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最差的一届魔教教主》 ================== 最差的一届魔教教主 作者:七六二 文案: 魔教覆灭,金印护法孙擎风带着小教主逃亡,誓要重振金光教! 然后,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实在是他两百年来带过最差的一任魔教教主! 鸡飞狗跳甜腻日常: 小教主:孙护法,你真厉害,连痒都不怕! 孙大喵:那是自然。 小教主:孙护法,你真厉害,连尿尿都比别人尿得…… 孙大喵:闭嘴! 小教主:孙护法,我们能生孩子吗? 孙大喵:谁跟谁? 小教主:我跟你。 孙大喵:别胡思乱想!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可以改。 小教主: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不知道你做过什么,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做,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就是最好的。 猫系暴娇护法攻x小奶狗教主受。轻松日常,甜文。注意:白且甜。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甜文 东方玄幻 主角:金麟儿,孙擎风 ┃ 配角:陈云卿,傅青芷,傅筱 ┃ 其它: ================== 第1章 出逃 昆仑三月,冬雪将化未化。 苍山黑崖间,隐约响传出清脆的铜铃声响。 赵朔牵着个小童,从青明山顶疾行而下,又在雪原里走了一阵,终于停下脚步,道:“此处即是白海界。” “爹,是不是你不要我了?”那小童十来岁模样,将将与赵朔的腰一般高,紧紧攥着他的衣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赵朔甩袖振衣,怒道:“混账!你哪有半分教主的样子?” 那小童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地哭了起来:“我什么时候成教主了?我不要当教主!爹,是不是我又做错事,惹你生气了?” 原来,这小童名唤金麟儿,是金光教教主赵朔与华山掌门薛正阳之女薛灵云的独子。 十三年前,薛灵云怀着身孕负气出走,因金光教被江湖人视为魔教,她怕遭人寻仇,独自产下小儿后,便不让他随父母姓,取名“金麟儿”,盼他得瑞兽麒麟庇佑,能一世无忧。薛灵云一直带着孩子在外漂泊,两年前身患重病,不得已才把他送回青明山。 金麟儿不仅模样与母亲相似,亦同母亲一般善良聪敏。 今日,他先被赵朔带到枫木崖传功,后又在匆忙间被送下青明山。虽然赵朔什么都没说,但麟儿见父亲穿一身乌红锦衣,却让自己戴上风帽、系紧围脖,打扮成猎户模样,甚至还在自己胸前系上了一个小包袱,便知大事不好,自己可能又将四海漂泊。 此刻,他承受不住山雨欲来的重压,已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朔冷着脸,道:“我已把金印传与你,你就是教主。” “爹,我知道,我和娘在外面闯荡的时候,你一直派人暗中保护我们,所以我们才能过得那样快活。其实,娘早就不生你的气了,她临终前千叮万嘱,要我好生照顾你。如今你遇到麻烦,我怎能抛下你独自逃命?我不知道金印是什么,我不要当教主,我只要你!”金麟儿抽泣着,不由分说地抱住赵朔的大腿,“爹,求你别赶我走,我舍不得你。” 赵朔的眼眶微微泛红,脸仍冷着,沉声嘱咐:“吾儿切记,我赵家儿郎,纵粉身碎骨,亦不可屈膝折腰。收起你的眼泪,自此以往,勿复求人。” “你的眼睛流汗了,你在撒谎。”金麟儿睁大两只乌溜溜的圆眼睛,认真地看着赵朔,想把他的模样刻入自己心里,却惊见,赵朔的眼角悬着一颗水珠,像松枝尖上凝着的冰露。他知道那是赵朔的眼泪,但他不敢说破,他不相信赵朔会哭。 “本尊难道会舍不得你?”麟儿雪白可爱,天真无邪,赵朔见他难过,直是心如刀绞,此刻终于绷不住了。他的口气半点不松,手却已经紧紧搂住儿子,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金麟儿异想天开,问:“爹爹,我和他们讲道理,好不好?” 赵朔没有回应。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下定决心,一掌将儿子推开,指着前方的一间破旧小木屋,道:“金印护法孙擎风前辈就住在此地,你去将他请出来,唤他作前辈,要恭敬。” 金麟儿向前走去,一步三回头,生怕赵朔悄无声息地离开。 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赵朔摊掌比了比,那印子还没有自己的巴掌大。 雪原如海,苍茫沉静。 原野的正中央,横亘着一条看不见头尾的狭长裂缝。在这条大裂缝边上,一块刻着“白海界”的石碑直插云霄,标志着以此裂缝为界,北乃鬼方,南为雍国。 两国间的战争,已持续了三百余年,军队常在白海对垒。这片终年不化的冰雪下面,尽是累累白骨。 此地人迹罕至,寒冷阴森,根本不适宜人居。任谁都不会想到,金光教最神秘、最传奇的金印护法,就隐居在大裂缝的边的界碑旁。 金麟儿敲门,怯生生地问:“冒昧叨扰,孙前辈在吗?” 砰——!木门从里面被推开,一股凛冽的冷风直冲而出,积雪混着灰尘漫天飘洒。 一个男人自黑暗中走来。 这人生得星目剑眉,身材高大挺拔,纵使穿着粗布蓝衫,依旧掩不住一身纵横沙场的桀骜气。只不过,他面色青白,神情郁郁,仿佛身体里没有一丝热血,好似罩着一层冰做的壳,令人不禁生出疑惑:这样的人,当真是传说中的金印护法? 金麟儿眼里落了灰尘,好容易才重新睁开眼睛,穿过纷纷扬扬的、灰白颓朽的尘埃,猛然对上这男人的视线,被他眼底的悲凉给吓住。 更令他惊讶的是,连赵朔都要叫一声“前辈”的金印护法,竟然这样年轻,难不成是个神仙?金麟儿怕自己找错人,试探性地问:“孙前辈?” 孙擎风瞥了金麟儿一眼,从他乌黑清澈的眼珠里,看见自己落魄的身影,眉峰微蹙,并不理会这小童,径直走向赵朔:“赵兄有何贵干?” 赵朔神态甚是恭敬,道:“我已将金印传与麟儿,即日起,他就是赵家第六代执印人,金光教教主。大难将至,你带他走,请护他周全。” 孙擎风不敢置信:“他才几岁?” 赵朔将金麟儿唤至面前,告诉孙擎风:“他生在正月十五,虚岁已有十三。” 孙擎风冷哼一声,道:“才十二,娘胎里哪能算人?” “我儿天真懵懂,不大明白世俗之事,但尚算聪明,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若有无心冒犯处,还请你多担待。”赵朔拂开金麟儿乌黑柔软的额发,让孙擎风看到金麟儿眉心上,那两点花瓣似的金色印记,“此后,你二人性命相连,生死相关。” 金麟儿一直以为,金光教的至宝“金印”是一方印章,没想到,这印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神奇物事,也不明白它怎么会进入到自己的身体里,更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怯生生地看着神情冷漠的孙擎风,感觉到自己和面前的这个人之间,似乎已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紧紧地连结起来。那是一种血肉骨髓,甚至于魂魄上的紧密联结。 孙擎风仍觉不妥:“他连牙都没长齐。” 金麟儿不服:“这颗是被磕掉的,已经长了一大半了呢。” 赵朔:“闭嘴!” 孙擎风看向赵朔,满眼不解,道:“你修炼《金相神功》,体内真气全自金印而来,如今没了金印,内力尽失,已经做不了甚么。” 赵朔:“剑在手,宵小何足惧?” 孙擎风:“赵兄,你一生只出过一次白海,能遇上甚么麻烦?左不过是有人觊觎金印。你干脆把印给他们,叫他们知道,这东西是祸非福,哪还有人敢碰它?且暂卧薪尝胆,勿要同那些蠢货拼个鱼死网破。” 赵朔摇头:“此次武林盟围攻青明山,是朝廷在背后推波助澜。” 孙擎风漠然道:“朝廷里的谁?胆子倒是不小。” 赵朔:“金印的秘密,除你与赵家执印人外,向来唯有天子知道。不是他在后推波助澜,还能有谁?我不惧任何人,只知天子丧命事小,金印传承有失,印中蕴藏的力量、你体内的鬼煞爆发,陷百姓于水火事大。” 孙擎风:“我带你杀出去?” 赵朔:“不可枉造杀孽。” 金麟儿年幼,而且从不敢过问赵朔的事情,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过片刻,就已神思飘忽。他见孙擎风的皮肤青白如玉,觉得很是新奇,偷偷伸出手,在孙擎风的手指头上捏了一下。 孩子的手白软温暖,孙擎风独来独往,性情孤僻,数十年未曾与人交往,被金麟儿一碰,竟觉如遭雷击。 他瞬间握掌成拳,怒视金麟儿,跟狼似的呲牙威吓他,继而转向赵朔,道:“两百年之约仅余十年,金印将被那人收回,孽缘便可了结。你儿子尚年幼,你不该传印于他。” “原本轮不到他,但金印不容有失,只能出此下策。请你念在他年幼孤苦,替我将他抚养成人。”赵朔摸了摸金麟儿的脑袋,满眼都是不舍,“另外,我其实存了私心,在杏花沟地下藏了东西。风头过后,你们过去看看,或许能有另一番造化。” 孙擎风将金麟儿一把抱起,傲然道:“没有造化又如何?” 赵朔大笑:“说的好!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不走!你放开我!”金麟儿扒在孙擎风肩头挣扎大喊。 赵朔不禁上前两步,扳着金麟儿让他看向自己,想说些什么柔情话,却又硬生生地咽下肚中,只说:“孙前辈是英雄人物,你当视他如父。” “爹,我不走!我要和你一起死!”金麟儿声嘶力竭,眼泪像是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落。 滚烫的泪水滴在雪原上,融了雪,化开冰,却抵不过造化弄人。 赵朔嘴唇翕动:“爹没有不要你。” “爹——!” 孙擎风的手腕坚硬似铁,任金麟儿如何挣扎,他都毫不松手。 金麟儿哭得双眼通红,很快就没了力气,伏在孙擎风肩头,边抽泣边打嗝。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苍茫的白海雪原、白海界边的狭长裂缝,渐渐被风雪覆盖,不过多时,连轮廓亦已消失不见。 风声如号,今日的白海热闹非凡。 孙擎风才走了半盏茶的时辰,便从风中听到了惊天动地的马蹄响,知道自己将正面遇上武林盟的人。他迅速抽出佩剑,对着自己的手腕狠狠割下,连眼都不眨。 金麟儿惊疑不定:“孙前辈,你做什么?” 孙擎风:“莫多话,待会儿叫我作爹。” 金麟儿见孙擎风的伤口深可见骨,却只流出了几滴血,心中万分惊奇,正要发问,便见黑压压的人马从南面冲来。“发现魔教妖孽!” 马蹄声如擂鼓。一个刀客策马奔至孙擎风面前,对他拔剑相向。 金麟儿见孙擎风面上神色古怪,像是想作出畏惧的神情,却实在难以办到,再想起他先前故意割破手腕,推测出他的打算,立马干嚎起来:“爹,咱们刚从山上逃出来,怎么又遇到坏人了?世上怎会有这么多喝人血的魔头?” 孙擎风松了口气,配合道:“休得胡言!” 传言都说,金光教教主赵朔杀人饮血、修练邪功,常年掳掠百姓入青明山,作为供血的人牲,金光教因此被视为魔教。 但是,金麟儿曾偷看过赵朔喝血,他所见到的“人牲”中,没有一个百姓,没有一个因放血而死。他知道,金光教从未祸害过无辜百姓,那些传闻中的人牲,全是自甘牺牲的教众。 那刀客自作聪明,以为发现了出逃的“人牲”,露出了然神色,笑道:“原是被魔教妖孽抓去喝血的猎户。我且问你,青明山在何处?” 金麟儿眼珠子骨碌一转,张口便道:“自然是在北……” “在东边。”孙擎风打断了金麟儿的话,抬手指向身后,“东边,山上尽是黑石,有一座城寨。” 那刀客与身旁的人商量了一番,谨慎起见,扬起马鞭在雪地上抽打一下,威吓道:“你带我们过去,若敢欺瞒,我定要叫你好看!” 孙擎风点头,转身将行。 金麟儿搂住孙擎风的脖子,朝下看了一眼,见他只穿着一双破旧皮靴,靴子已被雪水浸透,不知有多冷。他又想着,这个时候赵朔恐怕还在半山腰上,自己无能救他,却可为他拖延片刻,至少让他回到城寨中做好防御准备。 金麟儿拿好主意,攥紧小拳头,回头朝骑在马上的刀客说:“且慢!” 孙擎风低声道:“废什么话,想死不成?” 金麟儿在孙擎风脑袋上按了一下,示意他稍安勿躁,对那马上的刀客说:“你当真是武林盟的人?” 那刀客笑道:“小娃娃也知道武林盟?” 金麟儿:“我听说,武林盟的人,都是正义侠士。” 那刀客:“那是自然。” 金麟儿:“可我看你们这般行事做派,与魔教倒没甚不同。” 那刀客:“你说什么?” 金麟儿梗着脖子,道:“我爹爹刚才死里逃生,身上还带着伤,你让他在这冰天雪地里走着给你们带路,上了青明山,只怕就没法活着下来了。你们要让他骑马!” 孙擎风看了金麟儿一眼,像是觉得莫名其妙。 那刀客气急败坏:“他不过是个山野猎户,怎配骑马?小娃娃莫要废话,否则,我把你和你爹当成魔教妖孽一并杀了。”说罢抽剑出鞘。 第2章 屠魔 “住手!” 正在此时,另有一队人马冲将上来。这队人马俱着玄衣薄甲,打“陈”字旗号,不似江湖中人,倒像官差。 发话的是一个浓眉俊目的少年郎,行在队伍最前,像是带头人。他策马上前,挡在孙擎风与那刀客中间,笑道:“这位大侠正气凛然,令人敬佩。然而,众生平等,无有高下,此处天寒地冻,让一个伤者徒步带路,未免不近人情” 那刀客怒道:“你是甚么东西?” 少年郎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上刻五个明晃晃的大字:“昆仑缉妖司”。他把令牌随手一收,仍旧笑意温和,道:“在下缉妖司千户,陈云卿。指挥使大人听说,武林盟正在联手屠魔,甚为佩服。他想着,那金光教教主杀人饮血,是人是妖尚未可知,便遣我带人前来,助你们一臂之力。” 那刀客面色不愉。他是刀头舔血的江湖人,只知人死成灰,何曾见过甚么妖怪?向来认为缉妖司只是个摆设。然而,江湖中人,毕竟不敢与官差争斗。更何况,他知道,这陈云卿不仅仅只是个千户,而且还是正三品指挥使陈焕的儿子,他区区一个草民怎敢得罪? 那刀客不情不愿地说:“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之处,望千户大人海涵。您慈悲心肠,不若带他们走上一程?” “我正有此意。”陈云卿翻身下马,将辔头交到孙擎风手上,“来!多谢二位仗义相助,上马吧。” 陈云卿的手腕上,戴着个银白色的小铃铛,花纹繁复,模样很是奇特。他晃动手臂时,那铃铛没有发出丝毫响声,但当他伸手递出辔头,手腕轻轻擦过金麟儿的衣领时,那铃铛忽然“叮”地响了一下。 金麟儿见孙擎风木头似的,连句个谢字都不会说,便抬头看向陈云卿,笑道:“谢谢小哥哥。” “乖孩子,你真懂事。”陈云卿笑着摇了摇头,给金麟儿拍了拍围脖上的积雪,手上的铃铛再次响了一声。 陈云卿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定睛一看,才发现这金麟儿后脑上留着一小绺长生辫,辫子上系着颗金灿灿的铃铛,那颗金铃铛随着他的动作而叮当作响。 陈云卿不再多想,回到队伍中,与别人同乘一骑。 孙擎风抱着金麟儿翻身上马,向青明山行去,贴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说:“蠢东西,你再多说一句屁话,老子就把你丢到山里喂狼。” 金麟儿摇摇头,没留心听孙擎风说话,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不解。从前,他总以为武林盟就是正道,武林盟的侠客们都是讲道理的好人,刚刚才敢如此放肆。没承想,武林盟里也有坏人。 回想那刀客的言行,金麟儿心中不住后怕,不敢再多话,生怕自己不当心做错事,惹得孙擎风不快,怕他丢下自己。他吸吸鼻子,向后躺倒,靠在孙擎风宽阔结实的胸膛里,却不能从他身上感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暖意。 青明山顶,寂静无声。 此日,武林盟共派出两千人,轻而易举攻入魔教城寨,不见赵朔人影,只见满城教众。这些教众俱着乌红长袍,体格都很强健,跟山下的百姓全不相同,应当都会些武功。 武林盟众不由担心起来,怕会遇到激烈的抵抗。令人意外的是,魔教教众见到敌人闯入城中,竟都只是站在原地,神情冷漠地看着这些外来人。 武林盟的队伍中,一个峨眉姑子策马冲出,手握玄铁令牌,喝到:“武林盟白马令在此,魔教教众听好:金光教教主赵朔,杀人饮血,修炼邪功,实属异端;右护法夏晴柔,于密云屠杀五千武林盟盟众,罪大恶极,当杀无赦!尔等放弃抵抗,交出兵器,方能活命。” 白马令乃是武林盟的最高敕令,见此令牌如见盟主。凡入盟者,皆须听令行事,否则等同叛盟。此令一出,武林盟众皆亮出武器。 金光教教众们纷纷扔掉手中兵器,跪地俯首。 此时,先前那恶狠狠的刀客策马入城,四处巡视,好容易才找到几个仍带着武器的金光教众,不分青红皂白,随手刺死两人,又抓住一名堂主以酷刑拷问,得知赵朔人在枫木崖,便着孙擎风带路前往。 孙擎风面上平静无波,单手御马,另一手紧紧捂住金麟儿的嘴,手心最柔软的地方,沾满金麟儿温热的眼泪。 枫木崖上,赵朔临风独立。 乌泱泱的武林盟众,将赵朔团团围住。 片刻后,众人让开一条道。武林盟盟主、峨眉掌门玄悲师太走上前来,口宣佛号,凤目中精光一闪,厉声喝问:“赵朔,多行不义,必招业报。你饮人血、练邪功,你教右护法夏晴柔滥杀无辜,这些事你可认?” 赵朔:“本尊如何练功,同你们有甚么干系?右护法夏晴柔在密云做的事,想来已有二十年,本尊日理万机,这等陈年旧事,哪还记得?倒是师太贵人多忘事,当年少室山英雄大会上,你对本尊可是以‘英雄’相称的。” 赵朔说罢,转身面向玄悲,冷冷道:“哼!你们这些人,满口仁义道德,心里龌龊不堪,此番前来,究竟是伸张正义,还是另有所图?” 玄悲师太:“你武力过人,世所罕见,确是英雄人物。然,你修习《金相神功》,须日日杀人饮血,方能滋长内力,实属邪门外道。我等来此屠魔,是要将那邪功毁去。你若迷途知返,交出金印,亦算是功德一件。” “本尊从不知后悔为何物!” 赵朔拔剑出鞘,向玄悲师太攻去,一剑刺出寒芒万点。 玄悲师太挥动手中铁拂尘,堪堪接住赵朔一剑,侧身闪避,低声道:“赵朔,你赵家五代人,犯下万千杀孽。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若能交出金印,死罪可免。” 赵朔哈哈大笑:“师太,你果然是来索要金印的。只不知,你要这东西,是为自己,还是为别人?” “为天下众生!”玄悲师太一杵拍在赵朔胸口,将他打得口鼻喷血。她连出数招,把赵朔逼至悬崖上,用仅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说:“赵朔,我知你是个英雄,可君要臣死,臣能如何?” 玄悲说着话,目中神色愈发狠厉,幽幽道:“或者,你想杀光武林盟的正道侠客,用他们的鲜血,成就你的神功。你要谋反不成?” “果然是天子下令杀我。”赵朔闻言一怔,目光复杂,带着震惊和无尽的悲凉。他迅速向后撤去,退至枫木崖的尽头,立在百丈深渊前,用尽体内残留的所有真气,往地面上拍下一掌,大喊:“本尊行事,无愧于心!” 霎时间,悬崖尽头的岩石整块碎裂。 穿过铺天盖地的尘粉,赵朔笑着望向金麟儿,一如当年在英雄宴上,穿过人山人海,一眼就望见了薛灵云。怎料得,他们只能黄泉再会。 不过一个刹那,赵朔便已随着碎石一同落入深渊。 玄悲师太大为震惊,奔至悬崖边,已经看不见赵朔的身影。 尘缘苦短,人间路长。 枫木崖上碎石迸溅,一片混乱。 金麟儿目睹赵朔跳崖,伤心过度,陷入昏迷。 孙擎风策马退至崖壁边稳当的地方,把金麟儿抱下马,先脱下自己的外袍垫在地上,再把金麟儿放在自己的衣袍上。 再然后,他就不知所措了。 孙擎风本想两巴掌把金麟儿拍醒,然而,看见这孩子生得玉雪可爱,脸还没有自己的巴掌大,他实在怕一掌下去,把金麟儿打死。 “执印人与金印护法一损俱损,他若死了,我也活不成,我并没有可怜他。”孙擎风如是想着,两手抱住脑袋,哀嚎一声。他心中焦急,目光四处游移,忽然瞥见石缝间有一根狗尾巴草,随手拔出一根,伸到金麟儿鼻下来回搔弄。 金麟儿打了个喷嚏,砸吧了两下嘴巴,丝毫没有转醒的意思。 孙擎风两眼一瞪,跪伏在地,将嘴唇贴在金麟儿耳边,压着嗓子喊了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话,诸如“你家茅房着火了”“饭被人吃光了”“小狗儿病了”“鬼方畜牲围城了”“你爹要把你剜心放血当人牲了”等等。 金麟儿眼皮颤了两下,没有更多反应。 孙擎风怒道:“你再不起来,老子可就走了!” 金麟儿抽动了一下,没有醒来,但却瞬间伸出双手搂住孙擎风的脖子,把他拖到自己面前,紧紧地抱住。 孙擎风跟金麟儿脸贴着脸,万分不自在,感觉自己像是一块冰,跟人挨得近了,必定会化冻,化成一滩水,最终什么都不剩。他终于鼓起勇气,把金麟儿推开,抓了把雪胡乱往他脸上抹。 “好冷哇!” 金麟儿瞬间被冻醒,睁眼便看见孙擎风气急败坏的脸,吓得立刻将视线移开,只见纷扬的尘埃已然落定,武林盟众正组织人马,爬到山崖下搜寻赵朔的尸体。 他心中顿生凄然,双眼又湿润起来。 孙擎风见状,像是很想劝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越想越气,用力别过脸去,干脆不看金麟儿。但他的视线虽已移开,耳朵却不能闭上,忽听得金麟儿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孙擎风猛然回过头来,生怕这小东西打个喷嚏就散架了。他伸出手,想帮金麟儿擦掉脸上的雪水,却怕自己力气太大,把他的脸给擦破了,一只手悬在半空,伸也不是,收也不是,干脆往自己脑袋上重重一拍,抓了抓头发,以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 此时此刻,孙擎风终于反应过来,赵朔丢给自己的,竟是这样一个大麻烦! 孙擎风朝悬崖处瞥了一样,看见已有零星的武林盟众从下面爬上来,知道不能再拖延,故作凶恶状,催促道:“快起来!” 金麟儿:“他们连我爹的尸体都不放过。” 孙擎风:“男儿报仇十年不晚。眼下须得赶紧离开,若被识破身份,你就等死吧。” 金麟儿:“我是不是,只能再活十年了?” 未料金麟儿年纪虽小,却这般聪慧,从赵朔和孙擎风的只言片语中,听懂了自己将要面对的,毫无希望的命运。 孙擎风一时语塞,搜肠刮肚,憋出来一句:“我乃金印护法,命系于印。你乃执印人,主宰此印。你若身死,我不能独活。你死了还能拉我当垫背的,亏的是老子,懂?” 金麟儿:“原来我真的只能再活十年。那我把印传给别人,你就不用死了,我不想让你死。” 孙擎风一怔,冷哼一声,道:“没那么简单。” 此日围攻金光教的武林盟众,大都是共掌武林盟的“六大派、一大帮”里的中坚力量,少年英雄,各个都存了屠魔扬名的心。赵朔跳崖生死未卜,他们多已自告奋勇地爬下山崖,寻找魔头去了。 青明山城寨中,守备空虚。 孙擎风一手牵马,将金麟儿夹在腋下,没有即刻逃离,而是趁乱潜入城寨。他环顾四周,确保两人没有被人跟踪,便把金麟儿放在一处偏僻的宅巷中,恶声道:“不许乱跑!” 金麟儿抱住孙擎风的手:“你不会丢下我的,是不是?” 孙擎风径自向外走去:“若我真要丢你,你又能如何?”不知是不是错觉,金麟儿看出孙擎风脚步虚浮,气息微弱,虽然背影仍旧挺拔,却好像比一个时辰前,自己初见他时虚弱了两三成。 很快,孙擎风回到窄巷中,肩头还扛着一包重物。 “你没走!”金麟儿松了口气,跑上前去抱住孙擎风的手,闻到一股刺鼻血腥味,“你去做什么了?你受伤了?” 孙擎风手肘微微发力,撞开金麟儿,将肩头扛着的东西抛到地上,揭开裹在上头的乌红长袍,露出一具尚算新鲜的尸体。 金麟儿见状腿软,向后跌坐在地上。 孙擎风有些喘,静立片刻,才重新动作。他从靴子里抽出匕首,一刀插在那尸体的心窝上,见乌红色的血汩汩流出,便对金麟儿说:“喝血,运功。” 金麟儿惊恐万分:“喝?” 孙擎风额头冒出虚汗,极不耐烦,道:“废什么话,没见你爹喝过?” 赵朔饮血练功,金麟儿自然见过,但他自幼生长在外,与平常人一样,打心底里认为此法妖邪。然而,赵朔是他唯一的亲人,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劝服自己接受赵朔,心中仍旧很是煎熬。 金麟儿:“为什么?” 孙擎风:“没有为什么。” 金麟儿向后退了两步,摇头道:“我不是魔头,我不能喝血。” 孙擎风伸手按在金麟儿头顶,低下头与他对视,目光冷厉,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能选,这是你的命。” 第3章 命悬 孙擎风抓着金麟儿的头发,按着他的脑袋让他凑近尸体,告诉他:“这是你的命。” 金麟儿双手死命地撑在地上,想将自己与尸体拉开距离。可他又如何能挣得过孙擎风?他的脸被按在血泊里,鲜血从口鼻中浸入。 血腥味令人作呕,金麟儿只能死命地咬紧牙关,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吼声,像是被缚网困住的小兽的咆哮。 孙擎风原以为金麟儿虽聪慧,但性格软弱,只要一番威吓便能将他唬住,却不想他竟这样倔强,很有其父风范。 让人学禽兽饮同类的血,本就荒诞,更莫说,强迫一个小童去饮人血。这行径非丈夫所应为,孙擎风自是不屑,但他有不得不为的理由。 孙擎风无可奈何:“你若不喝血,我便会越来越虚弱。我们逃不出白海,你父亲的牺牲则将白费。即便如此,你也不喝?” 金麟儿的泪水将脸上的鲜血冲淡,哭嚎着:“他是个人啊!” 城寨中,响起阵阵奔马与脚步声。 “赵朔那魔头太狡诈,闹出如此大的阵仗,原是为了拖住咱们,放跑小魔头。师太说他武功尽失,必定已经传功给了小魔头,可方才他同师太缠斗许久,亦算是个威武不屈的汉子。” “不过是凭着《金相神功》罢了,威武不屈又如何?还不是粉身碎骨,尸体都找不到。此法邪门,能将内力尽数传于后人,无怪乎赵家五代魔头俱能独步武林,只不知,他们是如何传功的。” “废话少说,难不成你还想练邪功?那小魔头身怀绝世武功,若让他逃出去,日后必成大患。封山搜捕,必要斩草除根。” 不知是因为风雪袭人,或是因为这些人的话令人背脊发凉,金麟儿瑟缩起来,整个人不住地发抖。 孙擎风面无表情,俯视倒在血泊中的金麟儿,沉默良久。直到听见脚步声越来越接近这窄巷,他才开口,问:“他们杀过来了,要取你性命。即便如此,你仍不愿喝血?” 金麟儿害怕极了,将嘴唇咬得发白,他还不懂太多的大道理,只知道,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便道:“我娘要我做个好人,我不是小魔头,不能喝人的血。” 铮——! 孙擎风拔剑出鞘,走向金麟儿,突然笑了起来,叹道:“你也是个不要命的。” “求、求仁而得仁,又有何怨!”金麟儿心跳如雷,知道自己彻底激怒了孙擎风,干脆闭上双眼,等待他一剑取了自己的性命。 “找到了,那小魔头在这条巷子里!” 一个刀客奔入窄巷,发现了倒在血泊中的金麟儿,喜出望外,拔刀砍来。 金麟儿自知将死,并不慌乱。然而,他不仅没有等到刺入胸膛的利剑,反而感觉到自己忽然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中。 “你想死,老子可不想死!”孙擎风单手抱起金麟儿,翻身上马,打马向前冲去,“小魔头,你可得抓紧了。” 孙擎风一剑刺出,取了两条性命,怒吼:“挡我者,死!” 金麟儿紧紧抱住孙擎风,看周遭的人与事物急速向后退去。他贴在孙擎风胸前,耳边金戈鸣响,他听不见孙擎风的心跳,却能感受到这个男人坚如长城的臂膀,正牢牢地护住自己。 孙擎风的脸与雪一色,额头上、背脊上全是冷汗,呼吸和心跳微弱到几乎没有。但他手中长剑如虹,每一次剑光闪过,都会换来血光冲天。 经过一场又一场的厮杀,孙擎风不仅没有倒下,反而愈战愈勇。他苍白的脸上郁色不再,冰冷的眸中冒着窜天的火光,杀伐果敢,骁勇非常,像是身经百战的将军重披战袍,纵满身风尘冰雪,亦掩盖不住纵横沙场的豪迈气象。 这是一场漫长的战斗。任铁箭扎进手臂、刀刃滚过皮肉,孙擎风始终不发一言,硬生生地从数千人的围追堵截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夕阳西下,昏沉的暮色中,一匹被鲜血染红的白马,从漫漫雪原疾驰而过,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鲜红刺目的血线。 “右边是神女峰,不好隐蔽。我们走左边,下坡,东面有一条小路通往杏花沟。入了杏花林,他们就找不到我们了!”金麟儿从孙擎风的臂弯下探出脑袋,望向后方,依稀看到十余骑追兵。 眼看着追兵与自己隔得越来越远,可孙擎风却似乎疲累到了极致,金麟儿心中升起一股负疚感,问:“你,你还好吧?” 孙擎风眼前发黑,险些跌下马去,怒道:“好个屁,老子快死了!” 金麟儿愧疚万分,从孙擎风手中接过缰绳,道:“我来带路,你且歇息片刻,千万别睡过去。” 孙擎风脱力地趴在金麟儿背上,顾不上这孩子幼弱的肩膀是否能撑起自己,双眼半开半闭,声音越来越小,喃喃道:“你这个小魔头,是老子命里的克星。” 