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我脑洞中的怪物们》 第1章 章鱼哥 这里是一处绿色油漆的长廊,没有一个人,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这个长廊上一扇又一扇张开的房门放佛一张张开裂的大嘴,而我百无聊赖的翘着脚盯着远处的窗户。 这些房门里,只有一扇门是关着的。我在等着这扇门打开。 我坐在门口深绿色的皮质长椅上,有些神经质的扣着座位上粗糙的皮质,很快,这块皮已经被我抠出了一个小小的洞,露出里边白色的棉花,我皱皱眉,有些局促的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盯着我之后,我又默不作声的将这些棉花塞了回去。 房门开了,某个面目模糊的男人走了出来。明明我就坐在他的面前,他却没有看我,只愣愣的看着空白的墙面,过了好久,他清了清嗓子,哽咽着语气说:“轮到你了。” 好的,现在轮到我了。 我握紧了门把手,推开了那扇门。 门内摆着简单的两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带着银框眼镜的中年男人,与他稍显年轻的容貌不同的是,他头发大半都已经斑白了。少白头对大多数人都是一种不幸的经历,但对他应该是种不可多得的幸运。 在心理学这一新兴行业,他们这些医生越老越吃香,我想斑白的头发应该会给他吸引更多的病人。 他看着手中的病例,抬起头来。他的目光看着我,我确信他的目光里不带任何质疑、憎恶、反感,甚至连好奇都没有,只是一片平静。如果真要从这双眼睛里去找什么东西的话,他的眼睛里面只有洞察一切的温厚和真正的同情。 这就是我要的,哪怕这一个小时掏空了我这几年存的几乎所有的压岁钱。而我也不过是想找一个倾诉的地方,我就想知道一件事情:到底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医生,我有病。”这是我开口的第一句话。 而第二句是:“我的身体里面会长出怪物。” 我知道这句话对大部分人是很难理解的。什么叫“身体里长出怪物”?如果真要他们理解,这大概和“我乳腺里长了一个肿瘤”“我脚上长了一个鸡眼”没什么不同。不过是一个神经敏感的小屁孩对自己生活妄想的缩影,或者是一个古里古怪并不恰当的稀奇比喻。 而我也真希望这句话是疯狂的比喻和狂热的幻想。但实在可惜,这句话,真的不是比喻、不带想象,只是一句简单的陈述句。关于我如今糟糕的乱成一团的生活。 我的身体里会长出怪物。而故事的开头要从一个月前讲起。 我家的房子是是小区地势比较低矮的平房,每次一到下雨天总是会淹水。那天下了一场大雨,我坐在床上,看着爸爸妈妈匆忙将流向室内的污水用铲子、用水盆装着重新泼向门外,当然比起这场大雨,他们的努力根本上毫无用处。水还是漫上来,漫到了我所坐的床沿上,我用手好奇的摸了摸淹上来的水,水是深黄色的,并没有什么刺鼻的臭味。 “别摸!脏!”妈妈喊。 我默不作声收回了手,从书包里拣出一张明天老师要讲的卷子,尽管我知道我根本看不进去。 雨下的实在太大了,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妈妈也大概发现了往房子内流的水用盆用碗用铲子没有任何用处,她索性放弃了挣扎,和我一起躺在了床上,她扯了我的卷子,抱我在怀里,湿哒哒的脸微凉。 “算了,索性咱们睡个一觉。”她说。“反正是木头床,水淹的多高也不会沉下去的,你说,咱们像不像在一搜小船上?” 我一动也不敢动,毕竟在我的记忆里,她愿意这样抱我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妈妈。”我在她怀里,说出来的话有些胆怯,但我还是开口了。 “怎么了?”她的声音有些不耐烦,或者是因为疲倦吧。 “我想转学。” “为什么?” 有些事情很难说出口,真的很难,我不知道怎么让自己显得不像是在告状,而只是陈述一件事实:“同学们在欺负我。我很痛苦。妈妈,我想转学。” 我知道我的表情很没有说服力,我说‘我很痛苦’的时候声音平直,我的脸上应该没有任何表情,我以为我会流泪,但是我没有。我在黑暗中一动也不敢动,安静的等着她的回答。 妈妈睁开了眼睛,她在暗暗的没有灯的卧室盯着我,但她的目光不像在盯着自己的孩子,而像在盯着一个陌生人:“小孩子懂什么痛苦?” 我一愣,听到她用那种陌生的声音继续说:“你为什么会被别人欺负?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问题?你从小什么也不愿意和父母说,根本就不像其他的孩子那样活泼开朗,你看你整天愁眉苦脸的,谁会愿意和你交朋友?” 其实关于她问的‘为什么会被欺负’‘为什么会被盯上’这些问题,我真的问了我自己无数遍了:为什么是你不是别人?为什么你不受大家喜欢?为什么你一直是人群里格格不入的那一个?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 尽管心里面没有答案,我还是张开嘴巴想要回答。 但妈妈也根本就没打算听我的回答,她推了我一把,几乎把我推到床的边缘,推到冰凉的污水里。她疲惫的撑起额头,目光注视着房间内的一片汪洋:“你读的已经是最好的中学了,你知道转学有多麻烦吗?又要去找关系,又要择校费,拜托你,懂事一点好不好?能不能不要再给大人添麻烦了?” 我知道,是我太不懂事了,有些问题真的不能再去困扰妈妈了,她已经够辛苦了,其实开口之前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了。 是我不够懂事,因为格格不入而被凌霸。是我不够聪明,因为太过愚钝而察觉不到大人的情绪。是我太过弱小,我连反抗都不敢。总之,一切全都是我的错。 而一切的开始,也起源于那一瞬间。 身边浑浊的水底开始咕咕嘟嘟的冒着一个又一个大泡泡。有一个奇怪的粉红色章鱼爪子从水底冒了出来。这些爪子越冒越多,在我们小小的房子里面横七竖八立成一个一个柱廊。 关键是——这些爪子是活着的!它们还在缓慢的蠕动,有的用巨大的洗盘黏在墙上,在潮湿的墙上留下了一串又一串蜿蜒的黏糊糊的痕迹,有的一半藏在水底,另一半在水面上颤巍巍摇动。 整个房间被这些八爪鱼的爪子占据,像一个诡异的隐秘森林。 我匆忙推妈妈:“妈妈!房间里有怪物!!!” 本来快要睡着的妈妈给我推的一个激灵,张开了眼睛,四下看了一圈,再回头看我的时候,表情已经有些生气了:“是因为没有答应你的要求才捉弄我的?还不快睡!” 我回头看,其中一只黏糊糊的触须已经要摸到我的头了——但妈妈毫无反应! 这时候,其中一个触须甩了甩自己的身体,将自己湿乎乎的粘液甩在了妈妈头上,淡绿色的粘液从妈妈脸颊上淌了下来,淌在了床上。 但她毫无反应,转过身子,自顾自睡觉了,她入睡的很快,几乎是瞬间就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水面依然在沸腾似的滚动,不一会儿,从水里冒出一个硕大的章鱼脑袋,它用它圆溜溜的头颅对着我,那双凸起的小眼睛盯着我瞧了好一会,然后开口说:“一个成绩不好看、脑子不够聪明、性格不够讨喜的小孩。” 接着,它又说:“不过大多数大人都会把成绩不好看、脑子不聪明、性格不讨喜怪罪于自己的小孩,说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孩子不够努力,也不看看他们的劣质基因到底能生出什么样的小孩。” 它拿自己粗大的触须,笨拙的抚摸了一下我的脑袋,触须上的粘液带着一股子诡异的腥臭味,黏在我的脸上,这味道就几乎让我晕倒了。 “这不是你的错。”它说。 第2章 变成怪物的人 “大概是梦吧。”我当时是这样想的,所以强迫自己扭过头去。 那天,我是在充满腥臭的粘液味道和雨打窗户的嘈杂声中睡去的。当我醒来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已经重回正轨,外头的雨已经停了,阳光射进窗户,屋内的水也褪去了。我环绕了屋子一圈,发现屋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人。 但那天并不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怪物。 后来,这样的情况我还遇见了好几次。 一次是我回家的时候遇见了数学老师,她喊我过来和她一起走。那天阳光很好,夕阳的光穿透我们,洒在我们身上本该是暖的,但我却觉得全身都冰凉。 数学老师是我最喜欢的老师,她是为数不多的会在课堂上表扬我的老师,哪怕我经常性心不在焉看着窗外,或者拿着笔在本子上乱涂乱画,她也总说我“是聪明的,只是不太认真而已。只要认真一下,成绩一定会好起来的。“ 大人们都喜欢这样,他们认为说孩子聪明但不够勤奋是一种夸奖,但他们不知道有些事我就是难以做到。而这个时候,所谓的他们理解的”聪明“就成为了一种负担,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被人认作蠢人也没什么不好,就不用承担这么多额外的苟责和苛求了。 事实上,也没有大人会说我不够聪明,就算他们真的是这么想的,因为他们一旦承认我不聪明,他们责备的就是我的父母的无法改变的基因,而不是我这个人。这种得罪大人的事情,他们都不会做的。 毕竟,伤害孩子比伤害大人要容易的多,也没有什么后果。 “我都看到了。”她的高跟鞋乒乒乓乓敲打地面,她像一个女战士一样走在我的前头,一边走,一边说。 “啊?” “班上的人....他们是不是对你做了不好的事情 ?” 我于是明白她的意思了:她看见了班上的人推倒我的桌子,将我逼在墙角里,然后将垃圾扔在我的头上。那天以后,垃圾的臭味萦绕在我的身上好几天都不消散,可能是因为味道的原因,后来大家都叫我“晦气”,说一碰到我就会倒一周的霉。课间,几位同学在离我远远的讲台上夸张的讨论着碰到我后所遇见的倒霉事,比如说车祸、丢书包、自行车轮胎被划破。 我脸颊滚烫,被最喜欢的老师看到自己最糟糕的样子,实在是太羞耻了。“老师...我...” 但这一次,我依然没有开口的机会,依然是我想回答,却被她打断。她和我的妈妈根本没有什么不同。我于是明白,其实这些大人根本就不想要听到我的答案,他们自己心里早已经有答案了。 数学老师漫不经心的撩了一下头发,她个子很高,从我的角度实在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见一截她圆而短的下巴。 “他们是有错,但你也该想想自己的问题,苍蝇不盯无缝的蛋,你说对吧?”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有时候,我总觉得这些大人好像串通好了一样,他们说类似的话,做类似的事情。有时候,明知道他们有些不对劲,但是我根本就没有反驳的勇气和力气。 我一脸平静。 “您说的对...我知道了。” 我这样回答,即使每一个字都如鲠在喉,但是我还是说了。 我还是说了。 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了第二个怪物,这只怪物是一只眼睛血红的硕大的兔子,它身上那种熟悉的腐烂的臭气让我瞬间认出了它,它并不开口,就这样默默跟着我。 后来,天上下起了雨,我回家的时候关上了门,兔子没有跟进来。 吃饭的时候,我往外头瞟了一眼,发现那只兔子就呆呆的在门外,一直淋着雨,雨淋透了兔子的毛,露出它瘦小的骨架,真是一只又瘦小又懦弱的兔子啊。 第二天早上,这只兔子就消失了。 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有某种疯狂的想法:有时候你身处在人群中央,却往往觉得自己处在无人的孤岛。别人的欢声笑语融进你耳朵里,但你内心却只有狂风骤雨,你静默的等待着内心的孤独和幽暗将你吞噬掉。 而且,在某些荒诞的时刻,当你刚进教室,原本吵吵闹闹的教室却突然变得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紧盯着你,他们看你像一个格格不入的怪物。当你走在学校的路上,身边不断有人窃窃私语,你会觉得所有人都在暗地里议论你。当你坐在某个教室的角落,班上两个人在讲台上打架,只为了不要坐到你的身旁,所有人都在哄堂大笑。只有你面无表情。 你会觉得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幕荒诞无趣的戏剧,你的灵魂和你的□□慢慢分开,你的灵魂慢慢伸到了半空当中,她冷漠的看着你的身体,你这具被殴打、被歧视、被鄙夷的肮脏的躯体。 那时候你会想,如果这是世界末日就好了。 我慢慢发现,每当我出现这些想法的时候,我的身边就会出现一只怪物。 它们大多数出现在我自怨自艾的晚上,偶尔也出现在我感觉自己格格不入的白天,它们有的喜欢对我的生活评头论足,有的什么也不说就默默蹲在某个角落。 在大多数时候,这些怪物的存在影响不到我什么,我没几天就学会了如何在生活中找出并忽略这些怪物们,这些怪物从来没有伤害过我,于是我依然像以前那样生活着。 如果这些怪物对我生活的影响仅止于此,我当然不会去试图找心理医生求助。 但是不是。 这些怪物的爪牙慢慢挥舞,最终无孔不入的渗入了我的生活,甚至连温宴都没有放过。 在园林四中,温宴是很多人的暗恋对象。他个子高挑,身形瘦长,无论什么时候唇边都带着浅浅的微笑,他好像就是一个天生温厚的好孩子,在这里没有人能够不喜欢他,连学校最坏最爱打架的小孩也说不出他的一句坏话。 他漂亮、聪明、温柔。有谁能够不喜欢他呢?即使是远离人群的我也不能免俗,我对他有兴趣当然不是因为他聪明、漂亮这些外在的因素,我对他产生兴趣只是因为...他是一个找不到破绽的好人。 我本不应该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真正的好人存在的。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的好意其实都存在着欲望和破绽。老师面前唯唯诺诺的好学生会在背后将考试卷子扔进垃圾桶并恶狠狠咒骂老师,同学面前善解人意的人气王也会藏起我的书包,将我的水杯里放入老鼠尾巴。 我观察到,这些所谓的好人其实并非善良,一旦走到人后又再无规则束缚,他们其实比谁都恶劣。 但是...与其他人相比,温宴是一个目前来说我仍未找到破绽的好人。 我在观察他的最初只是为了兴趣,为了这个看似完美的少年背后的破裂影子,但后来兴趣慢慢有些改变,因为他实在太完好了,索性我慢慢不再找他的破绽,还我开始相信这世上真的有这么无暇的东西存在。 我依然在默默看他,在很角落很角落的地方,清晨晨跑的时候他在操场上跑十五分钟,我站在最角落看他的背影。早上第二节课下课的时候他总会路过我的教室去小卖部买零食,我能看一看他的侧脸。 还有,在每周五的晚上,他值日打扫的那一天,我会刻意也留到很晚,无论是装作系鞋带也好,装作写作业也好,还是躲在厕所也好,总之,那天我会和他一前一后骑车出学校。 而那天,我等在车棚里,磨磨蹭蹭开锁,没过多久,他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来了,他出现在我的背后,路灯灯光昏黄,扫在他的脸上,模糊不清,但每一个角度都是漂亮的,他罕见的没有笑。 而我也笑不出来,因为...在他路过我的身边的时候,我内心一紧,手上没了力气,沉重的车锁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小心点呀,不要砸到脚了。”他走到我面前,温和的看着忐忑不安的我,唇边又露出笑容,他蹲下身子,把车锁捡起来递给我。 温宴就是这样一个好人,无论对谁都一视同仁,哪怕我长相平庸、性格不讨喜、还被所有人排挤,他也用平等的目光看着我,只有在这双平静的目光的注视下,我才感觉我自己是个人,而不是一只伤痕累累却没有地方舔舐伤口的怪物。 这是我们第一次对话,按理来说我应该开心的不得了,可是我却还是没办法笑出来,我连回答都不敢。 因为...那一瞬间,我闻到了他身上有一股腐烂的味道,一股浓重的腥臭味混着刺鼻的药水味道,这是一股怪物身上才有的味道。 之前的所有时间,我可以假装怪物不存在,我可以装作怪物没有入侵我的生活,可是这一刻,当发现温宴身上发出怪物的臭味的时刻——我几乎要崩溃掉。 温宴变成怪物了。世界上唯一的好人变成怪物了。 而且,时间过得越久,他身上的味道越来越大,那股味道根本让人无法忽视,就算我远远站在几百米之外也能轻易闻到那股腐烂样的臭气,可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察觉那种味道。 只有味道可能也没有关系,但是那股味道越演越烈,有一天我和他一前一后走出校门的时候,他身上的那股味道居然如同毒气熏红了我的眼睛,让我不停流眼泪和打喷嚏,无论怎么样睁开眼睛也看不清他的样子了。 于是,那天开始,我再也不能偷偷去看温宴了。 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很幸福,有关心自己的亲人和朋友,有身在何处都可以牵挂的对象。但我没有。 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喜欢他,可以肆无忌惮和他嬉戏打闹,可以享受他的话语和微笑。但我不可以。 怪物不仅仅夺走了我的自尊,不仅仅让我知道我在人群中到底是有多么格格不入和孤独,它连最后一点希望也不给我。 怪物夺走了我喜欢温宴的权利。 第3章 杀死怪物的我 在我家这种小地方,大家都很容易就可以GET到一个点:看医生就是身体生病了,而看心理医生就是精神生病了,简而言之就是神经病。身体有病倒是可以治,但精神有病最好送到精神病院。 要治好我自己,我只能把自己送到精神病院去。 这个周末,也就是今天,我偷偷靠近郊区这所最有名的精神病院,去预约了一位医生。 而现在,我坐在心理咨询室独自面对医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医生,我有病。” “我的身体里会长出怪物。” 我将我遇到的所有怪事情一字不差的对着面前的医生叙述了出来,从第一次遇到怪物开始。 医生会逮着我的某句叙述来提出一些小问题,虽然这个问题依然在我看来是无关紧要的。 “你为什么觉得怪物是从你身体里长出来的?”他问。 “因为怪物只有我在的地方才会出现,并且只有看得到这些怪物。”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情,或许那些怪物是别人身上的?也许那些怪物不是属于你的,只是被你看到了而已。” 我注视着医生,他的瞳孔是深深的褐色,这让他看起来特别可靠,长着这双眼睛的人,无论讲出什么奇怪的话都很容易被人相信。 但是我不信。 \"医生。\"我注视着他:“我没有很多钱,我只能来找你这么一次,你的收费是500块40分钟,而我们现在只剩下十五分钟了,我对怪物从哪里出来毫无兴趣。我来找你只有一个目的。” “我想让这些怪物从我生活里消失,完全消失。” “这样啊。”医生静默不语,最后却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也行吧。” “只是,就算那些怪物消失,你也不一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就是了。”他灰褐色的眼睛注视着我,对于这种自作聪明的大人,我也以我的方法结尾,我说:“我知道。但我想试一下。” 我可以活在黑暗里,但再深的黑暗里也不能没有月亮,我可以继续在这样窒息的生活里继续存活,但我一定要重新找回我的月亮。 ..... 对于让只有我自己看得到的怪物消失,医生给了我一些建议。当然,只是建议而已,他也不确定有没有效果。 第一种方法是:“自行处理”。 我揣摩了一下医生所说的语焉不详的‘自行处理’的意思,他当时面带微笑,以手掌为刀,划拉了一下他自己的咽喉。我想我大概是明白他的意思的。 于是,在当天晚上,在章鱼哥出现的时候,我趁着他不注意,提着菜刀剁掉了他从我身边长出来的一个粉红色的章鱼触须。 “M的!”猝不及防的章鱼哥一边痛哭一边骂我:“痛死了!你这破小孩怎么这么坏!你妈可真没说错,你可真是个垃圾!” 我露出了一个邪恶的微笑:“我像垃圾是没错,但你会变成垃圾。” 我家后面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面种着一株漂亮的葡萄树,每到秋天就会结一些酸酸甜甜的葡萄。院子里面很杂乱,堆着结满锈迹的自行车轮胎和一些破破烂烂的袋子,谁都不知道那些袋子里面应该装着什么,将会装着什么。 但现在我知道了。 我从抽屉里拿出了家里全部的垃圾袋,然后将章鱼哥的触须一截一截装在了里头,然后从窗户外面扔了出去。 当天晚上,我在章鱼哥的骂声当中,把章鱼哥杀死了。不仅如此,我还把它依旧不停蠕动并不停咒骂的躯体塞在了黑色的塑料袋里,然后把这些塑料袋堆在了我家的后院。 半夜,我躺在床上,听见外满雨又下了起来,章鱼哥的咒骂声慢慢被雨声吹远,我想它真的死了。 而它真的再也没有出现过。 对付那只兔子却要难得多,比起杀死一只喋喋不休的章鱼,杀死一只沉默瘦削的兔子更让人有负罪感。 事实上,当那只兔子出现的时候,它圆滚滚、毛茸茸的身体紧紧依靠着我,它的身体柔软而又颤抖,我注视着它红色的眼睛,那眼睛似乎是含着泪的。 兔子只是不说话,但兔子其实什么都明白的。 为了表示公平,我对它说:“我会杀了你,你可以逃跑的。” 但兔子却没有逃,它用那双温柔的,圆圆的眼睛看着我,看着这样丑陋的我。它颤抖的身体靠近了我的腿脚,它洁白的绒毛沾了灰,身体好软好暖。 我抬起脚,把它踢进了地铁的轨道中,地铁呼啸而过碾了它,我没有看下面,但我晓得地铁的轨道上应该到处都是兔子碎裂的血肉。 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的血肉。 兔子于是也消失了。 “去你的吧。”我说。 说实话,欺凌弱小是有一种快感的,之前我不明白班上的那些人为什么欺负我,也不明白大人为什么会高高在上鄙视小孩,但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欺凌弱小是真的会有快感,尤其是它们的呼救声只有我能听到,就像他们的尸体只有我能看到一样。 而我呢,我为什么会被人盯上? 就像我能闻到怪物,找到怪物一样,别人也能轻易把我从人群中找出来吗? 是弱小者身上真的自带着某种气味吗?也许是常穿洗的不太干净的衣服?也许是看起来成绩一般比较笨拙?也许是长得普通唯唯诺诺不自信? 因为这样的孩子,注定是会被父母、父母忽视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往往怯弱,不敢反抗,任由垃圾淋在头顶,她连一声“不”都不会喊,因为她没有求救的对象,就算她求救了,她发出的信号也往往会被忽视。而且她害怕当时反抗以后被人按在厕所打、被人推在门后踢肚子,被人拿凳子盖脑袋,她怕疼、怕死、怕被人责怪。 她当时绝对不知道,她要因为一时的怯弱放弃更加宝贵的东西。她当时不知道,她当时到底失去的是什么。谁都不会告诉她这个,告诉她可能往后十多年她都睡不着觉,她可能身体里会长出怪物,她可能会走在路上会觉得全身空荡荡的没有血肉皮肤,什么东西都能透过躯体砸烂她的心。 她当时不知道。 第4章 有人要死了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大抵可以分为两类:被人喜欢着的东西和不被人喜欢的东西。我的理由也很简单。反正,你若是不被人喜欢,那你肯定将会被人讨厌。 当然,之前我也相信过万事万物是存在中间状态的。但那天,我在街上碰见了一位同学——坐我前前排的长发女生,我本想装作不认识走开,她却罕见的叫住我,然后和我说:“我觉得...我觉得那些人做的不对。他们太过分了。” 她的眼睛纯粹漂亮又柔和:“你要加油啊。” 那时,我的脸涨得通红,那一瞬间,我也以为她是我的朋友,就算她不是我的朋友,她也是中立的人。原来中立的人其实真的是存在的,他们知道谁对谁错,孰是孰非。原来会有人站在我这边。 那天,我真的很开心。 可是,第二天,当我走进教室的时候,我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教室里原本安静的同学们全部大笑起来,他们在喊:“她坐上去了!”“哈哈哈!”“蠢货!真脏!” 我感觉到的裤子湿了,我伸出手去摸,摸到一手的红色。这红色闻起来是颜料的味道。 有人把红色的颜料涂到我的凳子上了。 身边所有人都在笑,有的笑的夸张,有的只是捂着嘴偷笑,只有我一个人捂住脸。 “她不会哭了吧?”“真做作!”