初初长成的文嘉,温文有礼,端庄大气,臣妾心里喜欢得紧,连夜来向陛下说情,就为着文嘉日后能成为臣妾的侄媳妇。” 燕帝没接话,文缨继续道:“臣妾盼了许久,却盼来定阳王辞官举家归乡的消息,又盼了许久,盼来哥嫂退亲的消息。文嘉当日得众多好儿郎追捧,却因臣妾的一番话与靖安侯府定了亲,臣妾不想,当日因竟结了今日果,否则也断不至于耽误文嘉这许多年。是以今日,臣妾顾不得诸多规矩,也要来向陛下说这一番话,臣妾甘受陛下责罚。” 潘成瞅准时机,给刘维奉了杯茶,燕帝接过,缓缓呷了一口,“朕乏了,贵妃且去吧。” 文缨擦泪,施然行礼退下。燕帝这才长呼了口气,问潘成:“孟添益呢?” 潘成刚要答,又听他道:“罢了,传定阳王。” 潘成领命退下,刚至门口,又听他道:“文嘉一块儿。” 第20章 对弈 周谨的刀方才插入雪地之中,就瞧见有一人沿着宫墙走来。 刀柄仍兀自颤着,刀刃映出几分寒光来,周谨低头瞧了这柄伴他多年的刀一眼,又抬眼瞧了一眼来人,忽地笑了,这人他眼熟得很,上头让把定阳王府众人提到北衙来审,御史台派来同他交接的便是这位。 他存了几分替捕狱司出头的心思,于是戏谑道:“沈大人这是待同僚都请命完了,才姗姗来迟?” 待沈度走近了,他这才看清他胸前的伤口,沈度看他一眼,并不答话,他身上带伤,动作虽慢,但却坚定,缓缓在同僚身侧跪了下来。 一旁的御史忙凑上去,面露忧色,问:“退之,你怎样?” 沈度摆手示意无碍,周谨手握上刀柄,“沈大人倒是傲骨,受了如此重的伤,还能从东宫行至此处。周谨粗人,佩服之至。” 沈度跪直身子,“阉人误国,御史当身先士卒,沈度不才,也愿以死请命。” 周谨招手,“来人,国子监学生行为乖张,扰乱宫中秩序,悉数遣返。监察御史十五人,自恃言官身份,惊扰陛下,为大不敬,暂押北衙。” 沈度冷然道:“你敢?” 禁军立刻将学生悉数拖了下去,宫墙之下哀嚎一片,唯十五御史端然跪着,禁军犹疑,左首那位御史道:“言官死谏乃职责所在,大人今日若要劝退,除非取我等性命!” 周谨怒极,拔刀而起,却被喝住:“中郎将大人。” 周谨顿住,望向出声之人,见是御前禁军,立即行了礼,又听那人喝:“言官论政不获罪,跪你便让他们跪,宫门早下了钥,横竖扰不着陛下,由他们去便罢了,何苦自讨苦吃?” 周谨犹疑,睨那小黄门一眼,见他瞧见是御前的人也不敢造次,又见御前禁军亲提了宋嘉平和宋宜入宫,半晌,拱手称是。 路上发寒,宋宜默默看了一眼那挺拔的背影,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到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木然从他身侧走过,入了宫。 抵宣室殿,他们二人候在廊下,禁军禀了潘成,潘成进去通传,燕帝正执一枚白子,瞧了棋局盏茶功夫,才道:“让定阳王进来吧。” 潘成一愣,没明白他话外的意思,问:“文嘉县主呢?” 燕帝终于落下那一子,棋子“哒”地叩响在棋盘上,燕帝目光依旧落在那枚棋子上,道:“跪着吧。” “是。”潘成应下。 燕帝执了黑子,还没落下,便见宋嘉平进了殿,在下首恭谨地行了叩拜大礼,“臣拜见陛下。” 燕帝头也未抬,只道:“你倒是如何也不肯称一声罪臣。” 宋嘉平声音平缓而低沉,无半分惧意,“臣无罪。” 燕帝抬头看了他一眼,“起吧,定阳王啊,你可比朕想的还要沉得住气多了,可你就不怕朕今夜仍不召见你么?” 宋嘉平低首,“臣膝下不过就这三个儿女,陛下该罚的已罚了,气也该消完了,没有再拖着不召见臣的道理。” 他起身,燕帝又看他一眼,侍立在一旁的潘成会意,召人卸了宋嘉平的重枷。燕帝的目光这才重新落回到棋盘上,“来,陪朕下完这残局。” “是。”宋嘉平谢过恩,在燕帝对面坐了。 燕帝将指尖那枚黑子递给他,“知道为什么让文嘉跪着么?” 棋子圆润,其上带着君王的温度,温热却又隐藏着寒凉,宋嘉平双手接过,道:“许林之死。臣教女无方,还请陛下责罚。” 他虽这般说,却无半分悔意,目光甚至还落在棋局上。燕帝注视着他,想来时间仓促,因着面圣之故,北衙随意为他换了件衣服,但伤口仍隐隐有血渍染上衣衫,燕帝忽地开口:“这局是方才和太子下剩的。说来好笑,许林这一死,北衙向上禀报说宋家家仆为向晋王递消息仓促出逃,途中遇晋王叛军混乱之中反被杀。北衙与你有过节,往你身上泼脏水再正常不过,可御史台为何也不如实上报?” “臣不知,陛下明鉴。”宋嘉平话音落下,那子已稳稳落在局中。 “朕想来想去,御史台这么做,只可能是看出了许林身份的端倪,想把文嘉摘出来。”燕帝再执一子,微微眯了眼睛,“沈度这人,见识远甚旁人,他能看出来,朕不觉奇怪。可朕想不通,他为何这么做,毕竟,他这人还不至于蠢到在万事未定的情况下,往大将身上泼脏水。” “重要人证半路出事,兴许是御史怕担失职之责而与北衙串通也未可知。”宋嘉平连头也未抬,继续琢磨着在何处落子,“北衙捕狱司虽因御史台风头日盛而失了圣心,但整个北衙却无与御史台敌对的必要,御史大人卖个面子顺水推舟也再正常不过。” “卖个面子?”燕帝忽地笑了,“此次去的人可是沈度,这位御史大人朕可记得清楚得很,他连朕的面子都敢拂!否则这次他来请命,朕也不会同意。当日朕要赏他他婉拒,如今胆子更是大了,竟敢撺掇整个察院同国子监在外头兴风作乱,还敢参太子一本。好个御史,胆子倒是不小!” 燕帝怒极,吩咐潘成:“把那帮御史轰回去,召沈度过来。” “陛下喜能臣,不会怪罪。”宋嘉平耐心地等着他落子,“人都说陛下近年不大理政事了,臣今日才知,万事皆在陛下掌握之中。陛下勤政,万民之福。” 燕帝冷笑了声,迅疾地在棋盘中心落下一子,“不过是养了两条狗看门,主人家便不爱出门见客罢了。虽然狗这两年不听话了些,但总有些傻的以为是换主人了。” 宋嘉平不答,燕帝继续道:“没他今日这一闹,朕还得留出点时间打发打发太子和孟添益那老东西,未必有和你单独下这一盘棋的闲工夫。也罢,有他和旁的几个御史在,这一年来太子也收敛不少,朕也放心些,由着他去。” “不过,文嘉也忒心狠手辣了些。”燕帝微微抬眼觑一眼宋嘉平,“许林到死怕是也没想到,你早识破了他的身份;更想不到,取他性命的,居然是日日在他跟前的那个娇滴滴的宋家女。”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14节 “文嘉空有小聪明,却行事鲁莽,但陛下也知她本性并不坏,臣愿代女受过,万望陛下恕罪。”宋嘉平此番起了身,恭谨跪在阶前。 燕帝也没叫他起,自己一人琢磨着棋局,左手拿过宋嘉平的黑子,自个儿下了一子,然后道:“文嘉她过完年关也将是双九之年了吧,若非你执意辞官,她此刻早已嫁做人妇,在深宅之中相夫教子,如何会做得出这般狠毒之事?” 宋嘉平没吭声,燕帝自个儿叹了声:“文嘉这孩子,自来讨太后欢心,太后在时,那是每月都要召她入宫伴驾几日的,连带着朕对几个公主都不及对她上心。许林到你身边有十多年了吧,她倒好,就这么轻飘飘地给杀了,”燕帝没来由地笑了声,又继续叹道,“还是在北衙眼皮子底下。定阳王,虎父无犬子,你这女儿也是个厉害人物啊。” “文嘉并不知许林同陛下的关系,更何况,文嘉对他起了杀心,实在是因为……许林归附了东宫。”宋嘉平叩首。 “呵”,燕帝深深叹了口气,“朕知道,太子也嫌朕命长。如今朝中个个都是有眼力见的,除了褚彧明这老头一派还有点气节外,都在慢慢往太子那头靠,就指着朕呐,哪天两腿一蹬,他们好欢天喜地吹锣打鼓办国丧。” “陛下,此话不可乱讲。” “无妨,人之常情嘛,”燕帝又下了一子,“你心里再明白不过,当年朕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整日里就在想啊,父皇怎么还不去,只有他去了,朕才能发动宫变夺位呐。都是过来人了,这些小辈心里在想什么,朕有数。” “陛下慎言。”宋嘉平再叩首。 “你瞧,如今朕都做了几十年皇帝了,你倒要朕慎言了。”燕帝笑了笑,“当日在潜邸之时,你也未曾劝朕一句慎言。咱们几个,如今也不同往日了。” 宋嘉平不知如何接话,额贴在地上,地龙烧着,倒也不凉,只是不好受。他与眼前这位帝王,当年也曾是兄弟相称共过生死的情分,到如今,三十余年过去,旧日情谊,在帝王宝座下,悉数灰飞烟灭。 “去年你要辞官,朕便让你辞了,你若回乡好生颐养天年也罢,可你都走了,这朝中一个个地都还盯着你不放。”燕帝目光落在宋嘉平手上,虎口厚茧,是曾弯弓射雕的名将之手,“今年啊,朕想着,太子年纪虽不轻了,但手下却没个能用的武将,便想替他把削藩这事了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燕帝落子,“这风声不知谁露出去了,晋王反了。” 宋嘉平再叩首,“臣与晋王多年不曾往来,陛下明鉴。” “孺鹤故去后,你整个人都变得谨慎了。”燕帝低笑,看向下首这位姿态恭谨的大将,“从前你是如何也不肯替自己解释一句的脾气。” “陛下也变了许多。陛下让御史台的人前去陪都,而不是让捕狱司直接押臣入京,不就是想看看臣这一路会不会有异动么?陛下谨慎,不会只派那点人手去,当日若文嘉真随晋王去了,臣怕是早被挫骨扬灰撒入青江了。” “你心里倒和明镜似的。朕是什么人,你再清楚不过,晋王也清楚,你看当日他得了文嘉便不再恋战,没非要把你和宋珩拿下,不也是不知朕虚实,见好就收么?只是他也太蠢了些,这么明显的圈套,他也非往里头跳。” “如今告诉你也无妨,沈度手底下确实还有旁的人,一半跟着他,另一半都在青州边界候着呢,当日若非长平恰巧遇上,朕也不会让晋王白白得了文嘉这张好牌。当日若文嘉自愿同晋王走,沈度的人足够将你宋家和那反贼的党羽一并碾碎在青州了。若她不愿,沈度自会将晋王一党歼灭在青州边界,再带她回来。”燕帝说着忽地笑了,“晋王一党一千余人,那一夜,被全数活埋在了青州地界。” 听得“活埋”二字,宋嘉平忽地不寒而栗,未敢接话。 “朕倒是自认了心狠手辣,你呢?若朕当日当真不留余地,你会怎么做?” 宋嘉平心内波涛暗涌,久未答话,殿内灯火明明灭灭,照得他脸上诡异地发青。 燕帝目光眨也不眨地落在他脸上,未曾移动分毫。 许久,宋嘉平道:“臣不敢欺瞒陛下,臣当日……无论如何也会保下文嘉。” 燕帝注视着他,沉吟道:“你那日手中能调动的、近在身侧的只有周林佐吧?” 宋嘉平久未答话,过了半晌,潘成进来通禀说沈度到了,燕帝随口回了句“让他候着”,这才将这事轻飘飘揭过了,“说起来,沈度的性子倒和孺鹤颇有些相像,若不是当年孺鹤那刚烈的妻子纵火自焚,沈家一家子都葬身火海,朕还真要怀疑当年是不是你徇私放过了他儿子。” 宋嘉平镇定道:“当年臣同北衙将军一并办的案,纵是有心也力不足,陛下勿要陷臣于不忠。” “你和孺鹤是故交,朕下了狠手,你心有不满,朕不怪你。” “陛下,许林在臣身侧十四年,从未发现臣有任何不忠之处,臣这一路也丝毫未有过别的心思。”宋嘉平沉稳道,“臣于潜邸时便跟随陛下,三十余年,对陛下忠心不二。臣与沈氏反贼是私交,臣对陛下,则是君臣之忠,天地可鉴。” 燕帝短促地笑了声,“忠心不二?晋王上月举兵,周林佐和沈度前脚刚出了帝京,褚彧明那老头后脚便断了北郡的互市,如今晋王在南边作乱,北郡属国又没了供给开始作乱,各地藩王蠢蠢欲动。你若忠心,那褚彧明此举是要做什么?” 宋嘉平欲行解释,却听燕帝道:“你同褚彧明不和多年,从前朕每次欲让你带兵,这老头便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如今倒好了,晋王一反,朕自会派周林佐去平乱,但北郡再一乱,朝中无将可用,朕只得派你。只不过谁也没能想到,这周林佐竟也是个傻的,上天又在暗中助了你一把。定阳王,首辅大人对你,也算是肝胆相照了。” “你这一路到底是未有异动,还是不必异动?不就是仗着手中有北郡这张底牌么?北郡男儿个个骁勇善战,骑术了得,又气候严寒,难以行军,朝中除了你,无人能在北郡带兵一战。太子也是个不知数的,为了打压你,连这等消息也敢瞒着不报。可朕知道北郡的厉害啊。”燕帝猛地落下一子,“你不就是料定了朕会比你先沉不住气么?真真一手好牌啊,定阳王。” 宋嘉平叩首,“陛下恕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不敢有半句怨言,但臣不得不为儿女打算。” “潘成,开门。” 门推开的一瞬,漫天风雪涌入,燕帝的声音便带了几分寒:“朕便让你瞧瞧,你的儿女当是什么命数?” 第21章 雪势到后半夜越发大了起来,沈度踏着积雪而来,远远瞧见跪在雪地里的宋宜。 潘成让他候着,他便依言候在阶下,往来巡防的禁军时不时地扫过来一眼,倒也不曾走近。 沈度站至宋宜身侧,转头去瞧她,犹疑了半晌,终是低声道:“长平郡主亲去太医院拎了院判过去瞧宋珩,不必忧心。” 宋宜眸中微亮了下,方才周谨着人去提她,便是说宋珩重伤,谁知她还没瞧见人,就听闻御史台请愿,周谨带兵跑了。她担心了半宿也见不到人,心下焦急,沈度这句话如久旱甘霖,她虽不知此事与长平和有何关联,但悬了许久的心终是放下了几分,宋宜仰头,却忽地想起前半夜他的话来,立刻低下了头,只低声道了声谢。 雪越下越大,宋宜冻得哆嗦,唇已青到发紫,沈度低头看了会儿,向前走了两步,问廊下的小黄门:“这位公公能否行个方便,讨把伞给下官?” 那小黄门打量他一眼,回想起方才潘成待他还算客气,两相权衡,亲自去替他拿了把伞。 沈度道过谢,撑开伞回到原处,悄然将宋宜遮在伞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雪声簌簌,一把乌青色的伞撑破这漫天飞雪,伞下,一人站正,一人端跪。 半晌,伞忽地倾了下,宋宜抬头去看沈度,才发现伞的大半都打在她这侧,沈度大半边身子露在雪下。 借着廊下的光,宋宜终于瞧见他身上的伤,下意识地就要起身去探他的伤势,沈度执稳了伞,道:“县主仍在罚跪。” 宋宜刚抬起来的膝盖便重新靠了回去。 宣室殿的大门在此刻突然洞开,沈度的手微抖了下,沉默地收了伞。 燕帝瞧着沈度的动作,忽地笑了,“怎地?朕说御史台是想把文嘉摘出去吧,你非要说是为了卖北衙个人情。” 外头的人听不清里间的人的谈话,里头的人却将殿外之景悉数看了去,宋嘉平漠然道:“文嘉瞧不上他。” “朕却很喜欢这位探花郎。”燕帝目光落在沈度挺拔的身形上,颇有深意地道,“秋试入朝的官员太多,朕多数记不清,独独对这一位,真真印象深刻,这是良婿之选。” 宋嘉平坚持,“陛下说笑。” “也罢。”燕帝摆手,“你哪瞧得上一个小小御史。” 燕帝重新去看那盘棋,门一开,地龙也不管用,潘成忙命人烧了几盆炭火进来。 “朕当日亲自为文嘉拟的封号。”燕帝的目光还停留在阶下的两人身上,宋宜重枷在身,却跪得笔挺,一旁的沈度亦是身形挺立,燕帝低声笑了笑,“朕对这些小辈一向不算上心,公主和亲王的封号都是内务府选的,朕阅过便是,独独文嘉一人的封号,是朕亲自拟的。” 宋嘉平再叩,“陛下厚爱。” “当日朕替文嘉拟这个封号,内务府劝,连太后也不允,说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用父亲名讳做女儿封号的。” “宋家三代武将,到你这一代,在朝中地位已稳。朕当年不得圣心,又无外祖可以依靠,你率麾下站到朕身侧的时候,朕甚是感激。那时朕想,你的恩,朕是要记一辈子的。异姓封王,世袭罔替,这在本朝还是头一遭,这便算是朕报你的恩了。” 宋嘉平凝神,听他继续道:“可后来啊,孺鹤去了,你也变了。朕赐封文嘉的那一年,恰逢她母亲仙去。你这人长情,唯一能牵制住你的人去了,这许多年过去了也未见你续弦。可朕想告诉你,宋宜这个名字前永生都得冠上一个‘嘉’字。骨肉相连,文嘉一生之运,悉数系在你身上。” “你的一举一动,皆可令她万劫不复。” “陛下深意,谨遵陛下教诲。”宋嘉平再行大礼。 燕帝却已乏了,随意落了两子,棋局却倏地陷入了死局,燕帝将手中剩下的棋子一扔,“这局到底谁也没能赢。你拿了北郡这张底牌,保得宋家无虞,算你赢了半局;可也因为你这张牌,朕没能试出来你如今到底是何心思。所以,定阳王,从今往后,你若行事再有半分偏差,别怪朕不留旧情。” 宋嘉平俯首称是,燕帝唤潘成:“传他俩进来。” 潘成出殿传了旨意,宋宜欲起,却不料跪久了膝盖已经麻木,猛地往下一栽,沈度左手托住她,宋宜借了他的力起身,却还顾忌着他前半夜的话,“以色侍人”四字太过剜心,她退开一步,向沈度行了半礼,“谢沈大人。” 她先一步上了御阶,沈度跟在她身后。 入殿行过礼,燕帝冷冷看沈度一眼,“东宫夜召,所为何事?” 知瞒不过座上之人,沈度老实禀道:“臣昨日参了东宫殿下一本,殿下召臣前去。” 燕帝忽地拂袖而起,宽大的龙纹袖摆带落一整个棋盘,棋子悉数落地,颤颤悠悠地打了好几个滚方才停下。 殿中之人尽数跪伏下去,宋宜却偷偷拿余光瞟了一眼沈度。 这动作落入燕帝眼里,惹得他怒气更盛,“如今你们个个都喜欢在朕背后捣鬼,以为朕当真老了不成?” “陛下恕罪。”沈度叩首。 燕帝怒极反笑,“身为御史,却构陷东宫,当罚。但循太|祖言官不获罪旧例,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燕帝此话一出,殿中众人小算盘已在心里打过几轮,沈度却面无异色地叩首谢了恩,燕帝仍怒,漠然道:“退下。” 沈度出殿,燕帝这才看向宋宜,“文嘉。” 宋宜恭谨道:“是。” 燕帝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重枷磨掉血肉,腕上见骨,她却仍肃然跪着,燕帝冷笑了声,“许林为你所杀?” 宋宜身子微颤,抬头去瞧燕帝,见燕帝神色森然,知藏不住,如实答道:“是。” “许林生前给司礼监的最后一封密报是,文嘉县主力劝定阳王反。”燕帝目光已再冷了几分,“怎么?你原本想着,司礼监得此密报,定要力劝朕下斩立决的旨意,那司礼监以权谋私想要亡你宋家的心思便掩不住了,是也不是?” 燕帝的声音猛地加重:“可你万万没想到,孟添益那老东西竟然力荐端王上阵。他为的是什么?是怕你爹真反,也怕北郡之乱再也瞒不住。端王上阵,不出几日便会败下阵来,你爹便是要反也来不及掀起风浪,立刻便要人头不保!” 宋宜错愕,唇微微张开,半晌答不出一个字来,许久才回过神来,叩了个响头,“文嘉愚昧,陛下恕罪。” “这帝京之中谁人不聪明?文嘉,同他们斗,你还远不够格。”燕帝坐回椅中,似是乏了,接过宫娥奉上的茶,啜了口,才降低了语调缓缓道,“太后生前疼你胜过自己亲孙女,如今你既无婚期在前,且去她灵前为她诵经,好好思过。” “待你爹归朝,朕自当为你另择佳婿,不必忧心此事。” 宋宜手微微颤了颤,那枷锁便在这空旷的大殿中起了声响,半晌,她恭谨道:“但凭陛下做主。” 燕帝似是满意了,点了点头,又对宋嘉平道:“宋珏稳重,这些年在外为官,政绩尚可。朕想,如今你年纪也大了,小辈都陪在跟前再好不过,让他回京入吏部做个员外郎吧。” “至于宋珩,这小子真是从小顽劣,朕见了都头疼,扔去北衙操练操练,日后若能成大器,也不枉朕苦心了。” 宋嘉平称是。 燕帝再看向他,脸上倦意深深,“定阳王,按理,晋王谋反,你宋家在九族之内,有错无错也该当一死,这点伤便算是替死之罚。至于以后,你若再敢对朕留后手,你宋氏满门百余条人命,朕定不会留,一如当年的反贼沈氏。” 是夜,宣政殿传出急令,令定阳王官复原职,为兵马大元帅,率军平乱。 一墙之隔,宫里宫外,一颗石子扰乱了帝京这泓长年波澜不惊的死水- 宋宜在京郊陵园待了月余,雪势一日盛似一日,让人忘却了时日。 宋嘉平平晋王乱,亲取叛贼周林佐首级,俘晋王,尔后班师回朝,休整三日,随即挥师北上,入北郡。 宋嘉平走的那日距今日有多久,宋宜已记不清了。她抄完明日供奉用的佛经,转头瞧见伺候的丫鬟已经在一旁打起了盹,起身替她搭了毯子。 她走至灯下,借了灯光去瞧手腕,腕上的伤已结了疤,她伸手去触摸,尚且带着隐隐的疼。 她忽地想起那晚在北衙昭狱之中,那人端端正正跪坐在她身前,为她上药。 而她所念之人,此刻正同褚彧明在园中喝茶赏雪。 飞雪簌簌,二人却不觉冷,褚彧明瞧了这雪盏茶功夫,摇了摇头,“今年这雪的势头,还真是十年难得一见,北境这一仗,着实不好打。文嘉县主还真真是颗好棋子,平北郡,削藩,眼看着一步步都要来了,只怕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当日贸然所为竟然会带出这一连串的反应来。” “她如今心里指不定怎么懊恼呢。她当日兵行险招取许林性命,无非是想将暗中作乱的太子一党逼到明面上来,只是她怕是想不到,这逼倒是逼出来了,可自古多疑的圣上这次却转了性要保太子,反倒成了如今这般局面。”沈度往西望了一眼,那里山峦染雪,背后是巍巍皇陵,“这仗难打便罢了,只可惜定阳王辛苦经营十来年,才把宋家平安摘出这帝京,如今倒叫她这一步险棋,又将宋家子弟全数圈进来了。” “也是。咱们陛下呐,分明是不舍得定阳王归乡,手里没了他,陛下心里也不踏实呐,如今可算遂了陛下的意了。”褚彧明忽地笑了,“咱们陛下才是真正的高人。许林这一折,司礼监急急忙忙将端王推出来,陛下明知其意,却顺水推舟,虽未处罚,却是狠狠地告诫了东宫一回莫将手伸太长。这笔账太子定会记在宋家头上,如今宋家和东宫的梁子是越结越大,陛下还将宋家两兄弟放进吏部和北衙,往后啊,宋家的日子可就精彩喽。”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15节 亭边一枝红梅开得正盛,沈度看得失神,蓦然想起沁园那满园的梅花来。 褚彧明随他望过去,叹道:“退之,你勿要身陷其中而不自知。你虽恨定阳王当年见死不救,但从一开始,除非定阳王当真不臣,否则你其实从未想过当真要取那丫头性命吧?你同宋家的渊源,同那丫头的缘分,不是你想割裂就能割裂的。” 沈度不答,褚彧明只好接着问:“她那婢女,是你插|进恩平侯府的吧?”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眼睛微亮了下,又听他继续道:“身为奴籍,又拿了主人家卖官鬻爵的把柄仓皇出逃,一个婢女,能孤身寻到这帝京来,委实不容易。她昨夜入了京,恰巧被我手下碰上,眼下不平,我暂且先替你安置下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大人。”沈度知他这一句“恰巧”内里的深意,却并不揭穿,也算是间接承认了他话中之意。 “退之,我不知你这次保宋家是为着那位文嘉县主还是原谅了定阳王,又或者有别的什么打算。” 沈度再望了一眼那枝梅,随口道:“报她当日一命之恩罢了。” “一命之恩?”褚彧明冷笑了声,“那时你手里还有多少人马尚未调动?和陛下串通着演场戏,骗骗她那种闺中人便罢,还敢拿来骗我?” 沈度转头看他,“大人在北衙的眼线可真不少,竟连如此隐秘之事也知。” 褚彧明并不辩解,只是问:“其实我倒是好奇,若当日她当真自愿随晋王走,你会当场取她性命么?” 沈度沉默了会儿,道:“会。” 末了,又补了一句:“但她还不至于蠢到这地步。况且,我提前告诫过她,宋珏已在刑部。” “你既早把人家路都堵死了,又何苦诈人家?还是说,你其实也拿不准,怕她做傻事,这才一边提前告诫,一边又存了心试探?” “大人好奇心甚重。” 褚彧明低笑,“你母亲既不在了,我少不得要为你操心几分。” 听他提起已故之人,沈度也没了隐瞒的心思,接他的话道:“万一呢?若定阳王和晋王当真勾结,而她当真知情呢?诈她一遭又何妨?” “说定阳王会反,除了咱们的疑心病陛下和北衙那帮没脑子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蛮子,还有谁会信?你自己信么?左右不过是各路人马借着这事打自己的小算盘罢了。” 沈度摇头,“那周林佐为何又放着好好的大将军不当,反而临阵倒戈?说得清么?” “谁知道呢。”褚彧明凝神细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褪去,“也罢,你总有你的一套说辞。总之,你所思所为,我皆不认同,但看在同你母亲的旧交上,”他看着沈度那同他母亲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声音忽地也温柔了几分,“我还是得提醒你这后生一句,经过此次,司礼监和东宫那可都将你视作眼中钉了,万事小心。” “无妨。”沈度忽地笑了,“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入这搅弄风云的局?” 他话音刚落,宫钟忽地敲响,延和二十八年如期而至,新岁始。 第22章 水榭边上一枝杏花开得正盛,被春水一映,越发娇妍。 宋珩仰躺在太师椅中,瞧那枝花儿入了神,蓦然想起那句“梅花已谢杏花新”来,心里涌起一阵烦躁。他将小厮才刚替他盖上的毯子一掀,起身往水榭外走去。 一旁伺候的小厮双瑞瞧见,忙迎上来,“小公子这是又要做什么去?” 宋珩将大氅一拎,几步走出水榭去,“去瞧瞧我姐。” “诶诶诶,珩哥儿您可饶了小的吧。”双瑞追上去,“这才二月间,还发着寒呢,您这一大早地起来就要来水榭旁边吹冷风不说,眼下还要去什么皇陵,您可顾惜着点您的身子吧。” 宋珩不耐烦地盯他一眼,“哪那么多话?去备马。” 双瑞犹豫,还要张嘴,宋珩却低声嘀咕了几句:“爹在北郡多有不便,大嫂眼看着有生产的征兆,大哥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除了我,也没人能去看看她了,这还是她第一次一个人过年关呢。” 双瑞有些不忍,却还是试探劝道:“可您伤还没好全,骑不得马,若是旧伤复发,小的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给世子砍的,珩哥儿您可饶小的一命吧,日后再去也不误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珩转头就走,“怕什么?嫂嫂这几日身子不适,大哥告假陪了好几日了,哪还有心思管我?去备马。” 双瑞犹犹豫豫地应下了,刚走出去两步,听到身后传来声呵斥:“回来。” 他一转身,瞧见是宋珏,立马请罪,宋珩瞧见他哥的唇微微张了张,抢先一步道:“是我非要去,大哥不必迁怒下边的人。” “伺候不好主子,哪有那么多理由?”宋珏瞥了他一眼,话却是对双瑞说的,“北衙的行头领回来了,去我书房取过来,一会儿送小公子去当值。” 双瑞忙领命去了,剩下宋珩嗫嚅,“大哥怎如此焦急?上头尚且没催促,大哥倒是急急忙忙要将我推出去了。” “圣谕既然让你去北衙,岂是可以随意拖延的?你若再不去,到时候又得被扣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宋珏叹了口气,又看向他,“这都养了两月余了,还没好全?” 宋珩垂首,“没大碍了。” 见他没说话,宋珩向他告辞,“那我回去换身衣裳,大哥好好照顾嫂子,不必挂心我这头的事。” 宋珩走出去几步,宋珏叫住他:“我托人打过招呼,派你去个清闲的地方,方便你养伤,你可别再闹事了,弄得一身伤。” 不提这事便罢,一提这事,宋珩心中那股无名火又蹿了出来,却又不敢同他争论,忿忿不平,“哪里是我惹事了?还不是那长平郡主刁蛮得紧,就差没吃人了。” “人也亲自去请了太医院院判过来给你看病,宫里多少娘娘都请不动院判。”宋珏走过去几步,拍了拍他的肩,“端王那是什么身份?你虽受了委屈,但也别让爹难做。” “嗯。”宋珩低声应下,“我知道了,大哥且去瞧瞧嫂子,嫂子要紧,不必在我这儿费心。” 宋珏这才又拍了拍他的肩,往他自己住的别院去了。 宋珩在原地立了好一会儿,直到双瑞叫人过来找,这才将手里那件大氅往来人怀里一扔,往自己院中去了。 他换了北衙的行头,怎么看怎么难受,将腰间佩刀一扔,“不去了不去了,什么鸟不拉屎的地儿,也敢劳小爷去给他当差。” 双瑞叹了口气,拖长了声音唤:“珩哥儿。” “行了行了。”宋珩认命地接过他递过来的佩刀,“双瑞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连主子的毛病都敢挑。” “珩哥儿待人宽厚,小的虽才入府几个月,但日日伺候在跟前,知您脾气,才敢这般。” 宋珩摇头,“这嘴还真是了不得,有几分我姐的功力。” 双瑞头疼,定阳王当年辞官之时打定了不再返京的主意,将仆役一并带回了陪都,御赐的府邸也就自此空置,只留了些下人做日常洒扫的活计。这次归京,府上无人可用,因着上次许林的缘故,宋珏这个世子亲自出面把关,挑选了一批下人入府。他便是在两月前被宋珏亲自放进府的,说他精干,办事利落又细心,来伺候宋珩再好不过。 他断断没想到,同一个王府教导出来的,兄弟二人的性子却差了许多,宋珩还真是应了帝京之中那句纨绔之名,但两月相处下来,却也知宋珩待人温厚,虽然行事不如他大哥体面,却有个好性子,平素也还算听得进劝。独独一念叨上他这个姐姐,便只有宋珏才能将他脾气压下来。他如今一听到宋珩念叨,便开始头疼。 宋珩还要再说什么,双瑞已催促了起来,“珩哥儿快些,第一日去,也得给人些面子。” 宋珩于是无精打采地到了北衙,双瑞想着自己主子伤还未好全,要跟着进去,宋珩却伸手拦住了他,“送也送到了,够回去向大哥复命的了,你回去罢,哪有当值还带着随从的。” 他话中带理,双瑞略一琢磨,向他行了个礼,回了府。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珩这才抬头望了眼头上北衙的牌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有雨水冲刷留下的斑驳痕迹。他径直入了记档房,那里头闲闲散散地坐着几个人,见他进来,停了手下的动作去看他。 宋珩环视了一眼屋内,向当中座上那人走去,那人忙坐正了,“原来是定阳王府的小公子,上头特地打过招呼,您身上有伤,多休息些时日也无妨。” 宋珩看了眼他的服制,见他官阶大,同他行了半礼,“公务在身,不敢放肆。” 那人见他如此说,起身走向右侧,宋珩望过去,墙壁上分门别类地挂着北衙十卫此刻未当值之人的腰牌,那人走到最右侧,宋珩看了眼墙上的字——第十卫,金吾卫,掌帝京巡防。 那人取了块牌子递给他,“日后当值告假,都需到此处禀明。” 宋珩素来自由惯了,听他如此说,随口问:“若是当值之人都需到此处,大人差事岂不太繁杂了些?这些事情也着实繁琐。” 那人脸色微变,道:“北衙数百余年规矩,校尉大人既今日领了北衙的牌子,就当守北衙的规矩。” 宋珩微微行了个礼,退出门去,这才去瞧他的牌子——金吾卫,守城司,城门校尉。 宋珩没忍住嗤笑出声,方才他大哥说给他找了个清闲的活计,毕竟当日上头金口一开,只说让他来北衙,但也没说具体去哪儿,这些事情自然还有操作余地,他也不觉奇怪。只是这守城司,帝京太平,下头军士当值时间长,顶头校尉却只需要每日到城门巡视几次即可,可真是北衙为数不多的真闲职了。 宋珩将那牌子往腰间一挂,将双瑞的苦口婆心忘到了八百里开外,纵马向外城去。 他甫一登上城门,就见着城墙边上那人极为眼熟,他走上去,乐呵呵冲那人问好:“周大人,平调呢?” 周谨看过来,低头扫了眼他腰间的牌子,笑道:“是啊,不过好歹算是你上级。” 宋珩见他右手掌在刀柄上,忽地笑了,“中郎将大人还怕下官对你不利不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周谨不欲与他多费口舌,只想去看看是哪个傻子把他放进此处,于是转身就走,宋珩却忽地出了声:“慢着。” 周谨住了脚。 宋珩的刀已出了鞘。 寒光方才一闪,周谨手扶刀柄,却只是往后疾退了两步,避开了刀锋,“宋珩,当值期间,岂容你放肆?” 宋珩的刀追至他身前,“君子报仇,岂叫放肆?当日大人可差点让我丢了一条命。” “怎么?大人办事不利,被那阉狗挪出了捕狱司,跑来守城门?”宋珩刀再刺,“那我是不是还得感谢大人替我留了条命?” 周谨退无可退,寒刀出鞘,迎上宋珩的刀锋,他声音不大,“宋珩,我不想同你争斗,城门处也不是你我了私怨的地方,这是违军纪,上头便是要扒了我俩的皮也无不可。” “我可不怕什么扒皮。”宋珩半点不肯收手,招招狠厉,周谨却只能保持守势,“我可得好好感谢记档房,我大哥不过托人向他们要个闲职,他们倒好,知我们有过节,倒让我来这儿,是想让我不好过还是想让大人难堪?” 周谨忽地将他的刀格挡住,迫得宋珩往后疾退了几步,后背贴上了墙壁,周谨刀架在他身前,“宋珩,就你这点功夫,根本不是我对手,别自取其辱。你若要我难堪,还得回去再修炼上几年。” 宋珩手微扬,竟然还要动手,周谨猛地将刀迫近一步,“当日之事,我向你赔个不是。” 周谨撤了刀,宋珩冷笑出声:“要赔不是,好歹得有点诚意吧,周大人。” “你要怎么?” 宋珩环视了一圈,方才他俩打斗,守城的军士已经围过来一圈,此番被他一盯,赶紧归了位,他这才道:“不过是些皮肉伤,不必还给你。”他顿了顿,低笑出声,“我最痛恨的便是趋炎附势之人,唱支曲儿来听听,以后断不为难你。” 周谨脸色变了几变,宋珩却很好兴致地转身坐上了城墙上的垛子,将腰间的玉穗捏在手间把玩。 周谨半天不作声,宋珩低头去看他,却将这玉穗的形状完完整整地收入了眼中,那是宋宜去岁里亲手为他做的,说是为他贺生辰。明明他们生辰在同一日,她却永远只记得他。 他忽地有些失了兴致,收了刀,从垛子上跳下来,往城墙下走去。 周谨望向他的背影,心内几番滋味滚过,却只喝了周遭还在看热闹的禁军一声。 他方才喝完,便听到一声声响,他一转头,瞧见宋珩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尔后顺着阶梯跌了下去。 第23章 宋珩这一跌,不仅将自个儿重新跌回了病榻之上,更是将他同周谨在当值期间内讧之事送上了宣室殿。 折子是沈度上的,参的便是这首日上任的城门校尉目无尊上,无视军纪。 孟添益白日里阅过,见是参宋家的,乐呵呵地将折子递了上去。夜半难眠的燕帝见了这折子,不自觉地笑出了声,朝伺候在一旁的潘成道:“你瞧,这个沈度当真有点意思。” 燕帝亲手递过来的折子,潘成不敢不接,阅过之后再回他的话:“御史大人别出心裁,这夹缝中还藏着一句话呢,陛下您瞧。” 燕帝接过,字迹潦草,似是百无聊赖之际随手写下的几个小字,“一月不参。” 那后半句是什么,燕帝自是知道的,御史一月不上疏弹人,即行革职,这是他当年亲口立下的规矩。当日规矩初立,闲散惯了的御史们不敢得罪权贵,又不得不按规矩上疏,整日里怨声载道,察院私下里就流传开了这么一句“一月不参,滚蛋回家”的粗鄙之语。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16节 如今十四年过去,察院风光日盛,御史们也习惯了这差事,一直遵规守矩,如今倒出了个敢在折子里抱怨这规矩的人。燕帝却没生气,反而乐得连折子都没拿稳,那折子倏地落了地,“胆子不小,敢说朕的不是。” “沈度脑子灵光,上次他冒险替宋家出头,自是怕朕忌惮他与定阳王结党,于是参了宋珩这一本……” 燕帝看向潘成,潘成试探着接过话:“可又怕陛下觉得太过刻意,于是又故意装作无心写了这么一句?” “你能想到这个程度,他自然也能想到,不会如此犯蠢。”燕帝沉思了会儿,“他是想告诉朕,他就事议事,无旁的心思。” 潘成似是懂了,颔首称是。 燕帝目光落在地上那本折子上,许久才出声,问:“潘成,你说,这沈度同定阳王,到底有何干系?” “回陛下……”潘成嗫嚅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道,“如今北郡捷报频传,足见定阳王忠心,陛下宽心。” 燕帝还要说什么,却听外间通传说贵妃到了,于是转头去看潘成,潘成只好垂了头,“陛下这几日又睡不安稳,老奴自作主张向娘娘传了个话。” 燕帝摆手,“罢了,要不是知道你的性子,也不会纵你如此行事。传吧。” 贵妃进殿,向燕帝见过礼,见着地上的折子,弯腰将它捡了起来,顺带觑了一眼,将折子关上,双手捧回案上。 燕帝却知她已经看见了,于是问:“这事贵妃觉得当不当罚?” “芝麻小事,不必陛下上心,下面人自会处置。”文缨绕至他身后,替他揉起了肩。 贵妃身上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燕帝闭了眼,深深吸了口气,半晌,才道:“可有人想让朕看见这折子。” “定阳王捷报频传,陛下断不会在此刻寒了功臣家眷的心。”贵妃声音压低,顺着他的心思道,“况且宋家那孩子当日也没闹出大乱,不过是受了委屈,心有不忿,陛下不必苛责。” 燕帝侧了侧头,眼光扫过贵妃妆容精致的脸,文缨却似不察,接着道:“近日里宫人口口相传,都说长平跋扈,当日那一剑差点要了宋家那小子的命。如今已过去两月有余,不过是随意同禁军过了几招,竟然就旧伤复发,重新躺回病榻了。” “什么意思?”燕帝明知故问。 文缨乐得同他做戏,低声道:“人都说啊,定阳王护子心切,日后若是大获全胜归京,定然不会饶了长平。两王相斗,帝京不平。” 燕帝将贵妃方才捡起来的折子递给潘成,“烧了。按规制给定阳王府赐些厚礼下去。” 潘成应下,又听燕帝吩咐:“给端王传个话,让长平亲自上门去赔个不是。” 潘成出了殿,燕帝将贵妃拉入怀中,掐上她的脸颊。美人经了岁月,却并不色衰,燕帝改捏为抚,“当日朕的确是想让他们吃些苦头,否则显不出君臣尊卑,但确实没想到长平这丫头行事如此莽撞。” “好好宽抚便是,定阳王明事理,不会将此事记恨在陛下头上。” 燕帝抚在贵妃脸上的手停了下来,语速也慢了下来,“那小子同文嘉关系倒是亲厚。” 文缨低声接道:“臣妾今日不适,传来的太医偶然提起,前几日去过一趟定阳王府,世子夫人临盆在即,又因当日在北衙受了寒,有小产之兆。” “不过十几日功夫,怎会影响到胎儿?”燕帝不解。 文缨耐着性子解释:“陛下不知孕中女子金贵。身子再弱些的,孩子保不住也不是不可能。” 燕帝吩咐下去:“当日为你接生的太医是哪位?叫去府上住着,好生照看着。” “陛下厚爱,定阳王府阖府上下定会感激不尽。” 贵妃起了身,亲自去替燕帝斟了杯茶,燕帝问:“还有话说?” 贵妃方才张了唇,燕帝却已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文缨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落,忙推辞道:“陛下,这不合规矩。” “朕便是规矩,谁敢说朕不是?”燕帝入了内殿,将人往龙床上一摔,哪里还管此等小事。 帝王年纪虽已大了,却不肯在此事上认输,折腾了人半宿,才将人揽进怀里,“方才想说什么?” 文缨面上透着几分潮红,忍着身上的酸软,将头埋进他胸膛,低声道:“陛下先免臣妾的罪,臣妾才敢说。” “你这时候说这些话,朕能拿你怎么办?”燕帝伸手圈住她,低头吻她的耳边,“说吧。” “臣妾想,陛下还是让文嘉早日回府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燕帝停了动作,半晌才道:“朕也不是真的要罚她,这丫头从小机灵,太后喜欢,朕看着也舒心。” “臣妾知道,陛下不过是借对文嘉的惩罚告诫定阳王罢了。”文缨将脑袋再埋深一点,说话嗡嗡的,“可定阳王眼下频频告捷,不日将班师回朝,陛下该罚的已罚了,也该消消气了。” 燕帝未出声,文缨继续道:“定阳王这人长情,多年未曾续弦,从前府上的事情全仗着下人管着。好不容易等到府上世子成了亲,国子监祭酒家那位千金也不缺当家主母风范,却又长年陪着夫婿在外。如今阖府归了京,下人却全是刚入的府,偌大一个王府,事情那么多,哪能不出错?总得有个能主内院事的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也罢,让文嘉回来陪陪那小子,也算是安抚了。”燕帝手往下伸,“之后孩子满月,宴请百官,定阳王不在,朕自得替他风光大办,也需有个人出来主持局面。” 贵妃受了痒,身子不安分地往床边挪,燕帝一把将人捞了回来,两人又纠缠在了一块儿。 燕帝夜里心满意足,晨起也没忘了昨夜应下的事,下了旨召宋宜回府。 旨意去得快,宋宜回来得也快,日暮时分,马车已从角门入了定阳王府。 宋珏候在此处等她,小厮方才把墩子放下,他已走近了两步,伸出左臂。刚从帘子里钻出来的宋宜一愣,好一会儿才将右手伸了出来,搭在他小臂上,下了马车。 她鼻尖忽地有些发酸,问:“大哥伤可好全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晚北衙一见,他们二人已经两月有余未曾见过,宋珏微微垂眼,道:“无碍。” 宋宜点点头,又问:“嫂嫂呢?” “胎象不太稳,不过圣上恩典,令太医住到府上来了。” 宋宜每每发问,宋珏简短答过几字便罢,似是不愿多讲。穿过垂花门,宋珏道:“不过阿弟不太好,你去瞧瞧他。” “怎么了?” “你这次能提前回来,也全是因了他。”宋珏冲她摆手,不愿再说,“你去看看他罢。” 宋宜同他分了路,脚步不自觉地快了几分,这是她生活了十来年的居所,她自是熟悉,只是她身后跟的丫鬟却是当日直接从宫里带出来的,不熟悉环境,只得迈大了步子才追得上她。 她到时,宋珩房门大敞,她还未走近便听见他的声音:“我说要吹风就是要吹风,怎地,你想把我闷死在这屋里不成?” 双瑞捧了药碗上前,“珩哥儿,不是小的多嘴,若不是您当日不听劝告非要纵马,还同北衙那位周大人动了手,哪里会旧伤复发,需要闷在这屋中这么久?” 宋宜听得这话,自然知道那位周大人是谁,算是明白了来龙去脉,微微摇了摇头。 双瑞将他扶起靠在床头,喂了勺药,“珩哥儿,白日里长平郡主也亲自来道过歉了,这是上头天大的恩典了,您且消消气,横竖把药喝了吧,这门小的不关就是了。” 宋珩听他这话,忽地福至心灵,往门口看了一眼,便瞧见了宋宜。 宋宜身子娇小,掩在斗篷底下,更显出一种羸弱感。宋珩看愣了,半晌也不知出声,最后含在口中的药勺掉了下来,他才问双瑞:“我不是在做梦吧?” 宋宜走了进来,将斗篷取下,递给刚追过来的丫鬟,这才走到床边,自然而然地接过双瑞手里的药碗,又将药勺拾起来,递还给他,“去换了来。” 双瑞听宋珩唤一声“姐”,这才回过神来,明白眼前这人便是宋珩日日念叨的那位文嘉县主,忙行了礼,唤人来替宋珩换下了方才被药勺弄脏的被子,这才亲自去重新取了勺子过来。 宋宜接过,再自然不过地舀了勺药去喂宋珩。 双瑞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平素好说歹说才肯喝一两口药的爷乖乖将药喝了个见底,悄悄退了出去,虚掩上了门。 宋宜微嗔:“怎又如此莽撞?若是爹在,又少不了一顿板子。” 宋珩噘嘴:“他这不是不在嘛。” 宋宜摇了摇头,“你这性子,早晚得吃大亏,收敛点吧,算姐求你。方才大哥连一句都不想多提起你。” 宋珩颇有些不好意思,侧头抓了抓耳朵,“大哥前几日才告诫过我,我没长记性,他自然生气,姐去替我说说情罢。” 宋宜微微叹了口气,“明日我去替你说说,大哥最近烦心事想来也多,你既怕他,就别再生事惹他。” 她替他掖了掖被子,起身将药碗放回案上,目光无意中落在了一旁躺着的玉镯上,镯子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眼睛亮了下,问:“娘这镯子,你从何处寻回的?” 宋珩抬眼瞧她,“沈度派人送来的。” 宋宜失了神,想起那日方出陪都地界,他曾在漫天飞雪里劝过她,尚未到绝境,不必寻故人之物以求安慰。 可如今,风波过后,他反倒将这镯子送了回来。 她听宋珩接道:“他说当日曾有人向他讨要过这只镯子。” 第24章 宋宜是在春分时节回的府,回府不过六七日,饶是太医领了圣意悉心照料,梅姝懿却仍是在二月底早早产下一子,好在母子平安,阖府上下见了新生曙光,一扫阴霾。 梅姝懿在月子中,宋宜不便日日见她,自己也插不上手,只好托了婆子悉心照料。宋珏日日陪着,宋珩又还在病榻上将养着,预备宴请百官的大事则交给了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日日忙得脚不沾地,要紧的事却没忘。 寒食那日,她寅时便起了身,她不愿用从宫里带出来的宫娥,于是重新选了几个机灵点的丫鬟,灵芝不在,她也不喜不熟的人伺候在外间,丫鬟只好一律候在旁的居室。 隔壁屋里的婢子瞧见她房里点了灯,麻溜起身赶过来时,她已随意绾了个素髻,从妆奁中取出一支木簪,斜斜插入髻中。 侍女端水给她净了面,宋宜未施粉黛,穿得也素净,吩咐她备了身新衣裳带上,从角门悄悄出了府。 城门方才打开,这辆不起眼的马车已迅疾出了城。马车经官道驶入山道,宋宜掩下不适,掀起帘子往外望。并不是想象中的山峦叠翠,入目只是一片荒凉的小土坡,上边杂草丛生,间或黄土。 一旁的丫鬟瞧着,递给她一个小手炉,“县主体寒,虽入了春,也将息着身子。” 宋宜却未接,只是淡淡道:“无妨。” 马车停靠在山脚下,宋宜不叫丫鬟跟着,只吩咐车夫将马车赶走,一个时辰后再回此地接她。 她一人爬上了这小土坡北面,这是帝京外的乱葬岗,遍地怨魂,寒气侵体,生灵勿入。 水南山北谓之阴,这是天威,纵是死,那也是永世不得见光。 山间起了风,她将斗篷裹紧了些,从上往下看那个大土坑。 上边零零星星地盖着些薄土,天虽还发着寒,却仍能闻到那股幽幽的腐味。宋宜忍下不适,去寻新迹,土坑边沿隐隐染着新血。 她从怀中取出一朵素花,别在发间,对着那堆被黄土虚掩着的新骨缓缓跪了下去。 那其中的某一具尸骨,是她的舅舅。 晋王被俘,天子震怒,晋州府从上至下,从晋王至八品小官,连同亲眷,无一例外,处以极刑,残破尸身被扔入乱葬岗。 死后被扔入乱葬岗的大逆不道之人,不许亲友祭拜,更不许亲人敛尸。 宋宜来时,并不敢带祭拜之物,她只得对着那小土坑,缓缓磕了个响头。 定阳王与晋王素来不大亲近,这在朝中不是秘辛。她母亲尚在时,宋嘉平尚会顾念妻子的心思,但等故人离去,他便彻底同晋州府斩断了这层联系。 宋宜仔细想了想,她上次见她这位舅舅,大抵在七年前。 母亲带她回晋州府探亲,晋王留了长须,见了她,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她被胡子扎得疼,转头向娘亲求救,晋王却不肯放她下来,反倒是故意拿胡茬扎她脸,还乐呵呵地笑:“咱们宜丫头真是越来越像个小美人了。” 那般可亲的舅舅,后来也成了那个会拿她命要挟她爹的人。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17节 而她再和善不过的爹爹,终究是亲手将爱妻的兄长送上了断头台。 宋宜有一瞬的失神,她想,到底为何成了今日这般局面? 她起了身,拍了拍膝上的黄土,转身往回走。她方转身,小土坡后转过来一人,那人不妨有人在此,避之不及,群青色的袍子便撞入了她的眼帘。 她抬眼,是沈度。 他未像往日一般着深青色朝服,一件群青色的祥云纹袍子将他整个人衬得又挺拔了几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着常服的他,她愣了愣,想要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她微微屈了膝,向他稍行了半礼,“大人别来无恙?” 宋宜今日着茶白衫子,外罩一件同色斗篷,未施粉黛的脸隐在斗篷风帽之下,显出几分病态的煞白来。 沈度目光落在她膝上,那里黄土未净,他复又看向她的脸,半晌,轻声道:“无恙。” 宋宜颔首,“既如此,大人珍重,文嘉就先行一步了。” 宋宜朝他走近几步,想从他身侧绕过,沈度却道:“县主聪慧,不该在此刻为如此大不韪之事。” “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方能不愧为人。”宋宜低声道,“还望大人高抬贵手,饶过文嘉这一次。文嘉不敢不臣,可也不敢愧对已故之母。” 沈度往前走了两步,停在她身前一步之外,他垂眼看她,忽地伸手将她发间那朵素花取了下来,“宋宜,我记得你上次告诉过我,不敢再犯。” 宋宜被他这唐突之举吓到,往后退开一步,心也微微跳快了几分,她平复下心情,镇静道:“大人如今礼数越发不周全了。” 沈度将那朵花捻碎了,花瓣碎屑自他指间簌簌而下,他看向身前丈余深坑,那里尸骨重叠,枯骨之上添白骨,白骨之上再添新血,他似是不忍,微微闭了眼,沉声道:“宋宜,若今日撞见你的,是宫里的人呢?” 宫里的人,自然不是东宫便是宣室殿那位,无一好惹。 宋宜微微张了张唇,强行辩解道:“宫中之人无事怎会来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县主是又忘了许林了?”沈度唇边带些许笑意,似是故意要看她难堪,“当日下官已告知过县主,定阳王府一日不倒,四周的眼线便一日不会少。” 宋宜心下悔恨自己大意,只道是宋珏亲自把关,府上之人应当无需忧心,却忘了府外何处不可藏奸,嘴上却还强自犟着:“如此说来,大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难不成也是其中之一?” 她目光扫过他眉眼,他眼角微微上翘,从前竟没注意到,居然是双桃花眼。 她突然不想再去追究他出现在此地的缘由,提脚欲走,却听到沈度答了她方才的问话:“和同僚出城踏青,在山脚偶见定阳王府的车马。” 她今日所乘马车再朴素不过,若非盘问,断查不出其中干系。她心下明白他必是在随口打诳语,想问个究竟,沈度已先出了声:“于是上来看看,县主是不是又在自寻死路。” 他这话说得有几分打趣的意味,可偏偏语气却十分认真。 宋宜略一犹疑,实在生不出和他开玩笑的心思,也不想揭穿他的谎言,于是坦然道:“人之常情,大人高抬贵手。” 她说完就走,连礼数也顾不得,从他身侧径直绕了过去,又听到那人唤她:“宋宜。” 她顿住脚步,那人似是转了身,连声音都近了几分,他道:“你今日不来,对不起你母亲。可你今日来了,又对得起你尚在北郡的父亲吗?以命搏来的万千战功,抵不过上面一句不信,王爷孤身一人,要护阖府周全,实数不易。令堂泉下有知,定不会怪罪王爷。” “你同宋珩,都勿要再任性了。” 他这话似兄长谆谆教诲,宋宜鼻尖微微发酸,转身冲他福了福,“谢大人挂怀,文嘉谨记在心。日后……若是再犯,大人不必留情。” 沈度低笑出声:“御史只管纠察百官,县主若未涉案,也轮不到下官留情与否。” “宋宜,人这一生,得往前看。”沈度冲她做了个“请”的手势,“清晨寒凉,县主身子虚,还请早日回府罢。” 宋宜应下,转身往回走,走出去不过两步,她听到沈度的声音:“那晚在北衙,下官出言不逊,还请县主勿怪。” “大人是为文嘉好,若圣上知道定阳王府与东宫私下有染,当日不定怎么收场呢。”宋宜低低一笑,笑声穿过山间晨雾,尾音亦微微上扬了几分,送入他耳中,惹得他心有几分痒,“当日是文嘉愚钝,错怪了大人。” 宋宜转了今日第二次身,冲他行了个大礼,“大人当日舍命相助,于定阳王府,深恩难报。宋宜代阖府上下,谢过大人。” 她说完不再停留,径直往来路走去。沈度注视着她的背影,纵然在春日里还裹着厚厚的斗篷,但身形终究是娇小的。隔着远远望去,小小一只,像极了一只雀儿,欢欣时啄上旁人两口取乐,只可惜是养在笼子里的,不开心时,只能蜷起身子,躲在角落里独自发闷。 他再一望,那抹茶白色的身影已消失在了土坡之后。 土坡之上,枯草未腐,新叶已生,其色青青。 他这才望向那荒凉破败的小土坑,其上虚掩的黄土掩住了视线,枯骨千百具,十四年前的尸骨又能去何处寻? 他虽替亡父修了座衣冠冢,但入京之后,还是习惯在寒食之日来到此处,尝一遍当日凄凉。 他在土坡旁立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折返。马儿疾驰,驶出去几里路,远远看见候在路旁的车马。 宋宜从马车上下来,已经换了身衣裳,想来是府上才添新丁,怕将晦气带回府上。 沈度吁了马,宋宜立在马下,仰头望他,“方才忘记同大人道个谢,故在此处候着大人。那只镯子乃家母旧物,意义不同,大人手下留情,定是要当面向大人道个谢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旧物?”沈度未下马,咂摸着这词,忽然问,“那日在县主房中搜出的半枚碎玉,县主也称是令堂旧物,怎不见县主亲自来讨要一番?” 宋宜微怔,自她记事起,那碎玉便伴在她身侧,她明知那是宋嘉平给她的物什,而非她母亲之物,那日却不知为何随口撒了这么一个谎。但到底不知此物有何珍惜之处,后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身陷囹圄脱不得身,早将此事忘了个干净。 此番听沈度如此发问,她一时之间竟找不到话答,她抿了抿唇,终于找到个理由搪塞,沈度却先一步开了口:“县主既然只讨过这镯子,下官自然也只需归还此物。至于他物,圣上新的赏赐已下,定阳王府不缺金玉,县主不必挂怀。” 这般好意令宋宜很是受用,宋宜微微屈了膝,仰面朝他绽开一个笑容,“三月廿八,定阳王府宴请百官,还请大人务必赏脸一顾。” 沈度同她拱了拱手,“自然。” 沈度打马去了,宋宜立在原地许久未动,摊开手来,掌间是方才被他捻碎的那朵花的碎屑。 山间起了风,那碎屑被风吹散,宋宜伸手去抓,未能抓住分毫。 第25章 三月廿八,桃花方谢,玉兰初绽。 宋宜院中寅时点卯,清点人事器具。暮春时分,宋宜终于换下了她常年护身的厚袄,披着件金丝绣纹单衣,倚在门边看下边人忙活。环佩叮当作响,她在这清脆的声响中,仰头望了一眼飞檐下那盏昏黄的灯笼。 长夜将尽,那盏灯也似要燃尽了。清晨薄雾浓重,风又发寒,烛火扑闪了几下,眼见着只剩灯芯一点红,扑腾几下之后,竟然又重新旺了起来。 贴身伺候的丫鬟传了水进来,宋宜兴致未尽,唤人添了灯油,这才返身坐回梳妆镜前。 前几日宫里头传出来消息,说是上头欲为定阳王府长这个脸,宫里也是要来人的。宋珏得了消息,专程过来打过招呼,今日必得事事隆重,不能失了体面。 丫鬟如此想着,等宋宜净了面,挑了最正气的胭脂,拿银簪子挑了些出来,欲替她搽上。 宋宜伸手阻了她,亲自挑出来一盒其他的,暗香淡淡,极衬她肤色。 宋宜平素妆容简单,今日却亲自取了花钿贴在额间,点染了口脂,还特地插了支金步摇。丫鬟不敢再替她装扮,只好从铜镜中悄悄看她,由衷夸了句:“这是哪家的仙子下了凡?” “瞧你这嘴,偷吃了小厨房的蜜?”宋宜今日似乎心情很好,同她打趣了句。 丫鬟得了定心丸,大了胆子道:“县主可别冤枉奴婢,不过县主今日可是又要令满城王孙公子倾倒了。” “满城王孙公子又同我有何干系?”宋宜起身净手,余光扫过铜镜中这张妆容精致的脸,嘴角微微抿出一个笑来,“惯叫他瞧见我的狼狈样,今日总不能再出错。” 这话丫鬟听不懂,自然接不上话,宋宜也不解释,换了身衣裳,到前厅忙起了正事。 午时宴客,巳时方到,已陆陆续续来了客。宋珏亲到门厅迎客,朝臣们的宴席设在四面厅,女眷的宴则设在花厅,女眷轿撵直接入府,停在一旁的轿厅,宋宜候在一旁,同来往的命妇问好。 端王似是过意不去,今日亲带了厚礼来贺,还带了长平再次登门致歉。刘盈在花厅寻了一遭,又到院中溜了一圈,没见着那病秧子,拉了下人一问也说没见过,只好过来找宋宜,问:“宋珩呢?” 宋宜指了指他住的院落,又道:“别去。他若是个知礼数的,今日合该到前厅来,断没有让客人去寻他的道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刘盈嗤笑了声,“就他。” 宋宜还要回话,小厮急急忙忙过来,冲她禀道:“东宫亲至,想要见见县主,世子请县主即刻去趟门厅。” 宋宜冲刘盈致以抱歉一笑,随小厮穿游廊往门厅去,心思却已到了八丈开外。 那夜之后,东宫亦被宣室殿那位狠狠敲了记警钟,这几月来很是低调,日常难得露脸。当日东宫欲亡宋家的心思再明显不过,如今那位说是要为定阳王府长脸,却派了东宫前来,存的是什么心思,她一时琢磨不透,但面子上的功夫终究要做足,不能怠慢。 她往前厅的这空当,沈度也到了王府大门外,恰巧遇上同样姗姗来迟的褚彧明。他身后随从捧着厚礼,挡住了脸,沈度总觉得哪里奇怪,却又说不上来,连看了好几眼,又没看出来什么异样,只得作罢。 褚彧明声音压得低:“北郡告捷,定阳王下月可就要返京了。” 沈度矮他一级阶梯,跟在他身后入府,只“嗯”了声,未作表示。 褚彧明回头看他,“退之,我是过来人,你别步我的后尘,省得后悔一生。怜取眼前人,那丫头是个妙人。” 沈度抬眼看他一眼,“眼下暂且没这等心思。” “两不耽误。东宫如今谨慎得很,你暂且寻不着他什么错处,反正也是闲着,不如趁机把这事了了。”褚彧明垂眼看他,意味深长道,“当日你用来迫东宫收手的那些东西,若是时机掐得好,易储也不是不可能。你花了多少工夫和心血才能得来这些东西,这般轻易就拿了出来。你小子,敢扪心自问,你当真没半点心思么?” 沈度摇头。 “你若要成大事,少不了等上三五年,那丫头可等不了这么久。更何况,你若当真同那丫头有缘,定阳王府还是一大助力。左右当日定阳王也未对不起你沈家,还救了你这后生一命。”褚彧明摇摇头,往前走了几步,“再说,你也别诳我,情之一字,可半点不由人。我是过来人,你瞒不了我。” “堂堂首辅大人竟然喜欢做媒,下官失敬。” 褚彧明“嗨”了声,“你这小子,你如今呛我,日后自有你后悔的时候。我现在就想啊,当年你娘若跟了我,也不至于落了这么个结局。我这一生作孽太多,怎么说也得替你娘把你的大事料理好喽,下辈子才有颜面再见她。” 这话沈度已听了不下数百遍,实在懒得搭理他,在背后默默朝他翻了个白眼。 王府下人迎上来,引他们去前厅,褚彧明噤了声。刚穿过垂花门,他顿住脚步,下巴微微抬了抬,指向前方,“你不着急,有人可比你着急。” 沈度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宋宜和刘昶正在亭中,宋宜躬身,亲自为刘昶点茶。 刘昶掀袍在石凳上落座,宋宜执壶,替他斟了杯茶。 褚彧明往前走了两步,同王府小厮吩咐了几句,那小厮行了个礼告了退,他也停在了廊柱后方。他为尊长,他不走,沈度只得停在他身后候着,同这位为老不尊的首辅大人,一并做这难登大雅之堂的偷听墙角之事。 凉亭掩在廊柱后方,亭中二人的谈话清晰可闻。 刘昶客气道:“王爷不日将班师回朝,提前贺喜县主了。” 接着便是宋宜那惯常冷冷清清的声音:“谢殿下挂怀。” 刘昶知她的性子,亲自替她也斟了杯茶,“还在怪孤?” “不敢。”宋宜双手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杯,稳稳放上桌沿,并不肯赏脸喝上一口。 “文嘉,”刘昶的语调带了几分无奈,低低拖长,“你知道孤的性子,你当日若肯对孤服个软,孤自会手下留情。” “殿下的意思是,等定阳王府满门被灭,殿下自会暗中将文嘉纳入东宫,改名换姓养作金丝雀,永世不得见光?”宋宜直视他,“可是,若非当日北衙留情,殿下今日,兴许已经见不到活着的文嘉了。” “孟添益提前打过招呼,北衙那帮人哪敢要你性命?”刘昶一时语塞,一口气将整杯热茶咽下,缓了好一会子,才道,“更何况,你若是当年肯对孤服个软,又怎会有今日北衙之事?” 宋宜没出声。 刘昶继续道:“文嘉,朝中三品大员以上,哪家的女儿有你这般任性?你嫁谁不是嫁,当年你如何也不肯松口,日后父皇金口一开,怎么着?你还不是得乖乖下嫁给那个草包。嫁他如何?嫁孤又如何?” 宋宜起了身,双手捧过那杯茶,举至胸前,又听他继续质问:“你当日宁肯去求一个御史,也不肯来求孤。文嘉,你素来好面子,怎地,为了保命也能落下这张脸?那你求谁不是求,如何不肯来求孤?” “殿下太过偏执,文嘉承受不起。”宋宜将那杯茶一饮而尽,茶杯轻轻放回桌上,“若是蒙受殿下喜爱,便得承受家破人亡之苦。这般喜爱,不要也罢。” “偏执的是你,文嘉。”刘昶低笑,“你若点了头,自能再保定阳王府数十年荣宠不衰。你爹护你到此地步,你呢?却不肯为宋家让步一分,你一个女人,何苦固执到如此地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殿下,”宋宜压低了声音,语气中的疏离更甚,“殿下伴君二十余年,不会不知陛下的性子。陛下他断不会允定阳王府与东宫有所牵连,否则当年也不会私底下为贵妃娘娘做了说客。还望殿下自重,有些话可不能乱讲。”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18节 刘昶碰着颗软硬不吃的石头,却拿她无法,只是道:“你若肯点头,孤自是要让母后去求一求父皇的。” “殿下志向高远,不会被此等小事困住。”宋宜转身欲走,刘昶伸手去拽她,宋宜受惊,猛地往后一退,撞上廊柱。 沈度无处藏身,尴尬地退后一步,向二人见了礼。他再回头一望,褚彧明早已不见踪影,他方才带的随从却还候在此处。 刘昶见是他,气不打一处来,从鼻腔中发出几个音节:“还真是巧啊,沈大人。” “定阳王府宴请百官,下官在此处并不稀奇,殿下勿怪。”沈度答完话,目光落在宋宜身上。她今日穿得单薄,九层叠翠衣掩不住盈盈一握的腰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见他看她,心下微恼,低头理了理裙裾,她今日本存了要出彩的心思,到底还是叫他撞见这般狼狈模样。但这懊恼并未持续多久,她目光无意中落在了他身后那人身上,那随从身形瘦削,端端正正跪在下首,双手捧着的礼盒高过头部,可那双手,宋宜再熟悉不过。 宋宜静了静心神,同刘昶行了个礼,恭谨道:“还请殿下在府中随意逛逛,马上开宴,事情繁杂,恕文嘉不能奉陪了。” 沈度在场,刘昶也不好强行留她,拂袖离去。 宋珏本在不远处招呼别的客人,一回头撞见这情形,知是他这妹子又惹恼了这位,递了她一记眼刀,宋宜冲他摊摊手示意爱莫能助,宋珏拿她无法,摇了摇头,亲自上前引了刘昶离开。 见他俩走远,宋宜微微闭了眼,用的是命令的语气:“沈度,你同我过来。” 第26章 宋宜先走一步,并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沈度低头去瞧那跪着的随从,心下明白过来,知是褚彧明搞的鬼,摇了摇头,跟了上去,那随从自也起身跟了上来。 宋宜将他领入宋嘉平平素会客的小厅,“嘭”地一声关了门。 沈度出声阻止:“县主,这不合规矩。” “规矩?”宋宜冷冷瞧他一眼,语气冰冷,“沈大人好大的规矩,倒在我面前玩起心计来了?” 宋宜目光冷冷扫过那位自始至终不肯露面的人,那人手一哆嗦,手中捧着的礼盒悉数落了地,她跪下去,向宋宜叩首,“县主消气,是奴婢回来了。” 宋宜默不作声地退开一步,没理会灵芝,反倒是怒气冲冲地看向沈度,“我当日方从北衙脱身,便立刻派了人去陪都寻我这丫鬟,却遍寻不获,不想是大人藏了起来。” 沈度被褚彧明这个便宜媒人摆了一道,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不知如何解释个中缘由,更无法将这位首辅大人同此事的关系抖露出来,只得打碎牙齿和血吞,拱手赔了个不是,“县主消气。” 宋宜见他并不解释,更是生气,质问道:“当日在陪都,大人一定要赶走灵芝,也是在同北衙做戏咯?” 沈度未答,灵芝跪在下首,不合时宜地嗡嗡应了声“是”。 沈度:“……” 宋宜垂眼瞧了一眼灵芝,吩咐道:“出去,把沈大人的礼送去账房。” 灵芝跟她十来年,知她正在气头上,半点不敢招惹她,此刻得了赦令,忙不迭爬起来,将散落一地的礼盒敛入怀中,冲沈度递了个同情的眼神,利索地出了门。 门阖上,沈度再去看宋宜,颇有几分心虚。他当日也并非存心要如此行事,不过偶然见她这丫鬟还算机灵,又一心为主,才存了将计就计让灵芝去打探点消息的心思。 宋宜今日妆容颇盛,与平素雅淡的她并不十分相同,他有几分失神。 他实在是不知,宋宜这莫名其妙发的哪门子火。他方才认出灵芝来的时候,本想着主仆情深,久别重逢,宋宜怕是会喜极而泣,没想到她的回应却是一腔怒火。 宋宜正恼他如此骗她,一转头见他竟然心不在焉,怒气更盛,却又无法同这榆木脑袋发气,自个儿憋了半晌,反倒是把自个儿憋笑了,“大人深藏不露,文嘉佩服。” 她这笑声脆生生的,如风送浮冰,击于春水。 沈度极少从她这儿听到这般笑声,被勾了几分心神,怕露了馅,干脆闭嘴未曾答话。 宋宜自己理清了思绪,“当日大人过府传旨,彼时我在恩平侯府上,贴身丫鬟自然也在,恩平侯夫人自然认得她。定阳王府出事,就地处置仆役,消息虽瞒得紧,但恩平侯府在陪都势力颇大,不会听不到风吹草动。若是日后宋家无事,便是做个顺水人情。若是当真有事,那兴许就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可拿捏的人证。这一本万利的买卖,恩平侯夫人但凡有点脑子,必然会买下我这丫鬟。” “四两拨千斤,小小一个丫鬟,也能成为迫东宫收手的助力。”沈度肩上不知何时落了些碎屑,宋宜想顺手替他掸落,方伸出手去,又觉失礼,只得讪讪将手收了回来,“大人心思缜密,又着实深沉,文嘉自愧不如。” 宋宜宽大的袖角不经意划过他脸侧,沈度被她这动作一惊,半晌才回过神,低首回了个礼,口中蹦出的字眼却是:“承让。” 宋宜一口气被噎住,被气得说不出话,须臾,终是没忍住嗤笑出声,“大人好口才。” 沈度却没再同她斗嘴,只是问:“县主如何得知当日东宫之事?” 宋宜默了默,望了一眼窗外,低声道:“刘昶自个儿告诉我的。这笔交易若当真被圣上知道,足够将大人送上死路,但也足够让他自己翻不了身,他自会瞒下此事,大人不必忧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颔首,“殿下对县主,到底不一般,此等把柄也并不瞒县主。” “不一般?他不过是觉着我威胁不到他。”宋宜似是觉得有些好笑,又懒得提那人,笑道,“罢了,不提他了。他惯是盼着我事事不好,好跪在他脚下求他的。” 沈度知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见她笑了,顺她意岔开话题,随口问了一句:“县主气消完了?” “哪这么容易?”宋宜这莫名其妙的怒火腾地又蹿了出来,“当日大人在沁园唱的这出戏,可让文嘉记恨了大人好些时日。” 沈度微微蹙了蹙眉,望了一眼门外的动静,知是要开宴了,略一思索,道:“前厅事忙,县主勿要在此处误了时辰。县主若是还生着气,日后下官再赔不是。” 宋宜看他一眼,见他神色颇为苦恼,忽地玩心大发,点了点头,“不必日后了,罚大人今日不得入席,就算赔不是了。” 沈度不料她竟然如此小孩脾性,在此等小事上较真,但见她难得如此展露笑颜,微微站正了身子,“既如此,县主去忙罢,下官在此罚站便是。等县主消了气,派人来知会一声即可。” 宋宜满意颔首,转身出了门。 宋宜这一去,竟然当真将他丢在了此地。沈度站了约摸两个时辰,外间闲谈声渐盛,知是宴散。 今上不喜朝臣结党,更从来不许皇子同朝臣私下有染,今日定阳王府领了宫中的意思风光大宴宾客,宫里头又派了东宫亲至,定阳王大捷的消息又在朝中不胫而走,这诸多事情串在一块,难免不让人多想。 朝臣顾忌着规矩,宴散便如鸟儿四散,但女眷不同,花厅的宴自是要续到夜间的,宋宜自然脱不得身。 沈度站到口干舌燥,百无聊赖,眼神不安分地将屋内扫视了一遍。宋嘉平长时间不在,这屋内没了人气,显得格外冷清。 他从撑开一条缝的窗户望出去,外头是一池浅浅春水。池边是海棠树,树下是宋嘉平为幼时宋宜设的秋千架与藤椅。 春水映着午后日光,微微晃眼。沈度微微垂下眼帘,回想起当年那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娃。 他第一次知道宋宜这人,便是在这池边。那一年,大抵是延和十三年,距今已然过去十五年了。彼时不过是知世叔家里新添了位小妹妹,父母带他前来拜贺,他与她并不算适龄,当日两家人都不曾有过这般心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想因了当年一场火场相救,兜兜转转十余年下来,竟生出了如今这般缘分。 他神思恍惚间,门被轻轻推开,宋宜提着食盒入内,见他站得端正,有些忍俊不禁,“大人还真是说一不二。” “县主之令,下官不敢不遵。” “过来吧,”宋宜声音温和了几分,添了几分暖意,“待客不周,大人见谅。” 宋宜将碟中餐品一一摆出,都是兖州风味,沈度拱手,“县主有心。不过宴已散了,下官也无再留的道理。” 宋宜站正身子,仰头对上他的视线,“当日归京路上,大人特地为我煮过一锅羊肉汤。天寒汤暖,这份心意,宋宜久不敢忘。来而不往非礼也,今日我自得做顿东,大人却不肯赏脸?” 沈度迟疑,“于礼不合,今日府上人多眼杂,怕误了县主名声。” 宋宜布菜的手顿了下,她抬眼,低笑了声,清澈的双眸对上他的视线,眼角微微上扬,神态认真,一字一顿地道:“若我心甘情愿呢?” 沈度怔在原地。 宋宜却似不觉,递给他一双银筷,他只得落了座,接过她手中的筷子。 宋宜替他盛了饭,又拿了一双新筷替他布菜。沈度顺着她的动作看向她的手腕,已过了三个多月,当日的伤早已好全了,但她肌肤细嫩,腕骨处还留着浅浅一道疤。 他微微眯了眯眼,想起方才同她在凉亭中闲话的刘昶,想起她方才那句“他惯是盼着我事事不好,好跪在他脚下求他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见他并不动筷,也停了筷,敛了笑意,郑重唤他名讳:“沈度。” 他无意识地“嗯”了声。 宋宜朱唇轻启,未及出声,门陡然被推开,两人同时望过去,是刘昶。 刘昶不妨此间还有旁人,推门的同时道:“文嘉,孤要回宫了,你哥说方才瞧见你来此处……” 他话音戛然而止,视线落在沈度执筷的手上。 宋宜一个“殿”字还未出口,刘昶已经摔门而去,她追过去,却并未追出门去,反而将门轻轻阖上,落下门栓。 沈度摇摇头,又叹了口气,“原来是要下官陪县主做戏,县主下次不妨直言。” 宋宜劈手夺过他手中的筷子,“做什么戏?大人可别将我想得同大人一样,惯爱玩些什么小把戏。” “东宫殿下对县主有意,这是好事。”沈度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将来东宫主位,王爷这样功勋卓著的老臣,定然会招忌惮。若是结了这门姻亲,定阳王府也算求得了平安符。县主不妨好好考虑考虑,不必故意激怒东宫。” 宋宜将他筷子扔回桌上,“他儿子都能识得几个字了,我嫁过去给他做第十门妾么?大人口不择言,这顿饭,主人家小气,就不请了。” 宋宜是真气着了,腮帮子鼓起,沈度失笑,起身行礼,“那下官先行告退。” 她不料他竟然真敢就这么走了,一时没能接上话。 他走至门口,手刚搭上门栓,听见她唤他名讳:“沈度。” 他顿住脚步,未及转身,又听她道:“我爹下月可就要回京了。” 沈度低声道了声“恭喜”。 “你别装傻。”宋宜声音忽地扬了几分,方才的玩笑心思也没了踪迹,“我爹这一回来,圣上可就要为我指婚了。” 沈度抿了抿唇,道:“皇恩浩荡,也不可违,圣上看重县主,必然会为县主指一门好亲事,提前贺喜县主。” “你别同我说这些客套话,我不爱听。”宋宜声音听起来有几分低落,“我爹对我,可谓百依百顺。圣上开口前,我要什么,他必得替我求上一求的。” “下次见你,便是我爹归朝的朝宴了。” 沈度似是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出了声阻她:“令堂未曾教导过县主,女儿家还是含蓄柔婉的为好?” 宋宜冷笑了声,那声音听起来又远了几分:“沈度,你不必故意同我说这些话。我本来也不是忸忸怩怩任人拿捏的性子,又经了之前这一遭,命都差点丢了,现如今还怕什么?更何况,圣上也不会给我再多时间了。” 沈度微微闭了眼,沉声道:“县主可别糊涂。” “糊涂?我清醒得很!”宋宜走近了两步,停在他身后,“我宋宜要嫁人,既不图他功名,也不图他权势滔天,只不过是想图一个我愿意。” “可天下女儿没有哪个不要脸的,这话,我只说一次,你可记好了。以后,我断不会再提起一个字。” 终究怕她说出那些他不愿在此时听到的话来,沈度凛了神色,“宋宜,你闹够了没有?” 宋宜却未被他所阻,她声音似片羽,轻轻打在他心上,“沈度,我有所念人。” “你呢?” 第27章 宋宜再见沈度,果然是在朝宴那日。 朝臣皆知圣上不满当年北郡只臣服为属国,如今北郡大捷,这片极寒之土自此成为燕国平凡无奇的一州属地,从燕制,行燕礼。龙心大悦,亲在九华殿设朝宴,朝臣命妇无故不得缺席,为定阳王接风。 那日她那刚降世不久的小侄子不知为何突然发起了烧,梅姝懿虽无诰命在身,但到底是世子夫人,得了圣令入宫,不敢不从,却又放心不下儿子,直拖到最后一刻方才出发,她也只得陪着,到最后几乎误了时辰。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19节 轿撵从神武门进入,最后停在太液池畔的巷道之中。到九华殿余下的这一小段路,御撵方可入内,轿夫落了轿,她搀了梅姝懿往里头走。 太后崩后,她这几年甚少入宫,从前再熟悉不过的路,如今也只觉物是人非。 朱红宫墙掩住几分落日余晖,更显巷道森森,平添几分萧瑟。 她挽了梅姝懿的手,低声宽慰:“嫂嫂放心,今儿是个大喜日子,兴许等夜宴散了,咱们回府,小侄儿已经没事了。” 梅姝懿点点头,焦虑之色缓下去不少,低声喃喃:“上天保佑。” 有了孩子的女人到底不一样,宋宜看了她一会儿,未顾仪态,将项上那戴了多年的长命锁取了下来,轻轻放入她手中,“当年太后亲去寺里求的,侄儿满月,我这做小姑的也没备什么礼,这东西吉利,嫂嫂就替他收下吧。” 梅姝懿推辞,“上头赐下来的东西,哪能随便送人?你如今也越来越不把这些规矩放在眼中了。” “哪管这么多呢。”宋宜将她手掌合上,“太后生前也是个不喜欢这些规矩的人,否则也不会看得上我这般没规矩的人,时常召我入宫陪她了。嫂嫂放心,无碍的。” 梅姝懿看着她,长长叹了口气,“若是太后还在便好了,断不会叫你受这般委屈。” 宋宜刚想回话,一抬眼,又见了她不愿见的人。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褚彧明在前边玩心大起,要去拔太液池边那株稀奇的芳草,沈度候在一旁,摇头劝他:“首辅大人,一会儿让内侍瞧见了,去御前告你一状,小心今年领不着俸。” 褚彧明头也没回,脚又往池边挪了一步,随口答:“领不着俸不还有你的?怕什么?” 沈度拖长了声音:“真不巧,下官今年的俸禄早罚完了。” 褚彧明“哎呀”了声,“走走走,你不早说,就我就这点俸禄,还得给你上供。” 这位首辅大人一个没站稳,踩上池边湿泥,踉跄了下,等稳住身形,发觉已站到了宋宜身前,忙叹了声:“罪过罪过,为老不尊,失礼失礼,县主勿怪。” 宋宜没忍住嗤笑了声,才同他见了礼,“褚大人童心未泯,可也不怕随手折了陛下的仙草,赶明儿陛下让您亲来为这仙草捧甘露?” 褚彧明“啧”了声,“不过两年不见,你这丫头又伶牙俐齿了些,倒敢编排起我来了,仔细我一会儿去向你爹告状。” 褚彧明负手往前走了两步,将近半百微微发福的身子有频率地左右晃动,还将头摇成了拨浪鼓,“老宋家这对儿女,如今一个比一个没礼数,方才宋珩那小子见了我,竟敢连招呼都不打。” “大人说笑了,他哪敢对您不敬,他是不想理您身旁这位。”宋宜跟在他后头往九华殿的方向去,说笑完,将声音压低了些,“北郡之事,多谢大人了。” “谢什么谢。”褚彧明摆了摆手,“一头是陛下忌惮,再不济也就是赏我一把虎头铡,一头是让你爹留着条命同我斗法,我都这把年纪的人了,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还怕什么,当然选后者。” 近九华殿,有宫人迎上来,宋宜不好接话,挽了梅姝懿小臂,同他道了别,从右侧上了御阶。 