金麟儿回头看了孙擎风一眼,见他像是快要死了,危急关头,全把赵朔“自此以往,勿复求人”的告诫给忘了,哭喊起来:“别睡,求求你别睡!求求你别丢下我!” 孙擎风被金麟儿给气笑了,强行撑开双眼,道:“你别咒老子,老子要是死了,你他娘的,你们所有人都不能活。” “对不住,都是我害的。”金麟儿不明白孙擎风所说的“你们所有人都不能活”是什么意思,他止不住地道歉,甚至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太清楚,策马穿过风雪,勉强撑到了六十里外的杏花沟。 金麟儿让孙擎风带自己下马,再把两人身上的血衣脱下,放在马背上,赶着马儿跑向另一条路。 孙擎风打着赤膊,身上新伤盖旧伤,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却因为刚刚痛快厮杀了一场,精神十分振奋,还有心思嘲弄别人:“有点脑子,还不全是个棒槌。” “我娘说过,好人不是笨人。今日,是我害了咱俩,我现在有些后悔了,但是……哎,你好重呀,孙前辈?孙前辈!”金麟儿说着话,忽然感觉到背上一沉,发现孙擎风突然昏迷过去。 孙擎风身长近九尺,金麟儿才跟他的腰一般高,猛然被他压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无论如何用力,都没办法站起来。 然而,他们多停留一刻,身后的追兵就同他们越来越接近。 金麟儿牙关紧咬,眉间那两瓣金色印记光华流转。他感觉到体内力量逐渐充盈,闷哼一声,用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托着孙擎风站了起来,半拖半抱地把他弄进了茂密的杏花林,循着儿时的记忆,找到母亲养病时曾住过的石屋。 沟谷地势低矮,三月雪已尽,洁白的杏花开遍山野。微风吹来,树摇影动,冷月清辉下,林间浮动的白花瓣儿散发着莹莹微光,仿佛翩跹的萤火。 听雪泉边,树丛掩映着一座石屋。 石屋中,桌椅床铺、灶台锅碗等各式用具一应俱全,地上没有积尘,因为赵朔怀念亡妻,时常命人前来打扫。 金麟儿跌跌撞撞地把孙擎风拽进屋里,浑身脱力、手脚颤抖,跌坐在地摔得飙泪。 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将木门紧紧阖上,继而跑到床前,把棉被扯下来铺在地上,吃力地将孙擎风推到被子上躺好,手掌无意间接触到他的肌肤,瞬间缩了回来,惊道:“怎这样冷?” 金麟儿颤抖着手,伸出两指,探至孙擎风鼻下,已感受不到他的鼻息,换将耳朵贴在他胸口,竟听不到他心跳的声音。 “不,不!不会的!”他崩溃地哭喊起来,摸黑跑到灶台前,从陶罐里抓了把碎木屑,将小包袱里的打火石取出,用力擦打石头。可他的力气太小了,不仅没能擦出火星子,反而把双手割得到处都是伤口。 金麟儿放弃生火,将箱子里的被子、床单尽数取出,一股脑地堆在孙擎风身上,握住他的双手使劲搓揉,啜泣着说:“快醒醒,醒醒。你在装睡,对不对?” 然而,孙擎风的手,却是无论如何都暖不起来。他的脸色由白转青,太阳穴、脖颈、手背上的青筋渐渐隆起,仿佛有一股力量,正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甚至想要破体而出。 金麟儿闻到了危险临近的气息,松开孙擎风的手,深吸一口气,抽出孙擎风的佩剑,学着孙擎风单骑匹马冲出包围时那毅然决然的模样,拖着这把沾满血污的长剑,转身走出石屋——他要去找血,人血不能喝,畜生的血总是可以的。 夜风凄凄,漫天杏花瓣散落如瀑。流云从月盘前飘过,月光忽明忽暗,密林中光影急速变幻,像极了张牙舞爪的鬼影。 金麟儿拖着长剑,边哭边走,泪湿衣襟,想寻找落单的野兽,杀之以取血。然而,他虽已受赵朔传功,却全不知该如何运功,只知道,自己若真遇上野兽,断无生还的可能。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听风吹草丛,发出毕毕剥剥如烈火燎原般的声响,畏缩地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四顾茫然,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只能在心中默念:“娘,你帮帮孩儿吧。” 叮! 一声清脆的响铃声,穿过重重夜幕,落入金麟儿的耳中。 他吓得一抖,抛下长剑,窜至杏树背后躲藏起来,只露出个脑袋,偷偷向外望去,发现有一行人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来者共有五人,均着缉妖司的玄色劲装。 走在最前的,是一名腰悬两把短刀的高大少年。他忽然停下,伸手拦住后来者,虎目圆睁,道:“慢!听妖铃响了,云卿可有听见?” 紧跟着他的,正是昆仑缉妖司千户陈云卿。他向前走了几步,挡在高大少年与杏树间,状若不经意地以食指压住手腕上戴着的银铃,笑道:“我没听见啊,你们谁听见了?” 余者均道,不曾听见铃声。 高大少年摇头,道:“小心为上。” “此地近白海,那大裂缝联通妖界,妖气外溢,听妖铃胡乱响,实属寻常。”陈云卿一屁股坐在金麟儿扔掉的长刀上,两脚大咧咧地叉开,全没有白日里那般清雅气度,“师哥,我累了一整天,实在是走不动了。而且,我的马儿还没追回来呢,我不要干活了!你带人去找找吧,意思意思得了。” “我去去就来。”高大少年无奈,带人往别处去了。 金麟儿松了口气,冷不防被陈云卿拎着后衣领,从杏树背后提溜出来。 第4章 承诺 陈云卿一接触到金麟儿,手腕上的“听妖铃”就再次响起。他仔细观察片刻,确定这孩童的的确确不是妖怪,心中疑惑,难道“听妖铃”失灵了? 金麟儿形容狼狈,但精神格外紧绷,防备地低着头,试图把脸埋在围脖里,不让陈云卿看到,只露出一对瞪得滚圆的、乌黑清亮的眼睛,气势汹汹地看着对方。 然而,他模样清秀可爱,全没有任何威慑力,故作凶狠,反倒像只被欺负了的小奶狗,惨兮兮的怪可怜。 “莫怕,我不是武林盟的人,不会抓你。”陈云卿温言安抚金麟儿,视线落在他的围脖上,突然想到什么,“你戴的这条狐狸尾巴,从何处得来?” 金麟儿的围脖,乃是狐尾制成,狐尾油光水亮,质地极好,但毛色不会,一条雪白的尾巴上,夹杂着几缕红毛,若是天然生成,确实有些怪异。他瞪了陈云卿许久,感觉此人不坏,便把围脖摘下递给对方,道:“我娘说,她和爹曾联手杀过一只狐妖,这是……”他冥思苦想,一拍脑袋,“这是夏晴晴的尾巴!” 陈云卿:“夏晴晴?你是说夏晴柔吧。难怪先前见你时,听妖铃也响了。如此说来,你们金光教右护法夏晴柔,当是狐妖幻化而成,打着金光教的名号在外胡作非为,令贵教蒙上了魔教的污名。” 金麟儿忽地戒备起来:“我不是小魔头!” 陈云卿:“莫怕,我们缉妖司只管捉妖,不涉江湖事。” 金麟儿:“你不抓我?” 陈云卿:“我此行前来,是为了追踪一只从白海裂缝里跑出来的狐妖。真说起来,我好心好意把马儿借给你骑,你不感谢我就算了,还不知道把马儿赶到什么地方去了。若不是为了寻它,我才不会大半夜地在这荒山野岭里乱窜。” 金麟儿赧颜:“对不住。” 陈云卿摆摆手:“无妨,我的马儿有灵性,跑不丢。武林盟的人都已被你蒙住,循着地上的马蹄印和血迹往西去了。我和师哥带人往东,明日同他们碰面,我会告诉他们,此地没有你们的踪迹。” 金麟儿将信将疑:“你我萍水相逢,你为何要帮我?” 陈云卿叹了口气,道:“今日,我上了青明山,没看见残害无辜的魔头,亦未见到锄强扶弱的侠士。我只见到,赵朔教主威武不屈、舍身为你,很是有情有义。那位剑客拼死护你,单骑匹马杀出重围,更是英雄无双。我不是人云亦云的人,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更不希望你以为这世上只有坏人。” 金麟儿:“谢谢小哥哥,你的大恩大德,我就算没了牙齿,都不会忘记!”他抓了抓脑袋,晃得背后的金铃铛叮叮作响,“孙护法受伤昏迷了,我能不能,请你帮个忙?”金麟儿话音未落,腹中便传出一阵“雷鸣”之声。 陈云卿不由失笑,知道金麟儿饿了,想让自己帮忙找点吃的。 “这个容易,你且等着。”他伸出右手,向着前方草丛虚虚抓握。 不过片刻,草丛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金麟儿正纳闷间,忽见一只狐狸挣扎着窜至半空,它的身体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紧束缚着,又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托举着,飘浮在半空中,慢慢移动至陈云卿面前。 陈云卿扼住狐狸的脖颈,把它拍晕后递给金麟儿,又将金麟儿的围脖拿在手中掂了两下,道:“如此正好,我拿这只狐狸换你的狐狸尾巴,回家好向我爹交差。师哥快回来了,你躲回去。” 金麟儿把狐狸和剑都抱在怀里,目瞪口呆地望着陈云卿,问:“你该不会是神仙吧?” 陈云卿笑道:“世上没有神仙,我这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金麟儿:“没想到,竟有人能有这样的本领。若你去江湖上闯荡,谁能是你对手?” 陈云卿摸了摸金麟儿的头,弯腰同他对视,肃容道:“我爹常说,一个人有多大的能耐,就有多大的责任。我这本事是用来缉拿妖怪,护卫人间安宁的,怎可拿它去欺压寻常人?今日,我把这话送给你,莫要重蹈前人的覆辙。” 缉妖、昆仑、人间,陈云卿的话,金麟儿一知半解。 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陈云卿在告诫自己,纵然身负绝世武功,亦不可以之欺压良善、不可恃强凌弱,便使劲点头,道:“我记住了!” 金麟儿说罢,跑回杏树背后躲藏起来。 不多时,陈云卿的同行回到他身边,被他一通瞎掰胡诌给骗了过去,高高兴兴地拿着狐狸尾巴离开了。 金麟儿回到石屋,已是下半夜。 冷月清辉从窗口落入石屋,仿佛在孙擎风的身上覆了一层洁白的霜雪。孙擎风仍在昏迷中,身体却止不住地抽搐着,已经把盖在身上的厚棉被和衣物全都掀开,露出结实的胸膛。 金麟儿先前慌乱,此刻借着月光才清楚看见,孙擎风胸膛鼓胀得很不正常,里面似乎装着什么极为阴邪的东西,那些东西正在同他抗衡,试图撕开他的胸膛跑出来撒野。 “孙前辈,你千万挺住!” 金麟儿跪在孙擎风身旁,一手抓着狐狸,一手拿着长剑,准备宰杀此物,取血练功。 然而,孙擎风的剑又长又重,金麟儿握着剑柄不好发力,干脆直接用手握住剑刃,不顾掌心被划破,紧闭着双眼,道了声罪过,拿锋刃往狐狸的脖颈上重重一抹。 鲜血洒落,腥气四溢,狐狸被割喉后当场毙命。 金麟儿心中不忍,却不得不低下头,将嘴贴在狐狸颈间,吮吸它滚烫的鲜血。他被腥味激得肠胃痉挛,努力忍住呕吐的冲动,硬生生将腥臭的鲜血全部咽下,眼中泪光闪动。 今日,是金麟儿整个十二年的人生中,最为漫长的一天。他闭上眼,父亲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不断在脑海中浮现。可眼下不是伤感的时候,他排除杂念,细细回想父亲早上才传授的《金相神功》法诀,就地打坐运功。 金麟儿饮血修炼时,眉间两点花瓣似的金色印记,不时发出微弱的亮光。孙擎风的身体随之有了反应,苍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金色真气沿着筋脉流向心房。 不过多时,孙擎风平静下来,呼吸恢复平稳。 第二日晌午,孙擎风从沉沉的睡梦中醒来。 他睁开双眼,目光呆滞,如同宿醉初醒,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自己为何会躺在陌生的石屋中,恍惚间以为仍在做梦,准备翻个身继续睡,惊觉怀中竟躺着个大活人。 孙擎风久不与人接触,忽然发现自己跟别人搂在一起睡了整整一晚,简直浑身难受、汗毛倒竖,手脚僵硬不得动弹。不知为何,他越想越气,伸出一根手指,对着金麟儿肚子上的软肉轻轻一戳,愠怒道:“你,给老子起来。” 金麟儿疲累至极,睡得很沉,不仅没被戳醒,反而顺势搂住孙擎风的胳膊,用脸颊蹭了蹭他,舒服地哼哼起来,发出梦呓:“孙前辈,别丢下我。” 孙擎风瞬间暴怒,像只忽然炸毛的猫,长腿一张就把金麟儿踢开,怒吼:“有床不睡睡地上,你什么毛病?” 金麟儿个头小,被孙擎风踢了一脚,骨碌碌滚到门边。 孙擎风回过神来,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把金麟儿推回棉被上,发现他身上、脸上沾满血污,以为自己方才轻轻一推,竟把这孩子给推坏了。他瞬间如坠冰窟,抱着脑袋崩溃大喊:“你给老子起来!” 金麟儿咂咂嘴,仍旧一动不动。 孙擎风六神无主,一溜烟跑到屋外,纵身跃上房顶,蹲在上面吹风。待到眉睫覆上薄薄的一层冰霜,他终于冷静下来,想起来自己同金麟儿性命相连,他还好端端地活着,金麟儿必定没事。 “真他娘的,倒了八辈子血霉!”孙擎风跑回屋里,颤抖着手,把金麟儿翻过来朝向自己。定睛一看,见金麟儿身上的血污已经凝固变暗,必定是昨晚就已沾上,余光瞟见床底下,一只死不瞑目的狐狸正瞪眼看着自己。 他气冲冲走上前,一脚踹开那狐狸,再跪在地上,把手指搭在金麟儿手腕上替他号脉,发现他安然无恙,终于松了口气。 有了前两回的教训,孙擎风收敛了脾气,不敢随便碰触金麟儿,只低下头,贴在他耳边轻轻地唤了声:“小魔头?” 金麟儿睫毛轻颤,哼了两声:“我不是小魔头,我不喝人血。” 孙擎风暂时放下心来,从木箱中翻出两件赵朔的衣裳,给自己胡乱套上,收拾好房中残局,将那只已经发硬的狐狸拿到案板上剥皮剔骨,看见灶台边散落着碎木屑,对金麟儿昨夜的作为,有了大致了解。 待到处理完狐狸肉,孙擎风打算生火做饭,意外在灶台边的地上,拾得一对打火石。他敏锐地发现,这对打火石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联想到金麟儿手掌上细碎的割痕,忽然心中一软。 孙擎风抓了抓头发,看向仍在熟睡中的金麟儿,两指一挫,打出火星,生了一炉子旺火,放在金麟儿身旁,喃喃道:“老子欠了你的。” “孙前辈,你可还难受?” 傍晚时分,金麟儿悠悠转醒。与昨日相同,他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孙擎风近在咫尺的面庞。但今天,孙擎风没有往他脸上抹雪,而是正用雪水帮他擦手。 日已西斜,冬日云层厚实,金红色的夕阳光芒穿过云雾,被化成极淡的温柔的水红色。这温柔的光晕透过窗纸,打在孙擎风的侧脸上,令他刚毅的轮廓,变得稍稍柔和了些,看起来格外英俊。 他的声音放的很轻,令人心安,但说出来的话,仍旧不怎么好听:“你这什么脾气?醒来先问我,也不看看自己多惨。” 雪水在屋里放了一会儿,不比刚从地上抓起来的积雪冷,却也凉飕飕的,让金麟儿觉得很难受。可是,他已经没了父母,很害怕孙擎风不要自己,只敢试探性地说:“孙前辈,冬天用凉水擦脸,很容易染上风寒。” 孙擎风把手中的棉布一扔,没好气道:“那你让我睡在地上?” 金麟儿眸光一暗,垂着脑袋,低声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以前,我娘在这里养病,她躺在床上睡着了,就再也没能醒过来。我怕你跟她一样,在这床上睡一觉,就死了。我不想让你死。” “你!我……算了,老子不跟你计较。”孙擎风心里窝火,却不能跟这个半大的孩子较真,把金麟儿剥得干干净净,捉着脖子扔到床上。 金麟儿挣扎起来:“我不要睡床,我不要死!” 孙擎风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他一脚踩在床方上,两手一左一右捏住金麟儿的脸,不让他干嚎,直视他的双眼,说:“我不让你死,你就不会死,明白?” “明白。”金麟儿见孙擎风如此严肃,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心下稍安。只是,他被扯着脸颊,闭不上嘴,控制不住口水从嘴角滴下,落到孙擎风手上。 孙擎风努力抑制住怒火,倒抽一口凉气,倒退着向后撤,撞倒身后的大木箱。木箱在地上滚了两下,搭扣松开,里面装着的棉被和衣裳散落一地,狼藉不堪。 孙擎风把地上东西捡起来,一股脑全扔到金麟儿身上:“盖好!病了老子可不会给你治。” 金麟儿觉得孙擎风很关心自己,满足地笑了起来:“多谢孙前辈。” 孙擎风尚不知举手之劳有何可谢,被金麟儿那甜腻的语气激出了一手的鸡皮疙瘩,怒道:“好好说话!” 他吼完以后,杵在原地愣了片刻,慢慢走到床边蹲下,伸出食指,点在金麟儿眉心那两点金色印记中间,道:“你爹是我挚友,他把你托付给我,我将护你周全,直至你长大成人。” 金麟儿很是乖巧,捣头如蒜,道:“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等我长大了,就让我来照顾你。” 孙擎风像是觉得受了嘲讽,嗤笑道:“老子断手断脚,要你照顾?” 金麟儿摇头:“我会长大,你也会老。” “我不会。”孙擎风面色忽然沉了下来,“我活了两百多年。” 金麟儿没法接话,眼巴巴地望着孙擎风,两人相对而视,陷入了古怪的沉默。他怕孙擎风生气,再也不理自己,便绞尽脑汁想缓和气氛,给对方一个台阶下,故作成大人的语气,说:“好好好,虽然人都会生老病死,但只要你说不会,那就不会吧。” 孙擎风呼吸一滞,被金麟儿的话噎住了,无从反驳,尴尬地咳了一声,继续说:“我没给人当过爹……” 金麟儿惊叹:“可是,你不是活了两百年?” 孙擎风瞬间涨红脸,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些不该说的,信不信老子真把你扔出去喂狼?” 金麟儿用两只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眼睛却弯成了月牙形状。 孙擎风见状,好像更不满意了,怒道:“想笑就笑,遮遮掩掩做甚?别待会儿憋笑给憋死了。” 金麟儿一笑,露出那颗刚长了一半的门牙。 怎样都不对劲,孙擎风深感无奈,连气都生不起来了。 孙擎风四处翻找,取出一口大锅,把锅装满水,架在摆在窗边的给金麟儿取暖用的炭炉上。 火烧的很旺,锅中水很快翻滚起来。 孙擎风蹲在地上,拿一把蒲扇对着炭火扇风,不经意间抬头朝床上看了一眼,见金麟儿打横趴在床上,两只手掌垫在下巴底下,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朝自己笑。 水汽氤氲,像一层温暖的轻纱,金麟儿笑着的时候眉眼弯弯,或许因为年幼天真,眼睛格外清亮,看起来就像躲在流云后的月亮。他懒洋洋地说话,声音里都带着笑意:“孙前辈,你真厉害,又会生火、又会烧水,还会摇扇子。” 金麟儿说的,虽然全都是蠢话,但孙擎风看见他只觉可怜,根本没法再生气。他放下蒲扇,坐在床边,沉默一阵,也不看金麟儿,忽然开口说话:“你听着,这话我只说一次。我没当过爹,不会照顾人,可我既然答应要照顾你,就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我脾气不好,往后你若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切莫藏在心里。你我性命相连,我会将你当作袍泽兄弟,望你亦有此心。” 虽然,孙擎风说自己“活了两百多年”,但他的模样看起来,左不过二十七八岁,再加上面白无须、身材挺拔,则又显得年轻英俊几分。他未曾娶妻生子,身上没有过柴米油盐的负担,不常与人交往,心性也没有多成熟,跟金麟儿一道,就像是个大哥哥带着小弟弟,难免有些窘迫。思来想去,他只能用与兄弟相处的方式对待金麟儿。 金麟儿聪明,知道孙擎风是将自己当成大人那样对待,心中油然生出一股“不可再同从前一般任性”的责任感:“我会听你的话。” 但是,薛灵云与赵朔相继离世,让金麟儿感觉自己被抛弃了,十分害怕孙擎风也会突然离开。他虽然已经得到孙擎风的承诺,仍忍不住想要问出个答案,道:“孙前辈,你不会扔下我的,对不对?” 孙擎风没有答话,拿着刚剥好的狐狸皮毛,转身往外走,道:“我们两个,不论谁死了,另一个人都活不成。” 第5章 地窖 孙擎风在屋外晾晒狐狸皮毛,见地面雪白一片,想起石屋里狼藉凌乱。这念头来的莫名其妙,从前,他根本不会考虑这些。他几乎不老不死,但只能独自待在白海雪原,除了偶尔教训越界的鬼方兵士,就什么都不做,心如死水无波,向来得过且过。白海界边那个小木屋,四面透风已有十年,他连破洞在何处都未曾注意过。 但今时不同往日,孙擎风身边带着个金麟儿。 他没养过孩子,早已不记得自己的童年,印象里只觉得,婴儿必须要包在襁褓中,军营里的伙房会把好吃的留给娃娃兵,推测出,孩子这种东西,似乎是格外脆弱的,吃穿住用都须讲究。况且,金麟儿看着就很娇贵,说不得屋子太脏,一个不小心就把他给脏死了。 孙擎风无奈摇头,仅是做出“擦地”这个决定,心路就已如此曲折,不知往后还要费多少心神。他叹了口气,铲了一桶雪提回屋里,跪在地上擦拭昨夜留下的血迹。 金麟儿尚不知道,在这短短片刻间,自己在孙擎风心里,已经随便推一把、撞两下就会死,变成可能因为房子太脏而死的稀罕宝贝。他反复琢磨孙擎风出门前所说的话,自行把那句话当作承诺,开心地在床上滚来滚去。 地上的血迹已经发黑,很难擦干净。孙擎风很少做这种事,百思不得其解,干脆运起内功,将真气聚于掌中,拿着抹布用力一抹。 只听“哗啦”一声,石砖被孙擎风一抹,竟如同遭到重创,忽然从中崩开,碎石迸溅至半空,落下来打在他脑袋上。 金麟儿惊叹连连:“孙前辈,你好厉害!” 孙擎风又觉得遭到嘲讽,大吼一声,把抹布随手一扔,不干了。 金麟儿识趣噤声,把自己完全裹进棉被里。 孙擎风蹲在原地,蹙眉沉默良久,认命地把碎石扫掉,捡回抹布继续擦地。然而,他擦了好半天,却没听见金麟儿发出任何声响,以为他被自己吓傻了,抬头一看,视线又跟对方撞了个正着。 金麟儿趴在床上,静悄悄地看着忙碌的孙擎风,乌溜溜的眼珠里,映着两个孙擎风的影。 孙擎风极不自在,故作不经意地问:“看什么?你爹死了,家被人占了,你就一点儿都不难过?”说完以后,瞬间觉出这话太过分,但说出来的话,已经收不回了。 幸而,金麟儿似乎并不在意。 他只是在听到“你爹死了”的时候眸光一暗,叹了口气,道:“我我娘说,人这一生,会遇到许多快乐的事,同样会有许多不如意,譬若四季更迭,皆是自然。人不该在冰天雪地里怀恋夏日暖阳,冷的时候,要自己去烧一炉火。当她和爹都离开我,我能做的,只有更好地活下去。” 不过多时,金麟儿从被子里爬出来,双手握着孙擎风的大手,笑着说:“我娘在的时候,爹不在。爹在的时候,娘又不在了。如今,我爹娘都已不在,没想到,我又遇见了你。我已经很幸运了。” “你这是咒我死?”孙擎风刚骂了一句,又愣住了。他体质特异,常年浑身冰冷,手掌被意外被金麟儿温软的手握住,感觉自己像是一块落在火炉里的冰,不消多时就会化去。 孙擎风耳根通红,把金麟儿的手拍开,转而走到灶台边,举起菜刀,一刀砍断狐狸的脖子,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往后不会再有别人。”锅中白水滚动冒烟,孙擎风拿起菜刀,把狐狸肉切成小块。他的力气很大,菜刀剁在砧板上,发出“笃笃笃”的声响。 锅中水沸,白雾氤氲,床前炉火燃的很旺,钻出蒙蒙的灰烟。屋外雪仍在落,天光并不太亮,冰雪荒郊中的石屋慢慢变得温暖,甚至有了些寻常人家的感觉。 金麟儿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闻到了米饭香气。他连忙爬起来,找出从前的衣服穿上,发现无论上衣下裳都短了一截,便又从木箱里翻出赵朔的衫子。他穿上父亲的衣裳,半截袖筒空荡荡的,裤腿落在靴面上堆成一叠,裙摆在地上拖着很长一截,跟披着被单似的滑稽。他觉得有趣,摇头晃脑,把衣袖甩来甩去,玩了好一阵,自己把自己逗得咯咯笑。 孙擎风未曾注意到金麟儿的古怪举动。他全神贯注地盯着砧板,手里拿着菜刀来来回回比划,弄得满头大汗,然而,砧板上的肉块仍旧大小不一、形状各异。 金麟儿蹦蹦跳跳走到灶台边,从孙擎风咯吱窝下探出脑袋,往砧板上看,发出惊叹:“孙前辈,你连切肉都跟别人切的好不一样。你想就这样把它们丢到锅里煮了?” 孙擎风把金麟儿的脑袋按回去,将菜刀钉在砧板上,把肉片一股脑丢进锅里,没好气道:“闭嘴,有的吃就不错了。” 孩子心性单纯,看人时不带有世俗偏见,常能透过外表看到本质。 金麟儿觉得孙擎风虽然看起来很凶,但心地很好,相处才不到一日,就敢得寸进尺,试探着说:“孙前辈,我听说,狐狸肉膻味好重。” 孙擎风眉峰一蹙,但听到“膻味重”,便不由联想起昨夜金麟儿为救自己,生生喝光了这只狐狸的血,勉强耐着性子,道:“我上哪儿去给你弄佐料?” “我知道,你跟我来。”金麟儿牵着孙擎风的手,把他带到墙角摆着的一口铁箱旁,跑上前使劲推箱子,那箱子却纹丝不动。 孙擎风单手将箱子拎了起来,见这铁箱子下面的地砖,并无特异之处,不解道:“到底要做甚?” 金麟儿嘴里念念有词,伸手在地面的石砖上按了几下,一面向孙擎风解释:“我娘一直想把爹从青明山上带出来,想让我们一家三口住在杏花沟里。可是,爹不能下山,他唯一一次离开白海,就是去少室山参加武林盟的英雄大会,认识了我娘。我娘生病了,不得不回来休养,却不肯上青明山,爹为她造了这间石屋,在下面备了许多东西。此时想来,或许,他们早就料到了这一天,都是为我准备的。” 机关启动,厚厚的石板自动移开,露出了通往地窖的台阶。 孙擎风随手做了个小火把,递给金麟儿:“快去快回,火把熄灭前,不论有没有找到东西,都要马上回来。” “孙前辈不要担心,我去过好多次的。”金麟儿举着火把,拖着长长的衣袍,步入这个大得有些过分的地窖,消失在黑暗的通道中。 “我不是担心你,只是懒得等你。”孙擎风走回灶台边,看着正在锅中翻滚的雪白肉片,琢磨着什么叫“跟别人切的好不一样”,“不一样”,到底是褒还是贬? 话虽如此,但金麟儿去了没多久,孙擎风就已等得不耐烦,扔掉菜刀,扣上门栓,转身走入地窖。他数完九十九级台阶,方才见到地面,抱怨道:“你爹怕是把这地下全都挖空了。金麟儿,让你取个东西,磨磨蹭蹭做甚?” 未见回应,孙擎风心下一紧,再唤了声:“金麟儿?” 金麟儿没有回应。 孙擎风一面走,一面观察四周,见这地窖甚为宽敞,几乎与金光教的大殿同等大小,崖壁上嵌着夜明珠。冷光照耀下,地面上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闪闪发亮。 孙擎风对于金光教传教敛财的事有所耳闻,但他知道,赵朔不是贪图钱财的人,故而从未相信。如今看来,传言未必都是假的,但他相信赵朔为人,想必此番举动定然另有所图。 “唔唔唔!” 前方传来金麟儿的喊声,声音很模糊,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 “何方宵小,但敢在此放肆?”孙擎风拔剑出鞘,冲将上前。 然而,前方根本没什么“宵小”,有的只是倒在黄金堆中的金麟儿。 金麟儿被一条牛皮鞭紧紧缠住。那皮鞭有成人两指粗,约两三丈长,极有韧劲,将金麟儿捆住,便令他完全不能动弹,甚至还随着他的动作而逐渐收紧,仿佛一条正在捕猎的蟒蛇。金麟儿的口鼻已被皮鞭堵上,连呼救都不能。 “我来了,莫怕。”孙擎风跑至金麟儿身旁,试图挥刀砍断皮鞭,可那鞭子不知到底是什么材质制成,竟连刀刃都割不破。 孙擎风把金麟儿抱在怀中,试图以巧劲解开皮鞭,反倒令那鞭子越来越紧,眼看就要勒断金麟儿的肋骨。 金麟儿忽然挣扎了好几下,对着一段皮鞭扬下巴,示意孙擎风快看。 孙擎风探出两指,擦掉皮鞭上的尘埃,见上面竟刻着一行字,道:“妖族文字,难不成,此物竟是一件法器?以血为界,血……” 孙擎风还没说完话,便提起长剑,在自己小臂上重重一划。 然而,他的血太少了,依稀只有伤口上沾着几滴,纵然他将血全都抹了上去,那皮鞭亦只是发出一阵微弱的光芒,很快就恢复如常。 “对不住,我没那么多血。你且忍痛,晚饭多分你些肉吃。”孙擎风没别的办法,提刀在金麟儿小臂上轻轻一划,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滑至那段皮鞭上。 皮鞭突然散发出一阵强烈的金光,而后落在地上。 金麟儿扑到孙擎风怀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孙擎风不知如何安抚,只能强忍着不适,任由金麟儿抱着自己,勉强放轻语气,闻言道:“莫怕,已经没事了。” 金麟儿正觉委屈,得到好言安抚,反倒哭得更大声。 孙擎风又不耐烦了,怒道:“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金麟儿立马收声,原来只是在干嚎。他偷偷看了孙擎风一眼,判断对方不适真的生气,便放下心来,吸吸鼻子,道:“多谢孙前辈,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我只怕要死了。” “阎王若想取你性命,怎敢不问过我手中剑?”孙擎风把金麟儿从自己怀中拉出来,检查过他身上没留下淤伤,便抬起他的手,吩咐道,“口水止血,快自己舔舔。左右都是血,别浪费了。” 金麟儿依言照办,在自己小臂上轻轻舔了两下,见伤口果真不流血了,觉得十分神奇,叹道:“孙前辈,你真厉害!” “好好说话!”孙擎风不喜被人夸赞,扭头将金麟儿推开,快步走上前,把落在地上的牛皮鞭捡起,拿在手中端详,道:“捆妖索,凡有心有血之物,皆能感应。以血界别人与妖,认出你身上流的是人血,就不会再伤你。” 金麟儿:“它不捆你,难道你是妖?” “我是人。”