“恶心!” 其实,我捂住自己的脸不是因为我想哭,我捂住眼睛,只是因为我不想看到他们的脸,而昨天冲我示好的那个女孩子,她的表情,脸上也带着嘲笑之意。她的笑脸有些僵硬,但还是很好的融入了其他人之间。 现在,在这个教室里,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长着差不多的脸,一模一样,不分彼此。 其实我很能体谅她,因为她也是个孩子,她也在害怕。我知道,现在如果她不融入集体去嘲笑我,那么可能会变成下一个受害者,小孩子最残忍了,他们聚集在一起总是要找个受害者的,不是我就会是别人,她也是因为害怕才不敢站出来提醒我。 但是,那天我明白了:我没有朋友。 凌霸之下,没有中立者。 那天发生的坏事当然不只这一件。 那天,我还碰到了温宴,不,或者...那个人已经不算是温宴了。 那个东西甚至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了。 站在我面前的东西,全身肿的像套了八层的烂布。他的皮肤上鼓起了一个又一个黑色的泡泡,那些泡泡遇到空气不时的就破那么一两个,每一个破洞都流出深黄色的脓液,有些泡泡甚至会爆炸,将脓液炸的到处都是。 这个长满脓包的怪物完全看不出五官和特色,就像一个活动的青春痘。他全身都散发着让人窒息的恶臭,我感觉我几乎要吐出来了。 但是,我知道他是温宴。 因为,这个怪物套着熟悉的黑白格子衬衫,深蓝的牛仔裤,虽然这些衣服都已经被脓液泡的没了颜色,但我知道,他就是温宴。因为他是温宴,所以我不能逃跑。我浑身在发抖,但我还是一步也没有退。 怪物抬起头来,他脸上开了一个洞,我姑且可以认为那个洞是‘嘴巴’,从那个洞里跑出一段模糊不清的话语,我仔细去听,好像是:“晚上好。” 我的脸上勉强挤出一段微笑,我想我的脸应该是绿的:“晚上好。” 怪物突然有些别扭的搔了搔脑袋,但他的脑袋上全是一个又一个冲满脓液的大泡泡,他一摸自己的脑袋,那些泡泡瞬间破了好多,有些甚至都溅到我的身上了。那些黏腻的脓液因为太过浓稠,一旦粘在哪里就基本上是凝固状态了,这让我看得清这些粘液上面的小小的洞,洞里面似乎有东西在涌动,我仔细一看,发现是好多的像蛆一样的肉虫。 我尽量忍着才让自己不后退,但这已经耗尽我全部的勇气了。 结果,怪物想要做的不仅仅是这样,他有些笨拙的去解自己外套的扣子,他的身体上应该有更多的脓包,只是解扣子的功夫,已经有好多脓液淌在了地上,这些粘稠的黄色液体已经在他身下积起一小团了。 “不...不用了!”我慌忙摆手。 但怪物还是很执着的解着自己的外套,随着他的扣子越解越多,我能看到他深灰色的遍布脓包的肿起来的胸膛,他的胸膛上盘旋着更多的肉虫,这些虫子没了支撑,一团一团掉在地上。 “不用了!”我声嘶力竭的大吼着,怪物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他退后一步,嘟嘟嚷嚷的走了。地上留下了一整片蜿蜒的黄色脓液,无数虫子在脓液里涌动。 我目视着怪物的背影,看着他越走越远。 确认他离开以后,我猛地冲进厕所,开始呕吐起来。我往死里拍打自己碰到过脓液的身体,但是那股臭味还是在我身上盘旋不去。 我知道,有些事情出问题了。 杀死这些怪物没有让温宴好起来,反倒让他变得更像怪物了。 这是为什么呢?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一只后腿瘸了的机器狗。 机器狗看起来是破破烂烂的,是学校小卖部里常见的样式,下垂的黑色耳朵,闪闪亮亮的圆纽扣眼睛。它和其他怪物一样默默跟在我身后。 我没有回头驱赶它或者试图杀死它,刚遇见了那种诡异的怪物,这种小小的怪物看起来甚至有些小清新和可爱。现在我身上的怪物味道应该比这只机器狗浓重的多。 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好起来,我默默想。 机器狗试着通过跳跃来赶上我,但它后腿缺了一个螺丝,每次都跳不高,它并没有汪汪叫,只是用机械的声音重复着一句话。我停了一会,仔细去听。 “有人要死了。”它说。 “谁?” 机器狗不回答,只用自己忧虑的黑洞眼睛看了一眼学校的方向。 下意识的,我也回头看了一眼学校的方向。但眼前的一切都很正常,商店都还开着,每个店的门口都闪耀着五彩的灯光,暗黄色的路灯环绕着正三三两两一起回家的同学们,每个人的影子都很长很长。 欢声笑语、温暖的灯光、喧嚣的音乐将我包围。 “明天端午节~”“端午节快乐!” 身边路过两个女孩子在互相笑闹,原来今天是端午节。所以他们都有粽子的清香、五彩的花灯和漂亮的夜晚啊。 看着眼前一层一层重叠着的小彩灯,我突然发现,我连可以说“节日快乐”的人都没有。 这个世界上独自一人的只有我一个,这个世界上不想活下去的只有我一个,这个世界上可能会死去的,也只有我一个。 就在刚才,我的心里突然有个念头: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可以让人消失的按钮就好了,如果真的有这个按钮,那我肯定毫不犹豫使劲按下,这个按钮可以让我不会有任何痛苦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真希望不会有任何人记得我的存在,这样不会让凌霸我的人感到痛快,也不会让珍惜我的人感到痛苦。 因为,我不是因为喜欢这个世界而想要活下去的,我只是因为恐惧失去我的这个世界而不得不活下去的。我害怕妈妈为我而哭,害怕爸爸因为我而伤心,我甚至害怕同学们因为我的死去而背负一辈子的罪孽。 我于是意识到,这些从我身体里出来的怪物,它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自己的心声。无论是啰嗦的章鱼哥、沉默怯弱的兔子、还是如今这只不停的强调“有人要死了”的机器狗,这些怪物从我身体里出来,他们说出来的都是我自己。 我太懦弱了。那些藏在我心里没有说不口的话,说出口却没人听的话,全部都变成了怪物。这些怪物侵蚀了我的生活。 机器狗还是在我背后哼唧:“有人要死了。” 我轻哼一声,头也不回往家走,这时,机器狗突然拿嘴巴咬住了我的裤腿。因为机器狗出乎意料的沉,我一时居然挪不开步子。 “放开我!”我皱着眉头小声说。 机器狗拿那双黑溜溜的眼睛看着我,一动不动。 “放开!”我提高了声音。 机器狗还是不动。但我奇怪的举动已经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我已经看见已经有人已经冲着我开始窃窃私语了。 我于是跳下自行车,右脚高高抬起,使劲将机器狗踢向了高高的夜空,踢到了马路中央。 汽车飞驰而过,机器狗应该也被碾成了一堆血肉。 我继续往家的方向赶,但走到半路,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再仔细一看,我的车篓子空了,之前放在这里的雨伞已经不见了。我这个学期丢了好几把伞了。我妈妈暗地里抱怨过我好多次,要我再丢伞,就不要回家了。 我看看手表:已经是半夜十点半了,这个时候学校是不是已经关门了?我使劲回想了一下我到底把伞放在哪里了,脑子却还是一片空白。这个时候,我只能长叹一口气,我于是调转方向,往学校奔去。 这个时间,学校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连门卫都已经不在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门卫疏忽大意,校门并没有关。我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以后,就推开了学校大门。 夜晚的学校和白天的学校氛围完全不同,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月光照的地面一片银亮。 车棚没有,教室没有,操场没有... 我对丢失东西已经有些经验了,我的东西大多数不是被我自己弄丢的,而这些东西大概只会在一个地方。 果不其然,我终于在男厕所的角落里找到了我的黑色雨伞,它被扔在了垃圾桶里面,上面脏兮兮的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洗洗还能用的。起码不用被妈妈骂了。 我送了一口气,走出楼道,走着走着却觉得不对劲。 脚上好粘! 我踩到什么黏腻的东西!还有什么在我脚上蠕动! 楼道里很黑,我什么都看不清,只好维持这个姿势停在那里。过了一会,月光透窗栏缓慢的移动过来,我终于看清了脚下。 是一滩粘液,上面沾着些惨白的蛆虫。 我再抬眼望去,居然发现楼道里全是粘液!这些半凝固状的粘液从一楼就有了,缓缓蔓延到最高层。 这是温宴身上的粘液! 我跑的远了一点,抬眼看着最高层的天台的门,平时这个门都是紧闭着的,但现在,门有一道小小的缝隙,月光从门内透出来。 这摊粘液只有一道痕迹。他上去了,还没有下来。 温宴在天台吗? 这么晚了,他一个人在天台干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来机器狗嘴巴里的一句话:“有人要死了。”我心里一紧。 第5章 长出怪物的,是你才对 月亮比太阳要隐晦的多,往往可以埋葬好多的东西。我常常觉得,月亮实在太仁慈,又太温柔了。毕竟这个世界上,不想被人类看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但月亮在今天却不打算对我仁慈一点。 我推开了天台的门,月光肆无忌惮将我照透,也照的整个天台一片银白。 我于是看到了那一幕:温宴坐在天台的栏杆上,夜晚的风将他的头发吹得飘飘摇摇,月光下他的身影就像纸一样薄。 或许是察觉到什么,他回头看我。 他用他那温柔的水一样的眼睛注视着我,他的目光,比月光还要轻柔,比月光还要明亮。 风更大了。 夜晚的风将他整个人吹得都摇摇欲坠,我清晰的看到,他唇边的微笑带了一丝嘲讽之意,他转过头来,长久注视着前方五彩的城市的灯光。 他放开了自己栏杆的双手。 当我察觉到他想要做什么的时候,我已经喊出来了:“不要!不要!” 我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或者他听见了,但他没有犹豫,坠入了前方漆黑的夜空。 这是二十一楼! 我跑过去,从他跃下的栏杆旁看下面,下面是一片连月光也照不透的深渊。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月亮仁慈的有些残忍。让我见了他最后一面,却没有让我见到他最后的样子。 我跪坐在地上,这时,一双闪着光的漆黑的皮鞋立在我的面前,我顺着这双鞋慢慢抬头,看向那人的裤脚,腰肢,肩颈。 我于是又看到了那张柔和的宛如雨雪做的脸庞。他的面容惨白毫无血色,被月亮照透。还是熟悉的。 “?!” 他刚才没跳下去吗?!是我看错了吗?! 我站起身来,面对面注视着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温宴看了我一会,却又好像没有看到我,他的目光看向了更远的夜空。 他在看哪里? 我于是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向远方,但远方除了一整片被阴云遮蔽的天空和重重叠叠的高楼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回过头,又看温宴。 但是,就在这一会儿的功夫,温宴又坐到了横杆之上。 我在侧面看到了他的脸,他的表情这么平静,平静到像我面前的夜晚。但是,我居然看到有透明的泪珠从他脸上蜿蜒淌下,坠入漆黑的夜里。 我还来不及喊,又看到他跳了下去。 他又在我面前跳了下去,坠入茫茫的月亮照不到的漆黑里。 我握住栏杆,浑身发着抖。我以为我会撕裂一样的大喊,我以为我会崩溃一样的大哭。 但是我居然没有。 我连自己都诧异我自己的冷漠、自私、无情。我又体会到了那种熟悉的感受:我的整个灵魂都透体而出,我的灵魂与我的□□慢慢分开,她平静甚至说是讥讽的看着这个无措而又痛苦的我,这个一次又一次失去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的我。 夜风把我整个人吹凉。风太凉了,我情不自禁发起抖来。 “你太吵了。”天台角落里的黑暗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那个人说话像含了枣一样模糊不清。 “啊????” 我猛地回头——那个声音,那个声音。 角落里的人没有动,我默默走近他。 角落里太黑了,我什么也看不清,于是我打开手机,小心翼翼的用手机屏幕的光凑近他。 屏幕的光亮了起来,照耀的是一张满是脓包的漆黑的面庞,他身上发出的巨大的腐烂的臭气这会居然让我无端觉得亲切,哪怕他身上的脓液已经淌了一地了。 是怪物啊。 是温宴变成的怪物啊。 是温宴啊。 也是,温宴已经变成怪物了,并且温宴一直对什么都不上心,他被身边每个人喜欢,他每天都过的开开心心的。所以,我刚才看到的那些从顶层跳下去的人,那些忧郁的、绝望的、痛苦的人,都不会是温宴。那些只是我的幻觉。 在我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刻,眼泪已经从我脸上淌了下来。有些时候,失而复得比任何事物都能抚慰人心,我几乎想象不到我有这么幸运。 “你哭什么?”怪物温宴在角落里有些不耐烦的注视着我。 “我...我看见你跳下去了。” “我跳下去...”怪物无语的瞪了我一眼:“想什么呢!” 他拍了拍了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就这几下动作,一股难闻的恶臭又从他的身体里散发出来。 “我走了,你随意。” “哦...”看着他诡异的背影,一股冲动突然挤破我的喉咙,让我将那句话说出口:“温宴,端午节快乐啊——” 他没有回头,但我听见他轻笑了一下:“什么啊,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无声点头。 他又笑笑:“一起走吧,咱们不是同路吗?” ——原来,原来他知道我和他同路啊。原来,在我以为我孤单看着他的某个时刻,他也同样看到了角落里的我了吗? 我冲他跑过去,哪怕他身上恶臭不堪,哪怕这股味道熏的我睁不开眼睛,我还是想冲他跑过去。 但是,那一瞬间,我看到的某样东西止住了我的步伐。 温宴的背影突然膨胀起来,他身上的其中一个大泡猛地变大,那个泡泡就像一个被风吹鼓的气球一直在膨胀,直到变成等身大小,垂落在地。 “啪”的一声,泡泡破了。 从泡泡里钻出来一个温宴,一个完美无缺,每个角度都漂亮的惊心动魄的完美少年。 “啪嗒啪嗒。”是这个完美的温宴踱步打的声音,他用他柔和而清澈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嘴唇蠕动,无声的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突然奔跑了起来,直接跃入了茫茫的夜空。 我紧紧捂住嘴以免自己失声大叫:原来我刚才看到的两个温宴并不是我的错觉。 在那一瞬间,有一个念头出现在我的脑袋里,那个念头几乎一闪而逝,可是就在那一瞬间,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我走近两步,又跟上了怪物温宴。 我们走出楼道,走出校门,在恐怖的恶臭里,我又看见他身上的脓疱破了, 这一回,他身上钻出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一只瘸了腿的机器狗,那只机器狗黑洞似得眼睛瞧着我们,它吐着舌头说:“有人快要死了。” 再走了几步,他身上又掉出一只毛茸茸的兔子,兔子忧郁而瑟缩的看着我们,然后躲远了。 ——我终于明白了。 我一直以为,这些只有我能看到的怪物是从我身体里面钻出来的,我一直以为,这些诡异的怪物代表着我自己从没有说出口的话,代表着我自己说出口却没人去听的话。因为这些怪物从我的脑子里面出来,它们知道我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所以他们才缠上温宴的。 可是,原来不是。 这些怪物不是属于我的。 这些怪物,是从温宴身上钻出来的。 第6章 麋鹿与猎手 “吱呀”一声,是我推开了空无一人的家。 “啪嗒”一声,是我打开了家里的灯。 家里的灯是那种比较老式的灯泡,这种椭圆形的灯泡比较费电,也不太亮。爸爸念叨过好几次要换了,可是他没有行动过,于是也没有别的人去提。毕竟家里面有那么多需要提的事情:比如说我的补课费、新家的装修、即将而来的家长会、新入学的学费。 很抱歉这些事情我都帮不上大人的忙,因为爸爸妈妈明明白白的对着我叹气,毕竟我就是这样一个碎钞机器,我给他们添了太多麻烦。我也因此感到羞耻。我能够帮忙的事情实在太少了。 这些大大小小的问题其实明白的摆在我们一家人面前,这个问题解决了就会有下一个,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每个人一生下来就会面临着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和困难,是不是每个人都活的这么辛苦呢? 不过,今天的经历让我确信了一件事情。 我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活的辛苦的那一个。我也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像怪物的那一个。我也不是格格不入永远活在人群外面的唯一一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想法居然让内心不停翻涌的我有些平静下来了,我默默注视着窗外。 好的,让我整理目前我所知道的一切。 一个多月前,我突然见到了怪物。这些怪物将我的生活搅合的一团乱麻。它们说着毫无联系的话,做着莫名其妙的事情。后来,我发现温宴身上有了变成怪物的征兆。 一周前,我忍无可忍找上心理医生,希望能找到让怪物消失的方法。心理医生教给我两个方法:1、杀了怪物。2、吃药抑制。因为不想用第二个方法,我花了好几天一个一个杀死了怪物。 刚才,我突然发现,怪物产生的源头原来不是我。 温宴才是身上长出怪物的人。而我,只是不小心看到了温宴身上的怪物。 所以,我是不是可以得出结论:只要我不靠近温宴,那么就可以让我身边的所有怪物消失?我就能回到之前的正常的生活了? 我坐在灯光下看着窗外,外面深蓝色的天空上浮动着一轮柔和清冷的圆月。我曾无数次的注视着这轮月亮,可如今我要看他堕入黑暗里去。 但我无从选择。我本来就是个普通人,甚至比普通人还要懦弱无能。 我没有选择。 .... 于是,从第二天起,我再也不见温宴了。 放弃温宴比我想象的要容易的多,斩断和温宴的联系也比我想象中要容易的多。 毕竟之前我和他大多是我单方面的联系,是我无数次制造机会向他走近。 人和人的关系比我们所想的要脆弱得多。学校这么小,当我有心见他的时候,他无处不在。但我有心避开他的时候,找到他倒不如从大海里捞出一滴静谧的水珠。 其实怪物偶尔还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但是我已经发现这些怪物比我要无措的多,它们嘴巴里说着没有意义不会有人想要去听的字节,它们做着没有意义也不会有人明白的事情,它们试着去拦住路人,而路人会直接穿过他们的躯体走过去,它们于是又试着拦我,而我只需要从我口袋亮一亮自己的小刀,它们就会慌张的退开。我也不再试图去杀死怪物,因为大多数时候,这些怪物就像泡沫,默默的就在角落消失掉了。 我比怪物要强得多。 明白了这一件事情,怪物就不会再困扰我了。慢慢的,我好像也和大家一样看不到这些怪物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可以去忽略附近刺鼻的臭味,去忽略身边传来的莫名其妙的短句,也不再往角落去去看,去特意去找那些怯弱的、孤独的、诡异的身影。 它们就真的从我生活里消失了。 我的生活又回归到死水一般的平静。 .... 学校里开始有一些奇怪的流言。 学校的流言本来就很多,但大多数都够不上‘奇怪’两字,我既然用‘奇怪’来形容这样的留言,那么说明这些流言真的有够奇怪。 流言说,温宴是个gay。 流言传的倒是有鼻子有眼,他们先是说看到温宴大半夜和一个男孩手拉手在街上走,或许是觉得这个料还不够劲爆,他们还说那天和男孩在没人的学校里呆了很久,两人分别以后,温宴没穿上衣,□□着上半身回了家。 据说,温宴的上衣后来在学校被人发现了,上面大半是血,大概是“野战”实在太激烈的缘故。 这个流言一出来就以锐不可当之势席卷了整个学校。 当然,这件事情本来也就只是简单的流言,学校里萦绕温宴的流言实在太多了,毕竟还有人说她妈妈是邪教信徒来着,这种流言其实都没几个人信。 但这个流言在某一天突然变了质,就像锤子落了地,流言突然变成了真相。 因为,有人向温宴求证,而温宴没有反驳。他默认了这个流言。 我简直无法相信温宴能愚蠢到这个样子:就算他真的是个GAY,他能在这个时候承认吗?他难道不知道我们的这些同学们对欺凌我一个人已经感到厌烦了吗?毕竟我闷不做声就像一个烂了的罐子,无论怎么欺凌都不坑一声,闷不做声的玩具最无趣了。他们已经在考虑去找下一个替代品了。 大家也应该都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最近氛围都不对劲起来,人人都更加卖力的向几个领头的凌霸者邀功,去做诸如扔掉我的书本,踢翻我的凳子这些可有可无的小事来证明自己和他们是一伙的。好像这样就可以避免成为下一个玩具一样。 看着这些人的嘴脸,这件事情其实在某些方面还挺好笑的。虽然我笑不出来就是了。 小孩子其实最残忍了,他们最擅长从人群里找到异教徒了。这个事情,温宴难道不知道吗? ——关于为什么小孩子会这么残忍的对同类进行凌霸,这个问题我早就想过了无数回。‘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这几个字其实早就根植在人类的基因里面。而我们长久的教育其实就是要把这些基因和血液的东西软化和包装。毕竟‘道德’这个东西并不是人类本身就拥有的,而是后天被养成的,‘道德’就像‘法律’一样,都是一种惩戒机制,人长大的意义大概就是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 我们其实可以将身边这些活泼可爱的孩子看成一个又一个未经开化的猛兽,人的天性其实就是残忍的,你不把那些需要后天培养的情感(诸如同理心、爱与温柔这些高贵的感情)注入他的心,他就将一生都学不会这些东西。 你不知道他会对同类做出多么残忍的事情。关键是,现在,他也不知道这件事情究竟多么残忍。 ——所以,温宴到底是什么情况?!他难道不知道这些人最擅长从人群里找到最格格不入的那一个,然后将那个人变成最底层的怪胎吗?! 他难道不知道,没有什么事情比看一个完美的月亮堕落更能让人感到快意吗?! 当然,对温宴这样的孩子来说,这个世界大概不是我经历的这个弱肉强食的黑暗森林,于是他能那么简单的就踏进这个陷阱。但是这个时候,就算我想提醒他也已经晚了。 他已经成为猎手眼中的麋鹿了。 第7章 凌霸的步骤 捕猎是一场群体行动。刚开始,除了领头的那几个猎人,不会有人发现它们的目标 因为经历过一次,所以我知道。 凌霸的最开始,会是简单的试探。 刚开始真的就是很简单的试探,比如说踩一下你的脚,开几句你的玩笑,你看起来似乎和周围的人更加融洽了,先别急着高兴,作为一个被凌霸专业户,我要很严肃的通知你:你可能已经被盯上了。 平常那些和你生活中毫不相关的人这些看似无脑的接近你,只是为了试探你的底限。如果这个时候你表现出你的温柔和顺从,那么你将会进入下一步...进入只有我在的这个炼狱。 放学了,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闻到那股诡异的怪物臭气。这股味道和普通怪物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只要一出现我就知道味道的源头在哪。 果不其然,我抬起头就看见怪物温宴一个人走在后头。不过,这一回,因为有话想要和他说,我并没有逃。 前头有个飞机头的男孩子踩到了温宴的脚,他踩得大概很重,把温宴脚上的脓包都踩破了。好多脓液从他的鞋子袜子里淌了出来。那人冲着温宴抱歉的笑了一下:“不好意思。” 温宴也冲他点头,他的声音清润,像一团裹了水的石头:“不要紧的。” 