褚彧明往右侧看了眼,见灵芝亦步亦趋跟在宋宜身后,转头问沈度:“她这丫鬟这么好的一张牌我可都白白给你了,你倒好,怎么回事?这丫头方才可连正眼都没赏你一个。” 沈度低首,“县主之尊,我一个八品小官,无同我见礼的必要。” 褚彧明“嘁”了声,“那日席上可没见你身影,你们这些小辈啊。” 沈度闭嘴不答,褚彧明寻了个无趣,也不再提这事,往殿内去了。 沈度再去望宋宜的背影,今日朝宴,作为功臣亲眷,她自是不敢怠慢的,十二层金线勾的牡丹铺展在身上,庄重而大气。 可她再未如当日那般,特地为一人作与素日不同的装扮。 宋宜入殿不久,夜宴开始,她往上首望了一眼,国母伴在君王身侧,妆容精致,沉稳端庄,分明还是个余韵犹存的佳人,帝王的目光却不曾施舍分毫给她,反而是时不时落在下首那位以文静娴淑出名的贵妃身上。 宋宜不敢喝酒,自个儿喝了杯茶,忽地感受到有视线相随,一抬眼,见是刘昶。 那人目光如索命无常,无时无刻不落在她身上。她觉得烦闷,同梅姝懿交代了声,说有些醉酒,出去透透气,自个儿起了身。她不能喝酒是家里人都知道的事,梅姝懿觉着她这理由着实有些奇怪,刚“诶”了声,却已经不见了她的身影。 夜风一吹,太液池波光粼粼,映着今夜声势浩大的宫灯,竟显出几分波澜壮阔的错觉来。 她立在桥上许久,桥下满池荷花尚未到花期,冷冷清清的。她正自失神间,一粒石子破空而来,在湖面上打了几个水漂,沉了底。 宋珩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在她身后唤一声“姐”,“你闷闷不乐好些日子了,怎么了?” “你怎么出来了?”宋宜转头去瞧他,他腰间玉穗配得有些偏了,她伸手替他拨正了,“好好进去待着,一会儿大哥寻不着你,回去少不得又得唠叨你几句。” “我又没惹事。”宋珩努嘴,手里的石子又飞出去一颗,“来陪陪我姐,总不至于也要挨骂。” 宋宜从他手里接过石子,“仔细一会儿惊了贵妃娘娘养的鱼,陛下拿你喂鱼讨美人欢心。” 宋珩“切”了声,从她手里抢回一颗石子,“嗖”地一声又扔出去老远,“靖安侯家就没什么好东西,打她一条鱼怎么了?我还没打她那草包侄子呢。” “那位娘娘同他们是不同的,不过是护家人了些,心却是好的。”宋宜说完,才想起来他后半句话,瞪他一眼,“你敢乱来,不用陛下发令,我也得把你扔下去喂鱼。” 宋珩举双手投降,“我就说说,哪敢?” 宋宜倚回栏杆,望向池面,不肯再说话。 宋珩仰头望了眼天,打趣她:“天要下雨,姐要嫁人。陛下今晚大宴群臣,说的是为爹接风,明眼人可都看得出来是为姐你选婿呢,哪位今夜没厚着脸皮把自家儿子带入宫了?指不定一会子陛下吃醉了酒,眼神不大好,随口就将你许给了哪位不中用的呢。” 宋宜不吭声。 “沈度又怎么你了?”宋珩双手一撑栏杆,径直坐在了桥上。 宋宜忽地失了态,手肘撑在栏杆上,拖着腮帮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日沈度到底没给她一句回话,她说完那句话,他默了默,道一声“县主厚爱,下官承受不起”,尔后推门离去,将她一人留在了那间冷冷清清的屋子,连带着一桌未开张的佳肴。 宋宜不答话,宋珩猛地跳下来,“我去教训教训他。” 宋宜一把扯住他袖角,“你再胡来,一会儿回府我便告诉爹,你这几个月又不听话,让他给你塞几个通房丫头好好管教管教。” “别别别,姐你饶了我罢。”宋珩挠了挠头,“我就是见不得有人让你受委屈。” 宋宜还是一声不吭,他忽地正了色,同她一并趴在栏杆上,慢悠悠地说:“人都说提起定阳王府,除了一位名动天下的大元帅,还有一位盛名在外的文嘉县主和一位备受赞誉的小王爷,没人知道我宋珩是个什么东西。” 宋宜转头去看他,见他低声笑了,“可我知道,爹虽然经常揍我,但也由着小时候皮得不行的我去扯过宣室殿那位的胡须。大哥虽然常怨我不争气,能扛的事却都帮我扛了。” 宋宜静静看着他,心里突然涌起了股暖意,她听他拖长了调子道:“我还有位胞姐,虽然时不时在爹那里说我点坏话,再推点黑锅给我背,让我挨了爹不少揍,但她却断断舍不得我在外头受别人的委屈。” “小时候同天家还不像如今这般生分,那时候我不懂事,还以为就是关系匪浅的两家人,调皮得不行,摔了先帝赐给太后的那樽琉璃瓶,还是我那位娇滴滴的姐姐主动帮我顶了罪,被罚在太后殿里跪了好几个时辰。她那时候也不过是个小孩子,回家后才发现膝盖上全是瘀血。”他低低笑了声,“当然,爹因为这事又揍了我一顿。”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珩望向湖面,太液池波光万顷,照不出桥头之人的心思,他叹了口气,缓缓道:“娘走后,姐这么多年都没个能说体己话的人。我不成器,也没什么用,姐若是闷了,实在烦心,来找我出气也可的。” “这会子怎么又像个大人模样了?”宋宜冲他笑笑,伸手替他理平了肩头的褶皱,“咱们宋家的男儿,哪有不成器的?你年纪还小,用不着想这些。等你年纪再大些,纵然是你想烂进污泥里,爹也断断不肯的。” 宋宜趴回栏杆,掌心的石子硌得她疼,她忽地玩心起,捻了颗石子,学着宋珩方才的样子扔了出去,石子却“嗵”地一声直接沉了底。 宋珩笑趴到栏杆上,好一会儿才止了笑,亲自握了她手,教她怎么掷这颗看着不起眼实则大有门道的石子。 宋珩教了几次,她不服输,要自己来,连着掷出去几颗都悠悠地打出了几个水漂,她玩起了劲,让宋珩再去给她捡几颗石子来,她自个儿在桥头继续琢磨。 宋珩刚去不久,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停下,却并不上前,她觉得奇怪,转头去看来人。 刘昶已在她身后看了许久,他难得见到这般并不端着笑得烂漫的宋宜,微微看入了神,见她转身,才问她:“文嘉,你可想好了?” 第28章 宋宜脸上挂着的笑倏然掩进了夜色中,刘昶的脸色也跟着慢慢青了下来。 她没出声,将掌间仅剩的两颗石子扔了开去,石子落入池中,惊起“扑通”两声响,四下重新归于静谧。 她在这万籁俱寂中低下头去,许久,才缓缓出声:“殿下何苦执着?” 刘昶走近两步,看向她这张妆容素净的脸,有些恍惚,“三年了,你还是不肯点头。换了旁人,孤哪会管她的意思,有得是法子收了她。” “孤早有了正妃这事,孤也知道你觉得委屈,可也就是这几年的事。你若是应了,日后你便是想要母后那个位置,孤也会给的。” 夜风吹过,带起她耳畔几缕碎发,她伸手去敛了敛,浅浅绽开一个笑,“殿下厚爱,文嘉承受不起。” 同他那日,一模一样的回答。 她这一笑,宫灯亦失了颜色,刘昶愣住,好半晌才道:“你若松口,母后自会在夜宴上当着朝臣向父皇求上一求,父皇他,总不好碍着朝臣的面拂母后的面子。” 宋宜往一旁退开一步,“可殿下没有直接这么做。到底是顾忌着文嘉的心思,还是忌惮陛下呢?若陛下今日允了,日后殿下的舒心日子也就少了。” “殿下,”宋宜仰头去看九华殿飞檐下那盏最为金碧辉煌的宫灯,“殿下从来只敢暗中使绊子的,哪敢真正替文嘉去向圣上求上一求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刘昶欲辩解,宋宜忽地笑了,“殿下今日来找文嘉,不也是希望让我爹去求上一求么,殿下自个儿哪敢出面呢?” “殿下前途大好,勿要被文嘉误了大业。” “女人聪明太过可不是好事。”刘昶自嘲地笑笑,注视了她很久,到了,终于道,“文嘉,你今日拒了孤,又还有什么别的选择?这朝中又有谁是真心待你的?孤同你,好歹还有几分旧日情谊,旁人不过是惦记着你这一副好皮囊和定阳王府的门楣罢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还有人连这都瞧不上呢。”宋宜几乎是脱口而出,到了觉得失言,却也来不及收回。 “沈度?”刘昶会意,“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遭见你这么对人。” 宋宜苦笑了声,转头望向太液池,“此事但凭陛下做主,文嘉哪敢有二话?殿下不必记恨一介小官。” “你还不是要帮他说上几句好话。”刘昶嗤笑了声,拂袖走了,最后一句话顺着风声传过来,“文嘉,你今日仍固执至此,日后,便是真跪下来求孤,也不定有用了。” 宋宜未回话,转身往他反方向又走远了些,走进了一旁的密林。 宋珩回来未见到人,以为殿中有人来寻她,宫内禁卫森严,他也不担心,没去寻她,自个儿坐上栏杆,往池中掷着石子玩。他刚掷出去两颗,身旁陡然多了一个人,刘盈身子灵巧地一跃,坐在了他旁边,双脚垂在栏杆外,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宋珩别过头,“没教养。” 刘盈唇边浮起一丝假笑,“哟,宋小爷好教养,好好的宴不待着,跑这儿来祸害贵妃娘娘的鱼。” 宋珩懒得同她说话,脚一抬就要下地,刘盈忙拉住他,“喂,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消气啊?我那天就是认错了人,都三四个月了,一个男人怎这般小气?” 宋珩不想她竟然还有了理了,嘴张了半天不知怎么还回去,最后冷笑了声:“亏得你认错了人,你这窟窿眼若刺在我爹身上,你爹也保不了你。” 刘盈不肯松手,宋珩把她手指一根根掰开,跳下地,抬脚欲走,刘盈“喂”了声,叫住他,口不择言地蹦出一连串词:“那天是我对不住你,珩哥儿,宋小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这等没教养的人计较行了么?” 宋珩哪还听得到她在说什么,他被眼前晃过来的这人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前头一人举着酒坛过来,满身酒气,边走边喝。 刘盈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捂了捂鼻子,“谁在宫中也敢如此失仪?” “还能有谁?”宋珩随手从桥边拔了株野草,一点点地将嫩叶撕碎了,在指间碾成汁,“那位大名鼎鼎的草包。” 宋珩几近咬牙切齿,那人却似不觉,走到了他们面前,还骂了句:“哪个不长眼的?也敢来挡小爷的道。” 宋珩心中不忿,手已抬了半分,被刘盈一把按住,“不过是个醉鬼,跟他置什么气,可别又惹你姐生气。” 宋珩默默退到桥边,那人步履蹒跚地上了拱桥最高处,又饮了口酒,喃喃道:“都说是为我好,可那位劳什子县主……哪个女人有这般勾人的?就这冷冰冰的,小爷我……”他打了个嗝,笑了,“小爷我也想上去给她捂热咯。” 那人走过去,留下一阵酒味,宋珩啐了口,“就你。眼瞎成这样,后悔死你得了。” 他退回栏杆上坐下,撅着嘴拿手中杂草泄愤,刘盈忍不住笑了,“你就这么稀罕你这姐姐啊?”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20节 “我姐待我好……”他话说到一半,忽地住了嘴,“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这样的,连嫁都嫁不出去,哪懂我姐这种人的好。” 刘盈屈指在他脑门上敲了敲,“可也没人逼着我嫁我不喜欢的人啊,我不比你姐强多了?” 宋珩“切”了声,懒得搭理她,目光跟着那草包走了许久。 刘盈跟着看过去,随口逗他:“别看了,就他醉成这样,搞不好一会自个儿栽太液池里了呢,用得着你惦记么?” 宋珩眼睛忽地亮了一下,刘盈盯他一眼,知这位爷又动了歪心思,忙阻道:“你别打歪主意,你要敢走,我现在就进去找你姐告状。” 宋珩白她一眼,又不肯吭声了,刘盈瞧他将那株草的叶子都扒光了,俯身又拔了一株给他,“你好好待着,我去替你教训教训他。” “就你,”宋珩再白她一眼,“得了吧。” 刘盈跳下地,拍了拍手,“可说好了啊,我去帮你办完这桩坏事,你可别生我气了。” 宋珩“诶”了声,刘盈回头朝他笑笑,“我下手有轻重,不像你这傻子,放心吧。你赶紧回去,不然一会儿你可脱不了干系。别的不说,你姐肯定头一个怀疑是你干的。” 刘盈冲他打了个响指,两下子消失在了拱桥背后,他将信将疑地回了九华殿,去陪宋珏敬了几杯酒- 宋宜从拱桥下下来,沿着右侧那条小道走了不远,见着池边设着椅子,觉得有些乏了,想过去歇歇脚。 等走近了,才瞧见旁边立着一个人,她欲转身,那人却已看了过来,她心里暗骂这见鬼的缘分,面上却不好太过刻意,如寻常一般向他稍行了半礼,语气却淡漠得紧:“见过大人。” 沈度同她还了半礼,道:“陛下和王爷正在殿上商榷县主的大事,县主倒是忙里偷闲。” 宋宜无话同他可说,哂笑道:“大人不也忙里偷闲?” 到底不同往日那般,一道天堑自中横陈开来,浩渺如银河。 沈度微微垂首,“方才贵妃娘娘提了七皇子一嘴。” 宋宜一口气噎住,半天才回过神来,“他还不满十六,哪有皇子这么早成亲开府的?” “贵妃娘娘说自己兄嫂不做人,对不起县主,拿一个儿子出来赔罪。” 宋宜:“……” “怕什么?”沈度看向湖面,眼神深邃得紧,“嫁七皇子,好歹是个正妃,县主不是不愿给东宫做妾么?倒正遂了县主的意了。” “遂我的意?”宋宜自嘲地笑了笑,“沈度你良心被狗吃了么?” “贵妃当宠,谁知道陛下会不会为博美人一笑允下呢。”饶是从未听闻她口中言如此粗鄙之语,沈度亦神色如常,并不见有什么别的反应,他走远了些,淡淡道,“县主还是当为自己打算打算,皇子夺位,定阳王府当年没站错队,如今也得擦亮眼睛才行。” “还真是谢大人提点了。”宋宜冷笑了声,“大人可得感激感激这不能提的皇子夺位,否则大人一介八品小官,哪里来的资格上九华殿,更能得圣上几分青睐?” 她这是说当年废太子案后,今上拔高御史台地位。自那之后,百官朝会,其余官员接席而坐,而御史中丞得享御前专席独坐之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其余的低阶御史台官员也自此有了入殿奏事、参与百官朝会的资格。 上月她还说着她不图谁功名,到如今,她却又像当日陪都初见,针锋相对,将此事拿出来奚落他了。 沈度看她一眼,没了说话的心思。 宋宜拂袖,连同他告辞都不愿,径直走出去两步。不想迎面走来一人,低头念叨着什么,径直撞进了她怀里。 那小人受了惊,忙要赔礼道歉,一抬头见是宋宜,鞠躬赔罪,“文嘉姐姐恕罪,我不是故意的。” 太后在时,她时常入宫伴驾,这小人认得她,她也并不奇怪,只是对着这宫中难得一闻的明显还是小孩子的说话方式,宋宜生了几分怜意,问:“殿下怎来得这般晚?” 十三皇子面露难色,颇为不好意思,最后嗫嚅道:“答不出来功课,被先生留了半日,父皇又命今日朝宴不得缺席,就晚了。” 他说完,又提高了声音:“文嘉姐姐,我不是故意怠慢王爷的,实在是我太过愚钝,连几个字也不识,先生生了气。” 小孩刻意学着他日日见惯的宫人,说得郑重又老成,宋宜低头去瞧他,他却突地露了怯,将手藏至身后。宋宜眼尖,一把将他手拉了出来,掌中是重重叠叠的戒尺印。宋宜凛了神色,看向他身后的宫人,“怎么回事?” 为首的嬷嬷是宫中老人,向她见了大礼,禀道:“先生管得严,殿下对功课不上心,受点罚也是常事。” “常事?”宋宜冷冷盯她一眼,呵斥道,“你若还有点良心,就别欺负孩子。日后的事,你就保得准么?” 那嬷嬷听她如此说,神色变了几变,最后低了头,“县主教训得是。” 这位十三皇子生母宫女出身,又早早病去了,没娘又不受爹待见的孩子,在这宫墙之内的日子自然不好过。宋宜颇有些心疼,柔声问:“殿下今日什么功课答不出来?” 十三皇子诺诺不敢言,一仰头瞧见宋宜的眼神,温柔且善意,他如实道:“有几个字不认得,文嘉姐姐教教我么?” 宋宜摊开手心,他乖巧在她掌中写下几个字,宋宜面露难色,冲他摇摇头,“我也不认得,不过这位大人乃探花郎出身,想必能教得了殿下。” 沈度本在一旁发怔,此番听得她这话,忙醒了醒神,上前替这位小殿下讲了。 十三皇子琢磨了会儿,冲他鞠了个躬:“谢过先生。” 沈度一惊,连忙还礼,“殿下不必多礼,臣担不起。” 十三皇子道:“一字师也是师,何况先生教我好几个字了。” 嬷嬷催促了几道,十三皇子这才念叨着那几个字走了,宋宜看着,叹了声:“倒是好学,可惜也是个命苦的。” 沈度垂眼看她,将她每一根睫羽的长度都收入眼中,缓缓道:“县主心善。” “是么?”宋宜将他神色看入眼里,讥诮道,“我可不是个什么善人,大人可别看走眼了。” 沈度似是在应和她的笑声,也低低笑了声,“县主是不是善人,下官不敢妄言。不过听闻县主是入宫同几位公主一并入过学的,师从大儒,又怎会不认得这么几个字?” 宋宜往池边走了几步,冷冷道:“你管得着么?” 沈度被她这一噎,一时无话可说,欲行告退,宋宜却忽地往后一仰,整个人已落入了池中。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猝不及防之下,沈度伸手去抓,抓了个空。 第29章 那金线勾的牡丹在宫灯下更添几分庄重,可惜只扑棱闪现了一刹,便不见了踪影。 此处偏僻,禁军未设岗哨,只按时巡防。四下无人,沈度无法,自个儿跳下了水,把人捞了起来。 怀中美人身子软绵绵的,他却没点怜香惜玉的心思,将人就近扔在了岸边一棵树下。 宋宜被水呛住,后背重重撞上树干,反倒是将胸腔中积压的水吐了出来。等她咳嗽稍停,才去瞧沈度,见他一脸阴郁,没忍住笑出声,“沈大人,你这脸色堪比黑炭了。” 沈度厉了声色,“宋宜,你又发的哪门子疯?” 宋宜又咳嗽了声,坦然道:“脚滑。” 她这般坦诚又无畏的样子,仿佛刚才只是闲来无事,池边赏月,不经意间踩中湿泥,猝不及防落了水。可他方才看得清清楚楚,她离岸边还差一步之遥,别谈什么湿泥了,连半点踩滑的可能性都没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分明是故意的。 沈度舌尖抵上后槽牙,“想死也别挑这么个日子,给宫里添晦气。” “哪能就这么死了呢?”宋宜冲他绽开一个笑,“兖州人,哪能不会水?” 沈度齿缝中挤出两个字:“疯子。” 他说完就走,宋宜倚在树下,浑身脱了力,懒得出声阻他。 他方走出去几步,远远瞧见巡防的禁军已到了桥上,又折返回来,看了宋宜一眼,问:“能走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撑着树干站起身来,方走了两步,鞋底浸了水,此刻是真的脚底打滑,真崴了脚,彻底走不动了。 禁军巡防的脚步声已近在跟前,沈度默默白了她一眼,心一横,上前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宋宜低笑了声,“大人不避嫌了?” “闭嘴。”沈度低头斥她,“御前失仪,便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你砍的。” 宋宜哪管他生气不生气,伸手将他衣袖上不知在哪儿缠绕上的那株水草扯了下来,随手往旁一丢,“大人不必管我,我爹今日威风着呢,谁敢砍她女儿脑袋?” 沈度懒得搭理她,径直入了密林,寻了处平地将她放下。 等禁军走远了,他才看向她,她发上尚且沾着水珠,湿漉漉的,衣衫早已被打湿了个透,掩在身上,显出曼妙身姿来。他别开眼,严肃道:“好好待着,我去找灵芝过来。” “大人就这么去?”宋宜看他一眼,讥诮地笑了声。 他朝服已湿透了,泅染出一片墨绿来,若就这么上了九华殿,兴许还不如不去。 沈度顿住了脚,他方才一时心急,只顾着她这样难堪,倒忘了自己的处境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一时也没想到什么法子,心下生气,回头瞪了她一眼,“没事发的哪门子疯?今夜众人看的可不是你爹,而是你。” 宋宜忽地冷冷笑了笑,“我同大人何时这般熟了?大人这话可是犯上。” 她神色认真,带几分讽刺之意,却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沈度微怔,不知她今夜喜怒无常忽晴忽雨是个什么意思,只好同她拱了拱手,“冒犯县主,还请县主责罚。” 宋宜正了色,伸手在身后撑了撑,想要起身,脚踝使不得力,又重新跌了回去。后背撞上合抱粗的古木,复又重重咳嗽起来。 沈度在原地未动,静静地等着她施令。 密林里光线昏暗,皎月从枝叶缝隙中撒下些寒光,清辉静静打在她脸上,为她添了一层冷清而寒凉的光晕。 她并不出声,也不看他,自个儿再试了一次,未果,再度跌了回去,再次咳嗽起来。 沈度本来静静看着,忽地上前一步,在她身前蹲下,伸手捂住了她嘴。 她本呛得难受,沈度这一捂,瞬间让她有种作呕的感觉。身子不适,她整个人也不安分了起来,脚不自觉地蹬了几下。沈度无法,屈膝压住了她双腿,将她整个人紧紧箍入怀中,隐在树后,手又压紧了些。 宋宜恼他这般逾矩,抗拒得紧,但同他力量悬殊太大,一时脱不得身。须臾,她听到他们方才过来的地方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忽地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身子一松,软在沈度怀里。 沈度箍住她身子的手臂微微松了些,却并不敢拿开掩住她嘴的右手,宋宜也没再反抗,侧头看向来人。 那边人走近了,停在他们不远处,她现下这副样子是断见不得人的,更何况沈度在侧,若被人发现,只怕立刻就会被打成私通的罪名。她深知她是枚好棋,又有定阳王府这道保命符在,无非是名声不好听,人并不会有事,但沈度这样的小官,若非皇恩,连今夜入宴的资格都无,等着他的自然只有一个死。 她的心忽地跳快了几分,迫自己压抑下不适,仔细望向那边的人影,隐隐约约辨出来是贵妃和那位差点成了她公公的靖安侯。 她忽地回头一望,就撞上了沈度的下颌。 沈度吃痛,却怕引了人过来,坏了她名声,半点不敢吭声,朝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宋宜默默看他一眼,转回头去看那两位。贵妃常在深宫,无事也不好召她这位兄长入宫觐见,如今趁了朝宴要见上一见,并不足为奇,但选在这样隐蔽的地方,就着实可疑了些。 靖安侯同贵妃行了礼,叹道:“定阳王风光还朝,这可同你往日和我说的不大一样啊。” “你倒怪起我来了?”贵妃有些生气,“当日陛下削藩的心思那么重,定阳王却明里暗里装作不知,执意要辞官,不肯帮陛下了了这档子事,陛下有多不满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咱们陛下那阴晴不定的性子,谁知道他到底存的什么心思,我不过是让你拖着暂且别办婚事观望观望,你倒好,自个儿巴巴地凑上去把亲退了,如今倒来怪我了?” 靖安侯瞧见自家妹子生了气,忙宽慰道:“也不是,哥不是听了你的话拖了大半年么,这谁知道晋王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真敢反啊,还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我哪怕不为了侯府,为了你,我不也得退了这门亲替你出出气啊。好妹子,别生哥的气了,哥给你赔个不是。” 贵妃见他赔了罪,怒气也消下来不少,“你也别同我说这些话,嘴上说得好听,说是为我出气,谁还不知道你是怕陛下要趁机动定阳王,怕这门姻亲给你招了祸事。退亲的倒比去宣旨的都跑得快,你存的什么心思,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定阳王又哪能不知道?” “好妹子,”靖安侯犯了难,“你就说说现下怎么办吧。我哪料得到那老东西竟然连这一劫都躲得过,他不是出了名地疼他那宝贝女儿,现如今人回来了,指不定怎么对付我呢。”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21节 “这就怕了?”贵妃伸手戳了戳他脑门,“你是外戚,你怕什么?定阳王和那位首辅大人都是有手段的,不然也不能在咱们陛下眼底下一步步坐大,这次的事看下来,这二人怕明面上敌对是假,私底下交情匪浅才是真,你自得好好提防提防。但你自己没什么错处,他又能怎么着你了?他如今虽战功赫赫,但也是如履薄冰,不敢叫人寻了丝毫错处,你凡事谨慎些,别犯糊涂,陛下再卖我个面子,他又能把你怎么着?” 靖安侯沉思了会儿,觉得她说得在理,点了点头,又问:“你还真想让外甥娶那丫头不成,那丫头可比他年纪都大,得宠皇子娶个这么大的女人当正妃,岂不丢脸?” “丢什么脸?”贵妃正了色,“去别的国公府娶个适龄的回来又怎样,能有她合算么?再说了,她年纪大了些,还不是被你耽误了的。如今陛下既然轻飘飘就将晋王这事抹过了,自得再重用定阳王些年头的,若能把她娶到手,定阳王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好再要你难堪,也算将你退亲这事抹过去了。一石二鸟,你还有什么不待见的?” 靖安侯忙赔了笑,“好妹子事事为着我这哥哥,我哪里敢不待见?” “说起来,我还真的挺喜欢文嘉这丫头的。若是我儿能娶到她,我必是要好好待她的,怕就怕陛下不肯答应啊。”贵妃叹了口气,“陛下不喜皇后,但还是看重太子的。” 靖安侯掺着贵妃走远了,时不时宽慰她几句,听着也不甚要紧。 沈度低头去看宋宜,暮春时分,夜里天寒露重,宋宜本就是个体寒的身子,又受了凉,唇色已隐隐青了。他松开手,她呼出的温热气息已在他掌心凝成了细小的水汽珠子。 她撑了撑地,想要站起来,一时使不得力,沈度只好虚虚扶了扶她,她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忽地出了声:“刘昶这人,同陛下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残暴狠厉又多疑,说真的,若在乱世,其实是位铁腕帝王之选,若在太平盛世,则实在担不起守成之君的名号。” 沈度不愿听她谈论朝政,但摸不准她今日的心思,未敢贸然出言阻断。 她却不管他接不接话,自个儿絮叨了起来:“但他从前对我,其实挺好的,恨不得把全天下的稀罕物都捧到我跟前来。不过我以前怎么也不肯给他半点好脸色,他又是帝后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旁人哪敢给他这样的委屈受?”她顿了顿,“受了好些年的冷脸,他如今根基慢慢稳了,心思也渐渐变了,表面上巴巴地跑来劝我去给他做侧妃,实则巴不得我哪天跌进泥里,好让他捡回去为奴为婢呢。” 沈度没出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继续道:“七皇子为人倒还算敦厚,贵妃心地也还不错,选他倒比如今的刘昶要好上几分,只可惜他年纪太小。” 她往前继续走了几步,光线昏暗,没注意到脚下状况,忽地踩进了一个浅坑,人一下子跌了下去。 她颓然坐在地上,嘴中嘟囔:“圣上的心思如今也变了,当年是断不愿定阳王府和皇子们扯上什么关系的,如今听贵妃娘娘的话,倒像是有了要松口的意思。” 沈度犹豫了会儿,上前一步,冲她伸出手。 宋宜抬头望向他,顺着他的手一直望向他的眉眼,却未借力起身,而是伸手取下了他拇指上那枚玉扳指。 沈度一时不妨,伸手去阻,那扳指却已在她掌心里滚过一圈了。 她摩挲着这枚带着他温度的扳指,仰头问他:“沈度,你说我嫁刘昶好,还是选那小孩的好?” 她神色认真,似真的在同一个再信任不过的兄长谈论起自己的夫婿人选,希望他能指点一二。 沈度垂了眼,她现下这副模样实在是狼狈得紧,比当日入京路上甚至那晚在北衙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他想的却是,若无十四年前那档子事,兴许他当真会将她看作一个小妹妹,尽力护她周全,兴许还真会和宋珏一同送她风光大嫁。 他有些恍惚,半晌未答话,宋宜也不出声,静静地看着他。 许久,他终于伸手,将她颊边那滴水珠缓缓擦净了。他动作温柔,湿透的袖角划过宋宜下颌,却传递了几分暖意。 但他未及出声,身后陡然传来靖安侯的声音:“娘娘这玉坠子好好地怎说丢就丢了?陛下赐下来的东西,马虎不得,赶紧找找。” 沈度欲要避让,那头却已经瞧见了这边有人,喝了声:“谁在此处?” 第30章 沈度神色一凛,几乎是想也没想,将宋宜重新抱了起来,朝着来人反方向奔了去。 靖安侯冷冷盯了这背影一眼,命贵妃近卫立刻追了上去。 贵妃在圣上面前素来是不争不抢的性子,圣上喜欢的,也就是她没有野心这一点。他这妹子多年荣宠不衰,他那外甥这才子凭母贵,跟着得了点荣宠。 她方才虽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但到底同她在人前的模样差上许多,若这话被有心人听了去,只怕早晚是个祸害,他断不能容他这入宫多年还能与他一条心的妹子失了圣心。是以不管方才那两人到底听没听到他们方才所言,也不管那两人是何身份,他今日掘地三尺,也必得将这俩人揪出来。 林中幽暗,后有追兵,宋宜却得了闲,不慌不忙地看这近在咫尺的这人。她目光中有几分贪恋,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她能如此近地再看他一眼。 兴许,下次再见,已是她为新妇,他来拜贺的场景。 她鼻尖忽地有些酸了,却不肯让自己在他面前如此软弱。她屏了心神,细细去看这人,这人额上染了些水珠,也不知是方才太液池的池水,还是慌忙间流下的汗珠,她往后望了一眼身后急追不舍的人,又转头看向他,心下有了决断,狠了心开口:“沈度,放我下来。” 沈度手微微紧了些,却未出声,只是加快了脚步。 训练有素的近卫同内侍自然不同,宋宜再望一眼,身后之人显然已经离他们近了许多,她正色,神态复又冷冷清清,语气严肃得紧:“沈度,放我下来,你一人走罢。便是御前失仪,也好过被人撞见同你纠缠在一起,坏了清誉。” 沈度微微一愣,手指微微松了些,几乎是要将她就地放下了,却不料他忽地手又紧了些,将她重新箍紧。 到岔路口,他并不熟悉宫中境况,随意往左一转,却不料道中正站着一人,这人出现得猝不及防,令两人都措手不及。 宋宜错愕,望向佩刀的周谨,北衙轮值,今夜周谨在宫中当差并不稀奇。只是,她没料到,她一时兴起,倒最后反将沈度送到了北衙眼前。那夜沈度所作所为,刘昶和司礼监自都是容不下他的,北衙如今寻着他的错处,自然不会有好下场给他。 她心内一慌,非要下来,沈度却并不放手,他望向周谨,抱着宋宜的手反倒紧了些。宋宜姿势尴尬,倒也不好在生人面前挣扎,只得由了他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步,两步,三步。 他在心里默数完身后近卫的三声脚步声,正要开口,周谨却先一步出了声:“往前三十步,右转,有道小门,入元后旧殿。” 他话说得简短之至,说完就往左侧退开一步,将本就不宽敞的道路留给他俩。身后声音已近在耳边,沈度来不及细想其中是否有诈,顺从地抱着宋宜从这道不起眼的废弃小门入了这旧殿。 周谨候在路边,等靖安侯追上来,先一步迎上去,恭谨问道:“侯爷怎在此处?” 他又看了一眼他身后近卫,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问:“可是娘娘有什么需要北衙效劳的?” 靖安侯被他阻了去路,又没见着方才那两人,心下犹疑,环视了一遍四周,没见着异样,随口胡诌了个谎:“娘娘宫里宫人不听话,与人私通,偷拿了圣上赐下来的玉坠子,与人跑了。大人方才在此处当值,是否见着有两人慌忙逃过来?” 周谨同他打哈哈,指了指左侧那条道,“大人是说一宫娥和一小黄门?下官方才倒是见着有两人往这头去了,那宫娥腿脚似乎还不大方便,但查过牌子,并不是娘娘宫里的人。” 靖安侯听他如此说,心下反而认定必是那两人,同他道了个谢,领了人追过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抱着宋宜入了这荒凉的元后旧殿,燕帝当年恨透了这对母子,连表面功夫也不肯做足,此殿被查封废弃十四年,如今早已破败不堪,遍布灰尘。 宋宜身娇,一进这门,便被殿中漂浮的灰尘呛住,咳嗽个不停。 沈度随手推开一间屋子的门,将她放了下来。 宋宜咳嗽了好半晌,才慢慢止住,斥沈度:“你出去。” 靖安侯这人并不是好打发的,方才他匆匆追过来,纵然周谨有心相助,能想法子阻得了他一时半刻,但等他回过神来,立刻便能想明白,此处藏身之地只有这一处。更何况,她还不能确定,周谨到底是在相助还是在使诈。靖安侯抑或北衙的人,到底何时追查过来,她并不敢断定。 元后旧殿乃禁地,擅入者死。 她并不敢拿他性命冒险,见他不动,故意冷冷看向他,拣了重话说:“沈度,我当日便告诉过你,那些话我只会说一次。我不是纠缠不清忸忸怩怩的性子,当日你不肯应我一声,如今我断没有回头的道理。指婚在前,你别坏了我名声,让我落个公婆不喜夫婿不疼的下场。” “你给我出去。” 她话音方落,年久失修的横梁似是被她话音所激,陡然掉了一阵灰,她再度被呛住,咳嗽起来。 沈度仰头望了一眼那横梁,忽地笑了起来,“宋宜,你同我装什么?天都不信你。” 宋宜看向他,眉头微微锁紧,“你什么意思?” “你若不待见我,留我在此处,不管是靖安侯还是北衙的人进来,我自当一死,何苦费心赶我出去?”沈度在她身前蹲下身来,拿右手拇指指腹替她擦去了方才落在她眼角的灰,明明动作是极温柔的,语气里却带了几分讥诮,“至于名声,骄横胜于长平,任性甚于宋珩,你宋宜能是个什么善人?还怕公婆不喜夫婿不疼?” 宋宜咬住下唇,手在身侧微微握成了拳,半晌,她道:“我宋宜是什么人,还轮不到你来评说,你给我出去。” 她说完别过脸,不肯再看他,身子亦微微往后缩了缩,后背靠在身后的陈年桌脚上,借了这么一丁点力,方不至于完全脱力倾滑下去。 沈度望了她好一会儿,并不肯走。他就这么蹲在她身前,咫尺之距,她几乎能感知到他的呼吸,他温热的鼻息打在她脖颈上,她忽地有些痒,却又不知他突然出言如此放肆是何意思,恼羞成怒下,她伸手去推他。 沈度却并不给她这个机会,他改蹲为跪,跪坐在她身前,先一步阻了她,顺势将她双手往身后一别,摁在桌脚上,再凑近一步,一字一顿地问:“宋宜,我再问一遍,你闹够了没有?” 他跪坐的姿势同那晚在北衙昭狱里一模一样,隔着小半步的距离,是个绝不会让人觉得逾矩的姿势。可他的手却是极有力的,并不容她有半分抗拒。 她双手被他别在身后,桌脚的棱角令她受痛,微微闷哼了声。 沈度并不肯放开她,眼神直勾勾地落在她脸上,却并不露骨,反而坦诚之至。 四目相对,宋宜露了怯,别开了脸。 沈度懒懒笑了声,“不就是怕我死在这儿么?方才怕我落一个私通的罪名,如今又怕我得一个擅闯元后旧殿的罪名。宋宜,你不是连御前失仪这种会掉脑袋的事都不怕么?” 宋宜被他戳破心事,将脸又别开了些许,沈度腾出一只手来,捏住她下颌,将那巴掌大的小脸掰正了,迫她直视他,再重复了一遍:“宋宜,我再问你一遍,你闹够了没有?” 他虽是个文人,但手下用了七八成力,宋宜这样娇滴滴的闺阁女子哪里能同他抗衡半分,半点动弹不得。 他眉目虽近在咫尺,但她这次难得没有半分贪恋的意思,半点不想看他,却避无可避,只好闭上了眼。 他久不出声,半晌,宋宜睁眼,见他仍直直地注视着她,终于知他今夜是铁了心要给她个教训,不会如此轻易放过她,于是迫自己静下了心神,很平静地看向他,问:“沈度你什么意思?” 沈度没说话,手上的力道也没减轻半分。 她被他捏着下巴,话说得很是艰难:“我闹没闹,你不清楚么?” 说完这话,她似乎是有了底气,遂他的意将方才死命别开的脸摆正了,睁大方才半阖的双目,静静地看向她眼前这人,半点不避忌。 她目光从上至下,绘过他已经微微凌乱的发冠,再描过他的眉眼,最后落在他的唇上。他薄唇微抿,她想起娘亲生前时常尝念叨起她一位故人,那时她常说起,这是没福气的面相。 她目光最后往下移了几分,落在他脖颈上。 沈度喉结滚过两转,终是开了口:“你还没闹么?那日你在府上特地引了刘昶来看是为着什么?今夜故意落水又是为着什么?哪个女儿家有你这般不爱惜名声的?你若不是个忸怩的性子,今夜又在折腾个什么劲?” 她盯着那处突起愣了神,脚踝处疼得厉害,想来是早已肿胀,撑得鞋面微微拱起,手又被压得隐隐作疼,可她却好似一瞬间失了知觉,完全感知不到这些痛楚,好半晌,她终于很平心静气地道:“我不知礼数,也不守规矩,还骄横跋扈,又怎么着?” 她看向他,轻声说:“我好歹,坦坦荡荡,无愧于心。” 她早已平静下来,此刻形容虽狼狈了些,但凌乱之下,更显得眉目格外温顺。她惯常是冷冷清清的样子,偶尔还爱咄咄逼人,沈度难得见她一次乖顺的样子,微微看愣了神,手下的力道却没松,好一会,忽然很轻声地说道:“你也别平白往我头上扣帽子,我也无愧于心的。这顶高帽,我不认。” 他声音很低,语气同神情一道,无处不透露着一种极致的寡淡。 宋宜却几乎从这寡淡里听出了几分温柔的意味来,但她知这不过是错觉,于是嗤笑了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在她耳畔:“你若闹够了,我可就当真了。” 第31章 他凑到她耳畔,轻轻吐出这几个字,嗓音极低,带几分慵懒,似在她心上轻轻放了片羽毛,痒,却不敢去触碰。 她怕一碰,这触手可及的柔意便会瞬间灰飞烟灭。 那股子温热打在她耳畔,令她敏感而又难以自持,下意识地想伸手去触摸,她手方才一动,沈度的手上便加了两分力,她细嫩的手腕再度狠狠贴合在桌脚的棱角上,这细密的痛楚让她的心神又回到此时此刻的境况中来。 可她再去看一遍他的眉眼,仍旧有些恍惚,于是半醒半梦地问了一句:“什么?” 沈度左膝微微往前挪了一寸,离她又近了些,低声问:“没听清?” 宋宜猛地反应过来,摇了摇头,沈度却从喉咙间低低地发出一声笑来,他极缓慢地道:“那我再说一遍,你可听好了。” 宋宜不自觉地挣扎了两下,强行将脸侧过些许,沈度不允,再次将她扳回来,迫她直视他,许久,才一字一顿地道:“我说,我若当真了,你可就别想反悔了。” 宋宜脑中“轰”地一声巨响,怔在原地,连挣扎也忘了,几乎是呆愣着看向他,许久,她终于回过神来,一层红晕便自她耳垂起缓缓蔓延,下行至脖颈,令她项上都缓缓起了层光泽。 沈度从未见过她如此小女儿情态的一面,他静静看了半晌,才问:“方才是不是想哭?”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22节 见她不答,又补充道:“方才问我嫁谁好的时候。” 方才在太液池边同他简单一叙,知他仍铁石心肠,她几乎已经是认命了,心想若是赐婚的旨意一下,她无论如何,为定阳王府也好,为他这个薄情人也罢,都再没什么不从的心思了。 绝望至此,她尚且没落一滴泪,但此刻听他在耳边轻声发问,又补上一句:“想哭便哭会罢,女儿家不必太要强。” 她心里只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大半个月来的酸楚、不甘、恼怒与怨愤,都在此刻交织缠绕着一同抵达泪腺,令她无声地垂了泪。 眼泪珠子一长串,掉个不停,打在他已湿透了的朝服上,归于无迹,又打在长年蒙尘的宫殿里,令那原本光洁如玉的地板重现了光泽,他放开她下颌,伸手去替她擦了擦眼泪,还不忘揶揄她几句:“人都说鲛人落泪为珠,这里却有位佳人落泪洗玉呢。” 他这玩笑话并不好笑,以玉代地,实在不是什么好措辞,偏他存了逗她的心思,尾音微微扬起复又垂下,惹得她没来由地一颤。 沈度问:“你抖什么?” 她只觉得她在他面前好像总是这般难堪,眼泪珠子越发不争气了起来,她自觉羞愧,手却被沈度控制着,无法拭泪,她一时恼羞成怒,猛地低了头,咬上他的虎口。 她用了全力,虎口脆弱,沈度吃痛,低低闷哼了一声,却并不阻止她,由着她发泄。 温热的泪滴与滚烫的鲜血混在一处,这般血与泪交融的滋味着实不好受,沈度生生忍下,牙已将下唇咬破了些许。 半晌,宋宜终于松了口,她低头去瞧他的手,已是一片鲜血淋漓,她心中千头万绪,千言万语挣扎着到口边,尽数化作了一句:“痛不痛?” 他并不答话,松开她原本被控在身后的手,将她的脸扳正了些,替她理了理方才因落水而乱掉的额前碎发。 她画眉用的黛粉遇了水,微微晕开,他手上带血,不好再用指腹,只得捻了袖角,细细替她擦拭,露出她原本的两弯柳叶眉来,温婉而多情。 他动作缓慢而极近温柔,倒叫她瞧出了几分柔情脉脉的意味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心下贪恋得紧,却还是伸手拉住了他的袖角,将他的手缓缓拽下来。 她摊开掌心,是他那枚玉扳指,方才仓促之间,她未来得及还给他,但也没忘了护好它。她握住他拇指,缓缓替他戴还回去,然后轻轻开口:“沈度。” 她尚未来得及说出后半句话,他就将手指放至她唇边,让她噤声。 宋宜照做,他安安静静地为她擦净了脸,露出她原本素净的一张小脸来,才问:“消气了吗?” 宋宜点头。 他又问:“还要我走?” 宋宜却狠了心,微微垂眼,“你走吧。事已至此,我已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你我都不在殿上,谁知圣上是不是已下了旨意。” 沈度低笑,这笑声轻到如在她心上蜻蜓点水一般,瞬间没了踪影,她听到他问:“我并不是个贪生怕死的,若我不走,赔上性命赌一把,你敢搭上你的名声吗?” 宋宜几乎是下意识地点头,尔后又摇头,他敢,她自然也敢,却也不敢。敢的是赔上她这点可笑的名声,若心上那人知且信,旁人如何看,与她又何干系?不敢的却是,她实在不肯拿他性命冒险。 她终是摇了摇头,“不为我,也得为定阳王府考虑,若陛下开了金口,我爹交不出完人,便是抗旨不遵。” 她用的是“完人”这样的字眼,名声受损,对她这样的高门贵女而言,同清白不再,永世无法抬头见人。 她是定阳王府倾注十余年心血方才养出来的一朵娇花,生来高傲,他自是不忍她受这般委屈的。 废殿之中并未掌灯,周遭昏暗,他却忽地觉得眼底有些刺痛,他微微阖上双目,复又睁开,伸手去捉了她方才崴了的右脚,脚踝处已经微微肿胀,触感微软。 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问:“你自己呢?我以前劝你,你总任性不肯听,如今呢?要乖乖听话了么?” 他声音柔和,静静注视着她,极轻声地说:“我允你不听话一次,也只问这么一次,你自己呢?” 宋宜默了会,心想大抵只有“鬼迷心窍”四字才能形容她此刻的心境了,她几乎是在此刻觉着,管他什么指婚不指婚,管他什么靖安侯与周谨在后,她愿意溺进这一句的温柔里,哪怕当真被撞破,他难逃一死,便是陪着他赴死,也没什么不可的。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神思恍惚,想起十岁那年,娘亲染病后,带她回晋州府探亲,带她去过一趟寺里,寺里一位小师父曾对娘亲说过:“令嫒此生并不算一帆风顺,但终究能遇良人,可保日后诸事顺遂,夫人不必忧心。” 到如今,七年有余,她当真遇上她的良人了么? 她抬眼去看他,他仍旧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守礼而克制的,生怕唐突了她。 但他终究也是个对谁都凉薄的人,对他自己如此,对旁人更是如此。譬如,他也会如今夜一般,半点不留情面,非要逼问个究竟。 宋宜低首,去看他握住她脚踝的右手,道:“若是旨意未下,我爹自会替我求上一求。可若是旨意已下,沈度,你敢抗旨么?” 沈度颔首。 她低声笑了笑,“你既然敢,为何还要问我?” “我又有什么不敢的?”她浅浅一笑,神色认真,“是你说的,我宋宜便没有不任性的时候。” “可你有家人,”沈度默了默,“抗旨不遵,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所以呢?”宋宜问。 “所以,你顾虑太多。但我只问你,你自己呢?”他惯常说话都是寡淡的,平白叫人觉出几分薄情的意味来,此刻却认真得紧,“我只问这一次,你想好了再答。” 宋宜俯身,拉过他垂在一侧的右手,虎口处的血已止住了,凝结着暗色的痂,她找了一遭,手帕早不知在今夜的混乱中掉在了何方,于是学着他方才的样子,拿袖角细细替他将伤口周围的血擦净了,很轻声地道:“我们此刻,不就在抗旨么?” 擅入元后旧殿者,死。 这是燕帝十四年前亲口下的旨,至今,旨意未废。 我此刻已在陪着你抗旨,日后又有何不敢? 沈度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将她脚抬起半分,替她揉了揉,复又放下。 痛感消了几分,宋宜又拣回方才那个话题,道:“你先出去吧,靖安侯再蠢,也该到了。就算要与你同死,抗一道指婚的旨意也就够了。不然,就这么一刻钟,我还没看够你呢,也太亏了些。” 她话里带几分逗趣的意思,沈度看破她是想将他劝走,尔后出去和靖安侯并周谨交涉,他拉过她的手,十指纤纤,借着月色,仍能见其光滑平整,触感细嫩,独独腕上那道浅疤,横亘在其上,实在是有些碍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兀自晃了晃神,尔后轻声哄她:“放心。我今夜既敢应下你,你受过的这些罪,日后我都是要一一还给他们的。” 明明是一句再自大不过的承诺,宋宜却未像往常那般随口奚落他,只是点头应下,想劝他快走,他却阻了她,低声道:“你劝我走,我便先走。但你别打歪主意,脚疼就老实待着,别想着出去。安静等我会,一会儿便来接你。” 宋宜不肯,沈度却实在不想见到她这个样子出去,自此受人诋毁,于是压低了声音哄她:“我不想让你难堪,也不想逼你,听话,过会便来接你。” 他手抚上她脸颊,“我方才便同你说过,我只允你不听话这么一次。机会既然已经用完了,那便好好听话。” 他说完起了身,跪坐久了,腿有些微麻,但他步子仍然迈得大,两三步便到了门边,他正要开门,就听到她问:“沈度,我若好好听次话,你能亲自回来接我吗?” 沈度垂眼看她一眼,点了点头,手刚触上门,又折返回来,在她面前蹲下。 宋宜不知他何意,略带疑惑地看向他,却见他忽地倾身下来,吻上了她的唇角。 他这样的人,连做这种事都克制到了极致,只在唇角流连了一会子,并不深入。他起身之前,又垂首看了她一眼,见她微扬着脖颈,双目半阖,低笑了声,在她唇角啄了一下,只一瞬,却用力将她唇角咬破了一个小口。 宋宜吃痛,懵懂睁眼看向他,听他低声道:“我说过,我若当真了,你就别想反悔了。” “若我回来,发现你不听话,可就不止这点惩罚了。” 宋宜看向他,听见他轻声问:“听话么?” 宋宜被他今夜的温柔砸昏了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等她再去望他,他已轻轻带上了门。 第32章 刘盈跟着那草包从拱桥上下来,见他选了左侧那条道,又跟了他一会子,见他停在池边买醉,几乎已经是挪不动步子了,并不担心他溜了,这才放心回了殿内。 她自己虽然只会几招三脚猫功夫,但平素带的随从小厮却个个身手不凡,她随意挑了一个出来,跟着她折返回池边。那小厮跟她久了,知她冒冒失失惯常闯祸的光辉事迹,颇为担心地劝道:“郡主,咱别惹事了吧,这可是朝宴。要是被发现了,您可又要被王爷责罚了。” 刘盈瞪他一眼,腮帮子气鼓鼓的,“还不是为了给某个小气鬼赔罪。” 小厮还要再劝,刘盈已懒得再打发他了,下巴抬了抬,指了指岸边那醉鬼,“喏,就他,揍一顿就行了,给某人消消气,又没叫你杀人放火,你哪那么多事?” 小厮哭笑不得,还要再劝,她又吩咐道:“别叫人看见了,快去。” 知她心意已决,小厮挠了挠头,认命地过去。本来以为是个杀鸡焉用宰牛刀的活,岂料他刚一上手,那醉鬼却忽然清醒了几分,就要呼喊,他怕惊动人,随手塞了他嘴,将他腰带扯下来反剪了他双手,见他老实了,才上手一通乱揍。 瞧见人没什么动静了,他回来向刘盈复命,刘盈琢磨了会儿,吩咐道:“朝宴快散了,把人拎过去,放出宫那条道边儿上。” 这是要让一会儿朝臣全都瞧见,令靖安侯颜面尽失的意思了,小厮张嘴要劝,刘盈不耐地先走一步,“你哪那么多废话,就他这醉鬼样,知道谁干的么?别叫北衙巡防的人瞧见就是了,快去,拖拖拉拉一会儿真被发觉了。” 小厮哪敢真违抗她的意思,只好照做,刘盈满意地盯了那滩烂泥一眼,拍了拍手,入殿悄悄拉了宋珩邀功,宋珩总算赏了她个好死不活的笑脸。 只是,她方走后不久,她方才站过的地方便多了两个人,为首那人吩咐道:“去,添把火。” 身侧的随从领了命,走近那草包,猛地踹了一脚,那一团便滚进了太液池。 靖安侯受了周谨的骗,抄左侧这条道追过来,绕了太液池大半圈,几乎要绕回那处密林了,才终于反应过来,方才他们追得如此急,怎可能在周谨拦下二人查过腰牌之后还连个人影都见不着,心下明白上当,正要命人追过去,却听见太液池边一声惊呼,是宫人发现了他那不争气的小儿子溺毙在了太液池里。 朝宴之夜,如此祸事,贵妃又长年盛宠不衰,宫人生怕大祸降临到自己头上,一片惊慌,消息立时便瞒不住,流言四起。靖安侯听得如此消息,哪里还有心思管那两个不知姓甚名谁的人,拔腿朝桥上冲了过去- 沈度阖上门,又往里看了一眼,见宋宜仍安安分分地靠坐在桌脚,这才提脚步入了天井。废殿大门查封紧闭,他只得从原路经小门出去。 他方开了门,正准备出去,肩上已架了一把刀。 刀锋距离他脖颈不过半寸,他不用转头,也知背后那人是周谨,他理了理思绪,问:“周大人有何贵干?”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周谨刀锋陡然近了一分,几乎是擦着他脖颈经脉,他冷冷道:“宫中私通,还是同即将被指婚的文嘉县主,这可算不将天家放在眼里了,又或者,擅入元后旧殿,沈大人,两样死法,你总得选一样吧。” “周谨,”沈度不愿同他耽误时间,沉了声唤他,“早年青州府大乱,定阳王亲去平乱的时候,你曾入过他麾下吧?后来为何转而入京,进了北衙?” 周谨的刀一顿,刀刃锋利,在他项上割了道口子,鲜血汨汨而下,沈度却没有半分慌乱,反而缓缓道:“当日在捕狱司,我迷迷糊糊地得了首辅大人的令去向定阳王传信,当时我还在想,要么是首辅大人手太长,竟然能令人夜探北衙而神不知鬼不觉,要么是捕狱司这位中郎将大人,实在失职得紧,早该丢乌纱帽了。” “定阳王无虞,出狱立刻便能带兵上阵,小王爷那位夫人没受半点伤,文嘉县主也没事,宋珏没动到筋骨。”沈度不管他刀锋,径自转了个身,看向他,“周大人,你当日是故意留了一手放我进去的吧?” “除了宋珩那身伤是阉党授意的,你托辞不掉,你并没有半分为难定阳王府。”他看向周谨,“只不过孟添益太自大,以为底下没有敢不听话的狗,不曾亲去北衙视察过罢了。” “做戏辛苦了,周大人。”沈度低笑了声,“花十多年埋一颗棋子,定阳王也是好耐性好手段,难怪在咱们陛下面前也未露了下风。” 周谨迟疑了一瞬,尖刀微微移开一分,问:“沈大人又如何得知此事?” “宋珏在青州府做过盐政官,当日参过东宫一本,陛下令我去查案之时,曾偶然查探到定阳王在青州府的旧事,一位得力小将蹊跷而死,却传得沸沸扬扬,恨不得人尽皆知。”沈度压低声音,“我本来只是怀疑,可你方才见着县主,几乎没犹疑,立刻就要相助。” “周谨,不是你么?当年你不过才二十来岁的年纪,就能在定阳王军中得重用。”沈度哂笑道,“如今来了北衙,十余年过去,从捕狱司到金吾卫,如今没事守个宫门城门,不亏么?宋珩记恨上你,你也没法子张嘴解释,值吗?” “人这一生,不必非要为这点功名过活。定阳王于我有再造之恩。”周谨不愿多言,收了刀,扔了套衣服给他,“朝服没处找,凑合换上。” 沈度道过谢,周谨又问:“县主呢?” 沈度指了指里头,道:“里间待着。她这人固执,听不进劝,你今夜既然在此处当值,就多盯着些,见机行事。靖安侯那边交给我,你拦着点她就行,她今日若就这样出去了,必是要遭人非议的,她这人高傲,面上说不在乎,心里必是会难过的。” 他本不必如此解释,周谨听他如此说,嗤笑了声,又问:“沈度,我能信你么?” 沈度答得简短:“我曾舍命助过定阳王府。” 当日之事周谨也是当事人之一,自然知道他所言非虚,没再多说什么,转身从小门出去,回了岗哨位置,就近巡视了起来。 沈度换了衣裳,重新束了发出殿,一路上却并没瞧见靖安侯的人,太液池边安安静静,不闻人声,方才只定时巡防的禁军此刻却在此驻守了下来。 他心下生疑,想要探个究竟,但记挂着宋宜,便预备先回九华殿找灵芝,再见机行事。他本打着悄悄溜进去的主意,却不料甫一进殿,立刻便被人拦下,他一抬眼,见是御前禁军,心内一凛,知来者不善。果然,为首那人道:“陛下有令,方才席间出去过的人,还请一律移步侧殿。”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23节 沈度犹疑,环视殿内一周,发现宴竟然早已散了,帝后皆不在,朝臣静坐在自己位置上,哪里还有半分夜宴之上觥筹交错的迹象。他一愣神,禁军已瞧见了他脖子上的伤痕,问了声:“大人怎受了伤?还是新伤。” 沈度随口胡诌:“小孩调皮,无意划伤的。” 禁军没再盘问,他随禁军往侧殿走,没忘往定阳王那侧看一眼,四目相对,宋嘉平往内殿看去,虽隔着帘子,但他仍一眼看出座位上只有梅姝懿一人,宋宜并不在,神色顿时一凛。 禁军候了大半个时辰,将方才席间出去过又折返回来的人一一揪出来押进侧殿,潘成这才出来宣告宴散,请朝臣命妇出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众人没来由地经历了这种事,人多嘴杂,各式流言已纷纷传出,宋嘉平正欲走,潘成留住他,“王爷,陛下请您进去再续上两盅。” 宋嘉平同他入了左侧偏殿,燕帝正斜斜倚在榻上,贵妃伺候在一旁,眼周红肿,见他进来,整理了仪态,先一步同他见了礼。 宋嘉平连忙回了礼,“娘娘折煞臣了,臣担不起,娘娘节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贵妃见有外臣在,向燕帝告了退。燕帝这才召他落座,潘成忙为他奉了杯酒,宋嘉平双手接过,谢了恩,宽慰道:“陛下节哀。” 燕帝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桌上,声音听不出来什么波动:“文嘉不在。” 宋嘉平没出声,又听他道:“宋珩说方才同她在桥上见过,以为她进殿了。所有人都回来了,她人呢?” 他这话看起来似在问宋嘉平,说完却径自吩咐潘成:“让禁军去找,半个时辰内找不回来,自个儿滚去午门外受死。” 宋嘉平默了默,“陛下息怒,文嘉本性不坏,不会如此行事。” “你上次也同朕说,她本性不坏,可她也杀了许林。”燕帝将茶一并饮尽,才道,“你倒说说,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说没就没了?” 宋嘉平再答:“文嘉不是小气的性子,更何况,她同娘娘这位侄子,一面之缘都无,陛下怎地倒先怀疑到她头上来了?” 他用的是贵妃侄子这样的字眼,而非靖安侯府上的公子,燕帝嗤笑了声,“你倒怪朕迁怒了。” “今夜宫中人多眼杂,未必是外头的人,陛下明鉴。” “朕随口说说而已,她连个丫鬟都没带,哪能杀得了人?无妨,宫人内侍局已在审了,剩下宴上的不过二三十人,扣下慢慢审便是。”燕帝摇了摇头,“朕不过是恼她没规矩,今夜这样的宴,也敢不露面。文嘉这性子,着实太放肆了些。朕之前罚她去思过了几个月,还是半点长进都无呐。” 宋嘉平叩首,“臣愿代女受过。” “起吧,朕不会功过不分。”燕帝望了一眼殿外,“何况,你哪能代她受过,只有她因你受过的。” 这便还是旁敲侧击了,宋嘉平应下,不再辩驳。 御前禁军得了圣谕,沿着太液池仔细找过去,不多时便到了元后旧殿,为首那人略一思索,召人巡视了一圈,见着了那小门,正要入殿,周谨迎上来,拿了陈年圣谕赔着笑阻拦。 来人正要想法子打发周谨,小门却在此时轻启,宋宜开了门,站在门口,见着门口的阵势,微微一愣,就听到御前禁军向她行礼,然后道:“还请县主速同末将回九华殿。” 第33章 宋宜本在殿内枯坐着,半晌,忽地有些后悔方才要沈度亲自回来接她,她方才想劝他走,是知道此地并非久留之地,靖安侯早晚会追回来,但又怕万一运气当真差到极致,他一出去便撞见靖安侯,这才想要他亲自回来,以确保他无虞。 但她坐久了,却又想到,若他再回来,实则也是一场冒险。这么想着,她将方才才答应过他的话忘到了十万八千里外,径自出了殿,推开了那扇小门,就这么撞见了禁军。 她腿脚不便,但这段路实在没有可乘撵的先例,禁军只得由着她,慢悠悠地往九华殿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段路不长,但她走了很久,她心下担忧着沈度现下的境况,但受制于人,她只得问身旁的人:“这位将军,叨扰一句,敢问陛下急着寻我是为着何事?” 那人本够不上将军之称,宋宜这声称呼令他心下爽快,坦然相告:“靖安侯府二公子,一个时辰前溺毙在了太液池里。” 宋宜一怔,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人是她曾经说下的夫婿,面色无异地问:“陛下现下如何处置?” 那人迟疑了一下,答道:“在审宫人,方才席间出过殿的人也扣下了,暂且不知之后如何处置,其余人等则遣散出宫了。” 宋宜心下松了些许,出了这档子事,难怪靖安侯久未折返,沈度自然也不会有事,想来不过是方才返殿找灵芝,一时不妨,被禁军扣下了而已。 方才之事既然未被撞破,那位短命鬼的事也无他无关,自是说得清的。至于她自己,御前失仪也好,被撞见在元后旧殿也罢,她心里有底,有她爹这张护身符在,不会有大事,于是放下心来。 她随禁军径直入了侧殿,燕帝本眯着眼小憩,一抬眼见宋宜进来,见她这狼狈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文嘉你胆子也太大了些,好好的女儿家,弄成这般模样!方才做什么去了?” 宋宜行了大礼,不待禁军来罗列她的罪行,自个儿老实交代完了:“回陛下,文嘉方才有些醉酒,想去池边吹风,却不料失足掉进太液池中,不敢在御前失仪,于是随意找了处废旧宫殿躲了,想着等宴散了再回来,不想陛下先一步派人来寻了。” 宋宜悄悄抬眼给她爹递了个眼色,又跪伏下去,恭谨道:“还请陛下责罚。” 她语气还算恭敬,燕帝先是一怒,“弄得这般狼狈,成何体统?” 尔后又回味过来她话中之意,太液池附近的废旧宫殿只有那么一处,于是看向禁军,禁军知他意,恭谨答:“臣等在含元殿见着的县主。” 确实是那人旧居,燕帝怒气上头,“文嘉,你从前入宫的次数可不少,连这点规矩也不知了?” 宋宜突然莫名哆嗦了下,好半会儿才平复下来,压低了声音答道:“事出紧急,指婚在即,文嘉不愿失仪,因无心之失而令陛下难做,故以违抗圣谕,还请陛下责罚。” “不愿失仪?”燕帝嗤笑了声,“文嘉,你如今也是越来越不把朕放在眼里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诺诺不敢答话,宋嘉平正要开口求情,燕帝已先一步吩咐潘成:“送定阳王出宫,亲自送到府上。” 大将还朝,内务总管亲送至府上,礼遇之至。皇恩浩荡,宋嘉平不好再说话,只得盯了宋宜一眼,摇了摇头,谢恩出殿。 待宋嘉平走后,燕帝才看向跪在下首的宋宜。宋宜受了寒,一开始不觉得,时间久了,现下才觉得浑身发寒,肌肤上已起了一层细密颗粒,身子微微发抖。 燕帝见她这般哆嗦的样子,倒以为她当真是露了怯,心情也好上了几分,“当日在宣室殿,命将不保,也不见你怕成这番。” 宋宜静了静心神,道:“今日境况相同,擅闯含元旧殿,同样是个死字,文嘉甘受责罚,还请陛下勿要迁怒定阳王府。” 她这话里带几分虔诚,燕帝饮了茶,缓缓道:“文嘉,朕数年不曾好好见一见你了,你如今性子倒变了许多。你从前,可比如今乖顺许多。” 燕帝今夜如此耐心,舍得在她身上花如此多的闲工夫,更听不出半分要责罚之意,倒似在同她唠家常,但这般反常反倒令宋宜心下一紧,这位帝王早已不是位好相与的人了。她沉默了会儿,拣了不要紧地答:“太后故去多年,文嘉已数年不再经常出入宫闱,陛下觉着文嘉变了,再正常不过。” 原本金线织就的牡丹湿漉漉地掩在她身上,又沾染了废殿里的灰尘,她眼下这副模样实在是狼狈得很,可她语气不卑不亢,并不讨好,也不见半分怯意,燕帝终于知她的颤栗不是源自帝王之威,而只是受了寒凉罢了。 这发现让他有些新奇,连太子和孟添益在他面前,也永远摆出一副夹着尾巴做人的样子,如今宋宜这样,倒令他觉得颇有意思,他怠于回宫安慰贵妃,想着在这里打发打发时间倒也不错,于是问:“文嘉,你爹既然回来了,上次朕同你说过的事,你自己心内有打算了么?” 宋宜忽地抬了头,眼睛亦微微亮了下,这便是指婚旨意尚未下的意思了,她这一抬头便撞上了燕帝的目光,觉得失态,又低了头,试探问道:“文嘉便是心内有些想法,陛下会听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会。” 那不就结了,您还问我干嘛,宋宜腹诽,但也不敢面上不敬,只得再度试探:“陛下想将文嘉指给哪位?” 燕帝沉思了会儿,慢悠悠道:“士族公卿子弟,与你适龄的并不算多,能入得了你爹眼的更不多。朕若是随意给你指了位不称心的,就你爹这脾气,搞不好得提着虎符上宣室殿给朕撂挑子。” 燕帝似乎今夜心情不错,话里竟还有几分揶揄的意味,但靖安侯府那位的事情还没解决,他的美人还在宫里独自垂泪,宋宜不知他在这儿同她耗个什么劲,没敢搭话。 燕帝默了半晌,心下终于有了决断,敛了方才的玩笑之意,郑重道:“皇家总不算委屈你罢,文嘉?” 宋宜错愕,不想他到底松了这个口,半晌不敢答话,一抬头,瞧见帝王眼神阴骘,复又回归当日宣室殿上那位捏着他们满门性命的狠厉之人,但她只是微微迟疑了下,旋即道:“自是不算委屈的,是文嘉高攀。可……若文嘉不愿呢?陛下、要赐文嘉一死么?” 燕帝没想到她竟敢如此作答,猛地一挥袍袖,宫娥才刚奉上的茶杯打了个圈滚落在宋宜脚边,燕帝怒极,“你若想死,朕也不是不可成全你。” 滚烫的热茶漫上宋宜湿透了的衣衫,滋起一阵白气。 燕帝身在高位三十余年,生杀予夺,语气自然是极威严的,这分明是句极具威慑性的话,但她只是行了个大礼,恭谨道:“既如此,文嘉谢陛下隆恩。” 燕帝一哽,差点被她气得一口气噎住,拂袖去了。 宋宜一人留在侧殿内,宫人在侧,燕帝未叫她起,她自是不能起的。但她仍是偷了个懒,直起了上半身,侧头去望殿外的动静。 她方才大着胆子一试,若是燕帝方才当真赐她一死,她如今怕是已身处午门之外了,如今想来仍是心悸。但这一试,她也知,眼下顾忌着她爹的面子,燕帝总不好当真取她性命的。 只是,夹在其中为难的,也是她这爹爹罢了。 她在这头琢磨着帝王心思,宋珩那头也没闲着,拉了刘盈躲进角落,逼问她:“你不说你下手有轻重么?怎么人都弄死了?还死得那么难堪,贵妃能善罢甘休么?” 刘盈瘪嘴,“真不是我干的,我就找人揍了他一顿。” 宋珩不信,“他可是被人捆了手脚丢进池里的。” 刘盈觉着委屈,“真不是我,我是叫人把他捆了放池边上了,这不是想着一会儿朝宴散了大家出宫都能瞧见他这醉鬼样么,你出了气也能高兴上两天。” 宋珩白她一眼,她忙将右手举过头顶,“我发誓,真不是我杀的,我没事杀他干嘛啊,得罪了一个您还不够吗?我还凑上去再得罪一个贵妃,我傻吗?” “你是不傻,”宋珩戳了戳她脑门,“你是闯祸精。” 刘盈恼他动手动脚的,正要还手,就见北衙的人过来请,出事的是外戚,贵妃又正当宠,按旧例连夜调捕狱司入宫审理此事再正常不过,宋珩冲刘盈道:“老实交代,别连累别人陪你关在这儿。” 刘盈“嘁”了声,跟着北衙的人走了。 宋珩往殿里环视了一圈,找认识的人打发时间,这一望就望见了沈度,冲他走过去。 禁军候在一侧,瞧见宋珩动作,虽不合规矩,但并不是同外间的人通气往来,两人都暂扣在此处,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定阳王方才风光还朝,在朝多年,都是有眼色的,虽然同宋家不合多年,也没必要在这等小事上找他麻烦,于是由了他去。 没人阻拦,宋珩两步走到他面前找他问罪:“我姐呢?方才陛下派人过来问,说还没回来。” 沈度犹疑了一下,还未出口,又听他质问:“能把我姐拦在外头这么久的,也只有你了。说吧,怎么回事?” “她……”沈度话刚出口,就被人阻了,来人冲他道,“公事公办,沈大人,请吧。” 宋珩微恼,沈度同他拱了拱手,神色如常地同来人入了一旁的厢房。 那人请他落了座,上首坐着另外一人,此人并不客套,开门见山,“大人出席朝宴,怎未穿朝服?” 沈度尚在犹疑如何作答,又听他问:“沈大人的朝服为何在含元旧殿?” 那人冷笑了声:“文嘉县主方从里间出来。” 第34章 沈度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眉骨处横亘着一道狰狞的刀疤,这人便是周谨调离后新上任的捕狱司中郎将了,让顶头的中郎将来审他,这架势也太抬举他了些。 御史朝服有御史台印记,平素是彰显皇恩显示特权的用处,今夜虽人多混乱,但能出此等纰漏的,自然只他一人,这一劫他躲不过。当时事态紧急,他确实没有时间处理朝服,但他将其藏进了一旁的密林,并非留在了含元殿这等容易被盘查之处。 刀疤凝了神,讥诮道:“陛下亲派人去请的文嘉县主,宫中私……” 前半句话已经让他得知他想要的信息了,沈度适时打断:“大人慎言,文嘉县主乃陛下亲封,如今陛下又有亲自为其指婚的意思,大人胆敢污蔑县主,便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了,不知有几个脑袋可掉的?” 刀疤不想他竟敢如此还嘴,一时哽住,沈度又接道:“还是说,东宫殿下觉着此次指婚并无胜算,巴不得文嘉县主就此声名受损,陛下也不好再为其指婚,只能落个旁的结局?” “沈大人好大的胆子,妄议东宫是何罪,大人身在御史台,不会不知吧?”刀疤盯着他,“现下可不是大人风闻弹人的时候,需得有实据。” 沈度未接话,刀疤又道:“还请沈大人不要绕弯子,朝服为何在含元殿?这可是数十禁军当场搜出来的,大人总不会说又是污蔑吧?”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理了理思绪,御前禁军亲去请的宋宜,随后自然会搜查含元殿,恰逢靖安侯府那位出事,有人趁乱将他的朝服放进含元殿并不奇怪。但问题是,谁知他跟宋宜在一起,又知他朝服的藏身之地。他自认还算缜密,没道理连这样的人在侧都发觉不了。 他愣了愣神,刀疤又催促了一遍,他回过神来,既然是禁军当场搜出来的,此事便无法辩驳,他只得顺着这个方向道:“方才落水,不敢御前失仪,故将朝服换下藏了。” 刀疤忽地笑了声,“便不是私通,擅闯含元旧殿,也够当大人一死了。” 沈度没再辩驳,能暂时将他同宋宜今夜的牵扯划清已经足够了,他顺着北衙的心思给他自己定了个死罪,他们断没有再把事情往宋宜身上推的道理,毕竟圣意不好揣摩,谁也不好无事将自己脑袋往铡刀上送。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24节 如他所料,刀疤果然没有再同他废话的心思,“大人身为御史,身份不同,北衙不好就地按律行事。但沈大人既然已认了罪,便安生等候发落吧。” 刀疤挥了挥手,自有人来带他下去,他方出得厢房,一抬头见着刘盈和宋珩,刘盈是刚被审完,宋珩则是刚要被带去审,三人互相对视一眼,沈度先一步抬脚往殿外去了- 宋宜在侧殿跪了一个时辰,北衙的人过来请她,说是按例行事,宫人递过来一件外袍,说是贵妃命人送来的,北衙的大老粗她见识过一次,自然知道厉害,她心下感激,道了个谢,将其裹紧了,跟着来人去了。 等着她的自然还是刀疤,他向她行了个礼,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了几转,颇为不怀好意。宋宜抬头直视他,他被这冰冷的目光一盯,敛了腌臜心思,问:“敢问县主今夜何时离的宴出殿?” 宋宜如实答了,又听他问:“县主去过何地?见过何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迟疑了一瞬,如实答了,但只说十三皇子离去后,她也和沈度分道扬镳,后来她自己失足落水,误打误撞入了含元殿。 刀疤冷笑了声,“县主会水?北衙和内侍局可都无人上禀,今夜有人救过落水之人。” 宋宜面不红心不跳地点了点头。 刀疤忽地低笑了声,“还真是巧呐,方才沈大人也说失足落水,为免失仪,藏身含元殿,还落下了朝服。” 宋宜脑中“嗡”地一声响,明白过来他是不想连累她,但她没料到今夜之事竟然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他人呢?” 刀疤冷冷看她一眼,“既然认罪,自然是先行收押等候发落,县主这话问得岂不奇怪?” 宋宜这才觉察过来有些失态,低了头。那人又问:“县主今夜当真没见过靖安侯府二公子?” 宋宜心下记挂着沈度,没了耐性,没好气地道:“我不认得他,便是见着也不认识,况且我今夜遇见过的所有人可都向大人禀明了。” 她态度转变得明显,刀疤能感知到她隐隐的怒意,招了人送她出去,“既然如此,还请县主先行回府,若是日后北衙有需,还请县主赏脸一顾。” “自然。”宋宜不愿多待,出了殿,灵芝候在一旁等她,见她出来,忙迎上来,已带了哭腔,“县主您都不带上奴婢,方才陛下单独召您进去,奴婢还以为陛下动了怒要拿您是问。” 燕帝动怒是自然的,但她眼下没心思顾及那头,只是拍了拍她手,“没事,快,回府。” 出宫下撵换马车,宋宜又喝了车夫一道让快些,灵芝看得发怵,问:“县主怎么了?如此焦急。” 这问题宋宜不好答,她没出声,静静倚在车窗旁边,看皇城里鳞次栉比的小楼高阁。华灯初上,飞檐下的灯笼一盏接一盏,昏黄且破败。 唇上那点小口泛着隐隐的痛,她忽地有些想他。 等她终于看花了眼,几乎要看不清各式灯笼样式的时候,马车稳稳停了下来。 她急急忙忙地下了车,梅姝懿赶紧迎上来,她只好招呼了声:“嫂嫂怎来了?侄儿好些了么?” 梅姝懿点头,“没大碍了。你哥看着呢,叫我来候着,看你什么时候回来。” 宋宜应了声“嗯”,就要往宋嘉平院里跑,梅姝懿忙拉住她,目光落在她唇上,只一点,并不明显,梅姝懿不自在地别开眼,柔声道:“就算有什么要紧事,也先去换身衣裳。这么大姑娘了,还不知道顾惜自己。” 宋宜觉出自己今夜实在太过失态,点了点头,回自己院里简单换了身衣裳。 梅姝懿在身边絮絮叨叨:“你方才出去久未回来,我同你大哥提过一嘴,他说遣人去寻过你,见你和东宫在一块儿便没打扰,怎落得这般狼狈?那位逾矩了?” 她这嫂嫂是水乡养大的女儿,声音软嚅,低声发问,宋宜微微愣了愣,灵芝忙接过梳子为她篦发,时间久了,发梢已经微微干了些,灵芝拿帕子为她细细擦干了些,她才回过神来,问:“大哥方才着人来寻过我?” “是啊。”梅姝懿起身,拿了梳子替她重新梳了梳头发,“都担心你呢,你无事罢?你若是有事,你大哥不定怎么后悔方才没唤你回殿呢。” 宋宜有些恍惚,半晌才摇头,“无事的,嫂嫂放心。” 梅姝懿看出她心急,也不强行在此和她闲话,于是起身告辞:“你快去罢,时辰可不早了。” 宋宜应下,披散着头发便急急忙忙地冲进了宋嘉平院里,书房还掌着灯,宋宜到门口才平静下来几分,轻声敲了敲门,唤了声:“爹。” “进来罢。” 门未关,宋宜忽地有些紧张,好半会才提脚步入里边。宋嘉平看向他这女儿,摇了摇头,却没责备,只是道:“姜汤在那儿,先喝再说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微愣,挪过去将汤碗捧起来,适温,若是她回府有人回禀了才煮出来的必然比这烫上许多,再加上书房没关门,想来是一直煮着,换了一碗又一碗特地等着她的,她心里有点泛酸,将汤一口气饮尽了,又低低唤了声:“爹。” 宋嘉平看向她,随口道:“陛下的意思瞧着像是属意七皇子,但你今夜太没规矩,怕你将这半大孩子照顾不好,这才动了怒。” 这会儿管他是刘昶还是那小孩,她都没什么心情搭理,于是没出声。 不想她对这事都没什么反应,宋嘉平再看她一眼,“你无事罢?” 宋宜摇摇头,刚要开口,听他明知故问:“沈度有事?” 宋宜点了点头。 “你同他怎么回事?”宋嘉平问得并不含蓄,当日入京路上他便瞧出来他这女儿对沈度并不一般,如今他几月不在,她又除了在外装样子的时候,素来是个不把繁文缛节放在心上的,况且今夜沈度看他那一眼,颇有深意,他心下有数。 宋宜忽地跪了下去,“爹,你帮帮忙可好?” 宫里的事宋嘉平不会不知,她知道她不用解释,果然,宋嘉平也没问是什么事,但神色却淡漠得紧,“管他做甚?一个小官,何必你费心?” “爹,”宋宜膝行近了几步,“好歹他当日也曾助过我们,你怎能这般?” 宋嘉平起身,负手而立,“今时不同往日,陛下既然有了结亲的意思,那断不值得为了这么一个人同陛下再生分上几分。” 宋宜有些错愕,不大相信他竟然会这么想,对着他跪正了身子,平复下心绪,心平气和地望向他,尔后问:“我若非他不嫁呢?爹爹作何选择?” “你非他不嫁?”宋嘉平看向她,“他待你又如何?莫要识人不清。” “我看人清得很。”宋宜起了身,“爹不帮忙,我自个儿去求陛下。” 她说完就走,宋嘉平砸了个杯子在她脚下,“胡闹,陛下对你都还动着怒,你倒是想送上门去找死?” 宋宜没管他,抬脚就走,宋嘉平唤了人:“把县主带回去,既受了寒,就好生养着,无事就不要出来了,免得再受风寒。” 第35章 宋宜被送回自己园里,折腾了一番,宋嘉平铁了心不搭理她,由着她闹,等她折腾够了,夜里起了高热,昏昏沉沉地算是歇下了,这才过来看了看她。 灵芝候在一旁,宋嘉平看她一眼,吩咐道:“以后县主去哪儿,便是她不想带人,也得给我跟好了。” 灵芝应下,见宋嘉平走了,这才又换了帕子去替宋宜捂着。 宋嘉平出得院来,恰好碰上宋珩回来要来看他姐,被他拦下,“歇下了,明日再说。跟我过来。” 宋嘉平在前头走着,但并没有去书房的意思,只是在池边顿住了脚步,“今晚的事同你当真没关系?” “真没关系,”宋珩忙撇清干系,“爹你上次赏我的板子我还长着记性呢,爹你不至于一回来又想揍我一顿吧?” 宋嘉平瞪他一眼,他忙道:“长平干的,她自己都认了,还扣在宫里等着端王去领人呢。一个端王,一个贵妃,陛下怕是又要头疼了。” “长平?”这消息涉及到端王,宫里头压得紧,宋嘉平并不知,诧异道,“那丫头哪敢杀人?” 宋珩默默瘪了瘪嘴,心想您眼前不还有个差点被她杀了的么,但没敢瞎说,老实答了:“不是。人是她揍的,不知谁杀的。” 宋嘉平若有所思,宋珩凑上去,试探问:“爹,你派人看着我姐干嘛?我可看见沈度被扣下了啊。” 见宋嘉平不出声,他又道:“沈度这人虽然脸臭了点,我也不爱搭理他,但到底是帮过我们的。我姐对他的心思,家里也没人看不出来,爹你真不打算搭把手?” “她那性子,让她出去就是去帮倒忙的。”宋嘉平望了眼一平如镜的湖水,“他要连这点小事都搞不定,配做我女婿?” “嗯?”宋珩猛地反应过来,“爹你居然不反对?” 他赶紧追上去,宋嘉平却喝了他一声:“赶紧回去歇着,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翌日早朝,燕帝昏昏欲睡,朝堂上有人奏事,他也纵着司礼监草草了了。 待下了朝,潘成问他去哪儿,燕帝叹道:“人啊,不服老不行,朕如今也乏了。” 贵妃向来明事理,昨夜却转了性子,非要为他那侄子讨个公道,这倒让他想起来几年前,左迁靖安侯的时候,她也是这般。贵妃这人什么都好,独独对她母家这些人,多年不忘旧情,让他有些恼。又恰逢北衙来回禀说此事和长平有关,端王也去而复返要来求情,两面夹击,实在是让他有些疲于应付。 潘成回道:“陛下说笑了,老奴瞧陛下今日精神着呢,不如去御花园转转。” 