孙擎风不做过多解释,将捆妖索放回原处,“我让你下来取佐料,你翻箱倒柜做甚?” 金麟儿拉着孙擎风,把他带到地窖更深处。 孙擎风走在金麟儿身后,不当心一脚踩在他拖在身后的裙摆上。金麟儿大叫着扑倒在地,扯起嗓子作势要哭。 孙擎风惊恐地两眼一瞪,赶忙上前一把捂住金麟儿的嘴,把他提起来抱在怀里,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只能认命地抱着他慢慢走,连骂都懒得骂他。 不多时,一个圆形祭台出现在两人面前。 金麟儿撇撇嘴,道:“去年,我和爹来祭奠娘亲的时候,地窖里根本没有这些东西。孙前辈,我爹为何要弄来这么些稀奇古怪的物事?” 孙擎风四处查看,问:“这是伏妖阵。你爹传功那日,可还有甚么嘱托?” “尿床以后不要把床单藏起来,放了三天的糖不能再吃,还有什么?”金麟儿掐着手指,想了半天,忽然一拍手,“我想起来了,他说了两把剑!” 孙擎风:“什么剑?” 金麟儿:“爹让我将他的佩剑却邪葬在此地,十年后再来祭奠,届时,把长剑灭魂一并带来。可天大地大,我要去何处寻一把只知道名字的剑?” 孙擎风:“我的佩剑,即是灭魂。” 金麟儿更疑惑了:“我爹到底是想让我做什么?” 孙擎风:“他让你藏剑于此,应当是想趁机把财宝交付与你。” 金麟儿:“金银财宝又不能吃,让我拿来做什么?” 孙擎风终于找到机会,引导金麟儿饮血练功,道:“做什么不用花钱?你爹把钱财全留给你,是要让你心无旁骛地勤加练武,往后灭了武林盟,重振金光教,当个像样的教主。” 金麟儿摇头,道:“如果我爹不饮血练功,武林盟的人就不会将他认作魔头,亦不会杀上青明山。我不要重蹈他的覆辙。” 孙擎风颇感意外:“你如此是非不分,不怕你爹娘心寒?” 金麟儿:“我娘曾教过我,冤冤相报没有尽头,做人不要记仇,若有能耐,应当知恩图报。她那样聪明,定然早已料到金光教会有今日的劫难,才会总在我耳边念叨,让我做个好人,心存仁义,正道直行,我是绝不会做魔教教主的。” 孙擎风:“不替你爹报仇?” 金麟儿:“我爹自行跳下秋枫崖,不是武林盟的人所杀,而是被别人逼迫,只能出此下策。我纵然要替他报仇,亦要寻到那个真正逼他走上绝路的人。否则,我同那些是非不分的武林盟众,又有什么区别?” 不知为何,孙擎风竟从这门牙都没长全的小魔头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凛然正气,无可奈何道:“你他娘……你娘,倒是个奇女子。” 金麟儿自豪道:“我娘很美呢!你若见到她,一定会喜欢上她。” “这倒是看得出来。”孙擎风把金麟儿抱在怀里,脸颊不时蹭到这孩子的脸,觉得他的脸柔柔嫩嫩,似乎能掐出水来,猜想他母亲必定很美,不由点头,过后才反应过来,“老子为何要喜欢你娘?” “莫要乱碰!” 孙擎风一不留神,金麟儿便试图去东摸西看。幸好他发现及时,果断喝止住,干脆把金麟儿的双手攥在手里,免得他再触发什么机关。 金麟儿好奇道:“爹让我把你的灭魂剑带过来,又是什么意思?” 孙擎风:“《金相神功》是一个妖道胡酒传授给你先祖,赵桓将军的,当时为了守住城池,打败鬼方畜生,赵桓将军别无他选。那妖道同他约定,两百年后会回到白海,把他体内,如今在你体内的,就是你眉心上的这一方金印取走。此举会要了你我的性命。” 金麟儿:“这就是你们所说的‘两百年之约’?” 孙擎风点头,继续说:“赵兄离开时说过,让我脱险后带你来杏花沟看看,指不定会有另一番造化。他先前未曾明确告诉你来寻这伏妖阵,只是让你为他藏剑、祭奠他,必定是怕你若不慎被武林盟的人抓住,会泄露这个秘密,才把重要的事说的如此隐晦。他让你十年后与我同来祭奠,必定是想要以此伏妖阵,捉住前来兑现誓言、收取金印的妖道。可凡人之力,如何与他相抗?” 金麟儿:“君子重然诺,当还则还。我虽怕死,但不会毁约。” 孙擎风摇头道:“此事没你想的那样简单。赵家依约应当将金印交给胡酒,但当年炼制金印时出了些意外,若胡酒强行把印取走,必将引发不可估量的灾难。胡酒应当不知道那个意外,我们必须找到他,同他谈谈。你父暗中备下此阵,既是慎重起见,亦是爱子心切私心作祟。但你不用寄希望于这阵法,我看,赵兄走得匆忙,还未找到阴阳招幡。” 金麟儿:“什么招、招……” 孙擎风:“算,说了你也不懂。” 金麟儿一头雾水,不知“妖道”是什么,只听懂“伏妖”两字,把胸膛一挺,骄傲地说:“我当然知道!陈云卿小哥哥有灵力,缉妖司就是专门捉妖的。” 孙擎风面色忽变:“你何时见过他?” 金麟儿不敢嬉闹,将昨晚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说给孙擎风听。 孙擎风翻到了食材,把金麟儿放到地上,换将米袋扛在肩头,哼哼道:“那姓陈的小白脸花言巧语,定是个假仁假义的东西。” 金麟儿抱起干货和香料,争辩道:“不,陈云卿小哥哥是个好人,他在我难过的时候,让我知道,这天底下还是好人更多。当然,你比他更好,你是除了我爹娘而外,这世上最最好的人!” “你可真够是非不分的!我再提醒你一次,是我替武林盟的人指路,带他们上山,害死你爹的。你该恨我,更要勤加修炼,快些打败我。”孙擎风翻了个白眼,推了金麟儿一把,让他废话少说赶快离开。 金麟儿没走两步,就回头看孙擎风一眼,颇为认真地同他讲道理,说:“我后来想明白了。你若不带他们上山,他们亦可寻到去路,茫茫白海雪原,除了青明山,哪里还能住人?若我当真胡乱指路,恐怕早就被他们发现了身份,是你救了我,我怎能恨你?你是很好,很好的人。” 孙擎风许久没有与人交谈,此时竟同金麟儿讲起了道理,甚至被这小童说得无语,实在不知道自己这是犯了什么毛病,或许,这孩子真是他命中的克星?他无奈叹道:“你这小魔头。” “我不是魔头,我要做大侠。”金麟儿越说越起劲,怀里的生姜掉得到处都是,险令他滑到。 “去你娘的!老子活了两百多年,带过五任魔教教主,你是我带过最差的一个!如今,老子是真的晚节不保了。”孙擎风摇摇头,从背后单手抱起金麟儿,不许他再强词夺理,带着他快步走出黑暗。 第6章 光阴 直到夜幕降临,两人才在桌边坐下。 然而,面对一锅黑糊糊的狐狸肉,金麟儿实在没有食欲。 孙擎风见金麟儿半天不动筷,面无表情为他布菜,催促道:“吃。” 金麟儿把肉夹起来咬了一口,被齁得险些哭出来,连忙给孙擎风夹了好几块,笑道:“前辈累了一天,要多吃些。” 孙擎风狼吞虎咽刨完两大碗米饭,瞪了金麟儿一眼:“不许挑食。” 金麟儿扒了两口饭,小声咕哝起来:“饭是夹生的。孙前辈,恕我冒昧问一句:你独自住在白海界边,平日里都吃这些?” 他并非嫌孙擎风做的不好,只是想着,孙擎风若没骗自己,真的活了两百多年,吃了两百年这样的饭食,实在可怜。 孙擎风只觉得,自己不会做饭,辛苦半日弄出这一大锅,金麟儿却还嫌弃,顿时心生不快,把碗一放:“不想吃就饿着,没人逼你吃。” 金麟儿竟真的放下碗筷,转身离开饭桌。 “真当我欠你的不成?”孙擎风越想越气,脸上阴云密布,正出神间,忽然感觉到金麟儿在拉自己的衣袖,把手一收,懒得回头。金麟儿不依不饶拉孙擎风的袖子,怯生生地喊:“孙前辈。” “听不懂人话?”孙擎风一抬手,他穿的衣裳放在箱里许多年了,或许已遭虫蛀,猛地被拉扯一下,袖子竟被扯断了。 金麟儿尴尬地捏着一截断袖,把一碗水递到孙擎风面前,道:“菜好像有些咸,你多喝水。” 孙擎风反应过来,是自己“小人之心”了,面对这一碗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干脆就着金麟儿的手,把水一气喝光,末了,还道了声:“唔,尚可。”不知是在胡乱评价什么。 金麟儿又盛了碗水,放在桌上,重新坐好。 他夹起一块肉,放到水里涮了两下,尝过味道后,露出满意的神色,而后如法炮制出另一块,夹起来送到孙擎风嘴边,说:“孙前辈,虽然地窖里的盐多到吃不完,可以后还是少放些吧。” 他渐渐摸到了孙擎风的脾气,没有直接说菜太咸,而是委婉地说:“吃多盐了,就要喝很多水,要烧水,还可能尿床,太麻烦啦。” “我不会尿床。”孙擎风吃了这块肉,面色缓和许多,虽仍僵着脖子,但也点了点头,“你这娇生惯养的,昨夜怎敢饮那畜生的血?” “我不想让你受苦,什么事都愿意做。但是,如果可能,我还是不想……”金麟儿犹犹豫豫,怕把话说出来,又会惹怒孙擎风。 孙擎风斩钉截铁道:“不可能,想都别想。” 金麟儿用双手捂住眼睛,支支吾吾道:“我能不能,只喝畜生血?” 孙擎风莫名其妙:“你捂眼睛做甚?” 金麟儿从指缝间偷偷看孙擎风,道:“我怕看见你生气。” “你不看我,难道我就不生气了?”孙擎风听到金麟儿的回答,只觉啼笑皆非,根本气不起来。他看着金麟儿,目光有些复杂,摇头叹了口气,道:“初习《金相神功》,不须日日饮血,只要每隔五日,饮下三合。” 金麟儿:“三合血,有多少?” 孙擎风:“小半碗,要不了人的性命。” 金麟儿皱起眉头,一张小脸苦哈哈的,因为双眼灵动有神,让人一看就知道,他内心正在天人交战。片刻后,他终于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问:“我能不能喝自己血?” 孙擎风嘴硬心软,听到这句话,实在不忍心逼他喝血,耐着性子说:“这两日发生太多变故,真要一件件解释给你听,怕你越听越糊涂。你只要明白一点,历任金光教主,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但凡有别的办法,都不会饮人血练功。然而,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你爹难道不比你聪明,他都想不出别的办法,你又能做什么?从你接受金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会被人误解,前路难行。但我明白你,我会伴你一生一世。” 金麟儿并不能完全弄懂孙擎风的话,只觉得这话里面,藏着三分悲凉、三分傲气,剩下的四分,是温情。他心里很是感动,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 孙擎风以为金麟儿难过得想哭,再退一步,道:“其实,喝畜牲的血练功,并非不可,只是……罢了!且暂如此,等到练不下去的时候,再说。” “孙前辈,你真是个大好人!”金麟儿欢呼雀跃,跳起来想要抱住孙擎风。 孙擎风被夸得猝不及防,耳朵根子发红,撤步躲开,又伸拦腰抱住金麟儿,免得他摔个狗啃泥。他很快放开金麟儿,不耐烦道:“你收拾碗筷,我出去做些陷阱防御。” 孙擎风怀抱灭魂剑,向外走去。 一阵风从窗缝里吹入,油灯闪烁,险些被吹灭。 孙擎风在门边停步,取出在地窖里找到的细金片。但见他把三块金片摊开,摆在掌心,继而用力往墙壁上一拍,再松手时,金片就已被牢牢地嵌进了石砖的缝隙中。他再拿出一颗夜明珠,用金片作为基座,把亮晃晃的珠子固定在墙壁上。 须臾间,整个石屋尽为莹白的冷光所笼罩。 金麟儿抱着两个碗,向前跑了两步,忽然停住,抬头望着孙擎风的背影,道:“孙前辈,你要去……”他本想问孙擎风要去多久,请他千万别把自己扔在这里,但又觉得孙擎风不会做这种事,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硬生生拗成一句:“山中夜凉,你不要去太久,要小心些。” 孙擎风靠在门边,回头看向金麟儿,笑道:“半个时辰。” “我等你回来!”金麟儿一笑,露出那颗才长了一半的门牙,忙不迭地收拾起来。 杏花沟人烟寥寥,春至杏花漫山遍野,冬来白雪苍茫无垠,夏秋两季俱是清爽宜人。石屋边的听雪泉从不断流,四季昼夜俱是声若佩环丁当。 春去秋来,寒冬又过。 孙擎风和金麟儿安居其间,转眼已过了一年。这两人性格天差地别,可相依相伴许久,不知不觉间,竟被明媚的山水揉在了一起。 金麟儿渐渐适应了孙擎风的脾气,发现他的本性不是暴躁易怒,而是万分随意,无论做什么,都像是在应付差事,颇有些活着就是为了等待兑现那“两百年之约”的意思。 孙擎风的作息毫无规律。 他每日睡到日上三竿,非要等到金麟儿肚饿,开始哼哼唧唧,他才慢腾腾地爬起来切菜做饭。 金麟儿年纪小,习惯早睡早起,起得早自然就饿得快。刚开始,他不敢吵醒孙擎风,总是乖巧地趴在床上,眼巴巴地等。 后来,他实在扛不住肚饿,就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自己在灶台边忙活。可惜他出师不利,因为个头不高,第一次烧水,就不当心被炉火烧到发尾,甩得脑后的小铃铛叮叮作响,急忙抱起摘菜的木盆往头上浇水。 木盆梆地掉在地上,孙擎风被惊醒,提刀冲上前来,只见金麟儿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身上湿淋淋的,挂满了菜叶子。 自此而后,孙擎风再不敢睡懒觉。 孙擎风做饭马马虎虎。 他总能切出形态各异的菜,不管水是否已经烧开,就一股脑地往里面放料。直到半生不熟的饭菜,让金麟儿腹泻了三次,他才终于吸取教训。 自此而后,孙擎风必先亲口尝过,确认所有吃食都已熟透,才敢把饭菜拿给金麟儿吃。可他做的饭菜,仍旧不尽如人意。米饭不是太稀,就是太干,菜肴不是太咸,就是太淡。 孙擎风声称,自己住在白海雪原时,很少吃饭,早就忘了饭菜的味道。 金麟儿自然不信,笑说吃饱喝足是人间至乐,就算是把背过的所有书都忘了,也不该忘记美味。 孙擎风却说,父亲信佛,自己从小就很少吃饱。后来进了军营,因为鬼方畜生常常来犯,他更是饥一顿饱一顿,只要能填饱肚子,从不求饭菜美味。 当时是夏天,孙擎风半躺在窗边的小榻上歇凉,被风吹的舒服,刚刚闭上眼睛,就感觉到小腹上忽地一沉。他睁眼开眼,只见金麟儿蹲在小榻旁,用手轻轻摸他的肚子,对着他的独自吹气。 金麟儿笑说:“孙前辈,等我长高些,再长高那么半截手指长,我给你做饭,每天都做好多吃的给你。等到百年后,我不在了,至少你还能记得这些味道,顺带记起我。” 孙擎风面上不动声色,厨艺却是逐日增长。 金麟儿极易满足,总会开开心心把饭菜全部吃光。 他自小被母亲呵护,又有父亲暗中照应,从不缺衣少食,脾气随了薛灵云,对吃穿住用等没什么强烈的渴求。 他更看重别人的心意。所以,当孙擎风劝他饮血练功,告诉他“但求无愧我心”的时候,他瞬间就被触动了。他把孙擎风那些不动声色的努力都看在眼里,常常真诚地夸赞和感谢对方。 相处到两个月的时候,孙擎风的脾气已经变好了不少。 等到三个月过后,孙擎风已经从勉强迁就金麟儿,变成勉强反省自己,勉强做出些许改变。尤其是当他发现,金麟儿出门玩耍越来越少,总躺在屋里无所事事,几乎跟自己一模一样的时候。他实在害怕,自己的懒散怠惰带坏金麟儿,没法向赵朔交代。 因此,向来“心如死灰”的孙擎风一改常态。至少,他把睡觉的地方,从阴暗的石屋里,改到山花烂漫的林野间,让金麟儿在自己视线范围内玩耍。 没承想,孙擎风乏味的日子,竟因此多了些乐趣。 起初,孙擎风常是寻到一棵大树,爬到树干上躺着闭目养神。但金麟儿总是没完没了地笑,每当孙擎风将要睡着的时候,都会被他的笑声吵醒,那笑声“并不难听”,所以他“懒得理你”,反倒不禁撑开眼皮,想看看金麟儿到底在玩些什么。 金麟儿在玩些什么?土里的泥鳅、树桩上的蜗牛,常是他说话的对象,他会把树上的白蛇叫作“白娘娘”。他甚至连落在地上的杏子都不放过,非要“仗义相助”一番,他会把熟透后烂在地上的杏子捡起,花好大力气挖个小坑,把杏子埋进坑里,让它“入土为安”,来年长出苗、开出花,再结出果,承诺自己届时一定过来吃它的果。他好似完全没有任何烦恼,不论身处何地、是何境遇,都能找到办法让自己快乐起来。 孙擎风说金麟儿幼稚,可他常常看着金麟儿,一看就是大半日。然而,等到金麟儿察觉到他的视线,回头望向他的时候,他又会两眼一闭,假装熟睡。 这让金麟儿很郁闷,因为他常常想:孙前辈那样看着我,是不是想跟我一起玩耍? 光阴如水流,日子就是这样过去了。 前五任金光教教主,同孙擎风都彼此信任,但从未有一个人,如金麟儿这样,同他亲密无间地相处过。 金麟儿的心里有一簇火,只要靠近他的人,都会被他照亮。孙擎风亦不例外,他在漆黑的雪原中独行太久,当他靠近金麟儿,原本的面目渐渐被照亮,重新认识自己:原来,我还是个人。 第7章 生病 孙擎风唯在练功上较真。每日亥时,他不论正在做什么,纵使再疲惫,都要放下手头事务,专心运功打坐。 金麟儿对此见怪不怪,因为赵朔亦是如此。从前,他觉得赵朔是在练邪功,不愿知道得太多,故不敢多问。如今实在好奇,他便试探性地询问孙擎风。 孙擎风告诉金麟儿,修炼《金相神功》的人,体内容易聚集起阴邪的鬼煞之气。每日亥时,阴气最盛,鬼怪必在此时作乱,练功者须慎之又慎,气守丹田,明心定性,以防被鬼煞侵扰。 金麟儿原本不太相信,但孙擎风说得认真,甚至扒开衣服,亮出胸膛上的一道长疤给他看。 孙擎风说,自己心口上的这道伤疤,是某次一时大意,忘了在亥时运功,令体内的鬼煞觑到机会,破体而出时留下的。他练功近两百年,体内鬼煞之气如汹汹洪流,它们甚至剜了他的心。因此,他身上没有多少血。 金麟儿怎会轻易上当?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孙擎风怕自己不愿饮血练功,只要找到机会,必会想法劝说,这番话真假参半,不可尽信。 然而,他转念一想,两人逃到杏花沟的那个夜晚,孙擎风的体内,似乎真有一股阴邪鬼气在冲向外撞。那日,孙擎风疲累至极,未曾练功。 难道,孙擎风真被恶鬼剜了心?若真如此,实在可怜。金麟儿二话不说,当即跟孙擎风并排打坐,全神运功。 许是受了惊吓,当天夜里,金麟儿忽然开始发热。 相处一年多,两人都没曾生过病。 孙擎风起先没反应过来,以为天气渐暖,是铺盖太厚,把金麟儿焐着了。他从听雪泉里提来一桶冷水,沾湿布巾给金麟儿擦汗,想着把他弄冷就好。 不料,金麟儿不仅没有好转,竟开始说胡话,抱着他喊爹。 孙擎风又陷入了初相遇时的手足无措,颓丧地坐在床边,盯着金麟儿看。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刻,他想到的不是“若他死了,我断然活不成”,而是“若他死了,我活着做甚?” 这想法突如其来、莫名其妙,把孙擎风吓得脑海空白。他不敢再想下去,连忙用铺盖被裹着金麟儿,一脚踹碎挡道的小方桌,踢开大门、冲出石屋,闯入如墨的黑夜,一口气跑了三十里地。 天边泛起鱼肚白,孙擎风终于赶到离杏花沟最近的一个小镇,沿街拍打药堂大门。 时辰尚早,大夫开门时睡眼惺忪,看清满脸阴云的孙擎风,险些吓得魂飞魄散,以为遇上了打劫的山匪。等他弄清楚孙擎风不是山匪,好容易才放下心来,听其描述则再度紧张起来,以为金麟儿已经病的快要死了。 半盏茶的功夫过去,那大夫查明病因,实在哭笑不得。 原来,金麟儿只是吹风受凉,还是最轻微的情况,不用吃药,好生休养几日便能好。 见孙擎风似乎很不放心,大夫决定给金麟儿扎针,让他快些康复。 边城小镇,百姓们多是满身风沙,孙擎风和金麟儿身上,连半分烟火气都没有。大夫对这两人感到新奇,又看孙擎风紧张得很,替金麟儿扎针时,不住拉着他闲聊。 别看孙擎风脾气暴躁,只要他想,待人接物仍能做到有礼有节。此刻,他悬着的心放下一半,不住地向大夫道歉,真心感谢大夫施救,态度比平常更加谦和三分。 两人聊开了以后,孙擎风趁机问了许多问题,浓眉紧拧,边听边点头默记。若手边有笔墨纸砚,他只怕是要当场写出一本《孙护法育儿经》来的。 大夫见孙擎风听得全神贯注,将问题逐个答来,甚感畅快。末了,他还夸奖金麟儿生得好看,将来必然跟孙擎风一样英俊,是把他们误认成了一对父子。 孙擎风听到这话,不由一怔。 他修炼《金相神功》,常年独居白海雪原,性子孤傲阴郁,脾气暴躁易怒,行事颇不循常理。这么些年,除了性命相连的金光教执印人,他不曾有过什么朋友。 金麟儿天性纯良,性格开朗,不像常人那般敌视孙擎风,给他陪伴,目光总放在他身上,听他说什么都觉有趣,见他做什么都觉得很好,事事为他考虑,发自肺腑地对他好。 两人之间,既有命运的联结,又有过命的交情。 此时此刻,孙擎风心中忽而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责任与使命感。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再是简单地活着,无趣地等死,而是要带着金麟儿,陪他走过他不得不踏上的艰难人生路。 “那是自然。”孙擎风听到夸赞,不禁微笑,从怀里摸出一小块金片扔给大夫,“他不像我,像他娘亲,长大后必定更好看。” 人间四月,正是好时节。 日向西斜时,春风穿林过,满城柳絮飘扬,不知名花草清气随风浮动,树影像成群的游鱼,呼啸而来,倏忽散去。 孙擎风牵着金麟儿,走在小镇的街道上,听书院里传来琅琅书声,看燕子衔来草木枝,在房檐下搭窝,看到炊烟,闻到饭菜的香味,见街边包子铺里,蒸笼正冒着袅袅白雾。 万物生机勃然,宁静安详,让人觉得活着很好。 行经包子铺时,金麟儿抽抽鼻子,闻到肉香,侧目顾盼,简直两眼放光。孙擎风将止不住要流口水的金麟儿拉走,停在钱庄外面观察一阵,等到看清门道,才施施然走入,在金麟儿期待的目光下,用金片兑了碎银和铜板。 孙擎风把铜钱串子系在金麟儿腰间,不知是调笑还是挖苦,道:“教主,在旁人看来,以贵教一贯的行事做派,应当是看上就抢。可惜你武功低微,怕是打不过那老板,只得安分给钱。” 金麟儿思路清奇,漆黑溜圆的眼珠骨碌一转,已经找到话来回应:“你看呀,爹爹把钱留给我,就是让我想买东西的时候有钱可用,要让我可以做个好人。” 孙擎风冷哼一声,别过脸去。金麟儿挽着他的手,贴过来哄他。孙擎风不经意间挨到金麟儿的肚子,触到他突出的肋骨给,又见路上妇人带着胖墩墩的孩童走过,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他忽然把金麟儿抱起来,走回到包子铺,大手一挥,牛气哄哄道:“老板,来十个包子!” 金麟儿怀抱着十个白胖包子,欢欣无以复加,不知该从哪下口,闻到久违的美食香气,激动道:“孙前……爹,你真是太好了!” 两人商议过,出门在外,须得以父子相称。不料,头一次出门,金麟儿捧着几个包子,就险些说漏嘴。 孙擎风并不在意,哼哼道:“前爹?后爹还差不多。说过你许多次,好好说话,少说花言巧语,当心被废话噎着。” 孙擎风见金麟儿吃得忘我,干脆把他举起来放在肩头,又帮他拿着装包子的布包。 金麟儿得以“左右开弓”,真真大快朵颐。 孙擎风以宽阔硬实的肩膀托着金麟儿,在阳光里踱步缓行。 在众多满面风尘的行人间,金麟儿打扮得最干净整洁,更显得面莹如玉。他吃着包子,鼻尖冒出薄汗,若花芯上的蜜粉,引来一只蝴蝶落在他鼻头。 蝴蝶扑扇翅膀,扬出真正晶亮的花粉。 金麟儿打了个喷嚏,包子意外脱手。 那包子还没掉在地上,就已被眼疾手快的小乞儿捡了去。 孙擎风皱起眉头,正欲呵斥。 金麟儿拦住他:“我吃饱了,左右你也不吃,不如,把剩下的都送给他们吧?” 孙擎风:“方才是谁口水横流?” 金麟儿:“我吃惯你做的饭菜,吃别的东西,总觉得味道不对,尝个鲜就行了。把包子给他们,好不好?爹爹。” “好好说话!”孙擎风老脸一红。两人相处时日不短,关系日渐一日地亲密,但他仍旧受不了金麟儿的夸赞,总觉得这孩子怕是个睁眼瞎,更认为他这般甜言蜜语,不知对多少人说过,自是当不得真,没好气道:“油嘴滑舌,没有你父半分气度。” 话虽如此,孙擎风还是把包子全分给了乞丐们。 就在孙擎风分发包子的空档,金麟儿的目光又被别的事物吸引住了,试探性地问:“我们好容易出来一趟,晚些再回去吧?” 孙擎风施舍了包子,小乞丐们感恩戴德,跪在他面前磕头,弄得他浑身不自在,极想脱身,连忙问:“想去哪儿?” 金麟儿眉开眼笑,抱住孙擎风的脖子,在他额前亲了一口:“爹,你真是太好了!” 孙擎风从耳朵根红到脖子,怒道:“去哪儿!” 金麟儿指挥孙擎风,走到一群看热闹的人里。 人群围成了一个圈,中间是一方破旧的小戏台。 戏台上,一个穿着五颜六色百家衣的少女,正在戏台上翻筋斗。 孙擎风身长九尺,站在人群里自是鹤立鸡群,不须张望,就能看全戏台上的情形。他随意瞟了两眼,嘲道:“这种筋斗,我八岁就能连翻上几十个。雕虫小技,有甚么好看?” 别人都看见那少女英姿飒爽、容色照人,孙擎风偏偏只看见她武艺太差,甚至还将她拿来与自己作比较。 “可你又不会翻给我看。”金麟儿认真思量,见孙擎风眉峰微微蹙起,连忙补了一句,“你的武艺千金难买,不是拿来给别人观赏的。我能看见,是我的福气,怎能将卖艺人拿来与你相提并论?” 孙擎风觉得这话十分受用,但见到金麟儿的性子这般温和,又觉得自己有负赵朔所托,活生生把一个魔教教主养成了乖孩子,实在怒其不争:“你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任教主!” 金麟儿嘿嘿笑,捏着孙擎风的两只耳朵:“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一个人。” 孙擎风一抖脑袋,甩开金麟儿的手:“老虎的耳朵,你也敢揪?” 金麟儿笑道:“你是大猫,不是老虎。猫儿不喜欢被人摸耳朵,可是被薅了下巴,就会喵喵叫。” 他说着,伸手在孙擎风的下巴上狠狠地摸了一把,嘴里不断发出“喵喵喵”的叫声。 孙擎风照顾金麟儿,一夜没合眼,现下被太阳晒得舒坦极了,头脑有些迷糊。他本想骂人,不料,竟顺着金麟儿的话,气壮河山地吼出一声:“喵!” 孙擎风中气十足,忽然吼出一声猫叫,简直再怪异也没有了。 正在看热闹的人纷纷回头,向孙擎风投去异样的目光。 金麟儿忍着笑,试图为孙擎风解围,仰着脖子叫了起来:“喵呜呜——!咕噜咕噜!” 众人哈哈大笑,孙擎风险些晕死当场。 金麟儿跟身旁人一同大笑,得意地说:“爹,这叫猫念经。” 孙擎风面上的羞色褪去,努力压制住怒气,在安慰自己:不争便不争罢,左不过是护他一生,十年而已。 “各位看官,重头戏来了!” 那杂耍的少女见看客的视线全被别人吸引住,气得直跺脚。她对着金麟儿做了个凶恶的表情,等到看客们回头,瞬间换上一副笑颜,大声呼喊起来:“我这戏法,包管你们从来都不曾见过!有钱的捧个钱场,有闲的捧个人场。” 看客们来了兴致,纷纷往台前的破碗里扔铜板。 第8章 偶遇 戏台上。 少女先点燃一支火把,再取出一碗水,把水拿给看客们查验一番,甚至还请人喝了一口,继而将整碗水含在口中,对准火焰猛地喷出。 那水不知暗藏什么玄机,洒在火把上,便令火焰瞬间膨胀至四五倍大。 霎时间,戏台上金光闪耀,一朵世间罕见的红云灿然怒放。 那少女如此表演两三次,引来惊呼连连。 然而,她很快就熄灭了火把,笑道:“诸位慢些惊呼,雕虫小技算不得什么。待我歇息片刻,再给你看个更有趣的。” 她说着话,拿起台前摆着的破碗,走到人群中,问看客们讨赏钱。 一时间,铜钱碰撞声此起彼伏。 孙擎风从没看过变戏法,疑惑道:“妖法?” 金麟儿笑道:“爹,这就是戏法,我跟娘在外漂泊时常常见到。那水就是普通的水,用作是障眼法,她应当在嘴里含着一包松香粉。松香助燃,能令火势瞬间增大。” 看客们虽知戏法是假戏,但正看戏法时,听到金麟儿的话,顿觉受了欺骗。反正看也看够了,众人纷纷趁机大喊:“原是骗钱的障眼法,该退钱!” 那少女很是机敏,眼看势头不对,先想办法把赏钱保住。她看客中男人多,料想他们不敢在光天化日下对黄花闺女动手,二话不说扯开衣襟,把破碗里的铜钱尽数灌入胸前的暗兜里。 她大摇大摆地走上前,用葱根似的白皙手指指着金麟儿,嗔怒道:“你凭什么污人清白?” 孙擎风冷着脸,上前一步:“你待如何?” 那少女往后退了三步,作一副楚楚可怜相,声带哭腔:“光天化日,你们想仗势欺人?” 金麟儿让孙擎风把自己放下来,走到少女面前,诚恳道:“我不是有意要拆穿你,只是见过别人玩吞云吐火的戏法,不由猜想其中门道。若是猜错了,请姐姐不要见怪。” 金麟儿走得近了,看起那少女的模样。这人至多不超过十八岁,肤如凝脂、面若桃花,双眼大而灵动,纵然一副嗔怒神情,看来都格外娇俏。但是,她身上除了女子的娇美,又带着三分飒爽英气,体态身姿、说话语气,甚至有些像男孩气,颇为与众不同。 那少女听了金麟儿的话,杏眼圆睁,气得结巴起来:“你、你还说!我、我……” 金麟儿纳闷:“我、我,我怎么了?” 那少女说话不利索,只能干跺脚,气鼓鼓地冲回戏台上,不拿火把,只用一条桃红色的丝带将额发遮住,冲金麟儿喊道:“你瞪大眼、眼睛看、看好了,姑奶、奶、奶奶的戏法,跟别人的可不一样!” 金麟儿退回孙擎风身旁,疑惑道:“她身上有股味道。” 孙擎风:“没闻过女人味?勿要随意取笑他人。” 金麟儿:“我不是取笑她,只是觉得有些古怪。我娘是香的,这姑娘身上的味道,就像……像山里的狐狸,难道她还要自己打猎?怪可怜的。” 孙擎风盯着戏台上的少女,蹙眉道:“往后少与来历不明的人说话,发现怪异之事,先告诉我。” 金麟儿胸脯一挺,哼哼道:“我可是魔教教主。” “闭嘴!”孙擎风闻言一惊,目光凌厉扫视四周,却见旁人听到金麟儿的话,正在捂嘴偷笑。寻常人看到金麟儿这副天真模样,哪里能把他跟魔教教主联系起来?然而,虽未引发风波,但孙擎风只觉无语,真不知该喜该忧。 两人正说话间,戏台下掌声雷动,金麟儿踮起脚望了两眼,不禁跟旁人一起鼓掌叫好。 孙擎风抬眼望去,见那少女连火把都不用,张嘴便能吐出一片火云。 但那少女的本事远不止如此。她在台上一面翻腾,做武打动作,一面吞云吐火,将火云吐出了不同的形状,好不热闹。 然而,她的胸脯与她娇小的体型比起来,似乎有些太大了,看起来极不自然不说,还令她行动不大利索。果不其然,她一个筋斗刚刚翻完,落地后没有站稳,大叫着向前扑倒,摔了个“五体投地”。 “妖女,竟敢在光天化日下蛊惑百姓!” 忽然间,一行人马转过街角,气势汹汹地冲上来。 看客们顿作鸟兽散。 这一行人各个身着玄衣劲装,不似强盗马匪,倒像官差,但他们的服制又与寻常官服很不相同。 别人不知,金麟儿却认识,这是昆仑缉妖司的官服。为首的高大少年,腰悬两把短刀,正是当初与陈云卿同上青明山的那位“师哥”。 