过了一会,又有个一字眉的小哥走了过来,他走的急,一不小心撞到了温宴的肩膀,他走过了才回头,对着温宴说:“不好意思,我没有注意到。” 温宴挑了挑眉,又是柔软一笑:“没事的。” 这时候,那个一字眉的小哥回头冲他笑了一下:“能借我一点钱吗?” 温宴楞了一下,但他很快回答:“好啊,你要多少?” 一字眉小哥都没想到温宴会答应的这么容易,他很快说:“一百?” “啊...”温宴看了一下钱包,包里只有五十块钱的纸币:“我手上只有五十了...” “没事!五十也可以!”一字眉小哥很快抽出了他手里的钱走掉了,只剩下温宴一个人看他的背影发愣:“我还要吃饭...” 看着这一幕,我翻着白眼挠头。 他在原地停了一会儿,马上继续往前走,再往前走人就不多了,前面是一段废弃的小巷子,趁着没人注意,我蹲在巷子角落,冲温宴扔小石子。 自从温宴变成怪物以后,我发现我倒是更能面对他了。 因为他身上粘液太多,石子居然粘在了他的身上。他有些好奇的拿下了石头看了一下,眼睛圆圆的,倒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你知道你究竟在干什么吗?!”我粗声粗气的问。 “...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而已,我身上又没有胶水,为什么石头会黏在这里呢?所以想看一下...” 温宴一直都是柔软的甚至没脾气的人,谁和他搭话他都能好好说话,现在他似乎把我的问话理解成了质疑。看起来居然有些委屈的样子。 但我根本就不是问他这个! “温宴。”我一边踢着脚下的石头,一边对他说:“我真的只和你说这么一次。” “你太柔软了...”我抬起头看着他,他膨胀的身影藏在巷子里的光影里,就算变成了怪物,他也是软和的像一团橡皮泥的怪物。这样的他,任何人都可以将他搓圆搓扁。“这样是不行的。”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他肯定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在他这个时候也完全不懂自己将会遭遇什么。索性不如让我的话语来的更直接一点:“他们已经盯上你了。” “我还不是明白你的意思...什么叫被人盯上?”他盯着我:“还有...柔软是缺点吗?温和是缺点吗?更容易体谅别人,比别人更敏感是缺点吗?” 我默默看着他,看着怪物化作的他,但我却好像又在这团诡异的恶臭血肉当中看到了那个冰雪铸成的少年的影子,不管别人怎么想,不管他已经变成怎么样。我依然不愿看他掉入我身处的这个泥潭:“他们不会因为你的柔软而怜惜你的。他们不会因为你的善良而同情你的。对那些人来说,柔软可不是什么高贵的品格,你太体谅别人,太温柔的对待别人。他们只会认为你怯弱。” “——他们只会因为你的柔软而骑在你的头上。” 其实,我现在生活的这个地方已经快要把我的人性蛀空了,过于痛苦的现状让我甚至已经失去了我基本的对同类的同情和理解。如果是其他人去遭遇这些,我倒是可以冷笑一声。但是...温宴不行。我到底还是保留了我人性最基本的那点闪光面,不愿看见这样的人堕入地狱里去。 “所以呢?然后呢?”温宴低头看我,他的眼睛闪光,柔软的橡皮泥或许只有在面对同类时才会化作坚硬的石头:“因为他们欺软怕硬,所以我就必须强硬?!因为惧怕被盯上,所以我就必须改变自己?!那么,我和别人又有什么区别?!” 一瞬间,我几乎哑口无言。 和他们一样难道不好吗?对同类的惨状麻木不仁不好吗?你不当猎手,就只能是猎物,这世上,哪有旁观者啊! 你都已经变成怪物了!你自己都自顾不暇了!你还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什么吗?! 面对着温宴,我突然有了一种清晰的认识:他什么都明白,他其实是故意的。 当时,我没有选择,没有人去提醒我,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将会遭遇什么。可是温宴他就是故意的。 他知道流言会带给他什么,他还是承认了。他知道柔软会带给他什么,他还是坚持了。他知道未来是什么,而这是他自己选的。 稚嫩的羔羊原来是自己要钻进猎人的怀抱的。 明白了这一切的同时,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怒火冲进了我的胸膛,将我整个人炙的发抖:“干!” “我已经提醒过你了。”我回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如果我的目光有实质,肯定可以把他整个人烧穿。他别开目光,于是我钻进了巷子里头的暗影里:“你自己要选这样的路,那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凌霸的第一步,会是简单的试探。这些我们已经知道了。 而凌霸的第二步,其实也是试探,不过是进一步的试探而已。但这一回,他们试探的不是你,而是你周围的人对你的态度。 漂亮的猎物比平庸的猎物抓起来要难一些,但是猎人们都会很有耐心。 他们往往是一个班级甚至一个年级的领头羊,他们享受着寻找猎物,再将猎物处决的快感。并且,正因为有牺牲品的存在才能证明他们群体的价值,才能证明他们领头羊的价值。其他孩子才会听命于他们,依附与他们,或者说恐惧他们。 关于温宴的流言越演越烈。 据说,有人看见他在厕所里和班上的二傻子互啃,亲的嘴都肿了。有人说看见他晚上一个人去红灯区找牛郎。还有人说听见他在教室和不同的男人夜夜笙歌。 猎人都是敏锐的,他们很快就会抓住重点:一个性格温软的漂亮男孩肯定是不会被同性所喜欢的,而他身边最大的支持往往是喜爱他的女孩。毁掉他名声的最好办法就是说他滥交。而这个流言一旦扣上,因为太过阴私不会传到明面上,他根本无从辩驳,而从此以后,哪怕他有一张怎样柔和的面庞,那些羞怯的拥护者们也不会再站在他那边。 甚至,连老师都会信任这些流言。会对我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的老师肯定也会相信这些流言,相信这具柔美的少年躯体其实早已沾染了罪恶的蛆虫。 很快。所有人,将会对他的无助视而不见。 那么,到了凌霸的第三步了。 就是现在。 这些孩子早早的学了政治,他们知道什么叫“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牺牲品只需要一个就行了。既然有了新的,旧的那个就可以放掉了。 如果我没猜错,只要有了下一个牺牲品,我将被放掉,再次融入群体之中。对这样的待遇,我内心期待很久了。 所以,我如今再次站在温宴的面前。 是我熟悉的厕所的垃圾桶的附近,温宴和垃圾桶里的垃圾在一起不分彼此,他垂着脑袋坐在地上,原本亮晶晶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领头的叫林景的孩子的脚踩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身上满满的是鞋印。 因为是第一次,这些鞋印都是轻轻的,他回家之前在厕所拍几下就可以拍掉,这样的话他依然可以比较体面的回家,除了会带一股垃圾的臭味。当然,之后就不仅仅是这样了。 我看着温宴,我庆幸他闭着眼睛。这样的话,我就不用太辛苦了。 林烬将手里的钢制的棍子递给我。就像猴山会有维护秩序的猴王一样,他就是我们小孩子的猴王。我仔细盯了一下他的眼睛,里面是熟悉的兴奋和暴戾。 我没有犹豫,接过了他手里面的棍子。我知道,我如果要实现我自己身份的转变,我必须要证明我自己是和他们一条船上的人,我必须在此刻做出抉择,表示我遵从他们的规则,是他们的同类。从此,我将保守我曾被凌霸的秘密,因为我不仅是受害人,更是凌霸者。 为了脱离这个地狱,我必须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 只有我这么做了,我和温宴的身份才会转变。他才会代替我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钢制的棍子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像刀剑一样冷,我能看到钢铁反射出我的脸庞,也是冷漠暴戾的。 我将棍子高高举起——挥向少年的头颅。当然,我和其他人看到的不太一样,现在的温宴在我看来不是一个孱弱的美少年,而是一只无措丑陋的怪物。因此我比起其他人对他更少了几分怜悯之心。 ——其他人一定很诧异我居然下这样的狠手吧。毕竟其他人都是不阴不阳拿棍子敲他的肚子和肩脊,这些地方就算青紫也不容易被看见,很痛但很难重伤,但我第一次,就要砸他的头颅。 像砸烂一个破碎的西瓜。 第8章 因为你太柔软了 我是一个很胆小的人。说‘胆小’也许不太准确,我就是怯弱而已。 我基本上不主动和别人说话,如果我真的不得不主动对谁说出了什么话,那我在心里起码打了二十次腹稿了。我常常因为不敢对公交车司机说我在下一站下车而坐到陌生的站台。我也常常因为不知道如何辩解而备受别人误解。大多数时候,我连保护我自己都不敢,更别说保护别人了。 现在在垃圾桶前,围着我和温宴的有五六个人,林烬站在我身前盯着我,他的唇边扯着一抹冷笑。我知道,这个时候我没有选择。 我站在温宴前面拿着铁棍,感觉到自己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铁棍抵到他的额前。 大概是因为棍子冰凉,他抖了一下,先是伸手握了一下铁棍,大概是发现铁棍在颤抖。他居然又游刃有余一样的轻笑一下。 他放了手。 “不要怕。”他说。 “怕你妹!”我喊了一句,那一瞬间,我的脑袋几乎是一片空白,我挥舞着铁棍,气势汹汹将棍子挥向温宴的头颅。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仅凭我的内心。我知道我有够愚蠢,有够怯弱,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做不出正确的抉择,从一开始被盯上的时候我没有反抗,一次一次任由垃圾淋在头顶,拳头锤在胸膛。痛了不敢喊,委屈不敢说。我连躲在角落流泪都不敢,太多眼睛盯着我了,那些人不盯着我的沉默,却只看到我的泪水。一旦我哭了,向我射来的眼神全是剑一样的敌意。一旦我哭了,父母嫌弃我软弱,老师嫌弃我多事,同学们害怕我告状。在他们眼里,我的眼泪比垃圾还要不如。 我使劲挥棒,铁棒却最终险险停在了温宴的发顶。 “干!”我恶狠狠咬着唇,回头面对他们。面对着我面前的五个孩子,这五个孩子是之前欺负我最严重的人,之前我看到如果他们,一定要绕开三百米远。 但现在,我不能退。 林烬饶有兴致的盯着我,像盯着老鼠的猫,他好像第一次看见我的脸似的,他兴致盎然的叹了一声:“哟?” 他撕裂一样的笑了一声,很快瞬间又收起笑容,恶狠狠的踢了一下他身旁的木柜子:“想死吗?!还不动手?!” 我吓的一抖。心里的火焰顿时熄灭大半。 他又向前凑近我:“行,牛逼。小白脸和小贱人凑一起了。” 我微微摇头。 “不是?!”他一脚踹倒我的身边,脚风带到我的脖颈上,居然一阵刺痛。“那是什么?!” 他又冷笑一下:“你不动手,那是你选的。” 他反手抢过我手里的棍子,恶狠狠就要砸我的头。之前他们虽然一直欺负我,但一直也不敢下狠手,但这一回,似乎是因为感觉到自己的尊严受到冒犯,他没想到连我这样的垃圾都敢冒犯他了,因为丢了面子,他这一回没留手,是诚心想要揍我。 我闭上眼睛。 好久却没感觉到熟悉的棍子打在身上的感觉,我只能又睁开眼。 眼前的一切让我长大嘴巴,我此生第一次看到那么诡异的情形。 “干!”林烬和其他几个人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他们一动也不能动,连张嘴都不能,他们表情扭曲的要命,大眼瞪小眼看着对方。他们肯定万分困惑自己为何突然完全动不了了。 或许全世界也只有我能明白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温宴的身体里居然掉出了好几只怪物。现在,这些怪物凑在了一起,章鱼哥举着自己的爪子困住了好几个小孩,机器狗站在章鱼哥脑袋上,没牙的嘴巴呼噜一下咬着对方的嘴唇。就连之前那只红眼睛的兔子也咬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裤腿。 但是怪物们还是太柔弱了,就算它们拼命想阻止什么,好像也坚持不了很久,每只怪物都抖的厉害。很快,这些人就会挣脱出来吧,他们看不见怪物,不用闻到怪物最大的杀伤力——丑陋的样子和奇怪的味道,对他们来说现在不过是短暂的身体失灵。 “温宴!”我回头抓温宴的手,他的手好滑好凉,我握住他,像握住一只肥大的鼻涕虫,那种触感几乎让我要吐出来了:“咱们快走!” 怪物温宴还是低着头。 眼看着那只兔子被挣脱的林烬无意中踢了好几脚,感觉胸腔都被踢凹陷了,我忍无可忍催促他。“快走啊!” 温宴却笑了一下,他睁开眼睛看我,那双眼睛闪亮。 “我不想走。你别管我。” “你想死吗?!”我气不打一处来,虽说刚才没有我没有对他动手,但现在我真的站起来踢了他一脚,将他身上的泡泡踩破了好几个,淡绿色的粘液又流淌下来。 他想必并不在乎我的气急败坏,只用那双温和的眼睛盯着我。他的眼睛柔亮,但他却说出了这样的话。:“说实话。死掉才是解脱。不是吗?” 这个想法我想过无数次,但我是因为活着实在太痛苦了。我不明白温宴为什么也会这么想。 但他很快给了我答案。 “你也看得见他们对吗。”他膨胀的手指伸向半空,那根手指准确无比,指到了每一只怪物面前。 章鱼哥,小兔子,机器狗。那只手指最后指的,却是他自己。 “我...在某一天变成怪物了。” 透明的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淌下来。我这才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他的眼睛为什么那么明亮。 “我变成怪物了。” 他重复着。 “所以,干脆死掉好了。” 我蹲到他面前。 “所以,一切都是你故意的?” “你故意任由流言发展,你故意任由别人凌霸?”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我却气的锤墙,好像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让我这么生气过,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愤怒的原因在哪里。 眼看着那几个孩子已经要挣脱了,我一咬牙,看到旁边就是天台的入口,天台的门微微敞开,我干脆扯他的身体,像捏一个庞大的泡泡糖,恶臭扑鼻将我埋没,但我摸了半天也摸不到可以下手扯他的地方。他身上太多粘液,又太滑了。 我干脆扯了他的头发,不顾他吃痛皱眉,直接扯着他的头发,将他一整个人拖动起来。 按理说我的力气其实没那么大,也当然不是愤怒或者其他情绪给了我力气,只是因为他身上的粘液变成了润滑剂,无论把他拖向哪里都很顺畅。 他四肢扑腾想要扒拉什么反抗也没用,就像海豚激起浪花,除了将粘液溅了我一脸以外。 我把他拖出天台,拖到天台的角落里,再关上天台的门。 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所以,有些话也可以说了。 “行了,温宴。”我对他说:“变成怪物没什么可怕的,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变了就变了。” 其实我只是想要安慰他。当然,我的安慰就是这么无力。我无力对抗我自己的痛苦,更别说安慰别人了。 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又有些不忍。其实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我相信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和他之外应该有很多人想要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掉。拥有这个想法其实也没什么丢人的。 活着太痛苦了。或者我不该拦住他,于是我又柔和了声音:“想死也没有什么,你什么时候都可以去死,干嘛要这么麻烦呢?干嘛想着别人把你敲死,这样多难看啊,你自己去死不行吗?” “你懂什么,你又没有变成怪物。”他有气无力的瞪我一眼:“你根本不知道我身上这些粘液有多重!我现在站都站不起来!并且,只要我一试图去死,那些怪物就会出来拦住我。我有什么办法?!” 眼泪又从他的眼睛里涌出来,流入他皱巴巴的皮肤缝隙里,他看起来委屈的要命。 我于是又对他产生了几分感同身受的同理心——不管怎么样,起码我还有最后一条后路可以退,我最终其实有资格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温宴连去死都不能吗? 我看他的眼神不由得更加温和了。 但我却不能帮他去死。不过我可以帮他做另外的事情。 “怪物在你的身上,让你很痛苦吗?如果我可以让这些怪物消失,你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了,也不会这么想死了?” 他却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 他抬起头,期待的同时又隐含痛苦:“我身上的那些怪物可以消失吗?” 我耸耸肩:“我不知道,但我们起码要试一下吧。” “你...”他犹豫的看着我。 “怎么了?” “你比我想的好像要坚强的多。”他扯了一下嘴唇。 我也扯了一下嘴唇,勉强微笑了一下:“你太柔软了,所以我要坚强一点才行。” 那个时候,我问心理医生人为什么会变成怪物,他是这样回答我的:“因为那个人的内心实在太柔软了。” 我当时很惊讶,但心理医生没有半分犹豫,他继续说:“我们每个人和别人的交往的时候,都不免向别人去倾倒我们自己身上的情绪垃圾。有些人收到了这些情绪垃圾会再把垃圾扔到别人身上,但有些人不会,他们把这些情绪垃圾藏在自己心底。这些垃圾在他们身上日积月累,最终变成怪物。” “每一只怪物都是那个人心里没有说出口的话,说出口却没有人去听的话。而这些怪物——其实也只会被有心人听见和看见。” 温宴曾经问我,柔软是错吗,敏感是错吗,温柔是错吗。这个问题,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可我现在好像可以回答了。 我看着温宴,从这一摊粘液变成的怪物里,我依然影影绰绰能看见那个曾经的少年闪光的灵魂。 他太柔软了,太温柔了,根本就不懂得拒绝别人,太过小心翼翼在意别人的感受,无底线的温柔对待其他人,但是自己却在心里积累了那么多的怪物了。但即使如此,他却还是微笑对着别人。 就像当时。 流言传出的那一天。别人说他是个GAY的那一天。 那天晚上,其他人看到的那个和他一起在街上走的‘短发男孩’,其实是我。和他一起在学校吵闹的也是我。最后,他把衣服脱下来递给我,自己却没穿上衣就回家了。这是因为我的裤子上有污渍的缘故。 当时谣言传出来的时候其实我特别害怕。因为如果他澄清当时和他在一起的是我,陷入滥交谣言的就是我了。这种谣言一旦传出,作为本来就是最底层的女孩,我首先会被老师同学歧视,再然后,我一定会被他的拥护者撕碎。 但他没有试图去解释。 疯子才会认为他只是为了想死去闹这种流言,只为了被凌霸而把自己名声弄臭。他想死有另外的一百万种方法。 不过是为了维护我而已。真好笑,自己都变成怪物了,还想着维护别人。而后来,他任由流言泛滥,一丝一毫不去反抗,也不过是诱导性的想要取代我,就是他送我的最后一件礼物。 很可笑吧。 但这就是温宴。柔软的,清澈的,明亮的像月亮一样的。 我没资格对他说任何责怪的话,我只能对他说:“这不是你的错。” 还有一句,也是源自于我的内心。 ——因为你太柔软了,所以我必须坚强起来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一篇,我觉得我在报复社会。 第9章 肆无忌惮,飞向天空 夕阳的光照耀下来,让天台这点方寸之地好像着了火。火光耀动在我和温宴身上。 天台上的门砰砰砰砰响了一会儿,想必是外面的人知道我们不会开门,慢慢的也就死了心。门于是安静下来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温宴变成怪物以后,他真的就完全是个怪物了。 ——不是我对他有偏见,而是之前的他,清润挺拔如同一颗英姿勃勃的小树苗,但他变成怪物以后,他走到哪躺到哪,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就算是不得不移动也是弯着脊背,脸色惨白,就像一只移动的鼻涕虫。 比如说现在他就瘫软在地上,眼睛微睁着看着被火焰炙热的云天,像要把天空盯出一个洞来。 他的眼睛没有半丝神采,再加上他几乎没有人形的躯体和身上的那股恶臭,我几乎疑心在我面前的是一具已经死去多时的腐尸。 他能够适时装死,我却是个活人:“变成怪物的感觉如何?” “....” “你研究你身上的怪物怎么长出来的没有?可不可以把它们当做生化武器去揍别人?要不咱们设立一个研究机构,把这些怪物送去实验室?说不定能出名呢。” “...” 他看着遥远的天空,并没有半分想要回答的样子。 我找了个天台上离他最远的地方,以避免身上再粘上更多他身上淌出来的粘液,我用手臂尽量环绕自己的身体,看着夕阳缓缓沉下去。 夕阳缓缓沉下去,云霞聚散在天空里,从炙热到冰凉,夕阳在天际冷却了,只剩下暗淡而又冰凉的夜晚。街道上的路灯慢慢亮起,像在城市点燃一颗又一颗的星星。城市里的星星要比天空上的星星要亮得多。 “星星很漂亮,对吗?”大概是我看着一个方向实在太久了,冷不丁的,温宴突然开口了。 “对...很漂亮。”我低下头。 “其实能让人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的东西都是美的,无论是星星、是月亮、是夕阳。这些能让人长久凝视的,能让人忘记时间的,忘记自己身处何处的东西都是美的。” “是啊。”我回答。 我也发现了,这个世界最美丽的东西也往往是最无私的东西,最美丽的东西往往不是通过交换而来的,不是需要金钱去购买的。最美丽的东西,我们往往天生就能拥有,但往往只有在人生狭窄的谷底的人才知道它们的宝贵。 “这个世界太美丽了。”温宴在叹气:“就算我从这里跳下去也无损这个世界半点美丽吧。” “最好裹个布袋子比较好。”我抬头看他:“不然摔得四分五裂,明天早上打扫的老奶奶要哭的。” “那很好。” “好什么?这样很没公德心吧。”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夜风微凉,他的话音也是凉的,让我冷不丁打了个寒颤:“都到这个时候了,干嘛还要给无辜的人平添困扰呢?老师没有教育过你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人死了就是死了。我活着可以当一个兢兢业业的好人,但是能不能让我任性的去死呢?”他淡淡撇了我一眼:“你就是顾虑别人太多了。” “你顾虑别人难道不够多吗?不然你能做出那种事情?”我斜瞟着他,简直无法相信这个道德标杆,思想上的活雷锋和行动上的活圣母居然能说得出‘任性去死’四个字。 “什么事情?” “那天,流言里和你一起回去的‘男孩子’,是我才是吧。那你为什么不反驳?” “...”大概意识到我说的是什么。他骤然沉默下来。 “并不是太过顾虑别人。”他微扯了一下唇,我姑且理解为这是一个敷衍的笑容吧:“只是因为给你添过麻烦,因此想要回报你。” “添过什么麻烦?” “诺。”他肿胀的手指指向自己身体上的某一个方向,我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泡泡又膨胀起来。 我和他一起静默着看着那个从他身上走出来的白衬衫的男孩子站起身来,对着我们回身一笑,然后转身走向虚空,跌下高台。 一次又一次。 说实话,看着别人一次又一次去死这种事情,确实会让人平添烦恼。我也很能理解温宴这种羞耻的心情。 我于是试探安慰他:“看习惯就好了。也没什么嘛。比起你给我的礼物,看你的□□一次一次跳楼这种事情,实在是不值一提。” 我决心隐瞒那些怪物带给我的困扰:“这些怪物其实都挺可爱的。闻久了也没那么臭嘛。” 温宴又在我身旁挑眉,我知道他并不相信。 于是我强调道:“说起来其实有些丢人,但是...其实我并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我因此经常自言自语。