燕帝应下:“也好,免得一回宣室殿,贵妃又巴巴地凑上来,朕今日不想见她,拦着点儿。” 潘成称是,他又吩咐道:“端王也是,不见。长平这丫头,闯了一次祸不够,成天捣乱,又找些事出来折腾朕。” 他话里没有半分对那短命醉鬼的怜惜,只是觉得心烦。潘成知他的性子,并不答话,引了御撵往御花园转。途经太液池,燕帝忽问:“北衙那边审得如何了?后来倒没见来回过话。” 潘成稍稍迟疑,禀道:“除了长平郡主自己认下了一部分,旁的没审出来什么来,王侯和一品大员府上的,各自暂时放归府上了,其他人暂且还扣着。” 燕帝听过,不再吭声,潘成犹豫了下,又道:“不过禁军去请文嘉县主的时候,金吾卫倒在含元旧殿里发现了件御史的朝服。” 燕帝眼睛微微眯了眯,御撵从拱桥上下来,他忽地起了兴致,“落轿吧,朕过去瞧瞧。” 这是要去看看含元殿的意思了,潘成一愣,毕竟燕帝已十四年未曾踏足此处了,每次御撵经过,都是视而不见,只是不知为何并未叫人拆除此殿,如今却忽地起了兴致,潘成伺候多年,也琢磨不出来这位阴晴不定的帝王心里在想些什么。 但想不明白的他也不贪心,命人落了轿,扶了燕帝下撵。 燕帝望了一眼太液池,日头下波光粼粼,一碧万顷,蔚为壮观。他起了兴致,沿着右侧小道走了过去,潘成劝:“陛下还是走大道吧,这是宫人们赶忙时才抄的近道。” 燕帝摆手,“无妨,朕记得这条道过去便是含元殿。” 当年年少帝王意气风发,与元后情浓意浓,也曾数次在下朝后,抄这条近道去含元殿探望佳人与长子。 燕帝走出去不远,就瞧见池边树下蹲着一小人,他脚步顿下,看向潘成,潘成定睛瞧了许久,道:“像是十三皇子。” 燕帝愣了愣,“瞧瞧去,好几年没见过这孩子了。”他琢磨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这孩子的名字,“赐的‘豫’字吧?这孩子如今谁养着?” “当初静嫔娘娘说要养的。”潘成恭谨回道,“但小殿下自己不愿意,如今就由嬷嬷们带着呢。” 燕帝笑了声:“这孩子也是个有主意的。” 他走近了,刘豫听见有脚步声近了,忙站起来,将手藏至身后,慌张道:“嬷嬷,我马上回去。”却不想一抬头,瞧见是皇帝,怔了好一会儿,才唤了声:“父皇。” 燕帝点点头,冲他道:“在此做什么?大白日里不去进学?” “回父皇,”刘豫低声应道,“丢了些物什,儿臣过来寻。” “伺候你的人呢?”燕帝盯他一眼,“手拿出来。” 刘豫哆嗦了下,将藏在背后的手拿出来,十指之上满是泥土,原来他方才竟在此翻草丛,“嬷嬷们在讲经阁呢,儿臣偷偷跑出来的,请父皇责罚。” 燕帝看了他许久,冲他招招手:“过来。” 小人走近了,他忽地伸手摸了摸他脑袋。他子嗣不算多,这是他年纪最小的儿子,此后除了贵妃还有位公主,宫中再无所出,他生了些怜意,连脾气也变好了些,问:“什么物什?” 小人仰头看他一眼,下意识地伸手挠了挠耳朵,耳廓瞬间就沾染了些泥土,他犹豫了会儿,老实回道:“是父皇赐的玉坠子。父皇赐的东西,儿臣不敢怠慢,所以逃了功课过来寻。父皇要罚便罚吧,儿臣不怕的,只是还没寻到。” 小人神色苦恼,说话又带稚气,燕帝笑了笑,问潘成:“什么玉坠子?再赏一块便罢了。” 潘成犹疑了会,燕帝这些年就没待见过这孩子,不曾有东西单独赏赐下去,于是回道:“应是皇子入玉牒上宗谱时,赐名刻字的玉坠。” “不必寻了,叫内侍局再刻一块便是。”燕帝这才恍惚,这孩子如今七八岁大,他好像从没赐过什么东西,又吩咐道,“按皇子规制,再赐些别的下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往池边走了几步,望见那拱桥和出宫那条官道,心血来潮问起:“无事怎会将东西落在此处?” 刘豫不确定道:“昨日夜里来赴朝宴,在此处偶遇一位先生,同他讨论了些功课,不知是不是丢在此处了。”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25节 燕帝却被昨夜朝宴的字眼吸引住了,又在太液池边,他随口问道:“哪位先生?”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认识。”小人犹豫了下,回想起昨夜宋宜的态度,才下定决心道,“不过儿臣记得应该是位御史。儿臣调皮,还把先生撞入了池中,害先生受了寒,这才留意到先生的朝服。” 燕帝半晌才回过味来,吩咐潘成:“从宣室殿重新拨些人手去好生伺候着,先前伺候的宫人,全部杖毙。” 燕帝说这话的语气风轻云淡,仿佛不过是命人将太液池的水翻新一遍一般,小人身子微微抖了抖,但旋即镇定下来,谢了恩。 燕帝命人将他送回讲经阁,这才同潘成继续往前走,半晌,他忽问道:“你方才说,金吾卫在含元殿里发现了御史朝服?” 潘成称是,燕帝笑了,心中有数,问:“这御史是沈度?” 潘成点头,燕帝笑出声,“你说这孩子是故意的还是碰巧?昨夜沈度什么时候回来的?十三还没走吧?” 潘成犹疑,道:“小殿下年纪还小呢,说话都还带着稚气,伺候的人也不上心,哪里懂得这些弯弯绕绕?” “你啊,”燕帝摇头,“在御前待了几十年,什么腌臜没见过,还处处把人往好处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潘成低首,“人性本善。” “倒不见定阳王来求个情,当初他可是为了宋家得罪了太子一党啊。”燕帝越想越觉得有意思,笑声持续了好一会子,“文嘉昨夜也在含元。” 他叹了口气:“人心易变呐,当初怕定阳王位高权重,如今却把他不肯再居这个高位,还真是风水轮流转。朕必得把文嘉圈进宫里来的,否则,削藩之事,定阳王也未必肯尽心啊。” 走出去不远,破败的宫殿横陈在眼前,年迈的帝王住了脚步,看了好半晌,然后吩咐道:“暮春也算好时节,让工部趁着好日子把含元殿翻新了。” 这便是解除禁令的意思了,否则昨夜上百禁军亲眼看着宋宜从里头出来,虽说就算不处罚,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但明面上说不过去。 燕帝走出去几步,又道:“太子气量忒小了些,替他醒醒神。” 这便是在说沈度之事了,潘成犹疑:“罪名坐实……” 他话没说完,燕帝阻了他,“禁令都除了,什么罪名不罪名,你可别越老越活回去了,同北衙那群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蠢货一样。”- 等北衙那边传出消息,宋嘉平撤走了看着宋宜的人,但她烧了整整一夜,心里又有着惦记,病不见好,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连这等好消息也错过了。 宋珩带了些驱寒的补药来看她,一进来就冲灵芝道:“灵芝,我姐藏的那罐雪水呢?快,趁她病着,赶紧挖给我。” 灵芝不肯,“就知道珩哥儿没安好心,还带补药,原来是瞧上县主的宝贝了。” 宋珩哪里管她,拉了她就往院里走,非逼着她去给他挖出来。 房间里没人,沈度悄悄入了内。 榻上的病美人尚且烧着,他将灵芝放在一旁的帕子细细拧了,替她换上。 宋宜却像是突地感知到什么,忽地醒转了过来,只是人虽醒了,但神志仍迷迷糊糊的,看见沈度还有些发懵,“你怎么进来的?” “宋珩带我从角门溜进来的。” 宋宜先骂了声“没规矩”,这才反应过来,“你没事了?” 沈度摇头,她清醒了些许,将他往外推,“既无事了,现下先避嫌,你怎这么不知数?谁知道有没有人盯着。” 沈度伸出食指放在她唇上,令她噤了声,这才从袖中取出一支海棠来,花色娇妍,他替她轻轻簪在发上。 宋宜单手摸过铜镜照了照,正要说话,沈度却不容分说地将她铜镜夺了,俯身在她唇角轻轻啄了下。 他昨夜亦受了寒凉,嗓音比平素更显低沉:“海棠将谢,再不来,可就来不及聊赠一枝春,以慰佳人相思了。” 第36章 宋宜耳垂又红了,她脸红时好像总是先从耳垂开始,然后慢慢蔓延至脸颊再往下至脖颈。 这发现让沈度起了些遐思,他刚要打趣她,她先一步出了声:“圣贤书都读到什么地方去了?若哪日我当趣事讲给嫂嫂听了,她回娘家探亲时讲上一讲,梅老夫子怕不是要派人去贴个布告,不认你这个学生。” 沈度嗤笑了声:“那也得你先同她讲了。” 本来是想挤兑他几句,不想反倒令自己掉进了陷阱,宋宜微嗔,“谁要同她讲了?你是什么人,也值得我提上一提的么?” 宋宜挣扎着坐起来,额上搭着的帕子掉了下来,沈度眼尖,一把接过,扔进一旁的盆里,但眼神自始至终都落在她身上,半点没移开过,他眼神看似平静,可宋宜没来由地感知到了点危机感。 她身子往后缩了缩,沈度低笑了声,在她床沿坐了下来,她往后再退了一分,声音有些抖:“你偷溜进来已经够不守规矩的了,让我爹知道能将你就地杖杀在这儿,别再不知礼数。” “你如今倒和我讲起规矩和礼数来了?”沈度欺身近了一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伸手阻他,他故技重施,熟门熟路地将她双手一别,压至她身后,倾身吻了下去。宋宜恼他在她闺房内也敢胡来,死活不肯,但架不住他力道大,被他再度压上那道小口,她痛得吸了口冷气,沈度却只是轻轻点了点,然后放开了她,“病里就好好养着。” 见他起了身,宋宜松了口气,又听他道:“病好了,有得是机会。” 宋宜一哽,恨不得自己没醒,只想装死。 沈度端了一旁的药碗过来,已有些要凉了,他面色沉了几分,“不肯喝药?” 她今日忽醒忽睡的,也睡不安稳,醒的次数多,灵芝喂过她几次药,她自己不肯喝,于是有些心虚地摇头,“不是,没醒,喂不进药。” 沈度冷笑了声:“没醒你怎么知道喂不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认栽,他端了药过来,在她床前落了座,舀了一勺药喂给她,宋宜嫌苦,不肯喝。沈度盯她一眼,嗓音有些哑了:“听话。” 宋宜鬼迷心窍地乖乖张了嘴,但只喝了两三口,那股子苦涩就逼得她有些反胃,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喝。沈度手方动了动,她以为他又要动粗,身子猛地往后一缩。 方才那枝海棠经了这一遭,颤悠悠地落进了药碗,溅起的药汁染了沈度一身。 两人你盯着我,我盯着你,面面相觑,宋宜面色讪讪,冲他伸手,“给我吧,我自己喝。” 沈度被气笑了,将药碗放了回去,“我从北衙回府,再到这儿来,一个时辰的路,经了整条朱雀大道,可就只得了这么一枝海棠。县主,这最后一枝春可就这么被你作践没了,你说怎么办吧?” 宋宜悄悄觑他一眼,见他黑着脸,以为他真恼了,讨好般地拽了拽他袖子,“皇城里最后一枝春没了,不是还有山寺桃花么?我让宋珩去折几枝回来。” “躺下吧。”沈度伺候她躺下,替她掖好被子,这才正色道,“我陪你去一趟吧。” 宋宜本来只是随口玩笑,没明白他话中意思,迷糊问:“去哪儿?” “折枝桃花啊,”他好似乏了,又像是在故意逗她,语调里那点子慵懒又泛了起来,“顺带陪某人去求支签,看看小师父怎么解她的姻缘。” 宋宜最恼他这般说话,调子起得低,到最后微微上扬,跟在人心上挠痒痒似的,她赌气道:“谁稀得你陪了?” 沈度垂眼看她,“认真的?” 宋宜知他这人说一不二,怕他当真,伸手去拉他。但这人偏生讨厌得紧,明知她是什么意思也不出声,就这么静静看着她,迫她自己说出来,宋宜羞红了脸,最后道:“大人行行好,看在我还病着的份上,别折腾我了罢,向您讨个饶。” 沈度这才满意了,将她伸出来的手塞回被窝,“你若是昨夜不瞎折腾,哪能生病?” 宋宜低声嘟囔了句什么,他没听清,俯身下去,贴在她唇边,才听见她说:“我若不瞎折腾这么一遭,可就稀里糊涂嫁了人,不等你了。” 他面色柔和了些,轻声说:“好好养着,等你好了,我来接你。” 宋宜以为他要走,有些不舍,再度伸出手来阻他,沈度低头瞧她,讥诮道:“这会子又不讲礼数了?” 宋宜默默白他一眼,不吭声了。 “生气了?”沈度伸手探了探她额头,见还烧着,问,“怎不多叫几个人进来伺候?” 宋宜摇头,“不喜欢,有灵芝够了。” 沈度忽地安静了会,眉头微微蹙了蹙,“当日在陪都,你是当真恨我罢?” 宋宜低低“嗯”了声,“灵芝是家生奴婢,从小在府上同我一块儿长大的。祖上有罪,没法脱奴籍,但我没拿她当婢子,不过她自己很是守规矩,拿她也没法子。” 沈度微微思索了下,忽地凑到她耳边,轻轻吹了口气,低声道:“给我们县主赔个罪,还请县主大度些,恕下官的罪罢。” 宋宜没忍住一笑,笑完又觉得又羞又恼,侧头瞧他,“你这哪有半分下对上赔罪的样子?我如今可没犯事,你若对我不敬,我能叫人将你扔出府去。” “不敢了。”他很轻声地道。 宋宜嗤笑了声,“还有你不敢的?入京路上,我和宋珩还以为我爹怎么你了,一张臭脸给谁看的?” 沈度伸手掐了掐她脸蛋儿,低声讨饶:“再不敢了。” 见她不出声,又补道:“真的。” 宋宜含羞,不想再同他扯这些有的没的,想起来正事,问他:“怎么没事的?” “托你的福。”沈度低头去瞧她,“陛下为了让你面子上好看些,把含元殿的禁令废了。” “废了?”宋宜微怔,含元殿废弃十多年,不想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嗯。”沈度低声逗她,“圣上为了你这个儿媳妇可算废了些心思,你可别再生事惹他老人家生气了。” 宋宜猛地一脚踹过来,沈度隔着被子握住她脚,缓缓塞了回去,“脚伤既还没好,就安分些,别闹。” “谁跟你闹了?”宋宜侧身朝向里边,不去看他,“净拣些我不爱听的说。” “那便不说了。”他注视了她好一会子,“怎么养着病还梳着髻,躺着不难受么?” 宋宜随口答:“早上说去找我爹来着。” “求情?”沈度含了笑看她。 “求什么情?”宋宜微恼,“连这园子都没出得去,亏你没事,不然我恨不得掐死昨晚的自己了。” 沈度低低笑了声,将她扶起来,轻轻替她把发髻拆了。他的呼吸打在她后脖子上,令她有些微微发颤,她有些心猿意马,心思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神思恍惚间,听到他轻声在她耳边说:“你若好好听话安分些,你自是高高在上的文嘉县主,我只敢讨饶的分。” “你若不听话,惹了事,”他故意顿了顿,唇上的伤尚且还在隐隐作痛,宋宜一哆嗦,以为他又要乱来,却听见他只是很轻声地道,“也不必忧心,我自会善后。” 宋宜怔了怔,转头去看他,他今日面色其实是不大好的,昨夜到底受了寒,又在北衙待了一夜,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待遇,今日里想来应是浑身困乏的,但他不过回府洗了一道风尘,便匆匆赶了过来。 她心里涌起一阵暖意,才要对他说上几句好话,他又道:“不过劳了我善后,又是你惹的事,我总归要讨点赏的。” 宋宜脸色一变,迅疾转过头去。 沈度哪里肯饶过她,捏住她下颌,迫她转过头来,将她那道口子又加深了些,“惩罚也少不了。” 腥咸味再度蔓延,宋宜恼羞成怒,推他一把,骂了句:“无赖。” 沈度低笑了声,“我本来也是个没规矩的,平日里同你一样,都是装的。我昨夜可问过你,让你想好了再答。你都这般答了,哪还有反悔的机会?” “左右说不过你。”宋宜又气又恨,却又不争气地偷偷瞟了他几眼。 沈度看在眼里,没忍住笑了声。 他还要开口逗她,听见外间宋珩大着嗓门和灵芝吵闹:“哎呀,你个做丫鬟的怎这般小气,我姐一会子醒了还不定不肯给我呢,你倒要把我吃了的样子。” 灵芝恼他,去抢他怀里抱着的坛子,“不行。县主说这可是她自己亲去采的枝叶上的净雪,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一小坛,特地命人好生埋着,好留着赠人的,哪能给你了?” “灵芝好姐姐诶,”宋珩逗她,“左右是送人,送我不也是送吗?” 灵芝被他这一逗趣,恼羞成怒,追上去抢,两人在外间打闹起来。 沈度低头看宋宜,俩人都被逗笑了,相视一笑,他俯身,在她额上轻轻落了个吻,“好生养着,等病好了,我再来接你。”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26节 他说完就走,宋宜看着他的背影愣了愣神,等回过神来,早不见了他人影,反倒是灵芝和宋珩打打闹闹地进了屋。灵芝一进来,看见她醒了,先是一乐,“县主你醒了啊。” 她还未出声,灵芝赶紧抢先告了宋珩一状:“县主您瞧瞧,您这才刚病着,珩哥儿就借着来给您送补药要抢您的宝贝,这坛子雪水您可交代了好几遍要好生照看着,夏日里好拿出来送人的。珩哥儿也忒没理,非要硬抢。” 宋宜也不知在没在听,好半晌,迷迷糊糊地抬头觑他俩一眼,心不在焉地道:“赏他罢。” 灵芝:“???” 宋珩得了这坛子宝贝,冲灵芝“切”了声,“你看吧,我就说忒小气。” 他功德圆满,懒得再逗灵芝,一溜烟地跑了。出得门来,沈度候在廊上等他,他一见着沈度,方才和灵芝打闹的好心情便减了几分,默默白他一眼,将怀里抱着的坛子扔给他,“雪水煮茶作诗,这是你们这些酸腐文人才做的事,我可不稀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接过,又听他道:“这可是我姐新岁初每日早晨亲自去采的,手上伤都没好全,可半点没经过旁人的手,谁还不知道是送你的,你要摔了我跟你没完。” 沈度闻言,默默将坛子抱紧了些。 宋珩没忍住嗤笑一声,大跨步向前走去,不料刚一出园子,双瑞这嘴碎的又候在门口等他,他刚要斥他几句,双瑞知道要挨骂,赶紧先开口了:“珩哥儿,王爷急着找您呢,您是不是又干什么坏事了?” “我能干什么坏事?”宋珩话刚一出口,余光瞥见刚走出来的沈度,暗骂了声见鬼,就听双瑞接道,“说您要是带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人回来,就让他自己滚过去见王爷。珩哥儿,您别是把什么金丝雀带回来了吧?” 第37章 “雀你个鬼啊!”宋珩赏了他一个爆栗子,“不是让你好生看着么,我爹怎知道我又干了什么?” 双瑞委屈:“珩哥儿您什么时候让我看着了?” 宋珩:“……” 沈度倒是不疾不徐地走近了,宋珩看向他,“得了,托您的福,又要挨揍了。您可没坏规矩吧,不然板子就要变军棍了。” 沈度没忍住一笑,“你去吧,我自个儿去会会王爷便是。” 宋珩一哽,“哟,你还挺自大的,私入县主闺房,我爹就是叫人把你打死,也没人敢说他句不是。” “我说真的。”沈度先一步向前厅去了,“你别来,我保你没事,你要来了,王爷要上手,我可就拦不了了。” 他说完就走,宋珩目瞪口呆,看向双瑞,“嘿,他这人还挺狂。” 他话还没说完,沈度已经顺着游廊走远了,他到前厅,自然有小厮迎上来给他引路,到会客厅,宋嘉平正坐在案前翻一本旧册,黄纸破败,似乎风一吹就要散了,他却看得认真,沈度冲他行了个大礼,他头也没抬,“上门做客,连大门都不知道走?” “王爷贵人事忙,府上一举一动倒还一清二楚。” 宋嘉平忽地动了怒,“文嘉本就是个没规矩的,你不劝着点,还跟着学,莫不是被猪油蒙了心?” 沈度:“……王爷消气,别口不择言。” 宋嘉平也不请他落座,他也闲得自在,从窗缝里去看那一池碧水,上次来的时候池边海棠尚且还是花骨朵,此次再度造访,却早已零落成泥了,他有些晃神,想起上次宋宜便在这里同他道破那句“我有所念人”,心里忽地有几分不是滋味。 宋嘉平翻完册子抬起头来,瞧见他在看窗外,随口提了句:“这海棠花树也十多年了,文嘉出生那年,特地为她栽种的,你应当见过。”他说着不自觉地笑了声,“这丫头小时候很喜欢海棠,倒不知什么时候起喜欢上了梅花。” 沈度低低“嗯”了声,没搭话。 宋嘉平同他说起正事:“昨夜之事,若陛下没为文嘉开这个金口,只是睁只眼闭只眼,你打算怎么办?” 沈度醒了神,老实答道:“刘昶不敢动我。北衙揣摩着他的意思,想栽赃我一次,但等这事传到他耳朵里,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栽赃?”宋嘉平讥诮地笑了声,“你昨夜是没在含元殿,还是没同文嘉在一块儿?” 沈度哑口无言,作了个揖,“王爷恕罪。” “你手里还握着他什么把柄?”宋嘉平看向他,正了色,“刘昶这人心眼小,没道理过了这么久还留着你的命,你还有后手?” 沈度点头。 他不细答,宋嘉平没再继续深问,只是叹道:“你何必盯着他不放?当年之事,一定要追查个清楚么?其实也没什么好追查的,你便是查清楚了又能如何?故人总不会再回来了。” 沈度默了默,道:“生恩难负,养恩难忘。” 宋嘉平摇了摇头,“你这孩子也是固执,也罢,由你。不过,我还是怕你在这事上太过执念,若是有朝一日,你因为这事负了文嘉,我还是上次对你的那句话,我不会顾念旧情,定不会饶你。你既在查当年之事,想来也查过我,便知道我没什么善心,心狠手辣的事做得不少。你若负她,你查过的那些人的下场,”他意味深长地盯了沈度一眼,才缓缓接道,“你的,总不会比他们好。” 沈度低声应下,“我这一生,做完这两件事便足够了,也没有什么别的盼头,总要在她心上多花些心思的。” 宋嘉平望了眼窗外那池春水,“她母亲生前最是宠她,走前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她,婉婉这孩子也是个骄横的性子,听不进劝,你若负她,我怕她会出事。所以,你可想好了?你当日在北衙可不是这么告诉我的。” 沈度愣了愣,没立即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是咂摸着“婉婉”这个字眼好一会,然后才郑重道:“当日是晚生愚钝,王爷放心。” 宋嘉平这才笑了,“你既自称一声晚生……” 沈度知他的意思,犹疑了会,改了口:“见过世叔。” “你当日不拿那玉来问我,我也不敢确定。”宋嘉平迟疑了会,问,“褚老头怎知道你身份的?你的性子,不像是个会主动告诉旁人的。” 沈度迟疑了瞬,似是难以启齿,见他执意要问,才道:“……认出来的。当日我自请到御史台之后,首辅大人不知怎地就留意到我了,非说我同我娘长得有几分相像,日日赖在我宅子门前不肯走。” 宋嘉平笑得身子发抖,好一会才停下来,仍是乐不可支,“褚老头也是个痴情人,为了你娘可一生未娶。” 明知他是逗趣,沈度脸色还是黑了几分。 宋嘉平适可而止,又道:“好在当年你娘常在深闺,没几个人见过,确实有几分相像。否则你在朝中,未必安全。” “无妨,这皇城脚下,便没有安全的地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嘉平点头,“听口气,陛下想把文嘉指给七皇子。若是刘昶,你兴许还有法子,那不过是个半大小人,你怎么对付?” 沈度默了默,简短答道:“靖安侯这几年手伸到户部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其实在陛下眼里,文嘉嫁谁都无所谓,不过是想把文嘉圈进宫里,他如今不放心我。有个人在宫里,也好掣肘我。”宋嘉平看他一眼,“如今还没开金口,大概是……” 沈度自然而然地接过话:“对太子不甚满意,有了易储的心思,但又没下定决心。” “太子这几年自以为根基稳了,开始胡作非为,陛下确实心有不满,但他毕竟是由陛下亲自教导大的,七皇子虽有贵妃的荫庇,到底比不上这等情分。”宋嘉平顿了顿,“陛下总不想将我麾下的七大营推到未来储君的对立面去,如今还在思虑。” 沈度尚在思索中,宋嘉平莫名笑了声,戏谑道:“文嘉的性子,若是让她当真为你抗旨,她也是敢的。” “这种玩笑话说说便罢。”沈度凝了神,“让她在家人和我之间做选择,这种事,我做不出来,也不愿她做。” 宋嘉平注视了他许久,终是道:“你得把握好时机,她年纪确实不小了。我不在意,她也不在乎,但旁人总是要闲话的,陛下怕也没什么耐性了。我明日入宫替她告个病拖上几月,你若解决不了此事,还敢偷溜进来,我定叫人打断你的腿。” 沈度应下,抱着他那宝贝坛子出了门,却没从大门出去,反倒是溜到了池边。他方才眼尖,隔着远远望见池边还残存着一枝海棠,他心里惦记着方才被宋宜糟蹋掉的那枝花,仔细将这最后一枝花折了下来,循着来路回她园子里。 一路不像来时有宋珩同行,但也不见人拦他,他运气好,到宋宜屋外,恰巧见着灵芝出去了,悄悄溜了进屋。宋宜已起了身,坐在梳妆镜前装扮,从铜镜里见着他的身影,微微愣了愣,没回头,嗔道:“不是走了?怎又偷溜回来了,一会叫人发现,我脸可就没处放了。” 沈度嗤笑了声,“不想我来,那把园子里的人都撤走做什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被他揭穿,也不恼,方才宋珩急急忙忙回来告知她沈度被宋嘉平叫走了,她这才起了身,欲去前厅探探情况,却忽地福至心灵将人全撤走了,才撤走不久,果见他去而复返,她低声道:“也不是想你来,就是突然觉得,好像你会回来。” 沈度走近了,站至她身后,将那枝海棠重新插上她刚梳好的发髻,宋宜微微一愣,下意识去看方才剩下的那半碗药,沈度一哽,“我总不至于拣枝残的给你。” 宋宜从铜镜中看了他一眼,眉目亦乖巧温顺了几分,安安静静听他很认真地说:“梅花虽好,但太冷清了些。海棠热闹,更衬我们婉婉。” 宋宜怔住,半晌,才问:“宋珩这小子告诉你的?越来越没规矩了,连他自己都不敢这般唤我,倒敢拿出去说了。” 沈度没帮这半路杀出来的冤大头辩解,反而戏谑道:“你们定阳王府取名都是这样的么?灵芝、双瑞……嗯,还真是,大俗即大雅。” 宋宜微恼,嗔道:“灵芝也就罢了,拿我同小厮作比,你安的什么心?” “还敢嫌这名儿俗?”宋宜撅了嘴,似愤懑又似委屈,“我娘取的,她是晋州府严谨礼教下养出来的大家闺秀,自然想着把我教养成大嫂那样温婉贤淑的样,没想到最后却成了这般无法无天的样子。” “不俗,逗你的,大雅。”他前半句话说得很认真,说完从后方揽住她,弯腰凑近她耳边,低声打趣道,“我们文嘉县主,偶尔也温婉一次。” 宋宜随手拿了根簪子往后一扎,沈度握住她手,将簪子夺了,“你就这样,很好很好了,何必和你大嫂比?” 宋宜嘟囔:“人人都夸我大嫂端庄贤淑啊,我爹也喜欢这儿媳妇得不得了,倒经常骂我没规矩。” “你同自个儿家人争风吃醋什么?你爹有多疼你,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看她话里真带了几分委屈之意,沈度柔声哄她,“无妨的,你这样的性子,我宝贝着呢。” 宋宜知他又在逗她,一怒之下要将那枝海棠取下来,被沈度一把握住手,重新插正了。 他俯身,“海棠高贵,方配我们婉婉这样的美人。” 第38章 宣室殿内,燕帝斜斜倚在榻上,脸色阴郁得紧,潘成远远候着,犹豫了好一会,才凑上去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司礼监送过来的折子,今日还要阅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燕帝摆手,“乏了,让他们自个儿阅吧,阅完让太子定夺便是。” 潘成应下,将案上的折子收了,交给小黄门让递出去给司礼监,才试探问:“陛下,贵妃娘娘已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了,不召见么?” 燕帝叹了口气:“潘成,你说贵妃这人怎么入宫都十来年了,还这么拎不清?” 潘成不敢断帝王家务事,赔了个笑,见燕帝仍看着他,才不得不答:“娘娘同母家关系亲厚,又素来喜爱这位二公子。” “一事无成的东西,有什么可在意的?”燕帝想起来当年之事,忽地有些发怒,“当日还敢来劝朕给她作保,让定阳王把文嘉下嫁给这玩意儿,亏得没嫁成,不然如今定阳王怕不是要在心里骂死朕。” 潘成小心翼翼地含糊其辞:“陛下说笑了,做臣子的,哪敢怨望君上。” “你啊,”燕帝摇头,“管他是谁,你都要帮说上两句好话。凡事不落井下石,给自己留条退路是好事,但人呐……” 他没感慨完后半句话,起了旁的心思,缓缓琢磨道:“但这拎不清有时候也挺好,她若拎得清,此刻怕又是要借此事来参一笔北衙巡防失职的事好斗太子了。她从来没这等心思,也好。” 潘成恭谨埋首,不敢答话。 “朕当日同意帮贵妃向定阳王说情,是为着不让七大营参与进皇子间的腌臜争斗中来。怎如今不过短短三四年,朕自个儿倒是想将文嘉许给皇子了。老七性子倒比太子好些……”他顿了顿,道,“传贵妃吧。” 潘成应下,出殿传了贵妃,贵妃一进殿便向燕帝行了个大礼,“臣妾听闻陛下要让端王将长平领回府了?” 燕帝冷冷扫过来一记眼刀,贵妃下意识地噤了声,尔后又大着胆子道:“陛下不能如此偏心,此事定与长平脱不了干系。便不是长平杀的人,没有长平胡闹,也不会有此等祸事。” 燕帝许久不出声,贵妃觉出他是真的动了怒,好一会没敢继续出声,半晌,还是嗫嚅道:“陛下可怜可怜臣妾罢,这侄儿年纪小,臣妾是将他当作自己的小辈看待的,如今出了这等事,兄嫂几近一夜白头,陛下不能让臣子寒心呐。” 燕帝默默看她一眼,“长平这孩子虽爱闯祸,但敢作敢当,那夜之事,无人得知,她本可以不认。” 这便是既然她没认杀人的事,便不是她所为的意思了。贵妃一愣,好半晌才抬头直视燕帝,“外戚终究不如宗亲,亲疏远近,臣妾心里明白了。” 这话已是僭越了,潘成听得心惊,欲要出声提醒,燕帝开了口:“说完了吗?” 他语气里浸着不怒自威的寒意,贵妃一哆嗦,复又低下了头,燕帝吐出一个字:“滚。” 贵妃盛宠多年,纵然有时候拎不清惹燕帝生气,但她大多数时候知进退守规矩又没什么复杂的心思,还是个很好的消遣玩物,燕帝一般很少对她动怒,潘成一愣,悄悄抬眼去瞟她,贵妃也是愣在当场,好半晌才叩首告退,“臣妾不知礼数,惹恼陛下,还望陛下恕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贵妃出了殿,燕帝这才猛地端起茶杯一口饮尽了,“没脑子的东西,若是让老七坐上这个位置,光一个外戚当政就能搅乱朝纲,惹得民不安生。” 宣室殿夜间当值换班,潘成伺候燕帝睡下,这才令方才伺候的人先行退下。待出殿,方才伺候在外殿的一个小黄门赶紧抄了近路到了司礼监,将方才燕帝发怒时骂的原话传达给了孟添益,孟添益问了句:“陛下当真动了怒?”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27节 那小黄门恭谨道:“回督公,陛下确是动了怒,奴才伺候在外殿都听见陛下骂了人,还直接让贵妃滚呢。” 孟添益沉思了会,让他先退下了,这才吩咐一旁的人:“去,把冤大头推出去。” 于是这日夜里,如何也审不出来东西的北衙和内侍局同时松了口气。负责九华殿日常洒扫的宫娥受不住酷刑,招认当日那位酒后对她动手动脚,她存心报复,恰巧见到长平郡主所为,补上了一脚,将人踹进太液池里溺毙了。 这宫娥是父辈获罪后充入宫中的,只有一个姊妹同她在宫中数年,罪人之后不得获恩出宫,必得在这宫中供人使唤上一辈子,死后一卷草席裹了才能送出宫去,这宫娥为了她尚且年幼的妹妹能够放出宫,才答应了孟添益这等事。 内侍局翌日清晨着急将消息禀至宣室殿,燕帝命人将这宫娥直接杖毙在贵妃殿外,这便是告诉贵妃此事已了,不得再无理取闹的意思了。贵妃虽心下不满,但经了昨夜那一遭,到底没敢再去讨个公道。 刘盈自然也因此得了赦令,被端王领回府教训了一顿,而后马不停蹄地跑来找宋珩。她到定阳王府时,宋珩正在池边钓鱼打发时间,眼见着鱼要上钩了,刘盈抛了颗石子下去,溅起一阵水花,胖乎乎的大鱼侥幸保了命,摆着尾巴逃了。 宋珩气不打一处来,跳起来就往双瑞头上一敲,“没事发什么疯,赔我的鱼!” 双瑞:“……不是我。” 宋珩这才瞧见刘盈,瘪了瘪嘴,“哟,闯祸精没事了?祸害完人又出来祸害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珩你个没良心的。”刘盈指着他开骂,“我可是为了帮你出气,得了便宜还卖乖,某些人现在心里指不定多高兴呢。” “高兴什么?”宋珩瞪她一眼,“我没想要他命,罪不至死。” 刘盈絮絮叨叨跟他讲那宫娥的事,双瑞听得入了神,一抬头见宋珏已不知在一旁站了多久了,赶紧招呼了声:“世子。” 刘盈一愣,赶紧摆好姿态互相见了礼,见她走了,宋珩才问:“大哥怎来了?想钓鱼?” “你自个儿钓吧。”宋珏似是心情不错,低笑了声,“这次伤总好全了,明日记得去当值。” 宋珩抗议,“又去?” 宋珏瞪他一眼,“一个二个不守规矩,上头的话你以为是在同你开玩笑呢。” 宋珩应下,他这才转身走了,走出去两步,又折返回来问:“长平方才说陛下对贵妃动了怒?” “对啊,不还将那宫娥直接拖到贵妃殿外杖杀的么?这等事何时在后宫大喇喇为之过了?这不是动了气是什么?”宋珩噼里啪啦说完一大堆,才反应过来,“大哥什么时候也爱打听人家事了?” 宋珏盯他一眼,“少做些没规矩的事,若再胡乱领人回府,爹不管你,我也饶不了你。” 宋珏出得门来,沉思了不过一会儿,着人去请了沈度。 他选在一处小茶铺,很是简陋,为的是避人耳目。沈度姗姗来迟,见着他,冲他见了礼,也不客套,直问:“小王爷有何贵干?” 宋珏犹豫了下,道:“文嘉的事。” 沈度没出声,他自己点透了,“从前也便罢了,但如今陛下有指婚的意思,文嘉又素来是个不大守规矩的,她性子拗,我这做大哥的也不好管她,”他亲自为沈度斟了杯茶,“只好代她向沈大人赔个罪。” 沈度嗤笑了声,“赔罪?世子若是要赔罪,选在此处,实在是配不上定阳王府的家底吧?” 本是随口一句玩笑,倒叫他说出了几分讽刺之意。 宋珏觉出他的不客气来,低笑了声:“宋珩原来同我说过,入京路上大人如何不近人情,说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当日最后关头竟是大人挺身相助。我当日还觉着他言过其实,如今看来,大人的确有几分不好相与。” 沈度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润了润嗓,才道:“世子有话不妨直说,不必绕弯子。至于赔罪什么的,县主未曾开罪过我,自然不必有赔罪这一说。” “朝宴那日,文嘉同你……”话说到一半,宋珏忽地意识到失言,住了嘴。 沈度似是无意地盯他一眼,又挪开了眼,“县主矜贵,世子不必往别的方面多想。” 宋珏默了默,“文嘉入宫,对她而言,对定阳王府而言,都是最好的归处。大人自觉配得上她么?” 沈度低低笑了声,把玩了手中茶杯好一会子,才道:“县主若觉得配不上便是配不上,反之亦然。” “大人莫要为了一己私欲而将文嘉推入险境,”宋珏低头瞧着杯中茶叶,见茶叶漂浮不定,忽地感慨道,“说实在的,在我这做大哥的眼里,她嫁与谁都不重要,说要攀高枝,定阳王府不需要这点虚名,我同我爹都不是有野心的。可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我终是盼着那人能够庇荫好她,好让她一世无忧。” 沈度嗤笑了声,“定阳王府当年也是独得皇恩,世子当年有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差点将命丢在北衙么?不知这宫城中,县主嫁谁才能一世安稳?还请世子不吝赐教。”他故意顿了顿,满含深意地问,“是东宫殿下么?” 宋珏有些恼羞成怒,“旁的不好说,但定不是你。” 沈度哂笑,“世子问过王爷的想法了么?” “你别搬我爹出来压我,他就是太骄纵文嘉了,才让她如今这般骄横,压根不知为自己以后打算。”宋珏将茶一饮而尽,“总之,我不同意这事,还请大人循规蹈矩,女儿家,清誉重要。” 沈度起了身,同他行礼告退,“我只有这一句话,还请世子记好了。若县主认为我配不上,我自然不敢高攀,更不敢纠缠。但若她没开这个口,我也不会放手。” 第39章 宋宜病差不多好全这日,难得早早起了身,再次倚在门口看那盏灯笼。 这日看得出来是个好天气,远处日头掩在云层后,金色铺满云层间隙,只是还不见有半分要跃出来的迹象。宋宜望一眼远山,再望一眼那云层,最后目光还是收回来,落在头顶那盏灯笼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盏灯笼有些年头了,当日她回府后命人将这园子悉数翻新了一遍,独独留下了这盏灯笼。纸糊的面上绘着半枝梅花,并不枝繁叶茂,反而只有一枝一叶,是她亲手绘的,同当日沁园里被沈度拾起的那只手炉一模一样。 晨风微微吹起,灯笼被吹得摇摇晃晃,里头火星将灭,宋宜却没再像上次那样唤人添灯油,反而吩咐灵芝:“撤了吧,换盏新的上去。” 灵芝一愣,问:“换原样的么?奴婢一会儿命人仿一只。” 宋宜再望了一眼那云层,日头一跃而出,金光铺满整个天际,连这盏破败灯笼也跟着染了层光晕,她没来由地一笑,“叫师傅画幅海棠吧。” 灵芝迟疑了一下,刚刚应下,见门童过来回禀说有人要见宋宜,随口嘀咕了句:“哪位这么没规矩的,这般早来叨扰县主?” 宋宜如今一听到“规矩”这两字就想笑,她本随口答了句“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不见便罢”,后又忽然想起来什么,来不及吩咐灵芝,提脚就走。 她到角门外,果见那人立在门口,他递过来一枝新鲜的海棠,宋宜怔了下,问:“如今哪里还有海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回她一句:“路上捡的,兴许哪位花仙子下凡时不留神弄丢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知他又在随口打诳语,盯他一眼,“人前倒不见你这么不正经。” “人前也不见你这般殷殷期盼的模样啊。”沈度拖长了调子逗她。 宋宜故技重施,要将那海棠扔掉,沈度冷冷看她一眼,“由你,反正再寻不到下一枝了。” 宋宜手一哆嗦,乖乖将它拿好了,才问:“怎来都不进去?叫人通传也不自报名号,哪有你这样的,我若不肯见呢?” 沈度没提宋珏,只是低笑了声,“看看是不是心有灵犀。今日起这么早,是等我罢?” 宋宜被他戳中心事,如今习惯了他这般打趣,倒也不像初时那般难为情,只是低低应了声“嗯”,“想着你该来了,今儿天气也好。” 灵芝追过来,看见沈度先是一愣,然后又看见了宋宜手里那枝海棠,想起方才那盏灯笼,瞬间反应过来,压抑着小心思冲沈度行了个礼,然后小心翼翼问宋宜:“县主要出去?” 宋宜点头,她又讨好道:“带上奴婢罢。” 宋宜不肯,“你先回,我晚点自会回来。” 灵芝转头看了一眼门房,将头摇成拨浪鼓,“不行,王爷吩咐过要跟着,县主要这么走了,奴婢会被王爷叫人打死。” “别人就算了,你,我爹哪敢?”宋宜给她递了个眼色,“回去罢,再不走我要赶人了。” 灵芝瘪了瘪嘴,总算一步三回头地进了门。 宋宜这才看向沈度,问:“去哪儿?” 沈度看她一眼,“真不带人?一会儿回来你怕是又要被骂。” “骂就骂,”宋宜看了眼他身后的马,“不是你说……” 她话没说完,沈度自然而然地将话接了过去:“是,你这样就很好了,不必非要学旁人谨小慎微的样。” 他牵了马同她往外走了几步,问:“骑过马吗?” 宋宜摇头,他伸出手来,将她一揽,带上了马。他在她身后落座,宋宜愣了神,就听见他问:“不习惯?” 她“嗯”了声,听见他道:“那便快些习惯,早晚都要如此。” 宋宜“嘁”了声,他笑了声,打马走了。 清晨的朱雀大道安静而整洁,马蹄踏上青石板路,惊起“哒哒”的声响。他将宋宜小心护在怀里,路过街角时没忘回头盯了身后街口那人一眼。这眼神淬了寒意,那人瑟缩着收回了目光,转了个方向走远了。 宋宜犹自浑然不觉,马儿驶出官道,虽有些颠簸,但久病之后的宋宜显然并不将这点不适放在心上,她目光流连在这暮春初夏的大好风光上,甚至半点没舍得分给身后之人一点。 沈度看她一眼,默默在她腰上掐了一把。 宋宜受惊,转头就要发怒,却被他抢占先机先在她唇上啄了下。方才快要出口的嗔怪便尽数归于无迹,她有些木讷地转回头去,好半晌才开口道:“我以前觉得你这冷心冷情的样子,该是柳下惠。” “佳人在前,坐怀不乱?”他朗声笑了起来,“宋宜,你在辱我还是在辱你自己?” 宋宜这会儿是真恼了,要同他生气,他却道了声:“到了。” 她随他下了马,往山道上望去,小楼飞檐隐在山间,沈度同她解释:“一间小寺,这些年香火不如以前旺了,但听说很灵。” 宋宜嗤笑了声,“还以为来折桃花,还真来解签啊。” 她仰头望了眼那几座楼阁,轻声道:“你背我上去吧。” 沈度依言将她背起,宋宜俯在他耳边絮絮叨叨:“我不算重吧,能走么?” “你走快些,头签更灵。” 山路崎岖,她却玩心起,故意捉弄起他来,将手里捏着的那枝海棠一扔,故作惊讶:“不小心。” 沈度无法,弯腰去捡那枝海棠,她却并不安分,沈度微恼,猛地将她放下来,将她往道旁古木上一压,将左手垫在她脑后,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他这次并不留情,深入而缠绵,退出来时故技重施,在同样的地方重新留下一道小口。 宋宜吃痛,将他推开,他却不允,阻了她不安分的手,然后道:“还想要头签就听话,别闹。” 宋宜委屈地看他一眼,沈度心一软,顿时无言,乖乖在她面前半蹲下来,宋宜这次安安分分地趴了上去。山间晨雾未散,风且微凉,宋宜靠在他肩头,侧头去看他的眉眼,半晌,忽地很轻声地唤:“深度。” 沈度亦低低应了声:“我在。” 宋宜鼻尖忽地有些酸,她吸了口气,才伏在他耳边,很轻声地说:“沈度,我第一次见你,不是在陪都。” 沈度一愣,听她轻声细语地接道:“虽然我记得那日是小寒,陪都下着小雪,你是申时三刻进来宣的旨。” “我还记得,你看见我的时候,蹙了下眉头。” 她忽然很安分地趴着,沈度觉着有些不习惯,正想转头去看她,她却又低声接着道:“可是,我第一次见你,不是在那一日。” 她声音越来越低,像是要睡着了一般,沈度只好柔声哄她:“是什么时候?” 宋宜忽地轻轻笑了声,笑声清脆,径直穿透晨风送入他耳里,他微微愣了愣神,然后听见她道:“延和二十四年,大人高中探花郎的那一年,我真的曾在朱雀大道领略过大人的英姿。” 她若是清醒时这般说话,沈度定要以为她又在奚落加讽刺了,可她此刻安安静静的,连声音都透露出一股难得的柔和来,他忆起来,当日入京路上,她曾对他说过“一见大人,总有故人之感”,他那时没放在心上,反而刻意问她在何时何地见过他,那时她便是像方才这般回答的他。 他原本以为她当日不过随口胡诌,没想到她竟然所言非虚,他侧头望了眼她,她此刻当真眉目温顺,静静趴在他肩头,他一眼能望见的右侧脸颊上有一个浅浅的梨涡。 她说这话时,原是笑着的。 他轻声逗她:“那时怎么想?这人招摇过市,扰了清净,真是讨厌?” 宋宜摇头,很认真地道:“六公主同我讲过你殿试的事,我是特地出府去看你的。那日朱雀大道好生热闹,状元郎也春风得意,一表人才,”她刻意顿了顿,果然,他手微微勒紧了些,她满意了,才接着道,“可我那时便觉得,你同他们是不一样的。”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28节 沈度没再问其他,也没接话,后来的事他知道,她去梅园赴六公主的宴,见着了贵妃,贵妃连夜去向燕帝说情,燕帝作保成了她那门已经废掉的亲事,这曾经是帝京之中广为流传的一段佳话。他沉默地背着她往上走,只是将她更加搂紧了些。 远远见着寺院正门,沈度却挑了条小道往后院绕去,宋宜微愣,问他:“不是去求签么?” “求什么签?”沈度将她放下来,“有我便够了,何必再问姻缘?” 宋宜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绕到后门敲了门,冲前来开门的小沙弥道:“小师父,鄙人同小娘子偶然路过此处,见着寺内桃花开得正好,小娘子爱花,挪不动步子,小师父能否折枝桃花赠小娘子?” 宋宜听他这般唤她,脸腾地红了,那小沙弥打量了她几遍,最后道:“施主稍待。” 小沙弥转身折了枝桃花返回来,道:“花开堪折直须折,施主是有心人。” 院门“吱呀”一声阖上,沈度拿了那枝桃花过来递给她,宋宜拿至鼻尖嗅了嗅,问:“这么远来,当真只为了枝桃花?” “说好陪你来山寺折枝桃花,寻了几日,只有这处还有。”沈度看她,很认真地道,“答应你的,总不能忘。” 第40章 宋宜默默将那枝桃花握紧了,她走在前头,时不时地将花拿起来嗅嗅,又有几分羞赧,赶紧将它放下,反反复复好几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跟在她身后走,看得发笑,朗声笑了出来,宋宜回头看他,感慨道:“好像很少听你这么笑。” 沈度没出声,她转了个身,倒退着往回走,嘴角挂着浅笑,很认真地问:“沈度,你以前过得好吗?” 沈度心里某个地方就这么轻轻被戳了一下,他有一个再幸福不过的童年,也有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少年岁月,可入朝之后,再无一人这般问过他,哪怕是知他身份的宋嘉平和褚彧明,也不过是劝上一句“此事凶险,趁早收手”,还附带上一句“想知道真相就自己查”,从来无人问过他来处,更无人问过他风霜雨雪。 他神色有些凝重,宋宜以为他不想说,轻声问:“那你为何入仕这般晚?” 见他仍不答,她自个儿开始絮叨:“我和六公主同龄,以前我入宫伴太后的时候,太后不大喜欢她,她就会悄悄避开她给我送稀奇玩意儿过来,然后和我讲上许多趣事。你知道吗,她第一次同我提起你,便是因为调皮溜去九华殿偷看殿试,被宫人发现,后来被圣上罚在日头下站了三个时辰。” “她亲事早就定下了,于是同我说,你很好,可惜年纪有些大。” 沈度淡淡一笑,语气风轻云淡,答了她方才的问题:“家母病重,陪着她走完最后一程,才入的京。” 宋宜正要接话,左脚踩上一颗石子,人一踉跄,就要往后栽倒,沈度眼尖,将她拽了回来,低声斥责:“走个路都不安分。” 宋宜先是一噘嘴,尔后又轻轻笑了,“同你在一块儿,总是格外安心。哪还用得着好好走路?” 她还是固执地倒退着往回走,寺院周围的道路还算平整,沈度由了她去。宋宜将右手伸出来,轻轻握住了他,“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以前的事,宋珩说从前在国子监,你也只进了一年学便参加科考了。” 她声音异常柔和,轻飘飘地打在他心上,“但我知道,一定很不容易。” “沈度,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啊,好到我再也不想放开了。”她笑起来,眼睛笑成两弯月亮,“我真后悔,那年放榜的时候,没让我爹去榜下抢亲呢。” 她说着玩笑话,也笑得甜蜜,可她神情中透露着一种极致的认真,沈度忽地拉了她一把,她不受控制地往前倾,撞入他怀里。他将她紧紧揽入怀里,轻轻靠在她头上,也不出声,就这么紧紧地抱了好一会子。 上香的信众陆续开始走动,指指点点的声音偶尔传过来一些,他却好似听不见一般。宋宜低声问:“以前是当真不容易罢?” 沈度摇头,声音哑得厉害,“没有。我这一生的好运气,大概一半在父母身上,一半在你身上了,都是很好很好的。” 他贪恋地抱了她好一会,她周遭是一阵淡淡的海棠花粉的气味,他有些疑惑,“以前不是爱用玉兰?” “原来你闻得出来?”宋宜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继续倒退着往后走,“是你说的啊,海棠热闹,以前总冷冷清清的,现在不一样了。” 沈度将她身子拉正了,“好好走路,别又崴脚。” 他将她手握进掌心,沉默地往前走,下山的山道崎岖,两人走得慢,走到上来时那棵古木边时,他终于开口:“入京路上……” 她似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不待他问完,已轻声开了口:“那锅羊肉汤啊。我一开始看见是你来宣旨的时候,心情很复杂,但我就是固执地认为你应该不一样,各种无理取闹各种咄咄逼人。”她轻轻笑了笑,“我也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这么失态,若我娘还在,怕是会恨不得没我这个女儿。但你脸实在太臭了,半点不近人情,我都在想是不是当真是我和小六看走了眼。” 她轻声道:“可是后来天寒汤暖,我那时觉得你好像也没这么烦。” 她笑出声来,轻快地问:“你呢?我那时候那么凶,处处拿身份压你一头,不过也没占到上风就是了,毕竟是高高在上铁面无私的御史大人。” 沈度在心里过了几遭,他真正留意到她是因为那块玉,尔后一路多花了几分心思在她身上。但他本是个凉薄人,那日在晋王兵马前,她挡在他身前时,他才算真正认识了一遭这个看起来文文静静的瘦弱女子。 至于北衙那晚,他算是鬼迷心窍,不知怎地就是想要去看看她。听到她说要找刘昶的时候,他克制不住地动了怒,他这才知道,心底对她,早就起了别的心思。毕竟,当日刘昶为博她一笑,还特地来国子监重金求过诗,当时他也在场。 心里千回百转,他却只是戏谑道,“你同那些高门贵女实在是不太一样,别人温婉文静,你啊,看起来也还算文静,静若处子,动起来呢,”他轻声笑了笑,“有理没理也半点不肯饶人,当真是刁蛮得紧。” 宋宜脸色一僵,有些怪难为情地道:“我那时犯蠢,对不起啊。” 沈度只是笑,也不说话,像是故意要看她难堪,她有些恼羞成怒,生硬地岔开话题:“还没问你上次我爹同你说什么呢,他能同意么?我差点以为他要叫人直接将你扔出去。” 沈度笑出声,“他说,你个小小御史,也敢来高攀我女儿。” 宋宜仰头看了眼天际,吸了吸鼻子,然后又重复了一遍刚才那话:“对不起啊。” 他本来同她开个玩笑,以为她的反应定是他们中间又来一座大山,真难,可她却说:“我爹不该对你说这种话的,对不起啊。” 她声音很柔和,柔到似乎又要睡着一般,他忽地觉得不该同她开这般玩笑,于是正色道:“你爹疼你,你要怎样,都必然是随你的。当年是圣上开了金口,他也没有办法,摊上这么个不成器的,他这几年心里也不定多心疼你呢,如今总要依你的心意,别担心。” “真的么?”宋宜有些迟疑,“我怎么觉得你现在说话,我都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玩笑了。” 沈度将她搂进怀里,“这事总不会骗你,安心等着便是。” 宋宜见着他系在路边的马,低低“嗯”了声,心血来潮道:“沈度,你再请我一顿羊肉汤吧。” 沈度一哽,“都夏天了,哪里去找?” “不管。”宋宜伸手去摸马背,马同她不熟,马尾一甩,差点扇上她的脸,宋宜受惊,猛地往后一退,沈度边笑边揽过她的腰,她瞪他一眼,“还笑。” 沈度憋着笑将她带上马,优哉游哉地回了城,却并不进皇城,只在外城慢悠悠地转悠,一处一处地寻,寻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找着一家卖暖锅的小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暮春初夏时分,愿意吃这玩意儿的人实在少得可怜,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他俩随意选了角落里的位置坐下,店家打量他俩服制,知非富即贵,殷勤地忙上忙下,宋宜却亲自接过勺来,替沈度盛了碗汤。 她玉手纤纤,端着汤碗的手并不稳,那几段小葱在汤里飘来荡去,沈度的目光亦随其四下晃悠,等小葱不动了,他才将碗接过来。 宋宜替自己盛了碗汤,夏日里这汤太烫,她怕烫嘴,并不敢喝,于是托着腮看向锅里沸腾的肉片。那肉片起起伏伏,伴着“咕嘟咕嘟”的沸腾声,宋宜透过这层薄薄的雾气去看沈度,轻声叹道:“明明才过去半年,却觉得恍如隔世了。” 沈度点头,拿了新帕子垫在她手肘下,“脏。” 宋宜看了一眼那帕子,轻声问,“沈度,我想不到其他法子了,要不……” 她有些难以启齿,看了他好半天,才接道,“我们……,皇室总没有办法接受一个这样的儿媳,圣上又还没下旨,也不算抗旨。” 沈度静静听完,拿公筷替她夹了几片肉,“尝尝。” 宋宜恼羞成怒,“我跟你说正事呢。” 沈度低低笑了声,“你不要操心这些事,安安静静地看看书赏赏花,实在闲得无聊,还可以出京避避暑,只是不能走太远了,否则我怕我会忍不住过来找你。”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一嗔,将筷子拍至桌上,“谁跟你不正经了。” 沈度见她真生气了,正了色,很认真地道:“你再等等,聘礼便会送到府上了。” 宋宜一愣,有些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地问:“你没骗我吧?” “我若在这事上骗你,便叫我一辈子见不着你。” 宋宜笑得欢欣,伸出小指,很认真地同他拉勾,“说好了啊,六礼得完整走一遍啊,一道也不能少,否则我才不嫁。” 沈度拿她无法,认命地伸出小指回应了她,“嗯。我总不会骗你。” 宋宜满意了,他才很郑重地唤她:“婉婉,等你今年过生辰的时候,我们成亲吧。” 第41章 他俩还在这家小店里你侬我侬的时候,这消息已被递进了东宫。 早晨才有人来回禀过沈度带宋宜出了府,大中午又听见了他俩在外城吃暖锅的消息,刘昶恼怒得将司礼监刚送过来的折子一股脑地拂到地上,几近咬牙切齿:“这个沈度,真是处处同孤作对!外城那种地方,是文嘉该去的地方么?” 他气得在原地狂躁了好一会子,才出了寝宫,到了皇后寝殿。 他到时,皇后正在细细修剪着一株瑶草,刘昶同她见了礼,才道:“旁人都爱娇花,母后倒是喜欢侍弄这些杂草。” “什么杂草?”皇后觑他一眼,“清神醒脑用的,我看该赏些给你带回去,让你醒醒脑。又在你父皇那儿受了气?倒跑来我这儿撒气来了。” “好母后,我哪敢?”刘昶扶了她落座,犹豫了会,终是道,“还不是为着文嘉的事。” 皇后沉默着将剪刀放回去,才问:“这丫头当真值得你惦记这么久?” 刘昶没说话,皇后叹了口气,“你对文嘉,真的还有情意么?依母后看,不过是多年得不到手,成了种执念罢了。这丫头虽有几分姿色,还有几分才情,算是不可多得,可比她好的,这帝京之中也不是没有,何必呢?” “母后哪懂儿臣的心?”刘昶有些委屈,“您也不是不知道,我当年便属意文嘉,半路杀出来个什么玩意儿才没成。如今父皇瞧着是要让定阳王府和皇家结亲了,又出来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挡我的道。” 皇后叹了声:“你七弟确实年纪小,但若你父皇要赐这个婚,谁也不敢有二话。” “哪有这样的?嫁一家没嫁成被退了亲,还上赶着要嫁人亲戚,也不怕人笑话么?” 皇后白他一眼,“你以为定阳王想把他那女儿嫁给老七呢?圣意在那儿,谁敢说什么不是。” 刘昶讨好道:“母后去帮儿臣说说情吧,听说父皇动了怒,好些时日没召见贵妃了。如今母后上去说一说,父皇不定偏向谁呢。” 皇后盯他一眼,“朝宴那事,你做的?” 刘昶心虚,还是点了头,“贵妃不是向来一碰上她母家的事就拎不清么?儿臣想着,父皇定是会将这事压下的,贵妃又必定要眼巴巴地凑上去讨个公道,必然会惹父皇生气,就……” “你以为那女人是真的拎不清呢?”皇后声音陡然高了几分,“她能受宠十来年,你以为她当真是吃素的?那女人当年怎么上的位,本宫可没忘。” 刘昶不忿,“她这不的确是受冷落了么?” 皇后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监国这些年,怎还越活越回去了?那女人当真是拎不清么?她这是在向你父皇表示她没脑子呢,没争储的意思。你父皇如今忌惮什么,不就是怕如果是你七弟,外戚当政么?” 刘昶:“……对啊,这不就是父皇忌惮的么?” “你好歹是你父皇亲自教导出来的,怎生这般没脑子?”皇后怒极,护甲“啪”地一声折断在她掌心,“你父皇是个心慈手软的么?若是怕外戚干政,把外戚全杀干净不就得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刘昶一愣,听她继续道:“你这么一步棋,说不好那女人还得感激你,正中她下怀,一个侄子换一个儿媳妇,不定怎么划算呢。” 刘昶微微愣神,又听这位淡出后宫争斗多年的中宫皇后缓缓道:“别没出息,天下哪儿没有女人?就算文嘉当真嫁了老七,你只要能坐上那个位置,她不早晚还是你的?” “母后。”刘昶唤了声。 皇后阻了他,“我还不知道你性子,当个玩物便罢,何必非要如此上心?别一遇上女人,就当真拎不清。” “虽然若能拉拢定阳王,自然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事,但你父皇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你这两年行事越来越冒险,母后也知道凡事都要银子,户部不在你手里,你手头紧,但你也不能从他们手头抢银子,万事谨慎些。眼下你父皇一开金口要翻新含元殿,”一提到含元殿,她话里就透露出几分狠毒的意味来,“含元殿当年可是货真价实的金殿,户部可就出了缺口,若再出点什么事,你也不怕坐不稳你这位子。” “母后教训得是。”刘昶阴着脸告了退,回了自己寝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刚回来,内侍上来回禀说孟添益已候了他好一会子,他心烦意乱,将桌上的茶一口饮尽了,才道:“传吧。” 孟添益迎上来,看见他这样子,心下明白几分,“殿下可是为了文嘉县主的事烦心?”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29节 刘昶盯他一眼,“知道还问。” 孟添益笑了声,声音细且尖,听得刘昶心里一阵无名火,骂道:“有事说事。” 孟添益低声应道:“殿下息怒,眼下贵妃惹得圣上动了怒,正是好时候。” 刘昶猛地将杯子一摔,“都怪你。说的好听,说这事做下来,贵妃定当失圣心,父皇又铁定存了心要将文嘉圈进宫里,必然会将文嘉指给孤。” 孟添益笑了声,“贵妃虽装得心无城府,显得她无意争储,可陛下到底动了怒,何况殿下怎知圣上不会怀疑贵妃是装的呢?” “你什么意思?”刘昶盯他一眼。 孟添益恭谨道:“陛下的性子,旨意未下之前,谁都说不好到底是什么意思,殿下不必太过忧心。” “孤能不忧心吗?”刘昶心急之下咬到舌根子,“不光是文嘉,她身后可是定阳王麾下的七大营!” 孟添益思索了会子,附在他耳边道:“姑娘家都重清誉,当日圣上下令除了含元殿禁令,不就是为着文嘉县主面子上好看么?不然这等事传出去,传着传着最后就不知道传成什么样了。” “说明白点。”刘昶彻底失了耐心。 孟添益阴狠地笑了声,“十日之后的狩猎,殿下想个法子请道旨意,让文嘉县主一并去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刘昶不表态,他阴笑出声:“有些腌臜事,殿下不好做,便让老奴这等没根的人来做吧,左右不怕子孙遭报应。” 刘昶面露豫色,孟添益劝道:“殿下,为了皇室名声,也为了安抚定阳王,这事若是成了,赐婚的旨意一定下得比殿下想象得要快。” 刘昶沉思了许久,点了头。 第42章 刘昶未去请这道旨意,但好几年未参加狩猎的燕帝这次心血来潮,召了公卿子弟一并前去,宋珩闲着没事被他哥逼到北衙当值去了,刘盈来寻他扑了个空,好说歹说要将宋宜一并拉上,说是今年人多,凑个热闹。自上次事后,她和刘盈的关系终究有些微妙,如今刘盈盛情难却,似心无芥蒂,她也不好拂了面,只得应下。 这日天气大好,初夏骄阳已有了几分炙烤大地的威力,燕帝宝刀未老,亲自上马猎了几只猎物回来,玩尽兴了,才命皇子们和公卿子弟们一并争锋,说是拔得头筹者,晚间有厚赏。 刘盈听闻赏赐颇丰,有些稀奇玩意儿,硬蹭着刘昶将只会几招三脚猫功夫的她一并带进了猎场。宋宜一个人闲着无事,也不好刚来就走,只好数着周遭的树打发时间。 燕帝本来和潘成看着远处的争锋,一转头瞥见她,冲她招了招手。宋宜躲不过,只好过来同他见了礼,燕帝今日心情不错,乐呵呵道:“晚间赏赐有你一份,别丧着个脸。” 宋宜赔了声笑,“陛下说笑了,文嘉哪敢丧着脸?” 燕帝嗤笑了声,“还没丧着呢,潘成你评评理,这丫头是不是满脸都写着‘无趣’俩字呢?” “依老奴看啊,县主今日合该高兴些,狩猎这种事,向来少带女眷的。”潘成顺着燕帝的心思答了句,“今年陛下开恩,皇子们在马背上的飒爽英姿,这在宫里头可是难得一见的。” 宋宜“哦”了声,再没应和他,缄口不言。 燕帝看得发笑,“你瞧瞧这孩子,还同朕置着气呐?那晚的事,朕还没罚你呢,你倒先同朕生起气来了?这天下还有理没理了?” 有理没理不都是您自个儿说了算么,宋宜心里犯嘀咕,面上却赔了个笑,“谢陛下宽仁。” 燕帝却正了色,“文嘉,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有数。朕不叫人查,不代表没发生过。” 宋宜心里一颤,想要辩解两句,燕帝却并不想听,目光落在远处,“文嘉,要不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没人会对你留情。凡事需谨慎,别太过分。” 宋宜心中一凛,低声应下,不敢再出声。 燕帝远远盯着猎场上的几位皇子,慢慢盘点起来,“朕膝下这五位皇子,老八和十三太小,生母地位也不高,就算了。老四和正妃感情不错,也不叫你去受这个委屈,就剩下太子和老七。” 他目光落在七皇子身上,“老七年纪虽小了些,但性子敦厚,贵妃虽同靖安侯关系不错,但之前那门亲事,她是站在你这头的,觉得兄嫂对不起你这丫头,你也别对她生了厌恶。” “朕想着,还是把你指给……”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脸色一凛,几乎就要出口阻拦这金口玉言,但他话没说完,见着七皇子已经打了马回来,慢吞吞地下了马,收成并不算丰,就闹脾气不想再去受日头晒,瞬间动怒,“这东西,性子和他母妃半点不差,温吞懦弱得很!” 他在气头上,并不提方才那茬了,宋宜脸色松了些,想着既然来了,也算给过刘盈面子了,于是开口告辞:“禀陛下,文嘉身子不适,又不擅马术,在这儿也无益,还是回府养着罢,就先一步告退了。” “来都来了,走什么走,瞧瞧太子收成如何。”他接过潘成递过来的茶,啜了口,“又不像蛮族,靠马背过活,狩猎就是个打发时间的花样,后日便拔营回去了,你一个女儿家何苦单独走这一遭。” 燕帝看着远处这场硝烟,低头感慨了一句:“倒也是因为这般,朝中难出真正的将才。” 这话一出口,宋宜知他话中意有所指,不好再提此事,只得应下,陪他在大日头下底下看着。 她远远望去,确能望见刘昶在马背上的雄姿,弓箭起落,侧翻猎物,迅疾而有力。她忽地想起来,从前每次入宫,他都会候在神武门到太后寝殿那段路上的某一条偏僻巷道里,趁宫人不注意,悄悄唤一声“文嘉”,然后故意卖弄,“你瞧我给你带什么稀罕玩意儿来了?” 彼时的他,笑起来也还是带着几分少年郎的飒爽的。 她有一瞬的晃神,再去瞧他时,他已经打马走远了,她终是看不清了。 午时鸣锣收工,便同一众武将子弟相比,刘昶仍是大获全胜,燕帝难得夸了句:“不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等热闹完,宋宜要回帐内的时候,刘昶半路拦下了她,他今日出尽风头,神色得意,但见着她,又谨慎了几分,讨好道:“文嘉,方才在前头打猎的时候,见着两只小家伙,营中无聊,给你解解闷。” 手底下的人适时拎上来一只笼子,里头是两只小兔子,他道:“原以为此处没这些小玩意儿,谁知方才碰巧遇见了。这两只小家伙,看着乖巧,跑得倒挺快,叫人追了好一段才追上呢。” 他说得尽兴,伸出手指去逗那两只正在吃草的兔子,一抬眼见宋宜神色寡淡,兴致下去了几分,将那笼子接过来,讪讪往地下一放,“你别当是我送的就成了,闲着没事解解乏也好,你也不爱热闹,瞧着怪冷清的。” 他说完便走,跟在后头的人也赶紧走了,留下灵芝左右为难,“县主,这东西要带回去么?” 宋宜低头,那两只小玩意儿全然忘记了方才被人四处追赶的慌乱,安安静静地蹲在笼中,只有嘴角的翕动才让人觉出几分生机来。她伸手出去逗了逗,那兔子却并不理她,只是噙着草往后退缩了一步。 灵芝骂道:“连个畜生都不长眼。” 宋宜却笑了笑,“不近人情的东西,挺好的。只是他怎地又突然殷勤起来了,好一段时间没搭理过我了。” 朝宴那晚,刘昶同她已将话说绝,她以为按他的性子,自然只可能再来阴的,不会明着来受冷脸,不想今日竟如此古怪。但她没琢磨出什么来,只好吩咐灵芝:“叫人饲养着吧,东宫殿下赏的东西,敢随便扔么?” 灵芝无言,默默叫人将笼子拎起来,带回帐中。 宋宜病刚好全,又受了日晒,下午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如何也不肯再从帐中出来,灵芝瞧得有些怕,问:“县主可是当真哪里不舒服?” “你这问的什么话?”宋宜白她一眼,“叫别人听去了还说我托大不肯赏面子,今儿来的人,有几个我敢不给面子的?” 灵芝认错,“奴婢失言,那奴婢去回潘公公一声,请个太医来瞧瞧?” 本来就只是两三日功夫,又在京郊,随行御医只带了一两位,请起来也麻烦,宋宜摆摆手,“让我躺会儿便罢。” 灵芝应下,要退去外面,宋宜又道:“灵芝,我这心里头总不踏实,总觉得没好事。” 灵芝宽慰道:“猎场上,禁军多着呢,巡防严密,不比外头,县主安心。” 这股子不踏实持续了好一会子,宋宜半醒半梦,被魇住好几次,额上汗珠一直细密没断过。灵芝瞧得心惊,试探问:“县主又做那个梦了?” 雪地红梅,焦急的夫人,风尘仆仆归来的大将,与一樽碎玉。 这梦宋宜这几年反反复复地梦见了多次,宋嘉平寻了好些人来看过,各种法子都试过,也总不见好,隔一段时间便会梦见一次。她问过宋嘉平数次,他都只说:“没这回事。那玉是外头寻的,虽然只有一半,但料子甚好,便带回来了,不过是你梦里的场景,哪能当真?” 她问了几次,宋嘉平以相同的托辞答了几次,她也就信以为真了。可如今,这玉……她忽地想起来,这玉已不在她手上了,她问灵芝:“当日罚没的东西呢?” “奴婢回府后听闻,当日圣上赏赐一下,王爷不在府上,世子也不好再说什么。按规矩,如今应在户部,或许早花出去了也不定。” 宋宜思索了好一会,问:“灵芝,仪门那处枯井,是哪一年填平的?” 灵芝一怔,仪门处确实有处枯井,但时日已久,她比宋宜大上几岁,当时还算记事,但宋宜那会年纪很小,按理不应记得此事,她犹豫了下,老实答道:“得有十多年了吧,听说有婢子跳井摔没了,夫人说晦气,王爷便命人填了。” 宋宜琢磨了下,那梦很短,又模糊得紧,她旁的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走路说话还算顺溜,起码已是两三岁的光景了,于是吩咐道:“回去记得问问,十一年到十五年这几年间,哪几年冬日里我爹在帝京没去外头的。” “不过是个梦罢了,县主何必记挂?”灵芝替她斟了杯茶,扶她起来喝了。 宋宜醒了神,才道:“每次梦见这事,醒来便要心悸好半日,我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以前觉着这事是小事,我爹也没放在心上,就算了,但我现在总觉得奇怪,查查放心。” 灵芝应下,又伺候她歇下了。待晚间,燕帝亲自设宴,不能托辞不去,才将宋宜叫了起来。 宋宜梳整完毕到的时候,大家都已到齐了,她自觉惭愧,捧了杯酒说要赔罪,燕帝今儿高兴,免了她这遭,“今日难得尽兴,不讲虚礼。” 她倒是讨了个好,但那股不踏实的感觉又强了几分,席间赔着笑,愣是没心情进半点食。 宴到一半,燕帝说乏了,先走一步,让在座尽兴,晚点命潘成赏东西,人人有份。他既开了口,宋宜自然不好先走,只好干坐着看众人行酒令,刘盈过来拉她,她也回绝了,“你也少喝些,一会子醉了,不比府上方便。” 刘盈冲她瘪瘪嘴,“你就是规矩多,老这么端着干嘛?” 宋宜没来由地一笑。 刘盈只觉莫名其妙,又端着酒杯去同她那群堂兄弟玩乐去了,“懒得搭理你。” 等到宴差不多散了,她坐久了,浑身不舒服,灵芝扶着她回了帐中,重新替她煮了新茶,她饮完一杯,口干舌燥之感不再,才觉得浑身舒坦了些。 灵芝伺候她梳洗完毕,问:“县主现在歇着还是待会儿再睡?” “再坐会儿吧。” 听她如此说,灵芝回道:“那奴婢先去把圣上的赏赐领回来。陛下歇下了,潘公公才得了空命大家伙自个儿去领呢,说是东西太多,御前人手不够。听说大家伙都排着队等着开眼界呢,奴婢早些去,也好早去早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摆手让她去了,这才细细回想起来那个梦,从她两三岁到四五岁这几年,祸事不多,她爹应当大部分时间都在帝京,并未在外头。而能让她娘亲如此慌张的差事,想来必是大事。 她正仔细琢磨着这几年帝京之中的大事,只是时日久远,她也回想不出什么眉目来,眼皮倒是越来越沉,到最后竟似要阖上了,脑袋一下子往下一栽。她觉得有些奇怪,平素虽歇下得要比今日早些,但断不至于如此困乏,她环顾了一圈帐内,灵芝不在,那股子不安在此刻到了极致。 她迫自己清醒了几分,迷迷糊糊地强撑着到了门口,她方一掀帘,门口站着两人,面色森然,冲她道:“已到宵禁时刻,还请县主注意安全,无事不得外出。” 第43章 宋宜默默退回榻边,趁着最后一丝清醒,将事情理了一遍,她今日兴致不高,席间一点东西都未曾碰过,唯一入口的,便是灵芝为她煮的这杯茶。 茶有问题,她几乎是在瞬间意识到这个问题。至于之后还有什么事,她几乎是瞬间反应了过来。她不是没见过这种腌臜事,只是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会有人用在她身上。 眼下潘成还在颁发赏赐,外头想来还有走动,便是要有动作,那人想来也不会选在此刻,而她若要脱身,必得抓紧这点可怜的时机。 她心下盘算诸多,但眼皮越来越沉,她不受控制地阖了眼,又迫自己猛地清醒过来,拔下发间簪子在手上一扎,这股痛楚让她清醒了不少。她迫自己镇定下来,视线便落在了角落里那两只兔子身上,她将笼子提到门边,轻轻打开了笼门,那兔子“嗖”地一声蹿了出去,她紧跟着追出去,果不其然被拦下,她面露急色,冲那两人道:“太子殿下赐下来的东西,还不快去追回来?” 那两人犹豫了一下,一人追了上去,另一人并不肯走。她一计不成,只得重新折返回榻边。 她静坐了好一会子,帐外忽地起了阵犬吠,接下来便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她欲出去探情况,刚走出去两步,露出来一个小脑袋,冲她焦急道:“文嘉姐姐,快跟我走。” 宋宜迟疑不过一会儿,忍着痛跟他走了。帐外兵荒马乱,刘豫瞧出她身子不舒服,小小身子撑着她往他帐内走。今日扎帐是按身份尊卑来的,两人的帐离得并不远。外头兵荒马乱,他俩趁着乱换了帐。 刘豫扶她到榻边坐下,替她倒了杯茶,宋宜接过一口喝了,感觉清醒上几分,才问:“小殿下,你怎么来了?” 刘豫迟疑了一下,道:“内侍都去领赏去了,我没见过这些稀罕玩意儿,便想着偷偷溜去开开眼界,谁知道走过去不远,听到有人在谈文嘉姐姐的事。” 谈的是什么,宋宜则心下了然了,她不深问,十三皇子也不细答,只是说:“我方才把三哥那条恶犬偷偷放了,现下他们都在追那只犬呢,又不敢杀伤,够费一阵劲的。” 宋宜面色难看得紧,强撑着精神道:“谢过殿下。” 刘豫问:“文嘉姐姐好些了么?我去找父皇?” 宋宜一把拉住他,“不必去,陛下歇下了。那些人敢冒大不韪做这事,定有把握今晚扰不着陛下。” 刘豫犹豫了下,问:“那需要我派人去传个消息么?”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30节 宋宜迟疑了下,问:“今夜人出得去么?” 刘豫出帐探看了下,回来冲她摇了摇头,见宋宜面色越发难看得紧,琢磨了会,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抬头问:“文嘉姐姐有信物么?” 宋宜下意识地看了眼掌中的簪子,闭了眼往掌中一扎,锐器刺进血肉的声音令一旁的小人也受了惊,下意识地闭了眼,然后才看向宋宜。 玉簪染血,宋宜无力地将簪子递给他,痛得几近说不出话来,刘豫犹豫了一下,问:“给那晚那位先生吗?这怕是有些难。” 倒是个心思玲珑剔透的,宋宜无力地笑了笑,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不,给我爹,殿下,要快。” 刘豫听她这般说,心下了然,今夜北衙重兵在此,各路关口卡死,定阳王这等麾下随意调兵的自然才是首选。他沉默地拿了簪子往外走,去寻了他那匹有灵性的小马驹,将簪子细细藏在马鞍中,一打响指,这马瞬间冲出去老远,眨眼间便突破了禁军的防守。 他探看了周遭的情况,确定没人留意到他,赶紧回了帐中,有些为难地道:“文嘉姐姐,他们应当发现你不见了,现下正在悄悄寻人。我这里怕也不能待太久。” 宋宜挣扎着要起身,“我这就出去,小殿下放心,不会连累到殿下。” 十三皇子摇了摇头,“文嘉姐姐,我不是这意思。我那匹小马驹便是宫人刚从定阳王府领回来的,想必还记得路。但王爷什么时候才到我便不知了,等会我尽量拖拖时间,文嘉姐姐暂且安心。” 宋宜知他不过在安慰她,无力地笑了笑,胆敢对她做这事的人,又哪是这小孩能抵挡得了的。 她实在困乏得紧,低声道:“小殿下陪我说会子话吧,要不然我可就要睡着了。” 刘豫也知她今夜不能睡过去,将她扶起来,绕了一圈,扶她在背对门口的榻边的地上坐下,然后往榻上一躺,膝盖拱起,将她尽数遮了去,宽慰道:“方才宫人伺候我歇下再去领的赏,便是一时半会回来了,也是放下东西就走的,文嘉姐姐放心。” 宋宜声音断断续续的,“谢过殿下。” 刘豫迟疑了下,还是问:“文嘉姐姐不愿嫁给我三哥或者七哥么?” 这般大点的小人,也还是知道今夜之事的缘起的,宋宜无力地笑了笑,“是啊。” 她背对着他,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还是听出了她这话里的斩钉截铁,有些自嘲地笑道:“旁人争都争不来的荣宠,文嘉姐姐倒弃如敝履。” 他话里虽带了笑,但她听得出来他是真心的,并不是在讽刺,于是很轻声地接道:“小殿下啊,你现在还不懂,但到时候便会知道,在有些人眼里,权势是至上尊贵之物,可对于有些人而言,却是真的不值一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声音很低,轻飘飘的,似漂浮在风中,让人几近听不出来她在说什么,可十三皇子却听得认真,还沉思了会子,才问道:“可是文嘉姐姐如此不在意这些,难道不是因为王爷重兵在握么?若非如此,文嘉姐姐今夜又能向谁求救呢?” 这问题若是换了旁人来问,其实带了几分尖酸之意,但从这等小孩子口中问出来,倒说不清其中意味。 宋宜很轻声地笑了笑,想起来那人一身深青朝服,身负重伤,于数百禁军前端跪的场景来。人虽跪着,可整个人是傲然立于天地间的。就像那晚在宣室殿前,他向小黄门讨来一把伞,并不为自己辩解,只是沉默着为她撑开伞,将漫天飞雪阻隔在外头。 她轻声说:“小殿下,可还是有人,纵使没有这般滔天权势,也愿以一身君子骨立于千军万马前,为心尖上那人挡风霜雨雪的。” 刘豫似懂非懂,定阳王府当日之事传得沸沸扬扬,他也是知道的,“文嘉姐姐说的是那位先生么?” 宋宜浅浅绽开一个笑,“是我心尖上那人。” 但我不愿将他再次推至这般境地啊。 她声音低到让刘豫觉着她确实是要睡着了,想侧头去看她,但帐外忽地起了声响,嬷嬷的声音响起:“今儿陛下是当真高兴吧,这么大手笔,便我在宫里这些年头,还在御前伺候过,也难得一见呐。” 身旁的宫娥打趣道:“嬷嬷都没见过,奴婢们这等没见识的就更没见过了。” 这明着夸圣上大方,暗着夸嬷嬷见过世面,嬷嬷听得心花怒放,掀帘子进来,指挥她们将东西一一放下,一转头瞧见刘豫睡姿不好,上前两步要为他纠正姿势。 