金麟儿心下一紧,怕这人还认得自己,催促孙擎风快快避开。 孙擎风毫不畏惧,慢腾腾地走到路边,双手抱胸,靠在墙上,一副想要看热闹的模样,扬眉轻笑:“有爹在,你怕什么?” 金麟儿只听到这一句话,就觉得心下安定。他看着孙擎风,见对方若有所思,猜想他是有什么计划,便把心放在肚子里,学着孙擎风的姿态,双手抱胸靠在墙边,笑说:“有爹在,我当然不怕,就是担心赶不及回家,吃不上你做的饭菜。” 孙擎风摇头哂笑:“来得及。” 街对面。 那少女捂着鼻子站起来,手里拿着个馒头,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除此而外,更古怪的是,她右侧胸脯竟然瘪了许多,平平展展跟门板似的。她恨恨地一跺脚,撩开裙摆,不顾淑女气质,将长裙扎在腰间,对缉妖司众喊道:“你、你们别过来,我、我不客气了啊!” 高大少年伸手拦住同行,上前两步,朗声道:“傅青芷姑娘,人有人道,妖有妖途,昆仑与我大雍约法三章,凡自白海界私出昆仑坛城者,皆格杀勿论。我等看在你身份特殊,暂不杀你,只请你速回昆仑坛,即可既往不咎。” 傅青芷听那高大少年如是说,心里有了底,知道必定是家里人给他们打过招呼。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揉起腿来:“你们缉妖司连个妖都找不着,本姑娘没别的办法,才跑出来找他。找到他以后,我自会回去请罪。” 高大少年面色不愉:“捉妖,是我缉妖司职责所在,不须你来指手画脚。” 傅青芷镇定下来,说话也不结巴了:“我若真想害人,又怎会来做这等苦差事糊口?我一个姑娘家,背井离乡替你们捉妖,你们反倒抓我,还有没有天理?” “你怎如此蛮不讲理?”高大少年有些进退两难。 傅青芷话锋一转,指着孙擎风,道:“那里有一对猫妖父子,你们怎不抓他们,偏来欺负弱女子?” 高大少年转而望向孙擎风,两手按在腰间短刀上,露出防备神色:“二位,怎么说?” 此刻日已西斜,暗金色的夕阳辉光笼罩着整个小镇。忽而风起,杨柳乱舞,片簌簌扑落,光影晦明疾速变幻,杀气从地底升腾而起。 “若是,如何?若不是,又如何?”孙擎风头都不抬,只瞟了对方两眼,话中的挑衅意味很明显。他左手伸至背后,虚按于剑上,微微躬身,向金麟儿伸出右手。 夕阳给他镶上了一层金色边,更显得他浓眉如剑,双眸清亮,眼神锋利如刀,仿佛是一只刚从沉睡中醒来的猎豹,看似惫懒,但浑身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孙擎风身上,被他的气势所震慑,只有金麟儿半点都不害怕。金麟儿只是不太明白,孙擎风为何不分辩?但只要孙擎风向他伸出手,他就毫不犹豫地把手递给对方,跳进孙擎风怀里,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展现出了全然的信任。他想不到太多东西,只知道孙擎风这样做,必定自有道理。 金麟儿还是有些担忧,捏了捏孙擎风的耳朵,小声说:“孙前辈,当心。” 孙擎风:“你觉得我收拾不了他们?” 金麟儿:“我知道你厉害,但我在乎你,不由会替你担心。你一定要当心,不要受伤,能不能也不伤人性命?” 孙擎风一笑,眉间戾气散去,道:“信我,闭上眼睛,很快就好。” 街对面,傅青芷仍坐在地上假哭,暗中观察四周,准备伺机逃跑。 不远处,昆仑缉妖司的十二名捕快堵住了街道。 大战一触即发。 正在此时,一名捕快疾行上前,附在为首的高大少年耳边,低声道:“骆千户,陈千户下落不明,慎重行事,须得谨防调虎离山计。” 骆阳皱眉:“任哪个不长眼的妖物,都不敢伤云卿分毫。可你看那人,面色青白,虽有呼吸,却似乎没有心跳。让我去会一会他。” 但听“铮”的一声,不待骆阳动手,孙擎风已经拔剑出鞘。他的剑招华丽无比,一剑挥出寒芒万点,进攻迅猛、招法刚劲,无一刻退避,明明只是几个剑招,却带着万夫莫敌的气势。 旁人连孙擎风的招式都看不清楚,更不无从应对。不止骆阳被他一招挑了双刀,其余十一人加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连他的衣角都没能挨到,便已被击倒在地,爬不起来。 孙擎风并未伤人性命,行至街口,收剑入鞘,回头望向傅青芷,一脸不耐烦:“你走是不走?” “大侠等我!”傅青芷嘤咛一声,提着裙摆蹦蹦跳跳,跟在孙擎风身后扬长而去。 小半个时辰后,缉妖司众恢复元气,至驿馆纠集人马,将小镇封锁起来,逐寸搜捕三个“妖怪”。 此时此刻,那三个“妖怪”却正坐在驿馆瓦顶上,就着杏花酿,吃刚出炉的点心。 金麟儿嘴里塞满点心,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勉强发声:“傅姐姐,搅了你的生意,真是对不住。” 傅青芷哈哈大笑,爽快道:“无妨无妨!多谢两位替我解围。那缉妖司真惹人厌,我刚从白海界里钻出来,化成人形还没站稳脚跟,就被他们给逮了个正着,一路穷追猛打的。” 金麟儿很好奇:“你真会吞云吐火?” 傅青芷模样娇俏,为人却很是爽朗大方,金麟儿只问了一个问题,她便将自己的家底全都揭了:“我,狐狸,昆仑坛城里最美的妖!我父丹朱,乃是狐妖的祖宗,我是他的第九女,名唤傅青芷。我爹是尧祖的儿子,真说起来,千把年前我还是个公主呢,缉妖司不敢动我。” 金麟儿正要赞叹,听得孙擎风冷哼一声,便把话吞了回去,只道:“你很厉害,但最厉害的,还是我孙爹爹。” 孙擎风面色少霁,直入正题,问:“你来寻人?” 傅青芷坦诚得不像狐狸,直言道:“寻妖。” 孙擎风:“你是狐妖,可认识一个叫胡酒的同族?” 原来,孙擎风插手此事,卖给傅青芷一个人情,是为了借机向她打探消息。 傅青芷:“不认得。我是来找弟弟的。他名唤傅筱,几百年前走丢了。我估摸着,他是不当心掉到人界来了,怕他被人拐骗,所以过来寻他。这位孙大侠,我看你不大像个人,你可曾见过他?” 孙擎风怒视傅青芷,问:“几百年?” 傅青芷掩嘴轻笑:“二三四五百年?山中无日月,记不清了。舍弟是个半妖,常被人欺负,生性孤僻,总躲着不见人,走丢了大家都不晓得。” 孙擎风看出来了,傅青芷表面爽朗,但并不蠢笨,有意隐瞒实情,自己多半问不出什么。他决定旁敲侧击,转而又问:“陈云卿下落不明,被你杀了?” 傅青芷矢口否认:“那小白脸姓陈,似乎跟妖王沾亲带故的,本姑娘不要命了敢杀他?我不过是看见他身上带着我弟弟的一条尾巴,给他点教训罢了。惹不起,惹不起。” 金麟儿对陈云卿的记忆颇深,忽然忆起,陈云卿曾用一只狐狸换走了母亲留给自己的狐尾围脖,不由问道:“你弟弟的尾巴,可是红白相间?” 傅青芷:“没错!你见过?” 金麟儿看了孙擎风一眼,知道对方让自己不要多说,可他不想隐瞒,便道:“实不相瞒,我知道那条狐尾的来历,那是金光教教主和夫人斩杀狐妖幻化的护法夏晴柔时所得。” 傅青芷眼神瞬间亮起来:“夏晴柔?那是他母亲的名字。你说的这人必定就是舍弟!” 孙擎风蹙眉,道:“夏晴柔已死。” 傅青芷“嗨”地叹了一声,笑说:“你们有所不知,狐妖有几条尾巴,就有几条命。舍弟只是个半妖,修为不高,没甚法术,但生来便有两尾,被杀的不过是他的替身。你们认识他,他现在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喵喵喵!好不意思更的有点少,在申榜,因为缺少一种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字数已经超了好多,但还是忍不住……那就求评论~求收藏~ 第9章 冬来 孙擎风面色凝重,没有回答傅青芷的疑问。 他心中隐隐有种感觉,如果傅青芷所言属实,她那曾幻化成夏晴柔的半妖弟弟傅筱,很可能就是传授《金相神功》的游方道人胡酒。 孙擎风见过胡酒的真身,但赵朔斩杀夏晴柔时,他并不在场,赵朔又从没见过胡酒,故未将此二人联系起来。然而,听金麟儿的描述,夏晴柔的这条尾巴,跟胡酒的尾巴很相似。 若真如此,事情就将变得更加棘手——傅筱原本只要等着两百年过去,回来取走金印就好。可是,他乔装潜入金光教,必定已经知道炼制金印时发生的那个意外。在这种情况下,他仍旧假传教主命令,在密云屠杀武林盟的人,令金光教成为武林公敌,大费周折,必定有所图谋。 傅筱在谋划什么?他会否再次幻化成别人,再行奸计暗害金麟儿?孙擎风心里没底,看了金麟儿一眼,轻轻摇头。 两人相处久了,只要一个眼神便能会意。 金麟儿平时大大咧咧,紧要时刻倒是很聪明,他对傅青芷说:“我不曾见过夏晴柔,只知道她的些许消息。但我确定夏晴柔是个女人,而且作恶多端,她怎会是你所说的,没甚法术的半妖弟弟?” “我瞧着那小子怯懦得很,却不知他来了人界,胆子倒变大了。”傅青芷嘿嘿一笑,把胸一挺,“咱们狐族是无形无相,见着什么,就能幻化成什么,不大分男女。夏晴柔是傅筱娘亲的名姓,若这不能作数,他的尾巴却不能骗人。” 傅青芷把胸膛挺起来,才想起自己手上还拿着个馒头,猛然察觉到,自己的一侧胸脯已经瘪了下去,干脆把藏在胸前的另一个馒头也掏出来用布包好。如此,她的胸可谓是“一马平川”了。虽然,她面前的这两个人,似乎对此全不在意,但她还是补了一句:“我是如假包换的美丽少女,只不过江湖卖艺,这些行头必不可少。” 孙擎风:“你若寻到他,打算如何处置?” 傅青芷:“将他带回妖界,昆仑坛城自有法度。二位可否告诉小妹,他现在何处?” 孙擎风思虑过后,方才开口:“不知。我见过他,他偷了我的东西。若你找到他,回白海界以前,烦请至杏花沟听雪泉边告知在下。若你找不到他,九年以后,亦要前往听雪泉,届时他必会去找我。” 傅青芷吃罢点心,精气神都回来了,眼珠子骨碌一转,抚掌道:“何必如此麻烦?你们同小妹一道去寻他就是,我定让他物归原主。” 孙擎风嗤笑:“别想拿老子当剑使。你惹上了缉妖司,自己一身骚,只怕往后寸步难行。” 孙擎风牵着金麟儿起身,低头问他:“吃撑了不曾,想不想尿尿?” 金麟儿红着脸,先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有个姑娘家在呢。” 孙擎风牵着金麟儿行至屋檐边,看下方正停着装有缉妖司众行李的马车,边解腰带边说:“你不让我杀人,尿个尿都不行了?这人是狐妖,奸诈狡猾,所言真假参半做不得数,是男是女亦未可知。” “你不喜欢她?那我就不喜欢她。”金麟儿不大明白,孙擎风为何对貌美的傅青芷抱有敌意,但只要他不喜欢,自己就一定不喜欢。 孙擎风:“老子喜欢她做甚?尿你的,别偷看我。” 金麟儿有些尴尬,但他心里明白,孙擎风如此行事,只是想把傅青芷吓走。虽然不大好意思,但左右是背对着傅青芷,他又实在尿急,还是跟孙擎风一起撩开了长袍,朝着下头的马车撒起尿来。他吹了个口哨,很快就尿完了,侧目偷看孙擎风,张嘴就夸:“孙前辈,你可真厉害!你连尿尿都比别人……” “闭嘴!”孙擎风老脸羞红。 傅青芷捂着眼睛哇哇大叫,跑上前想从屋顶往下跳,不当心脚底打滑,向前栽倒下去,正掉在缉妖司的马车里。 “什么怪味,我这是在哪儿?”陈云卿从昏迷中转醒,猛然被什么东西砸中,慌忙扒开盖在身上的行李,跟倒在自己身上的傅青芷面面相觑,“傅姑娘?你听我说,我并不想伤你。” 日已西沉,金色夕阳渐变成橘红。夜风升腾起,浮在空中的柳絮,从两人之间飞速闪过。陈云卿跟傅青芷之间,距离不过半寸,一抬头,鼻尖就触到了她的鼻尖,登时不敢动弹,却又无比清晰地看见,这姑娘粉颊晕红、眼澄似水,一颗唇珠鲜红欲滴,恍惚间看呆了,不知该如何动作。 “你、你怎么阴、阴魂不散的!”傅青芷被吓得大叫起来,刚好被巡逻至此的缉妖司捕快撞见,踩着陈云卿跳下马车,慌不择路地跑走了。 “明明是你把我打晕藏起来的,哎?别跑,在下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陈云卿喃喃自语,从车里爬出来,望着傅青芷远去的背影愣神。他从脚边捡起傅青芷束发的桃红丝巾,脸颊忽地一红,碎碎念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动,罪过,罪过。” 骆阳跑到陈云卿身边,问他可有受伤。 陈云卿摆摆手,听过骆阳简述今日遭遇,让他传令下去,不要再追:“傅姑娘没什么法力,不会伤人,又是丹朱的女儿,轻易不好得罪,待我回家禀明父亲,再行计较。” 孙擎风居高临下地看着,心里有了主意,煞有介事道:“那小白脸被狐妖迷了心智。” 金麟儿紧张地问:“那该怎么办?” 孙擎风:“把他叫上来。” 金麟儿摘下系在长生辫上的铃铛,对准陈云卿扔去,招手让他上来。 陈云卿自幼修道,认为万物有灵,众生平等,不论是对于魔教或是妖族,都从来不带成见,忽然见到金麟儿,只有久别重逢的亲切感,并不觉得惊异。 他把旁人打发走,纵身跃上屋顶,先向孙擎风表达了敬慕。当年青明山一战,孙擎风从数千人中突围,却不杀一人,绝世武功、豪迈气概,都令他久久难忘。 金麟儿拉着陈云卿叙旧,告诉他,自己一直不曾做过坏事。 陈云卿八尺身长,浓眉俊目,常面带微笑,看起来温和无害,很容易让人信任。孙擎风一反常态,同他说了不少话,请他帮忙追查傅筱的下落。 陈云卿听完后,当即满口答应,表明缉拿妖物是缉妖司的职责所在,自己必当倾尽全力。 孙擎风难得遇到一个看得顺眼的人、说话痛快的人,觉得陈云卿像军营里的兄弟,不由开他玩笑,特意强调说,傅筱是傅青芷的亲弟,若能尽快找到此人,傅青芷必定高兴。 孙擎风的话还没说话,陈云卿已是脸颊羞红。 孙擎风趁机指使陈云卿,让他跑到戍边的卫所里,帮自己和金麟儿,按照“孙风”“孙林”的名字,各办一块户籍牌。 陈云卿很快把事办好,来到小巷里的馄饨摊,把户籍牌递给孙擎风。 天色已暗,长街上唯有几点零星的灯火。 金麟儿已经吃饱喝足,沐浴在灯笼昏黄的火光中,趴在孙擎风怀里睡着了,鼻尖挂着一个泡泡。 陈云卿忍俊不禁,伸手捏了捏金麟儿的脸,对孙擎风说:“孙大侠,二位往后有什么打算?” 孙擎风诚心谢过陈云卿,道:“过日子,没甚打算。傅筱很可能是我找了许久的一个妖怪,此事关系到麟儿的生死,烦请陈兄费心。” 陈云卿才十八岁,才比金麟儿大五岁,能得孙擎风这等人物唤一声“陈兄”,感觉自己活生生地升了一辈,连连点头:“承蒙大哥看得起,小弟一定尽力。只是,狐妖变化万千,我怕不能很快给你答复。” 孙擎风摆摆手:“无妨,有劳你。” 陈云卿吃罢馄饨,把金麟儿的铃铛还给孙擎风。 孙擎风点头,起身告辞,未至辰时便已赶回石屋。 金麟儿终于睡醒,问孙擎风要自己的铃铛。 孙擎风把铃铛捏在手里,道:“这东西响声太大,容易暴露行踪,往后不要再戴。” 金麟儿很是不舍:“那是娘亲留给我的,说是保平安。” 孙擎风指尖发力,将一颗金铃铛捏得变了形,铃铛里的金珠掉了出来,落在地上。他把铃铛壳子还给金麟儿,金珠自己收着,因为动作太快,已经把东西捏坏,只能顾左右而言他:“陈云卿性子纯良,是个豁达不俗的人,你往后可与他交往。但傅青芷那样的,你应当远离。” 金麟儿点点头,盯着掌心里被捏得变形的铃铛壳子,两眼瞪得滚圆,像个被没收心爱玩物的小孩,仿佛下一刻,硕大的泪珠就会从他眼眶滚落下来。 孙擎风见金麟儿沉默不语,心里不是滋味,不由虚张声势道:“有我在,还保不了你平安?” “过去的事情,都已过去,爹和娘都在天上看着我呢。”金麟儿摇摇头,转而开心起来,拿着铃铛壳看了半天,大声赞叹,“连黄金做的铃铛都被你捏爆了,孙前辈,你的手可真厉害!”说着捧起孙擎风的手,当个宝贝似的摸来摸去,甚至还哈了两口气,扯着衣袖去擦。 孙擎风无语,怀疑金麟儿是个傻的,或者并非赵朔亲生。实际上,孙擎风心里还是后悔,担心金麟儿会难过,半夜跑到屋外,摘了几根狗尾巴草,蹲在屋顶弄了半天,终于扎好一只小狗,悄悄扔到金麟儿枕边。 第二日,金麟儿醒来,看见枕边摆着样新鲜玩意儿,难过烟消云散,顿时开心得不行。他拿着草扎的小狗,冲到孙擎风面前,对他发出怪声:“哼哼哼。” 孙擎风只用一个巴掌,就捂住了金麟儿的整个脸,把他推开,没好气道:“瞎叫唤什么?” 金麟儿不解道:“这不是猪吗?” 孙擎风气急:“这是狗,是狗!猪哪有这样长的尾巴?” 金麟儿:“对,是狗,是我眼拙了。可是,狗要怎么叫?” “蠢东西。”孙擎风冷哼一声,对上金麟儿那两只泛着水光、乌溜溜的眼睛,梗着脖子,勉为其难地“汪汪”叫了两声。他叫完立马就后悔了,尤其是,当他看见金麟儿努力憋笑的模样,怀疑自己可能被耍了,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孙前辈给我做小狗儿喽!”金麟儿举起小狗,在孙擎风脸颊上“啄”了一口,撒腿就跑。 孙擎风愣在原地,琢磨着这句话,知道自己是真的被耍了,越想越气,简直五内俱焚。可他能怎么办?他只能冲到灶台边,拿起菜刀“咄咄咄”地砍肉切菜。 此后,每当孙擎风察觉到,自己的怪脾气可能惹得金麟儿不开心,就会偷偷做一只草扎的小狗,趁夜放在金麟儿床头。 金麟儿知道,这小狗不仅仅是一个小玩具,更是孙擎风在别扭地向自己妥协。他甚至隐约能听见,这个绝世高手红着脸“汪汪”叫,如此一想,就会笑出声来,心里只有快乐,没有任何烦恼。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 这一年,金麟儿饮血的量,由原先的三合增至四合。期间,他因为饮下了不太干净的野禽的血,又大病了一场。 为了治病,孙擎风背着金麟儿,来回跑了不下十次,每次都是在小半日间跋涉三十多里。有时候,他看着金麟儿苍白脆弱的面容,握着他那仅有自己半个巴掌大的手,不禁要想,干脆不再让他饮血。 可当他扯开衣襟,看见自己胸前的伤疤时,又很明白地知道,若金麟儿不饮血,鬼煞之气必将从破体而出,自己死了倒没什么,他早就活够了,但若鬼煞为祸人间,必将令生灵涂炭,这件事,无论是他或是金麟儿,都绝对不愿意看到。 孙擎风担心金麟儿因病不愿意继续喝血,琢磨着如何劝道他,让他明白道理。 金麟儿却因为看到孙擎风为难的模样,看到他背着自己来回跑,磨破了好几双鞋,心中忍不住自责,努力收起玩心,请孙擎风教自己武功强身健体,以免总是生病。 孙擎风心里不好受,时时陪在金麟儿左右,与他一同练功。他面上郁色消失无踪,皮肤虽仍苍白,眼里的神采却日益增长。 这一年,天气比从前和暖。 年关将至,杏花沟只有细雨,没有风雪。屋外飘着霏霏雨丝,屋里烧着旺火,橘红的火光笼罩着石屋,像一个暖意融融的梦境。 石屋里与从前相比,倒是没多大变化,只多了一张长榻。 这张榻,算是有些来历。 有一次,金麟儿扒在窗户上,偷看孙擎风睡觉,发现他躺在原有的美人榻上,一双长腿搁在地上很不舒服,便想着像他给自己用草扎小狗一样,悄悄默默地给他做一张新榻。 孙擎风敏锐地发现金麟儿的异常举动。他悄悄跟在金麟儿身后,来到杏花林间,见金麟儿四处乱窜,捡起落在地上的树枝,神神秘秘地跑到深林中,拨开茂密的蒿草。 原来,金麟儿竟用仅有一指粗的枝条,搭出了一张榻的雏形。 孙擎风实在哭笑不得,拎着金麟儿的后衣领,把他放在肩头,回到石屋里取来斧头,三两下砍来数十根粗壮树杈,手把手教他木工。 两人合力,花了大半个月,终于做出一张又宽又大的榻。 金麟儿把两张榻并排放在窗边,觉得好看极了。然而,每到午后小憩,他总想方设法爬到孙擎风的榻上,同对方挤在一起睡。孙擎风武功虽高,对金麟儿却是是防不胜防,也懒得防。只要金麟儿不趁他睡着以后,在他脸上放蜗牛,他一般不会生气。 年节前几日,孙擎风准备给金麟儿换身新衣裳。 此刻,他半躺在榻上,靠在窗边借着天光,一针一线把赵朔的衣裳,改成金麟儿的尺寸。 堂堂九尺男儿,两指捏一根不到自己一个指节长的铁针,仿佛捏着根毫毛的孙大圣。但孙大圣是“叫天天应,叫地地灵”,孙擎风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唯一能让孙擎风庆幸的,或许是,针尖扎到他手指上不会见血,不会把新衣裳弄脏。他的血太少了,而且越来越少。 金麟儿在屋外跑来跑去,追蜜蜂玩,虽是自娱自乐,却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 孙擎风听见这笑声,觉得耳朵都是暖的,忍不住跟金麟儿一起,无声地笑了笑,却又忽然正容,清了清嗓,喊道:“玩够了就进屋!别又着凉。” “孙前辈?孙前辈!”金麟儿跑到窗户边,乐呵呵地扒拉着窗棂往里看,“你出来看呀,我发现了个好玩的东西。” 孙擎风怒道:“你跟块石头都能玩上半天,我才不上当!”说罢忽然觉得,自己跟金麟儿相处久了,似乎染上了对方的傻病,决定不再理会他。 金麟儿悄悄把手指从窗棂间伸进屋,戳了戳孙擎风的脸颊,立马又缩回去,煞有介事道:“不是石头,是活的,好热闹呢。” 孙擎风被针尖刺破手指,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赌气不理金麟儿,似乎更加幼稚。他把棉线打了个结,提至唇边用牙咬断,起身走到屋后。 第10章 鬼煞 寒风飒飒,雨雾朦朦如纱。 金麟儿年少不怕冻,鼻尖通红,衣襟却没系好,在树林里跑来跑去,沾了满脑袋草籽,活像个野孩子。他把孙擎风拉到屋后,指着屋檐下边的马蜂窝,惊呼:“孙前辈,蜜蜂在我们家筑巢了!把它捅下来,可以吃蜂蜜。” 孙擎风无语:“那是马蜂窝。” 金麟儿:“没有蜂蜜?” 孙擎风:“当然有。” 孙擎风走上前,金麟儿往后撤,被孙擎风牵着衣领扯到跟前。孙擎风稍稍矮身,冷着脸帮金麟儿把衣襟系好,从十成力气里分出一成、再分出一成,“用力”捏了捏他的鼻尖,骂了句:“野猴子。” 金麟儿嘿嘿笑,夸张地朝孙擎风抱拳,拖长声音道:“小猴子拜见孙大圣。” 孙擎风“恶狠狠”地瞪了金麟儿一眼,后者马上捂住自己的嘴,两眼弯成月牙儿似的对他笑。他实在没了脾气,把自己颈间带着的毛领摘下来,死死地捆在金麟儿脖上:“你怎么还没被冻死?” “因为我有这个。”金麟儿举起双手,手上戴着的厚实皮毛手套,是孙擎风捉了兔子以后,亲手帮他做的。虽然不甚美观,一只有四个指头、另一只有六个,但料足线紧、密不透风。 年关一过,金麟儿将满十四,现已长到孙擎风肋下,两人间的距离比以往更近。他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孙擎风,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清亮亮,映出孙擎风神情冷酷的脸。 孙擎风别过脸去,不想从金麟儿眼中看到那样的自己,反问:“你日日都捅马蜂窝,还嫌不够?” 金麟儿哪里捅过马蜂窝?他是每天都在招惹孙擎风,仿佛在试探孙擎风的脾气。 其实,这不能全怪他。他这样做,只是因为看见孙擎风成日无所事事,觉得他总是闷闷不乐、百无聊赖。每当他看见孙擎风发呆,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孙前辈离群索居,被“困”在荒郊野外,都是因为我被武林盟通缉,他是为了保护我,才看不到外面的天地。”因此觉得,让孙擎风快乐起来,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然而,此地偏僻荒凉,能做的事太少。 金麟儿“推己及人”,认为能做的所有事情里最有趣的,就是让孙擎风跟自己玩耍。但孙擎风总是懒洋洋的,跟他玩不到一块儿。哪有人会在捉迷藏时,躲在床底下、屋顶上,甚至两三丈高的树叉上睡着? 金麟儿认为次有趣的,是给孙擎风找些“玩伴”,譬如滑溜溜的蜗牛、爱说话的鸣蝉,趁他睡着以后,悄悄放在他脸颊上。但孙擎风似乎都不喜欢,每次收到以后,必会黑着脸把它们放生。 时至今日,金麟儿都不知道,孙擎风到底喜欢什么,思来想去,日日待在他身边、没有被放生的,也只有自己一个了。 想明白这一点,金麟儿既难过又觉得格外开心,再也不给孙擎风送“玩伴”,而是自己陪在他身边,亲手做一张又宽又大的木榻,想方设法地往他身边挤。通过不懈地试探,他发现孙,擎风这个“马蜂窝”里边,其实根本没住着马蜂。 金麟儿想到这里,自行跑到孙擎风面前,让他看着自己,笑说:“你不是马蜂,你是大猫。” 孙擎风转身离开,走到林间攀折树枝,吩咐道:“退远些,当心被蛰成猪头。” 金麟儿不知此事如此凶险,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还是不要冒险。” “你可是魔教教主,连个马蜂窝都不敢捅?”孙擎风听见金麟儿的话,直是怒其不争,瞬间下定决心,一定要当着金麟儿的面,把这个马蜂窝给捅了。他吹了个口哨,从林子里走回来,手里拿着一根很长的树枝。 金麟儿不解:“魔教教主都要会捅马蜂窝?” “少废话,退后。”孙擎风又被噎住,冷哼一声,让金麟儿退到树林里。 金麟儿却非要和孙擎风“同甘共苦”,抱着他的腰杆,躲在他身后,从他咯吱窝里探出脑袋。 孙擎风背着金麟儿露出微笑,一手护着他的脑袋,一手拿着树枝,对准马蜂窝狠狠一戳。 只听“啪”的一声,蜂窝掉在地上,瞬间炸开一朵黑云。 成群的马蜂嗡嗡叫着,扑向两个罪魁祸首。 孙擎风拉着金麟儿撒足狂奔,不想抱他,是要让他知道马蜂的厉害。金麟儿起先万分紧张,到后来又觉得很有趣,边跑边笑,带着孙擎风也无奈地笑了起来。 两个人边跑边笑,足足跑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彻底将蜂群甩掉,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摆脱“追兵”后,干脆往地上一倒,躺在听雪泉边的大石头上歇息。 这块大石头被一颗巨大的松树遮着,雨雪落不下来,甚是干燥,铺满了松针。 金麟儿被松针捣得浑身发痒,笑着在石头上滚来滚去,险些掉进水里,被孙擎风一把捞回来。他顺势爬到孙擎风身上,把他的胸膛当垫子,直接睡在上面。 听雪泉一刻不停地流,如岁月悠悠,一去不还。 细雨飘摇,在这青烟翠雾的笼罩下,万事万物都变得有些朦胧。山浪峰涛,淡墨清岚,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人在山水间,仿佛已入画,一副未干的黑白水墨画,白的水、黑的墨,都带着人掌心间的温热。 金麟儿趴在孙擎风身上,不消片刻便睡着了。他在梦里入了画里,眉睫成了温暖的灰黑色,落在孙擎风苍白的胸口的长疤上,是神来一笔,把他心口的沟壑填平了。 孙擎风抬腿一踢,将长袍扬起。 长袍鼓风,缓缓落下,覆在金麟儿身上。 “马蜂!”金麟儿惊醒,蹦得像条被扔上岸的鱼。 孙擎风只用一手,就掐住了金麟儿的脸,让他镇定下来,没好气道:“教主,你捅个马蜂窝都吓成这样?” 金麟儿半梦半醒,看着空林积雪,忽然觉得难过,道:“它们的窝没了。” 孙擎风翻了个白眼:“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的窝也没了,未见你多难过。” 金麟儿假装迷迷瞪瞪,忽然伸手在孙擎风下巴上撸了一把,见对方将要发怒,便迅速起了个话头,道:“孙前辈,你太厉害了,连马蜂窝都会捅,你怎么什么都会?你活了两百年,都做过些什么?” “我活到二十岁时,已在白海打了十二年仗。那日,鬼方再犯大雍,越过白海界,兵临末那城。末那城,在青明山上,城守府邸就是如今的总坛圣殿。”孙擎风眨了眨眼,眸中映着巍峨沉默的远山,忽而没了兴致,神色郁郁,“往事没甚可说。而来一百九十二载春秋,常伴于我身侧的,唯有长剑灭魂。” 金麟儿:“可惜,我不能像灭魂一样陪着你。” 孙擎风嗤笑:“老子被你烦了两年,活像过了二十年。” 金麟儿一本正经地问:“我真的很招你烦?” 孙擎风咳了一声,不答话,只道:“从前隐居白海,一日两日、十年百年,没甚分别。近来,忽觉光阴荏苒,一日日飞驰而过,堪比八百里加急。许是看你长大,觉得自己老了。许是两百年之约将至,自知离死不远了。”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对着金麟儿的下巴吹了口气,吹走沾在上边的两根松针,继而移开视线,随口说:“非是嫌你。” 孙擎风的眸子里,映着汩汩滚动的泉水。 “我,我可以不长大!” 金麟儿忽然陷入了巨大的惊恐中,想着终有一日,自己将会与孙擎风因死亡而分离。而死亡,对于一个少年而言,仿佛是一个漆黑的深渊,令人望而生畏,只消看上一眼,便会晕头转向。 他冷静地分析道:“地窖里有捆妖索、伏妖阵,石屋很安全,我们可以一直住在这里。那个游方道人胡酒,肯定就是傅筱,等到傅青芷姐姐把他带回妖界,我们就更安全了。若她带不走傅筱,咱们就去找来阴阳招幡,把妖怪困死在伏妖阵里。我好好练功,你就不会老;我喝一辈子血,喝恶人的血,你就不会死。” 可他越说越难过,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说出来的话又变成了孩子话:“我不要长大!我不要你老,不要你死。” 听金麟儿那毅然决然的口气,活像是一只对着滚滚车轮伸出大臂的螳螂,英勇无畏,严肃认真,却不知自己多么滑稽可笑。 金麟儿的眼泪,在孙擎风手里聚成一窝,孙擎风把那些眼泪全抹在金麟儿脸上:“胡酒,我自会对付。莫说是他,纵是你想要我死,我也不会死。” 末了,他伸出两指,点在金麟儿眉心处的金色暗纹上,道:“我不死,黑白无常不敢取你性命。” 金麟儿抽抽鼻子:“真的?” 孙擎风失笑:“想你赵家先祖,白海总兵赵桓,纵横沙场,可谓一代英豪。五代金光教教主,征战鬼方,俱是威武不屈。你这第六代教主,怎如此贪生怕死?我可不想到了黄泉边,还听你哭哭嚷嚷。”金麟儿又哭又笑:“我不怕死,我只是怕你死。” 生平头一次,有人这样在乎自己的生死,甚至比他自己还要在乎。孙擎风坐起身来,给金麟儿擦了把脸,手指抚过他温软的脸颊,舒朗的眉眼,隐约感到心痛,不禁放轻力道。 冷风刮过大地,蒙蒙细雨瞬间化作漫漫白雪。 孙擎风回过神来,忽觉心痛得越发强烈,胸膛上的刀疤下,好似有一颗剧烈跳动着的心脏,左冲右突,将要破体而出。 