突然看到你身上出来的怪物以后,这些怪物给了困扰,也给了我理由。” “什么理由?” “起码我可以告诉自己,我并不是孤独一人。” “...”他沉默了一会,却开口说:“我们生来就是孤独一人的。生来孤独,死后孤独,所有联系都是负担。” 我笑了一下:或许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吧,因为他讨人喜欢,有好多人与他相连,因此他有资格嫌弃自己与别人所产生的联系。 而我呢,连可以联系的人也没有。 多么奢侈的抱怨啊。 我站起身体,认真的拍拍自己身上并不存在的灰,然后回头对他说:“那些烂小孩肯定都走了,那咱们也走吧。” “去哪里?” “不是答应过你要努力让你身上的怪物消失?” “其实不消失也没关系。”他依旧躲在黑暗里:“我刚才想清楚了,我如果想要去死,大概有一百万种办法。而一百万种里面大概又有一百多种怪物拦不住我的办法。所以——其实无所谓的,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了。” “谢谢你给我的礼物。”我定定看着温宴:“你帮了我,而我想要回报你,这不是添麻烦。” 我吸了吸鼻子:“你也不想作为怪物死去吧。”我最终对他说。我本意是安慰,即使我知道这样的话语根本传达不了半分慰藉:“你既然这么努力活到了今天,那么这次,也努力让自己干干净净死去吧。” 他回头看我看了半天,最终却偏了头:“那你动作要快一点。我等不了太久了。” 我冲他摆手:“我知道了。” “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明天早上,在天空亮起之前,我一定会让怪物消失,让你自由。” “一言为定。还有...”他转了一下眼珠子:“我等的已经够久了,我已经没有耐心了,无论明天怪物有没有消失,我都会在明天结束自己的生命。” “喔。” 我平静的看着他,虽然我内心希望他能留下来,毕竟这个世界上因为柔软而让自己的心腐烂的人实在没有多少,但心灵坚固的像堡垒的人却又有太多。 少掉一个柔软的人,这个世界少掉许多趣味。我也就更加孤独。 但我又很能体谅他:一个人想要去死这件事,不是错误,也不是罪恶。其实我们的社会有些奇怪,因为这个社会似乎不允许别人感到痛苦。大家安慰流泪的人都会说:不要哭了,好像眼泪本身是错误,本身是负担和罪恶。大家阻止想要去死的人常常说:你想想我,我会有多痛苦啊。 拿为数不多的联系去绑架想要死去的人,这就是大家常常会做的事情。 其实我私心觉得,这些安慰反映的其实是大家都不是关心身处在痛苦之中的同类,而只是在关心自己。 我们的安慰多么无力。 我们为别人流泪感到负担。 我们因为别人想要去死而害怕被抛弃。 当人类好难,我们生来背负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所以,当时我并没有对温宴多说什么,在我心里他是一只羽翼洁白的鸟,我内心多么羡慕他,羡慕他不必太多为别人着想,羡慕他可以肆无忌惮,飞向天空。 第10章 吃不死人的 当然,我既然能够信心十足答应了温宴会让他身上的怪物消失,是因为我自己心里面其实有十足的把握。 关于让怪物消失的办法我已经试过好多次了,是之前向心理医生仔细询问过的,他当时提供了两个办法:一是手动杀死这些怪物,二是吃药。 第一种我已经试过了。那是一次失败的经历,因为杀死这些怪物其实屁用没有,这些怪物其实是源源不断从温宴身上跳出来的。 那么...第二种或许有用。 那天,在我离开之前,心理医生给我开了五个疗程的治疗药。是五天的量。 他说看到怪物其实是脑子的问题,是就像抑郁症一样的病,只要抑制头脑里某一个和怪物相连的管道,那么就可以暂时看不到这些怪物。 对,暂时,他说的是暂时。 这些药对我没什么用,我只能拿这些药换短暂的平和,而我并没有太多钱可以支持我长久的吃药,所以我并没有吃它们。 但是拿这些药对付温宴应该有用,毕竟他说了,明天就打算去死,那么就正好了。时效短暂的药物用在他时效短暂的生命末端,应该会有奇效的吧。 虽说现在已经立秋,但这会儿天气还是有些炎热,我和温宴一同走在街道上,这个世界上人真的太多了,无论在什么时候,街上永远有这么多的人流,他们说说笑笑挤做一团,衬托的沉默的我和温宴分外怪异。我们一前一后颇有默契的经过吵吵闹闹的超市、经过寂静的公园、走过五彩斑斓的花灯会、又走过灯光昏黄的长廊。 “吱呀”一声,我打开了家里的门。门内是熟悉的黑暗,爸爸妈妈应该和往常一样都出去打麻将了,我松了一口气,将温宴引入家门。 我将灯打开,熟悉的昏黄的灯光亮了起来,但是这灯就像被风吹飘了的烛火,没亮一会儿就啪嗒一声暗了下去,我又再次暗了好多下,却没让灯光亮起来。 我抱歉的看了一眼温宴,屋子里连月光也只能照耀窗边的一个小小的角落,在黑暗里的温宴只是一个臃肿的黑影子的轮廓。我勉强在黑暗中辨认了半天,才认出他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 有些人吧,外表再是不堪,唯独一双眼睛闪亮。那一瞬间,我的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好想看看这双眼睛老去的样子啊。一双连怪物都改变不了的眼睛应该也不会被时间改变吧?哪怕攀上皱纹,哪怕附上忧虑。如果真的给温宴老去的时间,他的眼睛应该会一直明亮如一吧? 我猛地摇头,又驱散心底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灯不亮没事的。黑一点才好呢。”也许意识到了我的窘迫,温宴开口了:“黑一点比较自在。” “恩...” 温宴就是温宴,用一句话就化解了我的尴尬。 从门口去往课桌的路程很短很短,我已经走过无数回了,所以不用多做试探,我就从抽屉里拿出了那个熟悉的黄色纸包。这个纸包我早就打开看过了,纸包里有五份用塑料包装装着的小药丸,每个小袋子上都标注了分量、药效 、注意事项以及保质期。 在黑暗中,我准确无误将纸包递到了温宴手里:“这是能让怪物消失的药。” “是五...”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温宴就像一个饿了一万年的饕鬄,他飞速的扯开纸袋,将袋子里那些一包一包的药一股脑塞进嘴巴里,在黑暗中,我就看见他不停咀嚼的雪白的牙齿。 “是五天的量!你在干嘛!”我尖声叫道。 “只吃一天的怕不管用。”他含糊不清的在黑暗里说。 “吃五天的分量吃死了怎么办!”我跑到他面前猛地扯他的嘴唇:“给我吐出来!” 他一边咀嚼,一边笑:“死了也好,不用麻烦学校里打扫的老奶奶了。” 我简直想把他露出的笑容撕裂,事实上,我真的那么做了,我把他的嘴唇扯了一巴掌那么远,他变成怪物以后整个人都像一个橡皮做的人,皮肤松散的根本不像是人类,所以可以被我轻而易举将脸部扯得老远。 我感觉到他的口水都淌到了我的手臂上,因为有些恶心,我很快就放手了。 “因为不想麻烦老奶奶,你就要麻烦我吗?!你要是死在我家里,我应该怎么对付你的尸体?!” 某个声音冒了出来,声音极低,但因为周遭安静的环境所以可以轻易被我捕捉到。 “死掉的怪物还不好对付吗?用厨房里的小刀砍成一块一块呀。再装到黑色的塑料袋子里,然后放在院子里。你父母那么迟钝,说不定百八十年都发现不了。” 你们听听!温宴说的是人话吗!!!!他自己倒是大可以一死了之,但是却要将我处于什么境地,和死尸同出一室的我就算不被警察抓走,也肯定要被他身边的父母亲人给扒掉一层皮。 我气的不知道如何是好,大声扯着他的耳朵吼叫:“趁着你还没死掉,给我出去!我家不欢迎你!!!!” “刚才...不是我说的话。”温宴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依然又清澈又柔软,还闪耀着些许委屈,很快,他又开口了:“我想说的是...不必担心我,我不会死掉的,不会死在你的身边。” “你拿什么证明自己不会现在死掉啊?!”我脑袋有些混沌,因此说的话也有些意味不明。 他将被自己撕裂的袋子放到我的眼前,似乎是要给我看什么,但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我什么都看不到:“你放心,医生不会给任何病人足以致死的药量的。我想这个纸袋子上肯定注明了注意事项和后遗症吧。” 我扯了他手里的袋子跑到窗前。就着窗前的月光看着纸袋子上我曾经看过现在却已经完全遗忘的注意事项。 纸袋子的角落里写着【患者请勿大量服用!大量服用会有副作用!】 我使劲摊平纸张,又捕捉到角落里的小字【大量服用后,患者可能会有乏力感和强烈的嗜睡倾向,或者难以集中精神,因此患者在服药期间请注意不要从事体力劳动和需要集中精神的事项。】 只是乏力和嗜睡吗?那这种药其实后遗症和感冒药也没什么不同吧?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而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什么想法窜进我的脑子里。 我僵直着脖颈,回头看温宴:“你说...刚才说话的不是你?可是这个屋子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说话的不是你...也不是我,那么...又会是谁?” “对啊,是谁呢?”温宴在黑暗里轻轻说。 与此同时,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默默敲打我面前的窗户,“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贴在了我面前的窗户上,那个东西五官模糊成一片,好像有红色的东西从它脸上流淌下来。它把把整个窗户都弄得一片血红的斑驳。 “什么啊,这么快你就忘记我了?”面前的怪物张开巨大的嘴巴,隔着窗户对准我的耳朵,在我耳畔轻声说。 或许这还不够让我发疯的,因为我几乎是同时听见了温宴在我背后打了个哈欠,他对我身处的恐怖困境没有半分关心,只说:“好困啊。我有点撑不下去了,我可以在这里睡吗?” 第11章 怪物的源头 我知道温宴此时大概困得不行,但我此时无暇顾他,因为我眼前出现的事情其实更加匪夷所思。 刚才那个和我们对话的,将我家的窗户糊的一片血肉模糊的东西,它现在正在慢慢后退。 在月光下,我终于瞥见了它的全貌。 是章鱼哥!准确的说,是“半只章鱼哥”,因为它的身体已经被曾经的我精准的切成了好多块,所以它现在呈现在我面前的样子是‘仅仅小半’的它。 它的脑袋都被我削了一半,在月光下,我能看见它蠕动的粉红色的脑浆,这种质地类似于果冻的色调,但是我发誓肯定没人想去尝一下。 它挥舞着自己巨大的触手,正坐在我家的后院里撕扯我曾经放在那里的黑色的塑料袋,然后将包裹在里面的一只只它的残肢拼接到它的身体上,随着“扑哧扑哧”的声响和一股难闻的恶臭,每接上一截残肢,它的身体就变得更加庞大,几乎是转瞬之间,它的身体就已经膨胀到我家院子装不下的地步了! 眼看着它膨胀的身体挤压着墙面,而墙面已经被挤得摇摇欲坠,甚至出现了裂纹! 不对——这什么情况?! 为什么转瞬之间,早已经被我杀死的章鱼哥突然复活,还变得这么庞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猛然回头,看向温宴——他看起来正在艰难的和自己的睡意作斗争,正点头如捣蒜的瘫坐在地面上。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双眼布满了血丝,似乎只要这双眼睛一闭上,就再也睁不开了。 我快步走过去抓住他,将他扶了起来。 药效如果这么快就对他的身体产生了作用,那么应该也同样在他的精神上起了作用吧?所以,理论上他现在应该看不见怪物才对。 “你还能看见怪物吗?”我看着他的眼睛,小心翼翼的问。 他打了个哈欠,哈欠打完后却又浮起一个柔和的笑容。当然,在我了解他以后已经知道了,这个笑容的背后绝对没有好事情。 果然,他说:“看得见啊。并且——更严重了。” “什么?” “我身上的怪物,更严重了。”他努努嘴引着我看向他的身上。我这才注意到,原来他的身体也膨胀了好多倍。就像身体里有东西在打架一样,一个又一个的脓包在他身体上鼓涨起来,我顿时红了眼睛——遇见他以后我好像得了红眼病,这当然不是我会因为同情他而流眼泪,而是他身上实在太臭了,就像我身边围着十几万吨腐烂的死鱼,这是任何人类都习惯不来也适应不了的诡异味道。 “药没有用吗?” 温宴没有说话了,他用双手撑起自己的眼皮,一双眼睛情不自禁有些往上翻,泛出微微的眼白。 ——他困得要死了——也对,药物没有产生作用,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我也不该问他的! “行!我知道了!你撑住!不要睡!” 墙面摇晃起来,原来院子外面的章鱼哥已经膨胀到院子根本就承担不了的大小,现在它的躯体已经挤到了我家的墙面上,将我整个家都挤得摇摇欲坠,墙面泛起波浪,从天花板上落下了好多陈年的浮灰。 该死的怪物!伤害我,伤害温宴还不够!还要挤爆我唯一的家! 我气的要死,也因为退无可退,心里燃起熊熊怒火。 四下环顾,厨房里的菜刀熠熠生辉,这是我之前用来砍章鱼哥的菜刀。 ——我既然杀过它一次,我就还能杀它另外一次! 我拔出菜刀,推开后门,在月光之下,看着面前这个庞大的怪物。如果我冰冷的目光带有真刀真剑,那么这只恶心的庞大的章鱼大概已经死了千万次了。 “你去死吧。”我用唇语轻轻说,然后对着它举起了菜刀。 “你杀不了我的。”怪物回过头,它硕大的眼睛盯着小小的我,这个时候,我们的身份好像倒转了,看起来我才是比较弱小的那一个,也显得我手里寒光凛凛的菜刀更加合理了。 弱者就该拿刀! “那也要试试看!”我大喊一声,冲它跃过去,用刀尖对准他的头颅,菜刀削铁如泥,正中它的头部,然后一路向下。 诡异的触感。 我又把章鱼哥劈成了两半。 但很快,它塌陷的两半慢慢重新合拢聚集,刚才深可见骨的创伤似乎没有给它任何影响,它立即就复原了。 复原的同时,它的身体加倍膨胀,刚才已经摇摇欲坠的房子现在完全被挤压到了一边,“啪嗒”一声,房梁折断了。 “温宴!”我猛地回头,看着依然躺在屋内的那个躯体——他不知道是昏是醒,对这即将倒塌的平房没有半点反应。 来不及反应,趁着房屋还没有塌,我飞速窜进屋子,扯住他的头发就想往外面提。但这一回却太难了,大概是因为他躯体膨胀了好多倍的缘故,他实在太重了。我握着他湿而滑的头发,却一点也扯不动他。 屋子已经完全倾斜,看起来马上就要塌陷了。 “温宴,快起来!房子快塌了,我们得出去!” 我在他耳畔嘶吼,估计是我的声音到底让他清醒一点了,他微睁眼睛,定定目光,摇摇晃晃的直起了身体,顺着我的力气,一点一点向门外爬去。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脆弱的墙体最终“啪嗒”一声轻响,又断了一根房梁。房子已经开始塌陷了! 温宴推我一把,他推我的手如此柔弱无力,就像轻风吹拂发梢:“自己走。” 才不要! 门框已经近在眼前,我快走几步就可跨过,我确实也该尽快走出去的,毕竟他是早就想死的人,我却还得有未来,但那一瞬间,被他轻推一把后,我的脑子却一片空白,只有几个字反复在我脑海里嘶吼。 才不要! 才不要! 才不要! 我转回身子,扑在他的身体上,不顾恶臭扑鼻,不顾他身上的粘液溅了我一身,让我和怪物根本臭的不分彼此,他像条鱼一样弹了一下来推我,我却按住他,只和他一起去看离我们越来越近的房檐。 但屋顶并没有掉下来。 断裂的房梁重新被撑起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在我背后的章鱼哥蠕动过来,用十几根触手,撑起了我们头顶断裂的房梁,歪倒的房子又重新立起来了。 它嘴上骂骂咧咧的喊:“坏小孩!疼死了!” 但它一动不动撑起房梁,一双硕大的眼睛凝视着瘫倒在地面上的我和温宴,那双眼睛闪烁着的却是熟悉的包容和温厚。我一直觉得它像一个人,等我回头和温宴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我于是发现,这只怪物眼睛里闪烁的东西,和温宴一模一样。 “受伤了没有?”温宴柔和的目光看着我,无奈、宽容而又清澈。他咬了一下唇:“下次一定要早点逃跑,不要摔倒。你看...衣服都弄脏了。” 我慌张的从他身上坐了起来,但他理解错了,我没有逃跑,也不是摔倒。 我只是不想看他死掉。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这么不想看他死掉。 我无意识的咬着唇,把唇上因干燥而起的皮全部撕扯开来,一舔一嘴的血腥味道。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想要任性一回。 我知道,活着是很辛苦很艰难的事情,对想要去死的人而言,生存本来就是一种负担,我知道想要留下他这种请求本身就是一种残忍。我知道。可是我此刻想要说。 于是我就这么说了:“温宴。我不是想要逃跑,刚才也不是摔跤。温宴,我只是不想要你去死。所以,不要死掉好不好?” 好像我的话语打开了某个关闭许久的匣子,透明的眼泪从他呆怔的双眼里涌现出来,划过他的睫羽掉在我的手臂上,是滚烫的。 我凑近这只腥臭的怪物。拥抱了他,好像只用拥抱就能无视他肮脏的躯体,只碰触他温柔的灵魂。 但是...那一瞬间...我真的碰到了。 我抱住的不是那个腥臭的怪物。我的双手,穿过他身上冰凉湿滑的诡异物质组成的表皮,最终碰触到了柔软温暖的□□。我的手直接透过怪物的皮肤,在怪物身体里游走,摸到的却是他颤抖的睫羽,高挺的鼻梁,柔滑的嘴唇,还有,无比光滑细腻的肌肤。 原来温宴在里面啊。并不是温宴变成怪物。而是温宴被怪物包住了。 “现在你知道了吧?”章鱼哥说:“他才是怪物的源头,杀死我们这些怪物只能从他身上入手。” 第12章 章鱼哥的世界 我在一滩又一滩腥臭的淤泥里摸索温宴的手掌,我使劲把他往外拉,但是这摊实质的淤泥已经牢不可分粘住了他,我根本就拉不出来。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却往他脸上带。 他让我摸到了他的嘴唇。 他的嘴唇柔软,两片唇微微裂开,我的指间摸到了他的牙齿。 他在笑啊。 因为他身上的怪物将他整个人包裹的严严实实,这一层东西让人很难看到他的细微表情,我其实只能看到他眼中淌出的眼泪将他整个人打湿。我以为他还是在伤心。 但原来他在笑啊。 真奇怪,微笑与眼泪两样东西明明彼此对立,但我好像同样能感受到这种情绪,或许拥抱这件事情本身是有魔法的,喜欢一个人,珍惜一个人,想要留住一个人,这样的心情能够无所畏惧的表达出来,或许并不是一种残忍和负担。 “留下来,温宴。请你留下来。请你不要去死好不好?”我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这能不能成为留下你的理由...但是...温宴,我不想去往再也看不到你的地方。这个世界或许真的很不好,但我依然相信这个世界还会有好事发生,我相信就算是像我这样的人也有被这个世界温柔对待的未来,而温宴你比我更值得这样的未来。所以...温宴...可不可以留下来,和我一起看到这样的未来呢?” 他依然在微笑,良久却摇头:“谢谢你...小月。谢谢你。” “我很想答应你,但是却不能答应你。”他的目光穿透我,看向我身后的章鱼哥:“做不到的承诺,我是绝对不会说的。要结束这一切,需要我去死才行。” “温宴,可是我不明白...这世界上只有我能看见你身上的怪物,而我不在乎你身上的怪物。” “可是...我在乎。”他清澈的目光又看回我:“小月,我很感谢你想要帮助我的这份心情。我也很高兴在我人生的最后的时分能够重新认识这么好的你。但是...我有我要去往的地方。” 他不再微笑,这是第一次,我从他眼睛里看到痛苦的神情,他语音淡淡,但是全身都在发抖。 他说:“我太痛苦了。活着太痛苦了。” 他说我温柔,我却觉得他残忍。 或许太美好的东西存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残忍的。这个世界允许美丽存在,却又畏惧美丽存在。这才让温柔的人总是活的这么痛苦,这才让美丽的事物总存在的那么短暂。 不管怎么样,我想帮他。帮他去死也好,帮他活下去也罢。我再也不想看他流眼泪了。 这个世界上流眼泪的人已经太多了,我不想再多一个他。 “我知道了。温宴。让我帮你吧。”我说。 我回头,瞪向章鱼哥:“快告诉我,应该怎么杀死你们这些怪物!你们怎么才能放过温宴,不要再从他身上出来?你们怎么才能彻底消失?你们到底是要干什么?” 直接问怪物怎么才能去死这件事情很愚蠢也很没礼貌,但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没想到章鱼哥毫不介意我的粗鲁和无礼,它还是努力撑着房梁,认真回答了我的问题:“那些没有说不口的话,说出口却没人听的话,过了太久就会变成执念,我们这些怪物都源自于人类心中的执念,每只不同的怪物都来自于不同的执念,若是执念被人倾听,自然可以让我们消失。” 章鱼哥呆愣的死鱼眼盯着我,我却从它的眼神里看到了期待和解脱:“我们选择了你,你也没有让我们失望。你既然愿意抱他,那么你愿意听我说话吗?你愿意看我的过去吗?你愿意了解我的痛苦吗?” 什么叫‘怪物选择了我’?——是怪物选择了我,才让我能够看见怪物的吗? 来不及思考,我已经冲章鱼哥点头了:“我愿意。” 章鱼哥冲我招手,它的胸腔浮现出一个闪光的入口,入口中央垂悬着它粉红色的、硕大无比的,砰砰跳动的心脏。 “你摸到这颗心脏的同时,就可以进入我的世界。”章鱼哥继续说。 我往前走,温宴却攥住我的手指。其实他因为意识不清而力道极小,我可以轻易挣脱,但是我没有。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把自己这整张脸埋入他身上这团深陷的污泥里去,虽说就像把脑袋探入一团污秽的臭水沟里,我依然准确无比的在污泥里找到他的额头。 我的额头触到他的额头。他的额发柔软,额头有些微微的汗渍,这些我都感受到了。 “没事的,温宴。我会让这些怪物全部消失。我会让你能够干干净净的走掉。不是说好了这是我给你的礼物吗?” “可是...你为我做这么多事情,我却不知道该为你做什么好。小月,我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为你活下去都做不到...” 我微微摇头,最终笑着说:“我并不是在努力实现你的愿望,而是在努力实现自己的愿望,既然一定要和你告别,那我希望我们最后的相聚时刻能够欢笑度过。我不希望最后的时间我们还在为怪物困扰。” 我定定神,又说:“你也要好好努力啊。千万不要睡着,千万等我回来。我努力让怪物消失,你也努力不要睡着,我们一起努力吧。因为...我们的愿望是相同的啊。” 我从来没有这么温柔的表达我自己的心,因为过去我太害怕了。人类的心原本就是一个人最显眼的弱点,辱骂和践踏都不足以杀死一个人,但踩碎一颗真心可以。所以大家都要藏好自己的心,太多人会因为畏惧伤害而不敢表达,因为害怕失去而不敢靠近。 但我不会害怕了。我早就知道温宴是怎样一个温柔的人,如果拿到我的心的人是他的话,我就不会害怕了。不害怕付出、不害怕靠近、不害怕表达、甚至不畏惧失去。 我抽出手指,走向章鱼哥。 它的心脏本来是柔软的粉红色,上面却遍布青紫的伤痕,当我靠近的时候,它的心脏砰砰作响。 我摸到了那颗心脏。 转瞬之间,我被带入章鱼哥的世界。 第13章 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一片黑暗。 我先听到的是雨滴落地的声音。雨下的太大了,刷刷打在地面上,打在窗台上,每一声都响亮的惊人。 我在这片漫无边际的雨中站起身来。雨水这么大。我却没有淋湿的感觉,我伸出手想接住雨水,却清晰的看到雨滴从我掌心掉落。 这片雨水是幻觉。 前方有一扇半开的房门,房门缝隙亮起温暖的灯光,这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光亮。我于是向着灯光走了过去。 双手握住门柄。打开房门。 我看到的是一个陈设简单的房间。里面有一个书桌,一个衣柜和一张床。 书桌上摆着一个日记本,我拉开椅子,坐在了书桌前面。日记本应声而动,一页页翻开。 【2012年1月3日天气 雨】 【爸爸和妈妈吵架了。】 【2012年1月4日天气 雨】 【爸爸和妈妈吵架了。】 【2012年1月5日天气 雨】 【爸爸和妈妈吵架了。】 日记本往后翻了十几页都是相同的内容,一个雏嫩的笔记写下了【今天爸爸和妈妈吵架了】这一句话。 再往后翻动,字迹变了。 【2012年2月1日天气 雨】 【妈妈告诉爸爸想要离婚,爸爸问她我以后怎么办,妈妈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2012年2月1日天气 雨】 【妈妈提着行李箱要走,她敲我的门想要见我,我没有开门。