她脚步声越来越近,宋宜呼吸一滞,今夜能信之人到底有几个她不知道,但此事不能被人所知,便是没发生什么,传着传着也便是什么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她见多了。 她手在身侧微微握成拳,刘豫的呼吸声在此刻逐渐沉重起来,甚至还起了鼾声,那嬷嬷见状,顿住了脚步,“也罢,今日狩猎,殿下想来累着了,由他罢。” 等他们都退出去,刘豫这才侧头去看宋宜,问:“文嘉姐姐还撑得住么?我再想想旁的法子,一会那些人来了可就不这么好瞒了。” 宋宜摇头,“小殿下,你别去,不管是哪一边的人,你现在都得罪不起。要不你先出去,等会便是真的有人进来,起码和你没关系。” 小人坚定地摇了摇头,很轻声地道:“文嘉姐姐以前将自己最喜欢的纸鸢送给过我,只是姐姐怕不记得这事了。” 宋宜一愣,那是她最后一次入宫去伴太后,小六拉了她去放纸鸢,那纸鸢是她亲手绘的,她宝贝得紧,要将那纸鸢带出宫,还被小六嘲笑说小气得紧,但她一从御花园出来,便看见了一个小孩,趴在树上看她们方才放纸鸢的地方。四五岁大的小孩,眼里的渴望是难以掩饰的,她心一软,将纸鸢送给了他。 她那时甚至不知道这位便是十三皇子,无人照看,也看不出来贵气。却不想一只不值一文的纸鸢,倒叫他记到了今天。 宋宜心下微微感念,想要出声,帘子却突然被人掀开了,门口伺候的宫人拦着,“这是做什么?扰了殿下休息,你们担待得起么?” 那人目光在帐内逡巡一圈,见无异样,才道:“今夜进了贼人,我们也是为着殿下安全,还望恕罪。” 那人退出去,刘豫刚松了口气,却听嬷嬷又出了声:“诶,你怎么又回来了?” 帘子刚被掀起一半,宋宜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尔后外头起了骚乱,那人也半途而废退了出去,她轻声问:“殿下,去看看是我爹么?” 宋嘉平未带兵马,是一人一马来的,手下亡魂无数的名将于马背上环视一周,杀气凛冽的眼神震慑了一众人,众人不知他意欲何为,两方对峙,胶着不下。 刘豫在此刻悄悄出了帐,吩咐伺候的宫人皆退下。四下静谧,无人动作,他这一丁点的动静便显得格外明显,宋嘉平目光扫过来,他眼珠子转了转,也不见动作。宋嘉平却会了意,翻身下马,冲为首的禁军道:“小女将府上重要之物带走,急用,赶着来取,还望将军恕罪。” 那人愣了下,道:“那王爷派人通禀一声,末将自会放行,何故擅闯?” 宋嘉平冷冷看他一眼,不再客套,倒令他一哽,说不出话来,但又不敢明着同他针锋相对,只好命人各归各位。 见人还没散尽,刘豫迎上来,似是有些喜欢他那匹马,大着胆子想去摸摸,却又怕被伤了,瑟瑟缩缩的,宋嘉平朗声一笑,“小殿下既然喜欢,明日我派人从营里送一匹良驹过来便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半大的孩子欢欣雀跃,“真的么?谢过王爷。” 巡防的人“嘁”了声,边暗骂着没出息边走远了,暗怀心思的人也知既然宋嘉平到了,今夜自然不成事,各自退下了。 宋嘉平将刘豫抱上马,在附近转了几圈,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刘豫带他悄悄绕进了帐。帐内无人,听见脚步声,宋宜下意识地将身子往下一缩,宋嘉平轻声唤了声:“婉婉。” 宋宜一动,宋嘉平走近了,她看见是他,忽地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晕了过去。 宋嘉平环视了一周,这般带她出去实在是扎眼,刘豫会意,先一步道:“让文嘉姐姐睡这榻吧,今日方扎的帐,我只躺过这半侧,王爷小心些别碰上就是。” 宋嘉平什么也没问,只是躬身将她抱起,轻轻放在榻上。他起身,摸了摸眼前这小人的脑袋,“殿下想学几招功夫么?” 刘豫知既然宋宜在此,他今夜便不好再待在此处,于是点了点头。 宋嘉平带他出了帐,“让她安心睡会儿吧。” 第44章 宋嘉平带刘豫出了帐,在不远处找了片空地,因他没有底子,只拣了几招实用的招式教他。这孩子好学,虽然并不灵巧,甚至还有些笨拙,但练得认真,比宋珩幼时专心上许多,他看得欣喜,同他搭了几句话:“今日之事,多谢殿下了。” 刘豫边比划着招式,脱口而出:“因为是文嘉姐姐才帮的,换了别人,我没这胆。” 宋嘉平被他这实诚的做派逗笑了,故意逗他:“殿下现在后怕么?” 刘豫点点头,又摇摇头,强装镇定,“不怕。” 宋嘉平笑得爽朗,惹得不远处巡防的禁军都看了过来,他也不避忌,重重拍了拍刘豫的肩,“殿下嘉勇,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刘豫摆手,“我不想成什么大器,也不是……”他挠了挠头,没找到什么合适的措辞,恼怒自己学问不精,同自己较起劲来,憋着一股劲走开几步,继续操练起来。 宋嘉平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了许久,默默收回了目光。 巡防的人在此刻走远了,灵芝小心翼翼地凑上来,轻声唤:“王爷。” 宋嘉平并不多问,灵芝是在府上长大的,先前又拼了命地要追回帝京,今夜之事,她顶多是粗心,必不会与她有什么关系,于是指了指宋宜所在,“去照看着吧。” 灵芝悄悄避开耳目混了进去,宋宜睡得安稳,她平时浅眠,今日在陌生帐中,却连进来个人都觉察不到,灵芝觉出她今夜的反常来。她方才领赏耽误了好一会子,回帐时发现宋宜不在,禁军又在悄悄找人,她才觉出怕是出了事,但弄丢了人这种大事,她并不敢声张,只得悄悄找。 正当她久寻不获的时候,突然发现外间一阵喧哗,她悄悄躲起来看向人群中间,便瞧见了疾驰而来的宋嘉平。 她注意到,宋嘉平今夜是带了刀的。他身居高位,便在营中平素也甚少配刀,今夜却连夜佩刀策马而来,她这才肯定,必然是宋宜当真出了事。但宋嘉平这一来,实在是扎眼,她在一侧偷偷看了大半个时辰,才寻着时机溜过来。 她垂眼去看宋宜,宋宜呼吸均匀,但眉头紧锁,面色难看得紧,左手斜斜搭在床沿上,她上前捉起她手想塞进被窝,却见她掌心留着两道伤口,血已凝结,结着暗色的痂。 她心下一慌,仔细打量了宋宜几遍,除了那支簪子不在,没发现什么别的异样,这才微微松了口气。但她也知道当日在沁园时,宋宜失手打碎了宋珩送来的那支作为及笄礼的簪子,事后宋珩得知后又重新补送了一支过来,宋宜觉得愧疚,很是珍重,这簪子绝不是慌乱之下会丢失的东西。 她再仔细看了一眼,宋宜掌心的伤口不小,是钝器所为,瞬间明白过来。好在是狩猎,受点皮肉伤是常事,帐内备有清水和寻常伤药,她缓缓在榻前跪下来,替宋宜清理伤口,眼周已红了一圈。 后半夜,趁着巡防松了下来,宋嘉平将宋宜带回了她自己的帐内,宫人替他也扎了帐,他却不肯移步,只吩咐将刘豫带回去照看好,就守在了宋宜帐外,一夜一步都没挪动过, 宋宜这一觉睡得沉,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她睁眼,头仍是迷迷糊糊的,她下意识地侧头看了看门口,见灵芝端跪在榻旁,有些无力地笑了笑,“我爹罚你了?” 灵芝抬头看她一眼,眼泪珠子已经滚落了几圈,赶紧擦了擦,才摇了摇头,“不是,奴婢昨夜粗心,让县主受罪了,该罚。” 宋宜搭了只手,灵芝会意,赶紧起身扶了扶她,“县主要不再歇会?” 宋宜摇头,“瞧你这眼周,都青黑了,赶紧歇会去。” 灵芝实在不肯走,这丫头性子倔,宋宜拿她无法,只好由她,“我爹呢?” 灵芝一哆嗦,说话都有点打结:“找、找陛下、算、算账去了。” 宋宜:“……真算账?” 灵芝点头,终于恢复了点神志,“陛下昨日累着了,今日也才刚起不久,王爷等了一晚上,刚求见去了,看着像是动了肝火。” 宋宜急了,慌慌张张地起了身,又放下心来,“算了,我爹不会犯糊涂。” 她命灵芝替她梳洗的时候,宋嘉平已到了燕帝跟前,冷着一张脸见了礼。燕帝营帐离得远,禁军又刻意阻断了这头的风声,他又才刚醒,来不及过问外间之事,一头雾水地问:“你怎来了?还臭着张脸?” 宋嘉平思虑再三,觉得此事难以开口,只好道:“臣来接文嘉回府,还望陛下恩准。” “隔一两日便回了,至于这么着急么?”燕帝盯他一眼,“你这宝贝女儿,还真是捧在手里都怕摔了,一大早跑来黑着脸要人,朕欠你的?” 燕帝这几日心情不错,一大早被扰了清静也不恼,还同他说了几句玩笑话。宋嘉平心里那股火气慢慢消了几分,平和道:“小孩子哭闹得不行,只文嘉才哄得好,臣总不能不管,陛下您说是也不是?” 燕帝给了台阶,他也顺着下,他方才是想着来问罪的,但权衡之下,问罪和宋宜的名声,自然后者更重要。至于问罪之事,日后再提也不迟。 燕帝不知他所想,只觉得这点小事也能劳动宋嘉平有些好笑,嗤笑了声,“那便把人领回去罢。” 宋嘉平应下,燕帝又道:“该备嫁妆了,下月日子挺好。” 宋嘉平脊背微微僵硬了下,稍行了半礼,终是开了口:“臣昨夜擅闯围猎禁地,甘愿领罚,望陛下恕罪。” 这话一出口,燕帝没出声,他昨日歇下得早,除非要事不会有人来通传,但能让宋嘉平擅闯的事情必然不会是小事,可禁军未连夜回禀,宋嘉平也不解释缘由,他默了默,道:“先把人领回去,别的事以后再议。” 宋嘉平应下,迅疾出了帐,叫人备了车,领了宋宜就走。 宋宜稀里糊涂地上了马车,这才意识到不对,于是问灵芝:“我爹昨夜一个人来的?” 灵芝颔首,她才低声道:“若是带兵来,又变成拥兵自重了,是我莽撞了。” 她悄悄望了眼宋嘉平的背影,开始回想起昨夜刘豫问她的那句话——她如此不在意权势地位,难道不是因为她已经拥有了么?不然为何她不去找近在咫尺的灵芝或者旁人帮忙,而要让刘豫舍近求远传信给她爹呢? 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短暂的笑容转瞬即逝,她很快沉默下来。灵芝以为她在为昨夜的事怏怏不乐,也不敢去扰她,两人就这么相顾无言了一路。 马车入内城,她倚在窗边看周遭景致,午时的朱雀大道人声鼎沸,她看入了神,脑海里回荡着的却是那天早上的马蹄声。宋嘉平回头看了一眼,恰巧对上她的目光,她目光有些木讷无神,宋嘉平犹豫了下,停在她旁边,交代了句:“想去哪儿便去,爹还有事,先回府了。” 宋嘉平说完便打马走了,宋宜“诶”了声,不见他回头,人瞬间就没影了,脸不自觉地发起了烫,余光瞥见灵芝这丫头在憋笑,气不打一处来,“笑什么?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还笑得出来?” 她这话一出口,灵芝又想起来昨晚的事,宋宜醒来后没解释一句,甚至没主动提起过一句,但宋嘉平命人将帐内的东西一并打包带走,她就大致猜出了是什么事。女儿家遇到这样的事,哪有当真跟没事人一样的。宋嘉平想来也是知道,这事他宽慰不了他,还只得那位来,这才松了口。 灵芝笑了声:“就是没想到王爷竟然对沈大人青眼有加,觉得有些奇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31节 宋宜白了她一眼,“不正经。” “哪儿不正经了?”灵芝不服气,“奴婢还记得前年英国公家那位公子毛手毛脚的,叫王爷直接拎了棍子打走了,王爷和英国公现在见了面还吹胡子瞪眼不对付呢。” “他又不是登徒子。”宋宜命车夫将马车往右侧赶。 宋宜在巷口便让车夫停下,她先一步下了马车,并不让灵芝跟着,只吩咐道:“将马车赶走,让人瞧见又是十张嘴都说不清,我等会另找车马回来。” 灵芝瘪嘴,“才刚出了点事,县主您谨慎点吧。” 宋宜不听,“无事。别处便罢了,他不会让我有事。” 灵芝赌气地“哦”了声,冷着脸让车夫走了。 宋宜这才仔细看向此处,沈度喜静,宅子选在九思巷里,门口一株参天梧桐树,夏日里遮去骄阳,衬出一片与世隔绝的幽静来。 她同门房交涉了半天,门房让她候着要去通传,宋宜不肯,拿出了定阳王府的文书唬得他一愣,冷不防地往里头一钻,门房回过神来,紧跟着追进去。 两进的院落,在达官贵族遍地的帝京之中并不算大,宋宜看了两眼,粗略估计了下院落的布局,准确无误地辨出书房的位置,拔腿就往里跑,门房跟在后边追。 这喧哗声传到沈度耳里,他皱了皱眉,放下笔,将案上的东西悉数收好,起身到门口去看外边的情况。 他刚到门口,迎面扑过来一人,不由分说地撞进了他怀里。 他还没回过神来,那股海棠的香味先一步钻进了他鼻尖,他下意识地将人搂进怀里,冲追过来的门房摆了摆手,见他退下了,面上的不豫之色才缓缓淡去:“怎越来越不像话了?大白日的,倒往人家里钻。” 宋宜语气听起来委屈得紧,“你上次都敢大白日里直接来定阳王府门口接人了,还怕别人知道么?不过就是看陛下觉得我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并未将我真正放在心上,才这般胆大妄为罢了,现在倒反过来说我不是了。” 沈度心一软,敛下今日诸多事情带来的百般情绪,将她搂紧了些。她轻轻靠在他肩上,忽地安了心,觉得脚总算踏上了实地。她鼻尖莫名有些发酸,泪珠蓦然就要往下滑,她赶紧伸手去擦了擦,然后装作无事抱紧了他,将这点小动作掩了过去。 但他还是敏锐地觉察出她情绪不大对劲,轻声问:“受委屈了?” 宋嘉平的身份地位在那儿,昨夜之前,她从未想过她会遇上这般龌龊之事,他自然也不会往这上边想,他低头去看她的表情,见她眼圈渐渐红了,刻意逗她:“我们婉婉啊,遇到事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等有人安慰了却开始觉得委屈了。” 他说的明明是实情,宋宜却总觉得他在刻意挖苦她,心下不忿,猛地往他脚上一踩,她这一脚用了全力,又刚好踩上小指位置,沈度疼得吸了口凉气,但没吭声,也没同她生气,只是轻轻松开她,低头去看她的表情。 他神情很认真,宋宜见他这般,没来由地又开始觉得委屈起来,又实在不想再在他面前这般,于是强自仰起头笑了笑,故作轻松地指了指院里那丛潇湘竹,“旁人栽花,你倒种起竹子来了。” 沈度无言,竹上花穗很是显眼,令整片竹林都失去了几分原本的翠绿,显然已经年头久远大限将至,自然不会是他所栽种的。她平时虽爱奚落他,但也不会拿这等拙劣的玩笑出来逗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就这么静静看着她,一点声响都无,宋宜在这目光的久久注视下,终于招架无力,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她面子挂不住,转身就往屋内走,边走边擦眼泪,等差不多擦净了,这才寻了把椅子坐下。 沈度跟过来,在她面前半蹲下来,伸出右手去替她擦残余的泪痕。 他动作很柔和,宋宜心里的那股委屈在此刻到了极致,几乎要比得上那晚在含元殿,浑身发冷,心底绝望。 一个人在暗夜里独自沉沦的绝望,与旁人发自真心的安慰,谁带来的委屈更甚,宋宜说不清楚。但她清楚地知道,她唯二两次感知到真正的委屈,一次是那晚的含元殿,他轻声问:“方才问我嫁谁好的时候,是不是想哭?” 第二次则是此刻,眼前这人并不嘘寒问暖,只是沉默着替她拭泪,神情专注得仿佛在摘天下最珍贵的明珠。 她越想越委屈,话里便带了哭腔:“沈度,你真的很讨厌诶,哑巴么?” 她说这话时,许是委屈到了极致,带了点嗲味,尾音轻而上翘。 沈度低笑了声,“有事不同我说,还想让我安慰你两句?想得倒挺美。” 宋宜:“……” “有事别自己担着,小姑娘,这般要强作甚?”他将她从椅子里带起来,再次紧紧拥进怀里,低声在她耳畔说,“听话。” 第45章 宋宜几乎是瞬间就要对他这话缴械投降和盘托出了,但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嗯,受委屈了。” 见她如此实诚,沈度低头去看她,她却突然俏皮一笑,故作轻松道:“好些时日没见你了,你也不来看我。” 沈度愣了愣,伸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揉了揉,低声道:“是我不是。” 宋宜小性子上头,不依不饶,“人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可都三十三个秋了。” 撒娇的女人最难缠,沈度头一阵阵地疼,偏生一低头看她委委屈屈的样,只记得一句:“给县主赔个罪,别生气了。” 宋宜迟疑了下,问:“当真赔罪么?” “当真。” 宋宜指了指那丛潇湘竹,“那你站过去,让我消消气。” 沈度没忍住嗤笑出声,这是当日定阳王府那顿未能开张的小灶佳肴惹出来的祸,他当日随口玩笑说了句罚站,她便当真让他在那儿站了两个时辰不说,还将他后来将她一人丢在那儿的事记到了如今。 宋宜盯他一眼,“笑什么?” “笑有时候斤斤计较的小姑娘也挺可爱。”沈度说完这话,乖乖站到了庭中,留下宋宜一个人面红耳赤,半天没回过神来。 宋宜找了把太师椅坐下,静静地看着这一进院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是古朴雅致的调,但透着几分萧索的调。庭中那簇潇湘竹年头已有些久了,竟然开了花,更是显得有些没有人气。 她默默将目光挪到了一旁的沈度身上,他站得端正,并不嫌弃她这般小性子,反而纵着她,几近百依百顺。 偶有光线从枝叶缝隙中洒下来,倾洒在他身上,为他打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宋宜看得有些痴了,腆着脸将椅子搬到了他身边。沈度仰头望了一眼日头,虽不像盛夏里那般毒辣,但已然不可小觑,他低下头看了宋宜一眼,劝道:“晒,赶紧进去。” 宋宜摇头,“想静静陪着你待会儿。” 沈度沉默下来,又听她纠正了一遍:“不对,是想你静静陪我待一会儿。”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许是药效未完全消尽,或是幽篁之下带起的微风拂过,令她微微松懈了下来,不过盏茶功夫,她浅浅眠了过去。 沈度低头,目光落在她脸上,他无端想起来归京路上,她亲为宋珩熬过汤药的那晚,他曾在满室药香中,像今日这般从上至下地仔细地打量过她。 那时,窗外飞雪簌簌,而室内火光跳跃,她的眼神在不安分的火光的映衬之下,竟有一种世事洞明的诡异的平静。 亲舅谋反,九族之内,黄泉之路难逃,她尚未有过半分慌乱,一路出奇的平静,还能与他针锋相对而不落下风。可如今,她却在他面前,数次卸甲,泣不成声。 沈度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安安静静地站着等她醒来,目光一直逡巡在她身上,半点没舍得挪开。他垂首就刚好能清晰地看到宋宜的睫毛,长且密,厚重地盖下,为她隔绝出一片短暂的平静和安宁来。 太师椅并不适于小憩,但宋宜却眯了半个时辰才缓缓醒过来。午时日头大,光线明亮得有些晃眼,她刚睁开眼又赶紧闭上,等适应了才又睁开。她侧头去看沈度,沈度的目光静静落在那丛潇湘竹上,她同他一块看了好一会,轻声说:“把这竹子换了吧,潇湘竹也就名字好听,褐纹一点也不好看,我不喜欢。” “好,听你的。” 宋宜侧头看他一眼,懒懒一笑,“你刚刚是不是一直在偷看我?” 她方才第一次睁眼的时候,明明感知到了他的目光,第二次却看见他在看这丛竹子了。 沈度低笑了声,“正大光明看的。自家小娘子,用得着偷看么?” 宋宜恼他不正经,起身就走,没两步又顿住了脚,转身问他:“沈度,你和我爹通过气了吗?准备怎么办?” 宋嘉平是个谨慎的人,若非已经下定决心要推掉宫里的意思,就算她今日情绪不对劲,顶多也就是叫宋珩回来陪陪她,不会纵她如此行事。但她不知让他下定决心的是瞧得上沈度这个人,还是对昨夜之事动了肝火。 沈度犹豫了好一会,才道:“还没有,这两日在忙别的事。后日便去拜会王爷,放心。” 宋宜有些懊恼,又坐回来,闷着不说话,沈度轻声逗她:“罚够了吗?我能动了么?” 宋宜这才想起来这回事,她睡得迷迷糊糊的,一觉醒来,早将方才的话忘完了,脸微微红了些,走开几步,“你还真没走开过啊?这在你家里,还能我说了算不成?你想怎样便怎样。” “早晚不都是你说了算?我哪敢放肆?” 一句玩笑话被他说得七分认真,三分坦诚,宋宜不好再奚落他,费尽心思想着新话题。 沈度却轻轻蹲了下来,捉住她左手,宋宜猛地将手一缩,但沈度不肯放,她手上缠着纱布,做事的人仔细,包扎之后也不明显,但终究是外伤,自然不可能完全看不出来。 宋宜有些心虚,目光躲闪不定,见沈度仍然不放,只好撒了个谎,“昨夜摔碎了个杯子,不小心划的。” “捡碎片这种事需要你亲自动手?”沈度冷冷看着她,她刚来时他便发现了,纵着她胡闹了半日,见她还是没有要说实话的意思,他终于先一步沉不住气。 宋宜忽地也动了怒,“你这么凶干什么?” 沈度迟疑了一下,放开了她手,“不想说便罢了,我不问就是,记得好生养着。” 他一柔下来,宋宜便觉得刚才的反应有些过分,有些尴尬地起身向前走了两步,装作无意地岔开话题:“大人都不招待我顿饭的么?也太小气了些。” “做好了,等你醒呢。”沈度按捺下情绪,自然而然绕到她右侧,扣住她手,往后院走去。 他手掌宽大,包裹住她的手,令她安心了许多,方才那股无名火也没来由地消失殆尽,有些讨好地同他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圣上不在,这几日不上朝,你也不歇息的么?” “有折子要上。” 宋宜迟疑了下,问:“参刘昶的么?” 她如今在他面前似乎已经很少再称刘昶一声殿下了,沈度意识到这件事,微微怔了怔,才点了点头。 “别了吧,上次端王的事陛下都没深究,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他现在不允许有人动太子,他如今年岁高了,不再像从前那般眼里容不得沙子了。”宋宜轻轻摇了摇他的手,“别和刘昶硬来,其实他大部分时候不算蠢,何况他手下还有个心狠手辣的孟添益。” 沈度手用力了些,握得她疼,她要挣脱,他却不允,“怕我比他蠢么?” 宋宜被他这莫名的火气惹笑了,“是,就你聪明。” 但碰上刘昶,不还是以卵击石么? 后半句话她没出口,沈度却好似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握得她指节都有些发白,指骨作疼,“你若再想他,我可就请你出去了。” 宋宜无言,恰好被淙淙的流水声吸引,也就懒得再搭理他。 穿过垂花门,入目是一泓池水,面积不大,从外间引进来的活水令周遭满目的绿意都更添了几分生机。中庭铺的青石板,踩上去,青苔却并不见滑,宋宜看得稀奇,仔细琢磨了这院子一遍。池边是海棠树,夏日并非移植的好时节,但树下泥土却看得出是新土。 她抬眼去看沈度,见他不解释,自个儿轻轻笑了声:“那竹子还是留着吧。” “无事。你不喜欢,换了便是。” 宋宜随他跨进小厅,“我现在觉得挺喜欢的。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赌书泼茶,还不错。” 沈度唤人传饭,“想得倒挺远。” 宋宜耸耸肩,不吭声了。 她昨夜未进食,今日又睡到日上三竿,随后便回城来了他这儿,不想在此处又眠了会子,实在是有些饿了。沈度席间几乎都在为她夹菜,自己倒没尝上几口,宋宜有些过意不去,尴尬地放下了筷。 沈度觑她一眼,“怕我养不起么?不必。” 宋宜无意识地摸了摸耳垂,“你也不尝尝,我怪不好意思的。” “你吃得开心便好,我总不至于背不起你,不必讲这些虚礼。”沈度重新将筷子递给她,她默默接过来,两相无言。 等她再次放筷,下人送了茶上来给她漱口,她目光落在那茶壶上,久久没能挪开。是盏很普通的白瓷茶壶,其上绘了枝梅花,一枝一叶,冷冷清清。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了一遍那梅花的纹路,有些迟疑地问:“你彷这个做什么?” “闲着无事。”沈度随口答了句,见她目光仍未挪开,知她不信,迟疑了下,如实答道,“看得出来是你的手笔,刚好首辅大人送了套刚烧出来的瓷器过来,便彷了一只。” 宋宜手缩回来,须臾,又伸出手去触摸了下那朵开得恣意的梅花,“这么寻常的东西,你倒看得出来是我的手笔。” “梅花枝繁叶茂,哪去寻一枝一叶一花的?”沈度替她斟了杯茶,“除了你还能是谁?”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32节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孤身一人入帝京四五年,身如浮絮,尝过酸也受过苦,独独没有感知过甜。却不想有朝一日,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比他还要冷心冷情上几分的人,穿破俗世枷锁,向他走来,为他披上一层温热的皮。 这世间多少躯体朝暮相依,却敌不过两具灵魂惺惺相惜。 他静静注视着她,宋宜在这样的眼神下溃不成军,忍不住突然汹涌而来的泪意,猛地起了身,带翻了他递过来的杯子,落荒而逃。 沈度无奈,扶起杯子,命人给她备车马,然后才跟出去送她。 他刚到门口,就见宋宜提着裙子小跑着折返回来,以为她忘了东西,回头往桌上看了看,却一无所获,只好疑惑地看向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就在这一刻,踮起脚,在他颊上轻轻亲了下,旋即面红耳赤地沿着来路逃了去。 第46章 夜里宋宜睡得并不安稳,她没有梦到前一晚的事,也没有再回忆起最后那人去而复返时她心底一瞬间涌起的恐惧,与包围浑身的透骨寒凉,甚至没有想起沈度,但她又做了那个相同的梦。 雪地红梅,半樽碎玉。 当红梅上的雪粒子再次向她兜头砸下的时候,她如往常一般毫无例外地醒转了过来。这次她没有强迫自己再度睡去,而是起了身,披了件单衣到了院里。灵芝这丫头昨晚一夜没睡,这下累着了,并未觉察到她的动静。护卫远远看着她,见她没有吩咐,也不敢靠近。 她一人走到院中,打量了一遍院里这些品种珍贵的梅树,又回头注视了一眼飞檐下那盏新换上的绘着海棠的灯笼。她禁不住想,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了梅与玉,是附庸风雅,还是冥冥中受了那个反复出现的梦的影响。毕竟,这些东西,她幼时是不喜欢的。 初夏时节,夜风仍带着几分凉意,她裹紧了衣服,才仰头去看天际。今夜无月,天际暗无星子,整块天幕是静止的,但虫鸣不绝于耳,墙外更夫的梆子声清脆有力,于万籁俱寂中又添一分热闹。 她在庭中枯立了许久,提步往宋珏院中走。 宋嘉平夜里是不喜人打扰的,昨夜又未曾休息,她是不敢这个点去叨扰他的,只得退而求其次。她到宋珏院中时,护卫犹豫了下,并不敢拦这位素来在府中横着走的人,随意盘问了几句,将她放了进去。 已到后半夜了,院中的灯却并未全部熄灭,但她也不是来找宋珏的,干脆视而不见,悄悄溜进了他的书房。宋珏自幼不肯同宋嘉平学上一招半式,大半数的时间都花在读书上,藏书自然是府上最丰富的。宋宜这次的目标却不是她平素爱偷偷摸摸拿来打发时间的志异,而是径直走向了本朝史册。 今上登位以来,起居郎留下的东西并不多,但朝中大事,太史令却并未松懈,翰林院也曾奉命参与编修,是以史料还不算匮乏。但她翻了许久,如何也找不到她想要的东西,好半晌才在角落里找着一本野史,还没来得及翻开确认,书房的门就被轻轻推开了。 宋珏站在门口,目光扫过来:“我还以为我这院里进了贼。” 宋宜被抓了现行也不理亏,冲他一笑:“那不也是爱书贼么,大哥别太小气。” 夜闯他这儿,倒敢编排起他的不是来,宋珏默默看她一眼,宋宜只觉发梢好似要结冰,干笑了两声,假装嘘寒问暖:“大哥这么晚了还没睡?” 宋珏学她干笑了声,吓得她一哆嗦,才道:“孩子夜里睡不踏实,你大嫂白日里累,晚间我便起来帮着照看些。” 毕竟是这对年轻夫妇的第一个孩子,又早产了些时日,凡事不放心下人来做,经常亲自上阵,但又事事不会,闹了不少笑话。宋宜偶尔听丫鬟闲聊时提起过,如今看来所言非虚。 她想了想,没想到什么好的措辞,只好随口道了句:“大哥辛苦,早些休息吧。” “不辛苦。”宋珏一本正经地道,“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那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宋宜看了眼手中这本厚厚的册子,虽还不确定是否有她想知道的东西,但也没舍得放下,讨好地冲宋珏一笑,后者冷冷道:“送你了。下次想要什么,直接让下面人过来取便是,偷偷摸摸的,像什么样子。” 宋宜心满意足应下,随他到了院中。她哥讲规矩这点她是清楚的,书房关门闭户,院里有守卫,就算只是随意闲聊几句,毕竟是夜里,他自然也要选后者的。 宋珏默了很久,问:“你待沈度,是认真的?” 宋宜一怔,他向来是不过问这些事的,吏部差事繁忙,他时常忙到连轴转,能分点时间给妻儿已是很不容易,如今竟然得了闲关注到她这点破事上来。好半晌,宋宜才迎上他的目光:“是。” 多的字她一个不肯多说,但能从她的语气里听出来她的坚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再度沉默下来,好半晌才问:“你常在深闺,也没见过什么好儿郎,别一时见个还过得去的便被迷了眼,你确定你对他当真是……不是欣赏么?” 宋宜清了清嗓子:“哥,我不傻,你不用多说了。” 宋珏不说话,她心情低落下来,轻声开口:“大哥若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等等,”宋珏在身后唤住她,见她转身,才接道,“你这样的身份,若是嫁他,连下嫁二字都担不起,简直是作践你自己。” 宋宜听他用词如此难听,低头看了那卷册子一眼,问:“那大哥当日如何看得上大嫂呢?大哥这样的身份,取个郡主县主又有何难?若是向陛下提一提,六公主兴许也不是难事,本朝又没有驸马不得入朝为官的先例。” 宋珏听出她话中的挤兑之意来,并不生气,只是很认真地劝道:“你大嫂好歹是梅夫子的千金,家世不算上乘但也不算不入流,家教又好,有何不好的?尚公主,说得好听,叫爹每次见着她也要给她行礼么?” 他几乎从未说过这般大不敬的话,宋宜微微怔了怔,又听他道:“但沈度不同,不说身份低微,光说来历背景,你当真对他知根知底么?他对你,又当真没有保留么?” 宋宜没来由地笑了笑:“我不在乎。总之大哥就是不同意?” 宋珏颔首:“别说哥无情,但我实在不放心你嫁给这么个人。他在兖州,除了乡试,半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出来。入京之后不直接参加会试,反倒莫名其妙到国子监待了大半年;进士及第,好好的七品翰林院编修开篇,前途大好,却非要自请降职去做个御史,行事实在匪夷所思。虽然查不出东西来,但你若非要说他没有问题,哥不信。” 他停了好一会子,郑重道:“既然你这么问了,哥就这么说一句,哥不同意。你若当真要嫁,哥也不会认这个妹夫。” 宋宜自嘲地笑了笑:“那大哥还认这个妹妹么?” 宋珏看她一眼:“你别故意激我。家里谁不宠着你惯着你,你便要天上的星星,爹怕也第一个去帮你造梯子,宋珩也第一个要爬上去替你摘。” 他静静地注视着她:“可是婉婉,人要讲良心,你不能对这些情意都如此心安理得。经了之前那一遭,你还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骄横一辈子吗?” 宋宜没出声,他也没停,报出了一串冰冷的数字:“晋州府从上至下,凌迟三十七人,腰斩一百七十八人,四百余人魂归乱葬岗,一千余人被发配流放。” 宋宜默了默,问:“哥想我嫁谁?刘昶么?” 她这话问得犀利,隐隐含着怒气,宋珏却没避忌,径直点了点头。 宋宜忽地仰头一笑,声音有些哑,并非她平时那种脆生生的笑声,宋珏微愕,听见她问:“大哥……有件事,我想问你很久了,一直没敢问。既然大哥今夜都这么说了,那敢对我说实话吗?” “朝宴那晚,他的朝服,是不是你派人放进含元殿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微微闭了眼,复又睁开,看着眼前这个疼她怜她十多年的大哥,却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似的:“大嫂说你派人来寻过我,见我和刘昶在一起。我出宫的时候遇见了周谨,他说他亲眼见着沈度将朝服带出了殿。他不会留下这种纰漏,我思来想去,周谨既然那夜出手相助,断没有背后再下黑手的道理。既然不是北衙,那就只可能是哥你的人了,你没有想法子帮我遮掩,反而使了这种阴损招数,是不是以为议亲在前,便是巧合,陛下也会震怒,赐他一死?” “但你猜错了陛下的心思,陛下的性子虽阴晴不定,在有些事上也确实也太过冷血,但气量其实不算小。北衙急着要他一死,陛下反倒会觉得这是刘昶小心眼,反倒让他得了一线生机。” 她忽地有些不忍再问下去,犹疑了好半晌,才问:“是这样吗?大哥。” 宋珏默了默,点了点头。 宋宜扭头就走,宋珏喝住她:“站住。我看你就是拎不清,你若是当真嫁了沈度,无论你用的什么理由什么法子,陛下如何看爹?你想再让爹陷入一次两难么?他已经为了这个家舍掉了舅舅,你还要他为了你,再舍掉整个家么?” 宋珏并不肯放弃这个难得的说教的机会,直直地注视着她,情绪有些失控:“婉婉,大哥也希望你嫁得好,你这样的性子,若是那人不能护你后半生,该如何是好?” 宋宜心乱如麻,什么都听不进去,固执地往回走,宋珏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就算你当真不为自己考虑,你也不为沈度考虑考虑么?他若娶了你,刘昶如何看他,贵妃如何看他,陛下又如何看他?他便是有些能耐,和这些人对上,又有几成胜算能活命?” 宋宜脚步顿了顿,在原地停留了许久,回头一望,宋珏仍在原地看着她,慌不择路地回了自己园里。 灵芝中途醒过来,进里间没见着她人,好在在府上,并不担心会出事,没出去寻,就在屋里候着她,见她回来,忙迎上来。宋宜却好像没看到她似的,脚步有些虚浮,径直走进了里间。 灵芝一惊,忙跟进去:“县主怎么了?” 宋宜半天才回过神来,断续道:“我、有点冷。” 灵芝赶紧为她披了件衣服:“县主接着睡会儿么?还早着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不肯动,也不答话,灵芝扶她在床沿上坐下,不安心地在床边来回踱步,宋宜被她晃得心烦意乱,把手中捏变了形的册子一扔,起身往外走:“备车。” 灵芝瞬间反应过来她要去哪儿,忙阻道:“县主,有宵禁,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怕什么?走小巷。”她想了想,“罢了,我自己过去。” 她说完就走,灵芝知她的脾气,知劝不住,赶紧唤了几个护卫跟上,给她备了顶轿子。 轿子总比马车动静小上很多,灵芝在心里默默祈祷了一路,好在后半夜巡防一向要松些,当真无事,轿撵稳稳停于那棵梧桐树前。灵芝命其他人先回去,才上前敲门。 门房半夜被扰了好梦,骂骂咧咧地来开门,见是白日里那小姑娘,赶紧把脏话咽回了肚子里,忙引了她进来。毕竟白日里她走后,沈度特地来交代过,以后见是她直接放行。 门房殷勤叫她稍待,他去请沈度,宋宜却阻了他,“不必,让他好生歇会吧。找个地方给我坐坐就行,我等会便是。” 夏日里天亮得早,东方已隐隐露了些鱼肚白,沈度又惯来起得早,门房想着也等不了太久,如此也好,便引她往院中走。宋宜目光无意中落到白日里那丛潇湘竹所在,她最后虽开口让他留下,但不过几个时辰,就只剩了几根残桩。但她白日里躺过的太师椅还在原地,她看了好一会,道:“我就在庭中即可,你先去歇着吧。” 门房犹豫了下,将灯笼递给了灵芝,自己退下了。 宋宜在院中枯坐了小半个时辰,微微觉得有些冷,想找间屋子避避风,不自觉地推开了书房的门。不想里头竟然一地狼藉,全然不复白日里的整洁。 她有些无奈地蹲下身,准备替他收拾这一地繁杂,可刚伸手去触到第一本小册子,她便失了神。纸页泛黄,看得出来是陈年旧物,仿佛轻轻一触便会化为碎屑灰飞烟灭。摊开盖在地上的那页上被人划出数道凌乱的线来,那是指甲生生划了无数道才能划出来的标注,其上的文字是——定阳王呈罪证,沈氏定罪,夷三族。 她猛地翻至扉页——《燕史·延和十三年》。 第47章 灵芝见她不动,将灯笼往地上一放,蹲下来要帮忙,宋宜这才回过神来,忙阻了她,将东西放回原处,带了灵芝撤回院中。 她心中千般思绪涌过,想要立即回府,又怕沈度醒来得知她来过未见他就走生疑,于是心神不宁地回了太师椅上坐下,灵芝不敢扰她,只得安静候在一旁。 宋宜闭了眼,微微仰躺,那用指甲用力划出的标记,她能确定是出自沈度之手。因为页角上留下了他那枚玉扳指的痕迹,其上刻着一把小小的匕首,那夜太液池边的密林里灯光虽幽暗,但她却没遗漏这点不同寻常的痕迹。 她想起宋珏那句“他当真对你没有保留么”,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闭上眼睛装作睡去。 沈度醒来时见她在此处,微微怔了怔,先看了眼书房,见门还紧闭着,这才稍稍安了心。延和十三年的史书是前日大理寺整理复核旧档时无意发现的,他偶然得知了这个消息,花了好些功夫才拿到。 延和十三年的印迹,似乎被整个抹去了,所有史料灰飞烟灭,能得这一本小册子,花了他好些年。 他这两日心情一直不见好,昨日夜里又在书房胡乱发了一通气,也没有心思收拾,他的书房又不许下人乱进,自然还是原样。 他静静看向宋宜,想要出声,灵芝冲他做了噤声的手势,走到他跟前轻声回禀:“县主后半夜没睡,连夜过来的,让她再歇会吧。” 晨风寒凉,沈度犹疑了下,进书房取了毯子回来替她盖上,见她仍未醒,才返身回了书房,将书房草草收拾干净了。 他倚在门口静静看了会宋宜,她靠在椅背上眠着,脖子向后弯出一道弧度,露出半截光洁白皙的脖颈。 他吩咐下人去替宋宜做些清淡的吃食,这才安静候在她旁边等她醒来。 宋宜心内千回百转,理不清头绪,史书上那个“沈氏”指代的是他的氏族么?除了母亲,他确实从未提起过他的任何亲人。寒食那日,乱葬岗上的偶遇,她当初未曾想过要去深究,如今想来,他可能并非是为抓她现行而去,也不是什么巧合,倒极有可能是去祭奠亲人。 宋宜猛地一个激灵,睫毛不自觉地颤了颤,只好缓缓睁开眼。沈度低头看向她:“怎不吩咐人带你进去睡?脖子难受么?” 他站至她身后,轻轻替她揉了揉,那股酸疼感确实减了许多,可她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她悄悄向书房望了一眼,见他已无声地收拾好了,按捺下小心思,微微笑了笑:“主人家没发话,我哪敢?” 沈度看她一眼:“又来。在我这儿,不必拘礼。” 她这笑有些苍白与疲惫,他柔声问:“没睡醒?再去屋里睡会儿?” “不了。”宋宜起身,“半夜跑过来已经够不像话了,哪有这样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也好,”沈度自然而然扣住她手,引她往后院去,“叫人做了点吃的,你填填肚子。” 宋宜到底没忍住,开了口:“你最近有心事?”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33节 沈度的手无意识地用了点力,令她受了痛,但她没出声,反倒是沈度反应过来失态,将手微微松了些,冲她笑了笑:“怎么这么问?” 宋宜望了眼那泓池水,随意道:“没心事起这么早干嘛?心里装着刘昶呢?真不用,我爹会想办法的。”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沈度也不知听没听出来异样,总之没来由地一笑:“倒不至于心里装着他。” 见他还有开玩笑的心思,宋宜不想再深问下去,掩住心里翻滚的波涛,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聊:“你平时都起这般早么?” 沈度点点头,宋宜趁他不注意,忽然将他手举至身前,迅疾地取下了他那枚玉扳指,还没忘冲他露出个恶作剧得逞的得意洋洋的笑容。 她不拿起来看,只是放在指间,一圈一圈地打着转,手指轻轻摩挲在那个小小的标志上。 这已不是她第一次把玩他这扳指了,沈度没多想,并不急着拿回来,目光落在她指间,随口逗她:“喜欢,赶明儿送你一个?” 宋宜噘嘴,把东西扔还给他:“送点东西都这么没诚意,哪有女人戴这玩意儿的?” 沈度接过,单手抛着玩儿,宋宜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想他能主动说上两句。可她想要的解释,直到下了桌她也没等到,她默默地看了眼院里那刚移植过来的海棠树,有些迟疑地问:“沈度,你说这些海棠,能活过来吗?这好像不是适当的时机啊。” 沈度随她一同望过去,将她揽进怀里:“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宋宜有些失神,嗫嚅半晌,轻声道:“真开了花一定很美,我等着啊。” 沈度知她有了归意,轻轻在她头上揉了揉,顺带替她理了理稍稍凌乱的发:“回去吧,明年就知道如何了。” 宋宜甫一踏出大门,浑身就像脱了力似的,连上马车都有些吃力,灵芝扶了她好几把,才艰难地上了车。宋宜在马车上也一直闷闷不乐,灵芝想问又不敢问,担忧地看了她一路,最后是她自己开了口:“灵芝,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灵芝先是错愕,随即又淡定下来,扳着手指头数:“有才气,生得俊,心思缜密,有担当,一身浩然正气……是县主一眼就会很喜欢的类型啊。” 宋宜微怔:“我喜欢什么,有这么明显么?” “当然啊,”灵芝托了腮,仔细思考了下,又道,“不过奴婢不知道县主是不是真心喜欢啊。从前旁的公子哥都是殷殷勤勤往县主跟前凑的,县主一概都看不上。如今这个沈大人吧,说真的,也未必比以前那些人好啊,只是面上软硬不吃的样子,显得比别人清高上几分罢了。” 灵芝瘪了瘪嘴,悄悄挪开了一寸,确定宋宜打不到她,才继续道:“起码奴婢觉着太子爷更好些呢,太子爷其实以前对县主真算不错的。不过呢,县主对沈大人兴许只是一时新鲜呢。奴婢觉着县主早些年对太子爷也不算完全看不上眼吧,如今不也变了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却懒得和她计较,只是独自沉默了许久。 她年少时未必没有对刘昶动过心。 虽然家里人都对她好到极致,但宋嘉平时不时地在外头一呆就是三五个月甚至好几年,宋珏虽以前对她也是百依百顺,但到底同她不算太亲近。宋珩那时年纪尚小,不懂事又顽劣,整日里不同他那些狐朋狗友惹是生非已是万事大吉。娘亲走后的那几年里,说来可笑,生在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人前一呼百应,人后众人相随,但她终究是孤独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尚未及笄的少女,又对什么都抱以毫不掩饰的好奇与歆羡。 那几年里,刘昶几乎在她身上付尽了所有的真心与耐性,用长她的年岁给予了她无尽的包容与温柔,带她见过她青葱岁月里几乎所有的壮丽与秀致。 后来为什么变了呢? 大概是子凭母贵,七皇子渐得圣宠,刘昶的地位逐渐受到威胁,而今上对她爹的忌惮之意则越来越明显。她和那个位置孰轻孰重,再明显不过。刘昶再不敢将对她的心思提到明面上来,哪怕她最后稀里糊涂地被定了亲,他也不敢说一句不是。 那是什么意味呢? 大概就是相信了很多年可以一直存在的东西,轰然倒塌在面前,不留一点余地,从此再也没有理由死灰复燃。 她自此变了性子,从前还是个因为小六几句话就会偷偷溜去朱雀大道观望新科进士的活泼性子,后来逐渐变得凉薄,默默接受着她早已被他人决定的余生与命运,再不肯对刘昶露一个笑脸,一步步将他逼到自己的对立面去。对旁人,也再未真心相对过。 直到,她在陪都再一次见到沈度,蓦然回想起那年那月,她曾在朱雀大道上随心凑热闹的模样。 入京路上,她曾反问过沈度一句“大人觉得文嘉县主这样的人该是怎么样呢”。一时因结一时果,当年因结今日果,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到如今,连她自己都说不好。 但她知道的是,自此,有人会因为她一时犯蠢而气急败坏,会静静跪坐在她身前为她上药,会在宣室殿前不惧天威,静静为她撑上一把伞,隔开漫天飞雪与寒凉。 可如今,又要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么? 她将窗户撑开一条缝,回望了一眼清晨的朱雀大道,马蹄达达,她好似又看到了那个清晨打马而来,为她随口一句玩笑话而专程带她去折枝桃花的人。 宋宜回过神来,吩咐车夫从仪门进,她平素进出都走角门,今日如此吩咐,灵芝不得不想起前日她曾问起仪门那处枯井,于是回禀道:“县主让奴婢问的事,奴婢问过府上年纪大些的嬷嬷了,那口井十二年前就已经填平了。另外,那几年里,王爷冬日在帝京的——只有十三年和十四年。” 宋宜嗤笑了声,似自嘲又似无奈,随口应下:“我知道了。” 宋宜在仪门下的马车,找了一圈也未找到那口枯井,灵芝在旁解释:“嬷嬷们说是连井沿都平了,一并填入井眼了,如今早看不出来痕迹了。” 宋宜在周遭转悠了一圈,哪还有什么梅树,连枯枝都没见着一枝,仪门这处小院落,早就成了府内为数不多的宽敞空地,真正的空无一物。 所有的一切,好似都在叫嚣着告诉她,一切都是幻影。 其实所谓的记忆,都是骗人的。 宋宜不知为什么忽地落了泪,这泪意来得毫无征兆,她甚至还没感受到有半分酸涩之意,泪已无声地滑落了下来。 她疾步回了自己房内,拿出昨夜从宋珏那得来的那本野史草草翻了一遍,不出她所料,独独缺了十三年那一年的记载。 一切无所留存,但也并非无迹可寻。 延和十三年这一年的名号实在是振聋发聩,北衙被边缘化,御史台崛起,司礼监掌印,东宫辅政,如今朝中的格局,一切都自那一年开始变动,逐渐成型。 而源头,是那一年冬日的废太子案。 个中细节已经无从考证,甚至多年流传下来的废储缘由,也不过草草一句“废太子无德,上行下效”,但就这么区区九个字,却令天子震怒,血洗半个帝京。 若是往下深究,兴许也是个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好所在。但宋宜今日显然无法将心思放在这等秘辛上,她往前翻了好些年,才在废太子起居注里见到一句——翰林学士沈孺鹤,立太子少傅。 第48章 沈孺鹤。 宋宜默念了一遍这名字,起身就往宋嘉平院里跑,路上恰巧遇上要出门的宋珩。宋珩叫住她:“姐,前几年你特喜欢的那家莲蓉酥,我昨儿听人说又开张了,我下午给你带点回来啊,你别出去了,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宋宜也不知道听没听清,一溜烟地跑了,宋珩琢磨了会,屈指往双瑞头上一敲:“算了,别等下午了,你赶紧去,今早第一份啊,买不回来我晚上再找你算账。” 双瑞忙不迭跑了,留下宋珩在原地自言自语:“莲蓉酥都没吸引力了?不至于吧?我姐被人附身了?” 宋宜倒不至于被人附身,只是心神不宁地直接撞开了宋嘉平书房的门。宋嘉平抬头盯她一眼,语气比平时要严厉上几分:“疯疯癫癫的,像什么样子?敲门都不会了?” 宋宜却没理会他的斥责,猛地将书房门一关,甚至还落下了门栓。她走近,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眼,才开口:“爹,我问你件事。” 她这话语气不好,宋嘉平直觉要出事,有些不自然地看她一眼:“说吧。” “爹,”宋宜犹疑了下,问,“你打算同陛下硬来了么?” 宋嘉平一愣,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是。药下在茶壶壁上,并非茶里,行事之人心思狠毒,岂能轻饶?就算并非刘昶所为,但北衙参与到其中,同他也定脱不了干系。” 宋宜总算知道了他的立场,但却没有欣喜之色,而是微微摇了摇头,转而问道:“爹,你认得那位沈先生么?” 宋嘉平心中一凛,没出声。 宋宜轻声开口:“沈孺鹤,宁州人士,延和元年的状元郎,开朝至今唯一一位连中三元者。延和十年,立太子少傅。” “混账东西!反贼一党,岂容你随口提起,也不怕招来祸事。”宋嘉平将笔一拍,“越来越不像话,夜闯你大哥那儿就罢了,还敢夜里出府,连宵禁都不放在眼里。我看你如今比你弟都要浑上几分,怕不是吃了豹子胆!” 宋宜哪管他的怒火,将手中那本捏到变形的册子往他案上一扔,那一句“翰林学士沈孺鹤,立太子少傅”被她用朱笔勾出,红得刺目。 宋嘉平眼里微微刺痛了下,克制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抬头看她:“我认识。想问什么,说吧。” 宋宜哂笑了声:“娘亲时常提起的那位故人,是这位沈先生的夫人吧?她那时时常说起这人没福气,好好的福不享,天大的情意在前不要,非要选个清高书生,最后落得个凄惨下场。是吗?” 宋嘉平闭了眼,许久,点了点头。 “爹你将那块玉带回来的那年,如今算来,我刚满三岁。”宋宜声音很低,“那块玉,根本不是什么随意得来之物,而是沈氏之物吧?那年,恰好是延和十三年,爹那次是奉命去捉拿废太子同党吧?” 宋嘉平似是不忍,但终究还是不忍再继续瞒她,点了点头。 宋宜心领神会,继续道:“我曾听大哥偶然说漏嘴,说他自幼不肯习武反爱读书,是因为一位世叔文人风骨高风亮节,在他心里,比演武场上的爹都要伟岸上几分,令他钦佩不已。” 宋宜没来由地笑了声:“但这么多年了,我却从未见过这位令他念念不忘的世叔。如今想来,是这位先生么?爹与他,是故交吧?哥年纪大些,自然是见过并记得他的。可惜我无福,不能一睹这位先生的风采。” 宋嘉平似是不忍再听,直截了当道:“要说什么就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沈度,是他的后人吧?”宋宜直直看向他,声音微哑,“爹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宋嘉平还在迟疑中,宋宜先一步泣不成声:“我说当日在陪都他为何敢如此胆大妄为,半点情面不肯留,非要搜我的身。便是舅舅谋反,同我又有何牵扯,如今才知,全都是因了那半块玉!他是想着我既然能有这玩意,身上兴许还有他沈家的其他东西罢了。” “哦,对了,”宋宜哭到声音都有些断断续续,“兴许,还因为那句……什么来着?‘定阳王呈罪证,沈氏定罪,夷三族。’” 她全然不管宋嘉平的反应,一口气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爹,我道你怎么看得上一个小小御史呢?我当初还以为你是念他当日相助之恩,如今想来,爹你是对故人有愧吧?你对不起故人,故人之子却舍命相救,你心里过意不去,想赔一个女儿出去赎罪吧?” “你再说一遍?”宋嘉平食指指向她,拎刀拿弓尚且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微微有些发抖。 宋宜冷冷笑了声,重复了一遍:“爹不就是想拿我去赎当年的罪吗?” 她声音轻到几乎是在嘴里打转,有些含糊不清:“快十五年了,也该还了。” 宋嘉平怒不可遏,随手抓过桌上的砚盒砸了过来,里头新研的墨汁撒了宋宜的素色单衣一身,泅染成一幅凌乱的写意水墨画。宋宜面色无异,屈膝告退:“爹生气了?不用爹开口,女儿自个儿领罚。” 她走至门口,轻轻取下门栓,没回头,轻声问:“爹,若我今日不问,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久未听到回答,她退到中庭,缓缓在庭中跪下。 宋嘉平院中铺的青石板,硌得发慌,她却浑然不觉,仰头看了眼天幕。天阴沉沉的,空气中氤氲着水汽,闷热中又添几分湿气,令人浑身难受。想来一年一度的雨季,又要开始了。只是今年,似乎格外的早。 宋嘉平日暮时分才出了书房的门,看都未曾看她一眼,径直出了府。 他前脚刚走,宋珩后脚就溜了过来,一手拎着宝贝莲蓉酥,一手递给她一个蒲团:“垫着吧,要不然晚上疼起来,够你受的。” 宋宜不动,他把蒲团往她膝下塞了塞:“你别不信,我经验丰富。你可比不上我,再跪腿就要跪废了。” 宋宜仍旧懒得吭声,他叹了口气,将莲蓉酥的包装拆开,轻轻拿了一块递到她嘴边:“听双瑞说,跪了快一整日了啊。垫垫肚子,别饿坏了。” 宋宜腹中空着,这家莲蓉酥她又自幼喜欢,当日回陪都前,还想着买些带回去,不想这家生意红火的铺子竟然关门大吉。如今兜兜转转,两年过去,竟然又能闻到熟悉的香味。明明是想念的味道,可她只是轻轻别开了点:“回去吧,一会儿爹回来见着你,又要生气。” 宋珩不肯走,命人搬了个小墩子过来,大喇喇地往她身旁一坐,伸了个懒腰:“管他呢。我就不陪你跪了,白日里守了一天宫门呢,累着了。大哥也真是,不知道给我安排的什么差事,无聊至极,还每天都能见着周谨那张臭脸,我真是天天都想和他拼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算了。” 知他开玩笑而已,宋宜懒得理他,并不吭声。他悄悄从侧面去看她,见她眼眶微微还红着,知是哭过,于是打趣道:“该不会是以死相逼要嫁沈郎君,被爹拿刀扫地出门了吧?” 宋宜听他提起沈度,心烦意乱,白他一眼:“你回去吧,别在这儿碍眼。” 宋珩无奈耸耸肩,将莲蓉酥再度递过去:“那你赏点脸呗。劳双瑞跑两趟了,早晨就去买了一遭,没法子过来给你,下午又重新跑了一趟,姐你多少给点面子呗。” 宋宜接过,在他的注视下,很给面子地咬了口尝鲜,却不料,她甫一张口咬下一块,就稀里哗啦哭成了泪人。 宋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拿起一块一口咽了,眉头皱成一团:“不是吧?虽然还不错,但能好吃成这样?” 宋宜破涕为笑,将剩下的大半块扔回盒子里:“剩下的给灵芝收着吧,我晚点回来再尝尝。” 宋珩瘪瘪嘴,将盒子折好,问:“要不起吧?爹也就说说,还真罚你不成?你走了肯定也没事,不像我。” 见宋宜还是闷闷不乐,他又戏谑道:“要不要我去告诉你的心上人啊,婉婉妹妹,当哥的帮你一次。” 哪壶不开提哪壶,宋宜抓起他方才塞过来的蒲团,往他脸上一盖,宋珩不知这话哪里错了,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冤打,起身就往回走,边走边嘟囔:“就你这脾气,敢娶你的,我宋珩敬他是条好汉。” 宋珩这一走,宋宜再度沉默下来,膝盖早痛得麻木了。她将事情细细梳理了一遍,心内有了决断,沉默着等宋嘉平回来。 夜幕合上,这场酝酿了一整日的雨总算轰然倾下。夏日的雨来得轰轰烈烈,宋宜被浇了个透,裙上的墨汁再度泅染开来,混在四散的雨水中,无声无息地溜走。下人们远远偷偷看着,这在宋嘉平院中,没人敢造次。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34节 宋宜仰头望了一眼天幕,没来由地痴痴笑了笑。 宋珩刚拎着把伞冲过来,就看见这一幕,忙不迭撑开伞冲过去:“姐你不是吧,浇糊涂了?傻乐什么呢?” 他大着胆子伸手去拽她,宋宜却不肯起,两人争执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宋嘉平进了院里,瞧见他俩这模样,将心急之色掩了下去,递了个眼色给宋珩,话却是对宋宜说的:“生爹的气也不是这么个气法,想生病还不容易?” 宋珩得了首肯,果断一把把她拽起来,宋宜腿脚早酸麻了个透,脚下不稳,他忙护住了她,撑着她往廊上走。 宋嘉平默默看她一眼,摆了摆手:“赶紧带回去,她这身子骨,禁不起折腾。” 宋珩得了令,见她不动,使劲拽着她往回走:“姐,赶紧走吧,要不我可就叫人架你了。” 宋宜却如何也不肯走,轻声冲他道:“你先回吧,我同爹说几句话。” “我不放心,”宋珩话刚出口,见她眼神坚定,默默松开了她,往后退远,“那你同爹聊吧,我在一边候着。你快点啊,别一会儿又冻着了。” 宋嘉平以为她又要将白日里那出戏再唱一遍,做好了心理准备,不料她却只是道:“他说明日会来拜会爹,他素来言出必行,定会来的。爹你不要见他了,算我求你。” 宋嘉平一愣,半天才回过神来:“想好了?” 宋宜无力地点了点头。 “你问过他的意思了吗?” “不必了。”宋宜看向他,沉默了会子,问,“爹觉得他更重要?” 宋宜没等他回答,转身往回走,走出去两步,又转过身来,对他深深鞠了个躬:“之前出言不逊,还望爹消消气。” 宋嘉平冲她摆摆手,示意她赶紧走,宋珩见这阵仗,赶紧上来拽过她就走,连拉带扶才把她架了回去。 她今日并未淋到什么雨,虽然雨势急,一眨眼就将她浇了个透,但宋珩来得及时,宋嘉平也赶回来得很快,时间短暂,她回来泡了个澡,又喝了些药,夜里竟然没有受寒的迹象。灵芝前半夜不敢睡,一直盯着,就怕她夜里又烧起来,好在一直没事,也就放下心来,回了外间睡下。 听见外间没有动静了,她才睁开双眼,静静看向窗户。夜里雨大,门窗紧闭,但她仍能清晰听到暴雨倾盆泼下的声音。 长夜无眠,她枕着雨声,心想,又是一个漫长的雨季到了- 沈度是翌日巳时到的,宋嘉平犹豫许久,终于还是把人放了进来。 沈度同他见了礼,开门见山:“世叔,晚生此来是为着县主的婚事。” 宋嘉平没有半点迟疑,直截了当地回了他:“听宫里头的意思就好。” 沈度一愣,又开口道:“我有把握,刘昶没有胜算。” 宋嘉平默了默,连宋宜都已经知道那句话,他断没有不知道的可能,可是他此来,不是为了推翻之前在此许下的对宋宜的承诺,而是为了兑现当初的承诺。 宋嘉平叹了口气,问:“沈度,你当真不介怀么?” 沈度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但并不确定他如何得知,犹豫了会,才答道:“我非圣人,自然无法不介怀。入京路上我挣扎了一路,最后选择站在王爷这侧。这次,不必花那么久,我站在她这头。” 宋嘉平没出声,他又补道:“当日在此间,我曾告诉过王爷,我这一生,将这两件事做完也就够了,总没有什么别的盼头,自然要在她身上多花些心思。如今,也可告诉王爷一句,若是为她,另一件事就算有些缺憾,我也认了。” 宋嘉平过了许久,才将这话消化完,艰难道:“你既然如此说了,我才敢告诉你一句,那句话……纯属无稽之谈。我同你父亲是故旧,私交甚密,当年之事,陛下为保我免受言官弹劾,亲令大理寺在复核卷宗里添的那句话,其后太史令照搬。” 沈度猛地抬眼看他,但宋嘉平没给他反应的时间,接道:“这件事,我这辈子只解释这么一次,哪怕对婉婉,我也不会再开口。至于你信不信我,也没有多大关系了。我这个年纪了,别的也不在乎,不过是希望你们这些小辈之间,不管结局是好是坏,都不是因为当年之事而被迫收场。” 沈度没说话,他微微叹了口气:“但这个结局如何,我全看婉婉的心意。她若选你,我自然助你一臂之力。可她若不愿,你也知道她的性子,我这个当爹的,总不能逼她。方才那句‘听宫里的意思’,是她自己的意思。” 沈度怔在当场,不敢置信,好半晌,僵硬的十指才恢复了知觉,他低头看了眼那枚扳指,平静道:“既然如此,还请王爷看在下官当日也算出了份苦力的份上,让下官再见见县主。若是县主当真如此打算,此后,下官自然不敢再叨扰定阳王府。” 他语气又变得格外客气和生分,一切好似又回到了当初陪都初见。宋嘉平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陛下今日便回宫了,时间紧急,文嘉自然会尽快同你说清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微微拱了拱手,告了退,却不料这个“尽快”来得如此迅疾。 他前脚刚到,宋宜的车马后脚就已到了。她虽未受寒,但膝上的伤却是实打实的,下马车下得很是艰难,沈度在门口冷冷望着,再未同往日一般,上前搭一把手。 台阶不高,但她每一步都走得很是吃力,沈度就这么一直看着,直到她脚步停在门口,才笑了声:“不过一日,县主就连门都不愿进了?” 宋宜默了默,抬脚进了门,沈度在她身后亲手关上了门,落下了门栓,将灵芝和刚去为他牵马回来的门房一并关在了外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一惊,回头望了望,随即又镇定下来,面色如常地道:“沈大人的待客之礼,着实不周。” 沈度看她一眼,语气里带了寒意:“比不上县主客套。” “沈度,”宋宜唤他一声,“我不想同你吵,从陪都到帝京,我已经同你吵了整整一路了。你现在这样子,同当初又有什么区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冷静下来,默默看向她:“你这么快就想和我划清关系?那你说,把你今天来想说的话一并说完。” 宋宜清了清嗓,缓缓开了口:“进宫更适合我,哪怕最后没选对人,好歹也是个王妃。同下嫁给大人,见谁都要规规矩矩问候一声夫人相比,自然还是前者更舒心些。” “那当日县主瞎折腾什么呢?”沈度笑了笑,“这不是今日才有的局面,一开始便是如此。” 宋宜默了默,艰难地开了口:“大人不是早就看出来了么?当日在定阳王府,大人就曾一语道破——我不过是做场戏给刘昶看罢了。不然,哪知两年过去,刘昶还值不值得托付终生呢?” 听她提起刘昶,沈度懒得再克制,上前一步揪住了她衣领,将她往墙上一推,宋宜知他下一步做什么,不肯就范,拿脚去踹他,他上前一步,拿腿压上了她膝盖。膝盖上的伤疼得她痛呼出声,沈度低头看她一眼,冷冷道:“县主还是忍着些,别叫外头进不来的人多想。” 宋宜依言住了声,他这才讥诮道:“县主这不还是要脸的么?怎么对着我,倒是没脸没皮了?” 宋宜伸手去掰他的手指,神情淡漠:“一介小官,还不值得我给面子,谈什么要不要脸。大人你这样,实在是没什么风度,放开。” “是么?”沈度将她双手一别,整个人压在墙上,低头吻上她的唇。 她的唇饱满而细嫩,他心内不畅快,寻着法子在她这里发泄,她不肯开口,他便在她唇上死死咬出一道伤来,并非是之前的警醒,而是在寻求报复似的快感。宋宜吃痛,微微张开条缝,他寻着机会,半点不肯让她好过,令她唇舌上满是伤痕。 宋宜痛得几乎落泪,他却没有半点怜惜之意,折腾了半晌才放过她。宋宜刚松了口气,他就将头埋进了她脖颈间,宋宜几乎是惊慌失措地唤他:“沈度,适可而止。” 她舌上受了伤,发音有些模糊,沈度低笑了声,轻轻将她左肩的衣服往下拉了一寸。 宋宜毫无招架之力,整个身子在一瞬间僵硬如铁,有些不敢置信地低头去看他。 他感知到她身体的变化,抬头对上她的目光,嘲讽地笑了笑,随后低头在她锁骨上咬出一道痕迹来。他本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可忽然有温热的液体滑落在他脖颈上,他猛然抬头望向她,宋宜果然已落了泪,泪珠冲刷掉脂粉,已不再是海棠,而是换回了玉兰。 她看向他,轻声道:“沈度,是我对不起你,你别这样。” 他微微有些动容,但她下一句却是:“找个寻常好姑娘并非难事,你不要介怀这些小事。” “小事?”他看她一眼,嗤笑了声,勾住她左肩的衣服,往上一提,归于原样。衣物覆上伤口,宋宜受了疼,身子不安分起来,他在此刻,往她膝上重重一撞,“宋宜,你若无心,当初又何必来招惹我?” 宋宜闷哼出声,紧紧咬住嘴唇才没出声喊疼。她这般狼狈模样被他悉数看了去,直到她忍过这阵阵痛,渐渐平静下来,他才道:“你若告诉我,你看见了书房里那东西,生了些别的心思,我还相信些。你不妨解释一下,你爹怎么知道的?” 宋宜轻轻闭了眼,睫毛阻了往下掉的眼泪,她轻轻开口,不再隐瞒:“我是看见了。” “但你有什么资格来怪我?”她冷冷笑了声,“沈度,从头到尾,你想过对我说实话么?” 沈度缄默。 她笑了声:“咱俩到底谁对不起谁?若不是我昨日偶然撞见,我怕是到现在都不知道,当日你莫名其妙的敌意和数次手下留情的缘由是什么。沈度,你不是没有过令我生疑的地方,我却从未起过查你的心思,不过是凭着‘相信’二字,你呢?” 沈度忽地笑了声:“你以为我同你这般,是为了报复你爹?” 宋宜摇头,缓缓睁开眼看他,语气已经平静下来:“不是。当日你拿出来对付刘昶的东西,我虽然没见过,但刘昶同我说过,时机得当,易储也非难事,所以他才如此记恨你。你能得那些东西,想必花费了好些功夫和心血。当年之事,刘昶母子想必脱不了干系,若是为了复仇,你断不会如此取舍。” “况且,真情假意,我也不傻,辨得出来。”她声音低下去,有些断续,“我信你是真心。旧怨在前,你能这般待我,我、自然甚、甚是感念。” 她忽然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可是,你有情有义,我却没心没肺啊。你这样的身份,若是有朝一日被人得知,你让我怎么办?让定阳王府怎么办?连我哥这种平素和你没什么接触的人,对你都有怀疑,你当旁人没有么?如今是查不出什么来,可你要对付那些人,终有一日是要走到明面上来的啊。那时,你又置我于何地?” 她声音轻到听不太清:“沈度,我没这么无私。你若是身份清白,哪怕抗旨嫁你呢,我爹尚有同陛下抗衡之力,兴许能保住你我。可你偏偏是这样的身份,陛下当年震怒造成的影响如今还左右着朝纲,我不能让家人陷入随时可能为你陪葬的境地。” 沈度默了下来,静静看了她膝盖半晌,问:“你说这话,认真的?不是被逼的?” 宋宜点头:“没人能逼我做什么事,从前如此,现在也如此。” 他颔首:“宋宜,趋利避害你倒是学得半点不差。也好,我不会再和定阳王府有什么瓜葛,也不会再连累你,你放心便是。” 他默默放开她,走远了两步。 她向他的背影,明明还和前日一般笔挺,却像突然委顿了下去,失了生气。 她有些不忍,但还是开了口:“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不可能一辈子不露马脚。看在昔日情分上,我会让我哥想办法将你左迁外放出京。” “沈度,此后,就不要再回来了。”她犹疑半晌,才接道,“人就活这么短短的一辈子,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就不要在意了。你想去哪儿?回兖州么?还是回你真正的故土宁州?” 沈度返身回来,再度将她压回墙上,几近气急败坏:“宋宜,你敢!” 宋宜受制于人,但没失了底气,冲他浅浅笑了笑:“是你说的,我宋宜有什么不敢的?除非你有本事将我掐死在这儿,不然你试试我敢不敢。” “宋宜!”他再喝她一声,却似失了力气,不想再同她继续纠缠下去,于是问,“你想好了吗?选谁?” 宋宜抬眼看他,心内调味瓶翻了一地,面上却微微笑了笑,戏谑道:“刘昶啊。我从前和他的情分,你不会没听说过。不然,也不至于提起旁人都不在意,但每次一提到他,你准会生气。” 他听不得这名字,伸手在她锁骨处狠狠压了压。伤口不深,但覆着衣物,还是令人疼痛难忍。 “宋宜,我不告诉你,是因为你这样的性子,开弓没有回头箭,怕你担心。我确实有错,向你道个歉。”他笑了笑,“不过没想到我看错了,你既然怕担风险想走回头路。也好,如你所愿。” “我犯的最大的错,大概就是当日含元殿,你说便是抗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竟然信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当真错得离谱,这些,本不该发生。” 他手上用了力,宋宜疼得倒吸凉气间,他举起右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虎口上的伤早已好全,伤痕渐渐消退,但还留着一丝浅浅的痕迹,是当日在含元殿,她死命咬下的,他们这一段缘分真正的起始点。 他一字一顿道:“宋宜,你欠我的。” “好啊,欠就欠了。”宋宜冲他笑了笑,“你记得出京也要好好做官啊,别再这样刚直了。不过出了京,升迁之后,你也会是当地的大官,不必这样看人脸色了。” “我保证刘昶不会再小心眼针对你。可日后,你若还要对付他,我们……可就是敌人了。” 她尾音轻轻上扬,好似在随口开玩笑,可这到底是不是玩笑,二人心知肚明。 沈度沉默许久,放开她,吐出一个字:“滚。” 宋宜沉默地开了门,灵芝赶紧过来扶了她,她在灵芝嘘寒问暖的杂音里,仰头望了一眼门口这株梧桐树。 枝繁叶茂,亭亭如盖,却在雨中独自萧索。 第49章 这株梧桐树在夜里迎来了它今日的第二位客人。 褚彧明拎着几坛子酒不请自来,被门房拦下:“大人说今日不见客,还请回吧。” 褚彧明胡子一翘,伸手把他往边上拨:“去去去,我还不信这小子敢拦我,我来给他送礼。” 门房懒得同他废话,将门往外阖,老顽童“嘿”了声,将他往边上一撞,自个儿溜了进来:“别追了啊,你要追过来,我就告诉那小子是你放我进来的。” 门房吃了瘪,将门关上,褚彧明已经到了书房外,平素这个时辰沈度一般都在书房忙活,但今日书房未掌灯。他犹疑了下,往后院去,走了没两步,又折返回来,轻轻敲了敲书房的门。 里头安安静静,但他却直觉里头有人,径直推开了门,借着庭院里的黯淡灯光,他看见沈度枯坐在书桌前,他再敲了敲门,沈度看他一眼,没出声。 褚彧明进了屋,将那几坛子酒往桌上一放,开始数落:“我说你小子,是你求着我帮忙,我把大礼给你送上门来,你居然还不理不睬,我看你是翅膀硬了。” 他说着从怀里开始掏东西,边掏边盘算:“这东西递上去,靖安侯暂时也得安分些时日,老宋那边再施点压,应该不是难事。” 沈度依旧不吭声,他“嘿”了声:“我说你小子,不是刘昶还要我帮你解决吧,你都盯了他好几年了,不带这么折腾我这把老骨头的。” 他眼尖,瞧见沈度身前那本折子,亲自掌了灯,趁机一把抓过草草阅了一遍,问:“都有实据?那够刘昶受一阵子的了,只是怕陛下易储的心思不强,你再度针对他,也会置你自己于险地。”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35节 沈度抬眼默默看他一眼,冲他摊手,褚彧明白他一眼,将折子扔回案上:“行行行,还你。还能给你吃了不成?看一眼都不行。” 沈度无言地将折子捡起来,往火舌上一递,褚彧明错愕之下直接拿手去抢,碰着火又弹回来,骂骂咧咧:“你没事发什么疯?” 沈度眼见着折子燃了一半了,才开口:“她择了刘昶,不必费神了。” 褚彧明怔在原地,好半晌才问:“不是,我瞧着那丫头如今对刘昶也没什么心思啊,有误会?” 沈度将那折子随意往地上一扔,平静道:“没有。她同刘昶日后可就是一荣俱荣了,我总不能去对付她。” 褚彧明愣了好一会才道:“我说怎么回事呢,宋珏今日亲自上了道折子,要将你外放出京。要不是你是御史台的人,怕是连折子都不用上了,吏部自个儿就能随随便便将你弄出去。” 他看着那折子燃烧殆尽,渐渐归于无迹,不确定地问:“那丫头知道了?” 沈度点了点头,褚彧明叹了口气,拉他起身往桌边一坐,将酒坛子打开:“本来是拎来恭贺你得偿所愿的,罢了罢了,送你送你,喝了也好,泼了也罢,别闷着。” 沈度接过来,他开了另一坛,喝了口,长长叹道:“老宋家这丫头原来也是个心狠的,我倒看走了眼,选了刘昶也就罢了,还要将你逐出京。她既然知道,也该清楚这是你多年的念想了,竟然要一刀切断。” “她本是个凉薄人,我一早便知。”沈度沉默着喝了口,将酒坛子往院里一砸,“无事,不怨她,错在我,当初不该心软。” 褚彧明在身后看了好一会,重新开了坛酒:“宋珏亲自上的折子,陛下就算对你有几分青睐,也总得看看定阳王府的面子,犯不着为了你和老宋生了罅隙。要我帮你一把?我若出面,将你留下也不是难事。” 沈度摇头:“无妨,不坏她的好事,让她安安心心嫁了人再说。” 沈度被褚彧明拉着灌酒的时候,宋宜换了宫装,站在门口望了一眼天际,到夜里,这下了一天一宿的雨总算停了下来,地上还散着湿气,空气中漂浮着泥土的腥味和新生的闷热,她叹了口气:“这雨还没下完呢。” 灵芝有些心不在焉,她方才为宋宜换外衣的时候,看清了她锁骨上的伤和衣服上的血渍,心里七上八下,一时没听清她在说什么,随口接过话:“县主要出去?” 宋宜觉出她的不对劲来,默默看她一眼,却懒得追究,轻轻笑了笑:“是啊,雨停了,好时候。今夜再不去,就来不及了。备车吧。” 她这话说得稀奇古怪,灵芝却没心思追问,领命退了下去。 灵芝方走,宋嘉平已到了她面前,自她年纪稍大些,他已七八年没到过她院里,她愣了愣,才道:“正说再立会儿便去找爹。” “你虽不想问他的意思,但我总不能不转达一声。”宋嘉平顿了顿,迟疑道,“他说,若是为你,当年之事,有些缺憾,他也认了。他能这般,你又何必将事做得这么绝?” 宋宜仰头望了眼头顶的灯笼,新绘的海棠春意盎然,好不热闹。 可外头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残枝早已东倒西歪,她轻轻笑了笑:“他有担当,我若愿意,他自然不会让爹一人来承担后果,必然要出一份力的,这样我不放心他。可若让爹全部担下来,我也愧对爹,我不愿做这个不孝不义之人。” “从前也是这般局面,和今日并无区别。”宋嘉平叹了口气,“此前你还对我说非他不嫁呢,如今怎生了退意?” “从前我不知道他有这个身份在。”宋宜看着远处那棵树,看着看着视线便模糊了,好似看见了他的身影,摇了摇头迫自己清醒过来,接道,“他是个刚直的人,人都说改名换姓,苟且偷生。他倒好,连姓都不肯换一个,还偏生要往虎口里闯。我从前觉得爹能保下他,可如今知道了这个消息,心里越发不踏实,总觉得要出事。” “我自当尽力,我当年能保下他,如今自然也能。你若是因为这个原因,大可不必。” “爹自然愿意为我铺路,”宋宜忽然笑了笑,“可大哥说得没错,做人要讲良心。让爹担着掉脑袋的风险为我作嫁妆,我哪能心安理得呢?爹不必动这个心思了,否则我会一辈子都过意不去的。” 宋嘉平默了默,问:“我总不会逼你,只要你自己不后悔。但你当真甘愿嫁刘昶?他如今待你,爹也不放心,更别提那晚的事了。” “自然是不嫁的,不说为我自己,哪怕为了他这份情意呢,我也不会嫁的。”宋宜微微笑了笑,“但我不同他这么说,他今日不会死心,总会想着先把陛下那头的意思压下来,其他的事日后再同我慢慢说,折子今日就会递上去。” 宋嘉平看她一眼,轻声叹道:“要他死心还不容易,他那性子简直同他爹一模一样,高傲得不得了,你话说得再狠些便是。可你非要这么将他逼出京,他不定怨你多少年。他入京的目的,你也不是不知。” 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不入宫是为了我自己,要他走是为了他。爹,你见过竹子开花么?” 宋嘉平愣了愣,不知她怎提起这般无关紧要的事来,但还是点了点头:“当年在北郡见过一次。那场仗打得很不容易,差点将命送在那里。” 宋宜轻轻开口:“是啊,竹子开花——万分凶险之兆。” “前日我第一次去他那儿,他院里种了一丛潇湘竹,原本翠绿的潇湘竹多好看啊,可开了花之后,褪了颜色了无生机。我那时心里就不安,胡搅蛮缠让他叫人砍了,可心里还是不踏实得很。”她仰头望了望天,将那滴不争气的眼泪逼了回去,“那会儿我还不知道这份不安的来源,如今既然知道了,又怎能坐视不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往前走了两步:“他若留在帝京,总不会对这件事死心。说实话,刘昶记恨是小事,他比刘昶聪明。