他忽然意识到,这心痛不是因为金麟儿,而是危险临近的征兆,捂住心口,一把推开金麟儿:“我体内鬼煞之气将要发作,快跑!离我越远越好!” 金麟儿见孙擎风满脸痛苦,胸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猛力冲撞,听到他浑身骨骼咔咔作响,双脚就似长在了地上,不得挪动分毫。 “我不会丢下你,你等我回来!” 这状况金麟儿曾遇到过一次,知道该怎么办。这次他没有任何犹豫,提起长剑,转身冲入深林中。 他站在林间,发狠催动真气,额前那两片花瓣似的金色印记光华流转,一手按剑,听风声流动,突然睁眼,拔剑出鞘。 但见寒芒一闪,一头梅花鹿嚎叫着倒在地上。 金麟儿抛下长剑,把梅花鹿拖到孙擎风身边,跪伏在地,将脸埋在鹿的身体上,吮吸它的鲜血。 他浑身颤抖,像一头初次狩猎的幼狼,喝完了鹿血,即刻打坐运功。 孙擎风愈发躁动不安。 跟两年前的那个夜晚相同,他浑身青筋暴起,双目通红充血。不同的是,他发作得更为剧烈,手上伸出了寸许长的坚硬指甲,猛然扑向金麟儿,用“利爪”抓着他的肩膀,如野兽般嗅探他的脖颈,像是想要将他咬死、撕碎。 孙擎风拼尽全力,保留了最后一丝理智,抑制住嗜血的冲动,面上肌肉不住地颤动抽搐如魔如鬼,一把掀开金麟儿:“快,跑!” 金麟儿被掀翻在地,运功被打断,生生吐了口血。但他不仅没有跑,反而连忙爬起来,死命地抱住孙擎风,贴在他耳边说话:“孙前辈,我绝不会丢下你,你也不要抛下我。不论你是人是鬼,成了妖或入了魔,我都跟你在一起。” 孙擎风闭目摇头:“你……走……” 金麟儿毅然决然:“不,我是教主,我说了算。” 孙擎风已在崩溃的边缘,不由自主地把带着坚硬指甲的手,紧扣在金麟儿身后。 孙擎风利爪从金麟儿他的右腰侧,重重地划至左肩胛,在他背上,留下了五条血痕。 金麟儿始终没有呼痛。他只是贴在孙擎风耳边,告诉他,自己绝不会离开,永远都不会。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金麟儿感觉自己几乎快要被冻成冰,孙擎风终于平静下来。 两人在山水间相拥,转眼间,肩头已覆满小雪。 作者有话要说:  下雪啦~好冷~注意保暖,求评论=3= 第11章 活法 听雪泉边的风波已过去半月,转眼年节已至。 除夕夜,边地小镇上万家灯火。杏花沟中,仍是一片黑暗,唯有风声穿林呼啸。 金麟儿泡完澡,从木桶里爬出来,胡乱擦干身上的水珠。布巾摩擦到背上刚愈合不久的五道伤痕,令他苦不堪言,头发湿漉漉的却懒得再擦,嗷嗷叫着钻进被窝里,扯来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灶台上,大锅里汩汩的白水冒着热烟,白胖胖的馄饨在沸水里翻腾。 孙擎风手里拿着把大勺,回头看了一眼,气势汹汹地挥勺,念叨着:“我让你先把衣裳取出来再洗澡,你怎又直接跑上床了?待会儿被子湿了,晚上被冻醒,可想别钻老子被窝。” 金麟儿裹得想个花卷,从被窝里探出脑袋:“今儿过年,你不能骂我。” “我何曾骂过你?”孙擎风常常说不过金麟儿,于是,就学会了睁眼说瞎话。他用勺子推开水面上的白沫,将浮起来的馄饨舀到碗里,没好气道,“滚下来穿衣服!不然,老子真把你扔出去喂狼。” 金麟儿眼珠子骨碌一转,磨磨蹭蹭地爬下床,从小榻上拿起孙擎风亲手帮自己缝改的新衣裳,边穿衣边学着孙擎风的语气说话。 他系上腰带,便道:“金麟儿,你的腰带系反了,赶快重新系,要不然我把你吊在树上让马蜂搭窝!” 他穿上新鞋,便道:“金麟儿,你连鞋都能穿反?快换过来,要不然我就把你赤脚放进烧红的铁锅里!” 他走向孙擎风,边走边摇头,叹道:“唉,金麟儿呀金麟儿,你这样蠢笨,哪有一丝一毫跟赵兄相似?你是我带过最差的一任教主!” 孙擎风面上罩着黑云,似将电闪雷鸣。 金麟儿闪身窜至孙擎风背后,从他胳膊下探出脑袋,望了眼锅里的馄饨,又道:“你问我,你这脾气像谁?自然是朝夕相处,潜移默化,像那个给你煮馄饨吃的人。” “我说你……你!”孙擎风气得语无伦次,仿佛满脑袋黑发已经如猫儿炸毛似的竖起。然而,他一低头,正正撞见金麟儿扬着脸看着自己笑,哪还剩半分气性?只能认命地说:“你就气我吧!气死老子,咱俩共赴黄泉好了。” 人家里,只要有灶台、有炊烟,有烟火气,就会令人觉得温馨,不愿大声说话,只想沉默地快乐着, 金麟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孙擎风下巴上摸了一把,飞快地抱起自己的小陶碗,把碗端走放在桌上,两只手捏着耳垂:“好烫、好烫!” 孙擎风抱着个大海碗走来:“赶紧吃,吃完老实睡觉。” 金麟儿从自己碗里舀出来三个馄饨,放到孙擎风碗里,笑说:“希望你来年健健康康,没灾没病。” 孙擎风一口气将这三个馄饨全部吃下,嘴里嚼着东西,口齿含糊不清,道:“只要教主你不生病,本护法就谢天谢地了。” 金麟儿埋头吃了好一阵,忽然问:“孙前辈,你说你从二十岁开始修炼《金相神功》?” 孙擎风头都不抬:“半月前才说过,连这都记不住?” 金麟儿:“可你的模样,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 孙擎风漫不经心道:“虽不会死,有时,还是会老。” “有时?我明白了!”金麟儿忽然想到什么,一激动,用力把刚放进嘴里的大馄饨咬破,汤汁溅到孙擎风鼻梁上,吓得抓起手边的抹布就去擦。 孙擎风已在爆发的边缘。 金麟儿赶紧说话,引开他的注意力,道:“历代金光教主得到上一任教主的传功以后,总要适应一段时日。这期间,他们修炼上或有不足,金印不得鲜血滋养,你就会像常人般衰老?” 孙擎风嘴里嚼着馄饨,略微点了点头,像是不太想谈论此事。 但是,金麟儿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令他难以心安。 金麟儿又问:“你体内的鬼煞,若破体而出,会如何?” 孙擎风:“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金麟儿:“怎会这样?” 孙擎风嗤笑,像是有些无奈:“听闻,三百年前,鬼方初次同中原大战,全真道掌教丘处机,带领江湖人士抗击敌军。当时,无数冤魂鬼煞在战场上游荡,杀害无辜百姓。邱掌教耗尽心血,布下一个九重镇魂大阵,将它们镇压其中。” 金麟儿长大了许多,不再会被鬼煞吓住,但仍觉得心惊,吓得把勺子掉进碗里:“我也练功,我身体里也会有?可我从未感觉到。” 孙擎风叹了口气:“你不用怕。先前,为哄你练功,我骗了你。其实,修炼《金相神功》,体内不会聚集鬼煞之气。两百年前炼制金印时,发生了一个意外,令我不老不死,同时,极易聚集鬼煞。我活了两百年,在白海战场拼杀了上万回,能聚集多少鬼煞之气?它们若破体而出,后果不堪设想。” 金麟儿觉得难以置信,忽然想起赵朔,又觉得此事多了几分可信,道:“先前,我一直以为,父亲在杏花沟地窖里布阵,只是不忍看我因交出金印而死,多少有些自私。淡然,我没有轻视他,纵使他有私心,亦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我很想他。” 孙擎风:“你父并不打算毁约。他暗中布阵对付胡酒,是慎重起见。他从来都是个慎重的人,担心武林盟夺走金印,就狠下心来传印与你,牺牲自己掩盖金印的下落。我命系于印,他担心胡酒强行从你体内取走金印,让鬼煞失控,波及无辜百姓,故暗设伏妖阵。他是考虑到胡酒身上的变数,金印初成时,胡酒便离开末那城,不知意外发生,我又活了过来。” 金麟儿:“可武林盟的人,似乎还是知道了。唉,你不要太担心,或许胡酒会跟我们讲道理,大家一起想办法。” “武林盟杀个回马枪前来寻你,我亦觉得蹊跷,但一时间想不明白。”孙擎风摇头,“另外,遇到傅青芷后,我才知道,夏晴柔的尾巴同胡酒相似,推测他们是同一人。若真如此,赵兄的慎重就太有用了。试想,胡酒易容混入金光教,定已知晓我的存在,但仍败坏我教声名,逼教主与武林盟为敌,必定另有所图。只是,你父母斩杀夏晴柔时,我不在场,你父亲又不曾见过胡酒,没能提早知晓此事。” 孙擎风许久没说过这么多话,只觉无力,闭目沉吟:“算,太过复杂,暂且不提。” 金麟儿:“你前次发作,是因为我没有好好修炼?” 孙擎风摇了摇头。 金麟儿:“因为我不喝人血?” 孙擎风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金麟儿叹道:“怪不得你平日里总是恹恹的,一定很难熬吧?都是我不好。”他眉头紧锁,说话间忽然露出惊喜神色,“你说,我能不能喝自己的血?” 孙擎风一口汤险些喷出来,道:“你脑子里装得全是瓜瓤不成?” 金麟儿愁眉苦脸,颇有些大人模样:“那该如何是好?” 孙擎风喝完汤,放下碗。 那碗里干干净净,一滴汤都不剩,冒着带有香料味的白烟。 “我知你自责,有些事,我早就想与你说。” 孙擎风以指扣桌,激出“咄”的一声,让金麟儿看向自己,道:“我幼时顽劣,从白海军中逃过两次,都被你家先祖,赵桓将军逮了个正着。将军把我带到战场上,指着那些被砍了双手,却仍负隅顽抗的人,告诉我:人,之所以为人,非以此八尺之身,乃以其有精神也。” 金麟儿:“精神?” 孙擎风长叹一声,道:“何为精神?想我孙擎风,虽武功卓绝、战功赫赫,但体封存着鬼煞,须仰仗赵家执印人饮血而活。我原本随父亲信佛,但不得不背负无数业障,常觉苦不堪言。两百年间,我若遇鬼方侵攻,则血战白海;若遇盛世太平,则郁郁等死。我的精神早已被摧垮,纵有人身而与鬼无异。” 孙擎风的只言片语,描述出了一个复杂的故事。 赵家人是戍守白海的将门世家,世代居于白海雪原。 两百年前,鬼方对大雍发起猛烈进攻,未免鬼方夺取青明山,以此为据点侵攻中原,赵桓将军选择相信狐妖胡酒,修炼须血祭的邪功。 当时,孙擎风住在青明山上的末那城。 他家境优渥,父亲信佛,乐善好施,家族很有名望,但他八岁就下山从军。至于他为何会不老不死,为何会成为金印护法,为何会同赵家人紧密相连,他从来闭口不提。 孙擎风笑说:“不愿饮人血的执印人,你是两百年来的第一个。” 金麟儿虽不知真相,但他知道,孙擎风这些年来一直过得很苦。他露出挣扎的神色,痛苦地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知道,我太让你失望了。可我不能对同类痛下杀手。对不住,孙前辈。” 孙擎风:“我不是骂你,是要告诉你何为精神。你胆小,但面对数千人的围剿,你宁死不愿饮下人血。你软弱,可你宁让我伤你甚至于杀你,都没有在我受鬼煞摧折时离去。你是个仁人君子,饮血练邪功,纵然所饮非是人血,你心里头的痛苦挣扎,并不比我受煞气摧折好受。” 金麟儿极少被孙擎风夸赞,然而在此情此景,他心里半是快乐自豪,办是愧疚无奈,愁眉苦脸道:“跟你所承受的苦痛相比,我心里那一点难过,根本不算什么。” 孙擎风长舒一口气,道:“虽然,你想出来的办法都很蠢,但你从未认命。纵然满身鲜血,再做不成仁人君子,你对于仁义的追求,自始至终从未改变。你的精神,从未被摧垮。” 金麟儿挠挠头,略有些难为情,道:“我就是笨,没法想太多。” 孙擎风直视金麟儿,神情无比严肃,道:“不,恰恰是你让我明白了,赵将军那番话的含义。精神,是人的心里的坚持和追求,只要自己不放弃,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摧不垮、夺不走你的精神。有此一物,山不再高,路不再远,风吹不动,水浇不灭,如同雨打残花被碾成泥水,但幽香如故。我瞻前顾后、自怨自艾,你一往无前,心无杂念,我不如你。” 金麟儿:“哎?我……” 孙擎风:“金印已在你身,鬼煞在我体内,饮血练功,受鬼煞摧折,你我都不能选。但天下间没什么是注定的,你不愿饮人血,我愿意忍受苦楚,何妨试他一试,一起换个活法?” 金麟儿:“我不要你为我牺牲。” 孙擎风:“非是为你,是为我自己。” 金麟儿:“我怕你不好受。” 孙擎风:“酒的妖法,能摧毁我的身躯,碾碎我的信仰,却不能打败我的精神。我知道何为绝望,就是我在白海雪原孑然独活的那两百年。幸而,我还知道何为希望。” 金麟儿:“何为希望?” 孙擎风看着金麟儿,沉默不语。金麟儿心里还是没底,支支吾吾道:“我……” 孙擎风:“你不信我?若信,就让我求仁得仁。” 金麟儿跑到孙擎风身前,张开双手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里,声音闷闷的,道:“孙前辈,你真是太好了。我想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不老不死。” “只要活得精彩,老死有何可惜?你不看那傅青芷活了数百年,却仍是个蠢货。”孙擎风脸上愁容消去,手掌按在金麟儿的后背上,隔着衣裳抚摸他背上那五条伤疤,“你就是怕死罢了,还疼不?” 金麟儿像个小大人似的,煞有介事道:“我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这等问题,往后你就不要再问,我也是要面子的。” 孙擎风看着金麟儿爬到床上,他的脸颊还是雪白可爱,双眼依旧乌黑灵动,但比从前高了、瘦了,依稀脱去了孩童的稚气,有了少年人的雏形。孙擎风想看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想看他老去,直至福泽圆满。 孙擎风收拾了碗筷,爬上床,盖好自己的被子,临睡前说:“人的精神不死,纵然身在炼狱,心中自有仙境。胡蒲苇易折,磐石难动。心有光明,孜孜以求,虽在刀山火海中,而永志不忘,蒲苇亦成磐石,此即是希望。天地浩大,无所不有,总能找办法,至少让你免遭鬼煞侵扰。” 金麟儿闷闷地哼了两声:“本教主不惧鬼煞,暂且允准罢。” 孙擎风嘲道:“还没睡着就说梦话了。” 这两个人在床的正中央划了条线,各自占据“半壁江山”,常年都是裹自己的被子,背对背睡觉。 此时,墙上的夜明珠,已被黑布盖住。房间里除了经窗口投至床头的白月光,再没有别的光亮。 孙擎风和金麟儿静默地躺了片刻,猜想对方已经睡着,便各自将手伸到枕头底下,同时摸出了一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打开一看,都不由愣住。 当初,孙擎风将金麟儿长生辫上的铃铛捏爆,铃铛一分为二,壳子在金麟儿手上,里面的金珠在他手上。 这天晚上,他们各自给了对方一件新年礼物,那铃铛壳子到了孙擎风手上,金珠子又去了金麟儿手里。 金麟儿忍不住笑,蠕动了两下,钻进孙擎风的被窝里,咕哝道:“被子湿的,好冷啊。” 孙擎风按着他的脑袋揉了两把,怒道:“安分睡了!不然把你扔出去……” “喂狼?”金麟儿咕哝着,“咱家门口的狼,被你骗了好多年,从来就没吃到我的肉,只怕已经饿死了,我才不怕呢!”说着,侧身抱住孙擎风,并胆大包天地把腿架在孙擎风身上。 孙擎风当然没有把金麟儿丢出去喂狼。 作者有话要说:  孙护法:我一辈子都没说过这么多话。 金麟儿:??? 孙护法:看什么看?睡觉! 金麟儿:可你……你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孙护法窒息。 打一个小滚,求留言-3- 第12章 搬家 孙擎风在除夕夜里放出豪言,要查出胡酒的图谋,找到平安消解金印的办法。 第二日睡醒,他又决定从长计议。毕竟,胡酒杳杳无踪,日子还要过下去。 两人的活法,的确稍稍换了一番。 过了年关,风雪日盛。 孙擎风用木板钉死石屋的门窗,带着金麟儿,搬到百里开外松江河边的云柳镇。 小镇依山傍水,住户近千人,在荒凉的西北边地,算得上热闹非凡。镇北不到三里处,设有一座兵站,戍边士兵有三百余人。 孙擎风搬来此地,正是想着,若自己再度因鬼煞之气爆发而失控,金麟儿可前往兵站寻求庇护。寻常兵士,自然不能奈他何,但多拖上一会儿,他兴许能平静下来,至少不会再次弄伤金麟儿。 窖里有数不清的黄金,他们手头宽裕,在镇上买了一座大小合宜、位置极佳的院子。 院子先前一直有人住,门前种的桃树、李树都已有十余年树龄,院里种着菜、蓄养了禽畜,屋后还有几亩薄田,开春即可再种。 两人拿着陈云卿帮忙办理的户籍牌,化名孙风、孙林,扮作一对平常父子。 金麟儿这才知道,早在自己头一次生病时,孙擎风就有了搬家的心思。孙擎风的心,比自己知道的还要柔软,他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护法。 孙风是个农人。 数九寒天,正是农闲时节,他便做个猎户,日出入山林,日落前带着猎物归来。 原本,以他的眼力和射术,狩猎半日绰绰有余,但他打猎不为吃肉而为找血,总要挑拣一番,找些健康漂亮的,才敢拿去给金麟儿。 孙林入了镇上的私塾。 十四年来,他第一次过得像个寻常孩童,住在热闹街市里,跟小伙伴们相邀上学堂,放学后在路边玩耍,天黑前摸回家,被家里正在做饭的爹爹责备。 无论如何,他们总算过上了平常人的日子。虽然,这平常当中还是有些不平常的地方。 寒风呼啸,凉气从窗缝间钻入。 天尚有些黑,屋里燃着红彤彤的炭火,在炭火的红光映照下,孙擎风的脸上竟似有了些血色。 “我、我,呼!”金麟儿嘴里叼着包子,被烫得直喘气,一句话半天说不清,蹦蹦跳跳地穿上皮靴,胡乱系好斗篷,迫不及待朝外跑去,“我去上学了!” 孙擎风手一伸,牵着金麟儿的腰带,把他拖回身前,半跪在地上,帮他重新整理腰带、扯平衣襟,神色冷峻:“别跟逃荒似的。教你的东西,可都记下了?” 金麟儿用力点头,深吸一口气,把孙擎风天天在自己耳边念叨的话,一口气全背出来:“私塾门口有两家包子铺,右边那家的后厨更干净,但我每日最多能吃两个包子,不要贪多吃撑。私塾门口卖的饴糖不干净,不许乱吃。西街的米面铺子太远,不许偷跑过去。放学后马上回家,不许乱跑。在路旁玩过泥巴以后,不许不洗手就吃东西。” 他是真不明白,为何自己前日放学后,先在路边玩泥巴,然后买了串饴糖没洗手就吃了,这种小事,孙擎风都会知道。难道学过佛的人,都有天眼通? 孙擎风蹙眉:“还有。” 金麟儿一拍脑袋:“镇北三里处,有一个守备兵站。若你煞气爆发,我须立刻跑进兵站寻求庇护,等你去找我才能回家。孙前辈,我知道,你带我搬到镇上来,就是为了这个。” 金麟儿说罢转身就跑,又被孙擎风扯住,回过头来不解地看向他,问:“我又记漏了?” 孙擎风忽然松手,道:“切记。” 金麟儿听见小伙伴的喊声,点点头夺门而出,俄而反身扒在门框上,探出个小脑袋,笑着再跟孙擎风说了声“你好好歇歇,不要担心”,很快就跑了个没影。 门没有掩实,留着一道缝隙。 寒风吹入,虽仅有一线,但凛冽如刀。 孙擎风双手抱胸,听见金麟儿的笑声越来越远,才慢慢踱步至门边,故作不经意地从门缝间向外张望,只见到雪地上留着一串脚印。 金麟儿的脚印比从前大了一些,走得离自己远了一些。孙擎风心绪难平,拿起长剑,踩着金麟儿的小脚印,走到小院中央,酣畅淋漓地舞剑。 剑锋过处,一片雪花瞬间断作两半。 孙擎风实在不想承认,烦人精整日不在身边,他竟有些不习惯。手下没有可使唤的教众,给小教主既当爹又当妈,想来,他算是天底下最落魄的护法。 刚搬到镇上的两个月,金麟儿对上学充满了热忱。然而,等到第三个月,他不仅热情不再,甚至还想方设法地逃学。 又是一日清晨。 金麟儿闭着眼,将手伸到身旁的被窝里,摸了个空,便知孙擎风都已起床,时辰必定不早。他半睁着眼哼哼唧唧好半天,没听见孙擎风问话,知道孙擎风已经出门,自己装病赖床没戏,只得迅速从床上坐起,胡乱穿好衣服,提着书包冲向门外。 想到先生的戒尺,金麟儿急得忘了开门,直直撞在门板上,“哎呀”一声坐倒在地,听见屋外响起脚步声,便揉着额头喃喃道:“孙前辈,你怎又不喊我?迟到要被夫子打手心,我看,今日我还是不去了。” 他说罢抽抽鼻子,像是在酝酿情绪,想挤出两滴眼泪。但房门还没完全打开,他怕哭得太早,孙擎风看不见,白哭一场。 “你哭一个试试!” 孙擎风一脚把门踹开,将手里的油布包放在桌上,长腿一勾拖来板凳,坐好自顾自吃起包子,转头看向还赖在地上的金麟儿,怒道:“看我做甚?别打歪主意。把早饭吃了,赶紧去上学。” 金麟儿捂着肚子:“肚子好疼,我可能病了。” 孙擎风斜睨着他:“说什么?” “没什么。”金麟儿乖乖从地上爬起来,苦着脸把包子塞进嘴里。 金麟儿穿着一身新衣,靛蓝色棉袍,袖口、领口都缀着蓬松洁白的狐狸毛。 他正是长高的时候,有些清瘦单薄,脸蛋雪白、眼珠乌黑,像个娇贵的小公子,刚才假哭过,眼眶微微发红,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心软。尤其是连他偶尔忘记吃早饭,都怕他会被饿死,追到学堂用真气托着包子穿窗而入,送到他桌上的孙擎风。 孙擎风冷哼一声,问:“你最爱玩闹,私塾里有许多玩伴,先前日日都急哄哄赶去上学,近来为何总不愿去?” 金麟儿:“他们没你好,加在一起都没有。” 孙擎风没好气道:“没我好玩?” “当然,哪有人比你厉害?”金麟儿将两个手掌叠起来搓了两下,面露犹豫,像是想说什么,却难以开口,最终只问,“你小时候喜欢上学堂?” 孙擎风脱口而出:“有病才喜欢上学堂!” 孙擎风说完此话,反应过来,自己中了金麟儿的计,试图捡些面子回来,便强行补了句:“反正我是你爹,爹就是不用上学。你若不想上学,自己养个儿子,让他替你去。” 金麟儿两眼放光:“去哪能捡到儿子?” 孙擎风:“找个女人成亲。” 金麟儿:“成亲以后,就能捡到儿子了?” 孙擎风被这问题噎住了,怒道:“你难道是你爹娘捡来的?” “原来,你也知道。”金麟儿点头,煞有介事地说,“我娘说了,我是迪化发大水的时候,她从河里捞上来的,她说孩子都是这样来的。你生在白海,是白海河里捞来到?” “是,白海河。”孙擎风颇感震惊,一时间被金麟儿带跑,随即回过神来,“迪化那鬼地方,一年到头连滴雨都没有,何曾发过大水?” 金麟儿张大眼睛,双眼黑白分明,疑惑地看着孙擎风,像是在等待他解开“儿子到底是如何来的”这个谜团。见孙擎风不答话,他伸手挠挠头,道:“原来,你也不知道。” 孙擎风气闷地移开视线,不经意间看到金麟儿的手心,忽然一把捉住他的手,问:“如何伤的?” 金麟儿的手心里,有一道乌红的肿痕,应当是被夫子用戒尺打过以后留下的。他自觉丢人,一直不愿告诉孙擎风,试图把手收回来,未想孙擎风攥得铁紧。 第13章 成长 孙擎风面色铁青:“堂堂金光教教主,怎如此窝囊?” 金麟儿:“我不窝囊。” 孙擎风:“说。” 金麟儿悄悄观察孙擎风的脸色,见他一副鬼煞之气将要爆发的模样,生怕气着他,只得支支吾吾地说:“我不想去学堂。” 孙擎风:“说清楚。” 金麟儿:“我从前没上过学,有好多东西都不知道。那些东西都不难,可是学堂里好玩,我念书就不太用心。夫子打我,是小惩大诫,我已经知道错了,真的没什么。” “老子养你这么大,是让你被人打的?” 孙擎风一手提剑,一手牵着金麟儿,踹开房门,一路风驰电掣,气势汹汹冲到私塾门口,长剑一扬直是怒不可遏,“老子杀了他!金麟儿使尽吃奶的力气,勉强在大门口把孙擎风拉住:“孙前……爹!你不要迁怒夫子。” 孙擎风:“你才多大年纪?纵有过错,亦可教诲,不教而罚,怎配为人师?我让你读书明理,非是为了将你教得怯懦怕事。天地本不仁,你要在世上活,必先将你那满心天真良善全都抛掉。” “你不要冲动!”金麟儿松开手,抹了把脸,衣袖沾湿了一大片,说话抽抽噎噎起来,“你不要,为我,做这种糊涂事。” 孙擎风满腔怒火,被金麟儿一滴眼泪就浇灭了,停步驻足,低头看着他。 金麟儿达到目的,眼泪说收就收,吸吸鼻子,道:“夫子说,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而我,聪敏却不好学,心善却不力行,最重要的是,不知耻、不上进,不智、不仁、不勇,故当受罚。夫子说得一点不错。” 他这番话,本是为劝住孙擎风,但讲完以后,反倒把自己说服了——他先前多少有些怨气,才会逃避上学,经此风波,却真切认识到了自己的过错。 金麟儿继续说:“书上说,欲人勿恶,必先自美。我若将自己的过错归咎于夫子,那我成什么人了?你是个伟丈夫,不要因为护短,平白降低了自己的格调。” 孙擎风平日里看金麟儿,总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似乎懵懵懂懂,人世间许多复杂的事情都不太明白。 未知金麟儿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见地和气度。 孙擎风气闷之余,忽而感到自豪。可眼下,剑在手中握着,人在私塾门前站着,他找不到台阶下,有些进退两难。 金麟儿深知孙擎风的脾气,双手握着他持剑的手,好言相劝:“我被打是咎由自取,夫子尽自己的应尽之责,我们都不能怪他。我努力读书,不论学得如何,只要尽力而为,往后就不会再被罚。” 孙擎风沉默着,在私塾院门外站了好一阵,始终没有进去。 “先前,你把道理给我说清楚,要我让你求仁得仁,我就再没多说过一句话。你和我虽然性命相连,但咱们都是男人,遇到的有些难事,只能自己应对,否则,会让自己变得软弱。”金麟儿抱住孙擎风的腰杆,把脸埋在他胸前,像小狗似的用脑袋蹭他,“你信我吧。” 直接闯进去,一剑杀了那“心狠手毒”的教书先生?孙擎风未必不敢。可是,杀完以后,他要如何面对金麟儿? 他不得不承认,金麟儿说得半点不错,每个人都在走着自己的人生路,有些坎坷必得独自应对,否则无法成长。 孙擎风终于松手,云淡风轻道:“午后接你放学,带你去吃三鲜饺。” “谢谢爹!”金麟儿欢呼一声,撒腿跑进私塾,片刻后,又倒着跑出来,停在门边,朝孙擎风招手大喊,“爹,外边天冷,你赶紧回去!” 孙擎风点点头,转身离开,拐进街角后立马停下,靠墙站了片刻。 直到金麟儿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他才原地纵身跃起,跳上房顶,疾行至私塾学堂对面的一座高楼上,远远听着学堂里传出的读书声。 房间里烧着柴火,烟气熏人,窗户敞开。 金麟儿坐在靠窗的位置,因早晨迟到,整天都在被罚站。他坦坦荡荡地向夫子认错,而后便没事人般,双手捧着书本,心无旁骛地读书听讲。 其实,金麟儿天资聪颖,但幼时在外漂泊,只跟着母亲认字,回到青明山后,断断续续地跟着赵朔读了些书,再往后的两年里,则是和孙擎风在杏花沟隐居避世。因此,有些这个年纪的学童已经熟读的书,他都没怎么看过,学起来自然比别人慢。 金麟儿只稍稍用功,很快就能赶上进度,但坏就坏在他没用用功。毕竟,他在荒郊野外住了许久,初搬至繁华小镇,只想跟同学们玩耍。 夫子看金麟儿聪敏好学,怒其不争,故而对他比常人更加严厉。 孙擎风的视线穿过漫天雪花,落在学堂四四方方的窗框上,那个只框着金麟儿的小窗。周围的一切都很模糊,这有那么一个方框里,事物格外清晰。 他看见,夫子走到金麟儿身边,点了金麟儿的名,金麟儿背了很长一段书,夫子摸着山羊胡,满意地点点头。 他又看见,夫子对着书本,讲解一段不长的话,金麟儿等夫子讲完,提了几个问题,跟夫子谈了一阵,似乎说错了一句话。 夫子拿起戒尺,让金麟儿摊开手掌。 金麟儿长大了不少,手也长大了一些,手指变得修长,手掌不在肉乎乎的,看起来骨肉匀称,不变的是,跟从前一样白皙温软。可就在这样柔软的手心上,已经有着一道肿痕。 夫子半点都不怜惜,对准金麟儿的手掌,将戒尺高高举起。孙擎风便将手按在剑柄上。 夫子似有所觉,迟疑片刻,将戒尺放低一些。孙擎风便把手从剑柄上移开寸许。 夫子的戒尺落在金麟儿掌心。孙擎风紧紧握住剑鞘,过了很久才松开,心道:“带他走出白海时,连门牙都还没长齐,明明没过多久,怎就已经十四岁了?” 风雪浩浩,万物沉眠。 孙擎风闲来无事,每天都偷偷跟在金麟儿身后,目送他走进学堂,而后抱着剑蹲在高楼瓦顶,有时看雪,有时看他。 金麟儿知耻后勇,读书很是刻苦,有时会读到深夜,伏在案头睡着,醒来时,总发现自己已经被抱到床上。 橙黄色的灯光下,孙擎风拿着金麟儿的书漫不经心地看着。 金麟儿睡得迷迷糊糊,翻个身,钻进孙擎风怀里,被他身上的寒气冻醒,口齿不清地问:“我读到哪儿了?” 孙擎风:“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 金麟儿清醒过来:“那是第二十一,我读到第二十二了。你听我背背,是不是: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 孙擎风:“对。” 金麟儿:“第一句我明白,第二句不太懂。诚乃真诚,天性为善,为什么自己做到诚恳善良,就能让别人也诚恳善良?” 孙擎风合上书,吹了蜡烛,先把金麟儿推开,给他掖好被角,才躺进自己的被窝里,道:“这道理说来简单,就好比,你不让我杀人,我便不再杀人。快睡觉,用功不要太过,读书明理,过犹不及,莫要成日闷在书堆里。” 金麟儿蠕动着钻进孙擎风的被窝,把自己的棉被一扯,罩在他的被子上:“孙前辈,我们还学了《诗经》,有一首诗,我很想念给你听。” 孙擎风侧身背对着金麟儿:“我睡着了。” 金麟儿抱住孙擎风,自顾自地轻声念起来:“北风其凉,雨雪其滂,惠尔好我,携手同行。” 孙擎风:“总挤着我睡,你不怕冷?” 金麟儿握住孙擎风冰凉的手,笑说:“我当然怕冷,可我更怕你冷。” 不过片刻,金麟儿就已经睡着。 他又梦见那年,青明山下,白海界边,赵朔把他带他去见孙擎风手,他敲门,孙擎风推开门,从黑暗中走出来,抱着他走过白海雪原,走过一个又一个冬天。 北风其凉,雨雪其滂。 惠尔好我,携手同行。 第14章 萌芽 金麟儿知耻后勇,苦学两月,终得夫子认可。他再度开朗起来,上课时全神听讲,休息时跟往常一样,跟同学们跑到街上玩。 小男孩们闹哄哄地冲出私塾,结成长队跑来跑去,因为人数不少,常常玩这种叫“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因为大家的身高都差不多,在队伍当头扮演老母鸡的人,总挡不住可恶的狼,一群小鸡崽儿过不多时便会全军覆没。 