因为听见爸爸在旁边的房间哭。爸爸和妈妈要分开,其实我也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可是...妈妈也在房门口哭了,是我做错了吗?】 【2012年2月2日天气 雨】 【爸爸今天骂了我,说我是个混账东西,说我不知道是谁的种。】 【2012年2月3日天气 雨】 【今天爸爸喝醉了,他打了我,后来却抱着我,又告诉我他好后悔。其实我也不怪他,因为他已经够难过了。】 【2012年2月3日天气 雨】 【今天爸爸喝醉了。我自己试着做饭,味道还不错。】 【2012年2月8日天气 雨】 【今天爷爷奶奶过来了,他们告诉我以后由他们照顾我。爷爷说,妈妈是去香港给富商当小三了。这一切全都是妈妈的错。他还说爸爸不再喜欢我了,也不再愿意照顾我了,但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只是因为我长得太像妈妈了。】 【可是,真的只是因为我太像妈妈了吗?】 【是我做错了吧?是我不够懂事,不够坦率,爸爸妈妈才分开的吗?在最开始妈妈抱着我哭的时候,如果那个时候我就把那句话说出口,会不会好一点呢?】 刚才被我关上的房门在此刻突然传来两个大人的吼叫。有人在外面吵架。还有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男人大声吼:“你走就走了,但孩子怎么办?孩子难道可以没有妈妈吗?!” 女人捂着脸在哭:“如果当时知道这个结果,我不会生出这个小孩!你们都叫我为小孩负责,可谁能为我的人生负责?我难道没有资格追求我自己的幸福吗?” “啪”的一声,似乎是谁扇了谁一个巴掌。 女人声音又含糊又愤慨:“你居然打我!” “打的就是你!你现在说要跟着那个人去香港?好好的正宫不做,赶着去当小三?!你可真贱!” 女人歇斯底里的吼叫:“温明!当初是你为了升职要我去讨好那个人的!你说要升职、要给孩子买好东西、要让孩子上好学校!现在说我贱了?!那升了职的你贱不贱?!” 男人的声音含混了些,他支吾半天最后说了一句:“别吵了,孩子在睡觉....” 过了很久,女人敲响房门,她在桌子上放了几样东西:“小宴,爸爸替你买了新玩具。是你最喜欢的——” 她上下看了房间一眼,对站在一旁的我却视而不见:“小孩儿出去玩了吗?怎么不在房间里?” 她很快又离开。 桌面上出现的是一只小小的粉红色的章鱼玩具。 我拿起了这个小章鱼,握在手中。 身后突然响起含糊的抽泣的声音,这抽泣声被压的很低很低,如果不是因为我就坐在旁边,应该谁也听不到吧。 我站了起来,打开了柜子。 柜子里藏着一个好小好小的孩子。 他留着西瓜头默默躲在角落里,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好多眼泪从他洁白的脸庞上滴落下来。他竭力忍住颤抖和哽咽,眼泪落到柜子底部没发出一点点声音。 “温宴...”我蹲在他的身旁。 他疑惑的抬起头,浸满泪水的眼睛倒映出一个我。 “你是谁?” 我将章鱼哥递到他手上,然后说:“我啊——来自很久很久以后的未来。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听你说话的。” “听我说什么?” “说你想要说的话啊。” 我摸摸他的脑袋,然后坐在地面上:“无论是什么都好,只要你想说的话,我就会听。” “我...我...我....”他支吾了半天,最后却说:“我做错了事情。” “你觉得自己做错什么了?” “爸爸说,因为有了我才会想要升职,因为想要给我买礼物才会让妈妈认识香港的那个人的。”面前的小孩拼命止住抽噎。他想了很久,又说:“妈妈说,是因为有了我才忍受了这么久。她因为有了我才不敢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他小心翼翼看着我的脸色,最后却把章鱼玩具死死的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是我做错了事情,是我太贪心了,我不该想要玩具,也不该想要爸爸妈妈。 ” “如果...如果我没有出生就好了。如果我没有出生,爸爸妈妈应该都会比现在幸福的多吧?” “如果我没有出生,这个世界应该比现在要好好多倍吧?” 不知不觉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无声的流了好多眼泪了。 小小的手掌抚摸上我的脸颊,面前的这个孩子满脸是泪,却又对我露出微笑:“你看,我又做错事情了,我让你难过了。是我哪句话说错了吗?” 我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没有说话。其实我也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情,而这个疑问我在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变成大人之后能不能找到答案呢? 为什么大人一定会为自己所做的错事情找借口呢?为什么大人一定要将自己所做的事情归罪在自己这么弱小的孩子身上呢? 【我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因为你出生了,我才不敢找寻自己的幸福】 【因为你想要的太多了,我才不得不去升职】 【我是为你好才打你的】 把自己的怯弱、无助、痛苦所造成的结果全部扔给弱小的孩子,大人就能变得更幸福吗? 我伸出手,将面前的孩子揽入怀中。 “这不是你的错。”我说:“并不是因为你的出生才让他们不幸福的。事实上,无论你有没有出生,他们都会做同样的选择,他们都会走上同样不幸福的人生。” “温宴,原谅他们吧,他们只不过是太胆小了,他们不敢面对自己的错误。大人并不是天生就是大人,有些大人还没有学会怎么当大人,怎么当父母,却已经早早的当上父母了。他们连自己的人生都过不好,怎么可能会让自己小孩得到幸福呢?” 小小的温宴伸手握住我的手,将章鱼玩具递给我,然后小声在我耳边说:“为什么要原谅他们?我从来没有怪过他们呀。我只是原谅不了自己...我只是...我还是觉得...如果我从来没有出生过就好了...” “这就是我想要说的话...”他最后说。 小小的温宴化成微光,消失于我的怀中,整个世界于是碎成粉末。 我握着章鱼的玩具,又回到我自己的家。 刚才庞大的章鱼哥已经消失了,因为它消失了,柱子又断裂开来,整个屋子缓缓塌陷。 我跑过去,握紧半坐在地上的温宴的手。他回过头对我微微一笑:“你回来了?” 他温柔清澈的眼睛看着我:“我有遵守约定,一下都没有睡着喔。” 我摸摸他的脑袋,将章鱼玩具递到他的手上。 其实有很多想要说的话,但想要说出口的时候,我反倒沉默了,于是我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我最后说的是:“恩。我回来了。我们去找下一只怪物吧。” 第14章 不是“我“,是“我们” “刚才,那只章鱼突然消失了。”温宴说。 因为我正愣愣的想着一些事情,因此对他殷勤的搭话没有任何反应:“喔。” “你刚才站在那里发呆,我怎么叫你都叫不应...是怪物和你说了什么吗?” 我一回头,正看见温宴在月光下看我。他的眼睛一半在月亮底下染上霜雪,一半在黑暗里被黑暗蛀空。 学校里关于温宴的八卦传的这么剧烈,可从来没有任何人知道关于温宴的父母离婚的事情。若不是温宴有心欺瞒,这间事情大概早就传的满城风雨了。 我又愣了一瞬,本能的摇头:“什么也没看见。” “那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有个人说...不是你的错。” 既然下定决心要遮掩,我说:“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他撇撇嘴,垂下目光,过了半响却说:“其实我也听不太清,这些话倒像是从很远很远的过去里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了这句话,多少却觉得轻松一点了。” 我回头冲他笑:“就当是这只章鱼临终的絮语吧。从此以后,它再也不会缠着你了。” “不过...有件事情...”我用手试探着戳了一下他身上鼓涨的脓包“你快点叫其他的怪物出来呀,不然我怎么让它们消失呢?” 温宴神情有些无语:“我又控制不了它们,这些怪物总是想出现就出现,想消失就消失...” “那有没有什么规律?” 温宴摇了摇头。 我沉吟了一下。 事实上,我在温宴身上一共看到四只不同的怪物:章鱼、兔子、机器狗、还有他自己。 除了在学校里,这些怪物通常都是单独出现在我身边,并且它们似乎有怪癖,总会在同一个地方出现。 章鱼哥喜欢出现在家里。 兔子喜欢出现在地铁里。 机器狗喜欢出现在回家的路上。 而另一个温宴...只会出现在天台之上。 “我想...我大概知道它们会在哪里。” 我冲温宴伸手:“出去吧,老呆在这个柱子都断了的房子里等也不是那么一回事。” 温宴却偏过头:“抱歉...我身体里的怪物把你的家弄成了这个样子。” 我一回头,看见月光映照下的歪七扭八的房间,还有房间内被章鱼哥压烂的所有东西:破碎的玻璃、断裂的床铺、被踩烂的桌椅、还有杂七杂八的文具。 这个家是被我父母和我三个人小心翼翼维系起来的家,一个不负责任什么甩手的爸爸、沉默辛苦而又不耐烦的妈妈,和一个锯嘴葫芦一样的我构成了我们一家。我们的关系是多么牢不可破,可是,原来一个看似牢不可破的家同时也可以这么风雨飘摇。 对于经常几天都见不到父母的孩子来说,家只不过是一个可以睡觉的房子而已。毁掉也没什么值得心痛的。 “难道是你想变成怪物的吗?”我扶着温宴勉强走出歪斜的房门,但他实在太重了,把他拖出房子已经耗尽了我的力气,我坐在台阶上大口喘气,一边问他:“难道是你指使章鱼哥毁掉我家的房子的吗?” 他愣愣摇头。 “那不就对了。这不是你的错,别想着把什么都揽到自己身上。” 怪物温宴完全淋在了月光下,也是因为身体瘫软,他整个人都似乎要在月光下融化了。 我伸手去拉他:“行吧,咱们去下一程。” 他却缓缓摇头:“我走不动了...其实我早就想说了...我下半身几乎完全动不了...实在是太困了...能不能让我睡一会儿...哪怕一小会也好...” “睡你妹啊!”我的白眼简直要翻出天际:“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啊!干干净净的死掉难道不是你的愿望吗?你就不能再撑一会吗?” 他眼神涣散,愣愣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想干干净净去死,也想睡。 行吧。将死者为大。 我环视四周,最终从后院里骑出一个三轮车。这是之前爸爸去运货的时候用的,三轮车被章鱼哥碾的扁了一点点,但居然还能用。 “上来吧。”我拍拍三轮车的后座,对他说:“想睡就睡,在这里睡。我负责找怪物,你睡觉就好了。” 温宴四肢并用再加上我用脚卡着他的屁股,终于爬上了三轮车。 迎着夜晚沁凉的风,和漫天的星光银月,我使劲踩起车轮,三轮车吱吱呀呀开始滑行。 今晚的风好凉,但这阵风又好柔和,就像今晚的星月一样又静谧又柔亮。 我踩着三轮车,踩出院子。 现在已经是半夜了,街道上行人大概都已经回家了,街道上空空荡荡,只剩下路灯下光秃秃的马路,还有马路上的我们。 后面响起微微的鼾声,我回过头,看见温宴几乎转瞬之间就睡的熟了,他肿胀黑紫的脸上唯一灵动的东西就是他的那双眼睛,如今双眼闭上,他又变回了一只恐怖的怪兽。无论任谁来看,这恐怖的东西都不能算是一个人类。 但是,我和他两个人,就是“我们”。 这条路我已经走过无数回,可是又有多少回我不是一个人呢?我觉得我很可笑,因为单单想到“我们”这两个字已经让我眼眶有些湿了。 我好孤独。可是此刻我又好幸福。明明知道驶向的是一个空荡荡的未来,明明知道连“我们”两字都只是一个短暂的存在,明早我又会是一个人了。可是,此刻,我好幸福。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叫“幸福”的感受,原来人的内心不是只应该被眼泪填满,原来微笑和眼泪真的可以共同存在,原来哭泣并不仅仅因为伤心,而是因为太幸福了。 我看到了某个人的过去,了解了某个人的秘密,和他结成同盟,共同面对坑爹的人生。哪怕只是一瞬间。 我使劲踩着三轮车的脚踏板,驶进夜晚的风里。我踏的飞快,连风都追不上我的影子,像踩在云朵里。 月亮真好,点亮夜晚,又将我的心点亮。 寂静的夜晚里,三轮车踩着初秋法国的叶子发出轻响,我骑着三轮车像驾驶着坦克,气势汹汹向地铁站赶去。 现在是0:46分。按理来说,地铁站已经关闭了。但是我骑着三轮车在道路上环视一圈,没有一个仍然在开的路口。 但是有个地铁入口因为卷闸门坏了,入口门暂时用的是临时搭建的铁栅栏门,明晃晃的月光下,可以清晰的看到铁栅栏门仅仅用U型锁锁了。 ——或者,可以用三轮车冲开这扇门?反正今夜疯狂的事情已经做得太多了,再多做一件也没什么。 我思量再三,再看了一下附近,最终溜到角落里拿旁边地上捡来的烂布盖住了温宴的脑袋,然后自己戴了个口罩,再次骑上三轮车,向看起来年久失修的地铁门冲过去。 出乎意料的是这扇门比想象中轻松——我连带着三轮车撞上这扇门,居然没有阻碍就直接把门撞开了——原来U形锁根本就没锁实! 三轮车的手刹本来就不是很灵便,我使劲用鞋滑地面增加阻力,却依然半点屁用没有,三轮车带着我们直接冲过地铁大门,掉入门内。 而门的后面——是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这个地铁站,我也来过无数回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前面是一段四米多高的台阶。 我和温宴,以及这辆惹祸的三轮车,向这个黑黝黝的洞口落下去,直到被这个洞完全吞噬。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从一开始就是一篇小短篇,打算这周完结。 新文大纲已经准备好啦,已经攒了一点点字了,攒个几万字就开,有兴趣可以收藏一下新文~ 第15章 往黑暗里坠 三轮车咯吱咯吱坠在楼梯上,带着我们一路下坠,在黑暗中我什么也看不见,本能的想拿自己的脚按往常一样在地上做“脚刹”,但是我在半空中试探了一下,却连底都触不到,我顿时歇了心思。 我们往下坠。 往黑暗里坠,无尽的漆黑里倒像是一处幽深的湖泊,风声和哐当哐当的三轮车落地的声音融为一体,让我疑心现在仅有我自己独自一人在黑暗中飞行。 “啪”的一声,三轮车落地的同时传出巨响,我也随之跌在冰凉的地面之上。先感受到的是双手灼烧一样的疼痛,大概是刚才擦到地面上了,不过我试探着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腿脚,并没有受伤。 但这里太黑了,黑暗中只有绿色的【紧急通道】的图标在亮,但图标照亮不了任何东西。 “温...温宴...?”我冲着黑暗喊了一句。 什么声音都没有,整个世界都只有我的呼吸起伏声音。 我壮着胆子,又喊一声:“温宴?你醒着吗?” 空荡的空间里,我尤带颤抖的声音在这里反复游荡。 这时,放佛有谁在我耳畔轻轻吹了一阵风,我敏感的感觉到什么在动,与此同时,我听到远处传来微弱的呼喊。 “我好痛。” 那个嘶哑而又颤抖,只听这一句,我心就一缩。 “是温宴吗?你受伤了吗?” 那个声音并没有回答我,只是一次又一次重复着这样的声音:“我好痛...” 这是像本该从喉咙里痛叫出来却又被人紧紧堵住嘴巴的撕裂一样的声音。 就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声音。 我头脑一空,向着声音发出的地方摸索而去。 那个声音渐渐近了。 更近了。 似乎就在我的脚下。 我继续往前迈。 又是一阵浅浅的风吹拂在我的脸颊,也就在那一瞬间,我停住脚步。 地下...怎么会有风...除非...这里是地铁站台! 这阵风把我一下子吹得冷静下来了,我摸索身上,居然找到了我的老式诺基亚手机,我的手机虽说摔得裂开了,但居然还能用,我按亮了诺基亚狭小的屏幕,就着诺基亚发出的暗淡的绿光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学校旁边的地铁站是十年前就建好的最老的那一种,站台与下面的路轨是没有玻璃门阻隔的。而现在,我正恰好站在站台与路轨之间,我的鞋后跟正踩着黄色的警戒线,只需要一步,我就会坠入轨道里了。 “什么啊...温宴?你在这里吗?”我擦拭了一把头上的汗珠,又往四周张望了一下。 “好痛...” 这次,这个声音格外清晰了。这个叹息□□的声音是从下面的路轨里传过来的。 温宴...掉下去了? “温宴?你受伤了吗?你在里面吗?” 因为下面实在太暗了,我跪坐在地上,拿着手机往里面伸。 屏幕又熄灭了,我又使劲按亮了屏幕,屏幕发出的稀碎的光亮起,终于照到了下面的路轨,我也因此看到了路轨上的情形。 但是,躺在路轨上的东西却不是温宴。 贴在路轨上的,是一大坨肮脏的毛茸茸的东西。随着我的手中的光影照耀,那个东西伏在铁轨上发抖,一边发抖,一边发出稀碎的声音:“好痛...” 它身躯庞大,身上恶臭,毛上有好多脏脏的印子,倒像是被地铁反复碾过很多次似的。 我后退一步,它却抬起头来,用自己血红的双眼盯着我,长长的耳朵塌拉下来,也在琐碎发着抖。 这是那只怪物,那只兔子。 那只我亲自踢进地铁站的兔子。这只兔子也复活在了我杀死它的地方。 我皱了眉,立刻就想往回往回跑——跑回去找温宴。 但是我的余光还是瞟到那只发着抖的兔子,这只兔子似乎是哪里受伤了,它一直卧在铁轨旁反复□□——那声音和温宴的声音实在是太像了,让我几乎挪不动步子。 见我还是没有走,兔子又抖抖索索的抬起眸子来看我,那双血红的眼睛里依然闪烁着意味不明的温柔,又交织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很快,豆大的泪水从它的眼眶滑落下来,兔子抖着自己的三瓣嘴哽咽着说:“我好痛....” 兔子的眼泪太多了,就这么一会儿已经打湿了它身下的一小块地方。就算是整个身体自己的眼泪打湿,它的泪水却还是没有停,似乎就要这么一直淌下去。 我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几步想往前走,却最终以手撑地,跳入了路轨之内。 “很疼吗?之前是我的不对...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该推你下来的。”在黑暗中,我抚摸着兔子湿湿的毛,轻轻对它说:“我错了。我该怎么帮你?” 如果知道怪物也会痛,怪物也会流泪,怪物也会伤心,之前的事情我都不会做。我到底还是个人,仍然无法对其他人的痛苦置之不理。 兔子却抬起目光,无声的冲我摇头,它将什么东西吐在我的手上,然后用自己小小的舌头舔了舔我的手。它的身体冰凉,眼泪却滚烫,好多掉在我的手背上。 我抬起手,发现手中多出的是一颗小小的心脏,这颗心脏也就鸡心大小,是淡淡的粉红色。它依然在跳动。 刚才的经历让我已经知道了:一旦摸到怪物的心脏,就会看到一段往事,并听到一句沉沦在某个人心中想说却没有说出口,或者是说出口却从来没有去听的絮语。 所以兔子只是想给我这个吗? “你也想让我看吗...” 兔子用它那忧郁而又柔和的目光盯着我,它盯着我,倒像冻僵的旅人看着身旁仅有的火光。又期待又苦楚。 手中的心脏开始剧烈的跳动,随着这澎湃的声音,转瞬间,我又掉入另外的世界。 第16章 火焰围成的世界1 我站在怪物的面前,身边光影变化,只能感受到兔子通红盯着我,它通红的眼睛慢慢模糊,化成了一朵蓬勃燃烧的火焰。 这屡火焰刚开始只有一颗豆子那么大,却随着呼呼吹过来的风越烧越旺盛,转瞬之间就已经扩散飘扬,灼上云天,整个世界一片通红。 过了一会儿,火焰又慢慢凝固起来,凝固成街道、建筑、绿植、道路、甚至人物,这些闪烁着的火就这样变成了固定的形状。随之又吹过来一阵风,将这些构筑上面的燃烧着的火焰吹熄,这个世界都暗淡下来了。 天边暗淡时,远方却又吹过来一阵风,似乎这阵风带过来了色彩、光影、声音,路边上凝固的人群眼中浮出光彩,世界动起来了。 我于是真实的站在了这个世界里。 拥堵的人群和喧嚣的音乐将我包围,旁边有车的喇叭在响,刺眼的车灯照在我的身上,我惶然回头,司机对我嚷:“你这丫头!杵路边上干嘛!还不走开!” 我这才发现我正站在马路中央的人行道上,停在我面前的车有两三辆,车里面的司机都眼神不善的盯着我。 我慌张的向他们鞠躬:“抱歉,我这就走。” 我走到人行道上,确认没有人盯着我了,这才好奇的看着四周。 这个世界和我原来的世界没什么不同,这些神情仓促的冷漠的人群,高大的挤入云天的法国梧桐,还有旁边林立的建筑都可以让我认出:这里是离学校很近的十字路口。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兔子究竟想让我看到什么? 这个时候——我身旁的人群突然开始喧哗起来,这阵喧哗好像会传染似的,从人群的这头传到那头,似乎人人都激动的往前面的方向去挤。 我踮起脚,看到前面的人潮围成了一个圈,他们似乎把什么东西围在里头。 我不由得也往里面挤。 “温明!你给我给我出来!”这阵尖锐的呼喊几乎戳破我的耳膜,周围的人群退后一步,我于是能看到他们中央围着的女人。 女人全身都是湿的,她身上一股刺鼻的汽油味道,旁边摆着一桶满满的汽油桶。她狼狈不堪的看向周边的人群:“把温明给我叫出来!不然我就点火了!” 这个女人虽然形容狼狈,一脸油渍,但却依然能看出相貌极好,那一双眼睛尤其熠熠生辉,她的眼睛和温宴像极了,让我几乎一眼就可以认出,这是温宴的生母。 上次在怪物那里看到这一幕,温宴的母亲已经离婚远走去了香港,那为什么这次会以这么惨烈的方式回来? 身边看热闹的行人好像知道了我的疑问,有两个中年妇女在我身旁低低的说:“真是造孽呀,这女人也蛮可怜的。” “怎么了怎么了?” “据说当时是抛弃自己丈夫去香港傍富豪了,结果被自己最好的朋友截了胡没能成功上位,钱花光了不得不回来找自己原来的老公,但她老公根本不惜得搭理她...” “哈哈哈,这种贱女人,要我,我也不搭理她啊!嫌自己帽子还不够绿,嫌现在还不够丢人?闹到这样满城风雨...也真是...” “是疯魔了吧...可惜了...长得还蛮漂亮的。” 人群中央的女人不停的对着人群望,她又一边疯狂大笑,一边却又掉下眼泪:“温明!你快出来!你当初不是说爱我吗?就算你不爱我,我们还有孩子不是吗?!” “就算温明不见我,小宴呢?!小宴不可能不出来见我的!他是我生的呀,要小宴过来见我!快,温明是不是不接电话?好,那你们快帮我打另一个电话:87543289,这是小宴学校的电话,他不可能不见我的!” 旁边的胖女人拿出自己的手机,拨打了刚才女人报出的电话。 “您这里是实验小学?那您这里有没有个叫温宴的孩子?哦——有的?她妈在菜市场南门闹着要泼汽油自杀,我是这边的商户,你们快让这孩子过来劝劝她妈。” 女人皮笑肉不笑的:“自己要死是肯定死不成的,但如果烧到别人家,也不知道有没有钱赔哦。” 又过了二十分钟,气喘吁吁的小孩子冲入人群。他全身汗水,眼眶通红,对着女人说:“妈妈。” 女人眼眶一下子湿透了,她靠近小孩子一步,想碰碰他,但却因自己满身的汽油而止住了步伐:“小宴,你终于愿意过来了,快叫你爸爸来,我要见他!” 小孩子双手握拳,他嘴唇蠕动好久,最终说出来的是:“妈,不要闹了,爸爸是不会见你的。” “为什么?”女人不可置信的抓挠着自己的头发:“小宴,你不懂,妈妈不是在闹——妈妈是想回到你身边,你难道不想妈妈回来吗?” 小孩子凝望着这个女人,他又沉默了好久,说出的话却是完全不符合他自己年纪的冷静:“妈妈,你闹过好多次了,你先是去爸爸单位闹,爸爸不愿意见你,你就去我学校闹,我因此转了好几次学——妈妈,你不明白吗?你这样根本什么都改变不了的。”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女人歇斯底里的大喊着,她手里紧紧握着打火机,却又用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睛来看面前的孩子:“小宴...你不知道,我当年没有结婚的时候有好多人追我,我看中了又穷酸又老气的你爸爸,因为他比我大五岁,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从小就告诉我要当我一辈子的哥哥,保护我一辈子的——当时我和你爸结婚的时候家里什么都没有,别人都说我嫁错了人,但是你爸当时抱着我,告诉我说,一定会让我幸福的。所以我一直都没有后悔过,在结婚后,你爸爸对我一直都很好,拿一个月的工资给我买一条名牌的裙子,大晚上的不睡觉给我煲猪脚汤,每天早上把饭捧到我床上来,他说他这一辈子只会喜欢我一个,他怎么可能不愿意见我呢?” 