可他三番两次针对刘昶,陛下心里怎么想他?他在外头,哪怕做到三品府尹呢,也没人会盯上他。可在帝京,但凡露了点锋芒,想将他挫骨扬灰的人总不会少。” 宋嘉平长久地沉默下来,当日宣室殿内燕帝玩笑中提起的那句“说起来,沈度的性子和孺鹤还真有些像”也曾令他差点当场露了马脚,他思索了许久,叹了口气:“也罢,京官无罪外放,总要升迁。他若就这么走了,以后也当风调雨顺。” 他有些犹疑:“可你今夜这一去,他还没走,自然会知道。” “无妨,能阻他今日已经足够了。陛下的调令总归会下的,他就算不愿,也得走。”她引了宋嘉平进屋,“爹,这次就别避讳了,进来坐坐吧。” “这局,我自己去解。”她替宋嘉平斟了杯热茶,缓缓跪下,膝行上前奉茶,“爹不要再搭手了,否则女儿非但不会领爹这份情,还会怨恨自己一辈子的。” 宋嘉平接过茶,眼里忽然噙了泪,他这一生,除了发妻离世,再未红过眼,此刻却忍不住了,他仰头将茶一口饮尽,将杯子放回桌上,轻声道:“要去便去罢,宫门就要下钥了。” 宋宜冲他叩了个头:“昨日气头上口不择言,爹别放在心上。爹如何待我,这么些年了,我总不至于蠢到怀疑爹。” 他有些不忍,道:“生恩也好,养恩也罢,从没指望你还我什么,不过希望你能选你自己想走的路罢了。哪怕注定没有好结果,你若不后悔,当爹的,总不能拦你。你去吧,早去早回。” 宋宜再叩,泣不成声:“谢谢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起身出了门,灵芝方才回来见着她和宋嘉平在屋内说话,没敢进屋,见她出来,赶紧上前搀了她,问:“县主,都这会儿了,去哪儿啊?” 宋宜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笼,那海棠似乎也会笑了一般,她仿佛听到了几声清脆的笑声,她有些恍惚地回头:“面圣。” 她走出园子,见宋珏候在门口,迟疑半晌才问:“哥要拦我?” 宋珏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我已经劝过你,你既然不肯听,就算了。再怎么你是我妹妹,我总不能像对付别人那般对付你,也不能真的拦你。恰好雨停了,要去赶紧去,阿弟这几日轮值到了神武门,有事记得找他照应。” 宋宜鞠了个躬:“他的事,谢过大哥了。” 她本只是想暗中让他想个法子而已,却不想一直谨慎的他竟然亲自上了折子。 宋珏摆摆手:“你不后悔就行,家里人……总拿你没办法。” 宋宜前脚同他别过,宋嘉平后脚跟了出来,召了人,将袖中藏了许久的折子递过去:“去,快马加鞭,赶在县主之前送到宣室殿。除了潘成,谁都不能经手。” 宋珏默默看他一眼,低声叹道:“这么多年了,爹心里,娘排第一,婉婉总归能排第二。” 宋嘉平拍了拍他肩:“哪怕我有朝一日在外头回不来了,这王府总归是你的。宋珩这小子心大,暂时不用考虑。旁的事,就让我迁就迁就她吧,我总不能就这么看着她去送命。你做大哥的,大上几岁,总要吃点亏,她性子又执拗,你多担待她些。”- 宋宜赶到的时候,潘成恰巧刚拿了折子进去奉给燕帝:“陛下,定阳王命人加急送来的,未经司礼监。” “又无战报,加急送的什么?”燕帝随口玩笑着,摊开了折子,神色逐渐凝重,还未出声,外头有人通传说宋宜求见,于是笑了声,“朕就说他今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原来又是为着他这宝贝女儿,他这人呐。” 潘成愣了愣,没明白这话里的意思,问:“那陛下是不见的意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见。”燕帝摆摆手,“告诉她,若是为婚事而来,让她赶紧滚回去,朕没这闲工夫整日围着她转。” 潘成领命,他又道:“让司礼监拟个旨,东宫良娣,明早递进来过目,这旨朕亲自颁。” 潘成微怔,不想最后还是东宫,但不敢表露出来,亲自出殿去向宋宜传了话,又回来伺候燕帝歇下。他再出殿时,宋宜仍未走,他只得劝了句:“县主还是回吧,旨意明日便要下了,县主今夜在此,也于事无补。” 宋宜一愣,他不忍看她,微微低了头:“陛下刚命司礼监拟旨了,东宫。” 他说完这话,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泄露了圣意,有些尴尬地冲她摆了摆手:“县主请回吧。” 宋宜怔了好一会,她是赶在宫门下钥的最后一刻进来的,周谨在神武门,见她持太后当年特赐的牌子,犹疑了半晌,才放了她一人进来。她此番回头一望,身后空无一人,有些茫然无措,潘成又劝了一道:“王爷待老奴不错,老奴劝县主一句,陛下心思一定,这么多年了,几乎从未有过收回成命的时候。陛下没有要见县主的意思,县主还是早些回去,别让王爷担心。” 潘成交代了夜里当值的小黄门几句,随后消失在了夜幕里。 宋宜木然了许久,她若见不到人,别的都是空话,犹疑许久,她还是未折返,在殿外跪了一宿。 夜里依旧燥热,这场雨酝酿到了卯时,终于倾盆而下。潘成赶来伺候燕帝起身,见着宋宜还在此地,微微叹了口气,冲她摇了摇头,进了殿。 他伺候燕帝捯饬完毕,叹了声:“这大雨又下下来了。” “每年雨季不都如此,有什么好感慨的?”燕帝一愣,明白过来他话外之意,抬眼看他,“文嘉还在?” 潘成恭谨道:“是。在殿外跪了一宿呢,陛下要不还是见见吧?” 天光微敞,燕帝听了雨声好一会子,点了点头:“传吧。” 宋宜入殿,膝上旧伤添新伤,步子有些不稳,燕帝瞧着,冷笑了声:“怎么?皇家的亲,你也敢拒?” 宋宜叩首,淋过雨,嗓子有些哑,声音听起来带了几分诡异:“文嘉哪有那个胆?只是兹事体大,不敢隐瞒陛下,更不敢损天家颜面,不得不来罢了。” 她话里有话,燕帝连问都懒得问,看了她一眼,宋宜接道:“文嘉已非完璧,不敢辱天家颜面,还望陛下……” 她话未说完,燕帝已动了怒:“文嘉,朕看你是越来越没脑子,你纵是不愿,也想个好点的托辞。你爹守着,谁能辱你清白?” 他这话刚一出口,便想起了那日围猎之时,宋嘉平气冲冲地跑来找他领人的事,话里就带了几分不确定之意:“当真?” 宋宜点头:“陛下若不信,找嬷嬷来验也可。” 燕帝沉思了会,宋宜知他心中所想,轻声道:“陛下,瞒天过海行不通的。那夜我爹擅闯围猎禁地,北衙上千人看着呢。一传十十传百,谁知现在传成什么样了?” 上首的人迟疑了下,宋宜缓缓道:“旨意还没下,原因又出自文嘉身上,二位殿下自然不会受闲言碎语所扰。” 宋宜补道:“那夜之事,太子殿下脱不了干系,但我爹当日没有追究,日后也不会追究,还请陛下宽心。” “文嘉,”燕帝没来由地笑了声,“朕还是小瞧你了。你将所有路都堵死了,朕是不得不同意?” 宋宜叩首:“文嘉不敢,还望陛下权衡利弊。” “不敢?”燕帝冷笑了声,“文嘉,朕看你胆子是越来越大,简直无法无天了!” 燕帝冷冷盯了她一眼,吩咐潘成:“昨夜拟的那道旨让司礼监扔了,重拟一道,文嘉县主,行为乖张,有违礼法,贬为庶人,永世不得踏入皇城一步。不必拿来过目了,就这意思,立刻颁下去。” 潘成怔在原地,别的不说,光是“行为乖张,有违礼法”这八个字,就算是将宋宜一生轻飘飘地毁掉了,更别说不得踏入皇城一步这样的惩罚了,这是让她一辈子都无法再踏入定阳王府一步。 宋宜却面无异色,叩首谢恩,燕帝将昨夜宋嘉平递上来的折子往她跟前一扔:“文嘉,朕说过,你这一生之运,全仗着你爹。你以为你随便说几句话,就能拂朕的面子了?若非你爹连夜上的这折子,你今日连活着出宫的机会都不会有。” 宋宜默默捡起那折子看了眼,自请削藩,甘立军令状,削藩不成,自刎于三军将士前。 宋宜强忍着才没落泪,当日宋嘉平非要辞官,说到底就是不愿揽削藩这活,藩王割据非一日之寒,又多通过姻亲与朝中大员串通一气,势力错综复杂,不光是战事难,日后树敌也千千万。可今日,上头不开口,他竟然为了她的任性心甘情愿如此。 她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但事已至此,天子之尊哪能给她回头的机会。 燕帝冷冷开了口:“滚,从九华殿叩拜至神武门,正是上朝的时辰,朕倒要看看定阳王见着他这宝贝女儿如此不堪,会不会后悔。” 宋宜再拜:“陛下想让文嘉在满朝文武面前颜面尽失,文嘉明白。旨意已下,这是文嘉最后一次面圣,也是最后一次在陛下面前如此自称。愿陛下长乐无极,文嘉知罪,日后定当谨遵陛下教诲。” 燕帝看着宋宜出殿,那股火气竟然莫名小了些:“也罢,当初想圈她入宫无非为了削藩之事,既然定阳王为了她不入宫也肯这般,罢了,她这性子,入了宫怕也是搅得六宫不宁。” 潘成默默望了眼宋宜孤零零的背影:“陛下说得是。” 燕帝随他的目光看过去,默了默,问:“昨儿宋珏是不是上了道折子?” “是。”潘成赶紧将折子翻出来,“司礼监的意思是允,但涉及到御史台,送过来请陛下亲自定夺。” 燕帝目光落在“沈度”二字上,须臾,甚至没去看折子的内容,就摆了摆手:“给宋珏点面子,照孟添益的意思办。” 宋宜到九华殿的时候,时辰还早,但叩拜之事做起来出奇的慢,她膝上的伤又疼得厉害,每一步都走得很是艰难。她在这雨中,见证了朝官的指指点点与窃窃私语,方知这等事并非只有闺中女子爱做。 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一抬头见着宋嘉平,笑容僵在脸上,缓缓对着他磕了个头:“女儿不孝,令阖府蒙羞,更愧对爹。” 宋嘉平摇头:“谈什么蒙羞,贬废的旨意虽然下了,但你始终是我女儿,我倒要看看谁敢不把你放在眼里。” 他语气柔和了下来:“去吧。安心走完这段路,一会儿爹来接你。” 宋宜到太液池边的时候,那人撑着一把伞候在此处,静静地看着她,等她近了,嘲讽地笑笑:“县主昨日不还说要风光大嫁东宫殿下,怎今日就落得如此狼狈?” 贬废的旨意早已下达,庶人身份如何能入东宫?帝京之中人多口杂,这道旨意不出一刻钟就会传遍大街小巷,何况他从神武门过来,不会没有听说,可他还是这般出言,自然是刻意嘲讽与羞辱了。 宋宜平静道:“那也与大人无关了。大人勿要误了早朝。”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36节 沈度冷笑了声:“无妨,早晚要接到调令,早朝晚到又如何?不如在此候着县主,见见县主如今这份尊容。” 他话里讽刺之意太过明显,宋宜仰头冲他一笑:“沈度,你猜我干了什么,落得这么个下场?” “行为乖张,有违礼法”八字实在是令人浮想联翩,沈度说不准,闭嘴不答。 宋宜冲他没脸没皮地笑了笑:“陛下和我爹,曾经兄弟相称,可我想了想,同样是妾,东宫良娣、总不如皇妃来得好是吧?” 沈度怒极,拂袖而去,宋宜痴痴笑了笑,眼泪奔涌而下,好在悉数被雨掩了去,无人得见。 宋宜到神武门时,天已黑了,她刚准备出宫,小黄门不由分说地将她架起来塞进了轿撵。宋宜没什么力气,也知道这是刘昶的人,没有挣扎,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直接将轿撵抬入了东宫。 宫娥将她扶了出来,刘昶默默看了眼她,低声道:“今晨的事,孤都知道了。” 宋宜揶揄道:“御前都能露口风,殿下厉害啊。” “宋宜,我不明白,我刘昶到底哪里入不了你的眼?” 他这次没对她用那个高高在上的自称,宋宜低低笑了声:“殿下曾为我千金求诗,也曾为我耗费心血移植过极寒之地的月梅,更曾因为我一句玩笑话,在上元之夜,命整条护城河的船坊都挂满花灯,为我祈福。这些情意,我都是记得的。” “那为何?为了不嫁给我,连失贞这样的借口都编得出来,你以为父皇会信么?全仗了你爹那折子,不然单一个欺君之罪就能赐你一死。”刘昶犹疑,“本来昨夜父皇都让司礼监拟旨了,你又何苦来这一出?” “宋宜,说到底我从未对不起你,你至于么?你别说围猎那事,我一开始确实点了头,但那晚上我真没动那心思,不然的话,光你夜间不在自己帐里,北衙将那儿翻个底朝天,你的名声也早完了,何需等到今日?” “是啊,殿下从未对不起我。”宋宜懒得再去辨他这话的真假,挣开那两个扶住她的宫娥,双腿有些发颤,“可是,殿下你知道心如死灰是什么感觉么?殿下曾赐予我的,宋宜永生难忘。” 她自嘲地笑了笑:“所以啊,殿下虽有千般万般好,独独不是宋宜心上那人。” 刘昶哑口无言,沉默半晌,有些不死心地问:“可他今日不也没站出来,你又如何瞧得上他?” “殿下不必记恨他。”宋宜望了一眼外头的雨幕,“我不是央我哥让他滚蛋了么?殿下,宋宜不是什么善人,负过她的人,她都记在心里呢。” 刘昶怔在原地,好半晌没出声,外间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响起,有声音传进来:“殿下哪里不舒服?” 声音落下,那人进了殿,是太医院院判。老太医往殿内一看,见着宋宜染了血的裙裾,明白过来,往她跟前走,还未出声,刘昶先一步摆了摆手:“罢了,让她走吧,她不愿待在我这儿。” 宋宜挣扎着起了身:“谢殿下。” 她出了殿,沿着巷道走出去不远,刘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他这次不知如何称呼她,也不好唤她名讳,只得尴尬地将伞往她身前一递。 宋宜摆手示意不用,他固执地替她撑开伞,递给她,宋宜拗不过,只好接过来:“谢殿下,快回去吧,让陛下知道,怕是要生气。” “无事。”刘豫声音沉稳,不像前两次相见,语气中带有明显的惧意,“我陪你走一段吧。” 他说完不再开口,安安静静地陪她慢慢走到神武门下,他仰头望了一眼那三个烫金大字,迟疑了半晌,终是问道:“是为了那位先生吧,可是这般作践自己,值得吗?” 宋宜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殿下可还记得,我那晚说过,可还是有人,愿以一身君子骨立于千军万马前,为心尖上那人挡风霜雨雪的?” 刘豫点了点头。 她没来由地笑了笑:“我见他时,喜不自胜,是为值得。” 第50章 刘豫深深看她一眼,很认真地问:“你到底看上他什么呢?” 这话若是旁人来问,宋宜想必不会搭理,可这孩子让人没来由的没有防备感,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谁知道,兴许是一身傲骨呢。” 四年前,四年后,相同境况,一人舍她,一人站出来护她。 她说不清楚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莫名想起那晚宫墙之下,他在周谨刀前依旧笔挺的脊背罢了。 她同刘豫别过:“殿下快回去罢,日后好生进学,明哲保身也好,激流勇进也罢,都记得护好自己。” 刘豫望了她的背影许久:“你不也没护好自己?” 宋宜向前走了两步,宋珩迎上来,给她披了件袍子,故意道:“完了完了,我这乌鸦嘴,一语成谶,这下真没人敢娶你了。” 他冲她做了个鬼脸,拍了拍胸脯:“那我这个做哥哥的,只好勉为其难,养你一辈子了。” 他这一本正经搞怪的样子逗得宋宜忍俊不禁,轻轻笑出声,宋珩这才满意了:“这就对了嘛,管他劳什子县不县主的呢,爹和大哥还能让人把你欺负了去不成?” 方才和刘豫在一块,到底不好让一个孩子照顾她,她强撑了一路,此刻却是真的站不住了,宋宜膝盖弯向前一屈,宋珩眼尖,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别避嫌了,反正那位都开了金口说你没礼数了,还怕这些不成?” 他抱着宋宜从神武门下过,周谨没忍住出声提醒:“宋珩,你还在当值。” “去他娘的!老子不干了!”宋珩正想再骂几句脏话,见宋宜看着他,默默憋成了几句嘟囔,“有本事来砍我的头啊,没这样的道理,全家都在给他卖命,他怎么能这么对姐?” 宋宜笑了笑,上头之前要将她指给某位皇子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前朝后廷都心知肚明。此事若要作罢,就算她昨夜不去,也必得有人出来顶下各种流言和猜测。不是她,还能是那两位不成? 她昨夜来不来,其实结局都是一样的,她若不肯嫁,赐死的旨意早晚要下。 她昨夜本也是抱着一死的心态来的,之所以要来而不是直接寻死,不过是想让那位当场把气撒完,不连累家里人罢了。 她昨夜和她爹的那些话,其实已是诀别了,她几乎能感知到他差点落了泪。只是没想到他表面应下了不插手,到底还是没能真正不管,让她捡回了一条命。 她轻声宽慰他:“天家颜面,总要保全的。我本来想着会把命丢在这里,如今也该感恩戴德了,只是对不起爹。” 宋珩噘嘴:“他有那么好?” 宋宜目光落在前方,忽然接不下去话。沈度候在此处,宋珩迟疑了一下,顿住了脚。 他没撑伞,雨将他常服浇了个透,他默默垂眼看她,许久,才道:“宋宜,我总觉得你在撒谎。” 宋珩不知其中纠葛,不好出声,宋宜迎上他的目光,平静道:“大人还不值得我骗。” 沈度自嘲地笑了笑:“宋宜,哪怕你不愿再看到我,也别说这样的话来激我。皇妃?这不是你能做出来的事。” 他再看了一眼她的眉眼,眉峰蹙起:“海棠花神下凡,不是为了零落成泥让人肆意践踏的。” 宋宜鼻子一酸,轻轻掐了掐宋珩,宋珩会意,冷哼了声,抱着她绕了过去。宋嘉平候在前头,车马早已备好,大热天里甚至还为她烧了炭。宋嘉平远远看了沈度一眼,冲他摇了摇头,示意车夫赶紧走。 沈度默默看了一会,周谨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悠悠叹了一句:“我也不知昨夜放她进宫是对是错了。” 沈度没出声,他又补道:“刻意赶在宫门下钥前最后一刻进的宫,大概是怕有人拦她,或者怕有人坏事。” 沈度一愣,刚要出声,周谨已经转身走远了,他犹疑了下要不要追上去,身后忽然有人唤他:“先生。” 他闻声回头,见是刘豫,行了个礼:“微臣见过殿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刘豫将宋宜那话重复了一遍:“可还是有人,纵然没有滔天权势,仍愿以一身君子骨立于千军万马前,为心尖上那人挡风霜雨雪的。” 沈度顾不得君臣之礼,猛地抬眼看他,他却只是有些低落地道:“她原话是——我见他时,喜不自胜,是为值得。我在这宫里没见过几个好人,她算一个,先生自个儿斟酌吧,我先回宫了。” 他说完就走,沈度怔了半晌,再回头望去,定阳王府的车马早已不见了踪影- 宋宜体寒本就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这次淋了一整日的雨,在马车上就烧了起来。 庶人之身自然是不得再劳动太医的,宋嘉平在外城为她择了处僻静院子,连夜秘密召了全城但凡有点名气的郎中过来,一堆人唇枪舌战了半晌,总算开出了一张无人反对的药方。但宋宜这高热反反复复,人迷迷糊糊醒来又晕厥过去,总不见好。 这场高热反复的情况持续了好些时日,强行靠汤药续着,总算有了些许好转,但她膝上的伤却更加严重了起来。宋嘉平在第三日得知怕是自此下床都难,终于急火攻心,强撑了几日的精气神仿佛在此日被人悉数抽走,瞬间苍老了好几岁。 他已有三日未曾回过府上,这日下朝,想着去亡妻排位前告罪,总算回了府。他在府门前见着沈度,这场雨下了好几日未曾停歇,雨势不小,但他未撑伞,静静立在门口,见他回来,恭谨地行了个大礼:“王爷。” 他没说后半句话,但宋嘉平知道他的意思,冲他摆了摆手:“她不愿见你,调令怕是快下了,有这闲工夫不如去收拾收拾行头,也好过日后仓促。” “王爷。”沈度再唤他一声,说不出来什么求人的话,只好就这么看着他。 宋嘉平犹疑了下,提脚上了台阶,却忽然听到膝盖磕地的声音。他猛然回头,见着沈度冲他跪下,蓦然想起来他那日同宋宜说的那句“他那性子简直同他爹一模一样,高傲得不得了”,忽然有些心软,但终究还是没出声,命人将门关上了。 但他没想到,沈度并非一时心血来潮,他的性子让他说不出来什么求人的话,于是每日下朝来到府门前,也不叫人通传,安安静静往那儿一跪。连日阴雨,定阳王府又在朱雀大道主道上,这一幕没几日便传遍了整个帝京。 刘昶某日醉酒,特地过来看传言中这个人,拎着个酒坛子冲他乐呵:“何必呢?她小心眼得很,她同我说,负过她的人,她都记在心里呢。她这种性子,哪会走回头路?” 哪会走回头路? 沈度终于有了反应,抬眼看向他,刘昶却已经走远了。他也只敢趁着出宫放肆一下,回到宫里他还得是那个恪守规矩的东宫殿下。 等到第十日,宋嘉平总算看不下去,在他跟前吁了马,他先一步朝他见了礼:“见过王爷。” 他嗓音哑得厉害,连日阴雨,是个人也该受了寒了,宋嘉平有些不忍:“起吧,你再这么着,她也得怨我。” 沈度不动,宋嘉平翻身下马,将他拽了起来,见他步子有些虚浮,忽然低头看向他膝盖,纵是男儿,也是血肉之躯,声音都有些发颤:“你何必?” 沈度低头,看了眼早湿透了的袍子:“我当日同她说过,她受过的那些罪,我都是要一一还给那些人的,自然也包括我自己。” “我当日若没中她的激将法,她也不至于成今天这个模样。” 宋嘉平怔在原地,好半晌才问:“你怎么知道的?” 沈度不答,只是自责:“外头的流言难听之至,她那般高傲的性子,如何受得了?” 宋嘉平将那宅子的位置告诉了他,但还是叮嘱道:“她未必肯见你。她这么做,无非希望你好好离京,别再回来了,你别负了她的心意。” 沈度没出声,沿着朱雀大道往外城方向走去,身形踉跄,宋嘉平再去看他方才跪过的地方,不明显的血迹在雨水冲刷下一闪而过,不见踪影。 沈度到底没见着人,宋宜反反复复的高热总算退下去不少,但膝上的伤总不见好,人下不了床。宋珩又开口嘱咐过下人,没人敢将沈度的事告诉她。 她大半个月没出过宅子的大门,沈度就在门口站了大半个月。巧的是,门口恰巧有棵梧桐树,他有时也会在细雨中仰头看一眼树冠,然后想起宋宜那日在他门前,也是这般仰头看了一眼。他有些好奇,那时宋宜心里是什么滋味,是被误解还不得不强颜欢笑的苦涩,还是毅然决然不会回头的坚定。 宋宜在一月后,总算见着了她搬到这儿之后的第一位客人。 六公主的车马停在梧桐树下,她下车时看了沈度一眼,又再自然不过地挪开了眼,仿佛从未见过他似的。 门口小厮将她放进去,又小心翼翼地飞快将门阖上。她到屋内时,宋宜刚被灵芝逼着喝完药,见着她进来,挣扎着要下床,她忙上前将她按回床上,宋宜只好讪讪叫了声:“殿下。” 她有些哭笑不得,默默看了宋宜一眼,宋宜肤色本就偏白,久未下过病榻,更是苍白得可怕,她有些心疼,但不好表露太过,只好打趣道:“何时同我这般生分了?见着我都要称一声殿下了,这是被我父皇罚怕了?” 宋宜笑了笑,懒得理她的玩笑话,从善如流地唤了声:“小六”。 那时太后不大待见她,懒得记她的封号和名字,总“小六小六”地喊,时间长了,宋宜也跟着这般唤她,可惜,自她出降搬入公主府后,两人也已两年未见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怎么来了?”宋宜突然想起来这茬,她搬到此处的消息,没人泄露一点风声出去,哪怕请郎中那也是悄悄请的,没人敢声张。 “你大嫂亲自去我府上要我过来陪陪你。”她握了她手,轻轻拍了拍,“咱们的大美人,何时落得这般落魄了?” 宋宜没出声,她又问:“能下地了么?” “有人扶着还行,自己走不了。”宋宜没避讳,她俩都不是喜欢弯弯绕绕的人。 “民间偏方有时候挺管用的,我之前腿疼得厉害,一帮老太医都没辙,还是叫民间郎中胡乱扎了几针才好了些。” 宋宜以为她在宽慰她,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了她的好意,却不想她轻轻接道:“这几日老毛病又犯了,请了那位老郎中过来再为我扎几针。他无意中提起,他那儿来了位非要习医的年轻人,略通一点医理,人又执着得很,他这才收下他当了半个关门弟子。” 宋宜心下一凛,她却继续道:“说是那人膝上也有伤,把自个儿扎成了个马蜂窝,有时候扎针痛得受不了了,就将自己的小臂咬得血肉模糊,等痛过了,又继续学。总念叨啊,他若学不好,会歉疚一辈子。” 宋宜神色冷下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小六,有事直说吧。” “你看你,就是这急性子。”她笑了笑,复述了一遍那个传得沸沸扬扬的故事,“一个月前,定阳王府外来了位大人,每日下朝后准时到正门前跪下,一句话也不说,就跟块木头似的。那几日日日大雨,十天后,千军万马于前而稳如泰山的定阳王终于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外城里某间不起眼的宅子外头就多了这位年轻人的身影。同样的,不出声,也不让人通传,白日里在门口站着,夜里去向老郎中学医。” 宋宜身子一哆嗦,听她接道:“那宅子门前,有株参天梧桐树,同你门前那棵,一模一样。” 宋宜不出声,忍了许久,终于道:“他何苦?”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37节 六公主这才笑了笑:“我若知道当年我随口提他一嘴,能结一段这样的孽缘,我早该撕烂我的嘴。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年是我捣的鬼,今日由我再来传个话。你大嫂待你,当真不错的,阖府都看不下去,不过没人敢同你说这些,那便由我来当这个恶人罢。” 宋宜愣了愣,摇了摇头:“不行,我想他走。” 六公主握住她手,轻轻拍了拍:“你这个样子,他会走吗?调令早就下了,他一直告着病等你呢。你若再拖着,我猜他怕是要辞官。” “他如今不比你好上几分,膝盖上的疼你自己知道,还每日站在这里,日日下着雨呢,这雨季忒长了些。” 宋宜忽然泪如泉涌,想起那日她不高兴,他乖乖在院里站了一中午,最后才问了句“罚完了吗?” 灵芝将她扶上轮椅,她亲自送六公主出去,到门口,她却不敢见他,悄悄隐在一侧,同六公主告别。她借着这空隙,往那株梧桐树下看了一眼。这还是一个多月以来,她第一次看向外头。 那人着常服,祥云纹的袍子在雨里湿透,虽然落魄,但却显得身形更加挺立。可看着,却又总觉得少了几分生气。 近乡情怯,宋宜到底不敢去面对他,命灵芝回去,可就这么一刹那,他似是感知到了什么,往她这里看了一眼,明明还隔着一道墙壁,却好似能穿透墙壁看向她似的。 光这一眼,宋宜瞬间招架不住,眼里起了雾气,好半晌,她缴械投降,吩咐门房:“请进来吧。” 她就在原地默默看着他,他如今上台阶的步伐并不稳健,步子总像是没踏上实地,可他并不看脚下,目光直直落在她这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上了三级台阶,总算能见着她的身影,目光先一步落在她膝上的毯子上,又落在她身后的轮椅上,他浑身湿透了,可却只是沉默着走上来,在她面前定住,轻声道:“对不起。” 宋宜命灵芝回去,命人给他端了碗药,他声音哑得生涩,她听着心里难受。 可他没喝,只是静静看着她。 宋宜招架不住,先开了口:“你怎么还没走?调令去哪儿?” “北郡。” 宋宜一怔:“怎么会?” 读书人清高,自然不会愿意去这等蛮夷之地,何况他还要比寻常人更傲上几分。 宋宜清了清嗓子:“北郡也好,做得好升官比太平之地容易许多。喝完这碗药,咱们就算前尘散尽,沈度,你快去赴职吧,别再逗留了。” “宋宜,你以为你这是孟婆汤呢?前尘散尽?” 宋宜哑口无言。 他忽然在她身前蹲下,揭开她膝上的毯子,手抚上去,怕弄疼了她,不敢用力,他抬头迎上她的目光:“我欠你的,会一一还给你。我总能治好你,也能带你重回青云之上。” 宋宜“不必”二字刚要出口,又听他道:“但是宋宜,做人要公平。” “你这么冷冰冰地将我赶去那等蛮荒之地,我也顺了你的意,没有半点挣扎,任由这事成了。” “你呢?” 宋宜一愣:“什么?” 沈度清了清嗓:“你费了这么多心思,无非是怕我死在这儿,又不想对不住我。我这次听你的,走就是了。” “你呢?敢不敢,陪我一块走?” 第51章 他看向她的眼睛,里头倒映着他的身影,满满都是柔意。 她迟疑了一瞬,听到他很认真地说:“我记得寒食那日,我便同你说过,人要往前看。宋宜,经了这么一遭,你还愿意信我一回么?” “欠你的,我总要用一辈子补回来的。” 宋宜没出声,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听见他轻声笑了笑:“左右那位开了金口,如今京中权贵无人再敢上门提亲,不如让我捡个漏,咱俩凑合过算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这辈子没听过谁敢对她说“凑合过”三字,顿时被气笑了:“嘴贫得不行,总说不过你。” 他将她手握住,轻轻吻了吻:“以后让着你点,偶尔让你赢一次就是。” 宋宜默默将手抽回来,沈度以为她不肯,眉峰紧蹙,宋宜拿指腹轻轻替他抚平了,又拉过他左臂,沈度感知到什么,将手抽回去。宋宜也不出声,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他挣扎半晌,终是服了输,认命地将手递过去,宋宜轻轻揭起袖角瞄了一眼,似是不忍,飞快地放下。 她转头命灵芝把刚才的药端过来,亲手接过递给他:“好啊,你以后多让着我点。等你养好病,我跟你走。” 沈度猛然看她一眼,宋宜这般向下看的时候,总是显得眼睫格外的长且密,像一片扇叶一样厚重地盖下,将眸子都遮了一半去,可莫名地让人觉得安心与宁和。 沈度欣喜过度,几乎忘记了她还端着这碗微微发烫的汤药,直到宋宜轻轻“喂”了声:“这药若泼了,我可就收回刚才的话了。” 他这才将药碗接过来,一口喝尽了,又看向她:“我总怕你又在骗我,这次当真?” “当真。” 宋宜掰着手指头慢慢盘算了一遍:“其实我也没骗过你几次。第一次,大概是那块玉?我骗你说是我娘的东西,还以为这谎言死无对证万无一失呢,哪知道你才是真正的主人。第二次,也就这次了吧,以为能让你乖乖出京呢,也没能得逞。”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你是我的克星没错了。”她目光越过院墙,看向墙外那株梧桐树,亭亭如盖,为这方小院落遮风也挡雨,她低低笑了声,“你知不知道,体会过心如死灰是什么感觉的人,当日要花多大的勇气才敢对你说出那番话。” 沈度一怔,可他还一口回绝了,不敢想象她当日是何感受。他身子有些不听使唤,轻声道了个歉:“对不起。” 宋宜轻轻拉过他手,将他那枚玉扳指取下来,在手里把玩了两遍:“这东西我就先收下了,当作聘礼一份子了。当初说好的,六礼一道都不能少,否则不仅我不嫁,我爹和大哥还会将你扫地出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轻声笑了笑:“宋珩大概还真会半夜爬上你屋顶揭瓦,让你感受一下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 “好,一道都不少。”这次是他先伸出小指,等着她应和,同她拉了勾- 一方面是沈度这边的赴职不能再拖,另一方面是削藩形势日渐紧迫,宋嘉平也逐渐忙得不可开交。他们的亲事定得快,大礼之日更快,从宋宜点头到成礼,不过七八日。 关于大礼之事,宋宜这样的事情在前,婚礼只能选在外城,对于定阳王府的门楣而言,实在是有些难堪。寻常人等大概都会选择低调宴请亲朋即可,但宋嘉平去问宋宜的意思,宋宜却只是道:“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别让他日后想起来,觉得愧对我。” 宋嘉平这才扔给了宋珏一句话:“诸礼从简,但大宴百官,我倒要看看谁敢不来。” 宋珏于是命人昼夜忙活,才如期将拜帖递了去。朝官犹疑不定,毕竟一头是今上震怒在前,一头又不能拂了定阳王的面子。大礼当日,百官心思各异地备礼准备赴喜宴,好在午时一到,朱雀大道最为人声鼎沸之时,六公主府近卫开道,长|枪点地,将看热闹的人群悉数隔绝了开去。越是如此,看热闹的人兴致越是高,朱雀大道两侧被围得水泄不通,在这般阵仗中,六公主府的贺礼先行,整整六车,围观群众惊叹未毕,又见端王府的贺礼紧随其后,规制虽不敢越过公主府,但同样丰盛。 今上亲女儿和亲弟弟都不避忌,百官再无甚可担心的,纷纷放下心跟了去贺喜。 刘昶的礼物是吉时前的最后一刻到的,他人虽未来,但户部尚书见着那堆能抵户部一年一半收入的贺礼,胡子一翘,差点当场晕厥过去,身子不住哆嗦:“如此储君,国将不国!” 旁人怕他在如此大喜之日触了霉头,赶紧将他拉了下去。 宋宜腿脚不便,宋珏和沈度一合计,干脆将隔壁宅子一并买下,将中间的围墙打通,两边摆了一道宴就算作罢,反正都是宴请的同一批人,又都知其中内情,倒也没人说什么不是。 所谓的迎亲更是简单,吉时一到,沈度在院门前一候,梅姝懿将宋宜送出来,再由沈度接进隔壁院门走个过场就算结束。 梅姝懿送宋宜出来的时候,宋宜倒没哭,反倒是向来没皮没脸的宋珩居然红了眼,指着沈度交代:“你要是敢对不起我姐,我就算杀到北郡来,也要取你性命!” 宋珏白他一眼:“大喜之日,说什么呢。” 宋珩没忍住擦了擦眼泪,气鼓鼓地别开脑袋:“我姐长这么大,除了跟娘回晋州府探亲,再没出过远门,一下子去那么远,我舍不得。” 她这一嫁,礼成之后,自然是要随沈度一并出京的。 他这话说到了几人心窝子里去,令众人神色都黯淡了些,宋珏先一步反应过来,呵斥了他一声:“又不是出去了就不回来了,怕什么?” 再过几年,他在吏部掌实权不是难事,若是宋宜愿意,总能回来。只是,当初是宋宜非要让沈度离京,日后愿不愿意让沈度回来,他也说不清楚。 但这话,他总不能在这种时刻说出来。他挤出一个笑,亲自推了宋宜从甬道出门,到沈度身前立定,只交代了一句:“定阳王府就这一朵珍贵娇花,你要是敢对不住她,别说旁人,光一个定阳王府,你就招架不住。” 宋宜回头看他一眼,唤他一声:“哥。” 到底是女儿家,对于嫁人这种事总是含羞的,宋宜多年没对他撒过娇,今日语气里却带了几分娇嗔之意。宋珏摆手:“这还没嫁呢,就胳膊肘往外拐。行行行,你夫婿,说不得就是了。” 怕她行动不便,梅姝懿递了把团扇给她替了盖头,宋宜回望了一眼,宋嘉平正站在门口静静看着她,她冲宋嘉平微微鞠了个躬,宋嘉平冲她挥挥手,她这才默默将团扇举起遮了面。 多的话不必多说,毕竟两边一道摆喜宴,一会总归还是要见的。 爆竹声响中,沈度一把将她抱起,她一惊之下,团扇移了位,未曾遮住脸,赶紧移过来遮了,这才嗔道:“干嘛呢?这么多人看着。” “管他们的。”沈度今日大概是高兴,说话也不再拘礼,倒像是他俩私下斗嘴一般,“左右是我娘子,他们管我怎么抱?” 宋宜脸腾地一红,低低骂了声:“不正经。” 沈度低头看她一眼:“你又不是个讲规矩的人,管我正经不正经呢,你又不是第一次见我这模样。” “行吧,凑合过吧。”宋宜将他那日的话原数奉还。 沈度一哽,将她放下的时候,趁乱在她脸上掐了一把:“真是小气。” 宋宜还要还嘴,见宾客都看过来,默默住了嘴。 本来落在这对新人身上的注意力立刻又被褚彧明吸引了过去,这老顽童非闹着要坐主位:“两方加在一块也就你一个长辈,让我坐坐又怎么了?” 宋嘉平不料他竟敢在她宝贝女儿的婚礼上捣乱,气得伸手就要去扯他的胡须,褚彧明往凳子后一躲:“你管我,我又没说是你女儿这头的长辈。两头一块宴客,这头出一个长辈也是该的,你看那小子敢不敢将我赶出去。” 沈度无言地摇摇头,轻轻拍了拍宋宜的手,这才凑上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褚彧明立马老实了,冲宋嘉平笑笑:“王爷您请,我刚开玩笑的。” 恰巧吉时到,礼官唱礼。 沈度随着唱词对拜下去,目光从上至下,从团扇的缝隙里,悄悄觑了一眼宋宜,压低了声音冲她道:“还是觉得有点像在做梦。” 宋宜低笑了声:“没准儿一会就醒了。” 哪怕这一刻她也不肯放过贫嘴的机会,沈度无言,拿她无法,摇了摇头。 宋宜身子不便,一切礼仪从简,礼成之后,沈度立即抱了她回新房,将她放到轮椅上。宋宜默默回头看了眼喜床,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犹疑地看向他,沈度故弄玄虚:“你猜我刚同首辅大人说了什么?” 宋宜回想了一下那日褚彧明非要在太液池边拔瑶草的场景,实在想不出哪句话能对这位老顽童有这么大的威力,摇了摇头。 他默默将她推至梳妆镜前,拿了早备好的笔墨纸砚出来:“我逗他说,如果他不坏事的话,等会子婚书可以勉为其难地请他签个字。” 宋宜一愣,她此前确实没见着婚书,不过事情繁忙,她也没留意到这事,她佯装不悦:“婚书不是该之前就该定好的?你又不将这事放在心上,忘了吧?” 沈度亲自研墨,低声叨扰:“哪敢忘?不过礼官随意写的婚书,哪能比得上娘子亲自写的?” 他第一次这般正经地这样唤她,她有些不习惯,身子不安分地动了动,转头迎上他的目光,讨好道:“探花大人,还是您来吧。” 沈度默默看她一眼,她犹疑了半晌,还是拗不过他,腆着脸唤了声“官人”,头皮阵阵发麻。 沈度嗤笑了声,将大红婚帖摊开,却并不下笔,反而低低笑了声:“无事,不习惯就唤名字,我总随着你高兴。” “其实也不显生分。”宋宜仰头冲他一笑,有些认真地问,“不过大人娶这么一个笑柄回家,也不怕长辈不喜么?” 沈度将笔尖往她脸上一凑,吓得她一哆嗦,赶紧退开一步,脸白了几分:“沈度,你敢?你今夜怕是别想进门。” 沈度乐不可支,笑得身子发颤,宋宜这才明白过来他不过是在吓唬她,但此刻服软的话,显得她太没骨气,她冷冷“哼”了声,将轮椅转了个向,准备出门。 沈度这才着了急,赶紧把笔放下,上前一步,在她身前半蹲下来,看向她的眼睛,很认真地回答了她方才的问题:“宋宜,能遇上你,是我毕生之福。” 宋宜怔了好一会,他伸出食指在她额间花钿上点了点,她这才回过神来,惊慌失措地看了眼四周:“我的团扇呢?” “还等着行却扇之礼呢?”沈度默默地看了眼门口,讥诮道,“喏,大概刚才随手扔了吧。” 宋宜:“……” 宋宜理亏,这下子不敢同他闹腾,乖乖由他推回案前,她默了默,有些讨好地低声道:“我还是喜欢你的字,行云流水,你来吧。”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38节 沈度心软得不行,乖乖重新执起笔,在婚帖上落下二人的名字——宁州沈度,焉城宋宜。 宋宜一眼扫过去,知褚彧明必定也知内情,没出声,但他轻声道:“落叶归根,总要认祖归宗。等你好全了,带你回一趟宁州,好在不远。” 宋宜点了点头。 她目光落在大红宣纸上,静静看他落笔—— 今朝赤绳系定,良缘缔结,订成佳偶,载明鸳谱。 含元初心不渝,神武深情难负。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同心同德,宜室宜家。 白首永偕,馀生共度。 第52章 他写得很认真,宋宜就这么静静看着他的侧影,好似能透过这剪影回望他过去二十余载一般。 她有些发痴地想,如果能早些知道这些事,她真想早些越过山海与藩篱,早一点走到他面前,好好地抱一抱他啊。 他将笔放回笔枕,转头看向她。宋宜冲他伸开双臂,他上前将她抱起,想将她抱回床上,她却不愿,而是让他将她放到地上,她就这么抱了他许久。沈度迟疑了下,手抚上她后背,听到她说:“好想就这么抱会你。” 她忽然想到,若是他父亲还在,如今也早该做到太子太傅了。他这一生,原本该是衔玉而生、锦绣丛中长大的不知人间疾苦的子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他好似全无怨怼,也从未惦记过那些原本拥有的东西,只是冷静地守着心中最后一丝执念。 她的心忽然疼了一下,手无意识地跟着哆嗦了下,他低头看了她一眼,问:“不舒服?” 宋宜摇头,但他还是重新将她抱起,轻轻放到床上。他蹲下去,准备为她脱鞋:“我还得去前头一趟,你先歇会?” “我等你。” 沈度手一顿,缓缓起身,从怀里掏出那块玉来,滴水玉的料子,两块半佛终究合二为一,他递到她面前,发自真心地笑了笑:“快十五年了,完璧归宋。” 宋宜接过来,其上带着他的温度,温热到近乎有些滚烫。 她借着灯光仔细看了,以金石粉修缮,但还是留下了一道细细的痕迹,于是他心思灵巧地将那道痕迹绘成了一枝蜿蜒的枝蔓,点染了几朵海棠,极尽风流之态。 分明是并不搭调的两种物什,可他特地将海棠调成了玛瑙红,细看下去竟然并不突兀,和谐中透露着一丝精致。 她忽然想起传闻中他用来作为跳板去了御史台的那本《金玉注》,她在陪都之时,锁在深闺闲来无事之时,也曾一字一句仔细拜读过。 她想,这也算是另外一种契合了吧。冥冥之中,有些缘分,当真天定。 她又仔细看了那玉一眼,没忍住戳了戳他脑门,佯装生气道:“如此亵渎神佛,也不怕神佛动怒。” 沈度顺从地配合她的动作往后一仰,反将她吓得花容失色,赶紧伸手去拉他,沈度借着这点力,凑到她跟前,轻轻在她颊边啄了下,在她耳畔轻声道:“不羡神佛,也不必求神佛。” 有你足够。 他明明没将后半句话说出口,宋宜却听明白了,轻轻推他一把,赶他走:“惯会油嘴滑舌,书都白读了?赶紧去。” 宣纸上墨迹已经干透,沈度将它一折,转身出了门,到门口又折返回来,轻声道:“我尽快。” 等他走远了,宋宜静静打量了这新房一遍,时间仓促,但他到底是用了心的,从陈设到装饰,皆是按着她的喜好来拾掇的。 她在床沿枯坐了会子,膝盖有些泛疼,想要早些休息。但今日来的都是达官显贵,他总不能全交给宋珏去招呼,终究要在前头多花点时间,可她疼得有些坐不住,于是唤了灵芝扶她下了床,推她去院里透透气。 外城被护城河环绕,哪怕前头宾客喧哗,水流的声音依旧清晰地传进来。 她听着流水声,微微有些失神,于是仰头去看那株梧桐树,今夜难得无雨无风,枝叶格外安静,周遭静谧,上弦月的微弱光芒透过枝叶缝隙洒进来,添下一院清辉。 她一眼望过去,目光落在远处,忽然有些不确定地晃了晃脑袋,灵芝殷切地问她怎么了,她犹豫了会,吩咐道:“出去看看吧。” 灵芝迟疑了一瞬,宋宜已自个儿转了个向,她只得赶紧追了上去,从后门将宋宜送了出去。 从巷道到了主路,宋宜总算能清晰地看到整条护城河,也看清了她方才一眼扫过的那些光亮的来源。将近端午,这几日河上船坊众多,本应众口难调,可所有船坊都在今夜清一色地挂起了大红花灯,其上双喜大字清晰映入眼帘。 灵芝一愣,好半晌才开口:“是太……” 她话没说完,宋宜阻了她:“风大,回去吧。” 今夜根本没起风,每一只花灯都安安稳稳地各就其位,将整条护城河点亮。 但灵芝不敢辩驳,默默将她送了回去。刚进院门,沈度许是回来没见着她,刚好出来找她,恰巧见着灵芝送她回来,冲灵芝示意了下让她先走,这才走至她身前,也不说话,就这么注视着她。 他在前头,人多嘴杂,哪怕没看到,总也能知道这奇景的。 宋宜无奈地笑笑:“又吃的哪门子飞醋?” 沈度默默在她身前蹲下来:“知道我介意,还出去看呢。” 宋宜憋了半晌,实在是没忍住吃吃笑出了声:“瞧你这样。” 沈度忽然很认真地说:“他在给你道歉呢,端王之事。” 宋宜默了默,同样很认真地接过话:“你也知道是为端王之事呢,并不是为四年前那档子事。” 沈度伸手去捏了捏她耳垂:“你还真顺着我的话说,难道不应该宽慰宽慰我你没去看,你就是嫌我太久不回来,有些闷了出去透透气散散心。” “好啦,”宋宜语气里刻意带了点嗲向他讨饶,微微倾身向前,在他额上落了个吻赔罪,“我这不是告诉你,我和他都是同一个意思,各自都知道回不去了。今夜过后,桥归桥路归路,再没人会走回头路了吗?” 沈度不依不饶:“能回得去你还要回去的意思?” 宋宜懒得理他,绕过他往屋内去,嘴里没忘嘟囔两句:“跟个孩子似的,沈大人,人前你可不是这样啊。” 沈度起身,挡住她去路,宋宜瞪他一眼,他忽然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在她臀上掐了掐。 宋宜吃痛,以牙还牙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沈度手恰如其分地松开一分,宋宜吓得猛地吊住他脖子,凑上去在他颊上咬了口:“你敢?摔没了你这辈子都别想续弦,来一个我爹赶一个走。” “说什么不吉利话呢?”沈度往痛处看了看,视线受阻只得作罢,但痛感不轻,知道她嘴下没留情,假装讨饶,“您这将门虎女,我哪敢惹?” 宋宜干笑了声,手在他背后狠狠掐了把,沈度疼得闷哼了声,不敢再出声挤兑她。 宋宜这才安安静静地窝在他怀里,半道没忍住又去抚了抚他的脊背,瘦削到几乎能清晰辨出骨骼的形状,如抚刀背。 她情绪低落下来,沈度低头看她一眼,轻声问:“生气了?” “没,就是在想,”她佯装很认真地道,“大人您不会连肉都吃不起了吧?那日后我的钗粉金玉您可怎么养呢?” 沈度一哽,差点没就地背过气去,拿下巴点了点前头:“刘昶的贺礼够你花半辈子了。” 这下换成宋宜心梗,不敢再吭声,但他还不肯罢休,黑着个脸补道:“你爹给你备的嫁妆大概半辈子还花不完,嗯,一辈子就齐活了,我的俸您就别想花半个子儿了。北郡路远,你自个儿想想法子,把嫁妆和旧情郎的心意带过去吧。” 其实他今夜并没有生气,她看得出来,以前提起刘昶,他好似真的打翻了醋坛子一般,但今夜从一开始,她能感受到他根本没生气,压根就是在逗她玩。 他这般一本正经地装生气逗她玩的样子,宋宜越看越好笑,配合着他接过话:“沈度我发现你真的挺小心眼诶。” 沈度“哦”了声,作势将她往床上一摔,宋宜吓得一哆嗦,闭了眼抱住他脖子死活不肯撒手,沈度看得朗声笑起来,宋宜这才睁眼,见他这般,知道他又在逗她,脸色僵了下来。 沈度却并不肯放她下来,两人保持着这个姿势,僵持不下间,沈度将半边脸侧过来,宋宜“哼”了声,还是乖乖凑上去亲了亲。但他还是不松手,宋宜见不惯他这得寸进尺的样子,想踹他,腿上又没力,干脆不管不顾地直接松开他脖子,伸手去抓床沿。 沈度怕她闪着腰,赶紧将她往床上一放,但却没松开她,整个人径直压了上来。 喜床之上铺满了红枣花生之类的物什,她方才在床沿坐了会儿,没感觉到身下有异物,此刻整个身子躺上来,沈度又压在她身上,硌得她背疼,宋宜一哆嗦,赶紧找了个托辞:“没关门呢。” 他往她身下看了看,知道她的小把戏,伸出食指在她唇边点了点:“谁敢偷看?不怕你爹的大刀不认人?” 宋宜没想到他在这种时候居然会提她爹,但还是很认真地纠正了下:“你以后应该老老实实喊岳丈大人,否则大刀可能也不会长眼。” 这实诚做派逗得沈度没忍住笑出声,宋宜被他压在身下,脸快贴到一处,她有些尴尬,应和着他干笑了两声,沈度看她一眼:“你别假笑了,和隔壁大娘家的鸭子被狗追的时候的声音一模一样。” 宋宜的笑僵在脸上,彻底成了真正的假笑。 沈度趁着这时机飞快地拿开了手指,吻了下去。宋宜还记恨着他方才的话,死活不肯从,沈度将她脸掰正了,重新吻了下去。 他从前做这事的时候,她有时候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并没有带什么欲望,但大多数时候却总是会故意将她弄得伤痕累累。今夜她反抗在前,心里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他会故技重施,舌尖不自觉地都感知到了疼一般,但他今夜却出乎意料地极尽温柔,令她唇舌之间无处不感受到被包裹的温暖。她渐渐没了反抗之意,微微扬起脖子回应了他。 纠缠许久,沈度放开她,见她脖子微扬,眼里带了点氤氲的雾气,低低笑了声,将枕头往她脑袋下挪了点。 这般体贴令宋宜很是受用,决定很大度地暂时原谅他方才的那句话。 他伸手在她额间点了点,一句话推翻了宋宜方才的大度决定:“这不就老实了么?” 他从她身侧下了床,他方才怕碰着她膝盖,侧着身子做的这事,时间长,他下床的时候有些慢,宋宜冷笑了声:“大人这身子骨,啧啧。” 沈度回头:“宋宜,我发现你嘴也挺欠的。” “大人教得好,入京路上跟您学的。”宋宜干笑了声,“还和隔壁大娘家那东西的声音一模一样吗?” 沈度柔声讨饶:“不不不,不一样,天籁之声。” 宋宜暂且放过他,他这才亲自开了坛子酒,她扫了一眼,没忍住笑了:“大人家里连酒壶都没有,合卺酒都要用坛子装?” 她刚说完,就认出来那是她用来装雪水的那个坛子,讪讪闭了嘴。 沈度亲自斟酒,好声好气地解释:“你体寒还是要少喝茶,我就没留着煮茶用。合卺要喝苦酒,但你这种连药都不肯喝的人,不想勉强你做不喜欢的事,只好给你酿了点甘酒,” 宋宜没出声,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酒液从坛中注入杯中,撞上杯壁,惊起清脆声响。酒香入鼻,令她微微有些醉了。 酒不是这几天功夫就能仓促酿得出来的,他想来已备了许久,她开玩笑地问:“真打算酿着,等我生辰的时候娶我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低头凑上去闻了闻,点了点头:“还没到计划好的日子,没那么醇香,委屈你将就将就。” 宋宜眼里有动容,轻声问:“我那天说那种话,怎不见你把这坛子酒砸了?” 沈度似是不想提那事,好半天没开口,见她不依,才老实答道:“想着总是你的东西,留着当个念想也好,好在还是派上用场了。” 宋宜冲他笑了笑,他递过来一杯酒:“人说合卺酒要喝苦酒,说这样夫妻才能患难与共。但我不想你再受苦了,同甘即可。” 宋宜接过酒,默默回头望了一眼床榻,微微有些迟疑,喝完合卺酒,就是圆房之礼了。和她同龄的女子,大部分早就连孩子都有了,按理她早上两年就该面对这些,可即使到今日,她还是有些怕。 沈度见着她这动作,会了意,温柔道:“等你好全了也不晚。” 宋宜咬了咬牙,她总是不想今日给他留下遗憾,她给自己打完气,很肯定地道:“没事,我不怕。“ 沈度挑了挑眉:“还真天不怕地不怕?” 宋宜点头,没底气地“嗯嗯”了两声,又别过头去偷瞟那喜被。 沈度看得发笑,故意往她耳边吹了口气:“那你可得准备好了。” 宋宜耳垂烧得透红,有些恼地举起酒杯:“你还喝不喝了?” 沈度笑个不停,见她瞪着他,似是真要生气了,这才住了声,挽过她手,提醒道:“你伤还没好,抿一口图个吉利就行,别多喝。” 宋宜点了点头,悄悄觑他一眼,缓缓将酒杯举到嘴边,她先尝了口,果真是甘酒,高高兴兴地一口喝完了,还将酒杯翻过来,冲他示意了下已经空了,乐得像个偷嘴得逞的孩子一般。 他见她高兴,存了心逗她,将她酒杯夺下放回案上,猛地将她推倒。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39节 宋宜发懵,盯着他却不知道眼神该安放在何处,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他见她这般,轻轻伸手去褪了她肩上的衣衫。 宋宜身子瞬间僵硬,他边笑边继续往下褪,她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到这一刻,还是哆哆嗦嗦地想逃,又被他拉回来。他目光落在她锁骨上,当日伤口不深,一月有余,早已消退完了,他手指轻轻落在她颈侧,宋宜没忍住往上挪了挪。 她衣衫往下褪开,他能清晰地看清她胸前的圆润与柔软,这是完全长开的年轻女人所独有的风景。 但他却只是看了一眼就挪开了目光,指腹轻轻抚上她的锁骨。 他目前同刘昶对上,在大部分方面没什么胜算,更何谈他们从小在一块的情分,他以前总怕她一眨眼就被人抢走了,所以才人前冷静自持,人后却幼稚到用这种方式来告诉她,她只能是他的。 宋宜在这种事上注定经验匮乏,也注定无处得知更多讯息,可她却从未问过他为什么,哪怕痛到极致了,也就是简单挣扎两下,他若坚持,她便也依了他。 他忽地觉得有些对不住她,轻轻凑上去,将头埋在她脖颈间,静默了会。 宋宜不知他要做什么,身子僵硬得很,默默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只是没忍住就念出了声,于是沈度就听到了她那一长串哆哆嗦嗦的“别怕,别怕”。 他故意多逗留了会,惹得她从耳垂至脖颈全红透了,轻声央求道:“真的没关门。” 沈度这才起了身,他刚转到门口要关门,见着灵芝奔过来,到他跟前,喘着粗气同他交代:“姑爷,夫人她、喝、喝不得酒,您给她喝一小口意思一下就得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一怔,好半会才适应了这新称呼,问:“能喝多少?” 灵芝总算是累过了刚才那阵儿,琢磨了一会,有些犯难地道:“以前沾杯就醉,但合卺酒总不能不喝吧,刚忘记同姑爷说了,姑爷您记得劝着点,不然准明儿下午都起不来。” 她说完很有自知之明地赶紧退了下去,毕竟春宵一刻,总不好打扰人家。 沈度默默地关上门,还有些纳闷,刚不也没醉么? 他走回床边,宋宜已闭了眼,脸颊酡红,呼吸平稳得一如今夜的夜空,半点微风都未起,早已不省人事了。 沈度:“……” 敢情刚才是被他吓得撑着没醉? 好在他本来也没这意思,她膝上有伤,他总不至于当真要她忍着痛做这事,刚才不过吓唬吓唬她罢了。 他有些无奈地将床上铺的一干物什收干净了,为她宽衣脱鞋,将她拾掇好了,这才从被子上捡起方才被她随意放在一侧的那块玉佛。 她以前总带着的长命锁送了侄儿,如今脖子上空空荡荡,他轻轻将玉佛为她戴上,在她嘴角轻轻落了个吻。 他起身,迎上玉佛的视线。玉佛慈眉善目,他好似忘记了他方才同宋宜说的那句“不羡神佛,也不必求神佛”,低声许愿:“她真的是个好姑娘,您是慈佛,还请您务必好好保佑她。” 第53章 宋宜和沈度选在五日后离京,头一日全家已来道过别,这日他俩乐得轻松,巳时才出门,却不料刚一出门,就见褚彧明和宋珩已候在此处。 老顽童见着沈度,使劲拍了拍他肩,拖长了声音喊一声“小子”,满脸得意道:“以前打死不承认,如今再怎么你也得感谢感谢我这个媒人。” 沈度依言对他说了两句吉利话。 他这才把沈度拉到一侧,压低了声音交代:“我年纪大了,如今也力不从心了,朝中破事早不想管了,每天窝里斗,累得慌。” 沈度没出声,他郑重道:“我再撑些时日,你要还没回来,哪凉快哪待着去,别再想劳动我一根手指头。” “首辅大人不是说,”沈度嗤笑了声,模仿起年关时他在院里喝茶时的语气,“你所思所为,我皆不赞同。” 他模仿得惟妙惟肖,还有模有样地学他凭空捋了捋胡子,气得褚彧明转身就要走,边走边气鼓鼓地冲他道:“还不是怕你小子一回来就被人弄没命,不然我都半截身子埋黄土的人了,何必吃力不讨好硬撑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说着气话,沈度郑重起来,冲他作了个揖:“大人这两年的照顾,晚生都铭记在心,不敢忘怀。” 他自称一句“晚生”而不是“下官”,对他而言,已经是极大的让步和妥协了。褚彧明身子顿了顿,转回身又悄悄冲他交代了几句。 这神神秘秘的样子惹得宋珩不满地瘪了瘪嘴:“神神叨叨的,姐你可得小心沈度日后变成老顽童那模样。” 宋宜往那边看了眼,没忍住笑出了声:“褚大人挺可爱的。” 宋珩:“……姐你没毛病吧?” 居然说一个比自己爹还大的男人可爱。 宋宜白他一眼,他又老实了,蹲下去,似乎想趴到她膝上,试了试又没敢,噘着嘴,有些丧气地道:“姐,我真有点舍不得。” 宋宜微微笑了笑:“没事,放心。” 宋珩见她这模样,从袖中掏出那只藏了许久的镯子,往她跟前一递:“娘最喜欢的首饰就是这个,我虽然用不上,但总想着娘什么好东西都给了你,这玩意儿我一定要抢到。” 他停顿了好一会,接道:“你以前总和我抢这个,我觉得我肯定会输,没想到娘走前还真把它给了我。” 宋宜轻声笑着:“娘既然留给你当个念想,就好好收着,也没让你戴着,有什么用得着用不着的。” 宋珩腮帮子微微鼓起,又往前递了一寸,有些委屈地道:“你当娘当真给我留个念想呢,娘说她等不到这个时候了,留给爹又怕爹总睹物思人,就把这差事交给我,让我等你嫁人的时候,务必把它亲手交给你,她会看着的。” 宋宜一怔,他尴尬地挠了挠头:“成亲那日,都说大喜日子,可我太难过了,给忘了。” 宋宜默默接过来:“没事。” 他侧头看了沈度一眼:“上次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这东西了,娘怕是要恨死我,以后我都不敢去见娘,没想到他还肯费点心思把它还回来。” 宋宜没出声,他就似小孩一般絮叨着不切实际的叮嘱:“日后他若是待你不好了,你记得对着娘这镯子念叨念叨,多念叨几遍我就听到了,就来接你回家。” 宋宜本想笑笑将这话掩过,但一对上他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回去吧,日后记得好生学些本事,周谨这人其实不错的,别以为这差事无聊透顶,也别老同他作对。” 宋珩难得一次听到周谨这名字没反驳,乖乖“嗯”了声,又想起来出门前收到的嘱咐,赶紧复述了一遍:“大哥说事忙就不来送你了,但让我转达一句话给你,说若是想回家了,记得给他写信,他来安排。” 她清楚地知道,这短短十六字,对于她这个平素寡言而谨慎的大哥来说,有多不容易。她一时之间想不到什么回应的话,只好轻轻点了点头:“我记下了。” 宋珩眼尖,瞧见沈度同褚彧明说完话往这边走,低低道了声:“那我走了,姐你保重。” 见宋宜应下,他这才冷哼了声,绕过沈度,径直上了马,往内城去了。 他到如今还是不肯唤沈度一声,老说当日那张臭脸让他想起来就难受,要让他改口,得沈度先给他赔个罪。但沈度这人,除了对她,没对谁服过软,更不会纵着旁人胡闹,懒得搭理他,闲来无事还调侃了他句说幼稚。这话不知怎地就传到了宋珩耳里,两人反倒在成了姻亲后,彻底结下了梁子。 宋宜看得发笑,也没刻意憋着,银铃般的笑声就这么递进了沈度耳里,沈度知她在笑什么,无奈地摇了摇头,将她抱起来送上了马车。他要下车,宋宜拉过他手:“渡口又不远,就一会,就在车上坐坐吧。” 灵芝方才没下车,这会儿一哆嗦:“那奴婢坐后一辆吧。” 她身形灵巧地就要下车,宋宜“诶”了声,她怕被拦着,赶紧低声道;“奴婢再不走,怕半路被扔下马车。” 她说完一溜烟地跑了,宋宜隔着帘子见着她利索地爬上了后边那辆装杂物的马车,一脸莫名其妙:“……没事闹什么毛病?” 沈度没忍住笑了声:“你家灵芝丫头大概觉着自己地位不稳。” “没个正形。”宋宜懒得理他,深深望了那株梧桐树一眼,这一走,大概就是一辈子了,就像当初离开陪都时那般。 沈度吩咐完车夫启程,见她这样,知道她心中所想,故意逗她:“在想刘昶怎么没来?” 宋宜伸手在他小臂上掐了把:“小心眼得很。” 她好一会没出声,看着马车驶出巷道,忽然道:“不过说实话,我还以为他那性子,那日怕是会来喜宴上大闹,问我怎么骗他来着。” 那日刘昶醉酒时曾同他说过宋宜那句话——她说,负过她的人,她都记在心里呢。 不用她开口,他也知道,那日在宫里,她必然是这般将刘昶搪塞了过去,让刘昶不至于来找他撒气。 她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默默践行着她所以为的保全之法。 他注视了她好一会,很轻声地开口:“他大概是没想到,你是真的宁愿一死,也不愿遵那道旨意,被吓着了。” 这才终于意识到了,当年留下的伤口有多深。 那日的事他后来终是从宋嘉平那儿得知,才知那日宋宜是抱了死志进的宫,若非那道连夜递上的加急折子,怕是早将命丢在了神武门外。但后半句话,宋宜不爱听,他没说。 宋宜几乎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竟然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同她谈起刘昶,她将那樽玉佛拿出来,低头看了许久,很轻声地唤:“沈度。” 沈度“嗯”了声,她又继续唤了声:“沈度。” 他这次认认真真地应了声:“我在。” “我非要抗旨,不是因为当年的事,”她摩挲了一遍那海棠枝蔓,“是因为你。” 沈度怔愣了许久,没出声。 她轻轻笑了笑:“我同他,其实如今回望当初,也没多少事。” 到渡口,沈度将她引下车,刚想抱她去船上,见宋嘉平立在栈桥上,迟疑了一瞬,还是将宋宜抱到了他面前,才将她放下。宋宜有些羞赧,毕竟年纪大了,纵是在亲爹面前,也觉难堪,只得先出言唤了声“爹”打破尴尬。 宋嘉平应下,冲沈度示意了下,沈度小心翼翼地让她扶上栏杆,这才放心退到远处,由着他俩说几句话。 宋嘉平没来由地笑了声,宋宜脸一红,低低唤他一声“爹”:“别笑话我了。” 宋嘉平朗声笑起来:“还不错。” 是说他体贴,宋宜没好接话。 宋嘉平欲言又止,迟疑了许久,还是问:“还回来么?” 宋宜悄悄回头瞥了沈度一眼,他手上的玉扳指没了踪影,他也没再寻另一枚换上,一眼看过去,令人有些不习惯。她默默看了好一会,沈度感知到她的目光,往这边看过来,她做贼心虚,赶紧将目光收回来:“不回来了。” “若是再回来,他不安全,爹也得为我们操心。” 宋嘉平望了一眼熙熙攘攘的渡口,千言万语说不出口,最后只是道:“若过得不好,记得告诉爹。等这场仗打完,爹派副将来看看你。” 他在这样的位置,无令自然不得出京,日后要相见,自然是难了。 宋宜泪将落,又赶紧仰头憋了回去,勉强挤出了个笑:“女儿愧对爹,爹务必要多多保重。等爹凯旋,我一定让他想法子告个假,长居就算了,但回来探个亲还不容易么?” 宋嘉平摆手示意无妨:“这仗早晚要打,不为你,也得为你哥,不必介怀。如今也不是所有藩王都敢硬来,晋王的教训还摆在眼前呢,乖乖受降被削的想来不会少,兴许比以前的局势还要容易上几分。” 见她仍面露忧色,他又宽慰道:“多难的仗爹都打过了,还怕这点不成?以前也不过是怕藩王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日后你哥招架不住,又不是怕这仗难打,别忧心。” 宋宜默了默,有些自责:“如今就不怕了么?还不是因为我,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你哥回京这些日子,比我想象中稳重得多,别担心他,他应付得下来。”宋嘉平往沈度那边看了一眼,轻声叹道,“更何况,如今仔细想想,根子里都已经烂透了,也就剩几把老骨头撑着才没倒。谁知以后是个什么样,说得清么?” 他这话说得含蓄,宋宜却没深问,只是随着他望了一眼沈度的身形,许久没出声。 “既然当真不回来了,那我同他说几句话。”宋嘉平向沈度走过去。 沈度先一步同他见了礼,宋嘉平应下,有些不忍地道:“她怕是不愿你再回这是非之地。” 沈度沉默了许久,才道:“出去几年也好,流言抵不过时间,免得她心里不好受。” “她这性子,怕不只是几年这么简单。”宋嘉平再看她一眼,摇了摇头,“若她当真不愿回来,你也让着她点。” 他目光落在宋宜膝上,沈度随他看过去,没再反驳,只是说:“总有法子,岳丈大人放心。” 宋嘉平忽然笑了笑:“无妨。你表面看着她这性子,女儿家嘛,偶尔挺爱哭哭啼啼,其实心里对这事反而看得淡,不然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合该整日窝在屋里不肯见人了。 她是觉着,如果让你出面,让圣上自己不好下旨,那你必然会深陷漩涡无法脱身。而她出面,你总不会有事,她无论结局如何,都不在乎。 到如今,能捡回条命,在她看来,已是幸运之至了。你也不必觉得歉疚,日后好生待她就是。”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40节 “是。”一字千钧,他作了个揖,剩下的话,他一句不愿再出口。 该交代的话都交代得差不多了,宋嘉平这才叹了口气:“人老了,当年在落亭山南坡种了一小片竹林,如今精力不济不说,也没时间去照看。你这一走,既然不知归期几何,一会务必记得让艄公歇个脚,去替我看看再走。” 沈度直直迎上他的目光,他却不肯再解释了,只是摆摆手:“带她也去看看,该有的礼数不能少。至于帝京外的事,就由你自己来安排了。” 他带宋宜上了船,宋嘉平还立在原地,宋宜不肯进去,叫了灵芝扶着,在船头立了许久,直到她快看不清那个曾为她遮风挡雨的伟岸身影时,她终于冲他挥了挥手,眼泪珠子连成了串。 直到连渡口都看不清了,她才回了舱内,也不肯说话,看沈度一直注视着她,才道:“我爹方才说,根子里都已经烂透了。” 沈度轻声安慰:“放心。你大哥明面上在为刘昶做事,定阳王府却又没有站队,日后无论谁得势,都危及不到定阳王府。” 宋宜不依:“你也该叫大哥。” 沈度这次却不肯了:“小时候他该叫我一声哥,这个口我不改,更何况他还做过对不住我的事。” 宋宜一惊,没忍住问:“朝服那事,你知道?” 沈度点头:“你都知道了,我总不能比你蠢。” 宋宜“哼”了声,别开脸不搭理他,但不过简单和他逗了两句嘴,心情竟然好了许多。 船行至落亭山,沈度带她上了岸,岸边一匹马驹安然待着他们的到来,是围猎那夜宋嘉平匆匆赶来时所乘的坐骑,宋宜刚同他别过,鼻子有些泛酸,悄悄握住了沈度的手。 沈度带她上马,到了南坡,又将她背至那处竹林。 意料之中的潇湘竹,凤尾森森,一座旧坟安然伫立在此。墓碑上无字,但宋宜却忽然明白过来里头的人是谁。她挣扎着让他把她放下来,毕竟是已逝之人,她想着要行个大礼,沈度却阻了她:“不必。我爹清高但不迂腐,不必拘泥于这些虚礼。” 宋宜忽然握紧了他的手,很轻声地问:“你当真不介怀么?” “都是人命,哪有轻重?”他回握住她,“都到此刻了,以后就不必提这事了。” 他望了一眼这墓碑,温柔道:“能亲眼得见你来,他想必很开心。” 宋宜最终只得鞠了个躬,沈度便带着她折返了,她安安静静趴在他背上,手却不安分,抚过他脸颊。 她没说话,沈度却感知到她手上的温度,比方才他握过的那只手还要凉上几分。他知她体寒,但没想到已至仲夏还是这般,关切问道:“怎么这么凉?” “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我娘好像说,当年老太医说是宋珩在肚子里就太闹腾了的缘故。” 沈度失笑。 “骗你的,刚刚船上吹了点风罢了。”她嘟了嘟嘴,随口胡诌了个理由,佯装委屈地道,“我娘就体寒,不过我哥和宋珩却都没事。” 他在辨别她话中真假,没出声。 她又故弄玄虚:“你猜我爹后来为什么一直不肯搭理我舅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臣之心太明显?怕惹祸上身?” 定阳王这人,虽然对这些小辈慈善有加,但能在朝中这么多年屹立不倒的,又岂是没有远见和魄力的? “说什么呢?要真这么明显,那圣上哪能容我舅舅那么多年?说实话,你带给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一开始都怀疑你在骗我,毕竟我一直觉得舅舅是个毫无野心只图安稳的人。但后来想,你这种性子,又黑着个脸,总不至于闲得拿我取乐,才信了。” 明明是件如今回忆起来都觉得无比沉重的事,她却忽然笑了:“我十岁那年,娘不知怎地染了点小病,说是想念娘家得很,就带我回晋州府探了一次亲。 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小病变大病,已经染上了风寒。沈度你信么?好端端的一个人,居然会因为一场风寒就没了。” 沈度黯然,想起在兖州时,那位病榻上缠绵了好些年的妇人。 她却依旧低低笑着:“我爹虽然以前也不太待见我舅舅吧,但还会看我娘的面子,明面上还过得去。但这次之后,他总觉得是我舅照顾我娘不上心,害我娘染了这场风寒,回京路远,又耽误了,才造成了这么个结果,就将这事算在了他头上。 他后来七八年都死活不肯认这个舅子,还不准我们这些小辈同他有来往。你知道的啊,我爹看着和善,心硬起来的时候谁都拿他没办法,这么多年了,谁敢提起舅舅他就一阵黑脸,我们也只好顺着他,也就同舅舅生分了,更害得朝中流言纷纷。” 沈度没想到这场传闻中跨度七八年的政见不合其实竟然是因为这么一个无厘头的理由,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才对了嘛,多笑笑,过去的早已过去了啊,”她语调很轻快,指了指竹林后方终于冲破乌云的日头,“沈度你看,我们好像在追太阳诶。” 她忽然将身子往上腾了腾,侧过头在他颊边亲了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抬头,金光万丈。 第54章 北郡近夷狄,边境之地,早年为属国时,吏部派官共治,但治理实权都在当地官员手里,京官来此,多负监察之名,而无实权。但此番宋嘉平一举将其夷平纳入版图,再来此处的地方官自然与从前不同,自是一番全新局面。 战乱之后,诸事繁杂,沈度携宋宜到此后几乎就没安生过一日,日日在外头忙活。他事情多,没什么时间陪宋宜,况且她虽喜静,但也怕时日久了她会发闷,特地为她在闹市上择了一处小院落。 宋宜不好拂他好意,又加之来此之后,兴许是因为民风开放,她倒也活泼了不少,在这儿也挺自在,干脆安安心心住下了,就是劳了沈度每日两头跑,还时不时地要去山里替她找找草药。 这日午后,阳光暖暖洒下,院里海棠花苞竞相绽放,点缀着整个春天。宋宜这才惊觉,他们来此竟已快一年了。 阳光好,她让灵芝在院里给她铺了个软榻,靠着休息了好一会子。隔壁院里的大娘很少见她出来,今日见她一人待着,醒了也不见进去,还在原地枯坐着,干脆拖家带口地抱着一团针线要来和她作伴,她也难得好脾气地乐呵呵应下了。 大娘带着两个孩子进来,大些的说十四岁,是家里老二,小些的十岁,排行老四,宋宜入乡随俗,招呼了这俩小孩一声,又命灵芝拿了糕点出来招待。 俩孩子见着精致吃食,两眼放光,吃饱喝足后又跑到一旁糟蹋她的海棠去了。这东西北郡少有,沈度悉心培植了好些时日才活了一棵,她宝贝得不行。灵芝见状,跟在俩孩子后边撵,好说歹说总算把他们劝到一边斗草去了。 大娘瞧着感慨了声:“斗草也是你们南边传过来的玩意儿,以前我们这儿呐,这东西也就只能拿来喂喂牛羊,养养骏马。” 宋宜目光落在她的鞋样上,小巧精致的鸳鸯图案,她起了兴致,问:“大娘给二姐备嫁妆呢?” “年底也就及笄了,”大娘点点头,又摇摇头,这是南边传过来的规矩,早年她们这儿是没有这一说的,还是归附属国这些年多少受了点影响,自沈度来后,又强令南北杂居,强行垦荒种地,开荒者可免苛捐杂税。当地民众原本过惯游牧生活,但为免税纷纷选择农牧并行,如今甚至隐隐有放牧衰落的趋势,这样一来就必得由南民传授垦荒技术,异族通婚自此成为常态,这些习俗礼教也日渐传了过来。 宋宜拿起另一只鞋样瞧了瞧,心血来潮问道:“大娘能给我试试么?” “当然。”大娘热心地将针线穿好了才递给她,“官老爷待人和善,我夫君去岁里当了夷狄的内线,后来帝京里边来了将军平乱,也就成了战俘,原本以为这辈子就这么交代进去了,没想到官老爷来之后,居然派他们去垦荒,完成任务的就可以回家,若不再犯,既往不咎,还给发饷呢。” 宋宜被“官老爷”这称呼唬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说的是沈度,没忍住笑了声。 大娘听见她笑,以为她不相信,又解释道:“小娘子常在深闺,自是不知这些事。说实话,当年归附之后,我们什么好也没捞着,还得年年上供,日子过得还不如以前呢,大家就都想啊,还不如反了跟着夷狄呢,恰巧碰上帝京里头不知怎地把互市停了,害我们连粮食都吃不上,大家伙这心思就更盛了,当时帮夷狄的人可多了。不过这一仗还是京里边赢了,这些人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内奸了。” 宋宜低头专心致志地看她如何穿针引线,轻声道:“什么内奸不内奸的,混口饭吃罢了,民以食为天。” “小娘子这样官家大户出来的人,竟然也会说这样的话。”大娘随口奉承了句,又看了她好一会,才接道,“好在如今好了,战事没了,世道太平了,这位官老爷人也好,经常混在人堆里视察民情呢,谁叫着搭把手帮干点活他也愿意,半点官架子都没有,一点不像京里头来的官。” “他以前过过苦日子的。”宋宜顿了顿,试探问道,“大娘以前读过书的罢?” 大娘愣了半晌,点了点头:“我夫君是上一任知州的幕僚来着,没有功名,但读过几年书,我也跟着他粗粗学过几个字。” 宋宜轻声叹了口气,这也算是半个官了,官都要反,何况民,难怪她爹以前总是忙活不完。她失了好一会神,才道:“大娘是有些见识的,旁人未必这么想。” 大娘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兴冲冲地道:“咱们这州不大,不过位置重要,夷狄和京里才抢来抢去,但哪头也没把我们当过人,从前当官的也不把下面人当人,明知道这地儿粮食都种不出来,还是哪头势力大,就要我们给哪头进贡骏马牛羊,大家日子都过得不容易。如今来的这位官老爷,听说和京里斗了许久,才将税减了下去呢。大家伙儿虽然没什么见识,但谁对我们好,总还是知道的。” 沈度的性子是断不会将这些事拿出来说的,她并不知这些事是如何流传到百姓耳里的,大娘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解释道:“府衙里边其他老爷们说的,这些人从前为虎作伥,如今也都老实了,还对官老爷言听计从呢。” 这是变着法地夸沈度了,宋宜舒心地笑了笑,她原本以为他这种心高气傲的人,到了这种蛮夷之地,定会郁郁不得志,还想着她跟过来了,总算能宽慰他一点,倒不想,他一点情绪都没有,从未提过回京的事,反而乐得自在,真将自个儿当成佑护一方百姓的地方官老爷了。 她女红一直不算好,这鞋样子看着简单,但她做不出来,她刚想请教一下大娘,就听大娘道:“咱们官老爷啊,人好,生得也俊,每回到集市上走一圈,都有一堆刚及笄的女孩子给送瓜果鲜花呢。” 宋宜一愣,她又试探问:“小娘子是官老爷的妹子么?常见官老爷带药过来,对小娘子也是很上心了。” 宋宜失笑,原是为着这遭,敢情以为她不住府衙,沈度又日日往这儿跑,把她当成沈度背着夫人养的外室了,又不好明说,这才百般试探。 她今日闲得发慌,也不挑明,颇有兴致地问:“二姐对官老爷有意思?” 大娘“嗨”了声:“哪能呐?小丫头片子,什么都不懂。不过听说官老爷来赴任的时候,是带了夫人过来的,咱们这地小,却从来没人见过这位夫人,估摸着官老爷对这位夫人也不大上心。这才想着,万一官老爷有纳妾的意思呢,咱们二姐的容貌也是这儿数一数二的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回望了那女孩一眼,五官的确是一种独属于异族的惊艳之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是,京里头来的官老爷,哪位不是好几门妾的?” 大娘以为她也对未入门心怀不满,接过话头道:“是啊。再说了,听说那位夫人腿脚还不怎么便利,官老爷未必没有纳妾的意思,不然也不会三天两头夜里不回府衙来这儿是不是?” 灵芝刚好过来给那俩孩子拿吃的,听得这话,见宋宜并不纠正,还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自个儿先忍不住了:“大娘您说什么呢,大人和夫人伉俪情深,哪容外人闲话?” 大娘似是没想到一个丫鬟敢抢自己主子的话,愣了下,重新打量了一遍灵芝,目光又重新落回宋宜身上,再慢慢移到角落里的轮椅上,心里“咯噔”了一下,忙将针线收了:“家里还有些急事,我就先回了,还请小娘子当我今日没来过。” 她说着唤了俩孩子赶紧走,宋宜唤她一声,扬了扬手里的鞋样子:“大娘你东西没拿完呢。” 大娘回头看她一眼,身子一哆嗦:“不值钱的东西,就送给小娘子了。” 三人落荒而逃,灵芝没忍住盯她一眼,还未出声,宋宜笑个不停,阻了她未出口的话。她乐了好一会,才道:“跟她们置什么气呢,他敢么?” 灵芝瘪了瘪嘴,下巴指了指前头:“那可说不好。” 