同学怂恿金麟儿:“孙林,把你爹叫来一起玩。他若当老母鸡,咱们稳赢。” 金麟儿满头雾水:“我爹在地里干活。” “你爹常常蹲在房顶上看你,像个隐世侠客,肯定会武功。”那同学伸手指了指远处的屋顶,那上面隐约有个黑影。 他神神秘秘地朝金麟儿挤眉弄眼:“你该不会是有钱人家落难的公子哥?豪门世家争斗,你被姨奶奶赶出来,身边只剩下一个忠心侍卫。” “你还真行,这都被你看出来了。”金麟儿哭笑不得,回头一看,果然见孙擎风蹲在屋顶上。 风吹一片落花,扑到金麟儿眼前。他用力眨了眨眼,再看向孙擎风时,忽而生出一股与往常略有些不同的快乐心绪。 金麟儿未曾在意这感觉,悄悄跑过去,站在屋檐下蹦跳摇手:“来跟我们一起玩,来吧,爹爹!” 孙擎风从没想过,自己放心不下,跟在金麟儿身后,一晃眼,就从寒冬到了盛夏。 他被发现行踪,窘得险些一脑袋栽下去,落地后尚未站稳,掉头就跑,却哪里跑得掉?不过眨眼的功夫,他就被金麟儿拖住,继而被如潮水般涌上来的孩子们团团围住。 他怕失手伤人,不敢动弹分毫,仿佛一座石雕,等到孩子们的兴奋劲儿过去,才重新动作起来,无奈地扮起老母鸡。 孙擎风这只能在万军从中取敌将首级,古往今来武功最高强的老母鸡,张开结实的胳膊,把金麟儿严严实实护在身后。 金麟儿紧紧抱着孙擎风的腰杆,知道狼群再不是威胁,便故意使坏,趁机挠孙擎风的痒痒肉。 孙擎风没玩过游戏,面对几个嗷嗷瞎叫的孩童,直是如临大敌,冷着脸根本笑不出来——若是输了,堂堂金印护法的脸面往哪搁? 金麟儿:“爹,你真是太厉害了!连痒都不怕。” 金麟儿从来不吝于夸赞别人,但孙擎风从不觉得自己像他夸得那样好,总觉得他是怕被抛弃,才会见缝插针地恭维自己。所以,每当被夸赞,他必会回一句“好好说话”。 但这一回,孙擎风被孩子们热闹的欢笑声给吵懵了,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寻常人。刚好胜出一局,他不由扬眉轻笑,道:“那是自然!” 金麟儿玩着,觉得笑闹声离自己越来越远,最终消散成空,眼中只看得见孙擎风挺直的脊梁、如山的背,连游戏时都这样谨慎周全地护着自己,心道:“老天爷待我真好。” 日复一日,又是一年。 到了第二年孟春,冰消雪融,河水化冻,孙家的田地养肥,金麟儿也已适应学堂。 孙擎风不再偷偷跟着金麟儿,穿一身粗布衣裳,日出而作、日落而歇,下到泥地里播种插秧,买了鱼苗放在水田里养,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庄稼汉。 金麟儿看孙擎风辛苦,收起玩心,每日放学后,都不再和伙伴们玩耍,总是一路小跑回家。 春日午后,熏风和畅。 金麟儿跑进院门,把门拴扣好,从后院里捉了只公鸡,嘴里念念有词,手起刀落割开鸡脖子,公鸡瞬间毙命。 他盛了满碗鸡血,捏着鼻子一口灌下,再淘米蒸饭,又蒸了鸡肉肉和几样小菜,而后在灶台边打坐运功。 等到饭菜冒出香气,金麟儿结束修炼,便把饭菜放进食盒,高高兴兴地跑去田地山送给孙擎风。 午后云散天开,日光正盛。 孙擎风蹲在田坎上,抱着海碗埋头刨饭,腮帮子鼓胀:“我带了干粮,你不必日日都来。” “我喜欢和你一起吃饭,这样才有味道。”金麟儿饭量不大,很快吃完饭,把碗往地上一放,想跑去田里帮忙干活。 “慢着!”孙擎风忙不迭拉住金麟儿,帮他把裤腿卷起,“读了一年书,还跟个野猴子似的,衣裳不用你洗?” “嘿嘿,本就不用我洗。”金麟儿跳起来,两腿一抖甩掉鞋子,跑进泥地里,修长洁白的小腿上沾满污泥,透着青春蓬勃的生命力。 云柳镇依山傍水,种的是水田。 金麟儿伸长脖子向远处张望,学着邻家老农的模样,把捆好的秧苗高高举起,使劲往田地里抛。 老农听到响声,回望过来,只看一眼便笑喊:“太稀啦!” 金麟儿虚心求教,跟那老农学了好一阵,有模有样地插了三行,已经累得腰酸。他见孙擎风正嚼着草根发愣,不在看自己,便偷偷蹲下来捉小鱼玩。 其实,孙擎风脸皮薄,金麟儿看他时,他便假装发愣,等到金麟儿收回视线,他便偷偷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许是怕金麟儿遇到危险?至于,光天化日下的水田里,到底能有什么危险,他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担心。 孙擎风很快就发现了金麟儿的举动,当即大吼:“不许捉鱼!”他收好碗筷,下到田里,捉了泥鳅往金麟儿衣服里扔,吓得金麟儿哇哇大叫。 两个人在泥地里比赛插秧,无疑是金麟儿输了,被抹了满脸泥。 邻家老农干完活,看孙擎风正扯着衣袖帮金麟儿擦脸,觉得这对父子甚是有趣,便坐在田坎上,做了根鱼竿送给金麟儿,让他们去松江河钓鱼玩。 时近傍晚,日薄西山,天空中云蒸霞蔚。 在金麟儿期待的眼神中,孙擎风扛着鱼竿、提着食盒,牵着他的腰带,把他带到松江河边。 河边绿柳浓阴,春光无限。镇上的人都在忙着插秧,只有孙家“两父子”不务正业跑来钓鱼。 孙擎风系饵抛竿,把钓竿塞到金麟儿手里。 金麟儿躺在柳荫下,孙擎风便去往林间射猎。微风吹过,涟漪阵阵,松江河一派安宁。 等到孙擎风提着野兔走回河岸边,已有晚霞夕照,满河金红光彩如练。 金麟儿把钓竿插在地石缝间,边打瞌睡边磨牙,鼻尖上挂着个小泡泡,天真无邪,像个画中人。 孙擎风不忍搅了金麟儿的美梦,跑到远处处理兔肉,生起篝火烤兔。 他把饭碗洗净,接了满碗兔血,转头望见金麟儿的睡颜,略一回想,发现自从搬到云柳镇以来,他就很少当着自己的面饮血。 孙擎风拿着碗的手渐渐收紧,指尖被压得发白,险些将碗捏碎。 只听哗啦一声,这碗血被倒入河中。鲜红的血,很快消溶于水,河水复归清澈。 待到烤肉熟透,金麟儿还没睡醒。 孙擎风拿着长木棍,把散发着香气的肉串伸到金麟儿鼻下摇晃。 “好香,好香。”金麟儿抽抽鼻子,咂巴着嘴,活生生被香气熏醒,尚未睁眼便一口咬在兔肉上,被烫得大叫一声,终于睁开眼睛,“哇!烤兔子自己飞到我面前了,我在做梦?” “不对,我的鱼!不,兔子……鱼……”他睡得迷迷糊糊,看看已经被扯断的钓竿,再看看近在咫尺的烤兔,一时间不知哪个更重要。 孙擎风嗤笑:“瞧你那点出息,教主。” 金麟儿决定吃饱再说,一口咬下兔腿,吃得满嘴晶亮,赞道:“孙前辈,你的腿真是太厉害了!不,我是说你烤的兔腿,可真好吃。若你觉得种田辛苦,不防开个小食摊。” 孙擎风的手艺,自己心里有数,随口道:“好好说话,别找不痛快。” 金麟儿笑了起来,指着远处天空:“你快看,那朵云像只小狗,快要把太阳吃掉了。” “当心老子咬死你。”孙擎风说罢,大口吃起兔肉。 两人并排坐着,孙擎风背靠垂柳,金麟儿靠着孙擎风的肩膀,沉默地吹着河风。 篝火余烟未灭,被风吹成一丝一丝、一绺一绺,千万缕搅在一起,明明无有实质,但就是分不开,扯不断。转眼间,日落月升,夜幕降下,千江月满。 这年夏日酷热少雨,松江河水少,河道最浅处,依稀已露出河床。 田地缺水,孙擎风每日都从河里挑水回去,比从前忙碌许多,没功夫等金麟儿送饭,只吃干粮,让金麟儿在家避暑。 金麟儿哪里闲得住?每日放学后,先将晚饭做好,随便吃些填饱肚子,马上跑去帮孙擎风挑水。虽然,他四体不勤,常常是孙擎风担了十桶水,他还抱着水桶蹲在半路上。 孙擎风嘴上说着他贪玩不肯习武,是种恶因得恶果,但只要稍等片刻,不见金麟儿的身影,则会毫不犹疑地回过头寻他,把他和水桶一同提回去。一桶水,并不轻,但金麟儿于他而言,不是负担。 金麟儿心中羞愧,努力不给孙擎风添麻烦,咬牙撑了一日,夜里回家做功课时,手抖得连笔都拿不稳,只写了两个字,就甩了自己满脸墨汁。 孙擎风憋着笑,同金麟儿并排坐下,从他手里夺过毛笔,随手帮他写字。 金麟儿从未见过孙擎风写字,未知他的字竟写得这样好看,笔意酣畅,遒劲自然,一笔一划都带着横扫千军的激昂意气,当即苦着脸止住他:“你快别写了,你比夫子写的还好,他一眼就能识破。” “废话恁多。”孙擎风拉长脸,把笔放在搁山上。 金麟儿自知又惹得孙擎风不痛快,正想着该如何道歉哄他,冷不防被孙擎风双手提起,让自己坐在他身上。 孙擎风:“你的字太丑,还写不写了?” “等、等我看看。”金麟儿感觉很新奇,心里隐约生出一种侥幸摸到老虎屁股的窃喜。 第15章 苦恼 一灯如豆,两人在家,窗纸上只落着一个影。 “到底要写什么?” 孙擎风握着金麟儿的手,蘸墨舔笔。柔软的羊毫吸过墨汁,笔尖饱胀,散开清淡的墨香。他的声音比平时要轻许多,像软毛笔划过宣纸。 金麟儿摊开书本:“近日在抄《传习录》。” “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孙擎风边抄边念,看到此处便搁笔,“胡说八道。” 金麟儿:“夫子说,此书所言甚是精妙。” 孙擎风:“若体无善恶,而意有善恶、能知善恶,这意与知又是从何而来?一切善恶种子,俱藏于阿赖耶识当中。人心本就自有善恶,为与不为、如何为之而已。无善无恶的,不是活人。” 金麟儿点头:“善恶本就分明,应当分明。” 孙擎风见金麟儿望着灯芯发愣,以为自己口气太冲,说得他不开心了,便道:“同你讲道理,非是责备你。” “没有,我只是忽然想明白一件事。”金麟儿回过神来,笑着捏了捏孙擎风的耳朵,对方一抖脑袋,把手甩开。 金麟儿还坐在孙擎风身上,侧身扭过头去看着他,两只黑漆漆的眸子映着闪动的烛光:“我饮血练功,勉强可说是行善,但毕竟施了恶行。先前,我总怕喝多血,死后会下地狱,心里觉得委屈。现在明白过来,顿觉坦然,不论有何因由,我既然作了恶,就没什么可委屈的。就算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喝血,这对得起我自己的心。” “凡你行事,只要不违仁义、不背良心即可。旁人就算说再多,不过是些闲言碎语。而你所做的事,我知道,天地都知道。”孙擎风说罢,摇头轻笑,“你才多大点?跟你说,你懂个屁。” 金麟儿:“我是不懂,我只知道,若地狱中有你,我亦觉快乐。” “你是魔教教主,还怕下地狱?”孙擎风呼吸一滞,提笔在金麟儿的脸颊上画了个小乌龟,“不过,你是六任教主中唯一的缩头乌龟。乌龟么,长命百岁,一时间怕是不会下地狱。” 转眼入秋,天旱无雨,田地减产。 孙擎风白日入山狩猎,入夜方才归家。 金麟儿照例上学玩耍。他身上唯一的变化,应当是修为见长。 与此相应,他饮血的间隔,从原先的五日缩短为四日,所需血量,亦从四合增至五合。 原本,金麟儿饮血,很少让孙擎风看见。但有一日他出门匆忙,忘了洗碗。 孙擎风夜里回家,发现沾满血的陶碗,从血迹看出金麟儿身上的变化,叫他且暂不要增加饮血量,让自己尝试抵抗。 金麟儿信任孙擎风,依言行事,未见孙擎风有异,稍稍放下心来,在心中赞叹孙擎风实非常人。 孙擎风成日在山中狩猎,金麟儿入山亦难寻人,每日放学后,都会跟同学结伴去松江河边玩。 但他不会泅水,每每只是坐在河岸边踩水。 同伴们脱光衣服,笑闹着跳进河里。 金麟儿侧头,发现同伴们里面长得最高、泅水最厉害的钱明也在岸边坐着,迟迟不肯下河,不由好奇,挪过去问他:“明哥儿,你病了?” 钱明面色微红,犹豫一阵才开口,道:“河对岸有女人在洗衣服,你们真不知羞。” 金麟儿失笑:“那些大娘都上了年纪,能当你娘了,有什么可羞臊的?半月不见,你竟转性了,是不是身体不适?” 同伴们起哄:“明哥儿要为了娇妻守身如玉!” 金麟儿大吃一惊:“明哥儿就有老婆了?” 众伙伴聚在一处窃窃私语:“孙林,你连这都不知道?三百年前,白海雪原裂开一道缝,据说是妖界同往人界的大门。群妖出山,人间生灵涂炭,前朝因此覆灭。为让老百姓们多生孩子,大雍朝改了前朝法度,规定:男子十六可娶,女子十五可嫁。” 金麟儿:“这我当然知道。” 又有人笑说:“孙林,你都十五了,该不会还没想过娶老婆的事吧?” 金麟儿还真是从未想过这些事,瞬间面色涨红,支支吾吾道:“我有我爹就行了,娶老婆做什么?老婆能有我爹好吗?” 同伴们哈哈大笑:“若你爹不娶老婆,你又是从哪里来的?” 金麟儿:“我娘说了,孩子都是从河里捡来的。” 钱明笑得前仰后合:“你娘那是哄你玩的。两个人若要在一起,必先成亲,女人怀孕才能生孩子。” 金麟儿向来思路奇特。 别人明明是在说男人跟女人,他满脑子里只想着自己和孙擎风,忽而问:“两个人若不成婚生子,就不能在一起?” 钱明:“那是自然。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没名没分地处在一起,算个什么事?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伤风败俗的苟合,若被人抓住,是要被浸猪笼的。” 金麟儿自幼跟着母亲,薛灵云去得早,没来得及教他太多东西。赵朔性情孤傲,很少像个父亲一样同他聊天。至于孙擎风,就更加冷峻,绝不会告诉他男欢女爱的事。 他心里万分好奇,缠着明哥儿问东问西,越听脸色越红,几乎要滴出血来。 夜里,金麟儿回到家,脑袋里仍旧乱哄哄的。 亥时三刻,孙擎风打完坐,一张开眼,就看见金麟儿凑在自己面前,怒道:“凑这么近做甚?” 金麟儿满眼疑惑,殷勤地把茶碗递到孙擎风手上,没忍住问:“孙前辈,我们能生孩子吗?” 孙擎风没听明白,端起茶边喝边问:“谁跟谁?” 金麟儿低着头对手指,小声说:“你跟我。” 孙擎风吓得茶喷出茶水,抓狂大吼:“别成日胡思乱想!” 金麟儿摇头,神色万分严肃:“明哥儿他们说,男子十六,即当娶妻。你非寻常人,不必受此约束。可我会长大。我不想娶妻生子,只想跟你在一起。但是,我们没有血脉上的联系,若要处在一起,就必须成亲,甚至生个孩子。你能把我养大,再多带一个,不成问题。” “男人跟男人不能生孩子。”孙擎风听金麟儿说过不少古怪的话,但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实在是头一次听说,惊得双目圆睁,“不,男人跟男人怎能成亲?龙阳断袖,伤风败俗,更别说我是你爹。” 金麟儿:“可你是我的孙前辈,不是我爹啊。” 孙擎风攥着拳头,不知该说什么。 金麟儿:“你先听我说。自古婚配,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都已没有父母,只要两情相悦,再请个媒人,为何不能成亲?他们都说,两个非亲非故的人,只有成亲才能在一起。” 孙擎风几乎要炸了:“我说不行就是不行!龙阳断袖,天理不容。” 金麟儿锲而不舍:“我娘是正道掌门的女儿,我爹是魔教教主。世人都说,正邪不两立,说他们成亲天理不容。可我娘说,只要情真意切,世人的眼光不算什么。她同外公断绝父女关系,只是不想华山派遭到波及,虽心怀愧疚,但从未后悔。我与你,难道就不是情真意切?” 孙擎风不善辩,一时间没想到说辞反驳。 金麟儿抓住机会,又说:“而且,你先前才说过,行事只要不违仁义、不背良心即可。我跟你在一起,难道有违仁义、有违良心?” 孙擎风悔不当初,写字就写字,自己说那么多废话做甚?他深吸一气,镇定下来,分辩道:“世间的情,有许多种。男女爱情、父子亲情、袍泽友情,我与你有后两种,但绝不会有第一种。你还小,不明白,等你以后遇上心仪的姑娘,就会知道今日所言实在荒唐。” 金麟儿:“你活了两百多年,也没有遇上心仪的姑娘。除我而外,你可曾与别人这般亲近?” 孙擎风被问住了,但必须断了金麟儿这古怪念头,口不择言道:“我养过一条狗,比你更亲。” 金麟儿奔到床上,用被子蒙住脑袋伤心大哭。 他情窦未开,根本不懂什么是情爱,什么是龙阳断袖。他难过,并不是因为自己在孙擎风心中还比不过一条狗,而是知道自己不能同孙擎风成亲,如此,也就不能跟他一辈子都处在一起。 金麟儿格外担忧,怕自己和孙擎风不是亲父子的事情被人发现,孙擎风一定会被抓去浸猪笼! 孙擎风哪里知道,金麟儿正为他会被浸猪笼而伤心难过?他一个头两个大,不打算再讲理,只道:“离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远些,往后不许再说这些话。” 金麟儿神情凝重:“我再想想办法吧。” 孙擎风只当金麟儿童言无忌。但那日过后,他开始留心镇上的姑娘,琢磨着替金麟儿讨个老婆。 可他看来看去,虽不是未曾见到好的,但总觉得没有一个姑娘,能配得上自己一手带大的金麟儿。 况且,金麟儿常须饮血练功,世间如薛灵云那般,不在意世俗眼光的奇女子,又能有几个?若金麟儿被老婆欺负了,自己难道要去打女人?孙擎风思来想去,造化万变,不如随缘。 他决定,等金麟儿再长大些,遇上心仪的姑娘,自己就默默离开。但是,自己不能走得太远,跟金麟儿比邻而居,是最好不过的。 若是金麟儿遇不到好姻缘,亦不要勉强,大不了自己陪他剃度出家,作一对结伴修行的道士或者和尚。 孙擎风满腹心事,但在金麟儿看来,自从那夜过后,他就变得有些古怪——常常独自在镇上游荡,看着像是漫无目的,其实总盯着姑娘们看。 孙擎风是不是想要跟人成亲了?若是他娶妻生子,是不是就不要自己了?金麟儿越想越难过,抱着一碗血边喝边哭,哭到打嗝,不小心把血吐了出来,沾湿衣襟。 他实在再喝不下,便坐在地上,随意运功,想把今日的修炼敷衍过去。 邻家的大黄狗一直在狂吠,想来是近来天旱,总吃不上东西,饿得发慌。 自从金麟儿知道,自己在孙擎风心中的地位,还不及一条狗以后,对镇上所有的狗都生出了敌意。 他被狗叫声烦得不行,端着一碗饭,故意蹲在对家门口,当着那大黄狗的面吃。 然而,他听那大黄狗叫个不停,又觉得更生气了,和狗吵了起来:“你说,你有什么好的?” 大黄狗看得见吃不着,心里也很气,更大声地叫起来:“嗷呜——汪汪!” 作者有话要说:  孙大喵的一孔之见不是我的看法,他这人比较剑走偏锋,怕是要被浸猪笼(雾) 第16章 诉心 “孙林,你爹发疯啦!”金麟儿正和大黄狗吵架时,一个玩伴火急火燎地跑来。 金麟儿:“他怎么了?” 那少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爹在田里干活,突然倒在地上,像是发了羊癫疯。李老伯跑过去帮忙,看你爹两眼通红,像是要发疯,赶忙跑到附近的兵站,请兵士们帮忙送他去医馆,路上遇到我,让我告诉你一声。” “我爹没病。”金麟儿把碗一扔,转身就跑,赶到田地时已是傍晚。 血色夕阳染红了西面的天,远山、近树、奄奄一息地流动着的河水,都显得格外暗沉,色泽浓稠,像是一团团将要凝固的墨。 孙擎风倒在地上不停抽搐。他的身旁,已有两名军士倒在血泊中,看不出是死是活。 “此人绝非发病,看他指甲,许是妖物。” “不可轻举妄动,赶快联络缉妖司。” 几名高大兵士在孙擎风身旁围成一圈,但都站得很远,无人敢近他身前。军士们俱是如临大敌,正在商议对策。 金麟儿趁机冲入包围,跪在孙擎风身边:“我来晚了!你坚持一会儿,我、我……唔!” 孙擎风似乎已经丧失理智,唯余最后一点本能,让他不对旁人痛下杀手。可金麟儿离他实在太近,他拼命控制自己,面上肌肉不住抽搐,最后仍没忍住,张嘴咬在金麟儿右肩上。 金麟儿吃痛,却没有叫唤,反而用力抱住孙擎风,告诉他:“你别怕,我不会跑,让我来想办法。” 孙擎风猛力推开金麟儿,倒在地上挣扎咆哮。 周遭兵士见状,更加不敢近前。 金麟儿看着地上的血泊,心里挣扎万分。他不想喝人血,可此时此刻,他必须要保护孙擎风,要困住他体内的鬼煞,莫让无辜的人受到牵连。 前几日,两人关于“善恶”的谈论,在金麟儿耳边回响:“凡事只要不违仁义、不违良心既无不可,纵入地狱受业火焚烧又有何妨?” 金麟儿下定决心,用双手从血泊中掬起一捧血,埋头喝了起来。人血没有畜生的血那样腥臭,但作为同类,让他觉得更加难以下咽。鲜血入喉,他只觉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 很快,金麟儿眉间的两瓣金色印记光华流转,丹田里的真气开始沸腾。 他抹了把嘴,原地打坐运功。红血从他莹白如玉的脸颊上滑落,倏忽间被自他体内升腾出的真气带离。 乌衣黑发,衣袂无风自动,神色庄严,眉心印记亮起金光,既如修罗,又似菩提。 兵士们惊讶得无以复加,认定这两人俱是妖物,挥动铁枪,想要先收拾金麟儿。 然而,随着金麟儿饮血运功,孙擎风逐渐恢复理智。人血带来的力量,自非禽畜可比。他的肌肉鼓胀起来,身形更显健壮,单手折了两杆铁枪。 金麟儿听见孙擎风与兵士们打了起来,强行收功,扯着孙擎风的衣摆呼喊:“别杀人!带我走,我们离开此地。” “莫怕。”孙擎风一把抱起金麟儿,轻松突出重围,回家带上长剑和早已备好的包袱,运起轻功飞也似地跑离云柳镇。 天公总爱与人作对,这日夜间,忽然下起雨来。 孙擎风怀抱金麟儿一路南行,至天黑时,已奔出四十余里。秋雨寒凉,他担心金麟儿淋雨生病,便不再行进,跑入深山密林中,在山泉边寻得一处隐蔽的洞穴。 金麟儿肩胛上的咬伤不深,先前回到家时,孙擎风已帮他用纱布捆住,眼下血已止住,但那纱布亦已被血浸透。 金麟儿受伤后淋了雨,神智模糊,但一直拽着孙擎风的袖子,此刻见对方停下脚步,不由担心:“不用管我,我没事。” 孙擎风半跪在地上生火,幸而先前数月干旱,洞内的草木都很干燥,他很快就生出了一堆旺火:“下雨天,地上的足迹很快就会被冲掉。那两个兵士性命无虞,他们心里害怕,不会穷追不舍。” “安心歇下,有我在。”孙擎风替金麟儿把脸擦干净,让他脱衣服烤火,自己也脱了衣袍,把衣服带到外头,在山泉中简单清洗过。 而后,他找来几根树枝,搭起两个架子,将湿衣服晾在火堆旁边,既挡风雨,又能遮住火光。 金麟儿嘴唇发白,冻得直哆嗦。 孙擎风坐在地上,把金麟儿抱进怀里,手里拿着一条从衣袖上扯下的布巾,沾了清水,帮他擦拭伤口:“我说过多少回?若我体内鬼煞爆发,你当远远躲开。” 金麟儿:“我不会丢下你的,死都不会。” 他怕孙擎风感觉受到轻蔑,马上换了种说法:“我是说,我不会让你丢下我,除非你真心厌弃我。” 孙擎风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取出金疮药粉,洒在金麟儿的伤口上,给他吹了两下,见他不住发抖,不由叹道:“孙某何德何能,得你如此相待?” 金麟儿:“你哪里都好,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孙擎风:“睡你的,别胡说八道。” “你别趁我睡着的时候自己跑了,别丢下我。”金麟儿痛得虚脱,双眼半睁半闭,视物一片模糊,只隐约看到一簇橙红的篝火、漫天硕大的光斑,看到这金色的天地间,洞穴的石壁上,落着他和孙擎风紧紧相依偎着的人影。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倾盆大雨淅淅沥沥地洒落。 秋衣并不厚实,到半夜已经被篝火烘烤干燥。 孙擎风松开金麟儿,把他放在一层厚厚的干草上,起身去穿衣服,把金麟儿的衣服放在火堆边烤暖,而后才替他穿上。 金麟儿梦中惊醒,抱住孙擎风的胳膊:“你别走。” 孙擎风:“风大雨急,我走去哪儿?” “雨停了也不要走。”金麟儿看见孙擎风人还在,暂时松了口气,手上的力道却分毫不减,“我不知道你要去哪,可最近你总是在镇上游荡,你是不是,是不是……” 孙擎风:“有话直说,别磨磨唧唧。” 金麟儿似乎觉得这话说来难为情,但还是咬牙说了出来:“你是不是想成亲生孩子了?” “我即便不娶妻,也可不能和你生孩子。”孙擎风深感无奈,“咱俩都是男人,生不出来。” 他的脑子已被金麟儿搅乱,甚至想破罐破摔,心道:“老子但凡能生孩子,一定给你生个玩玩,免得你这蠢东西成日胡思乱想。” “我知道,我都想清楚了。”金麟儿面露挣扎神色,咬了咬嘴唇,“我不想同你分开,但不可自私,本就已经累你数年,长大了还要当你的累赘。你成亲以后,我会自行离开,但不会走远,最好能与你比邻而居。我得时时照应你,不让你被女人欺负,我不会打女人,但我会和她们讲道理。” 孙擎风僵在当场。金麟儿这番言论,他昨日才在心里想过,执印人与金印护法虽性命相关,但从不是心意相通的,金麟儿怎会与他有同样的想法?真是奇也怪哉。 孙擎风没好气道:“我永不会娶妻。” 金麟儿:“我绝不会喜欢别的任何人,你若也看不上别人,我们可以剃度出家,或者去当道士,一起修行游历,相依相伴,同样是一辈子。” “不许胡思乱想,快睡觉。”孙擎风帮金麟儿穿好衣服,抱着他靠在石壁边,伸手蒙住他的眼睛,生怕他再说下去,自己会答上一个“好”字。 外头雷声隆隆,荒凉洞穴里火光金红,反倒温馨。 金印得到人血滋养,令孙擎风力量充盈,停着隆隆雷声,根本不得平静。 他松开手,叹了口气:“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可以改。” 金麟儿掰着指头,细细道来:“你带我逃命,做饭给我吃,帮我缝衣服,讲故事哄我睡觉。我尿床的时候,你帮我洗被子。我在林子里玩耍,你从不说我,还帮我洗衣服。你送我上学堂,相信我能学好。你帮我买包子吃,买糖、买豆花、买肉串,还有好多东西。总而言之,你就是最好的。” 孙擎风:“我不是好人。” 金麟儿:“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不知道你做过什么,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做,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是相信你,无论别人说什么,无论你自己说什么,我都信你。我知道,你就是最好的。” 孙擎风一时语塞。 雨下个不停,洞外电闪雷鸣。幽蓝的闪电,照得他右脸森然,橘红的火光,照得他左脸温柔。过了许久,他才再度开口:“我从未滥杀无辜。” 金麟儿握着孙擎风的手,用嘴对着他冰凉的手掌哈热气:“你就是最好的。” 孙擎风:“那日,我从白海军中告假,回到青明山上的家里,一觉睡到午后。醒来时,朝食已经被人吃光,我养的狗死了。呵,我说这些做甚?” 金麟儿:“你的所有事情,我都想知道。你不想说,我就不会问。只要你想说,我就想听。” 孙擎风的手渐渐暖和起来,他的耳根似乎也有些发热,咳了一声,把手收回,道:“我跑到城楼上去寻我爹,发现外面黑压压一片,青明山末那城,一夜间竟遭鬼方围城。” 金麟儿困得睁不开眼,听见“狗”,便说:“原来你真的养过小狗儿。” 孙擎风哭笑不得,神情不再凝重:“城中兵力奇缺,城守听了他那妖道朋友胡酒的话,让赵桓将军修炼《金相神功》御敌。奈何那城守年事已高,力有不逮,我便自告奋勇舍身炼印。谁承想,我因遭鬼煞侵体,未能就死,自此而后变得不人不鬼。我跟赵将军大开杀戒,血流成河。而后,我世代守护执印人,在白海界边,待了一百九十年。” 金麟儿靠在孙擎风怀里,默默听着,没有插话。 孙擎风苦笑:“一百九十年间,鬼方畜生再没能越过那道裂缝。我虽心有不甘,但从未后悔。” 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些话,此夜间娓娓道来,心中五味杂陈,但说到最后,直是心潮澎湃,觉得不悔当初,不虚此生。 金麟儿的发热已经褪去,但仍像个小暖炉。 孙擎风不自在地动了两下,最终没有把金麟儿推开。他没听见金麟儿说话,以为他又被吓住了,低头一看,才发现,金麟儿不知何时竟已睡着。 鬼使神差地,孙擎风伸出两指,轻轻碰了碰金麟儿肩头的伤口,柔声道:“我不会丢下你。” 洞外雷声隆隆,暴雨不歇。 第17章 启程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第二日,金麟儿肩上的伤已无大碍。 孙擎风想就近寻个小镇,买些疗伤的好药回来。可金麟儿受伤后有些虚弱,说什么都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他看金麟儿面色憔悴,其实也迈不开腿,不得办法,只能在洞穴附近找些野菜、猎些野物。 金麟儿躺在洞口平地上,懒洋洋地晒太阳,远远看着孙擎风,昨日一场风波转眼就忘。 孙擎风每每抬头,总能看见金麟儿对自己笑,实不知此般境况中,他为何还能如此开怀。夜里,天又下起小雨。 山中黑沉寂寂,雨线银丝般遮住洞口,雨滴落在水洼里,响声不大不小,催人安眠。 孙擎风背靠石壁半躺着,警戒地注视着洞口。 金麟儿枕着孙擎风的大腿睡觉,不安分地揪着他方才洗好、披散着的湿头发,道:“孙前辈,昨夜我没有睡着,我是装的。” 孙擎风一抖脑袋:“我傻了才信你。” 金麟儿笑嘻嘻地说:“因为你不是个好人,所以我怕你说完以后觉得害臊,会杀我灭口。” “哦。”孙擎风无言以对。 金麟儿用手撑着自己,想要爬起来,忘记肩上还带着伤,一动便吃痛瘫倒。 孙擎风一把接住他:“你怎就没一刻能安生的?” “从前,我只当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金麟儿搂住孙擎风,像只小狗似的,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脸,“如今,我觉得你是个大英雄。” 他阴谋得逞,心满意足地躺下就睡,觉得像是吃了块蜜糖,嘴里、心里全都甜滋滋的,喃喃自语道:“只有我知道,我一个人的英雄。” 孙擎风老脸涨红,心道:“他把伤寒过给我了?” “去你的!”过了很久,孙擎风才缓过劲来,轻轻推开金麟儿,挪到石洞另一侧,双手抱胸,怀中抱剑,打起十二万分的防备。 他不是怕官兵、野兽或妖魔鬼怪,只是怕金麟儿再“侵犯”自己,那感觉实在吓人——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与金麟儿如此亲近,成日挨在一处竟不觉难受。这很不对劲。 金麟儿被吵醒,迷迷糊糊像条毛毛虫似地,蠕动到孙擎风身边。 孙擎风又换了两次位置,最终没能甩开金麟儿,只得由他去了,有气无力道:“你真是老子命里的克星。” 金麟儿咂咂嘴,梦呓着:“孙前辈,孩子……” 孙擎风心里正不痛快,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愤愤然回道:“孩子没了!” 