女人最终捂脸痛哭:“我们一起长大的——我还和他生了孩子——他怎么可能不愿意见我呢?” 她最终冲小孩跪下了:“小宴,你再给他打电话,你告诉他我在这里等他,你告诉他这次我不会再走了,你告诉他我真的后悔了——我是真的想回来了,你告诉他啊!” 小孩子站在那里就像一株孤立的树。他空荡的眼睛环视了人群一圈,像在看什么,却又像什么都没有看。他他最终咬了嘴唇:“妈妈。已经晚了。” “你不要闹了,爸爸不会过来的,之前你打了那么多次电话他没有接,这次他也不会接。之前你闹过跳楼、割腕、喝农药,他都没有过来,这一次也不会过来。”小孩子眼中闪着泪光,但他紧抿着嘴唇,眼中的泪水半分都没有落下来。他的声音还是冷静的:“所以,不要闹了,没有用的。” 女人恶狠狠站了起来,她看起来既像个疯魔的变态,又像个脆弱的小孩,她往前紧走几步,周边人群纷纷避让,只有小孩子站在原地。 她将小孩一拉,搂入怀中。 “小宴...你是妈妈生下来的,妈妈怀你的时候特别难受,别人孕吐只吐三个月,妈妈缺连续吐了十个月,十个月都不怎么能吃得下东西,是靠打营养针撑下来的...后来你生下来了,小猫儿一样大,你爸看了一眼就说你丑,说嘴巴占半张脸那么大怕不是个怪物,但妈妈却觉得你肯定能长得漂漂亮亮的。果不其然,十年过去了,你长成了一个多漂亮的孩子啊,眼睛和脸型都像妈妈,你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你知道妈妈有多喜欢你吗?你知道妈妈最后悔的事情,不是从此见不到你爸,而是从此见不到你吗?” 女人低声啜泣:“妈妈想看你长大的样子,想以后一直都在你的身边,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难道不好吗?” 小孩子的手握紧又松开,他最终选择用自己的手慢慢回抱了母亲。 他低声说:“妈妈,我也想和你一起。这样吧,你带我走吧,咱们别见爸爸了,你带我走吧,我不怕挨饿,也不怕吃苦,我跟你走。” 女人抬起头,愣愣的盯着他,微微一折眉:“这怎么能行呢?一个家怎么可以没爸爸呢?” “妈妈,没用的,我现在和爷爷奶奶一起住,爷爷奶奶告诉我爸爸又有新妈妈了,他们有新的家了!而且——现在他们又有了新的小孩了,所以——”小孩子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母亲:“你带我走吧。” “不会的...”听见孩子的回头,女人咬牙说。 小孩一愣抬头,正见女人突然暴起,将小孩的脑袋死死的抱在自己的怀里,她身上的汽油已经将怀中的小孩儿衣襟全部染黄了。 她一手辖制着小孩儿,一手紧紧握着打火机,对着众人一现:“跟温明说!他的孩子在我手上!你们快给温明打电话,告诉他如果他不来见我,我就带他的孩子一起去死!快!他的手机号码是182022752378!” 人群又喧哗起来,女人散乱着一头乱发,疯狂大喊:“快!叫他过来!” 一旁肥胖的大妈又手忙脚乱的拨打了女人报出的号码,几次挂断后,那边的男人终于接了电话。 “喂”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清冷而又不耐烦的声音。 大妈快速对男人描述眼前的复杂情形:“你前妻挟持了你的孩子——要在南街自焚,她叫你快过来,不然带你的孩子一起去死!” “哪个孩子?男孩女孩?”男人的声音急促了。 “男孩。” “哦...那没事,告诉她,随便闹。” 男人挂断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周一要交实习答辩PPT了,这次实习答辩还蛮重要的,所以周末要好好准备~周一继续更新哈。 第17章 火焰围成的世界2 男人挂断电话。 那一瞬间,我好像真的听到了某种声音,很轻很轻,就是“啪”的一声,有什么破掉的声音。 而我回目四顾,没有人露出任何讶异的表情,似乎只有我听得到这个声音。 这个世界似乎都失去了颜色,世界在慢慢变得模糊和火红,女人正在歇斯底里的大吼,人群表情各异的盯着她,盯着她的眼泪,她的崩溃,她的仇恨。 她环顾四周,最后却将下巴抵到身边的小孩身上。她在孩子耳边缓缓说了些什么。 “....” 最后,她露出一个微笑,癫狂的目光也看起来清醒一点了。 她举起了手中的打火机。 又是“啪”的一声。打火机点燃。 整个世界,一片火海。 所有的林立的楼宇屋檐、地砖构筑全部又变回原先火红的火焰。 我盯着我站立的地方,地砖上燃烧的火舌卷上了我的脚趾,但是并不痛。 刚才小孩站立的地方只有一个虚虚的纯白的影子,那个影子是半透明的,我走过去,立在他面前。 他还好小,站在我面前发顶也仅仅能立到我胸口,看着这个孩子的剪影,你肯定无法相信他以后能长的这么高。 他小声啜泣。透明的泪水从脸庞上流淌下来,跃入地上的焰火之中,又被火苗烤干。 “温宴。” 我看着他,对着他说:“你...” 小孩仰起头,他柔和、清澈、而又隐含痛楚的目光盯着我,他迫不及待的开口:“最后的时候...妈妈把我推开了。我知道她是爱我的。” “恩...对。你妈妈很爱你。”我默默点头。 只不过不会比爱她自己更甚。 “其实她并没有疯。所有人都告诉我她疯了,但是我知道她是清醒的。” “是我做错了。”小孩子继续说:“是我的错,忽略了妈妈,她那么难过。如果当时我更坚强一点,告诉她爸爸不爱她也没关系,有我就够了,当时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或者说更早一点,如果当时我更勇敢一点,在最初妈妈联系我的时候就好好宽慰她,是不是她根本就不会走上这一条路呢?\" “或者说再早一点,从一开始,我就选择跟妈妈走....” 他的眼泪将脸庞打湿,然后落在地面上被火焰灼烧变成烟尘,一点痕迹都不留。 如果往事能和眼泪一样被灼烧成灰就好了。 我看过所有故事小说里的主角,他们哪怕和我和温宴一样遇到过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但他们总能自己走出来,他们总说“未来会更好的。” 曾经我也相信过未来会更好,可是现在我所看见的是什么? 我看到的不是受过伤忍过痛的人会遇到更好的未来。 我看到的是受伤的孩子在好多年以后都走不出来,他可能身上长出怪物,可能变成怪胎,他可能晚上一直睡不着。每当想起这一切,他依然会流眼泪。哪怕好多年以后,他依然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每一段过去在他心中所埋藏的痛苦的种子将会永远存在,说不出口的话就会变成执念,又会变成怪物反复纠葛。 在一个人的人生里,眼泪会消失,同学会消失,老师会消失,学校会消失,甚至父母也会消失...一切都会消失。 只有痛苦不会。 未来真的会更好吗? 我真的有够笨拙,因为我看着这个孩子,最后说出的却是:“不要紧的,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没事的...以后会好的。” 我抱住他。 我很弱小,我没有自己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是父母给的。他们开心的时候答应我的需求,不开心的时候就拒绝我。他们在我考试进步的时候送我宠物狗,考试退步的时候再将宠物狗卖掉。他们随意处理我的所有东西,送人、扔掉、卖掉,无论那是不是我喜欢或者珍视的东西。 我没有自己的朋友,身边的同学都随大流,他们在我被针对的时候跟着凌霸我,在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到我身边,找我借钱、借笔记。他们的表情高高在上,好像找我借这些东西就是对我的恩赐,我也得小心翼翼赔着笑脸,因为没有这些左右逢源的人我就真的孤身一人了。 至于我的老师们,他们因为知道了我的家庭背景、也知道了我的怯弱,因此他们一向对我的痛苦视而不见。 但是... 但是... 还是有那么一个人。 哪怕是这么怯弱、这么弱小、这么格格不入的我,哪怕是这样的我。他也不吝惜自己的微笑、包容和温暖,他一开始就平等而又无私的对待我。 我身上被淋了垃圾走在路上,老师冷眼相待,同学们捂住鼻子,人人窃窃私语。我在他们眼里是个透明的人,只有一个人,眼中没有同情、没有歧视,他眼中什么都没有,只有温柔的笑意,他冲我点头打招呼。 他是温宴。 温宴是我的月亮。月亮发光照亮我,让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冷漠的坏蛆,但还是会有温暖到让人流泪的好人,只要我继续走下去,我还会遇到这样的人。所以我还相信未来。所以我一秒都没有想过要去死。 我很弱小,但我依然有月亮照亮。但是居然,月亮也在被往事折磨,哪怕月亮也活的这么痛苦。 我到底能为月亮做些什么呢? 小孩的眼泪流淌在我的胸膛上,他在发抖。 身边的场景慢慢浮动,最后所有的火焰慢慢沉淀下来,最后缓缓消失。 我回到了铁轨上,我怀中的孩子变成了那只洁白的兔子。 兔子沉默而又柔顺的眼睛盯着我,那双血红的眼睛隐含泪水:“谢谢你。” 我却掉下眼泪:“谢谢什么?我什么都没能为你做...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是多么无能为力,也能明白温宴的无能为力,无论是温宴的父母离婚也好、争执也好、最后的自焚也好,这些所有的一切都让他看见,但他到底能改变什么呢? 他这么小,他知道什么呢?夹杂在吵架的父母之间为难悔痛,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可是这一切,难道是他的错吗?或者说,难道弱小就是错误吗? 兔子缓缓摇头:“愿意听我说这些...太谢谢了。” 兔子在我怀中消失,留下了一个打火机。 “啪”的一声,我试探着将打火机引燃,借用打火机发出的火光来观察身边的世界。 这里是空空荡荡的地铁站台,身边除了呼呼而过的风声什么都没有,我用梯子爬出站台,一边呼喊温宴的名字,一边往远处走。 “我在这里。”前面传来声音。 我往前面跑去,很快,在丁点大的打火机的光芒照耀下,我又看到了那张肿胀的青紫的面容。 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那些不停破裂的脓包看起来好了一些了,有些已经结痂不再露出脓液,身上的臭味闻起来也不再那么刺鼻了。 当然也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 因为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开始奔跑,我跑到他的面前,用力拥抱住了他,或许是因为隔得太近,我的鼻子和眼睛也不那么灵便了吧。 他低头看我:“怎么了?” 我抬头,我想我的表情和他的表情应该也没什么区别,我知道有些人可以从人群里一眼辨认出那些弱势的人并进行凌霸,那么弱势的人有没有能力在人群里将对方认出呢? 我默默低头:“没什么...” 在暗处,他的眼睛有些意味不明,我这才发现他脸上的青肿已经消散了好多,下巴居然已经露出一些微微的棱角,从侧面来看,他又有些恢复到之前那个如珠如玉的少年的影子了。 “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他吞了一下口水,声音有些僵硬。 我缓慢摇头。人类的心原本就是一个人最显眼的弱点,辱骂和践踏都不足以杀死一个人,但踩碎一颗真心可以。你可以践踏一个人,但千万不要碰触那个人最珍贵的东西。 之前的十多年,温宴把自己的内心藏的很好,而我如果在这一刻揭露他的往事和藏的好好的秘密,实在是太残忍了。 所以我摇头:“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温宴默默注视着我手中的打火机,他的眸光在火焰中意味不明。好久,他才缓慢的笑了一下:“哦...是吗?” 最后他说:“那就好。” 第18章 没有尽头的夜晚 这个夜晚好长好长。长到没有尽头。 也或者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在晚上出来的缘故,我也就从来没有度过这样漫长的夜晚。 我和温宴走出地铁站。 夜晚的风又淡淡的吹了过来,刚刚清明的月亮又再次被云朵遮住了,不一会儿又下起了小雨,雨丝又润又凉,空气中泛着一股淡淡的青草味道。 没过一会儿,雨又停了,月亮又从云朵里露出来,除了叶子上微微闪着光芒的露珠和我们脸庞上的水滴,很快那一点点水迹都全部干涸。这个世界上没有半点下过雨的痕迹。 或许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看过这场雨。 我们肩并肩往前走,看着深夜的静谧的街道,前面就是温宴母亲出事的地点了,我停了一下,温宴却没有半点反应,安静的继续往前走。 我也跟着往前走。 这个晚上真的好长好长,我看不到尽头,我奔向一个又一个已成定局的世界,看到的明明是伤心的往事,最后我却觉得自己略略平静一点了。 原来,不仅仅是那些强大的人可以结成同盟,弱小者也可以互相得到慰藉。 哪怕我们的人生就如夜晚突如其来的雨水,不被任何人看到感知,甚至在天明就会蒸发消亡。但我们也在存在、也在挣扎。我们仍然活着。 温宴驼着背往前走,刚开始像堵着气走的飞快,但后来却慢了下来。他挺得直直的背又慢慢松垮下来,跨的大大的步伐也在转小,这个时候,他发出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停了下来。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却像没看见我似的,视而不见越过我,跨过旁边的绿篱,盘腿坐到了道路旁边的草坪上。 “你在生什么气啊?”我蹲在道牙上,无奈的看着他:“你把绿化带都坐塌了。这些红叶石楠长的好好的惹了你了?你这叫破坏公共设施,多没素质啊。” 他侧头撇撇嘴:“我没有生气。” “那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我这不是在说话吗?” 他说的也对。但是天性敏感又是讨好型人格的我总能轻易察觉到他人的情绪,我明显感觉到他现在兴致不怎么高。 或许这个时候我也应该一语带过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比较好吧,大家都是这么做的,这样就免得陷入尴尬的局面。 但是我没有。 “温宴。你在生气。”我坐在马路道牙上,侧过头注视着他:“你为什么生气呢?今天晚上月亮那么美。” 他先是凝了眉:“我没...”但是,很快又想起了什么似得,又缓缓的微笑了一下。 “也对...没什么好生气的。毕竟今天晚上月亮这么美。” 我偷偷看着地上我们的剪影,他的眼睫卷翘。 今夜好长,是我此生度过最长的夜晚。好像黎明永远不会到来。 “...总觉得有些不甘心啊。”他微微的叹。 “不甘心什么?” “...因为还是想留下什么,我明明什么羁绊都没有了,但我居然还是想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什么痕迹才好。” “所以你坐在绿篱上让市政工人头痛?这个世界上就是因为你这样的人太多,所以好多平凡的工作者会那么辛苦。” 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哈哈哈笑了起来,笑容在月夜里熠熠闪光。 “是啊,所以很抱歉。不过我明天就要死了,希望无辜的市政工人原谅我一点点,不过他骂我也没关系,反正明天就没有我了。” “也正因为明天没有我了,所以,今天晚上做了好多任性的事情。给这个世界添麻烦了,真的太抱歉了。请明天再骂我吧,在我听不到的时候。” 他垂下眼睫,声音平静、柔和。 他在陈述一个事实。 这人真残忍。每当我觉得今夜永无尽头,可以一直往前走的时候,他总会提醒我时间正在溜走。 “温宴...” “恩?” “没有...我想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心情?”我们坐的好近,我能清晰的看清他的每一根眼睫,我能分辨出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我知道了他的好多秘密,可是我却还是不知道他的心。 “我的心情啊...其实我很难辨别我的心情...按理说人类应该有很多复杂的情绪吧,像开心、难过、失望...可是这些情绪,我都没有。我好像根本没有心情。” 他低头认真思索了一下:“但是...与其说没有心情,倒不如说一直以来我都不敢辨认我的心情。就像我会因为害怕做噩梦而一直很少睡觉一样,我也一直因为害怕辨认自己的心情而索性什么也不去深想。” “那你现在是什么心情呢?” 他闭眼深思了一下,又睁开眼睛:“并不是我所害怕的心情。就是觉得...很平静。好像无论未来无论怎样都不会再害怕了。” “什么嘛...你这个小偷。” “?” 他原来和我的心情是一样的。这样真好。所以明天是什么样子都无所谓了。 “啪嗒啪嗒。”旁边传来声音。这声音琐碎,还带着一点点电流的声音。 不用回头,我对着温宴笑:“结果还是被机器狗找到了。” 我知道机器狗在附近等着我们,但我就是想停在这里不往前走,哪怕知道只要是故事就会要结局,可是私心里我还是想月亮停在肩头更久一点点。 我太自私了。 “是啊...”温宴侧过头看着锈迹斑驳的机器狗,它逆着光一瘸一拐的走近了我们。 “这只怪物是机器狗啊..真怀念。不过我有点好奇...你是怎么让怪物消失的?每当你摸到怪物,你都会发很久的呆,你当时在想什么?” “只是单纯的在发呆而已...”我冲着机器狗伸出手,机器狗颠颠的跑了过来,它摇着自己短而圆的胖尾巴,伸出自己硬硬的舌头舔了舔我的指间。 好痒啊。 我轻轻笑了一下。 机器狗仰起脸,用那双湿漉漉的、柔顺的、信赖的、纯粹的狗狗眼看着我。他胸口的机关盒弹开,露出一颗闪闪发光的五彩电灯泡,这似乎就是它的心脏了。 我伸出手,碰了一下这一颗闪闪发光的心脏。 “欢迎你进入我的世界。”机器狗说。 第19章 水中界1 这个世界的灯光亮起的时候,我站在一个湖中央的亭子里。 这是一个单一的凉亭,周边被湖泊所环绕,远处什么都没有,是一片纯粹的黑色,我探出头看着水中,水中露出我隐隐绰绰的影子。 这里是一片黑暗。待到适应这片黑暗的时候,我已经能隐隐的看清我自己的五指了。 突然,亭子里的灯光亮起来了。灯光在亭子重重叠叠的四角亮起,我才看到四周雾蒙蒙的,更远的前方也有光,我隐隐约约看到前方那团光晕里有人影浮动。 “哎——你是谁?” 我冲着那个远方的亭子喊。 没有回应。只有我自己发出来的回音在这里反复游荡,很快又冲着我浸了过来。 “你是谁——” “你是——” “你——” 我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看着远处的那团光晕,我可以从模糊的光晕中看到亭子的飞檐翘角。 远处也是一个亭子。 里头的那个人没有回应我。那个影子站在原处。 那一瞬间,我甚至心里头生出来一些怀疑。 这个空间里真的有别人吗?那个人是真的吗?或者说这个世界不过是一个镜子,我所看到的对面的人也不过是我的倒影? 但是很快,那个人的举动打消了我的疑惑。 我距他虽然遥远,看不清任何细节,但也能大致看到远处的光晕在闪烁,似乎是那个人在遥远的湖的那边挥舞着一团光。 而亭子的边角的某块灯光却熄灭了。 原来那个人从亭子的边角折下了一只灯泡。他不停的挥舞着这只灯泡,只见灯光摇曳。 他在传递信息给我。 即使早就知道这个世界是虚幻的,但了解到整个世界都并非仅有我一人这一事实已经让我激动万分了:“你要说什么?” 这一回,那边依然没有传过来声音,这里仍然只有我自己的声音在反复回荡。 我又反复试了好几次,每次我的声音响起,对面的人都会摇动手中的灯光。我确定他能听见我的声音,只是我看不懂他摇动灯光的意图。 就这样反复了好多次以后,那边的灯慢慢停了,就算是我反复呼叫也没了反应。 唯一的灯光熄灭,于是,这个世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或许很难描述出此刻我内心的感受,或许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情。寂静的站在湖中央注视着这个世界,身边没有一个人,或许以后也会一直是一个人。 这就是我啊。 长久的静默中,我也坐下来,只静静的看着远处遥远的那团不再闪烁的光。 其实,我以为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可是这个时候我才晓得原来我根本没有习惯。 孤独不是一个人可以去习惯的。也不是一个人可以去消解的。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种冲动涌出来,我突然不想对着这个世界喊那些没有意义的话,也不想喊那些不能代表我任何心声的话,如果注定没有人听到的话——于是这一回,我又冲着远处喊出声音,我大喊的是:“我好孤独——”“我太痛苦了——”“我为什么要存在啊——” 是的。这才是我一直以来的心声。 我一眨不眨用目光注视着对面的光晕,想知道我说出这样的话对面会不会有什么反应。 但是没有。 整个世界依然静止不动,这里连一丝风都没有,静止不动的水面倒映着湖面上安静的灯光,远处朦朦胧胧笼罩在雾里,而我睁大眼睛看着远处唯一的光——那处亭子。 可是缺了角的亭子内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根本没有人存在在远处的亭子里。 似乎这个世界的时间都停了,只有我还在流淌。 我颓然坐回亭子里,将脑袋埋在两膝之间。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传来沙沙的声音,我猛地一抬头,突然看见水面上有什么东西在动——我看不太清那东西是什么,只是一团黑影,那黑影极长就像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蛇,歪歪扭扭冲我游过来。 它越来越近。 我这才看到。游过来的东西是一整段的木头板,这木头板就是我们在公园见到的木栈道,但又与我们看到的静立不动的木栈道不同,因为这段木头是会游动的,似乎有生命一样,它绕着我的亭子一圈,木头最终游到我的亭子旁边,靠在了亭子下端的石基上,这才停了下来。 我试探着伸出一只腿,踩到了木头上。 木头没有反应。 我又伸出一只。 这一次,我整个人完全站在了木头上。 木头依然没有反应,好像它原本就长在这儿的,好像它原本就是一块死物。 “哎!你快动啊!带我到对面去——”我有些着急,踹了脚下的木头一下,可是木头半点反应也没有。 这是什么情况?明明刚才还像是活着的,现在怎么又变成了死物? 我试探着在木头上走了几步。 木头随着我的动作,缓慢的动了几下,游离了亭子。 我退了几步,它又游回去了。 原来它是随着我的步伐在活动的。想到这里,我索性跑了起来,向着远处那团一直亮着的光,向着那个我已经看不见,我却知道它存在着的人跑了过去。 我跑的很快,每当我快要越过我脚下的木头的石头,却突然发现脚下会多更多截的木头接住我,这片湖中本来没有任何路,可是我踩过的地方,我立足之地,也就有了路。 而我回头看,我来的地方已经成为了一段浮在水面之上的木栈道了。 我继续往前跑。 我离那个亭子越来越近了,离近了我才发现这个亭子和我刚才所处的那处亭子是完全不同的,这个亭子看起来像一个陈旧的家,外面有两扇窗和一扇门,门窗内有灯光照耀出来。 我涉水而来,走近这处亭子,本想敲门,可是刚刚走近门口,却听见门内传来声音。 那声音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话音里带着掩饰不去的疲惫。 听起来是一个老爷爷的声音。 “哎——小宴爸爸都好几个月没有打过电话过来了——真是的,就这样把这孩子丢给我们了?” “小宴爸爸也有苦衷——” 回答的是一个年迈的奶奶的声音,她咳了几声:“你莫要怪他,是个男人都要被小宴那样的妈妈逼死,谁叫小宴长得那么像那女人——” “可这哪是孩子的错——” “但这也不是大人的错啊——唉...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昨天晚上孩子发了烧,哭着喊爸爸妈妈,你晓得的,小宴可懂事了,清白的时候从不叫爸爸妈妈的,他亲眼看到那女人死在他面前——” “烧糊涂了吧。” “唉——” 那声音突然又严肃起来:“不管他妈怎么样,这孩子到底还是我温家的,还是个男娃,新家那边生的毕竟是个女娃——我们要靠他养老的,他爸不要他,咱们拼一把老骨头也把他养大,但是他妈那边让他再也不要提了——” “也对....” 屋内灯光熄灭。 