沈度手里拿着两把药草回来,还没走近,不知从哪儿蹿出来两个妙龄女子,往他怀里扔了一堆瓜果就跑。 宋宜脸色一僵,打秋风的都到家门口来了,还真是民风开放啊。 沈度抱着一堆瓜果进了院里,见着宋宜在外头,还纳闷道:“怎么出来了?不是不喜欢到院里来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人这是觉着我出来给您丢面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眉头一锁:“没事发哪门子疯?” 宋宜默默看着他,并不搭理他,他只好一脸莫名其妙地将怀里那堆东西递给灵芝,让先拿进去。 灵芝看了眼宋宜,宋宜终于出了声:“扔了。” 沈度一愣,下意识地阻道:“干什么呢?这些瓜果甜,晚点让人给你榨点汁。” 宋宜脸彻底黑下来:“灵芝,把药一块儿扔了。” 灵芝依言全给扔一旁杂物筐里了。 沈度:“……你怎么了?” 她还是不正面回答,沈度眉头一皱,觉着事情可能并不简单,并不是寻常撒娇闹脾气,赶紧凑到她跟前,蹲下讨饶:“又怎么惹你生气了?” 宋宜扭头不看他,他刻意降低了声音:“我刚去山里采药,遇见了贼人,受了伤。” 宋宜猛地转过头来,关切道:“伤哪儿了?” 沈度默默把手伸出来,果真是受了些伤,她刚想唤灵芝拿药过来,见沈度眸子里透着丝狡黠的光,把他手一扔,要灵芝来扶她进屋。 沈度起身拦住她:“到底生什么气了?好歹让我死个明白。” 宋宜憋着憋着把自个儿憋笑了,懒得同这榆木脑袋置气,问:“集市还没散吧?” 沈度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依言仰头望了眼日头,简单辨了下时辰,老实答道:“没呢。” “我想去逛逛。”宋宜冲他伸开双臂。 沈度拿她无法,乖乖半蹲下来,等她安安分分地趴上来,将她搂紧了,才问:“不害臊了?” “不是民风开放么?”她往隔壁看了眼,“我看隔壁大娘以后说不定都会让她夫君背她出去溜溜圈儿。” 隔壁大娘?这边不像帝京,院墙一围,旁人什么都看不见,都是篱笆围的栅栏,就算是院墙了。纵然他坚持要她搬过来,宋宜也觉着不自在,别说出门,就是连院子里都很少来,唯一的好处就是方便了灵芝去抓药。 她今日怪异得很,沈度没敢出声,默默带她到市集溜了一圈。 宋宜太久没出过门,看什么都新鲜,一路发号施令没停过:“沈度,我要这个。”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41节 “那个我也要。” “这个也要。” “……” 沈度无言地看着她买了一大堆又占地方又用不上的东西,最后还买了个两个大糖人,实在拿不下了,只好将其他东西腾至一只手,下了半天决心,才下定决心忍痛割爱,将糖纸一撕,问:“吃糖人么?” 沈度嫌弃地摇头:“哪有男人吃这个的?” 宋宜“啧啧”了两声:“要兔子还是猴子?” 沈度:“……猴子。” 宋宜心满意足地将糖人递进他嘴里,他刚含住,她就立刻松了手,还装模作样地惊呼:“啊,手滑,你别掉了啊,最后一支猴子了,好不容易从人小孩手里抢下来的。” 沈度衔着那支糖人欲哭无泪,默默受了四周不怀好意的目光,有熟识的人故意凑上来同他打招呼,他还不敢开口,默默冲人家点点头就算问好。 宋宜看了好半天,笑得身子发抖,沈度默默将手微微松了松。这小伎俩不管他使多少次,她都必然中招,果然,宋宜还是吓得一哆嗦,立刻抱住了他脖子,但她手里那枝兔子糖人也顺利沾上了他发冠。 宋宜眼珠子往上移了移,瞟了一眼,又默默往下看了眼不知情的沈度,做贼心虚地悄悄把兔子拿下来,又赶紧讨好地将他嘴里那支取了下来。 沈度嘴终于得了闲,还不知道自己发冠惨遭毒手的事,好心情地逗她玩:“小祖宗,消气了么?” 宋宜目光落在他发冠上,又赶紧别开眼,说话断断续续的:“消、消了。” 沈度:“就两个字,你结巴什么?” 宋宜冷笑了声,手刚伸出来,沈度忙阻道:“别掐,今日真的累。” 宋宜一愣,想起他方才说遇到贼人的事,想来不是开玩笑,于是收了开玩笑的意思,问:“怎么了?” “有夷狄。”沈度轻声说。 宋宜怔愣当场,按理去年才刚打完仗,不仅将北郡彻底收服了,还将夷狄也赶出去了,那边不应该这么快就又蠢蠢欲动,她有些不确定地问:“确定是么?” 沈度点头,并不瞒她:“在运兵器,但看起来不像是来惹事的,倒像是往南边运的。” 南边? 宋宜发了会呆,没说话,沈度宽慰道:“我明日叫人再去探探,别担心。” 宋宜明知他看不见,还是默默点了点头,不再追问。他如今虽然诸事不瞒她,但政事上的事她也从不多问。 恰巧路过大娘家,大娘正在院里浇花,隔着篱笆远远见着他们,也不好装作没看见,只得尴尬地唤了声:“官老爷,小娘子。” 宋宜嗤笑了声,她方才那般套她的话,如今也不敢戳穿,还得接着装瞎。 沈度听着宋宜这笑,一脸莫名其妙,但她今日一直挺怪异的,他也懒得搭理她。反倒是大娘方才的反应,应该是不知道宋宜身份的意思了,他日常进出碰上大娘的时候不少,想了想,很认真地同她解释道:“大娘,这是我夫人。” 大娘一哆嗦,浇花的瓢掉在了地上,里头的水全泼向了脚上的棉鞋,受惊之下,赶紧跳起来跺了跺脚。 沈度直犯嘀咕:“……至于么?这话怎么了,怎么你们今天全都怪怪的?” 进了院,宋宜憋不住,笑得花枝乱颤抖个不停,也不理他的话,沈度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手一松,这次是当真将宋宜往下一扔,只是看准了地方,她身下恰巧是下午灵芝为她铺的软榻,还摆着本她这几日正在看的话本子。 他甫一松手,就赶紧转过来,等着扶宋宜一把。却不料宋宜受惊之下手一松,刚买的东西哗啦啦掉了一地,她见着那盒此处很难买到的莲蓉酥快要遭殃,赶紧将手中紧握着的糖人一扔,想也没想就单腿翻过软榻去捡。 等她感受到有道视线落在她身上,瞬间意识到玩完,讪讪将刚保住的莲蓉酥往旁边一扔,一抬眼,沈度正冷笑着看着她,也不说话,只是表情好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宋宜一哆嗦:“你看错了。” 沈度“呵呵”了两声。 宋宜赶紧讨饶:“我错了,大人饶了我罢。” 沈度默默将她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最后落在她方才顺利侧弯的膝上,语气冷得像淬了冰碴子:“恢复多久了?” 宋宜默默伸出一个手指头。 “一个月?” 宋宜将头摇成拨浪鼓,怕他动粗,闭了眼撒谎:“不是,就一天,今天刚能动。” “宋宜,你骗鬼呢?”沈度怒不可遏,猛地将她扛至肩上。 宋宜见他真生气了,吓得不住挣扎:“沈度你放我下来,我真没骗你。” 沈度懒得搭理她,往屋内走去,灵芝听见人声,赶紧迎出来问什么时辰开饭,沈度冷冷答道:“晚点,先传水。” 第55章 传水? 灵芝:“嗯?” 宋宜冲她使了个眼色,灵芝会意,立在原地没动,沈度冷笑了声:“那我要叫我的人了?” 宋宜猛地在他背上一捶,认命地冲灵芝摆摆手:“去吧,烫点儿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烫点?还想拖时间呢?”沈度进了内间,将她往床上一摔,看似很用力,实际却是轻轻放下去的,但宋宜还是吓得不敢动弹,委屈地看着他,眼里带了一层雾气。 沈度在心里暗骂了句见鬼,认真同她商量:“宋宜,你能不能别这么看我?” 宋宜摇头,像是当真受了委屈又不敢说的孩子一般。 沈度几乎想骂两句浑话:“……宋宜你别装了行不行!” 宋宜忽然来了气,猛地起身将他推到一边儿去,自个儿下了地,开始解腰上的结:“不装就不装,还怕你不成?” 他还没生气,她倒先动起怒来了,沈度一脸懵,还有理没理了? 宋宜见他不动,两下子将他往屋外撵:“你去收拾收拾,赶紧的,一身甜味儿,别想上我床。” 沈度:“……” 甜味? 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起了怀疑,脑中将方才路上宋宜的所有动作过了一遍,立刻怀疑到了那糖人上。他心里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试探着摸上去,果然摸到了发冠上的黏腻。 他才刚发现这事,还没来得及动怒,罪魁祸首就将他扫地出门了,半点没有歉疚之意,他冷冷唤了声:“宋宜。” 宋宜冲他干笑了声,“嘭”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沈度:“?”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一脸不悦,但想了想,发冠事小,那事事大,一会再算账也不迟,默默放弃此刻同她较劲的念头。宋宜这人几乎有点洁癖,他又刚从山里回来,赶紧去收拾了下,等他过来的时候,宋宜已沐浴完,坐在梳妆台前篦发,他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将梳子夺下往台上一扔,将人扛上就往床边走。 宋宜刚刚撵他出门的时候才放完狠话,这会子到了关键时刻又临时想当逃兵,奈何受制于人,沈度直接将她往床上一放,自个儿挡在床边上,她无路可逃,哆哆嗦嗦地往床头挪了挪,沈度冷冷看着,等她自以为快安全了,魔爪伸出,拽住她脚踝将她拉了回来。 宋宜认命,闭了眼等死,沈度这次利落地将她剥了个干净,转了个向朝下,托住她腰往上一抬,宋宜一怔,好像和嬷嬷教得不太一样?虽然已经过了快一年,但她也不至于一点都想不起来,她觉着不太对劲,赶紧手脚并用往床头爬。 沈度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拉了回来,在她臀上重重掐了一把:“老实点。” 他右手抵住她小腹,不给她乱动的机会,左手轻轻在她胸前那点上打着转,这种诡异的不平衡感几乎要命,惹得她身子不住战栗,可刚才的教训让她不敢妄动。 他往下看了一眼她的膝盖,见这般姿势她似乎也没有不适,持续逗了她好一会,她也没闹着说不舒服,他还在气头上,语气冷静得近乎淡漠:“疼么?” 宋宜:“你问哪儿?” 沈度:“……膝盖。” 宋宜一愣,他居然在这种时候问她这个?她五感都快麻木了好吗? 她只能感觉到身前和头皮同时一阵酥麻,全身好像都不是她自己的了一般。她冷静了下,仔细判断了一会,没得出什么结果,没出声。 沈度手上用了点力,那点敏感之至,她疼得不自觉地“唔”了声,乖乖投降:“不疼了。” 他又问:“到底什么时候好的?瞒了我多久?” 宋宜怕说了实话,他会直接将她就地大卸八块,没敢吭声。 沈度左手往下,往她身下探去,右手换了另一边玩弄,宋宜余光瞥见一点红肿,脸上烧了起来,羞得无地自容,不敢再瞒:“真的就十天,你上次扎完最后那道针,第二日好像可以下地,这几日养着,慢慢能走了。不过你这几日实在太忙太累了,可能没察觉。” “我太累太忙所以没察觉?是我太累太忙,没什么时间待在这儿,你习惯了不用装,今儿才露了馅吧?” 他语气淡漠得紧,一点不像是在这种情景下该有的反应,宋宜知他这次是当真动了怒,柔声讨饶:“真不是,想着给你个惊喜。刚能下地那几日,走路不太顺畅,你看今日已经好很多了,这不是惊喜么?” 沈度皮笑肉不笑:“宋宜。” 宋宜欲哭无泪,知逃不过这一劫,认命道:“我总不能瞒你太久,毕竟你下次还要换着法子施针,我要不老实交代,扎得疼不说,万一我这好不容易才好了,你又把我扎瘸了怎么办?” 宋宜这话是老实话,她以前问过他如何会点医理,他说久病成医,他母亲病久了,他也就学了好几年,后来也没完全丢下,宋宜总觉着,这半路出家的能可靠么? 但他每次总要自己试过才敢往她身上用,她说了好几次不用,被他直接暴力镇压,她也不敢再提这茬。倒是没想到这么误打误撞了大半年,老天还真瞎了眼给撞好了,没白费她被扎过的好几百针。 但这话落在沈度耳里,就变成了:“万一又把你扎瘸了?” 宋宜知这人在气头上,再怎么解释也没用,反正她有错在先,再说还是会被他以歪理将黑的说成白的去,反正都是她更错,干脆认命不吭声了。 沈度却以为她默认了:“我还以为上次试的那套针法也不抵用,正在试别的法子。”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他就想起他今日好不容易采回来的新药被主仆俩一唱一和给扔了的事,冷笑了声,兴师问罪:“灵芝知道吗?” 宋宜方才还在低声下气地讨饶,这会却不依,转头看他,脸上带着点怒气:“灵芝是我带过来的,你敢罚?” 沈度手重重往下一压,宋宜闷哼了声,瞬间老实了:“知道。” 他手上的动作没停,却沉默了好一会没说话,等宋宜禁不住身前的挑逗,微微呻|吟了声,他才问:“到底为什么瞒着?” 宋宜:“……知道你忍不了。” 她有时候早上醒得早,能感觉到他抱着她睡觉时的反应。 沈度低笑了声,往她耳畔吹了口气,嗓音里带点懒散:“怕?” 可他听着慵懒得不行,在她身下的手却寻到了开口,不轻不痒地拨弄着。他指腹带着点冰凉,同她的湿热交织在一起,令她的身体起了某种细微的变化。 但她对这种新奇的变化并无半分好奇,反而有点惧怕,只好将头点成小鸡啄米,赶紧讨好道:“你刚才不还说今日进山遇到贼人,累着了。要不还是先吃饭,好生休息一晚,明日再说?” “别拖了,今夜过后就不怕了。”沈度安慰完她,手指不再停留,探入深处,“让我做回贼人,我就不累了。” 宋宜下意识地一撅,他看在眼里,轻声笑了笑。 这笑声落在宋宜耳里,令她更觉羞愤,忍不住往上爬了一步,但刚一动作,立即被身下的酥麻与异物感所阻,停了下来。这动作幅度太小,非但没能使她逃出魔掌,反而轻而易举地激怒了他。 沈度懒得再忍,成亲快一年,还没碰过自个儿女人的,他怕是第一个。 他不由分说地将她拉了回来,手上的力道几乎带三分冷漠。 身下的燥热转为热焰,她双腿开始不听使唤,不自觉地颤栗着收紧。她觉得无地自容,但又无法逃脱,情急之下咬到自个儿舌头,疼得不行,说话模模糊糊:“等等等会儿。”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42节 他将手退出来,双手将她腰往上一提:“等什么?” “不不不不行,”宋宜扭头看他,眼神委屈得不行,“嬷嬷没教过我这个,我不会。” 沈度动作一顿。 宋宜见有转机,赶紧道:“你当日让我跟你走的时候,可说过要让着我点的。” 她可怜兮兮的眼神将沈度才刚狠下来的心搅得稀烂,他方才一时没忍住说要做这事,到了又怕她未好全,这才临时起意想要先看看她膝盖的情况,故意将她摆成了这姿势,后面也不过是想逗逗她玩。他知她怕羞,不至于一开始就要她这般难堪,却不想她竟然当真了。 他将她翻了个身朝上,板着脸警告:“再拿这眼神出来唬我,饶不了你。” 他话音刚落,宋宜抽了下鼻子,似乎要落泪了。 沈度今日当真是饱受她这装模作样的摧残,压根懒得再搭理她这无比做作的假哭,将中衣脱下往边上一扔,倾身压了上来。 宋宜忽然舍了她那点装得不太像的抽泣,破罐破摔,冷哼了声:“谁怕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却在这一刻,贴在她耳边,柔声说:“放心,今日之后,再不必向谁屈膝。” 得,宋宜直接原地炸成了烟花,心理防线被全线击溃,默默张开双臂迎接他的到来。 吻与抱他们已重复了太多次,情绪也已足够,她抚上他的背,他也不再酝酿,直入主题。 宋宜被这一击惹得嘤咛了声,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一旁,西斜的日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她随着这光影的寸寸移动,逐渐感知到时间的流逝与身下的滚烫。 日影渐渐移到床边,她在这昏黄但温暖的光晕里,想起五年前,朱雀大道上进士及第春风得意的他;想起一年半前,陪都初见的小寒夜,他在沁园里躬身为她拾起的黄铜手炉,其上一朵梅花孤苦伶仃。 再后来啊,北衙昭狱里,他端跪在她身前为她上药,听她要见刘昶而气急败坏,神武门下死谏,宣室殿前执伞。再之后,含元殿里在她唇上留下第一道伤,为她寻来朱雀大道上最后一支海棠春,带她去山寺折桃花,为她移植满园新树,随手仿制她所绘过的梅花,以及梧桐树下在她锁骨上添下一道痛在心上的伤。 最后的最后,梧桐树下的久站,为她的伤而在自己身上试过的针尝过的百草,新婚夜特地为她酿的甘甜的合卺酒,亲手修缮的玉佛…… 明明杂乱无章,她却发觉,她好像能将每一个场景都记得清清楚楚。 林林总总,历历在目。 她想,她真的好爱他啊。 可他,也许比她爱他,要更爱她一些吧。 身下的动静和床的颤颤悠悠,将她拉回现实。 她也不知她刚才为何会在这种场景下失神,可她终于是触及到了他,用自己包裹住了他。 她终于全身心地投入进来,将她所能给予的所有世俗温热一并虔诚奉上。 等他躺倒在她身上时,她终于敢做她方才动过念头但怕打扰他而放弃的事,她抚上他的脸颊,以指为笔,重复了一遍曾经无数次用目光用心做过的动作,安安静静地将他的眉眼绘了一遍。 她手指点上他的额头,轻声笑:“这是能当大官的面相。” 还是不要当大官好了,她迅速往下,描摹了一道眉毛,见他顺从地闭上了眼,又轻轻抚过他眼周,有些痴地笑了:“沈度,你眼睛好亮诶,你是不是偷了宋珩给我摘的星星?” 沈度狐疑地睁开眼环视了四周一遍,虽没发现酒杯,也没闻到酒味,但还是怀疑她今日是不是背着他喝酒了,怎莫名其妙地就醉了,宋珩不可能给她摘过星星不说,他方才闭着眼呐。 宋宜轻轻呵斥了声:“你闭眼。” 他乖乖闭上眼,她手指往下滑,在他鼻翼处停留了许久。有点痒,他忍不住想动,她开口阻了他动作:“沈度,你怎么连鼻子都生得这般好看?” 沈度放弃抵抗,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宋宜目光落到他唇上,是薄唇,娘亲那时总说起这是没福气的面相,她后来才知,说的原来是他母亲。 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没福气呢? 她吃吃笑了声,凑上去闻了闻:“沈度,你是什么味道的啊?我想尝尝诶。” 她被他压在身下,想往上蹭蹭,但动不了,沈度忍不住笑了声:“我能睁眼了么?” 欢爱之后,他的声音格外的低沉而沙哑,像是拿羽毛在她心上忽轻忽重地刮了几下,她只觉得连心都在微微发着颤,但还是故意冷冰冰地道:“不行。” 沈度忍着心里那股痒,心道都这么说了还不让我动,什么毛病? 她手指最后滑到他喉结上,不动了。 沈度喉结滚过两转,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去他娘的,他不想忍了。 他猝然睁开眼,撞上她的视线,她有些心虚,手陡然一缩,如受惊的小鹿一般,身子往边上挪了挪。 沈度把人捞回来,手指贴上她的唇,让她噤声。他忽然发现,未点口脂的微微干涩的唇瓣比平常更具触感,他颇为新奇地拿指腹摩挲了下,才拿开手,轻声道:“想尝尝?那便满足你就是。” 他如今越来越温柔,再不舍得让她受半点伤,这个吻更是缠绵而温和,久到宋宜以为,他们几乎是要在此相拥一整夜了。 可他终于放开了她,将手臂枕在她头下,侧躺着看着她,不出声,眼神也并不露骨,可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直到星移斗转,夜幕降临。 宋宜没看他,就这么平躺着,眼神四下游离,最后轻轻唤了声:“沈度。” 他“嗯”了声。 这其实是个无聊至极的游戏,但她总是乐此不疲,一声一声地重复唤他。 回应她的始终是那句话,并没有半分不耐烦,反倒是极致的温柔:“我在啊。” —作话赠送五百字— 作者有话要说: 等她玩够了,他凑上来看她,宋宜羞愤地翻了个身,避开他的视线。 他伸出另一只手来,从背后揽住她。 她肌肤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水雾,她素来体寒,他几乎从未从她身上感受到过这样的温度。 他好似终于踩上了实地,他眼前其实并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海棠花神,而是他触手可及的温热。 他将她拥在怀里,两具身躯紧紧依偎。 他脑子里忽然涌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去他娘的灵魂惺惺相惜,哪比得上赤身裸|体坦诚相对来得快活? 他被自己这想法惊到,没来由地笑了笑,嗓音轻轻落入宋宜耳中,温热的气息轻轻打在她脖颈上,她觉得有些痒而难以自持,身子不自觉地往往外挪了挪,沈度将她捞回来,紧紧箍在怀里,轻声唤:“婉婉。” 除了刚得知时新鲜上几天,他后来再没这般唤过她,她一愣,听他又唤了一声:“婉婉。” 这是最亲密的人之间才能唤上一声的闺名啊。 她忽然有点想哭,从前宋珩就总嫌她这点烦,总是会为一丁点小事就委屈或感动。 可这明明不是小事啊,她轻轻抽泣了声,应了他一声“嗯”。 窗外日头彻底西沉,夜幕掩盖下,这间小院落与寻常人家并无二致,辛苦一日的郎君回到家,与心爱的妻子相拥缠绵。 哪管曾经历过的雨雪风霜呢? 过往各有不同,可相爱大抵一般无二,不过是发乎情而忠于心罢了。 第56章 宋宜后来不知怎地睡了过去,第二日醒来时已日上三竿,还懒绵绵地不想起。 成亲之后,灵芝自然无法再同往日那般宿在外间伺候,只得等她唤人才能进来。等她真正绵到午时,灵芝先一步忍不住了,在外头敲了敲窗试探她醒没醒,宋宜下意识地让她进来,等房门被轻轻推开,她才意识到糟了,她还没来得及将自个儿草草收拾下。 她猛地将被子往上一拉,开始在被窝里找中衣,摸索了半点没找到,她闷在被子里,露出一只手来示意,瓮声瓮气地问:“灵芝,找找我中衣呢。” 灵芝默默看了眼她露出来的半截手臂,有些难以启齿:“您身上呢。” 宋宜一愣,掀开被子,她衣服穿得好好的,身下床单也整洁如初,愣了愣,灵芝反应过来,低声回禀:“姑爷昨夜传过些物什呢。” 这话含蓄,想来是她睡着,他没好叫人进来伺候,只好自个儿替她收拾干净了,宋宜面色讪讪,她这是睡得得有多沉? 她身体里那股酥软尚未消失殆尽,下地的姿势实在丢人,几乎是挨着床沿蹭下去的,灵芝想搭把手,刚上前两步,被她羞愤之下直接赶了出去。 她这才放心地拿过灵芝备好的衣服,她昨夜被折腾了个够,她皮肤本就嫩,不用看也知是个怎样惨烈的场景,反正她是不好意思让灵芝看见这光景的。 她自个儿简单拾掇了下,在梳妆台前枯坐了会,门忽然被推开,她想斥来人两句,却发现是沈度,有些发懵地问:“怎这会儿回来了?今日不忙?” 沈度从铜镜中看她一眼:“回来看看你,一会再去。” 宋宜发着闷没出声,他柔声问:“不舒服么?” 哪壶不开提哪壶,她羞得不行,他还往枪口上撞,宋宜摇头:“你赶紧去忙你的事。” 她实在没什么心情再施钗粉,默默起了身,刚走了一小步,觉着身下不对劲,赶紧顿住了脚步,腆着脸坐了回去,沈度看得发笑:“已经很好了,丽质天成。” 宋宜白他一眼,气鼓鼓地看向窗外那株海棠,心想一会要叫人将花苞全打下来才能消气,他却忽然道:“我给你画眉吧?” 宋宜想也没想就张口揶揄道:“大人想学张敞?可人家是京兆尹,您就是一小小知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默默将刚拿起来的黛粉盒子扔了回去:“宋宜,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他手刚一动,宋宜意识到危机,也顾不上姿势丢人不丢人了,赶紧小跑着往外逃命,边跑边学着大娘的语气唤他:“对不住,我又说错话了,官老爷饶命。” 沈度失笑,暂时放过了她,跟着她到了饭厅,命人上好菜后,又将人都屏退了去,宋宜一愣,听他道:“来吧,算账。” “算什么账?” “昨夜把你那份算了,”沈度懒洋洋地往圈椅上一靠,“灵芝那份呢?” 他挽了挽右手的袖子,动作间,昨日采药时留下的伤口无意中露了出来。 他旁的事都可让人代为,独独对于宋宜的伤,除了熬药抓药这等可以交给灵芝的细活,其他悉数亲自为之。宋宜理亏,弱弱问:“怎么算?” 沈度指了指桌上的菜,今日菜品比平常丰盛上许多。宋宜头皮发麻,直觉没好事,他道:“你要替从犯一并担了,这事就算了,我也不想同一个小丫鬟计较太多。” 宋宜一愣:“当您还是御史大人呢?就算还在御史台,审案这事也轮不上察院。” 她话一出口,反应过来失言。他虽从没提起过这事,但不意味着他不想回去,现下不过是百般迁就着她罢了。 她讪讪地看向他,想说些什么将这话遮掩过去,嗫嚅了半天,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他看在眼里,没顾忌她心思,朗声笑了笑:“宋宜,你以前就挺不乖的,现在更是欠收拾。” 宋宜不吭声了,等着被判刑,他却兴致未减,故意逗弄她:“不是巧舌如簧舌灿莲花么?哑巴了?” 宋宜继续装死,争当一名合格的哑巴。 沈度看得发笑,越发起了逗弄她的心思:“报报菜名,让我高兴高兴,这事就算了了,懒得同你俩计较。” “就这样?” 沈度点了点头,宋宜没想到这这么容易翻篇,心里一阵窃喜,一抬头见他嘴角挂着抹笑,这才觉出不对劲,想要反悔,被他扫过来的一记眼刀逼得赶鸭子上了架。果然,之前和他闹腾几下还不觉异样,现下报起一长串的菜名来,周遭又没有杂音,她这才发觉,她声音早已哑透了。 这人又是故意要她难堪呢,他私底下好像总是喜欢这般。 她尴尬地住了口,见沈度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目光懒懒散散地落在她身上,偏偏有种说一不二的震慑力。她咬了咬唇,想着反正左右没人,也不算丢脸,硬着头皮重新开了口,她每念一道菜,他就好整以暇地夹上一筷子放入她碗中,逗得她更加难堪。 等她终于报完了这一桌菜名,羞得满脸通红,她从桌下悄悄伸出手去拽了拽他未挽起的那只袖子,讨好般地摇了摇:“我不是……”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43节 “故意的?” 宋宜一哽,默默将这句话咽了回去,沈度默默看了她一会,忽然很认真地说:“婉婉,听话,以后别再骗我了。” 宋宜理亏,低低“嗯”了声。 他轻声接道:“我被你骗怕了。” 那次的教训太过惨烈,他至今仍然无法完全释怀,当然并不是怪她,而是自责。 他目光落在她眼睫上,忽然同她频率一致地眨了眨眼。 午后骤然起了微风,日光从窗棂中洒进来,为他添上一层柔和光晕,而春风拂过,好似为她久旱的心田浇上甘霖。 她忽然觉得,她有些醉了,她好想抱紧他,一块迈进锦绣春光里。 于是,她起身,从背后抱住他,答了一个“好”字。 吃过饭,沈度命人为她调了碗蜂蜜水润喉,宋宜今日实在是不想再看见他,喝完就耍赖说还要去补觉,沈度眉头蹙了蹙:“戌时可就歇下了,今儿晌午才起,还睡?也不怕一觉醒来,都已经入夏了。” 宋宜嘟嘴:“反正你还要出去,我也无事可做,你管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默了默:“去山里走走?” 山里? 宋宜瘪了瘪嘴,她累得不行,还去山里? 见她没出声,沈度柔声劝:“好了就多走走,都懒散快一年了,多动动。” 她抬眼撞进他的眼神里,温柔而缱绻,可他眉目又淡泊。 一个念头自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大概是将为数不多的所有柔情都给了她罢。 她眉目忽然温顺下来,沈度觉得这事大概是成了,准备去给她拿件外衣,可她笑眯眯开口:“沈度,我想吃雪水煮西瓜。” 雪水煮西瓜? 沈度没忍住,问了句:“这什么东西?” 宋宜眼睛眯成一条缝,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沈度:“……” “不管,”她起身,拽住他袖子,将他从椅子里拉出来,“突然想吃。” 沈度头皮一阵一阵的疼,他倒是听过西瓜雪的传说,传闻晚春或者夏季时,高山之上偶有红雪,闻之有西瓜味,故此得名,可雪水煮西瓜,恕他孤陋寡闻了,不说仲春时节并无西瓜,光是听着……就不太令人有食欲。 冰镇西瓜也就罢了,还雪水煮西瓜,依他看,春水煮傻瓜还差不多。 但他也就腹诽两句,没真说出口。 宋宜见他不答应,松开他袖子,默默往里屋走,沈度投降:“好好好,你让我想想法子。” 宋宜立刻转身回来:“那我跟你去。” 她歪着头看他,眼睛笑成两弯月牙,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种柔和。 他忽然意识到,陪都初见时她身上那层冷冰冰的铠甲,到如今,什么都不剩了。 她早做了逃兵,在这短短一年多里,一路丢盔弃甲,到如今,只有一个他在身侧了。 出京之后,她这般胡搅蛮缠的次数越来越多,可这样的笑似乎也多了起来,灵动而有生气。 他初次见到她的那个小寒夜,就曾好奇过,为何锦衣玉食养大、万千荣宠供奉出来的小姑娘,会长成那般冷冰冰的样子? 兴许,如今这样,才是她原本的模样吧。 他引了她去看南山新开垦出来的田地,这儿的气候种不出来南边的水稻,可成片成片的玉米小麦新叶在日头下光彩熠熠。来往耕种的既有北郡出名的骁勇汉子,也有和蔼的异族妇人。宋宜微微愣住,在帝京,哪怕是在京郊,也是很少见到女人下地做农活的,顶多是忙些家里的杂活,可夫妻相扶,才是夫妻二字的应有之义啊。 来往的农夫有认识沈度的,过往同他打招呼,他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向对方介绍一遍宋宜,宋宜有些害臊:“干嘛呀?人家在乎的是知州大人,又不是我。” 他转头看她,午后日头正盛,阳光照射下,他能清晰辨出她脸上的细小绒毛,他忽然伸手刮了刮她鼻子:“不知昨日哪个小东西打翻了坛陈醋,要我带她去市集上广而告之,这位是我夫人,你们都别打歪主意了,嗯?” 这榆木脑袋睡了一觉竟然开窍了? 宋宜先是一愣,后来反应过来他居然敢这般叫她,“嘁”了声,不理他。 她自顾自地走出去几步远,忽然看见岩壁下长长的水道,里头泉水淙淙,清澈见底,未见泥沙,有些好奇地问:“沈度,这做什么用的?” “沟渠,引水灌溉用的。”他看着脚下层层铺展开来的田地,轻声叹道,“入春之后一滴雨都没下过,若是没这东西,今年怕是要青黄不接了,好在去年紧赶慢紧总算让人修好了。” 宋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见沈度眉心蹙着,随意问话纾解他的担忧:“这边不是常有风沙,这水怎不见泥沙?” “北边雪山上引的雪水,这几日没起什么风,自然干干净净。”他往前走了几步,望了一眼那雪山,“春日一来,山脚的积雪一化,就算今年当真大旱,应该也勉强能支撑过去。” 他走在前头,身形同北郡这些马背上长大的男儿相比,实在是要文弱瘦削上好些。可他到底用双脚丈量过这里的每一道田垄与每一寸土地,宋宜默默跟上,勾住他附在身后的手,一摇一摇地随他慢慢走到北面去,身下那股不适感好似也在这难得的闲情逸致里消失殆尽了一般。 往南是层层田地,往北是苍翠草地。宋宜看着山坡上的骏马牛羊,忽然道:“我爹之前同我说,这儿特产良驹,他上次还带了几匹回去,宝贝得很,宋珩说要都不肯给,倒巴巴地送了两匹进宫给十三皇子了。” 她这么提起显然不是随口一说,沈度问:“怎么了?” “上次隔壁大娘同我说,你要他们大力垦荒来着,畜牧势微。”她往山头望了一眼,骏马遍地,“可我看这阵势不像啊,况且,若是将他们的血性都磨灭在了田地里,日后夷狄当真来犯,挡得住么?” “放弃了你爹的七大营去哪儿要战马?两项并重,我有数。”他听得她又提起隔壁大娘,大概猜出昨日发生了什么,偷乐了会儿,“至于血性,你爹八年前第一次来的时候,率十万精锐过来,这地方不大,男丁虽比现在多些,但同你爹的兵马比起来,也实在算不上什么,虽有夷狄背后捣鬼的缘故,这仗也实实在在地打了一年多,损失惨重差点败掉不说,还差点拖垮半个国库。不然当日那事,上头也不会因为一个北郡就松口。” 她那日问起竹子开花,宋嘉平也是这般说,当年差点将命送在这里。 沈度接道:“可去年再来,夷狄依旧背后捣乱,这次还多了当地百姓明着暗着帮那头的忙,却不到三个月就大胜而归。他们归附七年了,血性不是在田地里磨掉的,是骨血里早没了,嘴里说着不满要反,到了真打起来,夷狄待他们也不见得好,何必拼上性命去求一个前途未卜?这打着打着,看清形势的,自然也就知道如何抉择了。” 他忽然笑了声:“如今有太平日子过,谁来扰他们安宁,倒可能再激起他们点血性。” 宋宜点了点头,南北杂居通婚,这地方如今其实与南边几乎已经没什么太大区别了。 他其实不必同她讲这些大道理的,她虽听得懂,但到底不上心,听过又如何。这些话他兴许对下属都不会解释得这般详细,她方才不过随口一问,可他还是耐心地向她絮絮叨叨完了这一长串。 说起政事,他心情要比方才低落上几分,宋宜一手指了指消失在拐角处的沟渠,一手勾住他手指轻轻摇了摇:“沈度,我的雪水煮西瓜。” 沈度:“还没忘呢?” 宋宜看他一眼,他牵了她手,沿着那沟渠往北边去,雪山距离远,去年施工的时候他亲自去看过,知道他们就是走上一日也走不到,但宋宜起了兴致,他也不说破,纵着她胡闹。 他到北坡下找牧民买了匹温顺的马,他刚要带她上马,忽然顿了顿,看了眼她身下。宋宜见他停下,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忽然明白过来,臊得不行,握拳往他胸口砸去:“好啊沈度你!” 她“哼”了声就转身往回走,沈度把她拽回来,搂进怀里,轻声问:“痛吗?” 他每次一温柔下来,她总是招架不住,再大的怒气也瞬间消退溃不成军,只好顿住了去势,摇了摇头,固执地指了指北边:“雪水。” 沈度失笑,带她上马往北边去。翻过两个山头,今年看样子有大旱,各处都在提前做准备,前头在挖井,运土的车队从他们旁边经过,空气中满是浮尘,宋宜呛得不住咳嗽。他没来由地多盯了两眼,身侧那人有些戒备地看了他一眼,他狐疑地看了他那辆车一眼,身子微微僵了僵。 宋宜呛了一阵,兴致未减,但沈度却不由分说地掉了头要带她回城:“听话,先回去,我晚点再想想别的法子。” 宋宜不知他怎突然变了态度,噘嘴示意不满,他见四下无人了,才轻声在她耳边说:“是夷狄,关卡严,我道他们怎么混进来的,原是这般。” 当日宋嘉平留下的这一堆俘虏,自然既有当地人,也有夷狄,夷狄若混进来,还当真难分。 宋宜回想了一遍方才的场景,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但还是怔了好一会才问:“他们来干什么?又要打仗么?” “他们没那个胆长驱直入南下送死,但哪年不来惹些小骚乱的,常事,别担心。今年旱着,他们那头无水灌溉,新草都长不出来,若是想过来抢些东西也不是不可能,这儿这两年的收成可比他们一年的产出多多了。” 他语气不算沉重,最后一句话甚至还带着两分得瑟,宋宜“啧”了声,问:“有法子?” 沈度摇头:“看看他们什么来头再说,未必真想来送死。” “自大得很,这地儿就那么点驻兵,还不一定听你使唤,人家真来,你还挡得住不成?还说人家送死。”宋宜“嘁”了声,看了眼远处新开垦出来的田地,“难不成你还真指望激一下他们的血性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嗤笑了声:“不还有你么?你爹留下的驻军,就算看不上我,也得给定阳王府的姑爷几分薄面吧?” 这地毕竟刚刚攻下,不像寻常地区有巡抚总督理辖区内军政,驻兵还是宋嘉平当日回京前留下的。他向来心高气傲,这话明显是故意逗她玩了,宋宜板着脸,伸手扯了扯他腰间的玉带,沈度身子僵了僵:“宋宜,当真欠收拾也别这么着急。” 宋宜反手在他腰上一掐,冷哼了声,别扭上了。 沈度默默白了她一眼,懒得同她计较,问起正事:“你平常同你爹联络需要多久?” 这儿天高皇帝远,公文奏疏经银台递上去没个一两个月怕是难,除非有战事方可奏急报。宋宜知他所想,仔细盘算了下:“给大哥传信七八日可以到,我爹的话,就得看他在哪儿了。可万一真出了事,就算从帝京带兵过来,昼夜行军最少也得半个月了。” 他问起这事,想来是有别的考虑,宋宜心里有些发慌,他却没再深问,一路同她说些玩笑话,将她逗得笑个不停。 路过隔壁院子,宋宜突然兴起,乐呵呵地冲大娘问了声好,见大娘尴尬地赔着笑问候她一声“夫人好”,心里美滋滋的,脸上也乐开了花。 沈度见她这点故意为之的小伎俩,嗤笑了声,心里却受用得很,笑着将她抱下了马,揉了揉她脑袋:“小东西还得意上了。” 第57章 这日之后,沈度连着十余日不怎么见人影,偶尔过来一趟也是给宋宜带些稀奇玩意儿过来供她打发时间,匆匆吃顿饭就走。他没主动说,宋宜也没好问他具体在忙什么,只是从他们来此开始,除非有要事,否则沈度很少连着好几日不来她这儿过夜,这连续半个月不怎么来,她心底不大安心。 她那日心里发慌在院里坐不住,唤了灵芝陪她出去走走,上次沈度带她过来转了一圈,认识她的人不算少,有知道她身份的就恭恭敬敬问候一声“夫人好”,不知身份地也不敢怠慢,灵芝跟在后头低声笑,宋宜心里偷乐着,却回头白她一眼:“你这丫头,来这儿也学坏了,以前文文静静的,如今怎也这般?” “还不是跟着您学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嘿,这丫头还当真敢呛起她来了,宋宜心里正高兴着,没有同她生气的意思,反倒是顺着市集走出去老远,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驻军的营地外。她心里不知为何“咯噔”了下,心不在焉地往回走,无意中瞥见有人在搓一种黑色的长绳,有些好奇地凑上去问了问,那人知她身份,也就没隐瞒,道:“油膏搓成绳,好点火,官老爷吩咐下来的,家家户户都有任务,不过让保密,夫人知道了也别乱说。” 天旱着,这做法着实奇怪,她心里更是不安。 三日之后,她总算见着沈度,他过来陪她用晚饭,她终是没忍住,让人都撤了,才冲他撒了撒娇:“今儿就不回府衙了吧?” 她从没这般留过他,也不管他行踪,沈度怔愣了下,轻声安慰:“这几日忙着,再隔几日,一定多陪陪你。” 宋宜噘嘴,拿筷子在碗上敲了一段《白头吟》,气鼓鼓地道:“沈度你这样,特别像在外头养了别的女人。” 沈度失笑,她骨子里还是那个高门贵女,这等玩意儿是绝不会在下人面前使的,他也难得一见,饶有兴致地指了指她方才敲过的那只碗:“所以要和我相决绝?” 他说完将筷子一停,起身就往外走,宋宜:“诶诶诶,不是,你这天天不着家的,我还没生气呢,沈度你什么毛病?” 沈度顿住脚,哂笑道:“不是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劳夫人佳肴款待,自然得成全夫人了。” 宋宜脸黑了两分,转回椅子上坐下,背对着他,气鼓鼓地赶人:“行行行,你滚吧,有本事别回来烦我。” 脚步声竟然真远了,宋宜气得将筷子一丢,自个儿生起了闷气,实在气不过了,又将筷子捡起来,在碗里戳窟窿眼。她在气头上,用力不稳,将碗戳得侧翻出去,那碗将要沿着桌沿滚下去的时候,一只手忽然伸出来将碗扶正了,又不由分说地夺了她筷子。 她转过头,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他摸了摸她脑袋,轻声认错:“没本事。忙完回来罚站,让夫人消消气,眼下就先别气坏了。” 宋宜瞬间火气全消,觉得自己方才有些无理取闹,难为情地摸了摸耳垂,头埋在他身上,瓮声瓮气地问:“真有事么?要我爹帮忙?” 宋嘉平对邻国的震慑力不小,第一次过来的时候,虽然胜得也不容易,但也将夷狄打得落花流水,让他们消停了好几年,除了偶尔在边境上搞点小骚乱,再未有过大规模异动。去年再来,夷狄都还记着七八年前的教训,甚至不敢联合北郡正面迎战,只敢在背后捣乱,倒让这仗胜得容易许多。 如今宋嘉平被削藩困着,邻国皆知,夷狄人又比北郡多上许多,若是调集兵力全力进攻的话,这头自然胜算不大。说完全不担心是假的,自那日从山里回来时遇上夷狄,她这些日子也没怎么安心过。 “你爹最近忙着,削藩在收尾了,虽然大部分藩王乖乖受削,但总有傻子要往刀刃上撞。西南边地藩王还在顽抗,那地儿地势险峻,不是两下能解决的。他抽不得身,就别麻烦他老人家了。”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44节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外头有人敲门:“大人,有急报。” 顾及她,他从来不将公务带回来,就算真忙,也是自个儿在府衙待着,并不拿这些事回来打扰她。现下有人将急报往她这儿递,她抬头看他,沈度逗她:“好了,这下想麻烦他老人家也来不及了。” 他伸手在她脑门上戳了戳:“好生待着,别出去乱跑,听话。” 他说完往外走,到了院里才问来人情况,那人压低声音回禀:“在西南方向大漠里,巨型黑市,专贩卖武器,个个身手不凡,有千人之众。” 沈度一愣,他那日在山里偶然撞见有人在运弹药兵器,便怀疑是在往南边运,叫人秘密查探了大半个月,这才终于得到了这个结果。但这结果棘手得很,不说上千高手有多难对付,光是能在大漠里维持千人的补给,这背后的势力便不容小觑。 见他没说话,那人试探问道:“大人,要不咱们别管了吧,那大漠虽说在咱们辖内,但鸟不拉屎的,就算真出了事,也怪不到咱们头上来,何必硬碰硬?” 沈度神色一凛,问:“孙将军到了么?” 千人之众,他手下的散兵游勇没有胜算,自然要借驻军一用。当日宋嘉平留下一个定远将军孙乾在此统领驻军,所以今夜他才命人请了孙乾过来议事。 来人禀道:“在府衙候着大人呢。” 兵贵神速,沈度交代了不过一刻钟,送孙乾出门:“夜间急速行军,有劳将军了。还请将军务必尽快,东西下官都已备好了,只等将军就位。” 孙乾官阶只比他高半阶,但年纪比他大上不少,拍了拍他肩,自来熟地开玩笑:“小子,你要不来给我做军师吧?” 沈度一本正经地回他:“一介文人,对习武无甚兴趣,将军说笑了。” “军师又不需要会武。”孙乾看出他没有开玩笑的心思,也就收了这话头,忽然道,“从前元帅总说,文人多有济世胸怀,让我等武夫不能小看文人。大人来这儿时间不算长,但做的实事不少,部下和百姓都看在眼里。大人放心,就算大人没有同元帅的这层关系在,今夜我等也必当竭尽全力。” 沈度不喜欢听这种话,语气带几分淡漠:“将军看错人了,不过是为着考课升迁,早日还京罢了。” 孙乾不知内情,心道有个当着大元帅的老丈人,还担心什么升迁不成,自以为善解人意地豪爽一笑:“大人过谦。” 此地辖区虽大,但真正可供百姓生活定居的地方却小,况且名义上又只是一个州,宋嘉平当日强行留下一万驻兵已是逾制。但边境地区,这数实在不算多,朝中又迟迟未定到底将这州划入邻近的哪个府管辖,各人自扫门前雪,若无上意,没有哪个督抚愿意管这边的破事,万事都只得寄希望于这点驻兵。 主簿在一旁候着,见孙乾率一万大军倾巢出动,有些迟疑地问:“一个黑市而已,哪怕有上千高手,让万人出动,是不是也太招摇了?” 一旁的通判接道:“是怕黑市里的东西万一被毁了,就太可惜了。若能拿下,保此地数年安宁不在话下。” 主簿若有所思,忽然道:“可城中无驻军,夷狄狡猾,万一趁虚而入?” 他说着说着自己已接受了这猜想,脸色瞬间煞白,问沈度:“大人……这不会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吧?” 沈度负手立在府衙门口,好半天没答话,今夜里竟然难得起了点风,他辨了下风向,冷然道:“传令下去,全城男丁按计划就位。” 他一人上了城楼,负手立在其上,估摸着时辰,等听到铁骑之声远远传来的时候,他挥了挥手,城墙下主干道上的男丁点燃火把,由近到远,两条主路,十条辅路,依次连成了红河。 城墙之外不一会就遍布夷狄骑兵,主簿吓得腿软:“大大大人,卑职就说是调虎离山之计,这这这……” 他哆哆嗦嗦地估摸了下城外的形势,吓得尿了裤子:“这得有两三万人啊,夷狄很少来这么多人。” 尿骚味惹得通判皱了皱眉,命人将这没用的东西拖了下去,才凑到沈度身旁,有些迟疑地问道:“大人之前说夷狄断不敢南下,只是因为旱着,如今元帅又被困着,没有顾忌,这才不会放过此等良机。可、这人数实在可怕,不像是仅仅来打个秋风的阵势。” 沈度笑了笑:“放心,他们若是南下,自有两府兵力等着收拾他们,哪怕他们赢了,日后日子也不好过,他们不敢。重兵来袭,不过是求一击必胜,若等削藩事情完了再来捣乱,头一个收拾的就是他们,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他今夜未穿朝服,着深青色常服,乍一看,颇有修竹之感。 主簿觑了他一眼,见他这胸有成竹的阵势,噤了声。 沈度往城墙下看去,为首那人一马当先,正是当日他同宋宜在路上遇见过的那人,他当日便直觉那人身份不凡,多看了几眼,不想竟然是主帅亲自入城,他觉着有些好笑。 城楼下那人开口道明身份,声如洪钟:“上将军,萧弘。” 沈度同他拱手:“知州,沈度。” 萧弘嗤笑了声,他方才没认出沈度来,原本以为能有这气度,见黑云压城而笑意不减的,起码得是位军中要员,没想到居然是他这个小地方官,语气便轻蔑了起来:“知州大人,我等此来,并非有意为难,不过是想请大人将城中三年赋税奉上,我等即刻撤兵。” 他微微扬了扬手,身后骑兵不安分地打着转,铁蹄撞出阵阵声响,威慑之意甚是明显。 “休想。” 沈度的回答简单利落,又狂妄之至,萧弘怒不可遏,扬手就要命人布云梯埋弹药攻城。沈度阻了他:“上将军不妨亲自上来看看,再决定要不要攻城。” 萧弘冷笑了声:“我上你们城楼?我傻还是你蠢?” “我可同你互换,上将军身手想必不错,入城还有机会搏一搏,直接大开城门迎大军进入。我不过一介文官,若受制于人,但凡妄动必当一死,如何?” 萧弘犹豫不过一瞬,立即点了头,将手中大刀扔给副将,副将赶紧阻道:“将军,恐防有诈。” “诈什么诈?我亲眼见到城中兵力进的大漠,绝对是空城,我一会儿示意,你立刻把人杀了,率军攻进来。”萧弘压低声音吩咐完,翻身下马,往城墙下走来,还拍了拍自己身上,示意未带兵器。 沈度果然依言叫人开了城门,自己孑然一身出了城门,他同萧弘交错而过时,后者叫住他:“大人好胆识,不怕有命出来没命回去么?” 他自是认得沈度,沈度两次撞见运兵器的人,都是他安排的,甚至后一次还亲自上了阵。不出他所料,沈度果然中计开始追查这事。这大半个月来他又时不时掐着点放些□□,拖慢了沈度追查这事的进度,让沈度不至于因为追查太过容易而怀疑这是有人故意下套。等到时日差不多了,他今日又命人故意将大漠黑市的位置泄露了给沈度,今夜驻兵果然如他所料全数出城,他才率了大军前来。 沈度微微笑了笑:“上将军别心急,我的命既然捏在您手里,我的人自然不敢妄动,还请将军务必耐心上城楼一观,否则您白忙活一宿不说,还有可能全军覆灭在此地。” 他神态淡然得很,语气却狂妄,萧弘余光瞥见主干上这条红河,心中一凛,大步上了城楼。 他这一走,沈度立即被人拿下,尖刀横于脖颈,他仍一脸平静地透过城门望向主干道。敌军横于眼前,不过是一群老百姓而已,竟无人溃逃,无人慌乱。他原本还备了后招,但没想到竟然当真无人退缩,他这后招居然用不上,他微微有些诧异,负在身后的手不受克制地微微动了动。 星星之火,连成一片红河璀璨,萧弘估摸着入城加折返所需的时间,盘算了下在大火烧起来之前全身而退的几率,心下有了判断,他放在身侧的手刚抬起一寸,通判笑了声:“上将军看见那条黑色的长绳了么?” 萧弘手一顿。 “油膏搓成的引燃物,绕城一周。扔火把,燃火星,有引燃物,今夜有风,大火烧城,上将军觉得需要多久?” 萧弘强自镇定地笑了声:“北郡人苟且偷生,我不信他们能做到如此地步,要是如此,也不至于两次败在你们手下。” 通判举了举手,不知谁鸣了声锣,全城男丁齐声高呼:“人在城在!” 八年来,他们也就最近这一年才算真正过上了好日子,家家户户富足有余,实在缺少人丁生活有困难的,沈度还命发体恤银。整整八年,这是他们唯一一次将太平日子紧握在手里,北郡男儿本也是马背上长大的男儿,今夜被激发了斗志,左手持火把,右手拿弯刀,声音直入云霄。 萧弘犹疑了下,不知谁远远起了个头喊了声“护我知州”,由远及近,这声音传到城门处,萧弘愣住。同时一愣的,还有沈度。 两方僵持许久,沈度开了口:“上将军,敌军不入城,我等自然不会傻到点火自寻死路。可上将军若当真要强抢,同归于尽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刚打完仗,就算去年收成还不错,但三年赋税,同让他们直接饿死也没什么两样了。” 萧弘问了句:“大人就不怕我不要东西,也要将北郡夷为平地么?我不用入城,凭弹药也能将此城化为飞灰。” 他说这话其实是唬人,他今夜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抢东西。为了返程方便,自然不会带太多弹药,他所带的,顶多能炸开城门,将整座城夷为平地,纯粹是说出来震慑眼前这帮人。 沈度失笑,似是这问题太幼稚不想答。 萧弘犹疑许久,终于下了城楼,副将放了沈度往回走,两相交错,他出声问:“大人怎么看出来有诈的?我谋划了许久,自认万无一失。” 沈度没什么表情:“我没看出来,不过喜欢做两手准备罢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萧弘一哽,无话可说,握了拳准备对他下杀手,沈度泠然开口:“上将军三思。” 萧弘一仰头,城楼之上突然遍布弓箭手,他一愣,探子回报孙乾的大军全部出了城,按理这情形不可能在此时出现。 沈度开口:“当然,我更喜欢万全准备。” 萧弘讪讪收了手,沈度也不戳破他方才放下的狠话,只是顺着他方才的话道:“若是用弹药将此城夷平,或是让朝廷命官命丧于此,虽然不费一兵一卒也能让我等不得安生,但上将军自己也捞不到一分好。 况且,若真是这般,下次和上将军会面的,可就是七大营了。” 这话更戳中他痛处,萧弘冷哼了声,返身上马,沈度重回城楼上,目送他走远:“我不喜欢命被别人捏在手里。所以,上将军好走。” 萧弘没听明白这话,但他没太放在心上,他今夜虽未捞到好,但总算也没亏,顶多算是白跑一趟。况且他在黑市里埋了弹药,定能将孙乾全军当场歼灭,若无驻兵,日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要拿些银粮自然不是难事。 大军行出去十里路,前方探子回报:“上将军,这几日北郡到处挖井运土,前日过来的路被堵死了,若要去大漠,只能改道往左。” 萧弘犹疑了下,忽然想起沈度那句“万全准备”,怀疑黑市那头也有埋伏,下令改道往右绕远道回撤,等沿着辅道入峡谷时,后方不知谁高声嚷了句:“孙乾的驻军追来了!” 峡谷地势窄,并不适宜作战,更不适于同宋嘉平麾下硬碰硬,得此消息,萧弘立即下令全速向前行军。等大军冲到峡谷中段,孙乾副将立在左侧山上,挥了挥手,军士同时点燃火把往下一扔,一时间峡谷之中弹药爆炸、烈马嘶鸣、军士痛呼之声不绝于耳。 这场爆炸持续了快半个时辰,等下边差不多没动静了,埋伏在峡谷两侧的孙乾驻军受命冲了进去,两相夹击,同侥幸活下来的敌军近身奋战了起来。 沈度是在战役尾声上赶来的,孙乾迎上去问:“黑市那边如何了?” 他听沈度的安排,入大漠之后转向往东北,来此地设伏,也不叫设伏,毕竟早在前半月里,沈度已经叫人打着挖井运土的幌子将弹药全埋好了,他率军出城的作用竟然一是告知萧弘这是一座空城,让他放心过来送死,二是收拾收拾这些侥幸从弹药之下存活下来的残兵败将罢了。 但黑市那边如若今夜不处理,这消息一旦泄露出去,今夜之后,定然会销声匿迹许久,甚至再查不到蛛丝马迹。 沈度平静道:“整个一块炸了。” 孙乾一愣,他以为沈度必然要派人攻下或者派细作过去擒两个活口,这行事风格他完全没料到,毕竟沈度平时虽然看起来不苟言笑,但也不像行事如此不留余地的人。 沈度看他一眼:“他不是给将军设了伏,要将将军麾下全数歼灭在那儿么?我不过找了几十个弓箭手战俘过去,射火箭将他布下的弹药一块引燃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问题么?” 他语气冷静而淡漠,夜风吹过,带起几分春寒料峭。 孙乾怔在当场,对方若是设伏要将他麾下全数歼灭在那儿,那必然会将自己人先撤出,但撤出太早不能引沈度中计,太晚又会被他麾下发现端倪,所以沈度下手的时机,只能是他大军刚出城门之际。那边得了消息,将要撤退还未撤退之际,就被几十支火箭葬送了性命。 孙乾是战场上混迹多年的人,倒不是顾惜这上千条人命,只是有些疑惑地问:“不深究么?” 沈度没吭声,抬脚踏过遍地尸骸往里走,这弹药威力虽比不上军中常用的,但胜在数量多,持续了半个时辰下来,少有全尸。他行军多年,早就习以为常,但沈度这样的文官,竟然面无异色地往里走,他不由多看了两眼。 驻军在清点侥幸存活的敌军,愿降者俘,不愿者杀,行事利落,速度飞快。孙乾忽然叹了句:“我怎么觉着这地儿的仗一次比一次好打?” 沈度失笑:“历朝历代下来,一次战役靠使诈赢的例子又不少,有什么好奇怪的?但长期打下来,不全都是靠烧雪花银,有容易的战争么?” 孙乾默了默,觉得这话在理,啐了口:“也是。早晚把这群蛮子赶到极北之地去,叫他三十年不敢再来惹事!” “那得等削藩完了,看朝中有无新将可用了。” 孙乾一愣:“什么意思?元帅好着呢,要什么新将?” “王爷虽还年轻,身体也还健朗,但没有再叱咤疆场的心思了。”沈度望了一眼前方还在往下掉石头的岩壁,面色森然,“朝中也不可能永远只靠王爷一人。” 孙乾在宋嘉平麾下十来年,听得这话自是不悦,但人家说自己的老丈人,他一个外人倒也不好说什么闲话,只得岔开话题问:“你哪来的弹药?这弹药数量多,不可能是上头拨下来的,威力也比不上营里常用的那种。萧弘要知道你有弹药,今夜定然不敢胡来。” “黑市买的。” 黑市给钱就卖,这答案无懈可击。 孙乾:“……人家引你上钩,你倒把人家骗得团团转,你这是早就发现黑市了吧,做戏给夷狄的眼线看?” 沈度点头,一脸正义:“我又不是没给钱。” 孙乾更是不可思议了:“黑市卖那么贵,买这么多,你哪来的钱?” “太子爷给我夫人送的新婚贺礼。”沈度漠然地将搭在他靴上的半只断手踢了出去,“用他的钱,帮他守疆土,他不亏。” 孙乾:“……” 没见过能将不要脸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的。 沈度忽然顿住了脚,前方一人还没断气,嘴里念叨着什么,他走过去,那人感受到有人过来,奈何眼睛被血肉糊住,看不见来人,试探问:“宋嘉平?每次都爱使诈,敢不敢正面打?” 孙乾脸僵了僵,心道这人说得还真不错,宋嘉平虽然马上英勇,但为减少战损,打仗确实爱使诈,常把“兵不厌诈”挂在嘴边,偏爱能使奇计的将才,当年在青州府也是见着一诡计多端的小将,就喜爱得不得了,百般重用,这段事情还在军中流传许久,成为寒门子弟攀升的标准美谈,只是后来不知为何那小将突然暴毙,死因成谜。没想到如今来了个沈度,压根没打过仗,还是爱这招,翁婿俩在这事上还真是如出一辙。 沈度从声音里辨出这人,理了下袍子下摆,蹲下了身,孙乾“诶”了声,他没理,忽然伸出手去扒拉了下他的眼睑,迫他看清他,那人认出他来:“沈度?” 沈度往边上看了一眼,看见他被埋在山石下的右手,以及横躺在他手边的弯刀。方才他麾下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同这把的样式一模一样。 他将刀从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下捡起来,其上带血,他脚下的人意识到危机,想往边上避让,奈何被山石压着,动弹不得。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45节 沈度默默拿起那把刀看了眼,刀刃锋利,映着皎月,闪着寒光,他忽然出了声:“我不喜欢这种动不动流血的场面,所以不习武不动刀剑,但是今夜不妨为你破次例。方才城楼上,我送过上将军一句忠告的,我不喜欢命被人捏在手里,所以请上将军务必记得好走。我都这么说了,上将军还是没选对路,这就怨不得我了。” “对付你这种蠢人,不劳王爷出动。今夜取你性命的,是我沈度。”他话音落下,刀锋贴上脖颈,手起刀落,萧弘鲜血飚出,溅了些到他脸上。 孙乾愣在当场,连话都忘了说,眼睁睁地看着他起身,拿了帕子将脸上的血迹擦掉,又默默擦了擦手,将帕子往萧弘脸上一盖,最后仰头望了望天。 一轮皎月当空,洒下清辉万千。 明月不知愁。 第58章 沈度走出去老远,吩咐人将萧弘首级取下以便回去之后悬于城楼,震慑夷狄一段时日。 他语气冷漠,惹得孙乾浑身一颤,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追上去:“我怎么感觉你比我还狠?” 沈度懒得理这自来熟,没吭声,继续往前走。 “等等等等会儿,你好歹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看在我是元帅老部下的份上。” 他拿宋嘉平出来,沈度不好再不搭理人,默默解释了一遍:“我前几个月入山采药时就偶然发现了黑市那些人的行踪,夷狄有座山专产硫磺,我怀疑是他们,就暗中派人查探到了些踪迹,让人买了一些下来。他们硫磺丰富,但技术比不上我们,所以造出来的弹药威力不够,买到的恰好也是是□□,这就确定了是他们所为。 后来萧弘派人来诱我去追查此事,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为让我彻底中计将驻军全数派出去,还真将弹药和人都全数留在了黑市里,他这么大方,我也只好成全他,照单全收,一并给他全灭了。一千高手,打起来得废多少兵力了,懒得费神。” 他顿了顿,忽然叹了口气,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叹道:“至于背后的人,你我得罪不起,不必深究了。” 他这话里有话,孙乾想问,但就这短短一个晚上,几乎已经摸清了他一半脾气,知他不肯再说,只好转而问道:“那你怎知他们什么时候来攻城?” “夷狄去岁收成就不好,去年冬天已经过得很艰难,今年眼看着又要大旱,他们也没有灌溉工程,定然更不好过。”沈度默了会,“他们不敢和王爷硬碰硬,如今削藩将近尾声,再不来就要错过好时机了。我又如他所愿将驻军全数调出了,他今夜不来,什么时候来? 他们没胆南下,又派了这么多眼线来城里,自然不会是闲得慌,定然是要来打打秋风,那做出一副城在人在的样子给他看就得了,他抢一座死城有什么用?帝京还得给他记上一笔账,指不好哪天等朝中形势彻底稳定了,当真派大军过来追到极北之地去要将他们灭族呢?不划算,夷狄也不至于蠢到这地步。” 孙乾忽然想起他骂萧弘那句“蠢人”来,总觉得沈度这话其实是在骂他蠢,扭头盯了沈度一眼。 见沈度越来越不耐烦,他赶紧问:“最后一个问题,你怎知他们要走这条道?” 沈度:“……一共就三条道,一条我让他们挖井的将土运过去全堵死了。剩下两条,一条往大漠,我方才在城楼上放狠话唬得他以为大漠那边必也有诈,自然明知这边地势容易设伏,也只敢走这边剩的唯一一条道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走出去两步,孙乾又想起来什么,赶紧追上去,沈度默默翻了个白眼,抢先开了口:“别问了,刚才峡谷里假传战报造成混乱的,是我安插进他部队的夷狄战俘。他用这个法子往我城里插眼线,我也得原样还点回去,如此才算公平。”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就一大老粗,以前元帅叫我打哪儿我打哪儿,现在元帅让我一个人留这儿,说没别的要求,好好守住城门就行了,别的事都不管。”孙乾“嘿嘿”了两声,“你们读书人想得真多。” 沈度:“……谢将军夸奖,勉为其难给将军当次军师罢了。” 这话是在挤兑孙乾一开始让他来当军师的玩笑,孙乾嫌弃地看他一眼,没好还嘴,抱了抱拳:“你方才不是说想回京,单凭这事,也绝对够回京的了,先恭喜了。” 沈度忽然起了兴致,问了句:“将军不想回去?” 孙乾“嗨”了声:“我只知道带兵冲锋,弯弯绕绕我不懂,到哪儿都在军营里,没什么差别,元帅叫我留在此地,这几年里守住城门即可,日后他会再派将领过来坐镇指挥的。我懒得多想,也没本事再往上爬,听元帅的就是。” 沈度笑了声,这人虽然憨,但确实勇且有担当,不适合做主帅,冲锋陷阵却是不二人选。 孙乾见他步子急,问:“你赶着去哪儿?还有事情没完?” “嗯。回去给夫人赔罪。” 孙乾:“……” 沈度回城的时候,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先回府衙换身衣服再去宋宜那儿,他衣服上沾了些血,怕她担心。他刚到府衙门口,门口聚了一堆百姓,他以为又出了什么事,步子加快了两分,不想忽然有位婆子拉住他,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了遍,关切问:“官老爷没事吧?” 沈度一愣,见周围人殷殷关切的眼神,明白过来他们是在挂念他,微微怔了怔,冲周遭拱了拱手:“我无事,今夜谢过诸位了。” “官老爷说的什么话,若非您提前察觉,我等今夜又得迎一场恶战了。” 周遭纷乱了好一会,沈度好说歹说总算把人都劝回去歇息了,他抬脚步上台阶,走近了,才瞧见宋宜候在大门口等他,他愣了下,低头看了眼衣衫,夜里光线不明,他今日特地选的深青色,染血也并不明显,但血腥味掩不去,他犹豫了下,没上前,宋宜先一步向他走过来,他只好笑了笑:“来了怎不进去?” “看看百姓记挂的官老爷是多么千军万马于前而镇定自若的。”宋宜先挖苦了他一句,才问,“没受伤吧?” 沈度摇头:“又不听话,叫你好生待着。” 宋宜忽然握住他手:“外头这么大阵仗,我哪睡得着?过来看看你。” 沈度心中涌起分暖意。 宋宜:“顺便看看我的雪水煮西瓜。” 沈度:“……” 宋宜晃了晃脑袋:“既然给忘了的话,这半个月还日日不着家,那大人这次可得多站几个时辰,我才能消气了。” 沈度失笑,点了点头:“好。” 宋宜在院里随意转了转,等着沈度沐浴完换了身衣裳出来,他要带她回去,她却不走:“想看看你待了快一年的地方,是怎么样的。” 沈度动作一顿,乖乖往院里一站,不再接话。 他仍旧换的深青色常服,远远看去,修竹润玉之态。 宋宜借着皎月的光细细看了眼,其上暗纹竟然当真是潇湘竹。 宋宜命人给她搬了个躺椅,往他身旁一躺,很轻声地说:“累吗?累就别站了。” 沈度摇头。 她忽然叹了口气:“今夜这事,当得起大功,论功行赏,当擢升知府。日后再立一功,六部侍郎,再加翰林院出身,入阁议事。年纪轻轻能到如此地步,假以时日,前途无量。 沈度,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上许多啊,我原本以为你安安心心地在这儿当父母官呢。” 沈度没说话,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哥擢吏部侍郎了,他还是仗着我爹的荫庇,又帮刘昶做了不少缺德事,才能升这么快。沈度,你不一样啊,你很厉害。” 沈度有些迟疑地唤了声:“婉婉。” 宋宜仰头望了一眼那孤月,今夜许是月光太亮,天际竟然没有星子,她笑了笑:“我是真的在夸你。说吧,你想去哪儿?” 她这话,纵他是个傻子,也该听出来不对劲了。 外边有人没留意到这头的气氛,兴冲冲地过来回禀:“大人,您交代了好几遍的北边雪山上的冰今夜趁乱取回来了,但从南边昼夜兼程送过来的瓜,虽然运了小半车过来,但山高水迢的,只剩三个没坏,大人您看怎么办?” 宋宜身子忽然僵了僵。 沈度犹疑了下,没出声,宋宜轻声道:“拿个瓜过来吧,切个块。” 山高路远,但瓜仍算新鲜,可惜宋宜尝了一小块,食不知味,起身将瓜盘放回躺椅上,轻声道:“我去给我哥写信,看能不能想想法子让你直接爬上京兆尹的位置,那你就终于可以学张敞,给妻子画次眉了。” 她说完往外走,沈度一把拉住她:“知州升知府,已经得要大功了。若一步登天到京兆尹,你也不怕你哥被刘昶直接赶出吏部么?” 宋宜脚步一顿。 他将她搂进怀里,闭了眼,很轻声地道:“你若不想回京,那不回就是了。”- 吏部调令在秋日里姗姗来迟,他们走的那一日,山高水远,一大早启程,不料车马刚上主路,竟得百姓夹道相送。沈度在城门前下车,冲黑压压的人群深深鞠了个躬:“以往旧例皆已获批成为定制,日后不论谁来,旧制不改,诸位放心。” 车马出城,沈度一路没说话,宋宜看在眼里,试探问:“舍不得了?” 沈度摇头。 “没想到所做的一切,大家都记得吧?”宋宜握住他手背,轻轻拍了拍,“哪怕你只是为官吏考课做的这些事呢,但到底是做实事,那条沟渠就更是功绩了,否则今年南方都大旱,北郡收成哪还能比之去年还见长呢?能让他们过好日子的人,百姓都记着呢。” 沈度没出声,宋宜劝道:“别自责,你有你的理由,可到底为他们做了实事,二者并不冲突啊,又不是万事都是非黑即白的。况且,你走之前不也强行和上头斗了半天,要这些都成为定制了么,否则这升迁令会比现在来得快上许多吧。” 沈度回握住她手,领了她的好意:“首辅大人帮的忙,我也没费多少心思。不过眼前还有个烂摊子呢。” 兴许是宿命使然,落脚点竟然在宁州。 回归故土,本该是件乐事,他却不见得高兴,宋宜问:“怎么了?各地都大旱,今年丢乌纱帽的地方官不少,走马上任的新官想必更多,也更不容易,都要耗费心力收拾前人留下的烂摊子,去哪儿不都差不多?” “宁州更惨,京畿皇粮从宁州要。”沈度忽然起了逗她的心思,“你道运气这么好呢,这肯定是刘昶的意思。他可比我小心眼多了,这一去,做不好那可不是丢乌纱帽了,那是要丢脑袋的。” 宋宜却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手微微僵了僵,转头看了眼身后那辆马车,沈度转头去看她,她才回过神来:“灵芝父亲似乎就是在宁州出的事,我道她这几日怎闷闷不乐的。” 沈度一愣:“你不说她是家生奴婢?从前的事,想必不清楚的吧。” 宋宜默了默,不想再谈这话题,接过之前的话:“刘昶当日说和我桥归桥路归路,又没说和你旧怨一笔勾销。他当日想着把你赶去边地,让你在那儿待一辈子也就算了,谁知道你这么快就能离开,想找你点麻烦也正常啊。” “还帮他说起话来了。”沈度低笑,“让我去北郡可是你哥的意思,别什么都算在刘昶头上,人也不是冤大头。” 宋宜一怔,她当日给宋珏说的是宁州或兖州。 “给他宝贝妹子出气呢,不信你到时候回去和他对质啊。”沈度懒洋洋地往榻上一躺,冲她挑了挑眉。 宋宜无言,调令是在成亲之前下的,他说的还真不是没可能,她忽然感慨了句:“我哥也变了,以前总说读书人要清高,当初还敢弹劾同户部抢食的刘昶呢,如今倒帮着他做起卖官鬻爵的肮脏事了,背地里还惯使些阴招。” 她顿了好一会,接道:“其实我知道我爹这种事做得也不少,但以前他们总是避着我,现在好像竟然都用到我身上来了。” 她还惦记着朝服那事,沈度收了那点懒散,很认真地劝她:“任谁差点将孩子性命丢在昭狱里头,也会变的。你爹更顾及你,他自然得多为自己打算打算,他也不容易,你别怪他。” 宋宜“嗯”了声,有些理亏地问:“我还好。但我哥对不住你好几次了,你不记恨他的罢?” 沈度摇头:“懒得同他计较,等着他到时候主动来负荆请罪呢。” “就我哥,你想得美。”宋宜脱口而出,随即又意识到,若是有朝一日,宋珏得知他的身份,这个场景必然会出现,心情又低落了下去。 “小东西,从说要走开始,你就没怎么笑过了。”他忽然搂过她,往榻上一滚,掐了掐她脸蛋,“不会有事的,别担心了,信我。”- 沈度一语成谶,宁州形势果然比想象中还要糟上几分,碰上二十年来形势最严峻的大旱不说,偏生今年春京畿里头不知怎地还多要了一倍的粮食,等沈度走马上任的时候,百姓几乎已是靠树皮为生了。 富商倒是自然有屯粮,但囤积居奇,粮食价格翻了十倍有余,寻常人家哪里买得起?眼下唯一的法子似乎就是寻常地方官喜欢用的那招——将富商找个由头下狱,开仓放粮。虽然富商不仁,但沈度到底做不出来将人无罪下狱的事。 好在前任知府并未认真救过灾,沈度上任之后,竟然惊奇发现官府粮仓里尚有存粮,遂命人发成了赈灾粮。这般撑了个把月,眼见粮仓快空了,只能撑上几日,他也基本摸清了形势。 三天后,他召了全城富商到城中酒楼议事。 下首坐的都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富商,多还和非显贵的官宦之家结了姻亲,沈度新官上任,大部分人忙着发灾荒乱世横财,还没来得及摸清他的来头,态度也不客气得紧。 为首那位富商喝了口茶就不客气道:“大人要我等来议事,来了半天也不说话,时间不等人,小民就先告退了。” 沈度笑了声:“还请等等。” 他说完这话,下属递上来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列满了数字,他让传阅下去:“照现在这形势,城中还需要的粮食数量还请各位过目。” 传完一圈,有人怕他使阴招,先一步沉不住气:“大人这话差矣,先不说我等有没有此等数量,就是有,便是天子脚下,也没有强抢的道理。” “是啊,”有人应和道,“大人这等达官显贵,平素瞧不上我们这等靠经商混口饭吃的,如今倒指望我等了。” 为首那个富商听着周遭议论,见沈度一言不发,好半晌,道:“大人,我等可将粮价下降一成。今年形势如此,朝廷不会没有赈灾银下来,大人不会将赈灾银中饱私囊,现下又来对我等施压吧?” 这些人说话都不客气,一旁的幕僚都看得急,沈度却冷冷开了口:“降一成,那也涨了八|九成,诸位倒是有把金算盘。” 众人见他软硬不吃,合计了下,最后表了态:“压一半。”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46节 沈度还是不吭声,狗屁赈灾银,他前面那任知府就是把赈灾银吞了才下马的,到他这儿,别说赈灾银了,官吏饷银都快发不出来了,就一彻头彻尾的烂摊子。 如今再往上开口,户部也半分钱都拿不出来,说是前年翻新含元殿走了一遭,去年皇帝过大寿又走了一遭。如今赶上大旱,先逼着发了一遍赈灾银,这第二道银子如何也拿不出来,让下头自个儿想办法。饿死的人多了,吏部又要让地方官自个儿乖乖受死。 两部凑一块,还真是合适。 沈度默默将方才传回他手里的那张纸捏变了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些人见他不说话,纷纷要走,沈度忽然开了口:“黑心钱别赚太多了,也不怕死后阎王爷都不留,按原价卖。” “大人说笑了吧,”有人冷笑了声,“我等又不是菩萨。” 沈度默了默,目光冷冷扫了一圈,问:“拿私盐权换呢?” 刚起了身的富商一听这话,全都不自觉地坐了回去。 宁州产盐,利润巨丰,但盐铁官卖久成定制,私下贩卖者一律夷三族,私盐权这东西,他们简直做梦都没想过。但若能私人开采鬻盐,日后的收入显然比眼前坐地起价还要丰厚上千百倍,也不至于顶着眼下招惹民愤的风险。 底下有沉不住气的,为首那位先阻了他,道:“卸磨杀驴的事上头做了不少,如今我等若点了头,日后大人若是过河拆桥,置我等于何地?” 沈度拿杯盖缓缓将茶上浮沫剔干净了,才道:“公文上加一条,三年不改制。多的别贪心,乱世财发着也不安心。” 底下议论纷纷,最后渐渐归于安静。 沈度瞧着差不多了,喝了口茶,起了身:“不得加价,今日定好了,日后就不得再暗中捣鬼,各位回去准备开仓吧。至于私盐权,我既然敢应下,自然能为大家请到一纸公文。” 帝京路不远,但灾粮这等事,早一日便多活一等人命,他在酒楼就地草草准备了下,立即快马入京。但刚至城门,就见宋宜一人站在城门口,见骏马疾驰也不避忌,沈度不得不吁了马。 宋宜打量了他身后一眼,带了四五个随从而已,面色不大好看,语气也冷漠:“沈度你干什么去?” 沈度不知到底是谁将消息泄露给了她,犹豫好一会,才道:“入京述职。” “你当我傻子呢?上任才一个月,述职,述什么职?”她半点不肯让,“沈度你给我下来,我够给你面子了,你别逼我。” 城门处一堆饥民围过来,这些衣着华丽的贵人,是他们如今最见不惯的人,但沈度穿的又是官服,新任知府来后广发赈灾粮,多少博了点民心,于是都凑过来看热闹。 宋宜还要开口,沈度转身对僚属道了句什么,让他们先转身回了,才冲宋宜伸手,宋宜不肯理他,他只好道:“不是要给我点面子?要吵架也回去吵。” 宋宜伸出手,他将她带上了马。 马儿停在府衙门口,沈度带她下马,才冲迎上来的差役吩咐了两句,宋宜已经怒气冲冲地进了门,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宋宜进了后院,先一步开了口:“怎么?敢不敢把话说清楚,你在北郡说做实事是为了升官回京,现在呢,你要干什么去?今年这烂摊子摆在这里,又不光一个宁州府,要掉脑袋也不会先轮到你,你这么着急去送什么死?” 她连连发问,让他不知先回答哪一个,只好唤了声:“婉婉。” 他刚出声就被宋宜打断:“别这么叫我。” “你别告诉我你还真在北郡受了触动,想要济世济民呢?”宋宜气不过,端起茶杯,忽地又想起他劝了好几次让她少喝些茶,“嘭”地一声又将茶杯放了回去,“就算当真是这样,你书都白读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你现在还连自个儿都保不齐呢,逞什么能耐?” 她越说越气,沈度看不下去,试图安慰:“就是入趟京请一纸公文,又不是进京做官,说不定连圣上的面都见不到,几日就回来了。” “几日就回来了?你当我傻子呢?私盐权那是什么东西,不过御前,你能请到旨?” 盐铁官卖这事,自然不是一个司礼监或内阁能定下的。宋宜这话没说错,沈度没吭声。 宋宜忽地将库房的钥匙拍给他:“他们不是松口压价到只涨五成么?我嫁妆全给你了,买去。进京,休想!除非、除非……” 她说不出来后半句狠话,最后往圈椅里一坐,将双脚放上椅面,把头埋在膝上,低低道:“我没你那么高尚,我也同情他们,但是、但是我不想你再回那个是非之地。万事不就怕万一么,若真出了事,那可就不是万一了,你让我怎么办?” 沈度握着那把钥匙,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是高门大户里养出来的贵女,纵然私底下不喜繁苛礼数,也从未如此失态过。快两年了,他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她。 他忽然想起,去岁里,梧桐树下,她也曾问过——“那时,你又置我于何地?” 原本以为出去再回来,一切会变得不一样,不想,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原地。 他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将钥匙放回案上:“不够,灾民太多。” 宋宜猛地抬头,只看到他一个背影。她怒极,抓过茶杯扔了出去,茶杯寸寸碎裂,她看着那滩四下流溢的茶汁,高声斥了句:“滚远点,有本事走,有本事就别回来。” 但这句话这次却没能得到回应,宋宜默默将头埋进膝上,抽泣起来。 第59章 她哭了好一会,命人收了细软:“给你们大人带句话,他要敢踏入帝京一步,这辈子别想再见到我。” 沈度方才见有人来报急报,在门口给她使眼色,这才实在没管她,到前头处理起了正事,这边刚松了口气,就听仆役来回了他宋宜这句话,差点当场背过气去。 