一晃眼,两人已在石洞中过了六七日。 金麟儿提议动身往南方走,莫被追兵抓住。 孙擎风顾忌他有伤在身,坚持多留几日,反正没人能奈何自己。 休养期间,金麟儿又饮了一次血。看到鲜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次受伤生病,不仅好转很快,而且修为突飞猛进。孙擎风什么都不说,但他隐约猜到,这与自己前些天饮人血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金麟儿试探道:“孙前辈,你这几日看起来,似乎格外精神。” 孙擎风岂会不知金麟儿的小心思?他直截了当道:“印强我强,是你饮过人血的缘故。天生万物,唯人有灵,人血中灵气最盛。若你自幼饮人血练功,如今已是天下无敌。但你不会,那就少想些没用的。” 金麟儿:“可你呢,你想要天下无敌?” 孙擎风:“我就是天下无敌。不过,我这护法做得不好。我已不期望将你培养成魔教教主,只求时时跟着你,莫让你被人杀了。” 金麟儿哈哈大笑,抱住孙擎风,发现自己又长高了,如今已与他的胸膛平齐,把脸埋在他的胸前:“我已知道你的苦衷,咱们练功的事情须得慎重。你若扛不住,我想办法找人血喝,只要不杀人,只要他们自愿。” 孙擎风低头时,金麟儿正仰头看他,一对眼睛黑白分明,干净清亮,跟儿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摸了摸金麟儿的脑袋,顺势将他从自己身上提起推开:“饮血的事,往后从长计议。眼下只有一件事,我须得问问你的意思。” 金麟儿被孙擎风拎着后衣领提在半空,挥舞着两只手,试图去抱孙擎风。奈何孙擎风太高,而他的手相较之下就有些短了,根本够不着对方。 金麟儿觉得好玩,两只手在半空中抡了许久,像两个呼呼啦啦瞎转悠的风车。然而,孙擎风并不理会,不过一会儿,他就玩腻了,垂着脑袋喘气,道:“不用问我,你说如何就如何。” 孙擎风:“我想送你去华山。”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金麟儿的眼眶就已经红了。 孙擎风呼吸一滞,忙说:“我与你同去。但你总是哭哭啼啼,我消受不了,说不得把你送到就走。” 金麟儿的眼泪瞬间缩了回去,拍胸脯保证:“我再也不哭了!” 孙擎风啼笑皆非,伸出两指,捏金麟儿的脸颊揪了两下,咬牙切齿道:“教主,你这哭功,倒是练得炉火纯青。” 三日后,两人休整好,准备动身。 金麟儿蹲在地上收拾包袱,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转头望向孙擎风,问:“孙前辈,我们为何要去华山?” 孙擎风:“我已伤过你两次,事不过三,若再有下次,我如何向赵兄交代?我想把你送到华山,找你外祖父薛正阳。若我出事,他可护你,至少可将我锁在丹宵崖上的悬空牢里。” 金麟儿摇头:“可是,我是我爹的儿子,外公必定不喜欢我。我听说他很正直,说不得会将我们绑起来送去武林盟。” 孙擎风:“在云柳镇上,我们已然露了行踪,有心人一听便知。比起四处奔逃,不若藏身在正派里。” 金麟儿拊掌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是让我隐姓埋名,扮作寻常人上华山当学徒,而非同外公相认?” 孙擎风:“我扮作你兄长,去门派里做工,寻个僻静的山谷住下。华山剑法不错,但只是不错而已,你愿学就学,不学便罢。过了年关,你便成人,我将正式传授你《金相神功》里的功夫。” 金麟儿疑惑道:“我们直接住在山中就好,何必要拜入师门?” 孙擎风:“整个华山,俱为华山派所有,非本门人士不可动山中私产。武者耳聪目明,想藏身其中而不被发现,不可能。薛正阳是你外公,纵然发现你的身份,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金麟儿把包袱一捆,迫不及待地拉起孙擎风往外走:“现在就走吧!” 孙擎风止住金麟儿,带他回了一趟青明山,去同赵朔作别,往后的路,实在难料。 白海雪原苍茫无垠,积雪终年不化,若遇阵风狂暴,积雪被卷上半空,纵是盛夏亦有降雪,仿佛是这天地间最北、最寒的地方。 三十年前,白海兵站被撤。三十年间,白海界边只有孙擎风的木屋,青明山上只有金光教众。 如今,白海雪原上多了一座军营,通往青明山的道路上,处处有兵士巡守。可见当初赵朔所言非虚,推动武林盟围攻青明山的,正是当朝天子。 天子或许没有觊觎《金相神功》,或许只是对金印有些好奇,他的想法无人得知。 但是,有一件事却是板上钉钉的——天子要卸磨杀驴,将白海界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毕竟,鬼方已有近三十年未曾侵攻雍国,赵家执印人的强大武力,若不能用在对付鬼方大军上,便由朝廷的助力变成了莫大的威胁。 孙擎风带金麟儿经山间小道入秋枫崖,用一条绳索、两把破冰凿,背着他一步步爬下山崖。 金麟儿并不担心两人的安危,时而替孙擎风擦汗,时而望向下方的冰雪深渊,时而放眼遥望北方的群山,问:“孙前辈,鬼方国是什么样的地方?” 秋枫崖深不见底,雪花飘落无迹。 孙擎风:“鬼方是不毛之地,鬼方人是畜生,但同样是肉体凡胎。” 金麟儿:“鬼方国的武士既然是人,为何会那样残忍?” 孙擎风:“你可知柘析白马?” 金麟儿:“我最爱听《白雪奴》的传奇。柘析白马本在匈奴为奴,辗转来到中原,为他被诬谋反的将军父亲平反,受封清河侯。五百年前,梁周内乱,他替刘氏汉国打下长江以北,但汉国二世而亡。他手握大权,只因是胡汉混血,进退两难,竟一夜白头,最终为了平息战乱,将传国玉玺拱手送与淮南王,与岑非鱼放马天涯。再后来,他们创立了武林盟。” 金麟儿的脸渐渐红了起来,道:“传说,他们在战场上成婚,厮守一生。岑非鱼大白马十五岁呢。” 孙擎风怒吼:“老子比你大一百九十八岁!” 金麟儿很是纳闷,掐着手指算了半天都没算明白,心道:“孙前辈真厉害,这么快就能算清楚。 难道,他早就算过?” 碎石从崖壁上剥落,飘散风中。 孙擎风吼罢只觉气闷,感觉像是不小心挖了个坑,险些把自己埋掉,强行无视金麟儿,继续说:“柘析白马急流勇退,促成胡汉和平共处。淮南王建立新朝后,接纳胡人进入中原。但有些胡人不甘心为汉人统治,因作乱被赶到昆仑山以北,百年后建鬼方国。” 金麟儿唏嘘不已:“如今中原的汉人,身上流着不同部族的血,早已不单单是汉人。若鬼方人当年肯与汉人和平相处,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平白送命。” 孙擎风:“是这么说,但又不是。三百年前,白海雪原裂开一道缝隙,万妖入人间,大战过后,大部分妖被赶到昆仑以北。鬼方国人与妖物结合,比寻常人强健,但身上的兽性日渐大于人性,跟我们不同,你不必可怜他们。” 金麟儿忽有些斗志激昂:“我若能像柘析白马那样,不说建立不世功业,纵只是行侠仗义,轰轰烈烈地活上几年,亦不枉此生了。” 孙擎风:“抓紧我!你先活十年再说罢。” 两人说话间,不知不觉已行至谷底。 距赵朔坠崖已有三年光景,他的尸骨早已不复存在。 金麟儿只能在空旷的谷底中,朝着天地四维跪拜,借凛风将思念带给亡父的灵魂。 孙擎风四处搜寻,终于找到被埋没在黄土与荒草下的却邪剑,将剑挖出递给金麟儿:“据说,穹顶上有灵山魂海,人死后魂魄归于其中,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人死魂不灭,你不必过度悲伤。” 金麟儿抚摸着却邪剑的锋刃,郑重道:“我必不让父亲失望。” 孙擎风:“看你这副窝囊样,哪像个魔教教主?若我是你父,必定抛块石头下来砸你。” “哎?”金麟儿仰头望向上空,忽然大喊一声,抬手护住脑袋,“真有石头!” “当心!”孙擎风一把将金麟儿搂紧怀里,带着他闪至别处。 金麟儿轻轻推开孙擎风,笑得眉眼弯弯。 “你!”孙擎风发现自己被耍,气闷得说不出话。 “孙前辈,我父信你,在人间无有眷恋,魂魄早已升上灵山。如今,我虽是个不称职的教主,但只要你不嫌我就好。”金麟儿爬起来,收剑入鞘,回眸看了孙擎风一眼,转身向前走去,“看来,你并不嫌我?” 孙擎风:“胡说八道!” 离开秋枫崖后,两人朝着华山进发,再度携手穿越白海雪原,走过苍茫荒野,穿过层叠群山。长途跋涉,入长安城休整时,已是两月后。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完啦~换地图,换副本,感情升温=w= 第18章 长安 长安城位于秦中险固之地,举天下形胜所在。前朝都于此近三百载,最盛时城内百姓逾百万,有“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气象。 三百年前,白海裂缝,昆仑万妖入人间,前朝分崩离析,开启了长达近百年的乱世。 大雍开国后,弃关中、都建邺,但这十三朝古都底蕴深厚,纵经战火战,现亦日渐恢复昔日盛况。 孙擎风与金麟儿未免行迹暴露,一路行来都避着人群,多在山野间餐风饮露,弄得灰头土脸。 他们对彼此的形容并不在意,但到了繁华城市,跟衣着光鲜的公子哥们比起来,穿着打扮实在寒酸。 幸而,长安街头有汉人、有胡人,甚至有目色不同的西域番邦人,衬得他两个不算太突兀。 朱雀街头,小雪纷落。 “他们都不知道你的厉害。”金麟儿吃着糖葫芦,大摇大摆地走着。 他感受到旁人异样的目光,怕孙擎风不好受,便出言安慰,捏了捏孙擎风的手,狡黠一笑:“只有我知道,但我不告诉别人,不让他们占便宜。” 孙擎风很受用,正想应答,扭头便见金麟儿边说话边四处张望,心思全在别处,料想他方才的话不过是随口说说,不由翻了个白眼:“蠢东西。” “你看这个,真好玩!看那个,真稀奇啊!你以前来过长安吗,见过那么漂亮的糖人吗?”金麟儿牵着孙擎风,在人海中左冲右突,这里看看、那里瞧瞧,高声笑喊,不知顾及形象,活脱脱一个头回进城的乡巴佬。 这坐拥金山的小教主,因背负着不同常人的重负,常年隐居世外,活到十五岁,才第一次来到如此繁华的地方,实是可叹可怜。孙擎风丝毫不嫌金麟儿,更不在意旁人目光。他一人背着两把剑,面冷剑寒,满身风尘,像个亡命天涯的杀手。 街市上虽是人山人海,却少有人敢靠近他。但他仍像只老母鸡似的,伸手护着金麟儿,念叨着:“好生看路,吃东西时不许说话。” “我们过去看西域杂耍吧!” 金麟儿兴奋得无以复加,吃完糖葫芦,把竹签随手一扔,拉着孙擎风往人堆里挤。 孙擎风不喜人群,烦闷至极,单手抱起金麟儿,强行把他带离集市。 金麟儿很是遗憾,但不想违背孙擎风的意愿,依依不舍回望闹市。他转头看见孙擎风眉头紧蹙,瞬间收起玩心,问:“大哥,你累了吗?” 正值冬月,金麟儿翻年便满十六。 他头戴顶乌黑皮帽,身穿灰棉袄,脸上蒙着土灰,唯有一对眼睛黑白分明,乌溜溜的眼珠转个不停。他笑着与孙擎风说话时,会露出一排雪白细牙,俨然已长成眉清目秀的青春少年。 然而,时光在孙擎风的身上已被冻住。 他仍旧英俊挺拔,模样依稀如昨。虽因金麟儿不饮人血,他的身体受着些煎熬,但眼中的阴郁早已消散,面貌愈发精神,像是年轻了好几岁。 光阴流逝,金麟儿的天真稚气渐渐脱去,孙擎风的少年意气又倒流回来,两人若再以父子相称,实在不太合适。而且,他们在云柳镇上身份败露,谨慎起见,须得稍作改变,于是改以兄弟相称。 孙擎风听习惯了“孙前辈”,忽然听见一声“大哥”,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僵着脖子摇摇头,道:“人多口杂,易生是非,以后少往人堆里凑。” 金麟儿跟着孙擎风,行至一家客栈。 孙擎风站在柜台前,摸出一吊铜钱拍在案上:“一间上房。” 伙计扫了他们一眼,见两人蓬头垢,便冷下脸来:“今日客满。” 正在此时,另有一行人下马进店。来人俱是少年,各个衣着光鲜,背负长剑,像是大门派的弟子。 伙计将布巾一掸,满脸笑容地迎上去:“几位客官里边请,打尖儿还是住店?” 走在最前的圆脸少年取出一块碎银,中气十足道:“五间上房,两桌好菜,烦请速速备齐,再弄些上好的草料喂马。” “好咧!您几位楼上请!”伙计接了银锭,笑得露出满口白牙,躬身扬手迎众人上楼。 金麟儿很是疑惑,拦住那伙计:“这位大哥,开门做生意,讲的是诚信二字,店里明明还有空房,为何方才又说没有?” 那伙计随口道:“方才是有空房,可现在没了。两个臭乞丐,莫要胡搅蛮缠。” 金麟儿:“我不是胡搅蛮缠,只是同你讲道理。你骗了我们,难道是我有什么失礼之处?” 金麟儿态度温和、有礼有节,那伙计不知该如何圆谎,怒道:“有也不给你们!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们要上房,付得起钱么?” 金麟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又看看刚来的那一行少年人,自觉相形见绌,明白那伙计的顾虑,亦不想同这等市井百姓争论,只想息事宁人,便道:“算了,大哥,咱们走吧。” 孙擎风的手本已按在剑上,听金麟儿叫了声大哥,又将手松开,牵着他转身步出客栈。 “二位留步。” 金麟儿刚刚走出客栈大门,就听见背后传来一道极好听的声音,像是雪夜铜炉里半明半灭的炭火,温暖而不灼人。 他转身回看,当先闻到一股淡淡的冷香,继而看见一位乌衣少年朝自己缓步走来。 孙擎风将金麟儿护在身后:“阁下有何指教?” 那乌衣少年气质清俊谦和,见孙擎风一脸警惕,便自觉地停下脚步,拱手道:“指教不敢当,在下华山派周行云,二位有礼。凡事都讲先来后到,两位先我们一步进店,反被我们占了房间,在下过意不去,已让师弟们腾出一间房给你们。” 周行云说罢,伸手递出门牌。 “那真是太好了,多谢小哥哥。”金麟儿从孙擎风背后探出脑袋,伸手去接门牌。 “不得无礼。”孙擎风听到两个“哥”字,耳朵一抖、眉头一皱,语气瞬间冷了下来,把金麟儿的脑袋按了回去。 但他转念又想到,这周行云气度不凡,定是华山派的重要弟子,金麟儿要拜入华山,须同他处好关系,便努力摆出谦和态度,道:“多谢阁下美意,你们住下,不必麻烦。” 金麟儿一贯听孙擎风的话,虽不知他所思所虑,但不多言,只道:“是我失礼了,小哥哥你们住吧,我跟我哥找个落脚的地方不难。” 周行云将手收回,诚恳道:“两位俱非常人,一时落难,受俗人冷眼,切莫放在心上。” 孙擎风目光如刀,看向周行云。 周行云笑道:“这位大哥背着两把长剑,剑身虽为黑布所蒙,但剑柄露在外面。在下是爱剑之人,观其形制便知绝非凡品。我已将房间让出,断无收回的道理,纵使你们不住,房间亦将空出。我把门牌放在柜台上,二位自便。” 周行云说罢,转身离开。 金麟儿:“大哥,我们住不住?” 孙擎风:“怎见谁都叫哥?” 金麟儿:“啊?” 孙擎风似乎气不太顺,反问:“啊?” 金麟儿摸不着头脑,道:“那、那我总不能管他叫弟弟吧?我要拜入华山,不好失礼的。” 孙擎风没好气道:“你还知道失礼!他既已如此相让,我们不住则更加失礼。走了,别傻愣着。” 金麟儿开心起来,牵着孙擎风走进店里,边走边说:“大哥,我觉得咱们来对了,华山派教徒有方,那位小哥……周行云真的很好。” 孙擎风脾气坏,但气量不小,难得见到一个非常人物,心中自然欣赏,点头道:“修为倒不如何,但确实是个君子。你往后可以结交。” 年关临近,长安府年味渐浓。 孙擎风看金麟儿开心,且华山开门招徒的日期未至,许他在此地盘桓十日。 这十日间,金麟儿日日拉着孙擎风出去看热闹,几乎要将长安城的十二条大街全都踏平。 孙擎风不再让金麟儿坐在自己肩上,而是将他护在身前,按在怀里,用大髦紧紧裹住,名曰遮风避寒,实则是限制他的行动,免得又惹出什么麻烦。 金麟儿看不到远处,便把心思放在街边小摊上,常常是嘴里吃着、手里拿着、怀中抱着,眼睛还到处看着。 长安繁华,但孙擎风对所有事物都兴趣缺缺。 穿过繁华的街市,敲得震天响的铜锣、被风抖落如瀑般的枝头雪、从杂耍艺人口中喷出的巨大火云、在雪地里冻得瑟缩的猴子、冒着白烟的阳春面,对他来说都如梦中烟云。 他唯一看在眼中的,只有金麟儿圆溜溜的后脑勺。 孙擎风有时候也会有玩心,悄悄伸出指头,对着金麟儿的后脑轻轻一弹。等到金麟儿回过头来,他又装模作样地望着远处。 金麟儿起初很是惊恐,以为被鬼摸了脑袋,后来发现是孙擎风在作怪,心里顿生一种感慨:“我长大了,大哥不会变,那他同我相比较起来,就是每年都在变小。我不可拆穿他,往后要多担待些。” 孙擎风并不知道,自己在“蠢东西”的心里,成了另一个“蠢东西”。 又是一日清晨。 雪在落,孩子们在街上放爆竹。 “大哥起床,要出去玩了!”金麟儿猛地从床上跳起,马上跑出门着伙计烧热水。 孙擎风身上没带银两,只带着一包金砖。初入住时,因有华山弟子在店内,他不敢露财,过了两天紧巴巴的日子。 等到华山弟子们离开,两个人“落魄”的兄弟就摇身一变,成了大财主。 伙计殷勤地送来热水,金麟儿客气地道谢、给赏钱,弄得那伙计很是难为情,不住地给他道歉。 孙擎风总是半夜起床,宰鸡取血,白日里困倦不堪,此刻仍在蒙头大睡,俊脸惨白憔悴。 金麟儿站在门边,远远地望着孙擎风,感觉很心疼。他不想看孙擎风这样的睡颜,故意在房间里跑动,在木楼板上踩出“笃笃笃”的声音,想把对方吵醒。 无奈,等到金麟儿洗漱完,孙擎风仍在安眠。 金麟儿眼珠子骨碌一转,用热水把布巾沾湿,悄悄走到床边,突然把布巾往孙擎风脸上一蒙,喊道:“太阳都晒屁股啦!” 孙擎风突然起身,一手握住金麟儿的腰杆,一手放在湿布巾上,顺势回推,让金麟儿自己用湿布巾捂住自己的脸,问:“你才几斤几两,敢偷袭我?” “哎,我只是想帮你擦擦脸哈,哈哈哈!”金麟儿被孙擎风按进被窝里,与对方紧紧裹在一起,被捏到了腰上的痒痒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还敢不敢偷袭我?”孙擎风把金麟儿摁住,专捏他腰上的软肉。 金麟儿笑到飙泪:“大哥,你要笑死我吗?” “你若能笑死,早死了百八十回了。”孙擎风放开金麟儿,慵懒地躺着,“再睡会儿。” 金麟儿低声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孙擎风:“我两百多岁的人了,不比你小孩子家精力旺盛。儿时,我最期盼的,就是有朝一日,白海再无战事,可以好好睡上一觉。” 金麟儿:“我娘说,觉是永远睡不完的,人一辈子能醒着的时候太少了,要少睡觉多玩耍。” 孙擎风实在疑惑:“你他娘……你娘到底说过多少话?别总打着她的旗号蒙我。” 金麟儿消停下来,趴在孙擎风胸前,道:“我也不想起床,可是,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若我们真的只能活十年,我希望,这十年里的每个时辰、每一刻、每个须臾刹那,都和你一起度过。” 第19章 夜市 金麟儿说得泪眼婆娑,抬头才发现孙擎风双眼半开半闭,像是快要睡着,不知听没听到自己方才所说的话。 他心里觉得委屈,非要把孙擎风叫醒才罢休,蠕动着往上爬了一些,贴在他耳边念经:“大哥,我好饿,我想吃冷淘面、牛肉泡馍、腊汁肉夹馍、岐山臊子面……” 孙擎风:“闭嘴。” 金麟儿:“香椒叶锅盔、水晶饼、麻食胡辣汤,还有浆水鱼鱼。” 孙擎风捂住金麟儿的嘴,问:“浆水鱼鱼?” 金麟儿的口水流了出来,吓得孙擎风赶紧松手。他不好意思地吞了吞口水,道:“前日,我们在客栈对面那个小摊上吃过的啊。白矾揉的豆粉做成的面条,还有芹菜汁。” 孙擎风听见“芹菜”,面色忽变,片刻会恢复如初,咳了一声:“白矾吃多了不好,以后不许再吃。等到午时,我带你去吃牛肉泡馍。” 金麟儿好不容易消停下来,抱着孙擎风,安静了片刻。可他转念一想,还是觉得不行,忍痛放弃快到嘴的牛肉泡馍,道:“大哥,今日是腊八节。” 孙擎风:“腊八?” 金麟儿:“你们那个末那城,不都是信佛的么?既是佛成道日,自然要在午前喝腊八粥。赤豆打鬼,祛疫迎祥,你一定要吃。” 孙擎风已经被吵得睡意全无,干脆爬起来,跑到后厨借地方煮粥。 这家客栈很大,后厨算得上宽敞,但其中陈设颇多,东西都有些年头。几个大灶台紧紧挨着,墙上只有两三扇小窗户,室内红光一片,热气如浪,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火炉子。 伙计前来催菜,见出手阔绰的孙擎风亲自煮粥,有些惊讶,忙跑去替他打下手:“这等小事,您吩咐一声就是。” “我那弟弟娇贵得很,吃的不干净,会闹肚子。”孙擎风热得满头大汗,仰头迎向从窗口流入的冷风,视线穿过小窗,看见金麟儿独自在后院里玩耍,语气无奈中带着些自己都未曾觉察到的宠溺,“有什么办法?” 园内积雪满地,地上留着十多圈金麟儿的脚印。 金麟儿明明不爱练功,却总有用不完的精力,莫名其妙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独自堆了两个雪人。 那雪人形状古怪,看不出鼻子眼睛,只看得见一大一小,小的紧紧靠在大的怀里。 金麟儿又挖了两团泥巴,放在两个雪人头顶,边吸鼻子边笑。此情此景,旁人看了摸不着头脑,只当金麟儿胡乱玩耍。唯有孙擎风看得明白,那两团泥巴,代表的是薛灵云留下的那颗金铃铛。 那铃铛被孙擎风捏坏了,他同金麟儿各持一半,在怀里一放就是四年,期间,还相互交换过一次。 伙计:“你们兄弟二人感情真好。” “还行吧。”孙擎风抓了一大把赤豆,洒在煮的浓稠的腊八粥里,继而扔给伙计一小片碎银,让他自己去忙。 伙计离开后,厨房里只剩孙擎风一人。 粥在锅里,尚不见翻滚的迹象,孙擎风走到窗边靠墙坐下闭目养神,将手放在自己胸口,露出少见的疲惫神态。 “大哥,你怎么又睡觉?”金麟儿扒着窗户,朝厨房里看。 孙擎风眼都不睁:“正常人一日须睡四个时辰,我知道你不用,但你看我像不正常么?” “你肯定是被瞌睡虫咬了。”金麟儿嘻嘻哈哈地跑走了,但他生怕孙擎风睡着,时不时跑回来,朝窗户里撒一把雪沫子。 孙擎风被烦得不行,跑出去将金麟儿抱起,放在肩上扛进厨房,一把拍在他屁股上,冷着脸道:“说了老虎屁股摸不得,你非要摸!老子把你洗干净放锅里煮了,你是想要放糖,还是放盐?” 两个人玩了好一阵,直到闻见灶台上的粥传出糊味来,孙擎风才急忙收手,把火熄灭,揭开锅盖一看,幸而粥还能喝。 金麟儿看着孙擎风喝光一碗腊八粥,摸了摸对方的脑门,感觉到他的体温比平时高一些,总算是暂时满意了。 午后,雪下得更大。 孙擎风带金麟儿外出逛街,见街上行人比平日多出许多,不住催促金麟儿快些回去。 金麟儿看孙擎风面色不太好,在菜市里挑了一只肥硕的大乌鸡,早早地牵着孙擎风回到客栈。 孙擎风杀鸡取血,金麟儿则让伙计帮忙炖汤,再把孙擎风赶到客栈大堂里喝茶嗑瓜子,自己闷在房里,饮血练功。 夜幕降下,孙擎风将鸡汤和面饼带回房间。 金麟儿结束修炼,将真气收回丹田,洗手洗脸,端正坐好,开始吃饭。 孙擎风夹起鸡腿扔进金麟儿碗里,道:“明日出发去华阴。” 金麟儿翻找许久,把鸡心抛到孙擎风碗里,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做,问:“这么快?我想再待几日。” 孙擎风:“此去华阴约莫两百四十里,雪下得大,路不好走。” 金麟儿:“那就等雪停了再走吧。” 孙擎风:“我方才喝茶时听得旁人谈论,华山派将在正月于华阴县城收徒,须得通过几场试炼。你天资愚钝,又娇生惯养,不知能不能被挑上,须得早做准备。” 金麟儿:“其实,我不想学武。” 孙擎风埋头吃饭,不理会金麟儿。 金麟儿慢慢地扒饭,道:“我小时候听我娘说过许多传说故事,总觉得江湖真大,风流人物数不胜数。到父亲跳下秋枫崖的那日,我忽然觉得江湖险恶,但并不太懂。读过书后,我终于明白,江湖门派里的人常以侠义自居,所作所为却与匪帮无异,都是私刑杀人,何来正义与不正义?我不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孙擎风:“江湖浩大,泥沙俱下。你以为自己是条渡人的舟,其实,不过是颗随水漂流的石头。既是石头,不必想太多。想这些有的没的,江湖难道就不再流了?先想办法不让自己被水冲走,才是要紧事。所以,你要学武。” “许多石头聚在一起,就可以筑堤了。”金麟儿的想法向来天真,但他的天真里隐约透着一种智慧。 “你就是懒。”孙擎风忍俊不禁,用筷子敲了敲金麟儿的碗,指着剩在里面的大半碗面饼,“别想偷懒,我有的是办法送你上山。我平日总让着你,等你上了山,就得老老实实练功,否则别人可不会把你当一回事。” 吃完晚饭,才酉时二刻。 金麟儿无比苦闷,连出去玩的心思都没有了,让伙计收拾了碗筷,自己洁面净足,爬到床上闷头大睡。 孙擎风不理金麟儿,提早打坐运功,压制体内的鬼煞之气,自酉时三刻一直练到戌时三刻,许是因为时辰不对,比平时多用了许久。 他看金麟儿那闷闷不乐的模样,忽然来了精神,在床头坐下,伸手戳了戳金麟儿的脑门,见他装睡不应,忽然将他一把抱起、扛在肩头,推开窗户,跃上屋顶,踏月冒雪一路狂奔,最终从天而落,站在了夜市街口。 长安城街道宽敞,夜市热闹非常。 街道两侧摆满了小摊,摊主们各个自备一只小火炉,又有卖面的、摊饼的、卤肉的、炒玉米的、煮沸饴糖拿来画画的,到处都冒着温热的白烟,到处都红火喧闹。 金麟儿转眼就把烦恼抛到脑后,恍然大悟,道:“今日是腊八节,老百姓们开始置办年货了,没有宵禁。” 他动了两下,试图从孙擎风怀里跳下来,抬腿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再次悟到:“大哥,你是故意的!” 孙擎风身长近九尺,把金麟儿抱在怀里,倒不显突兀。他笑起来,微蹙的眉峰逐渐舒展开,呼出的热气化作白雾,将他的眉目变得朦胧如画,慢慢朝前走去,道:“免得你不听话,到处乱跑。” 金麟儿不得任性玩了,有些不开心,但被孙擎风紧紧抱着,心里又有些说不出的、跟平时不太一样的快乐。 他揪着孙擎风的耳朵,试图用手心把他的耳廓焐热,道:“大哥,这里可真好啊。我真希望日日都过节,日日同你逛夜市。” “消停些!我有病了才会想日日都抱着你。”孙擎风帮金麟儿把披风系紧,让他戴上兜帽,带着他走过长街,走过石桥,在桥上停了一阵。 黑漆漆的天与水中,各有一个将圆未圆的月亮。 石桥另一头,几个老头抱着铜笙,围坐在河边小亭中,三吹一合,奏着笙歌。 那歌声幽美细微,像轻纱般的月光,浮在河面上,缠在往来行人的后脚跟上,随他们行至远方。 街道两旁,种着千万树腊梅,梅树上挂着一连串灯笼。风吹落梅千万片,雪似的梅花瓣,花瓣的黑影,彼此混在一起,随风流转街巷中,像是一群群飘在半空的游鱼。 越往前行,小食摊渐少,手艺人渐多。 孙擎风从一排彩色的风车前走过,寒夜风疾,风车全在转动,或红火黄的光影落在他脸上,不停变幻。 金麟儿见状心生欢喜,单手搂着孙擎风的脖子,伸出另一只手,想要从木架上摘一只风车。 孙擎风故意撤步向后,让金麟儿摸了个空,再向前走了两步,看他再次伸手去摘。 如此反复了三四次,闹得金麟儿欲哭无泪:“大哥!你是不是晚饭没吃饱?” “话那么多,换你抱我试试?”孙擎风哼了一声,再往前走了几步,等金麟儿刚刚摸到风车,便抢先一步将那风车摘下。 金麟儿抢不到风车,抓住孙擎风的手不放,恨恨地说:“我会长大,你却不会,等我长得比你还大,就要换你叫我作哥哥了。我看,你还是先讨好我一番,免得到时候被我欺负。” “少在这儿大言不惭。”孙擎风被金麟儿抓着手,只觉得手背灼热,忽而生出一种被火烧着的错觉,连忙松手,把风车让给金麟儿,气闷地向前走。 金麟儿得了风车,把它往孙擎风的衣襟上一插,反握住孙擎风的手,道:“你的手好冷。” 孙擎风怕伤到金麟儿——或许是怕自己轻轻一甩,就会将他的手甩断。 虽然,他很真切地知道,金麟儿身体不差,毕竟自己从未尽责照顾他,常让他摔倒、生病,但他还是顽强地长大了,甚至还长得有模有样,但心里总把他当成小孩儿,觉得时时刻刻都要护着他才行。 孙擎风挣扎两下,见摆脱不了,只得由着对方,气闷道:“你热得不正常,只有狗身上才总是那么热。” 但片刻过后,他手上的灼烧感退去,只余下温暖。 摊主追了上来,挡在孙擎风身前,气喘吁吁:“两位且住。” 孙擎风莫名其妙:“何事?” 摊主急得直瞪眼,顾不上喘气,拉着孙擎风的衣服大喊:“您还没给钱呐!”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一下:2月6号入v,这样6-10号每天更新1万字~求小天使们留评,我发红包~ 第20章 通缉 孙擎风老脸涨红,给过钱后一口气走出百十来米,才肯放慢脚步。 “大哥快看,小老虎!”金麟儿像扯马辔般,抓着孙擎风的两只耳朵,让他停下脚步。 孙擎风看都不看,先从荷包里掏出一片碎银,拍在摊桌上,而后才让金麟儿将看上的东西拿起来。 小摊的桌案上,摆满了黑底彩绘的小泥塑,有老虎、锦鸡、孔雀等等。物件虽小,却样样精致,眼耳口鼻无一不有。 摊主热情地介绍:“泥叫叫,好玩得很咧!小老虎肚子上有个口,能吹出七个音。小公子,让你大哥给你买个玩玩。” 金麟儿把小老虎拿在手里,翻过来一看,两眼放光,找到它肚子上的口,憋了一口气将哨吹响,堪比魔音穿耳。 他惊喜极了:“就要这个,以后拿来叫大哥起床。”转而看向摊主,“老伯,有没有小猫儿的?” “你想得美!”孙擎风夺过泥哨往桌上一放,吓得拔腿就跑,连那片碎银子都不要了。 两人一路走,一路看,不知不觉已是亥时。 街头行人渐少,视野开阔起来。 金麟儿远远看见一个布告栏,让孙擎风走近看看,觉得不太对劲:“你有没有觉得,这两张画似曾相识?” 孙擎风一把撕掉画像:“什么相识?画的就是我俩。长安四通八达,我们走到了,朝廷的悬赏想也到了。” 金麟儿:“孙风、孙林、金麟儿、孙擎风,名字倒是相同,可那画像仔细一看又不太像。这人比你丑多了,右脸上还有一个疤。我的就更丑了,还生着獠牙。” “只要有人觉得像,那就麻烦了。”孙擎风说着,转身带金麟儿离开,不当心撞倒了一个站在旁边看布告的女人,显然心里思虑万千。