我试探着敲响了房门,门内没有任何反应,却像惊动了什么似的,亭子的后面传来“啪叽”一声,我于是走向亭子的后面。 正看见一个瘦巴巴的额头上盖着退烧贴的小孩子垂头丧气的坐在那里,他漫不经心的坐在亭子的石阶上,他脚下踢着水,手中却拿着一只发着光的灯泡,这灯泡和亭子角落上的那几个灯泡一模一样。 刚才在这里挥舞着灯泡的人是他吗? “小宴?” 我小心开口:“你在这里干什么?” 小孩子身子一僵,烧的通红的脸冲我转了过来:“我...我...我没干什么!” 他手忙脚乱将灯泡藏在身后:“我什么也没干!没搞破坏!没欺负人!” 我静悄悄向他走近,想要摸一摸他的额头:“是不是发烧了?” 这么简单的动作,却让他吓得一跳:“没、没有。” 他突然向水中一跃,动作快的像一只矫健的猴子。 我拦不及他,只能提了一口气,却看到他跃入的那一小块水长出了一块木栈道,他实实在在踏在了木头之上。 刚踏上木头,他就快速往远方跑去,流动的木栈道长在他的脚下。原来他也和我一样,可以在水中自如行走。 瘦巴巴的小孩子步子却跑的飞快,没一会儿就在雾气里没了影子,我叹了一口气,只能追上去,一边追还一边哄:“小朋友别跑啦!小心摔跤!发烧了好好休息别乱走,会着凉的!” 但那个跑的飞快的小孩子却根本不理会跟在背后的我,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直到连我也追不到他,只能跟着他留下的栈道寻找他的踪迹。 麻烦的小孩,和小孩沟通实在是太麻烦了,因为你根本不晓得他小小的脑袋里究尽长了些什么东西,可是我却又能想象这个小小的怪脾气根本沟通不了的孩子日后会变成一个根本不懂得拒绝他人什么都会忍在心里的温宴,这又让我觉得有些好笑。 我其实是很讨厌小孩的。因为我自己仍然还是个孩子,我知道孩子看似天真的外表下究尽是些什么东西。我们比大人想的要邪恶的多。我们可不是天使,充斥于我们心中的那些东西,邪念、欲望、暴力、痛苦、恐惧、忧虑,这些如果说出来,会吓大人一跳的吧。 当然我也讨厌大人,大人虽然看起来做事合情合理,但他们内部灵魂里不过是当初那个小孩,不过是他们已经晓得掩饰他们的自私、恶劣、还有他们见不得人的欲求。这让他们看起来比孩子聪明了许多,可是他们的聪明也显的拙劣,他们却不比孩子要高明多少。 我拼命摇摇头,甩掉我脑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我加快步伐,顺着温宴留下的痕迹向前跑去。 第20章 水中界2 木头栈道将水面劈开,我顺着栈道跑,发现前面又有了一个发着光的亭子,这些亭子四角的光晕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光芒,是微微带着一点黄色的暖光。 这样的光在多姿多彩的城市里不值一提,但在这个漆黑单调的世界里却显示出了它的厚重。 也只有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才能发现唯一的光有多宝贵吧。 我在一片寂静的水面上跑,终于又跑向了更远处的亭子。 这一次的亭子的里面又和以往不同,亭子只有外面的柱廊和结构,里面是完全中空的,它里面的场景与外部完全独立,里面是地铁站台的一个小小的角落,有整齐的大理石地板、有冰冷的灯管、有巨大的指示牌。 总之这里面就是地铁里非常平凡的一个角落,如果不是它处在这样的地方,应该不会有任何人看出它的奇怪之处。 不知道从哪里传过来一阵烟味,我探头往亭子里面看,才看到里面坐着一个愁眉苦脸的男人,他穿着皱巴巴的西装,身边放着一个酒瓶。手上的烟都快烧到手指了,但他却浑然不觉。 他似乎在等着列车,但我盯着那个列车时刻的指示牌,上面的秒表一点儿也不动。 我试着对里面喊了几声,好让男人能够注意到我,可是我在外面吵得沸反盈天,里面的男人却半点也听不到似的,他连一个眼角的余光都不没有分给我,他依然怔怔的看着站台不动的灯牌。 我试探着伸手想要从缝隙伸进亭子里,去摸一摸旁边的广告牌,好让他的目光看过来,却发现自己根本伸不进去手掌。 好像有什么我看不见的,却确实存在的东西拦住了我,让我无法走进这里面。 “没有用的,每个亭子都有主人喔。你不是它的主人,你就进不去。而且...里面的人,也看不到你。” 旁边有小孩子稚嫩的声音传来。我抬起头,发现刚才的那个小孩子默默蹲在亭子外面最边缘的角落,或许因为他赤着脚,我居然没有发现。 他一边往后退,一边用他那双闪着警惕的眼睛看着我,好像只要我前进一步,他就立马会踏进茫茫黑夜里去。 我识相的没有靠近他。只是又用手碰了一下眼前看不见的却依然存在的隔阂。 “每一个亭子都有主人,其他人进不去?”我又重复了一下他的问题。 我皱了皱眉,又反推了一下:“我在这里也没看见别的人,那是不是因为这里每个人都有一个亭子?他们都在自己的亭子里?” 小孩子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用那双大大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从没有见过你,你是从哪里来的?你的亭子在哪里?” “亭子”?难道所谓的“亭子”就是一个人在这里的身份证吗? 我伸出手,指了指我来的地方:“我的亭子在最那头。”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在这个漆黑的世界能够拥有一个发光的亭子是一件多么令人骄傲的事情。 我又回头看他:“你呢?你的亭子在哪里” 结果面前的孩子在一瞬间就没了踪影。 我抬起头四下张望,却听见背后亭子里传来声音。 “九云站到了。” “况且况且况且...”随着列车运行的声音的水声交映传来,一辆雪白崭新的列车从远处涉水而来。水面上没有任何轨道,这辆列车倒像是浮在水上的。 坐在亭子里的男人似乎等了很久了,他猛地抬了头,他将手中的烟摁灭,站起身来。 他是要坐上这座列车吗? 这时,他口袋里的电话响了,震动声虽轻,但在这个安静的空间里还是惊人的。 男人看了一看来电显示,很快接通了电话:“妈....对,我要走了,对,我不带那孩子走。” 电话那头的声音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男人显而易见有些激动:“我晓得爸病了,我晓得你们难..可我呢,我就不难吗?那件事情出了以后,别人背后都在说我的闲话,喊我绿帽侠,好不容易有个女人愿意跟着我,这个时候我能随随便便带个孩子回去?妈——你真以为你儿子是个香饽饽呢?” “总之我会往您卡上打钱的,钱不多,不过是个心意——但是那孩子,我真的不想见...” 他又支吾了几下:“您不用来...不用来....我的车到了,我马上就要走了...”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来,亭子右边的角落里突然出现了一扇发着光的门,有个年老的女人牵着一个小孩从门内进来了。有些奇怪的是,这两个人和男人外形上不太一样,两个人的形象是两个黑色的剪影。 这个场景诡异,但男人好像什么也没察觉似得,他搔了搔头,有些郝然:“妈...说了不用过来的。” 他抬起头,又看见站在老人身后的孩子,脸色一变:“您怎么把他带来了?” 他皱着眉头,眼神闪着不耐,很快又说:“不是说了我不想见他的吗?” 原来这老人和小孩的剪影在他眼里是他的亲人啊。我在心里默默想。只是,为什么这个男人对小孩子会是这个态度呢? 我踮起脚,想努力将这个场景看得清楚一点点,虽说我的心里大致有了答案,可是我还是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小孩儿明显不太情愿,他的身子向后仰着,明显是退缩的姿态,但老人将小孩的手紧紧跩着,拽到了男人的面前,她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这毕竟是你的孩子。” 她又拉一拉小孩的手:“小宴,叫爸爸。” 沉默。 她暗地里又捏紧了小孩的手:“温宴。” 好久,小孩子怯怯的声音终于响起来了:“爸爸。” 男人倒像是看到什么古里古怪的东西似的,他面色青白,退后了好几步,然后向面前的小孩挥挥手:“去去去....” “妈...您别...”他又搔了搔脑袋,抬头四处看了看,这时候,他好像终于看见了停到眼前的列车似的,一下子跳起来:“我的车到了,妈——我先走了——” 老人拦到了男人面前:“这回你必须把这孩子带走——你爸刚刚中风,身边根本离不了人,我们实在照顾不了这孩子了...” 男人置若未闻,拿起摆在一旁的矮凳上的皮包就跨上列车,上了车,他唇边终于带了一抹笑:“妈,您实在腾不出空,那我给他请保姆。” 瞬间,老人的声音严厉了许多:“胡说什么——这是我有没有空的事情吗?” 转眼,老人却又柔和了声气:“这孩子挺懂事的,他学校离家近,平时上下学也不用别人接,平时吃饭你也不用管他,我来给他钱,现在外头那么多饭点方便的很,要我说——养他比养条狗还简单,你就当多养了只宠物,捎着他吧。” 男人憨憨的笑着,他又摸了摸自己前额的头发,我这才发现,他额前的头发居然秃了一块:“既然这么简单——这孩子还是您捎带着来照顾吧,我那边也实在腾不出地——” “温明!”老人气势汹汹的吼了一句:“这孩子我今天给你搁这了!你今天要不带走,他就一直在这!” 老人拍拍小孩的手,引着孩子跪在地上:“给你爸跪下!今天你就跪在这,他不带你走,你就不带起来!” 说话间,老人已经退后了好几步,想必是气的不轻,她直接冲回了她来时的门。 门很快关闭。 亭子里只剩下眼神犹豫的男人和跪在地上的小孩暗黑的剪影。 又过了一会儿,列车传来提示:“列车快要开了,请需要乘坐本车的乘客尽快上车。” 这个声音好像终于让男人下定决心,他咬了咬牙:“小宴。我要走了,你在这不要动,我马上给你奶奶打电话,她很快就会来接你的。” 小孩子跪在地上,他的头低低的垂着,没有抬头。 男人再次走上列车。 就在列车即将开动的时候,小孩突然开口了:“爸爸...” “恩?” 喷气的声音将周边的一切都变得分外模糊,这让小孩的声音也浸在雾里,模糊而又失真。我不知道男人听到了没,但我听到了。 “爸爸...能带我走吗?” 车门关闭。 列车随着水流走远,因为我站的不够高,列车飞驰溅起的水染了我一身,可我顾不得骂娘,还是努力踮着脚看着亭子里的一切。 小孩一直跪在那里。 从黑夜到白天,亭子里的白炽灯熄了又亮,亮了又熄,列车又来去好几趟。 又过了好久。 那扇发光的门又开了,老人的剪影再次出现,她在身后,拍了拍小孩的肩膀。 她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就算去不了你爸家,这车也通爷爷奶奶家,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地址在哪,你有钥匙,有钱,怎么非要奶奶过来接你?” 她拉起小孩,然后卷起小孩的裤腿,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她倒抽一口凉气。 “肿的这么厉害?你真的跪了一夜?疼不疼?” 小孩默默摇头。 老人伸出手,擦拭了一下自己脸,声音带了哭音:“小宴,不要怪奶奶心狠,奶奶也是为你好...” 小孩子的声音很小很小:“奶奶,我吃的不多,睡觉也不占地方,您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老人愣了一下,但她很快拍了一下孩子的肩膀,说:“你这孩子说些什么呢!——我怎么是赶你走?小宴你这么懂事,这么一丁点儿大就已经知道帮大人忙了,比你爸可是强多了,我难道不想留你吗?” 她又叹了一口气:“可是奶奶老了...爷爷也老了...你得跟着你爸啊...不然你爸的房子车子都是新娃娃的,奶奶不是不喜欢你,是真的为你好...” 小孩子摇摇头:“我跟着奶奶就好。” 老人默默小孩子的脑袋,将小孩子揽在怀里:“小宴这么懂事...跟着爸爸怎么会讨不了爸爸喜欢?都是那个坏女人...” 说着,她牵了小孩子的手,带他进了那扇发光的门。 等到那扇不知道通往哪里的门关闭的时候,我面前的亭子的灯光也逐渐熄灭了。 第21章 水中界3 我面前的亭子的灯光完全熄灭,而我清晰的看见,更远的地方,又遥遥点亮了一盏灯光。 而我不用靠的太近,就算只看灯光的形状,也可以知道那会是另外一处发光的亭子。 我也大概明白了这个世界是什么了。 和之前我所看见的每一个世界一样,我刚才经历的几个场面都是和温宴相关的,这里的每一个亭子都是一段温宴过去人生的场景。 如果按那个小孩子所告诉我的,每一个亭子都是有主人的,那么,第一个亭子的主人是温宴的爷爷奶奶,第二个亭子是温宴的爸爸。这些人都是与他的人生密切相关的亲人。 我刚刚看见了小小的温宴,温宴既然在这里,那么他也应该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亭子吧? 如果是温宴自己的亭子,里面的记忆应该是最深入他的内心的吧? 最能深入他的内心,也最能表述他的渴求。 或许只要我找到了他自己的亭子,那么我就能听到他的心声,也许我就能从这个世界里出去了。 并不是我不愿意留在这个世界里,能够深入另一个人的回忆对我来说实在是一种奇异的体验,毕竟我在现实中能够分享秘密的朋友都没有。 只是,我在这个世界已经呆的太久了。 我看着过去的温宴,却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现在的温宴。 我正准备往下一个发光的亭子里面跑,新来的列车却遥遥的行驶过来,跨过云雾,从我的面前缓缓行驶过去。 就是路过的匆匆一瞥之间,我突然看到一直空荡荡的列车里面似乎坐着一个小小的孩子,他额头上还盖着退烧贴,一双眼睛虽大,却漫不经心的看着别处,也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就这样远远的看了一眼,我却能发现,他脸上显而易见的有些落魄。 只需要一眼我就认出了他,其实我一直都能认出他,因为短短的一个夜晚我已经看了他无数次了,从靠近我胸口的一丁点儿大到现在的和我差不多高,这是小小的温宴呀。 “哎!温宴!”远远的,我冲他喊。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 列车缓慢的走远了,我只好踏着水面向列车追过去,这辆列车行驶的其实并没有那么快,但是即使没有特别快,只有两条腿的我用尽了全力,也不过是能够不远不近的更在后头不被落下而已。我的速度远远不能够让我追上前。 还好,前方的亭子快要到了,这辆列车应该会停下一段时间的吧,这段时间大概就可以让我能够上去这辆列车了。 果然,列车停在了前面的亭子旁边的停靠点。 可是在我磕磕绊绊的追了上去的时候,列车却又“嘟”的一声提醒,我清晰的听到列车内部传来温柔的女性的提示音:“本站无人等候,若无人按下车键,将视为无人站。会在五秒内立刻发车。” 看来,没人下车的话列车在亭子前的停车时间将会大幅度减少。 但我就差一点儿!我已经赶到列车的末尾了,但距离列车站台还差那么几百米! “滴滴滴滴滴”的提示音再次响起,列车就要出发了。 “啊!!!温宴!!!帮我按下停车键!!!我要上去!!!!”我一边气喘吁吁的狂奔,一边拍打着列车的窗户,好让温宴能够看到我。 小孩子微垂眼角,置若未闻。 眼见列车马上就要开了,我发了狠,用双掌使劲捶着温宴眼前的窗户,我使出的力气让我疑心这扇窗户即将裂开。玻璃发出震耳欲聋的“啪啪啪啪”的声音。 这下,温宴没办法装作看不见了吧? 果然,小孩子终于掀了掀自己的眼皮,看了我一眼。 我疑心他听不见我的说话声,于是手舞足蹈的冲他示意按下座位旁边红色的下车键,可他微皱眉头看了我好一会儿,依然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看我的眼神,像看着一只跳来跳去的猴子或者说蟑螂。 这个烂小孩! 我再次拍打窗户,又冲他示意了一遍,他需要做的事情简单的不行,只需要站起身来,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按下那个巨大的标注着“下车键”的红色按钮了。这么简单的一个忙,他不可能不愿意帮忙的吧? ——但是温宴还真就不愿意。 他微微皱着眉,看了我好久,直到我再一次拍窗户冲他喊:“温宴!帮帮我!” 他终于开了口:“我为什么要帮你?”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声音因为有点哑,又透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低落,但是他开口的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这扇玻璃根本隔绝不了声音,我一直以来喊的那么大声其实他一直都听到了,只是恶劣的不愿意回应而已,就这样看着我在外面傻傻的比划。 “真是个坏小孩!难怪...难怪...” 我看着隔着玻璃的这个孩子,他脸色嘴唇惨白看起来有几分病色,偏偏脸颊上却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我剩下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列车发出最后的提示音。列车要开了。 我最后却只能说:“温宴!你要帮我!!你一定要帮我!!” 我是为聆听他的心声而来这个世界的,但是这个世界实在太大了,我不知道下次再遇见他又要花多长时间,我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了。 他冷淡又不耐烦的看着我:“我为什么要帮你啊?你是谁啊?我欠你的吗?” “因为...”隔着玻璃,我的手掌和他的手掌对上了。我的手掌甚至还比他要大一点儿,因为这个孩子还什么都不明白呢。他哪里晓得我的挣扎,我的犹豫,我的纠结呢? 他哪里晓得我内心里翻涌了无数次,却迟迟不敢说出口的情绪呢?他为什么要帮我呢?他后来帮我确实够多了,他确实不欠我的了,他也不用为我的情绪负责。 我嘴巴张闭好多次,却怎么也找不到能说出口的理由,我只能反复说:“你应该要帮我啊...因为我...我...我....” 那句话,我说不出口。不管多少次,不管多少回,我就是说不出口。哪怕知道这是幻境,就算真实的温宴听不到这样的话。就算我的心思本来就藏的严严实实,一点儿多余的风声也透不出来。 可是我就是说不出口。 我太胆小了。但这就是我啊。我憎恨这样的我,可是我却没办法改变。 此刻,太多情绪拥挤到我的心里,列车缓缓再次行驶,再次驶离站台。刚才在列车上重重一瞥我看到了前方停靠的站点,密密麻麻就像星星,每一个站台应该就是一处亭子。 下一次遇见这个孩子会是什么时候呢? 我还要在这样接连不断的亭子里面徘徊多久才能出去呢? 天亮了吗? 还有机会和温宴告别吗? 这些想法将我的脑子困得一团乱麻,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从脸颊上滑下来,我才知道原来在不知道什么的时间,我已经哭的一塌糊涂了。 朦胧间,却又有声音传了过来:“行了,别哭了。我按了,你上来吧。” 我拼命擦拭眼泪,再次睁开眼睛,才看到列车停到了前方的不远处。温宴打开了窗户玻璃,露出了半张脸冲我喊。 我慌忙往前跑,可是列车门实在太高,旁边又没有站台上可以下落的架子,我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上去,最后还是小小的温宴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了一根棍子让我借力上去的。 终于上了列车,我喘匀了气,坐到深红色的座位上。 列车终于开始行驶。窗外的一切慢慢行远。从地图上看,这些遥远的站台像一颗颗闪亮的星星,不停熄灭又骤然点亮。 我上了列车。但是内心的纠结却没有半分减弱。我的眼泪根本停不下来。这些泪水哪怕是我用手臂遮掩还是掩饰不住,不停从我的脸上淌下来。 温宴凑过脑袋:“不是让你上来了?怎么还哭?” 真是烂小孩! 我几乎想要翻白眼,却只能气呼呼的别过脸:“别管我!” 好久,却听见小孩子默默叹气,这回,他僵硬的声音终于柔软下来了:“你在哭呢,怎么可以让我不管呢?” 就在他这样一丝柔软的声线里,我终于分辨出我的世界的温宴的影子了。 其实,我认识的那个温宴和眼前这一个没有半分相似的地方,我认识的温宴柔软的要命,温柔的惊人,脸上总带着笑,和谁都能和谐相处。是个月亮一样柔软到甚至没有原则的人。而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到现在,他脸上半点笑意都没有,看起来也不怎么好说话,是一个有点奇怪的小孩。 如果真要说他身上有什么和温宴相似的地方,就是这一股子淡漠的神情吧,这种好像对什么都能够置身事外的无所谓的神情。 曾经,当温宴一个人站在角落里的时候经常会露出这种表情,这样的表情我看到过无数次,我也因为这样的表情误会过他。 但谁知道他淡漠的神情里面藏的是什么,看似置身事外的情绪里面却到底是遮也遮不住的温柔善意。 这是他生来就有的,谁也毁不掉的东西。 我身上有没有这样的东西呢?哪怕我已经被别人踩烂过无数次,他们踩烂了我的身体,也毁掉了我的内心,在看到了这样的愤怒和暴戾之下,我也变成了一个怯弱、无助、对别人的痛苦视而不见,而又置之不理的人。 如果我身上也有他们踩不烂,毁不掉的东西,那东西会是什么呢? “温宴...”我看着眼前的温宴,最后却说的是:“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现在全部都说出来吧。” 第22章 即将到来的黎明。 我自以为我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有条有理。之前我所遇见的温宴都给予我了毫无理由的信任,基本上我不用开口,他们就扑过来告诉我他们的心了。 似乎那些伤害真的能通过眼泪和拥抱得到消弭和缓解。 如果现实中的信任和坦诚有那么好取得就好了,在幻想世界里,你轻而易举就能接近真相,又能够轻而易举互相理解。不像在现实世界,两个人交流永远像在两个遥远的星球互相发看不清的信号。一个人躲在深海里,一个藏在光年外。 不过,之前理所当然可以轻易取得的信任这回好像又没那么容易去得到了。 眼前的孩子偏偏不按常理去出牌,他翻了一个白眼:“你哪里来的?” 啊?他这么快就知道我来自别处? 结果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是不是这里有什么问题?” 我一愣,他不屑的看了我好几眼,又说:“我不认识你,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 “你不认识我...我叫李小月,现在不就认识了嘛...至于我...我早就认识你。我不是很早就叫出了你的名字了?” “是啊。”他侧着脑袋,遥遥望着窗外,窗外是一片黑暗的夜晚,间或在铁轨上荡起水声。“你早就认识我了。” 他轻笑一声:“我在九龙是很出名。你通过什么认识我的?是我妈妈吗?因为她死了,还上了报纸?” 我摇摇头。 “那是我爸爸了?我爸他说他是十里八乡都闻名的绿帽侠,原来他没有骗我。” 我摇摇头。 温宴又说:“那你是通过什么认识我的?” 我抬起头,认真对他说:“我认识温宴你,不是因为流言,不是因为媒体,不是因为其他任何事情。只是因为我看到你了。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因为我知道你并且想了解你的过去、现在、未来。我这才能够看到你的。” 小孩冷声说:“骗子。” 我梗了梗脖子。 这时,熟悉的列车提示声响起。这冰凉的女生像花朵上的露珠一样轻和凉:“医院站到了,请在该站下车的旅客及时下车。” 我从窗外注视着那个新的亭子。 这次,亭子里面是我更为陌生的场景,似乎是一片空旷的角落,这个亭子里四角都是墙,每个墙上都安装了无数个钢制的狭窄的抽屉。 这个亭子里,没有一个人。 我伸出脑袋想要细看,温宴却把我一扯,他扯的我猝不及防,一下子又坐回座位, “你疯了?”我皱着眉头问他,见无人下车,列车很快又自动出发了。 温宴低着头:“别看。” “为什么?” “那个是死人的亭子。” 我仔细一回想,突然想到刚才那亭子的布置:四面钢制的抽屉墙。不知为何总有些熟悉,现在我终于对上了号:是医院的太平间! 温宴将脑袋埋在膝盖里,好像不太想看到外面似的,却又细声细气对我说:“这里有两种亭子:活人的亭子和死人的亭子。死人的亭子连靠近的不可以。”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反正凑近就会变坏掉。” “怎么变坏?”我有些不明白,于是又问了一遍。 “死人的亭子看起来和活人的亭子完全一样,你进去也不会察觉,但是你要是一不小心碰到里面的死人...你就会腐烂。你身上会长蛆,会臭掉。然后好几个月才会好。关键是,你不知道这些死人都藏在哪里。” 我突然想到刚才他和我说我们也进不了别人的亭子的事情。 “可是我们不是进不了别人的亭子吗?” 小孩子淡淡说:“活人的亭子进不了,死人的亭子却可以。” “哦...”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你将这些亭子都试过了一遍了吗?” 小孩子低头不置可否。 我又有些好奇:“你应该认识这里的所有人,那刚才的那个‘死人的亭子’,住的是谁?” 小孩子不说话了,过了好久才回头看我:“这重要吗?反正这里所有的亭子都会变成死人的亭子。因为所有活人都是要死的。活人变成死人,死人的亭子就再也无法让我靠近。就像你,也会死。” 他说的有道理。我们都是要死的。但我到底比他好那么一点儿,因为不管怎么算,我都比他晚一点儿去死。 “不要紧,我肯定比你死的晚一点儿。” “是吗?”他漫不经心的说,表情一点不像一个孩子:“如果真能这样,那我应该感谢你,毕竟这个世界上死去的人最轻松了,留下的人才艰难呢。要我看,或者比死去艰难一百倍。” 原来他知道。切,真是个坏东西。 我这才意识到温宴并不一定是一个我所以为的毫无原则的好人。原来他内里其实是这样子的。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列车继续向前,一站又一站继续行驶。 在我所看到的亭子里,有教室,好多个小孩在里面读书。也有图书馆,馆长阿姨坐在里头虎视眈眈,我们还没过去她就指着我们喊:“你们!是不是偷了我的书?” 但我看了一圈,这里面除了两个死人的亭子,所有的亭子都是有主人的。 没有一个亭子是温宴自己的亭子。 我对着面前的小孩又绕了一会,但这个小孩就像个锯嘴葫芦似的什么也不说出口,我却惦记着现在的时间,只好直接问他:“你呢,你的亭子在哪里?我们去你的亭子坐坐吧。” 沉默一会儿见没有回答,我又补充道:“就算我进不去也没关系,我可以站在外面看一看。” 他却呆呆的,最后只说:“只要主人邀请,你是可以进去的。” “那就更好啦!带我去你的亭子吧。” 温宴闪着眼睛,漫无目的随处乱看,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前面有了一个新的亭子!我们去看看!” 没过一会儿,列车在前面的站台稳稳的停下了,这个新出现的亭子没有半点诡异之处,里面也没有任何人,看起来就是一个老旧的布满灰尘的房间。 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陈旧的房间。但这个房间不知道为何总有一些眼熟,我想了一下,这个房间很像我去第一个世界里看到的温宴的房间。 “这是我的家!”温宴看到这个亭子的布置,欢呼一声,他的表情开心到像脸颊上着了火,我从没有见过他这么神采飞扬的表情。 他跳着从列车上飞驰而下,一下子闯进了亭子里,他摸摸这个,碰碰那个,一会儿又冲我招手:“快进来!这是我的家,我的亭子,我邀请你来做客呀!” 我笑一笑,从列车上下来。 他像个小主人似的到处擦拭着灰尘:“有点旧啦...” 我默默问他:“这不是新出现的亭子吗?怎么会成了你的亭子?” 他不管我的问题,掀开床铺的铺盖。一瞬间,欢喜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铺盖里头是横七竖八的骨头,一截又一截洁白的人类的尸骨。 他愣在那里,尸体上的黑气从尸骨间绕上他的手腕,一直往上爬,他身上肉眼可见的腐烂了。 他一动不动。 我只好冲上前把他拉了一把,死拽着他走出了那个亭子。 还好时间短,列车还停靠在那里。我们最终在发车前跌跌撞撞上了车。 我坐在车厢里还是喘着粗气:这个温宴看着比现实里的那个温宴矮不少,却依然死猪一样重。 “不是说是你的亭子吗?里面怎么住的是死人?那明明是死人的亭子!”我伸出手,将他藏在身后面的手抓住来看了,就一会儿,他的手上已经驻满了虫眼,这样的场景,任何一个密集恐惧症的人类看了都要发疯。 其实我也快要疯了。 “你还要骗我多久?你为什么顾左右而言他,你为什么要去死人的亭子,还告诉我那是你的亭子?” 我紧紧皱着眉头,死死盯着脸色惨白的温宴:“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亭子?所以要把新出现的亭子当成是自己的亭子?你以为拿着灯泡甩来甩去自己就能变成亭子吗?” 我又看了看他一直紧攥在手里的灯泡,这是放在每个亭子的四角的彩灯:“你拿着这个灯干嘛?最开始我就看到你在对面亮灯,你为什么要把灯亮起来?为什么要偷别人的亭子上的灯泡?” 温宴低着头,沉默着。 过了好久。 他缓缓说:“我好痛哦。” 他最终从背后对我伸出手掌,上面伤痕累累,满是孔洞。 就算知道他只是在借此逃避回答我的问题,但这个时候我却根本没办法置之不理。我伸出手,摸摸他的脑袋:“当然会疼。以后不要随便进死人的亭子了。” 他小声说:“因为我一直没有地方可以去,所以我以为那个新出现的亭子就是我的亭子了。这样我就可以带你去做客了。毕竟你来这么久,我也没有好好招待你。” “可是,原来,这个也不是我的亭子。” 他抬起头,看我在认真的看他,他却又带几分羞赧似得挪开了目光。从我的角度来看,只看得见他圆润的下巴,透着珍珠般莹润的光泽。 他长得像个白白软软的的刚出炉的肉包子,但说出来的却又带着丝丝凉意。 “或者我早就知道了,只是我不愿意承认而已。”他淡淡的说:“我啊...本来就不会有亭子。” “这个世界好大。初一的时候我每天晚上坐公交车,窗外有好多灯火,每一扇发光的窗户就是一个家。这个世界好大,容得下千千万万个家庭。但这个世界又好小,容不下一个我。因为我都没有地方可以去。” “我啊,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去。一开始就是这样,爸爸妈妈离婚的时候把我踢来踢去,他们嫌弃我是麻烦,是负担。爸爸要我跟妈妈去香港,妈妈带我去香港玩了几天,又把我送回去了。然后爸爸把我扔给了奶奶。 ” “后来,爷爷生病了,奶奶又把我送回了爸爸那里,但爸爸已经有了新家了,没过几天就把我送回去了。我还是和爷爷奶奶一起住,我就住在医院里。” “再后来,爷爷病死了,奶奶过了两个月也去世了。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又被送到爸爸身边。但新妈妈对我不满,爸爸只好在外面租房子给我住。” “你看,从过去到现在,我哪里有家,哪里有可以呆的地方,这样的我,怎么可能有资格拥有自己的亭子呢?” 小孩子眼中含笑又含泪。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也像黑夜里多出来的星星。 他的身影变得有些模糊。 我揉了揉眼睛,以为是我的眼泪的缘故,后来才发现并不是,我面前的这个小孩真的慢慢变得模糊,他整个人都溶成了一个雪白的影子,慢慢变得透明掉了。 他也意识到了。 面前的孩子却没有半分介意,只是笑了笑。那一笑如同云开雾散,是我从未见过的舒朗的神气。 他将手中的灯泡塞在了我的手里:“从一开始我看到你就知道,你是过来解脱我的。只要我对你说出这些话,我所有的痛苦就会消失。” “但我实在...很害怕。既期待被明白,却又害怕被明白。既期待从这个黑暗的地方解脱,却又害怕再次去的地方也会是一样的虚无...所以我故意多留了一会儿。给你添麻烦了吗?” 我努力摇头,但知道我的眼神多么犹豫:“没有...没有。” 他又笑了笑:“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终于解脱了,这样的痛苦我再也不想再忍受了,永无止境盘旋在黑暗里去寻找一个又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亭子,去乞求一个又一个包容不了我的家庭的滋味,我已经受够了。” 我摸摸他的脑袋:“温宴...” 但面前的孩子却已经和我面前的世界一起消散碎裂化为灰烬,和我一起消失在了虚空里。 这个世界结束了。我于是回到了现实之中。 再次站到现实的地面上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了刚才经历的世界是什么。 原来,亭子代表立足之地。而他一直在黑暗里等待。一次一次被拒绝,被忽视,被遗弃,他也一直在等。 虽然他一直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亭子。 我抬起头,面前依然是被宁静的灯光所笼罩的夜晚,但天边已经笼罩着隐隐的霞光了,因此遥远的天空荡漾着微微的蓝色。 天快要亮了。 身边有微微的呼吸声,我侧过头,才看见温宴已经蜷着身子睡着了,他大概等了很久,额头的发梢上都结了透明的露珠。他睡得沉,半张脸都浸在了深深的夜色里,我只能看见他一段莹白的刀削斧刻的侧影。 我在心里默默想:“温宴小时候长得圆圆的,但是性格却这么倔强。长大了每一截都长得锋利,但性子却软的像温泉里的流水。果然以貌取人就是不对。” 我在心里说着这些不相干的话,但其实我知道我是刻意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我想这些事情,只是为了逃避一个事实:天快要亮了。 天快要亮了啊。 幻境里的温宴说他一直没有容身之处,我在此刻却宁愿我也从来没有过容身之处,如果知道我唯一的容身之处在天明就会消失的话。 就算知道天快要亮了,就算知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没有去叫温宴起来。 我在心里默默数着数字,遥遥望着湛蓝的夜空。只期望黎明永远不要到来。 第23章 结局章:怪物的宿命 你有没有注意过太阳升起来的细节? 太阳升起来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天空刚才还是一片漆黑,但是仅仅是一闪神的功夫,无尽的暗蓝云彩上突然描绘出淡淡的金边,间或映衬着多彩的霞光。 再过一会儿,天与地的缝隙中像是着了火,火光耀目,又把天空染红。 天就这样慢慢亮起来了,路灯并没有熄灭,但因为天空亮起,路灯不再显眼了。 太阳温暖的霞光照耀到我们身上,温宴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他慢慢坐起身来。 “天亮了呀。”他说。 我回头看他。 他身上的臭味已经完全消失了,面颊又恢复了最初的柔滑和苍白,眼睛是熠熠生辉的闪亮的样子。 他看起来像根本没有生过病,如果我不是看过他的心的话,我也不会相信他身体里面长过怪物。 “是啊,天亮了。”迎着清晨的沁凉的风,我回答道。 我们都知道天亮了意味着什么。 他拍拍自己身上的叶子,又看了看自己光洁的手指:“谢谢你。看起来...怪物真的消失掉了。” 我摇摇头:“不必谢。” 他身上的那些怪物真的消失了吗?怪物能够消失吗?或者说怪物消失了又有什么用呢? 说实话...这些怪物一只一只消失,我觉得释然的同时,却又觉得空虚。就像是我在让这一只又一只的怪物消失的同时,温宴也在一同消失掉。 我和他一起往学校走。 学校的门还是没有关,温宴领着我走过大门,他熟练的沿着楼梯往天台走去,好像走过无数次了。 我在心里默默数。 一层、两层、三层.... 天台的门到了。 门依旧没锁,或者上天也在偷偷的帮温宴的忙。 我跟上他的脚步准备一起出天台的时候,温宴却回头问我:“如果要送我,送到这里就够了。” “你真的要跟过来吗?” “你知道你会看见什么吗?” 看我点头,他眼神变化,最后却露出一抹笑:“这样也好,我也很害怕一个人来着。” 我很想开口回答,语句其实已经堆砌在我的喉咙里,但是我却说不出口。 我知道我该说些什么啊。天亮了,我答应要好好和他告别的。我知道死其实一点都不可怕,我知道那并不是一条坏的路,也不是一条错的路,我都知道。 可是那些本该说出口的告别的话,现在的我说不出口。 太阳已经露出大半,像半个鸡蛋黄一样夹在昏昏的天空里面,刚刚生出的太阳原来是那么亮的,这样的光芒让浑身冰冷的我也感觉到了些许暖意。 温宴坐到了天台栏杆上。 我站到了他的身旁。 他回过头来看我,眸子辉光明亮,那一瞬间,他的眸子和我见过的那些怪物的眼睛终于重合。 “再见了。”他说。他的表情平静极了:“我先走一步,之前的一切...谢谢你。” “谢谢你帮我杀死了我身体里的怪物。”他说。 我愣愣的看着他,在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我暗暗摇了摇头:“没有...是你帮了我。” 从一开始,他帮助我找到同伴,帮助我看到自己,帮助我了解到此刻的我并非孤独一人的事实。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人并不是千篇一律的坏蛆,也会有很多很多温柔到让人流眼泪的好人。 他帮了我太多。 那么,我真的有帮到温宴吗? 我们为什么身体里会长出怪物?心理医生告诉我,是因为人们心里有太多说不出口的话,那些话语变成执念,积攒于心就会变成怪物。 后来我看到温宴身体里面走出来的一个又一个怪物,这些事情好像已成定局。这些世界都是一段又一段说不出口的执念变成的。只要听过这些话,怪物就会消失。 但是,怪物真的会消失吗? 我们的每一段过去已成定局,回忆不会消失,痛苦不会消失,曾经感受到的不公、怨怼、苦闷这些都不会消失。它们只会凝聚于心,摧毁一个人的灵魂。 我们生下来不是为了要去死的。 我们是因为生存的痛苦大于死亡的痛苦才会去想死的。 温宴身体的怪物消失了,但是怪物真的能够消失吗?还是仍然潜藏于心,只等着最后摧毁他的□□,捣烂他的灵魂? 我反复回忆着我经历的一个又一个怪物的世界。 那我们身体里长出来的怪物是什么? 它们真的是造成我们痛苦的本源吗?兔子、章鱼哥、机器狗、还有...另一个温宴。 这些眼神忧虑、温顺无比的怪物们,真的就是造成我们痛苦的本源吗?让他们消失真的会让一切变得更好吗? 我反复思考,最后却只想到怪物们一次又一次会重复说出来的话。 “我好伤心。” “我好痛哦。” “我好孤独。” 而这些话语又和怪物的世界里我认识的一个又一个温宴的话语重合。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还有一只怪物我没有找到!还有一只怪物没有出现! “温宴!” 想到这一切,我突然大喊了起来。 我跑了过去,拥抱了他,我们的身体都在发抖。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应该干什么。 “温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可是我想要告诉你...我去往的怪物的世界的时候,看到了许多的东西,你过去的大部分经历,我全部都看到了。正因为看到了那些,正因为知道了你的痛苦,我才一直没有出声挽留你。” “我觉得,如果你真的觉得死掉的世界更好的话,那我肯定会支持你去那里。不,我支持你所有的决定。” “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不会阻拦你...因为我知道,明白你的痛苦。但是...我还是好害怕,我害怕我没有好好的把我心里面的话全部都告诉你。我怕这些话我再也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的话变成执念,这些话,如果我不告诉他,我也会一样长出怪物的吧。 “我想对那个坐在房间里听父母吵架的你,我想对面对父母离婚的你,我想对母亲死在面前的你,我想对后来被推来推去一直没有家的你。我想对这些时刻的你说: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感到无能为力、软弱、痛苦、孤独,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这是一个羡慕强大的社会,大家都在渴盼变得完美无缺。 如果遇到一个曾经受过伤害的人,如果遇到一个被排挤过、家庭受过变故、心里面长出怪物,面对着这样一个人,大家的第一反应大多是:为什么是你遇到这些啊?是不是你本身有什么问题? 大家第一反应不是同情和理解那个人的痛苦,而是质疑他的伤痕。 摔破的罐子就再也不是一个完好的罐子,就像受过伤害的人一定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这些,我早就已经知道了,因为我也是一个摔破的罐子。 被摔破过的罐子要继续在人类社会里生存,一定要装的完美无缺,最好一点儿痛苦的痕迹都不要透露出来。好像这样才能值得被别人继续接纳,这样才能值得别人的友好、善意。 可是,这一切是我们的错吗? 这一切是温宴的错吗? 不,这都不是他的错。从来不是他的错。他只是因为太过弱小,他只是因为运气不好,他遇见了不负责任的大人,所以他活的这么痛苦,他很早就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拥抱着温宴。但是此刻,我像在拥抱我自己,我错觉我拥抱的这个人是一直在人群中格格不入而痛苦无助的我自己。 温宴的背脊好凉,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没有说任何话。 也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在触摸温宴的时候摸到了别的什么东西,摸到了他皮肤外表上又湿又滑的一层粘液。 这一层粘液闻起来是诡异的腥臭味。 这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明白了他一直以来的欲言又止,一直以来的沉默,一直以来的纠结。 原来是这样。 我找到了最后一只怪物了。 我死死搂住他,不让他直接跳下去,我一只手紧紧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却在他脸上摸索,从他一片平静的,玉和雪一样柔滑的皮肤上细细的摸索,他平静的像个死尸,静立不动。 我终于从他下巴上摸到一点点裂缝。 我于是从那一点点裂缝找到可以下手的地方,先从这个裂缝揪出一个小角,然后我使劲扯这个受力点,于是我扯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大。 先是扯出一小截湿滑的头发,头发下面跟着的是一张精致的惨白的面容,很快,我居然从温宴的身体里,扯出来另外的一个温宴。 这就是最后一个怪物。是那个想要自杀的怪物。他一直藏在温宴的身体里面。这才是温宴想要死去的由来。 但是,最后一截我却怎么扯也扯不出来,这个怪物从下半截身体的部分开始就很难和温宴分开了,就算我为了更好的用力恶狠狠的摁住了这个怪物的脖颈,但是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哪怕我用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 我分不开他们。 我一边害怕温宴真的会就这样虚无的跳下去,另一边那只和温宴一模一样的怪物用那双平静的眼睛盯着我,过了一会,他缓缓说:“为什么不让我去死?你太自私了,你知道活着有多痛苦吗?你自己也早就想死了吧?” 我拼命摇头:“不要...不要...” “你也一样在害怕未来吧?”他又说:“未来明明这么可怕,你还要坚持劝他去往一个这么可怕的未来吗?” 怪物说出的这些话,成功止住了我的颤抖。 我终于又能成功说出我想说的话了:“对...我相信他应该有未来,我相信未来一定会更好。我想守住他的未来,我想留住他的夕阳,我想守住他的夜晚。我想他还能看到更大的世界。” 怪物却嘲讽一笑:“连他自己都帮不了他,你以为你可以?真正能帮他结束痛苦的只有死亡。他的伙伴只有我们这些怪物,能帮他的只有我们。未来永远不会更好的。” 未来会好吗? 我不知道。 但是,我想留住温宴。 就像我在努力留住我自己一样。 我想要活下去。 我不想死掉。 我想要有朋友。 我想要吃到更多好吃的。 我想要看到更多的夕阳和朝阳。 我想要看到更大的世界。 不管再怎么痛苦、不管再怎么孤独,我都想要给自己一点点机会。 这些遭遇不是我们的错。 从来就不是! 怪物还在挣扎,他拼劲全力甩动着自己的双臂,想要重回温宴的身体,他想要重新操纵温宴,让温宴堕入水泥地里去。 我恶狠狠的瞪向他,一边竭尽全力拉扯他的手臂:“你给我出来!你根本就不是温宴!这些痛苦、这些伤害,你们这些怪物根本就帮不了他,因为你们从来就不属于他!” “你们是别人扔到他身上的,是那些不负责任的大人,是那些无耻的围观者,是那些想要推他下地狱人扔给他的!他们的愤怒、他们的无耻、他们的冷漠,这些情绪扔在了温宴身上,因此才长出怪物的!怪物从来不是他天生就拥有的,而是别人扔在他身上的情绪垃圾长出来的!” “他做错了什么?他凭什么因为别人的恶意而要失去自己的未来?你们这些垃圾又有什么资格结束他的未来?!给我出来!!!” 我咬着牙,使劲撕扯,终于又一点点扯出了他的大腿、脚踝。 现在,两人只剩下脚趾的一点点的链接。 我恶狠狠踩了脚下怪物的脑袋,又吼了一句:“给我滚出来!你哪里来的给我滚回哪里去!” 怪物迷茫的看着我:“我又该去哪里呢...我就是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我就是他...我为什么没有资格替他做决定?” 才不是! 才不是! 才不是! 没有人天生就可以长出怪物,没有人天生就是痛苦的,没有人天生就拥有一颗残缺的心的。 因为被排挤、因为被伤害、因为被误解。这些别人给与的痛苦长在了他身上变成怪物。这才是他痛苦的缘由,悲剧的开始。 我狠狠的瞪他,又使劲踩他:“才不是!你哪里来的给我回哪里去!” 那些话:“是因为你,爸爸妈妈才离婚的。”“这孩子肯定不是我亲生的。”“我不想要他。”“他像一条狗一样好养。” 还有那些凌虐,那些故意忽视,那些刻意的残忍对待。哪怕当时做下这些事情的人不知道这些事情有多么残忍。 那些人,为了宣泄自己的情绪而理所当然的把这些话语和伤害扔到弱者的心灵里。 他们知道这有多残忍吗? “你哪里来的滚回哪去!滚回那些做出这些事的人身体里去!你才不是温宴!你这个坏东西!” 我咬着牙,最终整个的将怪物从温宴的身体里撕扯出来了。 我紧握着拳头,对着面前湿漉漉的怪物说:“现在可以了,你想干嘛就干嘛去,想死就自己去跳楼,不想死就回去找你真正的主人。” 怪物流转着目光,打量了我很久,最后惨然一笑,他站起身来,突然跑了起来,飞向天空。 我以为会听到“砰”的一声,但是并没有。 他在半空中就消失了。 他消失以后,坐在横杆上的温宴突然像可以喘气了,他弓着背像一只汲死的虾,又发着抖像一片秋天里的叶子。 我拉了他一把,将他拉到了天台上。我们真真实实躺在了水泥地面上。 我们还活着。 当他抬起脸的时候,那张向来平静柔和的面庞上面全是眼泪了,我从来没有看到他这么挣扎这么痛苦的表情,但这一刻我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痛苦还能发泄,还能找到地方发泄,仍然会流泪,这些都意味着我们还能够继续活下去。 “温宴。欢迎重回人间。”我说。 那天,我们互相拥抱着哭了很久很久,直到我们身体里的眼泪全部流干。 明天会更好吗?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心灵上的伤口永远比身体上的伤口更加深刻,经历过痛苦的人永远都会是一个不完美的罐子,他无论怎么隐藏从此也是一个格格不入的人,他十几年后想起曾经还是会觉得羞耻和痛苦,他依然会心如刀绞睡不着觉。 他因为从来没有过亲密关系而无法如实表达自己的心情,也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所爱,所以他还会一次又一次失去自己的伙伴。 经历过痛苦,我们寻找幸福要比其他人难好多好多倍,因为我们不信任别人,不相信自己,我们永远沮丧,永远格格不入。 事实如此,伤害并非勋章,伤害永远在那里,永远不会消失。 未来不会更好。 但我依然相信未来。 至少再孤独的人也应该拥有自己的同伴,对吗? 太阳终于整个从天边上升起来了,这是我此生见过最美好的朝阳,我知道只要我们活下去,我们还能再看无数次。 这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篇文章是很私人的文,我在里面放了很多我很私人的情绪。 这篇文章以后我不会写凌霸了。 朋友们,咱们下一个故事再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