他赶紧追到前头,总算在门口拦住她,宋宜语气冰冷:“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我就是自私自利,你跟你的老百姓过日子去吧。” 她说完绕过他就走,沈度犹疑了一瞬,将她直接打横抱起来,宋宜惊呼出声,他低声道:“不想丢脸就闭嘴。” 这招屡试不爽,宋宜果然依言噤了声,反手在他身前掐了两把,她在气头上,下了死力,沈度疼得倒吸了口凉气,还是没放她下来,径直把她带回了屋内。 他很认真地开口:“就这一次,日后不会了。别同我生气了,好不好?” 他对外虽总是正言厉色,但还是会经常柔声哄她。可这般低声下气、想要她一句应允的样子,也就要她同他走的那次她才见过。 宋宜心微微颤了颤,没有出声。 沈度低头去看她,她眼睛微微红肿着,别扭地低着头。 共情这种能力,哪怕朝暮相依之人,也同样与生俱来地如此匮乏。 他有一瞬间涌过这样的念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我不想同你吵架。”他语气诚恳,“我没有什么济世的胸怀,那是圣人做的事。” “可是,有种东西,叫做感同身受。”他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坚定,“我在金玉堆里出生,又被扔到泥里长大。有些苦,从前总反复告诉自己已经忘了,无论做什么,都麻痹自己不过是为那件事做准备。 如今才知,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有生之年,终难以逃脱困缚。” 宋宜微愕,半晌才对上他的视线,是历经世事的深邃,也是未泯初心的澄澈。 他有些不忍,犹豫了半天,才开了口:“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母亲为了让我能够改名换姓求得生路,曾跟过兖州知府吧。” 宋宜怔住。 难怪当日宋珏同她说,他当年在兖州的旧档几乎空白一片。她那时还起过一瞬的怀疑,他那时尚在微时,如何能做得这般干净。 他用的是“跟”这样的字眼,想必连一个妾的名分都不曾有。他这样高傲的人,当年更还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要如何才能忍受母亲做如此难堪之事。 况且,她曾听娘亲偶然提起,他父母昔日感情甚好。 他很轻声地说:“不过是为了条活路而已。天下人,都一样的。” 沈度默默握住她手:“我同你说这些,不是要拿旧事博取怜悯逼你同意,我不需要这些,也永远不会逼你。我只是想,有话我们就好好说开说清楚。那次的事,我绝不会允许再发生第二次。” “我心里乱得很。”宋宜见他这般,语气软下来,有些迟疑地道,“你知道,我不止担心那个的。当初只用担心一个身份问题,可、你娶了我,虽然当日陛下旨意上没有明说,但谁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这么做,毕竟拂了他的面子,他心里未必没有怒气。你若不去招惹他也就罢了,你这主动往他跟前晃,我怕他旧事重提。” 她有些犹疑地将方才被他放在案上的钥匙重新放回他掌心,不敢再看他,声音也带了几分颤:“你让我再想想,先救急。” “好。”他不再继续劝,也不逼她,“城郊有人闹事,我去看看回来,你安生待着。” 灾荒年里,滋事者不少,稍有不慎就能演变为起义。但凡闹事规模稍微大点,任何地方官也不敢不放在心上。事出紧急,他步子迈得大,几步到了门口,宋宜忽然唤住他:“沈度。” 他顿住脚,听到她说:“我也不想同你吵架的。我就是想吓唬吓唬你,没真想丢下你,你安心去忙吧。” “我知道。”他轻轻应了声,出了门- 沈度走后,灵芝过来寻她,说出去给她抓药。 她体寒这毛病,沈度一直在给她想着办法,日常靠药养着,一年多下来,如今也好了许多,到了这儿也没落下。灵芝每隔几日就要出来给她抓趟药,每次都要好些时辰,却从不肯把这活交给别人。 她本随口应下,见灵芝神情不太对劲,迟疑了会,问:“你也觉得我过了?” “没有。”灵芝赶紧道,“奴婢就是想起些旧事,心里乱得很,奴婢先去抓药了。” 灵芝说完就走,宋宜默默看了眼她背影,嘀咕了句:“这丫头今日又怎么了?” 宋宜枯坐了大半个时辰,还是心乱如麻,终于坐不住,决定出去走走。 她沿着府衙外的大道走过去,一路上饥民遍布,虽然发着赈灾粮,但到底不可能发够足量,只能勉强续着命,来往行人个个面黄肌瘦,枯瘦见骨。 前头妇人将刚发下来的馒头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往怀中小孩嘴里送,一旁一个半大的孩子盯着,手伸出来好几次又默默收了回去,可惜眼里的光收不住。 宋宜有些失神地看向两侧,终于明白过来沈度说的不够是什么意思。饥民之众,今年旱灾之严重,都是她之前完全没想到的。若非前任知府压根没管过赈灾之事,他们来这儿之后,官府粮仓里怕也是早就一粒粮食不存了,只是不知因为前人渎职,他们来之前又已经饿没了多少人。 她有些木然地走了小半个时辰,走到一条辅道上,见着道旁一家熟悉药店的招牌,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走出来这么远,这是平时灵芝常过来给她抓药的那家店。 她意识到离府衙太远,准备折返,却见前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了一个圈。辅道上按理是不会有这么多人的,这场景实在是有些怪异,这个时间点,万事都可能点燃成为一场冲突,她本决定不管闲事,往回走了几步,又还是折返了回去。 她个子矮,挤在一群男人后头,看不清里头的情况,只能从周遭的议论声中得知了大概情况,大概是一个小姑娘刚领到赈灾粮,急匆匆地要拿回去给奄奄一息的母亲续命,不想刚到这儿,因为姿色尚可,被一纨绔拦下,说要么人留下,要么粮留下。 她挤不过人群,只好退出来,隔着远远地踩上了后头药店的台阶,才看清了里边的情况。 周遭纷乱好似在这一刻归于静寂无声,她终于知道,为何远离主道的辅道上会有如此多人看热闹。 那纨绔家里想必有权有势,仆役众多,将围观人群隔开在外。中心圈子里,那纨绔举着马鞭往那女孩子身上一抽,一脸得意地冲围观者吆喝:“一人劝她一句,她要从了爷,爷给你们一人分一斗米。” 他这话刚出口,周遭相劝的声音就不绝于耳:“小姑娘啊,还是从了吧,他家有权有势,你也得罪不起啊。” “是啊,要是从了,还怕缺粮饿肚子么?” “对对对,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哪还用过苦日子?” “……” 小姑娘试图逃了几次,被家丁一脚踹倒在地上,只好瑟缩着身子,将方才领到的那点米紧紧护在身前,死活不肯答应。那纨绔没了耐性,鞭子一扬,“哗啦”一声,竟将她身上的衣服撕开了条口子,初秋时分,小姑娘还穿得单薄,雪嫩而光洁的皮肤瞬间大片暴露在外。 那纨绔眼神瞬间亮了:“爷现在是有耐心才劝你跟我走,一会儿没耐心了,就让人直接将你绑走了,你可想好了。” 周遭相劝的声音又多了起来,但并不是真心怜惜,反而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一股风凉意味。明明看热闹的也有妇人,可大家都只盯着那纨绔的仆人拎着的粮食,无一人上前相帮,反而恨不得那小姑娘早点屈服。 宋宜怔在原地,她生在锦衣玉食之家,虽见过不少腌臜,但明面里从未见过如此猖狂的恶心之事。后来到了北郡,虽然有隔壁大娘那样心里有点小心思的市井小民,但到底民风淳朴,大家心都是善的,他们走时,隔壁大娘还送了她一双亲手纳的鞋赔罪,还是按照那日仓皇中送给她的那只鞋样子做的。 辅道离大道太远,去找官差的话,情况顺利来回都得至少小半个时辰了,宋宜弃了这个想法,犹豫了好一会,才下了台阶,往人群中挤去。 但她身娇个子又小,这实在不是她能逞能的场合。 她还未挤进人群之中,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灵芝。 宋宜微怔,这才想起来灵芝方才确实说要来给她抓药,在这儿也不稀奇。可灵芝的性子,断不会来凑这种热闹。 那姑娘的啜泣声不止,灵芝趁仆役不备,钻进了中间圈子里,对着人群道:“同受苦难,各位何必苦苦相逼,一个小女子而已。” 那纨绔存了看热闹的心思,反倒不说话了,乐呵呵地看着他们窝里反。周围围观的人见出来个狗拿耗子的,怕搅了他们的好事,开始骂灵芝,让赶紧滚蛋。 灵芝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来,默默往那姑娘身上一套,随后起了身,指了指人群:“食人为乐,不如狗彘!” 要不是这声音宋宜太过熟悉,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灵芝,灵芝比她大上两岁,从小到大都文文静静,行事谨慎,将她一切都打理得无可挑剔,从来没说过一句出格的话。哪怕到北郡之后,受当地风气影响,但也就是稍微活泼了几分,骨子里还是个恪守规矩的人。在她的认知里,灵芝是决计说不出来这样的话的。 她往前挤了两步,又被人群推攘回来,只得出声唤:“灵芝。”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47节 灵芝身形微微顿了顿,没答应,周遭被骂的人被戳中痛点,恼羞成怒:“小丫头片子,嘴巴放干净点!” “……” “假惺惺,有本事你代她去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宋宜听不下去,刚往里边挤进去一步,又被前头的汉子拿胳膊肘挡了回来。 宋宜默默揉了揉被撞扁的脸,开始后悔为何自从出京后,出门再也没有带人的习惯了。但现下后悔也无益,她咬牙继续往里边挤,灵芝在这刻站到了最中间:“在场诸位哪位方才没去领赈灾粮的,敢站出来么?父母官保的是善民,非尔等刁民!” 周遭骂声四起,那纨绔忽然拍了拍巴掌:“姑娘说得好,尔等刁民!” 灵芝转头看向他,啐了口:“仗势欺人,你连刁民二字都配不上!” 那纨绔一愣,大概从来没在宁州府这地儿见过敢这么骂他的人,觉得新奇,手里马鞭甩得呼呼作响。灵芝忽然伸手握住了鞭尾,她不会功夫,这一鞭又用了全力,她虎口瞬间裂开,两相对峙,周遭静谧了一瞬。 宋宜赶紧趁着这机会往前挤:“灵芝你给我回来,回去再想别的法子。” 但这安静不过一瞬,她的声音又被淹没在四起的喧哗声中。那纨绔手中力道加大,灵芝疼得受不住,缓缓松开了鞭子,那力道就落在了她身上,灵芝闷哼了声,却不喊疼,只是冲他道:“今日我一死,你必得替我陪葬!” “想死?成全你。”那纨绔被她这话所激,猛然从随从腰侧拔了刀,“但要让爷给你陪葬,那还是下辈子吧。” 灵芝在这空当转向人群,沉声道:“同为民,齐心方可抗权势!汝等今日助纣为虐,明日受难者将是尔等。” 那纨绔嗤笑了声,觉得她还当真挺有意思,刀没落下:“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挺有意思的,等你死了,爷赏你块碑。” 灵芝转头看他,又转了一圈看向人群,宋宜终于在这一刻挤到人群中前方,迎上她的眼神,清高而坚韧,她开口:“吾名符奚。 若为苟且偷生,而肆意践踏他人者,必不得善终!” 那纨绔被最后四个字所激,手起刀落。 宋宜怔在当场。 那纨绔见着血,才回过神来最后一句话并不是在骂他,而是说给围观者听的。但这种缺德事他干得太多,心里没什么波动,只是觉得被扰了兴致,满脸不悦地吩咐道:“死的拖去丢了,活的绑回去。” 周遭人群不散,他似是想起来什么,唤了人发米,周围没了喧哗议论声,众人本就是方才去领乐赈灾粮回来的,手上都拿着口袋,纷纷沉默着将口袋打开装米。 那仆役分完一圈,那小姑娘已经被缚了双手往车上扔,眼见着这场风波马上就要归于无声无息,忽然不知谁起了个头:“去他娘的!谁要你这狗杂碎的粮!大家伙把这狗杂碎捆了送官。” 那人一马当先将那口袋米往面前的仆役脸上一砸,周遭众人一愣,随即一哄而上,到底人多,虽然有负伤的,但还是将那些仆役揍得鼻青脸肿,四散溃逃。那纨绔眼见着场面不受控制,将那小姑娘往地上一拽,连滚带爬地往车上逃,还没到马车前,已被人揪住扯了下来,被人捆了往官府送。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药店掌柜见人群都散了,才哆哆嗦嗦地出来,凑近探了探,摇了摇头,看了一眼一旁哭啼啼的小姑娘,没管,走过来几步,见宋宜还在原地没走,有些迟疑地问:“小娘子没事吧?” 宋宜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她顾不得其他,上前将灵芝揽入怀里。她枯坐了许久,终于想起来一旁还有一个人,只好挪过去将那小姑娘手上的绳子解了。 小姑娘在一旁哭成了泪人,她却一滴眼泪都没掉。 极致的悲恸下,情绪反而成了最不容易外显的表达方式。 她默默坐了半晌,直到日落时分,忙活完回城的沈度终于在此寻到她。他方才从城郊回来,见着府衙门前黑压压一大群人,好不容易把人押下,又带人过来寻这地儿,不想在此见着宋宜,以及她怀里的灵芝。 沈度默默站在她身后,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宋宜没转头,却好似知道他在身后似的,忽然道:“沈度,备辆车吧,我带她回去。” 仵作在后头尴尬地站着,沈度冲他摆了摆手,吩咐人去备车,又命人将那小姑娘送回去照看她母亲,交代好随时待传唤的事情,才过来看宋宜。 宋宜固执地不肯让别人碰灵芝,自己艰难地带她上了马车。 沈度没上车,跟在马车外,缓缓随她往回走。 宋宜沉默了许久,忽然问:“那人是谁?后头有人吧,不光是有钱那么简单?” 他们刚来自然不认识,但看方才那些人的反应,想必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并且平时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也没少做,才让众人半点不敢反抗。 沈度默了默:“英国公家的表少爷。” 她忽然回想起,去年她在马车上问起沈度的时候,灵芝还曾拿英国公家那位公子作比,还拿她打趣说当年她爹直接拿棍子将那登徒子打了回去,惹得如今英国公见着她爹都还吹鼻子瞪眼。 她自嘲地笑了笑:“我还偶尔会挨点罚,但我爹却从来都没舍得罚过她一下。” 沈度想说句什么宽慰的话,但到底没能出口,就这么一路沉默着走了许久。 路过官府设置的赈灾粮发放处,宋宜忽然出了声:“我之前告诉过你,这丫头父亲就是在宁州出的事。延和七年,宁州知府,符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延和七年,宁州府大旱,饿殍遍野,知府符津以清廉著称,全力救灾,最后却被杀鸡儆猴,阖府男丁一律斩首,女眷没为营妓。 他来此之前,查过宁州府的地方志,这事他当然知道,所以当日路上才和宋宜开玩笑说来这儿要是干不好,就是个丢脑袋的活,只是没想到那人竟然是灵芝父亲。 “出事的时候,她父兄一并丢了性命,她还在肚子里呢,母亲居然也被罚没为营妓了。当年这事听说闹得挺大,我娘不知从哪儿知道了,觉着可怜,让我爹想了点法子把人买下留在府上了,可惜人也没能撑多久,生下孩子不久就走了。” “这丫头来这儿之后情绪就一直不对,我不该带她过来的。她方才出门前就很奇怪,我没拦她,我现在出门也没带人的习惯。”她语气里满是自责,“她明知这做法不过是送死,为什么还要凑上去?自己做不到漠视苦难,就妄图以血唤醒这群麻木且自甘堕落的他人?沈度,她明明听到我叫她了,也不肯回头。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的死,我怎么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她是一时烧糊涂了么?” 当时的事他从报官的人那里得知了个大概,他忽然有些不忍心,可不能瞒她,只得压低了声音:“当年那位知府被定罪,惹得全家无善终的最主要原因是——最后一点赈灾粮,原本好生分发下去,就能勉强撑到第二批救济粮下来,但是被人哄抢,官兵不敢当真对灾民下杀手,最后竟然被踩死踩伤无数,老弱妇孺没能抢到分毫,于是饿死了许多人。” 他没说那个许多人到底是多少,但官吏失职查办,女眷一般只是罚没为奴,若是没为营妓的惩罚,那当年的惨况可想而知了。 那些人纷纷说着风凉话劝那小姑娘屈服以换粮的场面好似还在眼前,宋宜缩了缩身子:“可她没见过,那会儿她都还没出世。” 沈度也不知该不该接话,沉默半晌才道:“州府志有记载,她以前兴许想法子找来看过吧。当年那位知府,是在赈灾粮被哄抢完后,面对被踩死的诸多官兵和老弱病残的尸体,当场一头撞死谢罪的。” 今日这场面,和当日何其相似。 “又不是他的错,他都以死谢罪了,为何还要这么对他的家人?” 沈度沉默了好一会,终于道:“法不责众,但总得有人被推出来慰藉亡灵。” “符奚,她母亲给她取的名字。”宋宜声音很低,“若当年没有出事,她也会是个一身傲骨的官家小姐。” 第60章 这案子几乎不用审,再没有比这事实更明晰的案子,也没有比这人证更多的案子, 沈度在第二日午时就在菜市口杖杀了英国公家那位表少爷,由头是非常时期行非常法,敢抢赈灾粮,斩立决,无需等到秋后。选的杖刑不是腰斩,自然是因为行刑时间久,震慑之意更明显。 他亲自监刑,那人家属想来平素没少遇上这种事,在刑场大闹,他只冷冷扔了一句:“诸位若要入京搬救兵,还请快些,看诸位的马能不能跑得过本官的板子!” 他向来是不摆官架子的,但这随意一摆谱,架势十足,竟然当真震慑到了闹事之人。观刑凑热闹的人,原本也没想到沈度一个知府竟然当真敢得罪英国公,听到这话,纷纷呆若木鸡。 沈度开了口:“苦难在前,未泯善心,方为良民,本官自当为诸位尽心尽力。” 底下起了些议论声,他等声音差不多都安静了,才道:“若再为恶,或助纣为虐,这便是前车之鉴。” 他声音不大,但在此等前情下,一石激起千层浪,底下议论声不绝于耳,好半晌才缓缓消了下去。 宋宜说要到场观刑,沈度也没阻她,等人群都散后,才过来带她往回走,她忽然问:“沈度,你昨日同我说,不过是为活命而已,天下人,都一样。” “可这些人,值得么?”她有些茫然地问,“我从前没见过这些事,可我觉得灵芝的话很对,父母官护的该是良民,不是刁民。” “可你也看到了,人性未泯。”他望了一眼日头,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活法千百种,性命无贵贱。” 宋宜安静了一会,忽然很轻声地道:“沈度,帮我把她葬了吧。这丫头既然故意送死,那就让她留在这儿陪陪她父亲吧。” 沈度应下。 碑是宋宜亲自题好字再命人刻的,用的是“符奚”之名。 她在墓前沉默了许久,忽然轻声道: “沈度,我越来越觉得,因果是个圈。 我们好像,没本事逃脱它的束缚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问:“怎么?” “我有时觉得,好像一切都是命里注定。我有时候在想,今年这么旱,是不是因为去年雨水太多了。去年那个雨季,我想我可能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沈度看她一眼,她轻声继续:“你看我们好像一直在走老路啊,从北郡到宁州府,跟着爹和大哥的脚步在转圈。三十府台八百州县,这么不容易撞到一块的事,在我们身上竟然都连成了串。甚至,兜兜转转二十二年,这丫头又心甘情愿地把命留在了父辈曾经为之倾尽心血的地方。 再往前看,靖安侯、贵妃、圣上、刘昶、你我……这一切,其实起因都是因为小六当年的几句话和她当初随意在梅园设下的一场宴罢了,到了竟然也是小六亲自出来解开了这个九连环。可从始至终,她在这个故事里,本该是无足轻重的一笔啊。 若再往前追溯呢,我们之间今时今日的所有一切,不都是因为延和十三年那件不能提起的事么?” 沈度有些迟疑地唤了声:“婉婉。” 她没应答,只是喃喃自语:“我好像,有点相信宿命了。” 她席地坐在旱土上,眼神落在远处的枯木上。 偌大一个宁州府,竟无一丝新绿。 “沈度,你去吧。” 这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半醒半梦间随意出口的一句呓语,可切切实实地打在人心上,令沈度一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有些艰难地开了口:“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当日我既然在北郡松了口让你离开,日后就必然还有不断让步的一天。终有一日,你还是要回到那个地方的,我拦不住。” 更何况,她从前以为他来帝京,单纯是为了他父亲。 如今才知,更多的其实是为了他母亲吧。 当年的鲜血早已在时间长河中变得灰暗销声匿迹,可少年人长久地陪着最亲近的母亲,见过她所受过的苦难,要如何才能忘怀?这想必是一生都会觉得歉疚的事情。 沈度有些迟疑,她轻声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你不可能在外头耗上一辈子,潜龙哪能一辈子在渊呢?可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原本以为拖上几年,说句大逆不道的,兴许圣上薨了呢。那时候再回去,无论新皇是谁,待不待见你又如何,凭着我爹,总能护我俩一方安宁的。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日日提心吊胆的。 不过我现在想明白了,那件事,其实你这辈子都不会放下的。 我爹当年有错,你能原谅他,我已经很感激了。剩下的事,我总不能再拦你。当年的事我不问,你想做就去做吧,我不会给你拖后腿。” 她头埋在膝上,这声音本就轻,偶尔有一两个字眼让人模模糊糊辨不清,可她语气里的自责掩不住:“我原本想,你哪怕非要走这一趟,至少等我爹回来,他在我也安心些。但其实,你应该也不太需要他帮忙,毕竟你连首辅大人的情都不愿承。” “婉婉。”他忽然不知怎么去安慰她,只能蹲在她身侧,安安静静地陪着她。 她抬起了头,眸子尚且湿漉漉的,昨日未掉的眼泪在今日加倍奉还,她很认真地道:“这丫头从进宁州府开始,就各种不对劲,我原本以为她只是想起旧事难过,可她其实是在为她父亲叹惋吧,明明不是他的错,却要因为这些无知者送上性命。 她心里到底有多煎熬呢,不忍见他们受苦,可也不敢相信竟然就是这些手无寸铁的所谓饥民,让他清廉了一辈子尽心尽力为民的父亲丧了命。 那句‘吾名符奚’就是说给我听的,好让我给她刻碑呢,罪人是不配有姓的,她这一辈子都没用过自己的名字。到如今,总算不用为着苟且偷生,而再不敢用真名了。” 她静静注视着他:“你去吧。不管是济世济民也好,还是单纯想要回京,我都不拦你了。要不是灵芝这丫头,我兴许还得再用些时日才能明白,人心底的执念与煎熬,不是一个惜命就能够阻止的。”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她却只是道:“快去快回。” 他迟疑了下,知安慰也无用,轻声道:“那你听话,安安心心等我回来?” 他这次用的是疑问的语气,她忽然惊觉,其实他每次这样说,她从来没有一次听过他的叮嘱,从含元殿始,到北郡止。但他还是每次都会不厌其烦地这么叮嘱一遍,却从不强迫她。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48节 她低低“嗯”了声:“我不等你,又还能去哪?”- 沈度在翌日午时入了京,他犹豫了下,先去找了褚彧明。 褚彧明见他来,难得夸了他一句:“还以为还要等上几年,倒比我想象的要回来得快上许多。” 他咳嗽了下,沈度看他,他笑了笑:“说来丢人,风热。” “大人如今不理事了?”沈度迟疑了许久,还是问。 褚彧明点头:“人老了,熬不动了,由着他们窝里斗,反正阁臣上疏最后都要经司礼监,那帮孙子又不干人事,懒得费心思。” 沈度默了默:“其实我不明白,司礼监如今掌着印,用好了是把真正的好刀,非但能彻底将监国之权落到实处,更能笼络朝臣,刘昶……这么做,实在是不明智。” “你不能指望每个刘家人都流着一样的血脉。说起来,还是废太子更纯良敦厚。”褚彧明今日似乎不像从前那般喜欢开玩笑,话都说得挺认真,他叹了口气,“况且,我倒觉得,司礼监和刘昶到底是什么关系,还可以挖挖。” 他停了下,才接道:“如果你还没忘当年那事的话。” 司礼监掌印是当年之事的间接后果之一,今上当年元气大伤,自此不再全副心思扑在政事上,这才慢慢纵着朝政沦为了如今的局面。沈度有话要问,褚彧明却叹了口气:“说起来,今上从前当真是位好君主,不然老宋当年也不会站在他那头。” 褚彧明这话不是完全无迹可寻,今上如今虽然在朝中之事上,行事颇为狠辣,对朝中这些功臣也忌惮颇多,下手从不手软。但对民生还是上心的,平素虽然不大管事,但涉及民生大事,刘昶但凡料理得不尽如人意了,总要亲自出面收拾烂摊子,甚至比本朝历代帝王在民间声誉都要高上许多。更何况,据史料看,当年初登位时,这位君王也是好气度,喜能臣,能容人,朝中□□面比如今清明上千百倍。 沈度默默将要问的司礼监的问题咽了回去,听他叹道:“加把劲,你再不回来,我就不等了。” “大人?”他有些迟疑地唤了声。 “私盐权这东西,我还是得提醒你一遍,你这是在和户部抢食,你从前得罪了一个东宫,如今又要来得罪一个贵妃?”褚彧明笑笑,“七皇子现在年纪稍大些了,也开始活跃了,只是瞧着陛下和贵妃母子却越来越不如以前亲密了。” 沈度抿了抿唇:“刘昶的位置要坐稳了?” “不见得。”褚彧明笑笑,“今年赈灾,地方上揪出一堆窝囊废,全是买官上任的,陛下怒着呢。鹿死谁手,还难说。” 他今日话有些多,沈度不太好插嘴,只得细细听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老宋估摸着这两个月也要回京了,削藩事毕,朝中武也算形势平稳海晏河清了,若是赈灾不出岔子不起骚乱,那除了边地,好些年都不会再起祸事了。至于文……就等你们后人了。”他叹了口气,“我们这几把老骨头是折腾不动了。” “大人……” 他刚唤了声,就被褚彧明打断:“我帮你铺路,面圣的活,你自个儿去。这是个提前回京的好机会,连在地方上熬几年资历都不必,你把握好。若是没把握好,在御前丢脑袋,那没人救得下来。” 沈度想说几句客套话,他却忽然叹道:“这事若成,升六部侍郎,入阁议事。我在朝中这么多年,上一个升这么快的,还是你爹,十年时间,从翰林院做到次辅,兼太子少傅。” 沈度一愣,这是褚彧明第一次提起亡人,他想说句什么,他却忽然叹道:“他出事的时候,我还只是个五品大学士来着。他若在,如今这位置不该是我的。”- 褚彧明将那折子直接跃过司礼监,递到了御前,燕帝看后,几乎是想也没想将折子一扔:“褚彧明这老头怎也昏了头了?私盐权,这头哪能开?” 潘成默默将折子捡回来重新奉上,燕帝忽然没来由地笑了笑:“说来好笑,当年除了北郡那一役,这么多事都过来了,也没见户部无底洞这么大的。靖安侯到底是怎么把户部捏在手里的?” 潘成摇头称不知。 他自个儿笑了:“老三和靖安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褚彧明也是个人精,坐看窝里斗,明面上内阁不倒就行了,压根不管事。潘成,你说朝里是从什么时候烂成这样的?” 潘成不敢答,但被燕帝的目光注视着,只得硬着头皮道:“也就这几年吧。” “你也会安慰朕。”他目光透过殿门,望向苍穹之上久不肯降下的烈日,“是从十三年赐死废太子开始的。” 潘成脊背浮起一丝寒凉,彻底不敢再作声。 殿内安静得仿佛能听到空气中浮尘的窃窃私语,燕帝沉默了半晌,目光又落回地上那折子上,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传吧。” 潘成问:“折子是首辅递上来的,但落款是其他人,传上折子的还是?” 燕帝看他一眼,潘成补道:“是宁州知府。” 燕帝朗声一笑:“朕说褚彧明怎么突然又管起事来了,原来是做个顺风推手罢了。宁州产盐大户,也正常,传吧。” 沈度入殿,向燕帝行了个大礼。燕帝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没理会他,他忽然有些失神,他上次来宣室殿,还是晋王一事。 他失神的刹那,燕帝声音传来:“平身吧。” 沈度起身,燕帝看着他,微微闭了闭眼,思索了一会,不确定道:“沈度?” 沈度应下,燕帝忽然笑了笑:“看来朕这记性还没差到不能见人的地步。御史出京,顶多能迁至知州,这还不到两年吧?知府?官吏考课三年一次,你倒跑得比谁都快。” 燕帝自言自语:“宋珏如今是吏部侍郎吧?他也是个好样的,朕当日让他进吏部可不是去帮太子祸乱朝纲的!” “在京里从御史慢慢往上熬,需要好些年。出京,再折返,”燕帝点点头,“这倒是个高升的捷径,你如今也是定阳王府的姑爷了。朕亲自下的贬废旨意,你还敢凑上来娶定阳王那女儿,朕都不知道该说你是太蠢还是太精明了。” “陛下。”他刚出了声,燕帝轻飘飘地将那折子再次扔了,潘成见形势不妙,给他递了个眼色,他又重新跪了回去。 燕帝接过宫娥新奉上来的茶,缓缓呷了口:“朕要是你,就躲得远远的,再不回京。就凭你娶了宋……” 燕帝顿了会,潘成会意,在一旁低声提醒:“宋宜。” “对,宋宜。这丫头,从前老是让朕头疼,这一旦不在朕跟前晃悠了,朕却连她名字都记不住了。”他拿杯盖缓缓剔着浮沫,“就凭你娶了她,朕当日那道旨意是什么意思……沈度,朕记得你当年挺机灵的,不会不知道朕的意思吧?” “知道。”沈度跪伏在地上,语气平静,“令其颜面尽失,满朝文武不得与其再有任何牵扯。” 燕帝嗤笑了声:“知道还敢违逆圣意,沈度,你既在御史台待过两年,不妨告诉朕这是什么罪名?” 沈度默了默,道:“无人臣之礼,大不敬。” “如何论处?” “十恶重罪,当诛,无赦。” 第61章 燕帝等着他为自己找几句托辞,没想到他却只是道:“陛下当日没有追究,断没有今日再旧事重提的道理。” 燕帝冷笑了声:“那也未必。知道该当一死还敢为之,是仗着定阳王能保住你?可定阳王肯为他女儿立军令状削藩,肯为你这个女婿么?更何况,削藩是他手中最后一张底牌了,为了他这宝贝女儿也拿了出来。你说,日后他在朝中,又当如何自处?” 君王问话,不能不答。他迟疑了下,老实答道:“王爷居功至伟,当论功行赏。” 燕帝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嗤笑了声:“有个词叫鸟尽弓藏,如今朝中没他什么事了。更何况,就宋珏干的这些勾当,也够他、包括整个定阳王府受一阵了。” 沈度手微微蜷了下,又缓缓展开:“陛下是明君,不会如此行事。此举招人非议不说,更寒满朝文武的心。” 燕帝笑了一会,懒得同他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你敢入京,自然觉得有能回去的命,但这命,留不留,得看朕的意思。说说看,私盐权的事。” “其实不必说,陛下心里明白,户部眼下是个空壳,这两年的进项一大半都拨到兵部给削藩将士发军粮军饷了,如今拿不出钱也拿不出粮,除了让各地豪绅开仓,别无办法。”他没提含元殿翻新和帝王寿诞的事,“至于要治理水患修理大坝,以及囤积官粮平抑粮价,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当务之急,是救命。” “沈度,你还可以再不避讳些。” “刀尖悬在眼前,不敢不答实话。”沈度默了默,道,“赈灾不力,死。说实话,陛下震怒,也是死。都是一死,不如搏一搏。” 燕帝嗤笑了声:“所以你连利弊都不打算给朕讲讲了?” “陛下不可能强令富商开仓,这顶多为一时之计,若数量多了,惹怒皇商,日后京畿之地的日常供给也未必能够保全。当务之急,一令富商开仓,暂且续命,二令未受此次旱灾波及的府台迅速拨粮北上,至少得撑到来年春其他作物收成之后。” “说说计划。” “盐铁专卖古已有之,多年下来,盐官采官卖,户部进项不少从此间来。陛下无非担心,私盐权下放,日后户部亏空。但陛下也知,盐铁官卖多年,开采之事,这些富商未曾亲历,眼下觉得简单,但实则这事私人做不下来。”沈度默默直起身子,“下放三年,私人能将盐开采出来就不错了,更遑论成气候了。” “呵”,燕帝没忍住笑出声,“敢情使诈?骗人开仓,又过河拆桥?” “也不全是。”沈度缄默了会,“富商也不傻,私盐权不必笼统下放,而是具体下放到此次开仓赈灾的富商,按出粮多少酌定权重,为得私盐权的大头和分红,各位富商都不会吝啬,一时之难必能缓解。至于之后,既然只下放到少数富商,那必得由其合伙开采,三年之内决计不成气候,动不了户部的款项。 自然,臣也不想做无耻之事,令官府文书为人诟病。所以可允富商请求官府开采,官采民卖,户部能收到部分赋税,也可以供给量掣肘富商,让其不敢定价过高。这样,富商仍旧有利可图,百姓不必为天价所扰,户部不缺收入,眼下灾荒也可解燃眉之急。” 燕帝掂量了下这法子,紧皱的眉头舒开了些:“青宁二府产盐,可以一试,还有五大府台呢?作何解?” “臣主宁州事,只为治下百姓一求。” “别卖关子了。”燕帝注视着他,“你敢入京,没有万全之法,朕不信。朕对你,还有几分印象,能让太子在端王之事上收手不易,能在此后平安活到现在,更不容易。太子是朕亲自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样的性子,朕清楚。” “殿下宽仁,容臣到现在,也未阻臣从北郡晋升到宁州府。”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故意点明北郡,燕帝明白过来:“原来北郡那事是你所为,看来你也不全仗着宋珏。” 沈度纠正:“臣未仗着侍郎大人的手,按吏部条例,臣本该擢知府。” 御前说话毫不避讳,燕帝今日被他这实诚做派连续惊到,乐了半晌,才回味过来:“也是,不然一开始也不会派你去北郡。说。再卖关子,朕可就轰人了。” “宁州身负本府和京畿两头,负担本比别的府台重,半点拖不得。私盐权一放,燃眉之急可解。至于其他府台,可效仿之。” “效仿什么?铁也私卖?” 沈度语气强硬起来:“绝对不行。这事关地方治安,也关系到朝廷动乱,别的都可以松口,独独铁不行。但私人榷酒则可行,各府台都有酒业,官府提供场所、酿具和酒曲,酒户自酿,免税换粮,不再劳户部挤赈灾银。 当然,富商开仓只能解一时之急,三十府台,今年受灾七府,除掉削藩影响到的一府,外加京畿,视受灾及收成情况划定两三府台具体负责援助一府或京畿,迅速征粮北上,此举可让受灾府台支撑到明年收成之日。 至于再往后,修堤筑坝与储备官粮、平抑粮价可以列入地方官吏考课条例,就算再遇极端气候,也不至于再像此次一般严重,寻常年间则更不会出现此等事情。当然,与此同时,条例必得进一步细化,避免成为劳民伤财的官吏政绩考课工程。” 燕帝没忍住一笑:“说来说去还是在怪吏部不作为?太子究竟和你结了什么仇,至于你都出京这么久了,还记恨着呢。” 沈度静了一会:“臣一介小官,哪值得殿下与臣结怨?陛下说笑了。从前条例有缺陷再正常不过,日后逐步完善就是了。” 燕帝似是还想问什么,嘴唇刚翕动了下,沈度先一步作了答:“若要从根源上解决户部亏空的问题,就说来话长了,也不是灾荒年间该关注的事,眼下当以灾情为重。” “沈度,私盐权这东西……当年有人也曾对朕提过。” 沈度抬眼,迎上帝王的目光,又默默垂下眼眸。 “二十多年前,宁州府也曾有过一次大旱……当时的知府,朕想不起来叫什么名了。” “符津。” 燕帝琢磨了一会,对这名字实在没有分毫印象,默默放弃,道:“当时知府上京求过几次赈灾粮,形势紧急,当时的户部侍郎,就对朕提了这法子。没你提的这么细,但确实提过一嘴。” 沈度没没接话。 “朕至今还记得这事,是因为没几个人敢担着掉脑袋的风险,提这种减少户部进项的点子。二十多年了,居然在今天,又见到了一个。” 他忽然道:“当年那个户部侍郎,朕也还记得清楚得很,这人脾气拧得很,经常不给朕面子,在朝堂上都敢指着朕鼻子骂,明明只是个侍郎啊。这人……说起来,和你同宗。” 沈度手心起了汗。 他道:“沈孺鹤。你应该听说过这名吧?旁人不知也就算了,翰林院应当还有他的传闻。本朝唯一一个连中三元者,朕坐上这个位置几十年了,再没有见过第二个。也不知道是因为太子把吏部搅得一团浑水,埋没了些人才,还是因为……实在无人能出其右。”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默默跪伏下去,将眼底的情绪都掩了下去,平静得仿佛从未从这人口中听得这名字。 “朕还记得这人,实在是因为,他是真的满腹才华与治世之才,朕初登宝座的时候,许多事情,还是他帮朕料理的。” 他忽然叹了口气:“他也是宁州人,当年宁州府大旱,他心系故土,对朕提了这么一句。但朕没点头,毕竟当年户部还不像今天这般亏空得如此多。不过也因为朕没点头,这计策,不会出现在任何史书或六部记载中。” “沈度,”燕帝微微眯了眼睛,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神色严肃起来,“说起来,定阳王对你,态度着实不一般。他对两个儿子都不及对他那宝贝女儿那么上心,纵朕下旨贬废,按道理……他也不能看得上你,更不可能舍得让她跟你去边地受苦。”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49节 燕帝目光阴狠下来,吩咐潘成:“升迁知府,吏部不能没有考课,速去吏部把这位宁州知府的旧档取过来,朕要瞧瞧。” 沈度脊背之上爬过一丝阴冷,但燕帝没有听他辩解的意思,他没法出声。 他从前觉得宋宜担心太过,毕竟当日晋王一事,他与刘昶之间的龌龊虽无人得知,但燕帝心里不会没有怀疑,却未深究。但现下亲历一回,才知这位君王对于臣子的多疑,比传闻之中更甚。当日未追查,不是因着他,而是因为不允许有人动太子罢了。 潘成吩咐完候在外殿的小黄门回到内殿,见着殿中这剑拔弩张的氛围,迟疑了下,禀道:“陛下,这个时辰东宫殿下该和内阁议完事了,陛下方才说要宣,现下宣么?” “狗屁议事。他不也就是去坐坐,一储君当得无能透顶!”燕帝余光瞟到沈度,想着户部窝囊,竟要地方知府亲自上京要粮,气不打一处来,“宣,朕不给他点教训,他总不当回事。” 潘成应下,到外殿吩咐人去请刘昶。 燕帝得了闲,这才冷冷看沈度一眼:“探花郎出身,翰林院编修开篇,自请降职到御史台,外放至北郡,迅速升迁到宁州知府。在翰林院,一本《金玉注》投贵妃所好;在察院,参得朝中大员鸡飞狗跳、力保定阳王;北郡得立大功;到宁州府,居然敢亲来宣室殿从户部口中夺食。 朕居然还能记得这么多……沈度,这朝中无哪位官吏,仕途走得比你曲折吧?可也无哪位官吏,比你胆子更大心思更深沉吧?每一件事都做得恰到好处,看似都是运气好,可朕不信这是运气,若非背后随时做好万全准备,做不到这地步吧?” 沈度缄默了会,冷静回道:“在其位,谋其政。臣无论身在何处,从未愧对过一身官服。” “从未愧对?”燕帝冷笑了声,“别的不说,御史急奏可越过司礼监直达宣室殿,当年你可凭着这特权参过朝中不少要员,可晋王之事,你的折子怎么倒乖乖递到了司礼监,好让太子召见了你?” 沈度刚发出第一个音节,燕帝斥了声:“闭嘴。谁心里还没个小九九,别给朕找一堆托辞。” 燕帝目光落在他身上,并不叫他起身,由着他继续保持着那个恭谨而低下的卑微姿势,半晌,他道:“挪边儿上去。” 沈度默默膝行到右侧候着。 殿中空旷,寂无人声。燕帝有一搭没一搭地拿右手食指指骨敲着桌案,一下又一下,竟带出一阵诡异的节奏感,令他后背缓缓浸上一层冷汗。 旧档传回潘成手上的同时,刘昶总算到了,潘成犹疑了下,往沈度那边看了一眼,先回禀道:“陛下,东宫殿下到了。” 燕帝在气头上,立刻让宣了进来。 刘昶进殿,一看燕帝脸色,几乎是想也没想赶紧行了个大礼。 最近几日各府折子上个不停,地方监察官也半点不让人好过,燕帝召他,他不用想都知道是为着什么。他本想先发制人,为自己辩解两句,燕帝却将刚端起的茶杯重重放回案上,这动静迫得他噤了声。 燕帝斥道:“三十府台,七府大旱,赈灾不力,六府。这事若再恶化下去,你信不信能演化成一场□□,运气不好变成起义,又够打上几个月年把了?真打起来,祸乱民生不说,削藩刚了,你让户部去哪儿拨军粮军饷?” 刘昶一哆嗦,唤了声:“父皇。” “六个知府是你塞进去的,别说下头的其他人了。”燕帝似是气急了,“虽然御史台眼下没查到实据,但要深究,你不要告诉朕,不是你做的。吏部捏在你手里不是一天两天了,朕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着你将司礼监和北衙一块收了,你怎么还贪心不足?” 刘昶跪地,欲要辩解,燕帝却突然想起来什么,往边上看了眼:“沈度,你手头有实据么?” 听到这名字,刘昶一怔,随即往右侧看过去,他没想到竟然能在此处再次看到这人,愣了下,才想起来当日沈度用来迫他收手的那些条条框框,当日那些已够他死上一百回的了,况且沈度还留有后手,他额上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沈度回道:“陛下说笑了,臣离开察院已快两年了,无监察之权,哪敢行监察之实?” 刘昶心里松了口气,见燕帝目光还落在沈度身上,赶紧将他注意力拉回来:“父皇,此事也不能……全怪儿臣,儿臣手头实在紧。” “手头紧?”燕帝觑他一眼,都懒得同他置气,语气听起来平静得很,“用钱的地方都由户部在拨,削藩你出钱了吗?赈灾呢?” 刘昶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顺着这话道:“父皇息怒,各地赈灾进展缓慢,主要不还是因为户部拨不下赈灾银粮么?能有赈灾银粮,总不至于到现在这局面。” 敢情还是想将炮火吸引到户部那头去,燕帝冷笑了声,“户部拨不出银子,不也有一半的原因在你身上?朕是真不明白,你好好的储君做着,拿那么多不干净的钱做什么? 定阳王归乡后,你想着朕是不会削藩了,这事要留给你,那各地藩王可就是你上位的一大助力,和他们搞好关系花了不少雪花银吧?或者,私下屯兵屯兵器了?你七弟也大了,若是有朝一日形势不稳,想直接逼宫?” 刘昶一怔,赶紧叩首:“父皇,儿臣真没有。儿臣甘受御史台监察,父皇您让人查过再说,不能随意将这么大的罪名扣在儿臣头上啊。” 他这话本是表忠心,没想到燕帝笑了笑:“好,你自个儿求的,朕没逼你。暂收东宫监国之权,朝中大事由内阁和司礼监共议,大事送宣室殿亲批,御史台彻查吏部考课选官之事。” 刘昶一愣,还要求饶,燕帝却好似被他气着了,好一会才喘过气来:“滚回去,好好想想法子弥补。” 刘昶谢了恩,燕帝忽然叹道:“老三,你要不是朕亲自养大的,敢在吏部如此胡作非为,朕早就直接废了你。和你母后一模一样,半点数不知。滚。” 还有外臣在场,燕帝竟然将这话直楞楞地说出口,刘昶猛然抬头看他一眼,怕被察觉,又缓缓低下头,叩首谢恩告退。 燕帝方才发了这一通怒,殿中气氛又紧张起来。他默默注视着刘昶的身形消失在外,忽然重重地咳嗽起来,潘成一急,迎上来道:“陛下可要传新药?太医刚换过方子。” 沈度手指微微颤了颤。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燕帝目光先落在沈度身上,见他没什么反应,这才盯了潘成一眼。潘成惊觉失言,立即跪下请罪,燕帝看他一眼,好半晌才将咳嗽压了下去。潘成会意,赶紧弥补道:“陛下风热也持续了好几日了,要不让太医再来瞧瞧是否好些了?” 看他还算机灵,燕帝懒得同他计较,冷冷道:“呈上来。” 潘成默默将吏部刚送过来的东西呈了上去,燕帝阅过,忽然冷笑了声:“真是干净啊,朕真是好些年,没见过如此干净的官吏旧档了。” 沈度开口:“回陛下……” 燕帝懒得听他解释:“来人。” 第62章 潘成一惊,外殿传来禁军重靴行进的声音。 “送知府大人出殿。”燕帝语气平静,“知府大人远道而来,当重礼相对。” 沈度绷紧的脊背缓缓松了下来:“谢陛下厚爱。” “交一份赈灾详策给内阁,立刻滚回去把宁州府那点烂摊子收拾完。给你两个月,之后回京到户部入职。” 沈度一愣:“陛下,臣刚升任知府不过一月,这不合吏部规矩。” “你方才不是说吏部条例有缺陷?有识之人,该破格录用就破格录用,该破格升迁,也不能囿于陈规。沈度,当年殿试,别人答八股你敢答时事,这道理如今要朕来教你?” 沈度想到宋宜对于回京的态度,微微迟疑了一瞬,随后顺从地叩首谢恩。 燕帝冷笑了声:“先别急着谢,你今日敢夸下海口,日后户部亏空若是填不上,朕要你以命谢罪。” 沈度看他一眼。 “如今定阳王也没什么可以掣肘朕的东西了,待他回京,虎符也该还给朕了。”燕帝意味深长地说完这话,向候在一侧的禁军示意,“请大人出去。” 沈度出了殿,方才脊背上的寒意缓缓消下去,可被外头的毒辣日头一晒,又觉得浑身燥热起来。冷热相间,骨髓阵痛,竟是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但他到底是赌对了,今上最初毕竟是个明君,这股劲到如今虽已不剩多少,但除了对朝臣的多疑与多疑之下的狠毒,可取之处依然有。 他往东宫方向去,刚报上姓名,小黄门立即请了他进去:“殿下等着大人呢。” 沈度入殿,刘昶先一步道:“孤还真是没想到,父皇到底青睐你哪点?户部?沈度,你若当真去了,可就当真和孤成敌人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默了默:“圣命难违,也不是臣主动请的旨。” “这是非你所愿的意思?” 沈度态度变得不客气起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臣就不客套了。臣今日来,是想请殿下借点赈灾银给臣用用。” “沈度你没糊涂吧?”刘昶被气笑了,“赈灾银该去找户部要,来找孤,你怕是该讲官吏条例重新读一遍了。不过你若找户部要了这笔银子,日后回京,怕是也不会受同僚待见吧。” “是,”沈度同他行了半礼,“所以这笔银子还是来找殿下要的比较好。” 刘昶这下是真的笑得说不出话来,憋了半晌,倒是忘了方才的不豫:“首先,赈灾钱粮户部负责;其次,你方才亲耳听到了,孤如今无权在手,有事找内阁和司礼监去。” 沈度默了一会儿,道:“去了也没用,户部没钱,尚书乌纱帽都快被摘了。不过户部里头的蛀虫不知又有多少是殿下强行塞进去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刘昶气得说不出话。 “殿下,当日在北郡,臣为殿下送了份大礼。” 刘昶心下一凛,眼神狠厉起来,但怀疑沈度知道的程度,没有先出声,以免授人把柄。 沈度故意停了好一会,才道:“几十支火箭,炸掉殿下上千人和一堆和可换银山的弹药,殿下想必早恨不得将臣剁成肉渣喂狗了,可还没办法对臣下手,这才让臣去了灾情最重的宁州。可让臣去宁州,也难消殿下心头之恨不说,殿下也早该想到,这事最后要么是臣赈灾不力被赏一把虎头铡,要么就是臣拼个鱼死网破,也要将这银粮要下来。” 刘昶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一个小官也敢捏着孤七寸好几次,如今还敢明面上爬到孤头上撒野了。回地方的路上,知府大人可务必好生小心。” “殿下不会如此愚昧,今日圣上才问过臣有无殿下把柄,殿下不妨猜猜这是什么意思?”沈度冲他拱了拱手,“臣手里便是没有东西,殿下如今也不敢如此行事。更何况,臣今日敢来,还是有把握能活着回到宁州府的。” 刘昶似是觉得有些好笑,“沈度,孤真是后悔没早几年留意到你这颗钉子,没能一早将事情做得干干净净。不光被人捏着七寸,还折了一个人。” 听他说起宋宜,沈度态度更加强硬:“殿下只管说给不给吧?宁州府灾情最重,再拖下去,饿殍无数不说,臣这项上人头也保不住,臣就只能使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了。” “孤手头也紧。” “殿下。”沈度只唤他一声,多的话一句也不肯多说。 刘昶默了好一会,忽然问:“怎么看出来的?” “夷狄火|药往南方运,一路关卡众多,必要确保能畅行无阻才敢继续做这生意。能有如此大权力的,自然只有殿下。”沈度忽然低笑了声,“其实陛下心里跟明镜似的,今日随口一说,就戳中殿下痛脚了吧?北衙兵力完全无法和七大相抗衡,若是日后形势有变,光靠一个北衙,殿下自然无完全把握。定阳王归乡,殿下以为削藩之事短短几年间不会再重新提起,妄图和藩王联合,为日后做准备。 藩王也不傻,就算日后殿下登位,等形势稳定之后,也必然要重提削藩之事过河拆桥。硫磺稀缺,弹药这东西,哪怕七大营也供应不足,所以常常还是靠死战……若是藩王有了这玩意儿,日后想必容易许多。殿下先给藩王上供的银子,又通过黑市火|药翻上数倍回到殿下手中,吏部又将朝中地方几近一半的官位都卖出去了,殿下如今告诉臣,您手头紧? 如今削藩将毕,殿下之前在藩王身上花的钱都打了水漂,现下自然要寻新的倚靠,开销想必更大,所以若说七府救不过来,臣信。但其余六府不需要银子,臣也不逼殿下,可宁州府没有,所有饥民必死无疑。殿下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赈灾不力,殿下的位置可就真保不住了。” 刘昶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沈度。” “殿下知道,臣做事,一如当日端王之事,必然会有实据,更会留有后手。”沈度态度傲慢得紧,“殿下若不拨这笔银子,或者臣没命回到宁州府,陛下立刻就会通过某些渠道得知,户部派出去的军粮军饷,以及七大营的死伤人数……都因着殿下的黑市火|药而数目倍增。” 刘昶:“要多少?” 沈度报了个数字,刘昶怒不可遏地在他膝上猛踹了一脚,他身形微微动了动,没出声,刘昶忽然问:“沈度,你不如对孤投诚?孤当日能容得下宋珏,如今自然也能容得下你。” 沈度稍行了半礼,默默退开半步:“臣手中有殿下无数把柄了,且都致命,何必?” 刘昶脸色青黑:“你捏着这些东西,又不用,孤倒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 “殿下眼下未对臣不利,自然不到用时。日后用不用,则看殿下的表现了。更何况,打蛇打七寸,要对付上位者,至少得求一击毙命罢?” 刘昶脸色彻底黑成炭:“明日送到,滚。” “殿下不必恼羞成怒,臣能得这些东西,全仗着这些年都是殿下在明臣在暗罢了,否则殿下断不至于如此被动。” 沈度告退,走到门口,刘昶忽然叫住他:“沈度,你日后做事可得仔细点,若要是被孤抓到什么把柄,孤必让你后悔今日说的话。” “谢殿下教诲,臣日后定当谨慎。”他躬身,“这话也同样送给殿下,若殿下败得太快,臣也觉得无趣。”- 沈度将一早备好的赈灾详策交给褚彧明,即刻回宁州招了富商商定细节。待事情基本谈妥,他才回了府衙,转了一圈没见着宋宜身影,唤了问了才知去赈灾处凑热闹了。 他到时,宋宜正隐在人群背后给灾民分米和熟食。 秋老虎悬在天际,明晃晃的,可她却似不觉热,忙前忙后没个消停。 他看了好一会才走近,宋宜见是他回来了,将手头的活交给一旁的人,从人群中退出来。她到沈度面前,冲他笑了笑:“没事吧?” 沈度没同她讲其中的波折,只是静静看了她一会,拿帕子替她将鬓角的汗擦净了。 宋宜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拿手背蹭了蹭:“没注意。”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50节 “交给官差做就行,你来做什么,不累么?” 宋宜摇头,傻呵呵冲他一笑。 他一愣,这笑并不牵强,灵芝的事在前,按理她应该笑不出来。她似是知道他所想,轻声道:“没关系的。她这事,意义不一样。” 沈度低低“嗯”了声。 她笑得并不违心,越过这个话题,答了他方才的问题:“官粮没了,我去找那帮糟老头买了些,正好要叫人运过来,干脆就跟过来看看。说真的,那帮糟老头也太难缠了,我忍不住想叫官差直接揍他们一顿。” 沈度被她逗得一笑:“都谈好了,明日赈灾银到,他们开仓,眼下不必心急了。” 宋宜“嗯”了声。 他从身后拿出一袋莲蓉酥:“昨日买的,脚程慢,也不知还新鲜不。” 宋宜讷讷接过来,仰头去看他,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 他忽然道:“不是让你听话,好生待着,又操这些心。” 宋宜很认真地说:“我想帮帮你。你以前不也说,我要是不听话了,你自然会帮我善后的?何况我今天虽然没听话,但也没闯祸啊。” 沈度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笑。 宋宜先是没反应过来,随后明白过来他定然是想起了当日他这么说的后半句是——既然劳他善后了,他自然得讨点赏。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手一僵,见沈度看着她,赶紧将他手甩开,哆哆嗦嗦往马车上一爬,唤车夫赶紧跑了。 沈度被她丢下,倒也没生气,反倒是看着疾驰而去的车辇,笑出了声- 第二日刘昶的赈灾银一到,富商开仓放粮,各地纷纷仿效行之,随后南方各府征粮北上,竟然当真将这场波及七府的大旱给收服了。中间宋珏来信提过一嘴英国公施压的事,也没细说,想来是被他摆平了,沈度也没怎在意。 吏部的调令在孟冬时分到来,沈度有些迟疑地握着那张纸回了后院,不知该怎么给宋宜说。他寻了一圈没寻到人,见书房掌着灯,推门进去,见她一手调药,视线还落在案上的话本子上,一手伸出去翻了个页。 他看得发笑,将东西随手往案上一放,接过药碗替她调汁:“有这么好看么?” 宋宜抬眼看他,她受不了药的苦味,他便想尽了法子为她调出来一味糖,加进药汁中,恰恰能将苦味盖过去,又不至于影响药效。 她目光无意中落在他身前那张纸上,拿起来看了看,道一声:“恭喜啊,翰林院编修到户部侍郎,七品小官到三品大员,五年多了,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恭喜侍郎大人入阁。” 沈度把药碗递给她,她闭着眼一口喝尽了,冲他笑笑,见他还是有些发闷,赶紧起了身:“等我会啊。” 她绕到最里边的书架上,寻到一个匣子,将她当日收作聘礼的那枚玉扳指取出,小心翼翼地捧回来,轻轻套回他拇指上:“大人这是终于可以回京了,高兴坏了?” 沈度低头看了那玉扳指一眼,又抬眼瞧她,她正掰着手指头数数:“回京之后,先去看看爹,爹月初回京了。然后要去看看大嫂,嫂嫂上月底又添了个小侄女,不过听说小侄女身子不太好,得好好想想备些什么礼。还要让宋珩再去给我买趟莲蓉酥,上次那味道,我想了好些时候,你上次买回来的……嗯,不新鲜了。” 沈度目光变了变。 宋宜意识到危机,赶紧将那张破纸一扔:“不是,我又说错话了。” 沈度两步追上她:“晚了。” 第63章 隆冬时分,梅园里幽香阵阵,贵妃一人安安静静地立了半晌,随后屏退了左右人,往梅园深处走去。她走进去,孟添益正在里头候着:“娘娘来了,老奴已恭候多时了。” “督公有何事找本宫?”贵妃斜觑他一眼,语气冷淡。 “娘娘说话爽快,老奴也不卖关子了。太子自赈灾之时被收监国之权,至今陛下仍没有松口的意思,朝中政事由老奴和内阁共理,但老奴终究是个没根的东西,必然要找个倚靠。” “倚靠?”贵妃叹了口气,“去岁朝宴之后,陛下就不常召本宫了,本宫还无处去寻倚靠呢。” 孟添益默了默:“这不是娘娘的本意么?表面上失了圣心,实则陛下对娘娘倒没了戒心。” 贵妃叹了口气:“没了戒心,也没了扶一把的心,本宫倒怀疑当初做错了。” 孟添益宽慰道:“如今陛下对太子动着怒,七殿下胜算大太多了,娘娘不必忧心。更何况,为表诚意,老奴向娘娘透露一个消息。陛下如今不常召娘娘,不仅是因为当日之事,更是因为,陛下的身子……不大行了。” 贵妃一愣,回想起早几个月前她被召入宣室殿的情形来,心下已经是信了这消息。 “老奴送折子到宣室殿时亲眼所见,潘成瞒得紧,太医院那边口风也紧。”孟添益笑笑,“娘娘是个明白人,如今陛下对太子甚是不满,将宣室殿里原本纵着太子安插的人手全剔干净了,也没有再赐大权的心思。若是此刻添上一把火,必有奇效。” 贵妃冷笑了声:“督公卖主的本事倒是不小,再怎么说,司礼监掌印十一年,督公爬上这个位置七年,向太子投诚也六年了。如今说弃就弃,倒是干脆利落。” “说句不中听的,有奶就是娘。”孟添益笑笑,尖细的声音刮得人耳膜疼,“太子闲着四月有余,吏部如今被御史台盯着肃清风纪,半点闲钱拿不出来。而户部,自从把太子插进去的蛀虫清掉,剩下的多是娘娘和侯爷的人,更不用说新侍郎来后,明面上减轻了赋税,可实际上户部的亏空却渐渐填满了,日后必当富余。老奴又无子女,别的都看不上,独独想赚些银子。日后新皇登位,也好回乡颐养天年。” “督公觉得本宫会信么?”贵妃目光落在一侧的腊梅上,花蕊泛着一丝鲜艳的鹅黄,她垂眼看了眼身上的素净衣衫,两相对比,心里闪过一丝厌恶。 “敢来投靠娘娘,自然要带点诚意的。方才那点不够的话,老奴再送娘娘一个消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贵妃没出声,似在辨他话中真假,他接道:“去岁朝宴,二公子的事,娘娘就算心里其实不想讨个公道,但想必还是想知道到底是谁所为的吧。” 贵妃看向他,眼神里淬了寒凉,冰渣子瘆得慌。 “太子所为。”孟添益看了眼远处的含元殿,轻轻叹了声,“当时出来顶罪的那位宫女,想必娘娘还有印象,毕竟陛下直接让人杖毙在娘娘宫门前了。” 贵妃神色果然变了几变。 他接道:“这宫女还有个妹妹,当时作为顶罪的条件被放出宫了,老奴方才着人将她送进娘娘宫里了。娘娘审问过后,吩咐老奴一声,老奴自然会为娘娘处理干净。” “督公就没参与么?”贵妃嘴角勾起一抹笑。 孟添益好一会没出声,她却不再想知道答案了,笑道:“这份大礼,本宫收下了。七殿下就是年纪还小,否则本宫也不会如此孤立无援,更不会沦落到需要督公相助的地步。” 孟添益赔笑称是。 贵妃又望了这满园梅树一眼,忽地想起来一事,带了求证的意思:“当日围猎之时,宋宜那丫头的事……是你做的吧?司礼监和东宫的关系,看来果然不仅仅是归附那么简单啊。” 孟添益没追究她是怎么知道的,老实答道:“娘娘聪慧,确实是老奴所为。当日事情若成,定阳王那会手里还握着虎符,怕是早就不将太子掀下台不罢休了。只可惜太子是个拿不上台面的,关键时刻半途而废,不然这一天,早就该到了。” 贵妃冷笑了声:“督公好手段。” “谢娘娘夸奖。娘娘其实也不必为二公子的事情难过,若是那夜没出事,定阳王大功还朝,又哪能饶得了他和侯府呢?定阳王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若非这罪不至死的人莫名其妙丢了性命,靖安侯府当日怕还有一番波折呢,说起来倒是桩好事了。”孟添益笑了笑,“娘娘实在不必为了母家人伤心,七殿下才是娘娘最终的倚靠。陛下当年也在微时,当日的太后能想到后来的无上荣耀么?” 贵妃点了点头,并不避讳。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孟添益这人背后的心思是什么,她不在乎,她现在手下缺人,只要能为她所用,日后卸磨杀驴也不迟。 “娘娘只需将户部好好捏在手中,别忘了老奴要的东西就行。剩下的事,老奴自会替娘娘料理干净。”孟添益冷笑一声,“老奴还会尽快为娘娘送上一份大礼。” 贵妃笑笑:“那本宫可就拭目以待了。” 孟添益恭谨行了个大礼,她又道:“说起来,户部新来的那个侍郎倒是个好事之徒,搅得整个户部鸡犬不宁。督公既然有诚意,不妨帮本宫料理了。” 孟添益失笑:“娘娘说沈度?他如今可是定阳王府的姑爷,不太好收拾。” “督公诚意不够。”贵妃拂袖,往出口方向走去。 孟添益在身后道:“娘娘会错意了。” “怎么?”贵妃顿住脚。 “这位侍郎大人,当日曾参过太子一本,后来又抢了太子的女人,胆魄不小。”孟添益冷笑了声,“太子向来小心眼,定不会饶过这人。敌人的敌人,可为朋友。” “宋珏可在为太子做事。” “世人都趋利避害,这位侍郎大人更是有眼力见的,不然凭什么出京不到两年,回来就能做到侍郎之位。” “那就交给督公了,既然陛下身子不大行了,诸事尽快。”贵妃伸手折了枝腊梅,“若事情能成,督公想要的,本宫加倍奉上。” “谢娘娘厚爱。” 孟添益默默注视着贵妃出了梅园大门,素色衣衫在雪地里一闪而过,不见踪影。他回过神来,伸长脖子远远望了眼这森森宫墙,露出了个诡异的笑容。 孟添益随即出了宫,派人在朱雀大道上拦下了沈度,引了他进酒楼。 等沈度入二楼厢房,孟添益先一步开了口:“大人竟然肯来,我倒是没想到。” “督公相邀,岂敢不来?”沈度同他客气了一句。 “从前定阳王那位千娇万宠的独女同大人成了亲,可在京里被笑话了不少时日。没想到,不到两年,大人这一回来,局势竟然已经大变。 哪怕父亲是定阳王,可毕竟被贬成了庶人,还得了御赐的‘行为乖张,有违礼法’八字,换到寻常人家,只得削了发做姑子去了,哪能料到如今竟然也是阁臣之妇了,当是一桩美谈。” 沈度最不爱听的大概就是有人非议宋宜,可今日他没动怒,只是冷冷看向孟添益:“督公贵人事多,远道而来,有话不妨直说。” 孟添益堆着笑,哪壶不开提哪壶:“只是终究不得再入皇城一步,大人每日早朝,想必卯时就得起身从外城入宫吧,如今大人倒有要成京中笑柄的意思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不说话,静静把玩着手中的茶杯,连半点眼神都没赏给他。 孟添益挖苦了人半晌,结果正主压根不理他,只好尴尬地收了笑:“大人同夫人胆敢顶着天子之怒成亲,想必伉俪情深,大人定不忍尊夫人如此一辈子吧?” “内人如今自在得很,不必督公挂怀。”沈度将那杯子转了两圈,手上带了点力道,指腹隐隐发白。 孟添益收了玩笑心思:“敢问大人当日在北郡可曾炸掉了一个黑市?卖的是什么东西,大人心里清楚。” 沈度点头。 孟添益道:“大人针对太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明人不说暗话,不如结个盟如何?” 沈度冷笑了声:“同督公还是同贵妃娘娘?” “大人果然心思通透,当得起智勇双全四字。”孟添益亲自替他斟了杯茶,“说是贵妃也可,说是我也行,重要么?” 沈度摇头:“不重要。督公要我做什么?” “当日在北郡,大人虽然将整个黑市一锅端了,但依大人的行事风格,我不信大人没扣下人证物证。”孟添益笑了声,“太子在京中有屯火|药,至于为何需要这么多钱,因为北衙兵力不够,定阳王又软硬不吃,七大营他实在拉不过来,所以在养私兵。 这些大人想必心里都有数,我跟了太子这些年,好些事是我替他料理的,我也一清二楚。证据我出一半,大人出一半,折子大人上。” 沈度嗤笑了声:“督公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日后还可继续逍遥,我却被推出去做了冤大头,我还不至于这么蠢。” “大人这话说得过假,大人对太子的敌意,别人不知道,可当年大人上过参多少太子同党的折子,我掌着印,比别人清楚。虽然大人做得不大明显,但终有一日,陛下会知那些人都是太子同党。等真到那一日了,大人的日子未必比太子好过,不如先下手为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督公图什么呢?太子依仗着司礼监,督公好好跟着太子不是正好么?” “人心里都总有点执念,沈大人不也是么?”孟添益注视着他,似要看进他心里似的。 这目光令他没来由地觉得一阵恶心,他起身:“此事若是一击不成,日后就难办了,督公别急功近利。” 孟添益干笑了声:“这可不是急功近利,大人此刻回京,正是赶上了好时候。都到现下这地步了,无论做什么事都是一场豪赌,赌的就是人心罢了。大人不是好赌之徒,可这场局,大人不得不下赌注。” 沈度顿住脚步,沉默了好一会,道:“督公说得对,赌的是人心,不如……先来赌一赌东宫和圣上的心。我先下注,东中二宫,必然最先沉不住气。” 孟添益目光落在他那枚玉扳指上:“欢迎大人入局。” 第64章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51节 “殿下,宣室殿来人回禀。” 刘昶本在殿内看户部烂账,准备给贵妃致命一击,倒没想到宣室殿里的内监先传回了消息,赶紧命人宣了。 内监进来,行了个大礼,别的话也顾不上多说,只赶紧回道:“殿下,陛下今儿咳了血呢。” 刘昶一愣,从第一次宣室殿传来消息说燕帝不大好了,至今也有快半年了,确实到什么程度都有可能,他立即起身:“孤去瞧瞧。” 内监摇头示意难办:“陛下召了贵妃和七皇子陪着呢,谁也不让见。” 刘昶顿住脚,问:“太医也在?” 内监点头:“是。咳血之后,陛下屏退了其他人,殿内就剩太医、潘公公和贵妃母子。” 刘昶身侧的手握成拳头,捏得指腹都有些发白,好一会才挥挥手让他去了,又重新让其他人去探了探,回来之后仍旧是这个结果。 他犹疑了下,往皇后宫里去。皇后仍旧在侍弄她那几株瑶草,他气不打一处来,嘲讽道:“母后还真是好心情,这大冬日里,别的花花草草都蔫完了,您倒还惦记着这几株杂草。” “跟你说多少遍了,这不是杂草。”皇后将剪子一扔,“说吧,又受什么气了,又跑我这儿撒野?” 刘昶赶紧挥手让人都下去了,才压低声音道:“父皇不大好了。” 皇后一愣,她多年未侍寝,宣室殿里潘成又盯得紧,也不好插太多眼线,她这边一般没有消息,她犹疑了下,问:“当真?” “千真万确,儿臣派人打探了几道。”刘昶迟疑了下,“但是父皇召了老七母子陪着,现下宣室殿里就剩太医和他们母子了。母后,你说父皇这什么意思?” 皇后把剪子重新拿起,踯躅了下,默默扎进土里,她精心侍弄了多年的瑶草就这么齐根而断:“都要死的人了,还召见他们母子,你说什么意思?监国大权这么久了也没见还你,当初早劝你早点收手,否则一旦户部亏空,最先倒霉的不是拿捏着户部的贵妃,反而是你。你死活不听,活该。” 刘昶理亏,没敢反驳,缄默了好一阵子才道,“现下说这些也无益了,母后也不是不知道,父皇这些年说是什么都交给儿臣了,实际上眼线也没少放。更何况,父皇到底为什么让儿臣当上这个太子,母后不知么?” 皇后怔住,将那把剪子拔起又插下,复又拔起,反复几次,没出声。 “母后,走险棋么?” 皇后在殿中踱了会步,道:“走。” 刘昶默默领了命,皇后叹了声:“你放心去,但必须保证一击必胜。北衙你得握好了,神武门大开,杀贵妃母子。你父皇若没咽气,母后帮你送他一程。” “是。” 刘昶随即回东宫,召刚和沈度阔别不久的孟添益详议计划。 而沈度送别孟添益之后,随即回了府上。他俩归京之后,并未新置府邸,仍旧在去岁里成亲时所买下的宅子里。 梧桐树叶萧索飘零,他踏进后院,见宋宜正在书房里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随口揶揄:“怎么了?嫁妆花完了,算我这点可怜的俸禄够不够买新簪子的?” 宋宜默默白他一眼,手上动作没停。 沈度凑过去,见她正在翻他昨日里带回来的户部旧账,愣了下,道:“操这些心干嘛?我昨儿给你带了两本新话本子,瞧那个去。” 宋宜嫌弃地将手炉塞给他:“冻成什么样了,好好捂捂,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朱雀大道上扫雪的。” 沈度:“……今年还没下雪呢。” 他默默往圈椅里一坐,将手炉放在一旁,伸手在炭盆边上烤了烤,嘴里也没忘记闲话:“你还会这个?你娘应该不会让你学这个才对。” “嗯,她确实不让我学。”她得意一笑,“不过以前家里没人管家,大嫂刚进门的时候,刚接手管不过来,我瞧着她辛苦,就学了一阵。我聪明,学得快,还帮上了点忙。” “行行行,就你聪明。”见她提笔画了几个画符,沈度拣过来看了看,“还行。” 宋宜挑眉:“还行?” 沈度抿唇:“挺好的。这烂账,你要这么算下去,算个十年八年大概也就算出来了。” 他原本以为她要生气还嘴,没想到她脸瞬间皱成一团,委屈巴巴地道:“诶,不是啊,那你倒是教教我怎么看。或者要不我帮你请几十个账房先生回来?不然你每晚得看到什么时候。” 沈度失笑,起身到她后边,握住她右手轻轻拨了两下,又在账上指点了几行:“要看这个。” 宋宜若有所思地“哦”了声,自己又噼里啪啦地瞎拨了几阵,明白过来:“我看这都算到前年的了啊,靖安侯到户部也就五年的时间,剩下两年的交给我搞定,你去忙别的事。” “好。”他犹豫了下,道:“我得再进宫一趟,你好好待着,别出门。” 宋宜一愣:“有大事?” “算是。” “刘昶的事?”她心思依旧聪慧,哪怕一句不点破,也依然能猜透他在想什么。 沈度点头:“这次大概会不留余地了,你介意么?” 宋宜将手上的活一放,起身在他颊边轻轻点了下:“当日说好的,你做什么我都不拦你。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啊,你哪怕把他千刀万剐呢,只要不叫我亲眼看见就行,我还是有点怕血的。” 见她还有开玩笑的心思,他将她带出椅子,搂进怀里。 她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刘昶这个人,你说他蠢吧,其实也不算,做事还算有余地有分寸,不然也不至于陛下明知他在捣鬼,他还能蹦跶这么多年。但你说他聪明吧,他更不算,能支撑到现在,也就是陛下还顾念一点点亲自教导的旧情的原因。” “怎么?”她忽然说这么多和刘昶有关的话,让他有些心思不宁。 她笑了笑,伸手在他唇瓣上点了点:“这事完全就是在赌刘昶和陛下的心对不对?你都准备这么多年了,两人的脾气都差不多摸透了,你不会输的。早去早回,我看看这堆烂账打发时间,安生等你回来。” 沈度低头看了她好一会,揉了揉她脑袋:“好。” 宋宜送他到门口,一路见院里多添了许多侍卫,才明白他所说的这次不留余地是什么意思。他当日从帝京回宁州府的时候,就曾告诉过她,陛下身子不大行了。到眼下,这事看来是拖不得了,毕竟遗诏一出,无力回天。 她将他送走后,回书房又鼓捣了好一阵,直到暮色四合,才随意传了点膳食到书房,还未开用,门房忽然来通禀说宋珏找她。 她迟疑了好一会,才出去迎他:“大哥怎么来了?” “你嫂嫂这几日怏怏不乐,想找人陪陪,这夜里,府里也没有别的女眷可以陪她,哥想了想,只有来找你了。” 他俩新添的这个孩子确实身子不大好,病痛不断,她回京之后,宋珩来找过她两次,每次提到这个小侄女都愁眉苦脸的,更别说做母亲的了。他这话想来是真,可宋宜还是迟疑:“回府?这是抗旨呢哥。” 宋珏声音听起来比平常更低沉些:“宫里如今乱着呢,没人管这个。” 宋宜仍在犹豫,宋珏看了她一眼,知她为难,也不勉强她:“无事。你不方便,也就罢了,哥先回去了。” 他转身就走,身形在夜色下单薄而萧瑟,宋宜一急,唤了声“哥”:“你等等,我给他留个信。” 宋珏脊背僵硬了下:“他进宫了?” “我不知道。”宋宜并不肯多说,同门房交代了几句,上了马车。 夜里华灯初上,寒津津的风渗进来,令她微微受了寒,她枯坐了好些时候,开口时牙齿已经有些打战,磕磕碰碰地问:“哥,是要下雪了么?” “还没下,不过看样子,也快了。”宋珏仰头看了下天,“不过应该不会有前年那场雪大了。” 前年那场雪,时隔两年,他忽然提起,宋宜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往窗外望去,迟疑了一会,有些不确定地问:“哥,这不是回内城的路吧?” 宋珏低低应了声:“走近道呢,你睡会,到了我叫你。” 宋宜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起身就要往下车,刚掀开帘子,就被车夫直接挡了回来,宋珏透过窗户看她一眼:“别乱来,哥不想让你难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马车疾驰,马蹄的声音敲在青石板上,一下一下的,宋宜的心跟着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哥,你真帮刘昶对付他?”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也知道他和太子是敌人呢,他什么不好,明知我和刘昶一条线了,还要对付刘昶,安的什么心?” 宋宜难以置信:“哥,你从前说,你总不能对我,用对付别人的那些法子。” 宋珏笑了下:“今时不同往日。你嫂嫂不知情,你别怨她。”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宋宜不肯下车,宋珏冲她伸出一只手:“别让哥难做,也别让自己难堪,体面总是要的。” 宋宜一咬牙,搭着他手下了马车,见身前身后都围满了人,只得乖乖随他进了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方才随意瞥了眼,外头看起来不过是一间破败的小院落,没想到进门之后别有洞天,府院很深,每一进都布满了侍卫。 宋珏直接把她带进了最里进的院落,让她进了暖阁。 宋宜默默环视了周遭一眼,目光刚落在窗口上,宋珏神色一凛,冲人递了个眼色,立即上前两人将她双手反剪缚在椅子上。 宋珏静静看她一眼,随后上前一步,将她发间簪子取下,宋宜猛地抬脚踹在他膝上:“哥,你不能做这种事。” 宋珏吃痛,踉跄了下,随后又立稳了,但没反驳,只是斥道:“没规矩,腿也绑了。” 宋宜心沉下去:“哥,你是想拿我威胁他让他不要动作,还是想取他性命?” “那得看殿下什么意思了。”宋珏目光落在缚住她脚的绳索上,“别怕,今夜过后,哥来接你。” 宋宜冷笑了声:“接我去给他收尸么?” 宋珏默认。 她问:“爹知道你这么蠢么?” 宋珏倏地动了怒:“你还好意思提爹?要不是因为你,爹现在手里还握着七大营,还有张削藩的底牌,我们至于这么被动么?如今虎符交还,爹拿什么去和北衙抗衡,你倒有脸提爹了?闯祸精。” 宋宜被噎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宋珏吩咐下面人:“去,仔细检查一遍,将锐器全收了。再烧点炭过来,炭火一夜不能断。” 他走到门口,宋宜叫住他:“哥,如果他不受威胁呢?哥当真要杀了我么?” “要不是他手里有殿下的把柄,若是直接杀了他,这东西会被泄露出去,危及殿下大业,哥早就直接动手了,也不必用这法子对付你。”宋珏顿了好一会儿,接道,“殿下如今对你,已经没有情分可言了。若他当真如此绝情,那一家人还是要整整齐齐的好。毕竟,你当日都肯为他去死不是么?” 宋宜彻底怔住。 炭盆端进来,门阖上,从外边落了锁。 暖阁狭小,灯火晦暗,被渗进来的寒风吹得忽明忽灭,室内更显幽暗。她就这么枯坐着,久到觉得连自己,都成了这昏暗室内的一粒灰尘,扑腾了半天,却寻不到开口和出路。 宋珏走后不久,房门忽然被打开,她往外看了一眼,见来人居然是宋珩,眼里浮起一丝亮光。 可宋珩却好似没看到她的处境似的,反手将门阖上,搬了个椅子往她跟前一坐,打开刚带回来的莲蓉酥的盒子,轻轻捻了一块递给她。 宋宜别开嘴:“你知道?” 宋珩低头,不敢对上她的眼睛:“大哥叫我来陪陪你。” 宋宜不再出声,他有些执着地递了块莲蓉酥过来:“尝点嘛,别耷拉着个脸,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我总觉得,其实你从遇上沈度开始,就没过上过一天舒心日子,你看,刑部大牢、北衙昭狱、北郡,这些什么乱七八糟从前想都没想过的地方你都去过了,甚至还有贬废。要没他,安安静静当个太子良娣不好么?日后刘昶高升,岂不是还有做国母的机会?” 宋宜默默看他一眼,语气冷下去:“你不肯认他也就罢了,别侮辱我。” 宋珩拿手托腮:“可我说的是实话啊。” 宋宜视线往下,看了眼脚上的绳子,自嘲道:“宋珩,当日在北衙昭狱,周谨尚没给我戴过脚镣呢。” 宋珩往外看了一眼,门口守卫众多,又转回来,低声道:“姐你省省吧,刘昶今夜怕是要逼宫。” 宋宜一怔。 他接道:“大哥说,宣室殿那头的消息,陛下不大好了,召了贵妃母子侍疾,不让别人近身,刘昶哪能坐得住?” “若他赢了,沈度定逃不过一死。若他败了,大哥和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必然下狱,大哥会不会死不好说,但这里全是他的人,定会将咱俩一块处理得干干净净。” 宋珩耸耸肩:“所以我俩还是给刘昶烧柱高香吧,指望他靠谱点,别太倒霉。”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52节 屋外似是突然起了风,刮得门呼呼作响,宋宜目光落在那点火星上,忽然生出一种将它一口吹熄,让黑暗笼罩周身的冲动来。 第65章 沈度同宋宜别过,立即去拜会了宋嘉平。 宋嘉平归京之后,虎符一交,乐得自在,没事就在府上喝喝茶看看闲书,闲来无事出京郊山上看看雪。日暮时分,他本传了膳,还没来得及用,见着沈度过来,问:“添副碗筷?” 沈度客套了句说不必,他也就作罢,随口问起:“都说陛下身子不大好了,你这是忍不住了?” 沈度默认。 “刘昶未必有胜算,不必你亲自动手。”宋嘉平沉默了好一会,道,“贵妃母子不是在侍疾么?” 沈度犹疑了好一会,还是道:“岳丈,我想问问当年的事。” 宋嘉平盯了他好一会,缓缓喝了口茶:“你这么快就回来,我就知道你没死心,她呢?什么态度?” 沈度回想了下宋宜方才的态度,老实道:“不阻拦。” “既然她不拦你,我也没什么再瞒着你的理由。”他默默起身,到书架上取出一沓泛黄的纸,“知道陛下如今为何不设起居郎么?当年那事记录得太详细,扯到龙须了,当年的起居郎直接被腰斩在神武门外了。” 沈度接过那十几页纸,缓缓阅过,一脸不可置信:“简直荒唐。” “是啊。”宋嘉平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不光刘昶母子,还有贵妃呢,一群丧心病狂的人。” 沈度迟疑了下,忽然问:“当年这事,孟添益有份么?” 宋嘉平一愣,从龙之功怎么封赏都不为过,所以他当年年纪轻轻封王挂帅。可褚彧明和孟添益这些人,却是凭着资历一步步爬到高位上来的,当年事发的时候,这些人身份地位尚低,应该不至于牵扯到其中来。 “司礼监从前就是内阁奏事后,根据圣意草拟旨意的所在,并不掌印。”他算了一下,“那一年,孟添益应该在司礼监也无权无势,断没有和这事牵扯上的可能。” 沈度默默点了点头,心底的疑云却还是驱之不散。 “要入宫面圣?”宋嘉平看了一眼他身上的官服,视线越过他落在庭中枯树上,“如今我手里没有虎符,所以……除非紧要关头,不要找我帮忙,更不要找周谨。” “是。”沈度应下。 他心神不宁地到了宫外,在神武门下遇到一个小孩,稀里糊涂往他身上撞,又一溜烟地跑了。等他跑开,他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信封,打开来,很简单,他当日为宋宜买的簪子。 他心下一凛,信中只得一张纸条:一命抵一命。 他将那纸条在手中握紧,捏成团,又缓缓摊开,反复看了三四遍,在原地徘徊了一会,将信纸撕碎了,入了宫。 角落里,那小孩盯着他的背影,一溜烟地跑回去报信了- 沈度到宣室殿时,贵妃母子并不在,潘成直接传了他进去,他仔细辨了下燕帝的形容,也不觉像是不大好的征兆,忽然有些不确定传言的可靠性,于是燕帝问他来意时,他迟疑了一刹那。 燕帝神色不耐,似是想轰人,他恭敬地行了个礼,直入主题:“陛下,臣当日在北郡时,曾端掉过一个武器黑市。” 燕帝点头:“朕听过奏闻。旧事重提,想说什么?” 沈度默默奉上两个信封:“臣当日在黑市采集到部分火|药残渣,夷狄产出的火|药和我朝不同,工艺不够纯熟,火|药保留着硫磺原色,威力也不足,很好辨认。” 潘成默默将两个信封一块摊开来,两边质地看起来一模一样,燕帝不解地看向他,他解释道:“臣今日回府时,偶然听见街坊上一声爆竹声,怕伤着人,赶过去看了看,但人没见到,却找到了这些火|药的残渣。左侧这封是当日北郡所得,右侧这封则是今日京中所获。” 这意思很明显了,更何况先帝时京郊火|药厂爆炸曾死伤上万人,涉及黑火|药的事都不可小觑,燕帝神色严肃起来:“有爆炸,怎不见京兆尹来报?” “声音不大,只是臣恰巧居于外城,故能听到。应当不是大规模爆炸,而是运送中的意外。” 燕帝心下有了决断,问:“你怀疑有人私藏?” “私藏火|药是大罪,何况是从夷狄处所得。”沈度态度谨慎,“臣不敢妄言,只敢速来向陛下禀报。” 燕帝命禁军去了他所报上的位置,等人都走远了,燕帝忽然笑了:“沈度,你这心思当真深沉。若是京兆尹来奏事,你猜他会怎么说?” 沈度略微思索了一会,回忆了一下那个胖乎乎的京兆尹,道:“有人私铸火|药,欲行不轨,为防患于未然,还请陛下速速出兵收缴火|药,惩治贼人。” 燕帝嗤笑了声:“你回京不过一两月,倒把朝中官吏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 “户部之事,偶有交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先回去,若此事不实,有你好果子吃。” 沈度退下,燕帝默默看了眼他的背影,心里的怀疑越甚,冲潘成道:“派人盯着。” 沈度走后约一个时辰,外头传皇后求见,燕帝一愣,他上次见皇后,还是年初的朝宴,他犹疑了下,召了人进来。 皇后今日装扮雍容华贵,凤冠高挑,金步摇熠熠生辉,周遭的香粉气与这身金碧辉煌的妆容相得益彰,可燕帝一闻就皱了皱眉。 皇后进殿,见贵妃母子并不在殿中,愣了一会,可刘昶已经出宫预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又堆着笑走近了:“陛下气色很好,比从前更年轻几分。” 燕帝目光随她的动作而慢慢模糊起来,只觉有些花了眼,耐性也被磨灭得几乎消失殆尽:“皇后来此有事?” 皇后并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在殿内逡巡了一圈,目光落在沈度方才奉上的火|药残渣上,视线凝住,有些迟疑地问道:“陛下怎在殿内放置火|药,也不怕伤及了自己?” 她默默将那残渣拿起来看了会,又缓缓装入信封中,将信封封了口,规规矩矩放回案上。 她这一长串动作惹得燕帝看花了眼,开始赶人:“来做什么?无事的话,就先回宫吧。” 皇后言笑晏晏,依稀可辨当年丽影:“听私下里宫人有传,说陛下最近身子抱恙,臣妾心里挂念着陛下,特地来看看。既然陛下无恙,臣妾就不在这儿碍陛下的眼了。” 皇后告退不过半晌,小黄门通传说太医到了,平素都是院判每日稍晚些再过来,今儿人和时间都对不上,潘成盘问:“怎不是院判过来?” 太医恭谨答:“院判今日摔了一跤,下不了床,命微臣来替陛下暂且瞧瞧。微臣此前没来过宣室殿,想着早些过来候着。” 燕帝咳嗽了下,招手道:“来都来了,进来瞧瞧吧。” 太医进了内殿,顾不得礼数,在殿内绕了一圈,立即将窗户全打开了,地龙聚下的暖意全无,潘成喝止道:“干什么?” 太医还没出声,燕帝已经将殿内其他人全都赶了出去,才问:“有问题?” 年轻太医初生牛犊不怕虎,实诚道:“殿内确有毒药,能致死,可这药毒发时间慢,应该还要隔上一两个时辰才能完全生效。这发觉得早,尽早通风,而且陛下殿中似乎养了乌蕨草,倒将毒性中和了下,陛下龙体不会有恙,只需要好生调养即可。” 燕帝立即怀疑到方才皇后身上的那阵馥郁香气来,心下一凛,吩咐潘成:“去。找到皇后,直接赐死。” 潘成一愣,虽然他也有怀疑,但这般随随便便无凭无据处死国母,可见燕帝对这位皇后确实是早就没有半分情意了。他迟疑了一瞬没去传旨,太医把过脉,又摇头:“可是……” 他可是了半天没可是出个所以然出来,燕帝盯他一眼,他赶紧道:“陛下平素服的药,微臣诚惶诚恐,还请陛下让微臣验看验看。” 燕帝当场怔住,竟然敢有人对他用这种法子。 太医见他不答,赶紧磕头:“微臣多嘴,陛下恕罪,微臣立刻回去为陛下开个方子送药过来。” 太医提着药箱就要走,潘成叫住他:“大人请慢,陛下既然身子抱恙,还请太医就在宣室殿住下,随时照看着。取药派人去就是了,至于之前的药,老奴立刻去取。” 太医身子一抖,定在原地,等着潘成拿了药渣过来,仔细鉴别了下:“陛下,确有慢性毒,不致死,但长期服用,能让人神志不清。” 燕帝闭了眼,沉思了一会,目光落在方才皇后亲手封上的信封上,恰好方才派出去查探的禁军回来回禀:“陛下,确发现了曾大量存储过黑火|药的痕迹,但现场已被搬空。” 燕帝眼神狠厉起来,吩咐潘成:“去传令,御前禁军今夜严守宣室殿,若无圣令,不得进也不得出。将今夜宫内巡防的北衙禁军全部赶出宫,守宫门的禁军换掉,原本当值者全数杀无赦。拿虎符调七大营进来宫,发现异动,无论是谁,就地格杀。” 到底还是当年杀伐决断的帝王,他吩咐起这些事来,仍旧是有条不紊。 潘成传完令,见燕帝笑了笑:“能将黑火|药从夷狄畅通无阻地运到京郊,完全不被人察觉的,除了太子还有谁?偏偏是今日,黑火|药被搬空备用,而皇后又莫名其妙来走了这一遭。 毒发还需一两个时辰,太子私兵不可能在城中,必然只能驻扎在京郊,到宫门也该近子时了。这时若是宫中大丧钟一响,必然大乱,太子趁乱率兵入宫。潘成,你说这对母子,怎么就这么狠的心?” 潘成不敢答。 “沈度这人还真是朕的福星,他今夜若不提前走这一遭,恐怕等贼人入宫了,朕还蒙在鼓里。”燕帝先是笑了笑,随后又吩咐道,“去,把院判提过来审,不必去别的地儿了,就扔在后边厢房里审。皇后今儿亲来走这一遭,平素药里的东西就不会是她下的,给朕好好查,朕说怎么得一个风热就把身子拖垮成这样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潘成跪下请罪,燕帝冲他摆手:“朕的药你都试喝过,朕不怀疑是你,去盯着外头的事。” 这令刚传下去,刚歇下的周谨又立即率军重新上了神武门,将原本当值者全数当场格杀。 将近子时,太子率私兵与北衙兵力到神武门下,七大营驻军早已埋伏在宫门之外,周谨死守宫门,太子军中北衙之人得孟添益一早之命临时倒戈,只剩私兵死死顽抗。 周谨刚搭好箭,余光瞥见沈度往他这儿凑,混乱之中有人以为他是太子一党,刀往他身侧砍,赶紧一箭阻了那人的刀。 刘昶已是穷弩之末,周谨再搭一箭对准他右腿。沈度上楼,默默看了还在顽抗的刘昶一眼,手搭上周谨的弓,缓缓上移对准刘昶心口,周谨没料到他这动作,手一抖,一支羽箭破空而出,正中刘昶后心。 周谨呆住,好在混乱之中无人注意到这儿,赶紧拎着沈度下了楼,将他趁乱放了出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主帅牺牲,太子私兵群龙无首,两下被打得落花流水,七大营赶紧将剩下的残兵败将一块收拾了。 消息传到宣室殿,燕帝气得要亲自来看看这逆子的惨状,不料刚出殿,就有人来回禀说在含元殿寻得皇后,立即先摆驾去了含元殿。 皇后默默看了一眼御撵以及身侧的禁军,居然笑出声来:“陛下果然还是放不下含元殿啊,逼宫贼子都不先去瞧瞧,反而要先来赐臣妾一死,是怕臣妾对含元殿不利么?臣妾不会的,臣妾恨不得陛下夜夜梦见含元殿冤魂。” “朕自问待你们母子不薄,可你呢?简直蛇蝎妇人,居然妄图取朕性命。” “端庄大气,温婉贤淑,”她侧头望了一眼金殿含元,“臣妾这辈子都做不到这种程度,所以注定陛下一辈子都不会将臣妾放入眼中。” 她低了头,轻声叹了口气:“唯一一个儿子,算是臣妾与陛下之间唯一的情分了。如今陛下连这点念想都不留给臣妾,臣妾动了别的心思,到底该怪臣妾还是怪陛下呢?陛下当真待我们母子不薄么?为何扶我们母子上位,陛下心里没数么?” 燕帝气急,一个“你”字出声,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皇后忽然笑了笑:“既然臣妾今夜没能成事,儿子也没了,那臣妾只好祝陛下长命百岁,众叛亲离。” 她说完这话,猛地往身侧禁军的弯刀上一撞,鲜血溅上銮驾,顺带溅了燕帝一脸。 燕帝怔在当场,急火攻心下吐了口血,潘成怕节外生枝,赶紧命御撵回銮。 御撵过太液池,刘豫站在拱桥上看向这边,见着御撵近了,小心翼翼地凑上来,很小声地问潘成:“潘公公,父皇怎么样了?” 燕帝并未昏厥,只是太累,又气极了,懒得睁眼罢了,听得刘豫这话,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 潘成低声道:“无事,一点小风寒,已召了太医。” 刘豫道:“父皇若是无事,那我就先回了。远远听见这边动静,怕父皇有事,赶紧过来看看。” 潘成问:“殿下不去宣室殿?” 刘豫摇头:“父皇没传召,宣室殿不是我该去的地方。” 燕帝看了一眼远远候在廊下伸长脖子往这边望的贵妃母子,忽然笑了声,刘豫见他醒了,转头唤他:“父皇。” 燕帝伸手摸了摸他脑袋:“跟朕进去吧。朕身子不大舒服,来个人侍疾。” 第66章 沈度将那纸条撕碎进宫的同时,宋珩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宋宜说着话:“姐,你别这样,这事真不怨大哥。这贼船上了就下不来,刘昶他自个儿都狗急跳墙要逼宫,别说大哥了。” 宋宜不出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53节 他继续絮叨:“大哥接你过来的时辰还早,还没吃饭吧?吃点行不行,饿坏了怎么办?” 宋宜忽然问:“若他当真出了事,宋珩,你又让我怎么办?” 宋珩犹豫了下,轻声道:“那我养你啊,定阳王府也不至于养不起一个你啊。” “滚。”宋宜彻底没了耐性。 宋珩不肯走:“不行,大哥让我好好守着你。” 宋珩话音刚落,外间忽然传来了一阵打斗声,利刃相接,一声一声的,刺得人耳膜疼。宋宜一愣,伸长了脖子往外看,可惜只能依稀看到几个模糊的身影。 宋珩低低叹了口气:“要么是沈度不管你死活入了宫,要么就是刘昶败了,这么早……应该是前者,姐你为他牵肠挂肚的,你看看他,他把你放在心上了么?我就不明白,他死活跟刘昶过不去干嘛。” 宋宜压根不想和他说话,凝神听着门外的动静。 门突然被撞了下,门口守卫的身形忽然动了下,宋珩赶紧伸手捂住她眼睛,宋宜挣扎了下,奈何圈椅太重,她压根动弹不得,只听到门被撞开的声音,以及随后的利刃扎进血肉的声音。 宋珩利刃出鞘,将破门而入的人一剑钉死,后边跟上来的人赶紧将尸体拖了下去,留下地上的一滩血渍,宋珩犹疑了下,示意下边人赶紧将血处理干净了,才悻悻地拿回手。 宋宜再一看,门已经又合上了,什么都没留下。 她怔愣了下,想问些什么,话还没出口,宋珩已经阻了她:“别问了。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我跟你一块待在这儿呢。反正大哥说,今晚我的任务就是守好你,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宋珩陪着她坐到子时,那点灯火终于要燃尽了,他起身去添灯油,门在此刻轻轻从外边推开,宋宜抬眼看过去,是沈度。 宋珩将灯盏放回原处,退出门去,和沈度擦肩而过时,没忘冲他翻个白眼。 外头寒津津的风吹得肌肤刺骨的疼,沈度将门掩上,对上她的目光,她问:“你没事吧?” 沈度摇头,绕到她身后,目光先落到炭盆上,随后蹲下来寻绳头,她歉疚道:“对不起。” “没事,不怪你。本就是找你爹借的人,哪怕你哥动粗硬抢,也没人会拦他。” 她这才问:“我哥呢?” 他手顿了下:“刘昶逼宫被当场伏诛,太子一党全数下狱。” 宋宜身子彻底僵住,沈度手终于寻到绳头,他动作很轻柔,一圈一圈地松开绳子。被缚久了的手腕终于得了自由,方才被绳子压过的地方立刻开始泛疼,可她好似不能感知到这痛,连终于脱离束缚的手也忘了拿回身前,任由它耷拉在身后。 沈度轻声道:“你哥没那个意思,你别错怪他了。” 宋宜有些茫然地低头去看他,他蹲在身前为她解脚上的绳子,声音压得低:“从城外调兵需要时间,刘昶怕我提前入宫坏了他的好事,今夜必然是要拿你逼一逼我的。这事若是他的私兵来做,怕是一定要将府上掀个底朝天将你掳走,事发突然,你哥不知我有防备,怕到时候连你被关在哪儿都寻不到,才主动揽了这活,刘昶也还是派了上百人过来盯着。” 他寻到另一只脚上的绳结,轻轻替她解开:“你哥送信给我的时候动了手脚,让我安心入宫,他有数。可又怕我这一入宫,刘昶当真对你下杀手,所以让宋珩过来盯着。两年过去,宋珩功夫长进不少,不然你哥也不放心他来。” 剩下的话不用他再解释,她已然明了。事发突然,宋珏去接她的时候,周围想必都是刘昶的人,不到撕破脸的时刻,自然不敢当着这些人告诉她实情,所以同她说话是带了刺的。等将她安置下来,才去找了其他人过来候着,若刘昶当真要动手,才和外头这些人直接迎上。宋珩一开始是不敢说,后边则是看没事了,在故意逗她玩了。他捂住她眼的那刻,她听到的利刃入体与鲜血喷溅的声音,想来正是他在解决刘昶的人。 她久未出声,沈度知她担心宋珏,轻声宽慰:“无事,刑部大牢可比北衙昭狱宽敞多了。” 宋宜猛然反应过来他在开玩笑,瞪他一眼。 他笑了笑:“当日入京路上我就同你说过了,你爹和你大哥都不是简单人物,哪能这么容易被打倒?你当陛下当日明知你哥和刘昶有过节,还将他放进吏部是吃饱了撑的脑子发热呢? 你哥精明得很,不必你操心。表面对刘昶言听计从,若是刘昶日后得势,他自然得道。若是像今日这般刘昶惨败的局面,扳倒刘昶一党的证据,全都会出自他之手,非但无罪且会有功,整个定阳王府都要沾他一人的光。” 宋宜神色怏怏,他伸手去掐了掐她脸蛋:“刑部又不像北衙,不会乱用刑,找人再关照关照就行了。三司会审的流程总要走一道,关一段时间就出来了。你爹都不在意,你不信我,还不信你爹么?别担心了。” 宋宜将信将疑,见她不动,沈度将她抱起,出了府院,上了马车- 太子事毕半月之内,宋宜忙着噼里啪啦继续拨她那把金算盘。而宣室殿内,燕帝将老院判折腾了个半死,到底也没能撬出一个字来,最后院判还是趁人不备,咬舌自尽了。倒是换了新太医的新药之后,燕帝身子反倒一日日硬朗起来了。 孟添益在半月后避开眼线再来寻了一次沈度,沈度揶揄道:“督公倒是好本事,太子一党全部下狱,督公竟能全身而退。” “托北衙的福,”孟添益笑了笑,“当日北衙倒戈,还死守城门,也算立了大功。大人也知道,陛下当年为何要扶司礼监起来,因为太监嘛……没根的东西,再怎么心眼多,那都是奴,翻不了天,和你们这些外臣是不一样的。到如今,陛下也还是这么觉着,更别说当日我还立了功,不赏也就罢了,哪还能罚呢?” 沈度没说话,燕帝确实在这方面,对外臣多疑,对内监又实在自负。 “不过话说回来,大人当日也算立了大功,怎不见陛下封赏?方才我过来,远远还见着有大内的人跟着大人呢。”孟添益森森地笑了笑,“也是,内奴和外臣嘛,一个内一个外,大人说陛下如今更信任哪个?” 沈度懒得同他打哑谜:“所以督公此来有何贵干?又要推我出去做出头鸟?” “大人果然一猜就中。”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气笑了:“督公倒是一点都不客气。” 孟添益忽然岔开了话题:“十三殿下尽心侍疾,如今瞧着倒是颇得圣心。” “殿下纯良敦厚,陛下喜欢也是正常的。” “大人就别瞎捧谁了,谁还没点小心思,这宫里哪怕是个小孩,能简单么?”孟添益笑了笑。 沈度暂时没猜出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出声。 孟添益缓缓啜了口茶,他手指透着一股煞白,关节明显突出,像是腐尸突然重见天日:“当夜皇后投毒,顺带揪出有人长期往陛下的药里搁慢性毒呢。” 沈度觑他一眼:“督公做的吧?这消息宣室殿想必瞒得紧,督公藏了十多年,在前朝内廷想必眼线无数,消息比众人都灵通,佩服。” 孟添益没否认:“我还是上次那句话,眼下无论如何行事,都不过是在赌人心。大人不是好赌之徒,可这场局,大人不得不下赌注。当日大人赌东中二宫必然沉不住气,赌对了,下一步呢?” 沈度问:“让陛下以为是贵妃下的毒,让贵妃以为她毫无成算而兵行险着?” 孟添益点头。 沈度冷笑了声:“督公当我是傻子么?这事我不做。” 孟添益目光再次落在他那枚玉扳指上,笑了笑:“沈大人,沈孺鹤是您什么人?不用我提醒您了吧。” 沈度手一顿,握在手中的茶杯微微晃了晃,不过一瞬的功夫,他克制自己平静下来,轻声道:“督公说笑了。” “陛下对外臣多疑,若知当年定阳王暗中偷天度日救下了沈孺鹤的后人,会作何反应?小王爷现下可还在刑部大牢呢。” 沈度默了一瞬,问:“督公勿以玩笑弄人。” “狸猫换太子的把戏,我在宫中见了无数,不知定阳王有没有梦见过当年被他扔进火场的狸猫母子。罢了,他手下亡魂无数,想来也梦不到十六年前的旧事,还是让我来帮他回想起一星半点吧。 大人上次自己也承认,现下无论做什么,都不过是在赌人心罢了。可这个赌,大人敢赌么?毕竟赌注是定阳王府阖府性命,我可听闻小王爷刚得了一个体弱多病的小女儿呢。” 沈度心缓缓沉下去,半晌,他抬头,问:“督公要我做什么?不如直言。” “掀了户部老底,户部大员全部下狱,包括靖安侯和大人自己。” “督公真是厉害啊,明面上每件事都能让刘昶捞到好处,让他对你几乎言听计从。可这么多年来,督公每件事都要留下可以暗中捣鬼的余地。若刘昶还活着,知道你藏了这么多年藏得这么深,怕是会脊背生凉吧。”沈度忽然笑了,“说起来,督公如今要我掀了整个户部,可户部落入靖安侯手中,不也是督公五年前背着刘昶暗地里搞的鬼么?” 孟添益失笑:“确实是,所以如今到了再耍一次小把戏的时候了。” “我原本以为督公和刘昶是上下级关系,后来发现不是,又以为是互相利用,结果也不是,督公不埋这么多年藏这么深藏这么好,刘昶不全信了督公,想来不会败得这么容易。容我猜猜,陛下病重、贵妃母子侍疾不见他人的消息,是督公透露给刘昶的吧?宣室殿里刘昶原本的眼线,早就被拔掉了吧?他原本根本得不到这个消息。” 孟添益依旧不否认。 “督公才是真正的一手遮天,难怪前朝能因内宦亡国。督公这等人物,多出两个,哪能不亡国?”沈度迟疑了下,问:“皇后母子、贵妃母子,下一个是谁?” “大人下一个想对付的是谁,我也是。”孟添益笑了笑,“所以大人安生办事,我与大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且无冤无仇,大人的性命,我取之无用。大人就好好在刑部大牢陪陪小王爷,日后定阳王自然会保大人无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抬眼盯着他,他笑了笑:“放心,我同宋家也无冤无仇,当日端王之事不是针对定阳王,是给刘昶设陷阱呢。不然,大人觉得陛下对刘昶的不满,是一日之寒么?” “督公最好说话算话。我这条命不值钱,你若要,真给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你若敢拿这个动宋家人……” “怎么?”孟添益回视他,“光这一个把柄,就能将定阳王府所有人一并送入黄泉路。沈度,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更别说威胁了。” “你有得选吗?” 沈度将茶杯放回去:“如督公所愿,我明日散朝后行事。” 孟添益止住他:“不,我即刻同大人回府取东西,陪大人入宫。” 第67章 为避人耳目,孟添益左拐右拐甩掉了不少眼线,而后命沈度从后门回府。 沈度进书房,他想跟进,沈度回头盯他一眼,他只好在门口顿住脚。 宋宜听见动静,从一堆烂账中抬头,兴冲冲跑过来往他身上一跃,沈度下意识伸手搂住她,她得意邀功:“我算好了。” 她如今穿得厚,毛茸茸的领子将脸衬得更加娇小,沈度看得有些失神,没接话。她没看到隐在门后的孟添益,惊喜地指了指外头:“沈度,你看这雪终于下下来了诶。” 沈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连着半月阴沉得不行的天,到今日,这雪竟然当真下下来了。雪粒子打在庭中绿叶落尽的枯树上,惊起簌簌声响。 他怔愣了一会,忽然叹道:“又要到小寒了。” 宋宜兴冲冲举起的手放了下来,她盯着他,见他情绪有些灰暗,轻轻在他颊边点了下:“要满两年了,是好事啊。” 他点了点头:“我要出去些时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疑惑地看向他,随后目光终于落在门口的阴影上,赶紧从他身上下来,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堆东西往他怀里一塞,低声道:“首辅大人送来的,说给靖安侯的大礼,让你务必一击成事。” 她又把自己辛苦大半个月整理出来的东西往上一摞:“户部的,够了吧?” 他点头,又从书架上拿了一摞别的什么,宋宜见他动作,知他还有别的准备,安心了几分,笑了笑:“那你去。” 他认真交代:“无论出什么事,都不要踏出大门一步,安心等我回来。” 宋宜看向他,沈度冲她笑了笑,重复了一遍:“从前总不听话就算了,这次一定听一次。” 宋宜握住他手,手抚上他那枚玉扳指,很轻地点了下头:“好,那你记得尽早回来。”- 孟添益在宫门不远处扔下沈度,见他乖乖入了宫,隔了好一会,才悄悄进了宫。 沈度到时,燕帝气色甚至比他上一次来时还要好些,精力也还不错,见着他和他手里那堆东西,竟然还能笑出了声:“怎么样?” 他问的是当日说户部亏空若填不上,让他拿命来填的事。 沈度笑了笑,将东西奉给潘成:“亏空暂且是填上了一部分,但也一不小心把户部捅了个大窟窿,只好先一步来找陛下请罪了。” 燕帝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将东西全数阅了一遍,脸上浮起一丝愠怒,将东西稀里哗啦地摔了一地:“侍郎大人这是想将整个户部一块扔进刑部大牢?” 沈度面无惧色,语气强硬:“不彻查蛀虫,又如何能保证这刚填上的亏空能乖乖待在户部库房,而不是纷纷流入各位达官显贵的口袋?” “眼下朝中形势不稳,刚折了大半个吏部。”燕帝喝了口茶压下怒火,“再折一个户部,六部都不能正常运转,全靠几个阁臣?” 沈度想起当日孟添益说的那句外臣与内奴来:“不是还有司礼监么?内阁擅专,并不会有。” 燕帝目光落在他身上许久,忽然笑了声:“沈度,你一早就没安好心吧,搅得朝中天翻地覆,对你有什么好处?亏朕瞎了眼,当初还觉着你是个人才。” 沈度步步紧逼:“陛下明知臣说的是实话,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朝中早就朽烂了,武且海晏河清,文怎能继续腐烂?臣愿自请从臣开始彻查此事,务必保证户部皆是廉官。” 燕帝果然应下:“成全你。”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招手唤了人:“沈度,若非你上次凭着点火|药残渣误打误撞立了功,朕今日会直接赏你一把铡刀。”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54节 误打误撞? 沈度在心里嗤笑了声,顺从地同禁军往外走,余光不小心瞥见候在外殿的刘豫,刘豫同他视线相交不过一瞬,移开了眼。 他出宫时,一路见北衙巡防加强,心里为这位对内监果然称得上自负的帝王点了炷香。 他被带到刑部大牢,宋珏见着他,先愣了一瞬,随后乐了,找狱卒通融了下,带着一盘棋一壶茶找他来了。 宋珏打量了他半晌,忍不住笑了:“侍郎大人不是威风得很,怎也成阶下囚了?” 沈度白他一眼:“您不也是?五十步笑百步。” 宋珏忽然认真起来:“看你这样子,一点也不慌啊。” “有个词叫借刀杀人,在这儿安生待着,外边人替你什么都解决干净了,再出去渔翁得利也不晚。”沈度斜觑他一眼,“成大事者哪有事必亲为的?小王爷有点蠢了。” 宋珏有生之年头一次被骂蠢,气不打一处来:“你倒是聪明,不也把自个儿搭进来了,借力打力这种事,在外头不也可以?非要跑这儿来蹲着。” 沈度微微眯了眯眼,开始回想孟添益这个人,这人赢在藏得深、下手狠,又摸得清燕帝的心思。燕帝向来把司礼监看作一条狗,认为其掀不起风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其作乱,而刘昶一直仰仗着他手里的四方印,他又凡事都给刘昶点甜头尝尝,倒和刘昶结成了极为扭曲的关系。 可他到底为何要针对刘昶和贵妃?又如何得知他的身份? 他没想到,他万事都考虑进去了,也算上了孟添益这号人物,但独独没料到这人竟然是个致命人物。 宋珏见他不应声,替他斟了杯茶:“你到底想干什么?沈度,我一直觉得你没安好心。” “我从未自诩过正人君子。”沈度没来由地笑了声,“我这双手不干净,小王爷又比我好多少?” “诶你这人,没事嘲讽我干什么?” 沈度懒洋洋地喝了口他刚斟满的茶:“嘴闲得慌。” 宋珏:“……” 他将棋盘摆好,将棋子递给沈度:“你在等什么?” 沈度笑:“等今夜宫里变天,借刀杀人。只是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像在做梦似的。” 宋珏一怔:“刘昶一玩完,谁手里都没个兵,变什么天?” “宫门一关,需要什么兵?何况不是还有北衙么,等着看好戏就是了。”沈度懒洋洋地落了一子。 宋珏深深看他一眼:“看来是胸有成竹了,提前贺喜。” “也不是。”他迟疑了下,“婉婉不出错,这事就很稳当,可怕她不听话。”- 他刚这么说完,梅姝懿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那株梧桐树下,宋宜出来迎她,梅姝懿见她没什么情绪,怀疑她是不是还不知道消息,瞬间将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咽了回去。 门口的梧桐树树叶早已落尽,一眼望去,萧瑟凋零。街道上已铺上了一层浅浅的积雪,远远看去,白得令人心惊。 人多嘴杂,她早晚会知道的。 梅姝懿徘徊了几步,下定决心,随她进去,试探问:“户部的事,你知道吗?” 宋宜点了点头。 梅姝懿一愣,她方才得知这个消息,孩子正生着病,实在走不得,可宋嘉平和宋珩都不在,只好赶紧把孩子一并带上来找她了,不想她竟然早已知道。 她迟疑了下,问:“没事吧?” 宋宜勉强挤出一个笑:“没事的,嫂嫂别担心。大哥可好?” “我前几日去瞧过他,没事,条件虽然比不上府上,但也没吃什么苦。”她拍了拍她手背,示意她安心,“流程总是要走一遭的,三司会审,大理寺复核,一个吏部多少人,全走一遭下来,起码两三个月了,不必担心。” 见她不出声,又轻声道:“户部想来也是这样,别太担心了。” “嗯。”宋宜伸手逗了逗她怀中的小女孩,“嫂嫂放心,最近形势不稳,嫂嫂没事也少出门。” 梅姝懿点头:“我一年也出不了两次门,这是没找着父亲和阿弟,怕来报信的下人嘴不利索反而坏事,才说来看看你,不然我也不过来了。孩子还闹着呢,这一路闹腾够了,到这儿才总算歇下了。” 宋宜闻言又逗了逗小孩。 梅姝懿见她面色虽平静,但总觉得还是不大对劲,只好说点别的逗她:“你们这也成亲一年多了,怎么没个动静?” “啊?”宋宜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也没害羞,两人其实年纪相仿,她老实道,“我自幼体寒,嫂嫂也不是不知。” 梅姝懿好一会才道:“多开些药,好生调理着,总会好的。” “嗯。”宋宜点头,“他上心着呢,现在比以前好多了,嫂嫂别担心。” 梅姝懿坐了一会说要回去,宋宜没好留她,送她出了门,见她护卫不少,也就放下心来。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雪越下越急,地上已经厚厚地积了一层。宋宜看了一眼铺满整条街道的积雪,又回头望了一眼满院的侍卫,吩咐门房闭门谢客,默默回了后院。 梅姝懿出门,见孩子又哭闹起来,赶紧吩咐马车夫抄近道走小路回府。 马车左拐右拐拐进一处巷道,巷道里陡然冒出一伙人,车夫一愣,来不及吁马,马被绳索绊倒,天旋地转中,梅姝懿将孩子护在胸前,但好不容易才哄好的孩子还是受了惊,爆发出一阵哭声。 她随从带的护卫不少,但对方有备而来,不一会就被解决得干干净净,来人将她从马车里拉出来,不由分说地要去夺她怀中的婴儿。梅姝懿不肯,那刀便自她手背上划过,鲜血带出一段弧线,血珠子溅入雪地,梅姝懿方一松手,婴儿已落到了那群人手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还想上前去抢,尖刀横在她脖颈上,为首那人道:“还请世子夫人回去转告王爷和小公子,今夜若是七大营有异动,或者两位中但凡有一人出门,这条命,我就不留了。” 梅姝懿怔住,婴儿啼哭不止,那人随意在躺倒在地上的护卫身上割了块布塞进婴儿嘴里,梅姝懿制止:“她还是个孩子,你们别太过分。” 那人冷冷一笑:“那就得看宋家人肯为这孩子做到什么程度了。” 梅姝懿一愣,那人接道:“这本来是为宋宜设计的,从她那儿到定阳王府,这儿是最好下手的地儿,只是没想到她这次居然这么沉得住气。不过既然世子夫人送上门来,我们也不能错过机会。” 说话间,他身后跟着的人已经利落地将尸体扔进马车,又驯服了马,马车迅疾驶开,留下两道车轮印迹,一路延伸出去,看不到尽头。 那人没随马车一块走,单手抱着婴儿,一手拎着带血的刀,冲梅姝懿道:“还请王爷今夜务必好好休息,这孩子,明晨我等自将归还。” 那人旋即消失在了街角,梅姝懿追了一阵没追到,脚印也被各式杂乱无章的痕迹掩盖得辨不出来。 第68章 梅姝懿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上时,天已黑尽了,宋嘉平和宋珩已经回来了,见她这样,问清了缘由,三人瞬间安静下来,厅中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宋珩有些犹疑地问:“爹,到底是谁啊?我们简直完全处于被动地步,大哥和沈度搁刑部关着呢,还有条人命被他们捏着。” 宋嘉平沉默了许久,很肯定地道:“孟添益。” 上次沈度忽然问起孟添益和当年之事的关系,他就留了个心眼,那人让七大营不许出动的理由无非是,这人手里一定还有兵力,七大营不出,他有完胜的把握。如今刘昶已完,这人自然只能是孟添益。 令三人焦头烂额的这人这会正在梅园气定神闲地等着贵妃到来。 贵妃姗姗来迟,见着他比上次要客气许多:“督公好兴致,太子已倒,竟然还能得如此闲心来赏梅。” 孟添益忽然笑了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娘娘还得小心啊。” “你说户部?”贵妃愣了下,“之前太子的事他还出了点力,没想到,这人当真是个好事之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和我们联合,不过是为着对付太子罢了,太子和他夫人的旧事,娘娘也不是不清楚。” “本宫咽不下这口气。”贵妃太瘦,梅花枝蔓在她手中折断,“他自个儿不也在刑部?劳督公动手了。” “是,老奴定会为娘娘出口恶气。” “原本以为少了一个太子就万事大吉了,没想到啊……叫他这一折腾,兄长下狱不说,陛下对本宫又动了怒,今日又不肯见本宫了。”贵妃恶狠狠道,“白叫十三那贱东西捡了个大便宜。” 孟添益悠悠一笑:“这事怕不能如此简单地看。” 贵妃看他一眼:“督公有话直言便是。” “陛下这次显然没有对侯爷留情的打算,娘娘和七殿下会不会因此受到迁怒,目前不得而知。只是,老奴这几日听说,陛下好像很喜欢十三殿下,亲自在教十三殿下国事呢。” 贵妃一愣,她这么多年荣宠不衰,七皇子也没享受到过如此待遇,孟添益适时添了把火:“娘娘若不信,亲自去宣室殿探探不就知道了?” 贵妃没出声,孟添益道:“娘娘不妨效仿一下先皇后。” “前车之鉴在那儿,你倒叫我去送死。”贵妃转头看他,顿了顿,“孟添益……你。” “娘娘不用在意,总之老奴和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否则若是宝座花落别家,老奴的人头也保不住,别说银子了。” 贵妃默不作声。 孟添益道:“陛下命长,再拖下去,夜长梦多。北衙在老奴手里,娘娘若是想好了,随时给老奴传个信。” 孟添益先一步离去,贵妃犹疑着往回走,不知不觉间到了宣室殿外,她上前求见,潘成不肯让她进,她再三坚持,潘成去通禀了几次,燕帝这才放她入殿。 她入殿,燕帝正教刘豫看奏折,见她进来,眸子里的光瞬间寒上几分。 贵妃手握成拳,忽然不可克制地将护甲掰断了,她恭谨地行了个礼:“陛下之前受了惊,臣妾来瞧瞧陛下是否好些了。陛下既然无恙,臣妾就先告退了。” 贵妃出殿不过一刻,宫门下钥,随即有人来禀告说含元殿走水。燕帝一愣,随即笑了:“潘成,你看……还真是她,以前半点看不出来。朕宫里这些女人,怎么一个比一个狠?” “去,告诉孟添益,该动手了。”燕帝起了身,带上刘豫往含元殿去,“父皇带你去瞧瞧,这些贼子野心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含元侧殿起了点小火,燕帝到时火已灭了,他在主殿停留了许久,最后落脚在东侧殿,目光落在殿内陈设上,忽地有些失了神。在这空当里,一队近卫杀了进来,将他们一干人等团团围住。 贵妃缓缓从近卫后边踱步出来,她身侧近卫奉着酒壶并酒杯。 宫廷里浸淫许久,潘成见怪不怪,先一步出了声:“娘娘这是要做什么?” 贵妃却好似没听到他的话似的,只是看着燕帝,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果然还是只有这里才能牵动陛下的心啊。” 贵妃使了个眼色,近卫立即将燕帝身侧的小内监斩杀当场。贵妃玉手纤纤,执起酒壶,斟了一杯酒:“陛下,美酒当配佳人,陛下既然想念元后了,不如喝杯酒去找元后?”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燕帝暴喝了声:“来人!” 贵妃冷笑一声,“宫门下钥,小走水不到要开宫门的地步,北衙巡防多久才来一次,陛下别指望了。” 贵妃双手执起那杯酒,缓缓朝燕帝走过来,燕帝手里明明还有后招,却还是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贵妃却只是环视了一圈这侧殿,眼里忽然不自觉地噙了泪:“陛下年少称帝,曾是多少权贵女子倾心的所在。可惜陛下与元后情浓意浓,六宫除了承雨露开枝散叶的用处,再无半点恩泽可享。 元后一走,臣妾自负美貌,以为这局势终于可以改变。陛下还记得,十三年冬日,陛下血洗帝京之后,在太液池边遇上的臣妾么?臣妾那时穿了一件月白衫子,陛下忽然叹了句——像她。臣妾从此,十余年荣宠不衰,被六宫艳羡。哪怕陛下最后查出事情真相,也没动臣妾一根寒毛。 可臣妾,从前是爱闹爱大呼小叫的性子啊。陛下记不记得,这十多年里,哪怕是在房事上,陛下再怎么折腾,但凡臣妾敢喊一句疼,就是在大冬日里,那也是在龙床前光着身子跪上一夜的惩罚。 不许穿大红大紫,温婉贤淑,贤良大方……皇后没能学到十分,于是不受陛下喜爱。臣妾磨着性子,学上了八|九分,可又如何呢?” 她看了刘豫一眼,目露凶光:“十多年的情分,陛下还不是说弃就弃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目光一动,立即有人将刘豫拿下,燕帝动了怒:“当年的事朕没同你计较也就罢了,你今日还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为什么不同臣妾计较当年的事,陛下心里没数么?若非为了陛下自己,臣妾还有先皇后母子,早在十多年前就被陛下赐死了吧,更何谈今日来为陛下送行呢?所以,今时今日的局面,陛下到底该怪谁呢?”贵妃盯他一眼,眼泪珠子不住往下掉,语气却平静了下来,“来人,请陛下上路。” 近卫上前,贵妃亦端着酒杯往前凑,孟添益却迟迟不来,形势紧急,潘成脑海中一闪而过当年燕帝尚在潜邸时,与定阳王郊外踏青,于恶霸马蹄下救下他的画面,几乎是想也没想夺过那杯酒,一口饮尽了。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55节 毒性甚烈,潘成立即倒地,七窍流血,死状实在是难堪。 燕帝被吓到,往后退至墙壁。贵妃递了个眼神,近卫立即上前抓住他,贵妃直接拿了酒壶过来,笑了笑:“抢什么呢?多的是。” 燕帝身子不受克制地哆嗦,最后道:“文缨,你别胡来,朕给你册皇后立太子的诏书。” 贵妃冷笑了声:“不需要了,臣妾现在都看清了。臣妾现在,只想要遗诏。” 酒壶凑至燕帝嘴边,倾斜出一个角度,这一瞬间,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将那酒杯射到了地上,随即两只羽箭令按住燕帝的两人也一瞬咽了气。 贵妃猛地回头,见是禁军,怒喝一声:“孟添益!” 燕帝却似看到了救星,忙道:“孟添益,你来得也太晚了,快将这恶毒妇人杀了!” 孟添益拱手领命,禁军两下将贵妃近卫解决掉,贵妃听得燕帝这话,终于知道有诈,喝道:“孟添益,你……” 她这话没能说完,禁军已经利索上前,一刀结果了她的性命。 燕帝看着这一地鲜血,又望了一眼脚下潘成的惨状,怒不可遏:“靖安侯九族,包括两位皇子和公主,全部赐死!” “是。”孟添益冲身后的人挥挥手,禁军立刻领命去了。 燕帝身子软了,刚逃脱控制的刘豫赶紧去扶了他:“父皇没事吧。” 燕帝揉了揉他脑袋:“无事,豫儿,走,回去。” 孟添益却忽然笑了声:“回去就不必了,陛下还是待在这儿陪元后吧。” 燕帝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禁军却立刻撤出,将殿门全部紧闭,泼了早就备好的油,火势瞬间复燃,熊熊大火下,孟添益叹了句:“妹子,哥没用,十六年了,哥总算为你报仇了。” 当年他们兄妹相扶入宫,他净身后得了病,这种事情内侍局见得太多,压根不管他死活,还是他那个不大点的妹子每日偷偷跑去太医院,最终将身子给了一个太医院的小杂役糟蹋,才得了点药,又每日将自己那点本就不多的吃食全省了给他,才让他捡回了一条命。 他那妹子笑起来时有两个小酒窝,元后某日路过太液池,见她擦个栏杆都高高兴兴,问她乐什么,她答:“有命活着,有太阳晒就很开心。” 元后被她笑意所染,向内侍局要了她入含元殿,而他也慢慢混进了司礼监当差,眼看着日子一步步好起来,她也终于熬到来年春就可以出宫的年龄了。没想到,一纸诏令,令含元殿所有宫女内监一并殒命在十三年那个冬日。 孟添益看着这满地的积雪,又仰头望了一眼空中的簌簌飞雪,忽然低声叹道:“若非邻国太弱,朝中又没有能扶起来的新皇,哥真想替你,把这个皇朝一并掀掉。哥没用,只能替你解决掉这些恶人的性命了。” 他忽然仰天长笑,眼角滑了滴泪:“去,把整座宫殿给我屠了!” 第69章 刑部大牢一入夜,周遭变成一片静谧的死黑,灯火太暗,宋珏分好棋子,想要再来一局,沈度却累了,懒洋洋往栅栏上一靠。 宋珏注视了他半晌,摇了摇头:“我这妹子,向来眼高于顶,我当日怎么都不明白她到底看上你什么。” “现在呢?”沈度顺着他的意思往下问。 “现在嘛,”宋珏想着想着自个儿先乐了,“还是不明白。” 沈度“嘁”了声,闭了眼不再搭理他,宋珏忽然道:“不过,你当日给首辅大人呈上的那份赈灾详策,我看过,还不错。” “还不错?” 宋珏干咳了两声:“挺好的。” “挺好的?” “沈度你是不是有毛病?”宋珏气笑了,“行行行,惊为天人,吾自愧不如。” 沈度这才不吭声了。 宋珏今日心情似乎不错,话比平时多上许多:“总之,向沈大人赔个罪。之前多有得罪,还望大人看在婉婉的面子上,不计前嫌。”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觑他一眼,算是应下。 “不过,我有时候觉得你做事有点太狠了。” 沈度睁眼看他一眼。 “户部这事,原本不必这样,你这样,不是逼着贵妃步刘昶的后尘么?”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刘昶母子的前车之鉴在那儿呢,她有这么蠢么?” “我不狠,别人也不会手软。”沈度笑笑,“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狗急跳墙的人是想不了这么多这么远的,今夜将是她最蠢的时刻。” “那今夜宫里怕是又有好戏看了。” 沈度看了眼门外:“不止宫里,这也有好戏。” 宋珏看过去,门口来了三个狱卒,为首那人问了声:“户部侍郎?” 沈度起了身,牢门打开,进来两人替他戴枷,他侧头看了两人一眼:“未犯十恶重罪,朝中大员不必戴枷吧?” 那两人只觉脖子一阵寒凉,手都哆嗦了些,速度也慢了下来,为首那人喝道:“快点!” 那两人总算落了锁,沈度随他们往外走,牢门锁上,宋珏看他一眼:“我都来半个月了,还没轮上我呢。你倒是快,你这怕不是把天都戳了个窟窿,是直接捅掉了一大块吧?” 沈度默默白他一眼。 宋珏“诶”了声:“他们要是用刑,你可务必撑着点,不然我还没出去,暂时没法给你收尸。” 沈度气笑了,懒得回应他,随来人穿过幽深的过道。 一盏烛火被缝隙里渗进来的寒风吹得忽明忽灭,沈度打量了一眼他身前那人一眼,忽然问:“非急案,三司会审也不必这么赶,大人怕不是提错了人?况且,大人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为首那人打开了右侧的门,见沈度泰然自若地随他入了内,才道:“大人不是问为何要戴枷么?让我来告诉大人。大人真是好本事,连带着整个户部一块拖下水,现在吏部官员全都还关着呢,大人这是扰乱朝纲,自然有人看不顺眼。” “这是不审就要赐我一死?” 那人笑笑:“大人既然是个明白人,就别为难我等了,我等也不过奉命行事。” 那人递过来一杯酒,沈度忽然极轻地笑了笑:“大人方才为何不在狱中动手?那可比现在动手要说得清楚多了。” “小王爷在,毕竟不方便,大人说笑了。”他将酒杯往前递了递,“还请大人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沈度默默把那杯酒接过来,腕上镣铐响个不停,他垂眸看了眼,很认真地问身前这人:“大人一会如何交差呢?” “这就不必大人操心了。” “贵妃娘娘还是督公的意思?”他嗤笑了声,“可如今宫里的形势乱成这样,大人今日为他人做刽子手,明日就可能被人推出来做替死鬼。” 那人迟疑了下,他接道:“小王爷可亲眼见到大人将我提走。” 那人忽然冷笑了声:“最不喜欢你们这种文人,做事全靠一张嘴皮子,磨磨唧唧,听得人耳朵起茧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示意了下,身侧的两人立即将沈度双手反剪按住,那杯酒也就顺势倾倒在了地上,滋起一阵青烟,那人看了一眼地上这摊污渍,嗤笑了声;“要不是大人赈灾做了点实事,我家人也受了益,我可就要用地上这滩送大人上路了。” 那人重新倒了杯酒,亲自递到他嘴边,沈度迟疑了一瞬,顺从地张了嘴,那酒将要倾倒下来的瞬间,按住他双手的力道一松,身前这杯酒也偏了力道,再次倾倒在地上。 三人偏倒在地,已没了鼻息。 沈度从为首那人身上摸出钥匙,将镣铐解开,扒了套衣服换上。 他还不至于想要说服这些蠢货,也不至于要相信孟添益不会取他性命的鬼话。这间屋子空旷,他随身带的毒药见效慢,方才才和他们废了几句口舌拖延时间。 此前在御史台,经常和刑部交接,这地儿他没少来,又有那人的服饰和腰牌,他轻车熟路地混了出去,向定阳王府而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定阳王府一家子都被困住,宋嘉平在书房内琢磨对策,宋珩一人在院中练剑撒气,倒没人去给宋珏报这个消息。 梅姝懿不敢让宋嘉平出面,怕那些人当真如白日里所言一般对孩子下死手,而且宋嘉平还特地交代了她好几遍,让她不许妄动。可做母亲的,到底稳不住,这孩子生下来就体弱,日日娇养着还天天生病,更别说那群人行事如此狠辣,会如何对待孩子。她心里焦躁,悄悄换了粗使丫鬟的衣服,混入仆役中出了门,在拐角处悄悄和他们分了路,拐入辅道。 她左拐右拐拐回白日间孩子被抢走的那地儿,地面干干净净,已经覆上了厚厚的积雪。 她回忆了一下那人消失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地向那边行去,一路寻觅着外城的偏僻小院落。婴儿啼哭不止,他们总不能当真一直堵着婴儿的嘴,自然要找一处清净点的院落。但外城原本就是市井小民群居的居所,房屋密布,这等清闲小院落本就不多。 她路过宋宜院前的时候迟疑了下,宋宜院中必然有宋嘉平安排好的人,若是借几个用用也好,可她想起宋宜白日间的反应,鬼使神差地绕了过去。 上半夜宵禁严,她只敢走最偏僻的小道,她绕过拐角处时,忽然有人唤住她:“丫头,干嘛去?” 她心下一紧,缓缓转过身去,见是褚彧明才放下心来,有些迟疑地问:“大人这么晚做什么去?” 褚彧明冲她“嘿”了声:“你还没回答我呢,反倒问起我来了。我去瞧瞧宋宜那丫头,白日里有事困住了,没来得及。” 梅姝懿赔了个笑打哈哈:“我刚去看过,她没事。大人要不放心就再去看看,我就先回去了。” 她说完同褚彧明告了退,顺着拐角拐了过去。褚彧明心里那股不适忽然压不住,猛地咳嗽了几下,他拿开手帕,见着一滩血,摇了摇头。他白日里哪里有事,不过是病又重了,听见沈度下狱的消息急火攻心,当场急得下不了床罢了。这下刚好些,能勉强撑着下床,就急着赶过来了。 他又咳嗽了阵,忽然意识到梅姝懿身上的衣服不对劲,况且她这种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怎会大半夜地跑出来,还一个人都没带。他心下觉得不对劲,立即吩咐轿夫折返跟了上去。 梅姝懿走了好一会,才寻到一处偏僻的院子,不大,但和左邻右舍隔得远上许多。她本在犹疑,可一转头,在门口捡着一块破布,这纹路她记得清清楚楚,是定阳王府护卫服饰上的纹路。白日里那些人曾割下过一块,用来堵住婴儿的嘴。 她捏着那块布转了几圈,悄悄绕到了后院,寻到一扇小门。出乎意料,她悄悄探进去,里头根本没见着人。倒是确实有婴儿啼哭声传来,婴儿啼哭大同小异,可做母亲的哪能听不出来。她几乎是想也没想,向声音来源奔去,她进门,婴儿被随手放在榻上,根本无人看守,想是饿了一天了,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梅姝懿上前,将孩子哄了好一会,许是终于又回到了熟悉的怀抱,那孩子竟然真的渐渐止住了啼哭声。她抱着孩子往外走,竟然也没遇到什么阻拦,可她刚走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句呵斥,她下意识地顿住脚步,随后拔腿向外跑去。那人怔住,上次出事之后,宫里巡防调度管得严,禁军并不敢擅离职守,白日里行事之后他同伴处理完那些护卫的尸体便回了宫,留下他一人守在这里。 因为任务简单,孟添益留下他一人看着也放心。院里埋有孟添益当日从刘昶手下克扣出来的火|药,无论谁来,一律不必拦,让他有来无回便罢。他方才不过去上了个夜,一回来见着这阵仗,几乎是想也没想,将手中的火舌子往院墙下一扔。 爆炸声起,梅姝懿愣了一瞬,赶紧往外跑,随即被人护住往下一趴,等爆炸声响完一阵,褚彧明带的轿夫才上前,将他从她身下扒下来,缓缓摇了摇头。 她怔在原地,怀里抱着的婴儿也再次传来一阵惊天啼哭声。 巡防时听到爆炸声立即赶过来的禁军出现在门口,点火的那人已经跑了,底层禁军不认识他俩,要将他俩带回去等候上头的意思。隐在角落里的一队刚到的人马见这阵势,迅疾消失在了夜色里,随后出现在了定阳王府。 宋嘉平得知这个消息,骂了声:“她怎这么莽撞!我的人在城外,赶进来废了些时间,叫她坏了事。她平时连门都不出,压根没想着提防她。” 沈度刚到,就得知了褚彧明这消息,沉默了瞬,宽慰了一句:“毕竟做母亲的,正常,王爷别动怒。” 他声音压得低,宋嘉平想宽慰几句,犹豫了下没能出口,转而问:“走么?还是回去看看她再说?” “走。她这次倒挺听话的,不牢我费心。” 宋嘉平立即率兵入宫,周谨远远见着他的人马过来,命人开了宫门,向他道:“王爷,宫内形势混乱,但我只有守城司这点人马,其余人马都在孟添益手里,只能选择守住宫门,不然王爷来……” 他话没说完,宋嘉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摆手示意无妨,率人进了宫,等军马入宫,周谨赶紧将宫门再次紧闭。 宋嘉平兵马入宫,见着禁军大开杀戒:“孟添益不是疯了?” 沈度默了一会,很肯定地道:“他和当年那件事有关。” 宋嘉平叹了口气:“那就难怪了,等了十多年才等到一场大灾荒,等到一个一击必胜的机会,疯了也正常。” 沈度颔首:“说起来,我还该感谢感谢他。若他不疯,这一天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宋嘉平摇了摇头,派了一大半人马去和禁军对上,又亲自领了一队人马向含元殿疾行,火光冲天,他转头冲策马跟在他身侧的沈度叹了句:“贵妃莫不是也疯了?” 沈度倒是冷淡得紧:“跟在那位身侧这么多年,不疯才怪。” 这话没法反驳,宋嘉平一哽。 沈度望了一眼太液池水,不受控制地想起那日大雨滂沱下,宋宜在太液池边跪行出宫的场景来,迟疑了一会,还是问:“王爷既肯如此行事,为何这么多年却不动作?”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56节 他如今大多数时候还是习惯唤他一声王爷,宋嘉平也不在意,自嘲地笑了笑:“我又没有那个野心,宋珏也不是那块料,今上好歹还顾及民生呢,刘昶才是个彻头彻尾的扶不上墙的阿斗,我反了扶谁上去?” 沈度失笑:“也是。” 说话间,含元殿已在眼前,宋嘉平看了眼已经冲上屋顶的火焰,问他:“还救么?” 沈度点头:“让他就这么死了,岂不太便宜他了?” 宋嘉平会意,挥手命人救火。 火势太大,等完全灭火再进去肯定来不及,宋嘉平命精锐直接破门而入,在主殿将呛得迷迷糊糊的燕帝拖了出来,燕帝看了眼宋嘉平,指了指里头:“十三。” 宋嘉平愣了下。 白日里见过的那双眸子瞬间撞入了沈度脑海中,和当日神武门下对他说“先生自个儿斟酌吧”的那小人的眼睛逐渐重合,沈度鬼使神差地先一步进了火海,他进门时拿了湿帕子掩口鼻,但浓烟太大,还是呛得咳嗽了声。 火势太大,他不敢怠慢,四下找人。 他在主殿没寻到人,又到了侧殿,恍惚间,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先生?” 沈度望过去,刘豫躲在一个角落里,脚受了伤,动弹不得,他只好将帕子递过去,再将刘豫背起来往殿外冲。手下想进去搭把手,宋嘉平伸手阻了,只默默看着。 他俩刚到殿门口,横梁断裂,轰然砸下,沈度受惊之下,下意识地将刘豫往外一摔,自个儿反倒是困在了里面。 刘豫被这一摔吓得不轻,等回过神来,才想起他方才在殿内也是遇到了这场景,全靠了宋嘉平去年围猎时教他的几招才保了命,可他知道沈度不会功夫,连忙往火海里钻:“先生?” 宋嘉平一把将他抱住拉了回来:“殿下冷静,他这人机敏,不会有事。” 被这话宽慰到,刘豫镇定下来,宋嘉平放开他,吩咐下面人浇水救火,等火势稍微小了点,命人进去将避在一侧的沈度捞了出来。 沈度受了点小伤,刘豫围着他嘘寒问暖。 宋嘉平则向燕帝走过去,向他行了个大礼:“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燕帝夜被贵妃和孟添益这两个疯子吓得不轻,现下仍未从心悸中缓过来,瘫坐在雪地上,缓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克制道:“定阳王忠心,当赏。” “臣不敢受。”宋嘉平未起身,声音恭谨。 燕帝忽然反应过来:“虎符不在你手里,你哪来的兵?” 他往周遭看了眼,身子又开始不受克制地哆嗦起来:“豢养私兵,宋嘉平你好大的胆!” 宋嘉平没动,眼看他唤了几遍“来人”也没人搭理他,才笑了声:“陛下别费心了。臣虽没有虎符,但陛下要知道,有种东西——叫做人心。臣领兵数十年,从未藏在士兵身后苟且偷生,都是第一个冲锋陷阵的。七大营,陛下今夜调不动。更何况,就算调得动,陛下如今怎么把虎符送出宫?” 他脸上带着些笑意,燕帝忽然想起那日宣室殿里,他曾问过他,若当日从陪都到帝京的路上,他若当真下杀手,他又当如何自处? 那时宋嘉平的回答是——无论如何也会保下文嘉。 他当日还曾怀疑过他唯一能调动的近在咫尺的兵力只有那个叛将周林佐,末了当他亲手取了周林佐首级的时候,又怀疑自己多心,可原来,他的杀手锏——居然是私兵。 燕帝长笑了声:“人说定阳王忠心,朕看错人了。” 宋嘉平默了一会儿,轻声道:“陛下,那件事至今十六年,陛下处处疑心,数次想要针对臣,臣也从未有过一丝反心,甚至亲自对陛下说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不敢有半句怨言。位高权重,危及皇权,鸟尽弓藏,历朝历代都是如此,臣身在此位,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得善终。” 燕帝一愣,问:“那为何?” 宋嘉平低笑了声:“臣膝下就这三个儿女,臣的私兵就是保他们性命的最后一道防线。当日晋王之事,陛下要罚,皮肉伤臣也认了,不敢有怨言。 再说臣这个女儿啊,十多年了,管她如何骄纵任性,臣从来不叫她改,因为臣自认保得住纵得起。可当日指婚之事,若非臣的军令状,陛下对她,当真起了杀心吧?陛下千不该万不该动了她,她可不是给陛下肆意践踏的低贱玩意儿。 陛下身居九华殿高位,一生阅人无数,当知人心难以揣摩。更当知,人人心里,都有道底线。” 燕帝忽然想起那道贬废的旨意来,他笑了笑:“朕当日没赐她一死,你就该感恩戴德了。” 沈度本一直在旁呆着,听得这话,上前就是重重一脚。 他平素行事还算斯文,这突如其来的一脚令在场众人皆是一惊,这一脚正中胸口,将燕帝直接踹倒在地,燕帝单手撑在雪地上,猛地咳嗽了一阵,抬眼看向他,终是确定了他数次怀疑的猜想:“沈孺鹤。” “陛下不是多疑么?”沈度在他身前蹲下身来,“怎对臣起了数次怀疑都没下杀手?” “朕喜能臣,数年不变。不然你爹怎么做上次辅的,你这位岳丈大人怎么挂帅的,你又是怎么爬上户部侍郎的位置的?一群没良心的东西。” “陛下是扶臣等上了高位,臣等也奉献了功绩。”沈度随手在一旁拣了枝烧得焦黑的树枝在他心口戳了戳,“可陛下不也转眼就要取臣等的性命么?” “人心复杂……臣等对陛下不是没有感激,可也不是没有怨恨。陛下心里,不也矛盾着么?” 燕帝就这么躺在雪地上,身下的积雪寒凉入骨,身上的龙袍已经辨不出纹路来,宋嘉平的私兵守在他身后,长|枪点地,威严肃穆,全然不把他这个帝王放在眼里。 他忽然笑了笑:“朕眼瞎看错人,算自作孽不可活,可你们也不会有好下场!你们要扶谁上位?” 他指了指刘豫:“他么?他今夜可亲眼见着你们如何逼宫,日后又敢信任你们么?一个敢豢养私兵的郡王,一个敢对天子动粗的乱臣,你们的下场,总不会比朕好!” 他口气近乎癫狂,宋嘉平往回看了一眼刘豫,沈度却毫无波动,对他身后的两人示意了下,命人把他拽起来:“起来,写罪己诏。” 他声音平静而淡漠,燕帝冷冷看他一眼:“士可杀不可辱,休想!” “这会倒是讲起气节来了?”沈度默默将怀里揣得发烫的那十几张泛黄的纸摔在他脸上,“陛下敢对着起居郎用命换来的这十几张纸说一句问心无愧么?” 燕帝目光落在“废太子”三字上,忽然不受克制地动了动,又被人押了回来,半点动弹不得。 那纸张落到地上,染上积雪,眼见着要被全部浸湿,刘豫忽然凑过来,伸出手去捡了回来,他借着含元殿的冲天火光阅过一遍,有些不敢置信地问燕帝:“父皇,是真的么?” 燕帝回想起自己方才在殿内的举动,居然点了点头。 刘豫默默握着那几张纸退到了沈度身后。 第70章 沈度让人将燕帝押回了宣室殿。燕帝被人往龙椅上一扔,沈度亲自为他摊开诏纸,又亲自为他研墨:“陛下,这可是您最后一次坐这个位置了,要想多坐些时候,还是把这罪己诏写长些。臣想,《含元诏》这名字就挺好。” 燕帝怒不可遏地拿过砚台,还没来得及往沈度身上砸,就被身后的人摁住。 沈度默默看他一眼,替他蘸好墨,将笔搁在笔架上:“四方印被孟添益砸了,臣命人去刻印了,陛下先写着,写好了印也该回来了。” 燕帝一愣,又听他道:“司礼监这种东西本就不该有,陛下太自负,没根的东西再怎么心眼多那也是奴是一条看门犬?比外臣可靠得多?今夜要不是外臣,陛下可就被这些内奴逼得葬身火海了。哦,对了,这叛奴,外臣替您杀了。” 燕帝默默看了眼身侧围满了的士兵,拿起了笔,手指不住颤抖。 沈度在一旁悠悠地看着他落笔,待他将笔一摔,等墨迹差不多干了,拿起来又阅了一遍,目光落在最后几行字上——朕德容不雍,因性多疑,忠良遭戮,而今思之,追悔不及。 他反复看了两遍:“差强人意。” 燕帝有些嘲讽地问:“禅位诏要么?” 沈度笑了声:“暂时不必了。臣要先请陛下看出戏,梨园连夜排的,就排了一个时辰,陛下眼界高,多半瞧不上,不过还是将就看看。” 这出戏是在含元殿前演的,燕帝又被押回了含元殿的焦土前。焦土上新搭的戏台子,戏台子后面火焰甚至尚未完全熄灭,在这暗火的映衬下,戏倌缓缓登台开唱。 第一幕,钦天监急报,说天有异象,君王身侧有人欲行不轨。第二幕,嫔妃拿了一块巫蛊中可咒人不得好死的香木塞给儿子,儿子花言千语哄得太子收下配于身侧。第三幕,另一低位嫔妃将一位戏倌送入含元殿给国母解闷。第四幕,京畿之中突起□□,太子调兵入京。第五幕,君王暴怒,欲往含元殿问罪,未叫人通禀,到侧殿外,听到室内国母的娇俏声——“他不死,吾儿如何登位?” 幕谢,中场休息后,下半场第一幕起,太子率兵平乱完后,被天子禁军射杀当场。第二幕,含元殿中,国母得知此消息,心急如焚,斥责戏倌——“都怪你,无事逗我唱这些死啊活啊的唱词作甚,招来这等不吉利事”,国母方出侧殿,被内监白绫绞杀当场。第三幕,君王震怒,血洗帝京,太子一党全数诛九族,无赦。 第四幕,三年后,当日因国母唱完一段说嗓子不舒服,去替国母拿药而侥幸逃脱的含元殿宫女告御状,试图为这位良善主子平冤。第五幕,君王命人彻查当年事,可大错已成,当年两位嫔妃已晋封新后贵妃,若再翻案,前朝数党又将全灭,君王当日行径残暴,更将英名不保,朝中动荡。于是,君王命杀宫女,销毁当年所有史料,裁撤起居郎和钦天监,再言当年之事者,夷三族,此事自此成为不可说。 咿咿吖吖的唱词尾音拖得老长,燕帝久久未回过神来,沈度在他身侧,叹了口气:“陛下您这一辈子,活得不累么?明知贵妃是当年罪魁祸首之一,因为她像元后就闭着眼宠幸了十来年,还自欺欺人贵妃没有野心不争不抢?当年之事陛下自个儿下手太狠行径太过残暴,若是翻案,前朝民间非议必然不止。 明知刘昶也不无辜,可若是突然处置亲自放到宣室殿养着的皇子也必会引起众多猜疑,当年知情者几乎无存,所以为了让剩下蒙在鼓里的人以为当年之事确无冤情,竟然就这么纵着,纵着纵着竟然还纵出父子情来了,由着他祸国殃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燕帝失神地盯着台上的戏倌,那戏倌的背影,还真有些像当年含元殿里那个靓丽身影。 “陛下本该是一代明君,政治清明,国富民强。可这么多年无心理政,难道不是因为日日都在麻痹自己以至于到了无心思及其他的地步?既然如此,又为何十多年都不肯认错悔罪,反而只想掩盖,以至于一错再错? 冤案总有人记得,犯过的滔天大错总有人想要替陛下纠正,陛下这辈子,还是败在了人心上啊。” 他连连发问,每一问都像是在燕帝心上重重一击。等他终于问完了,戏台上的戏倌身影也不见了,燕帝好似才回到了现实之中。 含元殿火已扑灭,沈度望了一眼,西侧殿只受到了轻微波及,向人挥了挥手:“陛下总该悔罪,含元殿是个好去处。” “沈度你!乱臣贼子!”燕帝暴怒,却直接被人拖着踏过一地焦土进了含元殿。 沈度在戏台前沉默了许久,宋嘉平率部下在收拾阖宫乱局,他一人无事可做,到了太液池边,忽然想起那晚,宋宜也曾在这里,喜怒无常地和他一通瞎折腾,随后仰身往后一跃。他再往回望含元殿,那晚他在她唇上留下第一道伤的滋味,似乎还有回甘。 他沉默了许久,等回过神来,刘豫已不知在他身前站了多久,他问:“殿下登基后,也要赐臣这乱臣贼子一死么?” 这两年得御前训练有素的宫人照料,刘豫个头一下子蹿起来许多,终于不再像从前那样见谁都矮半截身子,他沉默了好一会,道:“不是先生和王爷,我如今离这个位置也不算全无希望,可两位毕竟帮我加大了这个希望,也加快了这个过程不是么?人都有私心,我也不例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失笑:“殿下这两年读书想必很用功。” 刘豫轻声道:“先生方才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也不避忌我,反而可见先生风骨。况且先生当日那一篇赈灾详策和新的户部条例,我也见过的。” 沈度低头瞧他,他接道:“人非圣人,高位者妄图拯救苍生,是为怜悯;低位者为自己而拯救苍生,是共情。” 沈度忽然笑了下,刘豫轻声道:“方才在含元殿里,父皇平生头一遭唤了我一声‘豫儿’,可遇到侧殿大火,又即刻拿了我挡火呢。” 沈度微怔,他接道:“去岁王爷归朝朝宴的第二日,我曾在太液池边遇见过父皇,告诉过他,我头一天晚上在池边遇见过一个御史,劳他教了我好几个字,还顽皮将那位御史撞入了太液池。” 沈度一愣,随即拱手:“臣去请禅位诏。” 他走出去两步,刘豫唤住他:“日后朝纲清明,还要仰仗先生。” 四方印被丧心病狂的孟添益砸坏,沈度命工匠连夜赶刻,天明时分,四方印成,罪己诏与禅位诏同下,宫门开,诏书出,广传天下,新帝登位。 宋嘉平在宣室殿觐见这位初初登位的新帝王,幼帝年纪虽小,却不失成熟稳重。 宋嘉平今日是来请辞的,他如今只想回府喝茶养老:“陛下昨夜所见士兵,平素与七大营同等训练,外可御敌内可平乱,可归入七大营,以归陛下所用。若陛下不放心,按陛下心意处置即可。” 刘豫手里握着虎符,亲自下阶将他扶了起来:“王爷想走还走不了,当日三哥宫变之事传到北郡,夷狄不死心,又来滋事了。” 宋嘉平一愣,旋即道:“臣有大将可以举荐。” “周谨么?”刘豫将虎符亲自塞入他手中,“朕也正有此意。可他一走,还劳王爷行裁并北衙归并七大营之事,朝中少将才,还请王爷多多相助。日后,王爷若当真想走,朕也不会强行拦着。” 宋嘉平推脱不掉,默默将虎符收下,谢恩出殿。 沈度送他走了一段,他忽然道:“当日围猎之时,有人对她不利,还是咱们这位小陛下救下的她。” 那日宋宜第一次去他那儿,明明受了委屈,手上也带了伤,却死活不肯透露一星半点。沈度心下了然,低声叹了口气:“陛下倒没同我提起过此事,有心了。” 事多繁杂,沈度被新皇揪着在宫里待了好几日,平素宿在大内,将之前刘昶和贵妃的人一一拔除干净了,令六部勉强能够继续运转,又令三司加快会审吏部和户部官员,此外,裁撤司礼监,内阁复归原样,取消御史台特权。 这中间,他抽空去送了一趟周谨,周谨升任归德大将军,在营地前点兵,同他拱手算见过。 沈度望了一眼虎虎生威的大军:“当日我在北郡时,驻军将领曾对我说,王爷当日班师回朝时,曾令他死守城门,说日后自会再派新将来。” 周谨愣住。 沈度笑了笑:“王爷从未忘记将军,更不会允许将军这样的人烂在小小一个北衙。” “王爷大恩。”周谨自嘲地笑了笑,“王爷当年将我放入北衙,就是为着裁并北衙,王爷说天圆地方,八大营才好听。可惜,后来遇上了十三年那档子破事,这事一耽误就耽误了十多年,我都以为我这辈子熬不到头了,没想到还能有今日。此去定不负王爷苦心,必将那帮蛮子打得三十年不敢再来生事!” 周谨同他别过,去后边巡视,宋珩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冲他翻了个白眼,“喂”了声:“贵妃、靖安侯、刘昶、孟添益、太上皇……仔细算算,但凡有一点点对不住我姐的,你可都没让人有半点好过。沈度,我爹战场上杀那么多人,这点上,我却觉得他比不过你。”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57节 宋珩到如今还是对他连名带姓地唤,他懒得计较,宋宜现在来不了这种地方,他刚想替她叮嘱几句,却听他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叫你一声好了,姐夫。” 沈度一愣,他方才还在念叨他心狠手辣,原本以为他是不满,没想到他竟然是这般反应。 见他没出声,宋珩“嘁”了声:“不答应就算了。不过我还是想问,次辅大人,你到底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我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看向他,宋珩耸耸肩:“就你刚来那会儿宫里传的诏书啊,为先废太子平反,追谥元后,还特地提了一嘴太子少傅沈孺鹤。至于沈度大人么,吏部新下的考课表,官拜次辅,兼户部尚书,兼太师。” 沈度怔住,本朝惯例,三公只能由公侯伯勋臣获得,文臣最高仅能加衔三孤称号,按理不能加衔三公,更何况三公之首的太师。 宋珩逗他:“从龙之功啊,自然不一样,怎么赏都不为过。我爹在你这个年纪都封王封大元帅了,要超过岳丈大人,大人可得再好生努力努力。” 沈度失笑,答了他方才的问题:“世事不是非黑即白的。” 宋珩深深看他一眼,他接道:“从前你姐告诉我的。” 当日从北郡到宁州路上,她自己尚且满腹担忧,可还是絮絮叨叨地宽解了他许多,告诉他,世事不是非黑即白的,哪怕他是为升迁考课做的那些事,可也切切实实为民做了实事。 见他有点失神,宋珩“啧”了声:“我这一去也不知道多久才回来,你好好对我姐啊,否则我现在可不是三脚猫功夫了,回来要你好看。哦对了,还有,记得盯着点三法司那帮老头啊,办事也太磨蹭了,赶紧催催,早点把我哥捞出来啊,就别劳烦我爹他老人家出面了。” 周谨那头点完兵冲他示意,宋珩打马过去,他刚走出去几步,又回头:“户部尚书大人,军饷军粮要给够啊!” “一定。” 沈度刚欲折返,身侧疾驰过一匹骏马,马上意气风发的是刘盈,宋珩一个头两个大:“你来干什么?就你那样,还戍边呢?” “你管我。” “你别跟着我,看着你就烦。”宋珩抽了一鞭,一下子蹿出去老远。 刘盈不服输,跟着追出去:“谁跟着你了?我爹和周将军交代过的,如今陛下见着我爹都要恭恭敬敬称一声皇叔,谁还稀罕你不成!” 马蹄踏上积雪,惊起碎雪无数,将大军的英姿掩在其后。 沈度看得发笑,默默往回走。他先回宣室殿谢恩,刘豫正在案上写着什么,鸾锦玉轴,是诰封文书的规制。 他犹豫了下要不要靠近,刘豫招手召他:“先生,你来看看朕这诰书写得怎么样?” 他走近,是赐封宋宜的诰书,一品诰命夫人,特赦太上皇当日永世不得再入皇城之令。他愣了一会,道:“陛下文采斐然,哪用再问臣的意见?” 刘豫“诶”了声:“一字师也是师,一日师终生为师。先生今日不指点一下朕这诰书也就罢了,日后还望不吝赐教。” 沈度应下,又问:“陛下可否允臣替内人接这道旨意?” 刘豫不知怎地就想起那日神武门下,宋宜说起的那句“我见他时,喜不自胜,是为值得”来,他笑了笑:“当日朕在场,明白先生的心意,先生想必不愿尊夫人再向旁人屈膝吧。既如此,日后太上皇殡天,命妇哭灵,尊夫人也免了。” 沈度恭恭敬敬地领了这道旨。 他先去了褚彧明府上一趟,将事情都安顿完毕,才将这道旨意带回府上。 宋宜在后院廊下看雪,身边烧了盆炭,目光落在垂花门上,等着他回来,见他进来,有些恍惚地问:“事情都完了?” 他向她走进来,她忽然没来由地想起前两年的那个冬日,她匆匆忙忙地从恩平侯府赶回,一眼看见从风雪里赶来的他。深青色的朝服,长身玉立,清风朗月。 “嗯。”他走近,在她身侧蹲下,掐了掐她脸蛋,“这次倒是终于肯听话了。” 宋宜低头:“可这次听话也没用啊,这次若不听话兴许还好些呢。” “孟添益这人已经丧心病狂了,不能常理待之,别想了。”他轻声道,“我去过大人府上了,我们前年出京之后,大人就染了病,如今本也是强弩之末了,别难过。” 宋宜知他其实才是心里最难过的那个人,但他这般说了,她也不好再提此事,默默噤了声。 他将那道诰封文书递给她:“择了处宅子,在定阳王府后街,日后叫你爹将后院给你开道门,不必出府也能回娘家了。” 宋宜低低“嗯”了声,这诰书为何没有直接送到府上,她不用问也清楚。 她静静看了他一眼,她这才恍然发觉,她从前以为他不过是玩笑间逗她的讨巧话,他好像都一一做到了。 当日含元殿,他说那些人让她受过的苦,他终是要一一还给他们的。到如今,一切尘埃落定,那些人竟然当真一个没得到善终。 当日让她同他去北郡,他说会带她重回青云之上,如今便为她请来了这道诰命。一品诰命夫人,好像比县主还要高上两阶呢。 新婚夜,他说日后不想让她再吃苦,日后就处处百般迁就,连她不爱吃苦药,他也并未像旁人那样随便给她一点蜜饯了事,而是百般琢磨,特地为她新调了道不影响药效可以直接入药的糖。 哪怕当日在北郡,床笫之事上,她以为他不过是在挑逗间出口的那句“日后不必再向谁屈膝”,他如今竟也做到了。 他见她久不说话,眉头微微索起,有些迟疑地问:“我做得太狠了?那我去站会儿。” 她当日不过是一时兴起,随口玩笑了句,他竟也把这习惯持续到了如今。她但凡不开心了,他总要自行罚站一会,安安静静等她消气,从不同她说上一句重话。 他说完往外头走:“我去外头,不碍你眼。” “等会。”她唤住刚到垂花门下的他。 她见他要走,起得急,不小心带翻了手炉。 她脑子里一瞬间晃过许多念头,到最后,只觉得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但被埋在雪下的鲜活生命却都是无辜的。 她就这么静静站在原地,注视了他好一会。 沈度往回走到她面前,她才终于回过神来,轻声道:“我只是觉得,这些年,你过得太不容易了。” “无事,从前不管寒风雪雨,我终是一个人。” “如今,我有你了。” 他躬身,为她拾起脚下这只黄铜手炉,其上刻的并不是本朝寻常人家常刻的瑞兽或牡丹,而是一支海棠春。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