他单手将那女子从地上提起来,道了声“对不住”便迅速离开。 孙擎风没有马上赶回客栈,而是先返回夜市,买了些染色的颜料,还有几张薄薄的猪皮。 金麟儿亦觉紧张,不敢多说什么。 孙擎风回到客栈,闭门关窗,把颜料摆在桌上,提笔在金麟儿脸颊上点了数下,将他化装成一个麻子脸,自己则拿着猪皮剪裁缝补,做出两张皮面具。 金麟儿夜里玩得开心,此时仍在兴奋,又因悬赏令的事情辗转难寐,躺在床上瞪着眼睛,思虑不停。 孙擎风收拾好东西,吹灯倒头就睡,用手掌覆住金麟儿的眼睛:“快睡!明早就走。” 金麟儿吸吸鼻子:“大哥,你刚刚摸到女孩子了,手上好香。” 孙擎风立马将手收回:“再不睡,把你扔出去冻成冰雕。” 金麟儿:“龙涎香。” 孙擎风一手捂住金麟儿的嘴,不让他再废话。 第二日清晨,金麟儿很早就醒了过来,一睁眼就见到,自己枕头边上摆着一只大脑袋泥哨黑猫。 他知道,这一定是孙擎风趁自己睡着以后,偷偷跑去买来的。 “嘘——!” 金麟儿高高兴兴吹响泥哨。 孙擎风从梦中惊醒,单手护住金麟儿,拔剑出鞘指向门口,喝问:“何事?” 金麟儿捶着枕头哈哈大笑。 房门突然被人踹开,孙擎风迅速把剑藏在身后。 两名官差在客栈掌柜的带领下长驱直入,看了孙、金两人一眼,问掌柜:“你所说的就是这两个人?” 掌柜的躲在门后,只探出一个脑袋,点点头:“这、这两人出手大方,只怕就是魔教中人。” 一个伙计扒在门边探头探脑,看了片刻就跑了。 官兵们手中的刀,已半出鞘。但领头那官差模样稳重,先从怀里取出悬赏令,比照画像,细细看过面前两人的容貌,目露疑惑神色,朝金麟儿招手:“小娃,你过来让我看看。” “大哥莫怕。”金麟儿贴着孙擎风低语,轻拍他按在剑柄上的手,从他身后走出,换上一副笑脸,“官差叔叔,我和我大哥都是好人,你们肯定是认错了。”他这话发自肺腑,故而神情真诚无比。 那官差捏着金麟儿的脸颊,让他仰头看着自己。 此刻,金麟儿虽然满脸“麻子”,但神情温和、双眼明亮,一看便是个面善心慈的人。 再看那画像上的少年,虽然轮廓与他很有几分相似,但却长着吊梢眉、三白眼,还生着两颗獠牙,只看神情就知并非善类。 那官差办案多年,阅历丰富,识人的能力并不差,断定金麟儿不是坏人,自然就不会是魔教的人。他放开金麟儿,道:“非是同一人。” 金麟儿回到孙擎风身边,牵着他的手,不动声色地捏了他两下,又抬头用眼神示意他,切莫冲动行事。 那官差手劲大,在金麟儿白软的脸颊上,按出了三个红红的手指印。 孙擎风点头,感觉到那领头的官差正在看自己,便故意做出一副轻松自在的神色,笑着伸出手,揉了一下金麟儿脸上的手指印。 金麟儿从未见过孙擎风露出这样温柔的笑容,虽然知道这是个用来蛮骗官差的假笑,但心里却欢喜得不得了,像是春来雪消,一夜风吹,满园花开,姹紫嫣红一片。 然而,孙擎风并不轻松——当他收回手时,忽然发现,自己的指尖有些发黑,知道这是因为金麟儿脸上的“麻子”掉色了。 “莫抬头。”孙擎风刚放下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这位兄弟英伟正气,画像上的人则是一副凶相,脸有三分相似,五官与情态差别太大,不是同一人。”那领头的官差将悬赏令折起收好,示意另两人收刀入鞘,“掌柜的,多谢你前来通报。虽则此二人并非通缉犯,但你这地方鱼龙混杂,小心谨慎总是对的,往后多留意着。” 孙擎风与金麟儿跟在官差们身后,送他们下楼。 “官爷请留步,小的们胆儿小怕事,让你们白跑一趟,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说话的,正是先前轻蔑金、孙两人的那名伙计。 他本以为得罪了客人,免不得要受到些羞辱,但未想到这十几日来,那两人不仅没刁难他,反倒给了他不少赏钱,待他如朋友一般,是很少见的好人。 他不知道掌柜的报了官,也不敢替这两人说话,但如今官差决定离开,他还是想出点力,因此迅速温了两壶酒、烫了些牛肉,放在小食盒里,塞到官差手里,殷勤道:“一些小东西,不成敬意,还望官爷们往后多多关照。” 此举两头讨好!掌柜的不由露出赞许神色。 那领头的官差推辞了一番,而后便把东西收下,行至门边,朝孙、金两人抱拳道:“叨扰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动作,这官差忽然发现,自己的指尖有些发黑。 他目光敏锐,快步上前,伸手在金麟儿脸颊上用力一抹,果然蹭掉了两颗“麻子”,当即质问金麟儿:“这是何故?” 另一名官差提起警觉,瞬间拔刀出鞘。 客栈大堂内鸦雀无声。 “呀?姓陈的快来看,这儿好热闹呢!” 千钧一发时,一个少女跑进客栈,一进门便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模样娇俏,穿一身蜜合色锦缎棉袄,外罩白色狐狸毛里的披风,如此淡雅的装束,反而更衬得她容色照人。 除了容颜娇媚外,她还有一处特异——身上带着一股浓郁的龙涎香气味,犹若百花盛开。 但是,这香气过分浓烈,不仅不美,反倒有些呛鼻。金麟儿止不住疑惑,心道,如今的女孩子都爱熏香,还不如孙擎风身上的皂角味清爽好闻。 紧随这位少女走入客栈的,是一个青年男子。 他穿青玉色武士袍,身如修竹,气质很是清雅,因为手里抱着太多刚刚采买来的物件,脸被遮住大半,只能露出一双眼睛看路。 男子跌跌撞撞地走到桌前,放下手里的东西,擦了把汗,无奈道:“傅姑娘,我看今日还是先歇歇,养精蓄锐,明日才有力气继续逛。” 这一男一女,原是金麟儿的老相识——狐妖傅青芷,与缉妖司千户陈云卿。 然而,金麟儿正高兴间,还没有开口,傅青芷已经扭着腰、婀婀娜娜地走了过去,拿走官差手里的悬赏令,再看看金麟儿,附和道:“他可真像画上的人呀!是江洋大盗,还是妖魔鬼怪?” 陈云卿口渴极了,正在喝茶,听到此言,一口茶喷了出来,顾不得形象,快步走到傅青芷身旁,道:“傅姑娘,莫要干扰大人办案。” 陈云卿见傅青芷挑眉,知道她是刁蛮脾气又犯了,故意要来作怪,便又走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在下身上的银子,快要用光了。” 傅青芷听到陈云卿快没钱,险些哭出来。 她一捂嘴,发出几声做作的怪叫,将通缉令还给官差,随手扬起一片细碎的粉末,道:“乍看相似,仔细一看,原来全不相同。大人,真是对不住,小女子失礼了。” 孙擎风生出一手鸡皮疙瘩,移开视线。 那两名官差吸入了傅青芷洒出的粉末,像是有些恍惚。 尤其是领头的那个官差,见傅青芷目如水杏、眼波流转,竟忘了自己方才想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一下:2月6号入v,这样6-10号每天更新1万字~求小天使们留评,我发红包~ 第21章 试炼 陈云卿取出缉妖司的令牌, 亮明身份、陈情说理, 两句话的功夫就把官差打发走了。 傅青芷双手抱胸,嗔怒地盯着金麟儿看:“上回都是你两个害我摔下屋顶, 钱袋丢了, 要了三天饭才吃到一顿饱的。姑奶奶大人不记小人过, 这回放你们一马,你们难道不该答谢我?快快把钱交出来。” 今日, 她的胸脯平如门板, 总算没那么吓人了 “那是自然。”金麟儿正要掏钱,却被陈云卿拦住。 陈云卿:“傅姑娘, 不好趁火打劫的。” 傅青芷:“还有你!我的钱袋为何不掉在别的地方, 偏偏掉在你的马车上?” “是、是, 都是因为缉妖司的马车模样太难看。车债人偿,我这不是任你驱遣,给你赔罪么?”陈云卿笑着与孙、金两人行过见面礼,先去往柜台, 要了两间上房。 傅青芷一拳打在棉花上, 别人向她低头认错, 她反倒不觉得没意思,就不说话了。 金麟儿谢过先前帮忙的那名伙计,多给了他一些银子,让他准备一桌酒菜送到自己房里,请陈云卿和傅青芷过来吃饭,答谢他们替自己解围。 孙擎风总是单刀直入, 第一句话便问:“找到你弟弟没有?” 房里没有外人,傅青芷直接蹲在椅子上,大咧咧地扒饭:“没有,连个影儿都没看到。此事实在奇怪,除非他幻化成别人,数十年不露形迹。” 孙擎风眉峰微蹙:“他是妖非人,在人间绝无可能不露破绽。数十年不露形迹,必定有所企图。对了,你先前不是说,他没什么法力?” 傅青芷含含糊糊道:“多少还是有一些的。” 孙擎风:“死了?” 他知道傅青芷有意隐瞒,懒得再问,只对这狐妖在官差面前火上浇油的行径感到不快。 “孙前辈,”金麟儿亦觉不快,但傅青芷毕竟救了他们,他内心感激,觉得孙擎风用词不妥,却又不敢直言,只能委婉地说,“不是死了,是去世。不,对不住,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陈云卿失笑:“二位感情甚笃,倒是一点没变。我替她给你们陪个不是,她这人心地善良,就是爱玩爱闹,先前一时犯糊涂。” “你弟弟才去世了!”傅青芷夹起一块鸡胸肉,塞进陈云卿嘴里,“我知道他没死,可就是找不着。怎么,你们不是不出杏花沟么?来到这繁华闹市,难道是怕别人不知道你们的秘密?” 孙擎风嗤笑:“我们总不是狐妖变的。” 傅青芷被气得不行,一激动起来,又变得结巴了:“狐、狐妖、妖怎么了!狐妖吃、吃你家大、大米了吗?呸!本少……少奶奶就、就是要吃、吃你们家大米。” 陈云卿摸了摸傅青芷的脑袋,像是在给她顺毛。 傅青芷不气了,一抖脑袋,甩开陈云卿的手,继续埋头吃饭,不再理会其他人。 陈云卿:“方才我看过悬赏令,但我知道,出手伤人的事定是意外。二位可曾受伤?今后有什么打算?若方便告知,我兴许能帮得上忙。” 孙擎风:“不劳陈兄费心。” 金麟儿:“我们要去华山!” 孙擎风瞪了金麟儿一眼。 金麟儿摸摸鼻子:“云卿大哥是好人,你看,他一个缉妖司的千户大人,竟然能跟在狐妖屁股后头跑,那就一定是个不同寻常的人。” 陈云卿汗颜:“我……” 傅青芷洋洋得意,揪着一缕头发,用发尾扫了扫陈云卿的脸颊,拖长了声音道:“小女子被陈公子家里的人给打伤了,难过得很。若他不好好哄哄人家,人家定要吃几个人才能把元气补回来。” 陈云卿脸上腾起两团红云,道:“傅、傅姑娘,非礼勿动,男女、女授受不亲。” 傅青芷忽而转笑为嗔,凶巴巴地说:“那你上回为何要去青山楼?我看青山楼里的姑娘,各个都是如此情态,难道你不喜欢?” 青山楼,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春楼,托了前朝洛京青山如是楼的名,算是个风雅地。 陈云卿出门游历,行经此地,手腕上的听妖铃响起,走进一看,便撞上了幻化成男人、在楼里骗吃骗喝的傅青芷。 “我、我是去、去捉妖的,真的。”陈云卿擦了把汗,也结巴起来。 傅青芷:“捉谁!” 陈云卿耳根子都红了,支支吾吾,不敢答话。 金麟儿笑得眉眼弯弯,附在孙擎风耳边说:“他喜欢她。” “你最好快些找到你弟弟。”孙擎风瞟了傅青芷一眼,又看向陈云卿,“此物是妖非人,且不知是男是女,陈兄小心为上。” 陈云卿笑道:“天生万物,众生平等,人与妖本就同根同源。我们缉妖司要捉的,只是那些为祸人间的妖物,傅姑娘有妖皇的手谕,不会胡作非为。” 傅青芷气闷,却因为害怕结巴被人嘲笑,不敢说话。 她冷哼一声,朝金麟儿甩出一张巴掌大的金纸,纸上纹路繁复细密,不似人间工艺。 金麟儿不觉有异,只见孙擎风看着自己目露惊奇,不解问:“怎么了?” 陈云卿见了孙擎风的神情,吓得站起来把傅青芷护在身后,道:“孙兄,有话好好说,傅姑娘是玩笑而已,你别见怪。” 他说罢,连忙转头对傅青芷小声道:“快把麟儿变回来。” 金麟儿见孙擎风盯着自己的脸看,懒得去拿铜镜,直接贴近孙擎风,照着他的眼睛,看自己的倒影,发现自己的脸竟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丹凤眼、薄嘴唇,尖嘴猴腮,完完全全就是一副奸猾的狐狸相。 金麟儿甚感稀奇,跑到铜镜前细看,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傅姐姐,你可真厉害!” “让、让你笑、笑话我!”傅青芷哈哈大笑,告诉陈云卿,“他变成这副模样,他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他肯定喜欢他!” 金麟儿莫名其妙,道:“我大哥当然喜欢我啊,这还用说?” “哼、哼!”傅青芷气得一个“哼”字都要结巴,实在觉得没劲,瞬间又不想笑了。 原来,这片金纸名为“幻生符”。 符纸上的纹路里,被注入灵气,全没杀伤力,专用来乔装易容。 傅青芷从妖界过来,父亲给她塞了一大包这样的符咒。然而,符咒明明是由纯金打造而成,价值连城,但傅青芷从未拿它当钱花,穷得只能想办法赖上陈云卿。 金麟儿从这件事中看出来,傅青芷虽然刁蛮狡猾,但心中仍有自己的坚持,觉得她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想接济她一把,便对孙擎风说:“大哥,幻生符对我们有用,不如向傅姐姐买两张?用黄金。” 傅青芷得意地说:“有价无市。”孙擎风听懂了金麟儿的意思,大方地取出两块巴掌大小的金砖,放在傅青芷面前:“如何?” 陈云卿:“都是朋友,还是不用如此吧。” 傅青芷聪明,知道金麟儿是想接济自己,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拍开陈云卿的手,把金砖拿起来塞进靴子里,拍出一张符纸,道:“当真本姑娘穷吗?送给你们,拿钱做甚,显得我多小气似的。” 四人匆匆相遇,匆匆分别。 陈云卿又托关系,帮金、孙两人办了新的户籍。 孙擎风带着金麟儿往华阴走,因为改换了容貌,走得大大方方,过了年关才赶到地方。 转眼,已是正月十五。 华阴县城不比长安繁华,金麟儿生辰,孙擎风找不到别的东西,只能给他煮一碗长寿面。 清晨,孙擎风端着碗走出后厨,行过风雪扑落的小院,一跃而起,跳到二楼房间里,把面碗放在桌上,道:“快吃,吃完到明月观去,华山招徒的试炼今日午时开始。” 金麟儿似有所思,吃得很慢:“我十六岁了。” 孙擎风狼吞虎咽,头也不抬:“总算成人了。” 金麟儿:“四年过得真快。” 孙擎风:“简直度日如年。” 金麟儿深吸一气,眼泪马上涌上眼眶:“真的?” 孙擎风哂笑,道:“四年了,我已不再幻想将你培养成能振兴金光教的教主。你已成人,我仍留在你身边,是怕你被旁人害死,会连累我,可不是为了别的。若你再敢在我面前哭哭啼啼,我一定会揍你。” “太好了——!”金麟儿说完这句,哇地一声干嚎起来,绕到饭桌对面,一把抱住孙擎风,用脑袋蹭他的下巴,“只要你不丢下我,你每天都可以揍我。” 孙擎风目瞪口呆,朝夕相处四个春秋,他仍不知,金麟儿到底是不是个傻的。 但无论如何,金麟儿吃了面条,就算是长大成人了。 午前,风消雪霁。 华山脚下明月观外,已是人山人海。 老百姓们都想让孩子上山拜师学艺,其实并非盲目从众。 放眼当今武林,在沧海桑田的变易中,武学源流从未断绝的门派,将将只有五个,即:少林、华山、崆峒、雪山、峨眉。至于刀法精绝的天山派,早已被大雍划至白海界以北的鬼方国。 如今,少林等五个古门派,与新朝时兴起的武当派,被江湖人尊称为“六大门派”。 而这六大门派,又同“天下第一大帮”十二连环坞,共同掌管着武林盟。 武林盟延绵数百年,根基深厚,原本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但雍朝草创时,战力不足以荡平武林,皇帝深明人心,赐武林盟主以官爵。盟主接下封赏,便表明愿受朝廷辖制,其实,他也只能接受,若不受,难道要造反?武林终究敌不过朝廷。 同时,武林盟得到朝廷的助力,凡盟中门派,弟子可入朝为官、入军为将,门派势力日益壮大,在老百姓的心中的地位自是今非昔比。 在众多门派中,华山派源流最长,底蕴最深。 此派由春秋时的剑侠冥灵子开创,至今已有千五百年。因其以道学立派,遵循“无为而治”。 从前,弟子们多隐匿于山林中,门派一度面临传承断绝的危机。 是故,百年前,华山掌门薛齐订下新规——每隔三年,在明月观开门收徒,通过文试、武试和长老们当面问答,根据品性、资质择优而取。 明月观人满为患,金麟儿好容易才挤进去,走到负责登记姓名的弟子面前,把陈云卿替他重新办的户籍纸递了出去。 那华山弟子忙得焦头烂额,匆匆瞥了一眼,看清金麟儿的名字,忽然停下来,把他的名字反复读了几次,笑着问他:“这名字里是不是有故事?” “我娘起的。”金麟儿同对方交谈两句,一回头才发现,孙擎风早已不知被挤到何处去了。 午时,华山掌门薛正阳亲临明月观,在大殿里一番慷慨陈词。 金麟儿个头不高,踮起脚尖,甚至于跳起来,都看不清大殿上的情景,始终不知道自己的外公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周围闹哄哄一片,他很快就被人挤了出去,郁闷地回到客栈。 到了第二日,试炼正式开始。 因为参选者甚众,文试要持续整整三日。 为公平起见,尚未作答的参选者,都被安排在道观的偏殿里等候,一日发三个馒头、一碗粥、一碗水充饥。夜里,大家把地上铺满干草,挤在一起就地睡觉。 金麟儿正好满了十六周岁,同所有已成年的参选者一起,被安排在第三日最后一场考试。 金麟儿有些犯愁——第二日,他必须喝血。 孙擎风杀了只鸡,把血灌进羊皮水袋里,让金麟儿偷偷带进道观。 金麟儿半夜假装起夜,爬到房顶上饮血练功。 他被冷风一吹,哆嗦得像筛糠似的,脚下一滑,栽了下去。幸而偏殿不高,他摔在地上的草堆里,并未受伤。 金麟儿刚刚站起来,忽然闻到一股清淡的冷梅香,继而被风灯的火光照在身上,被人逮了个正着。 或许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来人他见过,正是月前在长安府客栈里,将房间让给他的周行云。 . 周行云走上前,替金麟儿拍了拍屁股上沾着的草屑:“摔着没有?” 金麟儿心头一暖:“没事,我常常摔跤。” 周行云失笑,将金麟儿送回偏殿,道:“早些睡觉。若想起夜,去右手边的厢房里,叫值夜的师兄提灯带你去。夜里不要乱跑,山里有猫,看见落单的孩子,会挠你的脚板心。” 金麟儿乖乖躺下,咕哝道:“师兄,我不是小孩子了。” 周行云摸了摸金麟儿的脑袋,转身离开。 直到这时,金麟儿才想起,自己身上戴着幻生符,模样很古怪,但周行云竟一点都不嫌弃。 第二日,进入考场时,金麟儿已饿得头晕眼花。 他把试卷摊开一看,发现题目是《生,亦我所欲;义,亦我所欲。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他顿时感慨万千,提笔便答。 文试结束,金麟儿回到客栈,吃了一大碗饭,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搞砸了。 他将作答内容复述给孙擎风,见对方脸色越来越难看,略有些担忧:“我答得不好?” “你本身就是答案,纸笔写出来的,又算的了什么?”孙擎风没有直接答他,“你身负金印,十二岁时就已知晓两百年之约,知道自己不久人世。若换作旁人,纵使不把那金印传给他人,心中亦有挣扎。只有你,满脑子浆糊,连想都不曾想过。” 金麟儿:“我有你陪着,我学你,你不怕我就不怕。但我心里,其实还是会有不甘。我想,人活一世,很不容易,若还有生路可走,谁又会甘心赴死?承认自己想活,并不可耻。” 孙擎风的目光有些复杂,点点头,没有说话。 金麟儿:“但是,人活一世,并不仅仅是活着而已。我想过许多次,若叫我用别人的命换自己的命,让自己苟且偷生,我虽活得快乐,但心里会用不得安宁。所以,我甘愿舍生取义。但我自己清楚明白,这并非因为我有多么大义凛然,只是相比起来,我更喜欢这样而已。” 孙擎风叹道:“你答得很好,就是有些太实在了。世人都喜欢冠冕堂皇的话,火没烧到自己身上,又怎会明白?” 金麟儿喜出望外:“你说什么?你夸我了!” 孙擎风不答,逃也似地快步出门,站在走道上吹风。 “你夸我了!” 金麟儿趴在门上拍打门板,声音穿过门扉。 孙擎风的脸上,有些可疑的红晕。 不出孙擎风所料,金麟儿顺利通过文试,得以参加武试。 临行前,孙擎风用《金相神功》中的点穴手法,封住金麟儿气海。 金麟儿咳了两声,作出一副娇弱模样,要死不活地站起来。 但真当他站起来以后,却发现自己有没有内力,几乎完全没有差别,疑惑道:“大哥,你这方法是不是不行?我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呢。” 孙擎风不耐烦地把金麟儿推出房门,怒道:“你半点功夫都不会,就是个草包!实心的草包,和空心的草包,有甚么区别?” 金麟儿抱住孙擎风:“只要我有你,我这个草包,就是跟别的草包不一样。” “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孙擎风无奈,把金麟儿从自己身上扒开,“你……算了,你量力而行,切莫逞强。若是落选,就按我说的办法行事。” “知道了。”金麟儿耸耸肩,晃动背上背着的灭魂、却邪两把长剑。 金麟儿再一次印证了孙擎风的话,发现自己的的确确是个没用的草包——他在武试里,被要求两手各提一桶水,扎马步半个时辰。但他咬牙强撑,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已经腿软得不行,一屁股坐在地上。 孙擎风站在远处看着,见金麟儿跌倒,没忍住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人,冲上前去。 但当他冲到最前方,又不由停下脚步,朝金麟儿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勉强。 金麟儿看清孙擎风的脸色,总觉得自己让他失望了,心里不是滋味,把掉在地上的木桶捡起来,盛满水,重新扎起马步。 片刻后,相继有人倒下。 不少人都放弃了。偶尔有人学着金麟儿重新扎马步,却已经不愿意把水桶盛满水。 唯有金麟儿这个实心眼的,倒下后又爬起来,虽不知自己是否已经失去资格,但为了不让孙擎风看轻,他仍旧老老实实地把水桶装满水,重新扎好马步。 如此反复了五六次,他总算是坚持了半个时辰。 主持试炼的华山弟子念完名字,落选的人相继离开。 不出所料,金麟儿落选了,依依不舍地转身向外走。 周行云追上金麟儿,道:“你等等。” 金麟儿回头:“师兄?” 周行云:“体格可以锻炼,武功可以修炼,但人的品性,却不是朝夕可成的。你资质不大好,但做事很踏实,我很喜欢。你先去那边等候,若是长老们最终选完,人数不够,我请他们再给你个机会。” 金麟儿高兴极了:“谢谢师兄!” 周行云笑着离开,又在落选的少年中挑出七八个,让他们留下等候。金麟儿听得旁人讨论,方知周行云来头不小,乃是大名鼎鼎的江南名望,庐江周家家主的长子。虽然他只是庶出,但只要是江南周家四个字,就已经非比寻常。 此次华山派开门收徒,参选者共有三百五十二人,有一百八十九人通过文试,七十五人通过武试。长老们会在剩下的人当中,挑选出四十名外门弟子、十名内门弟子。 然而,等到长老们当面问过话,挑中的弟子,总共才四十三个,且只有三人被选作内门弟子。众所周知,外门弟子,向来跟随学有所成的弟子学武,只有内门弟子,能拜长老甚至掌门为师父,是华山武学真正的传人。 周行云同长老们谈了片刻,便把方才留下的少年们带了进去。 金麟儿长得不高,身材略显单薄,只不过跟孙擎风朝夕相处,将对方的军人体态学了个十成十。他脊背挺得笔直,神采奕奕,朝气蓬勃,就像年幼的松柏——若没有配上他这张奸猾的狐狸脸,定会人见人爱。 但是,此时他偏就是一脸奸猾像。 更可怕的是,参选的少年们为被选上,寒冬腊月里,俱穿着宽袍大袖,大袖鼓风、仙气飘飘。 金麟儿本想效仿他们,但孙擎风怕他在武试里摔伤,强行给他裹了缀着大毛领的乌布棉衣,戴上绑腿、护手,简直是浑身土气,在人群里“鸡立鹤群”,自然被晾到了最后。 大殿上空空荡荡,六位长老、十二双眼睛,全都盯着这个“其貌不扬”的白面狐狸,似乎都觉得他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来。冬日昼短夜长,很快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因是收徒的最后一日,华山掌门薛正阳亦亲临明月观。他看过新收入门的弟子后,见师弟们仍留在大殿内,独自穿过草木掩映下的凌空回廊,行至大殿侧门外。 薛正阳的发妻于三十年前亡故,他发誓终身不再另娶,隐居深山练武养气,如今虽已年过半百,两鬓微霜,模样却仍似四十岁的壮年人。 他身材高大,脸庞瘦削,穿一身雪青色鹤氅裘,双肩绣云鹤纹,戴玉扣太极巾,潇洒疏朗中带着一分狷狂,站在门边驻足回望。 回廊如卧龙蛰伏,廊间孤灯几盏,风中明灭。 薛正阳负手而立,听得大殿内传来一道干净的少年声音。 金麟儿:“义之所在,蹈死不顾。前辈觉得晚辈贪生怕死,这话说得很对。但您认为我不配学武,这又从何说起?” 执法长老张清轩掌管门派清规戒律,为人最是耿直,又是掌门薛正阳的师弟,地位比其他长老高。 他见一众师兄弟静默不语,只得上前同金麟儿说话:“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死生存亡本是一体,死何所惧?你看得不够通透,灵性不够,悟性不足,只怕与本门道法无缘。” 金麟儿听罢此言,思虑万千,决定放弃孙擎风教自己的办法。 “死何所惧?死,本就当惧。” 金麟儿抱拳拱手,道:“天地间,任何鸟兽禽畜,都不会自残自伤。唯人有灵,有精神在,方能舍生取义。此即是说,生乃万物所欲,死是万物所恶,义为人心中所求。是故,舍生取义也好,为义偷生也罢,都是为求问心无愧。我不想问心有愧,故愿舍生取义。 “但是,任何英雄都是血肉之躯,都惧死欲生。正因如此,舍生取义方才难能可贵。我非完人,不想隐瞒欺骗,故坦言惧死。只要有一线生机,我自当奋力一搏。若二者不可兼得,我自当舍生取义。 “书里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又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若一个人在能够坦诚,连坦诚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尽其性,从而求得大道?我坦言承认自己惧死,并非以此为荣,只是为了一个‘诚’字。” 张清轩觉得出乎意料:“你可真是个实心眼儿!方才的话,我且暂收回。读书明理,你算是做到了,是出身书香世家的缘故?” 金麟儿摇头:“我是白海人,父母去得早,是大哥把我带大的。我读过两年书,但我所知道的大部分道理,都是大哥言传身教。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是我眼中的大英雄。若是此番有幸拜入贵派,我想请师父们让大哥到门派里做帮工。” “你操心的倒是很多!”张清轩摇头失笑,但笑着笑着,他忽然变了脸色,“天色不早,闲话休提。如今,我既已知道你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我欣赏你的诚信,却不欣赏你的贪生怕死,你该回去了。” . 金麟儿没有动作,他知道,自己几乎已经说服了张清轩。 眼下,张清轩正在给他出最后一道“考题”,目的是验证他的真性情。 金麟儿眼珠子骨碌一转,笑道:“正因为我是个境界低的小孩儿,才更需要不断求索,要前辈替天行道来教化我呀!” 他说着说着,紧张全无,竟用起对付孙擎风时惯用的口吻,道:“往后前辈责骂我,我定不能还口,因为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贪生怕死该骂,您说得都是对的。您就勉为其难,收下我吧。” 张清轩哈哈大笑,道:“你可入我门下。” “多谢前辈!多谢诸位长老,多谢周师兄!” 金麟儿跪下,正要磕头拜师。 薛正阳不知何时已经走入大殿,在金麟儿前额贴地的一瞬间,站在了他的身前。 张清轩气得干瞪眼:“师兄,君子不夺人所好!” 薛正阳无所谓道:“拜了我,就是我的徒儿。谁让你在那生生死死的没完没了?” 张清轩学武时,与薛正阳同在前代掌门座下,关系非比寻常,旁人不敢说的话,他却敢直言,当场就跟薛正阳争执起来。 薛正阳看都不看张清轩,三两句就将他打发掉,一直盯着金麟儿看。 金麟儿被薛正阳注视着,陡然紧张起来。 他抬头望向薛正阳,见对方神情慵懒,但目光格外清冷,带着一种仿佛能洞察万物的睿智,一颗刚刚落下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薛正阳看着金麟儿,直视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眉峰微蹙,问:“你唤何名?” 纵是戴着幻生符,金麟儿也有种伪装被识破的错觉。 他咬了咬嘴唇,心想着,自己现下用的名字,是母亲为他起的小名,其实并不算作假,便鼓起勇气回道:“我叫薛念郎。” 张清轩笑道:“你也姓薛。” 金麟儿连忙补了一句:“我大哥长我十三岁,名唤薛风。” “薛念郎。”薛正阳微微躬身,伸手将金麟儿从地上牵起来,道:“你随我过来。” 金麟儿跟在薛正阳身后走出大殿,来到风灯明灭的悬空回廊上。 幽微的火光模糊了薛正阳的面目,他负手而立,目视远山,问:“你背上所负,是甚么兵刃?” 金麟儿背着的,正是却邪和长。 这两把宝剑,均为上古时期越王勾践所督造,有着驱邪除煞的威能,后成为华山镇派至宝。三百年前,白海裂缝、万妖作乱,宝剑在战乱中遗失,机缘巧合下为孙擎风所获,与金光教教主各执一剑。 原本,按照孙擎风的意思,若金麟儿实在无法通过收徒试炼,便以这两把剑作“投名状”,谎称是在白海与薛灵云相识,剑为她辛苦寻得,请自己帮忙送回华山。 金麟儿心里不大愿意投机取巧,更不想让薛正阳得知女儿辞世的噩耗,所以,方才绞尽脑汁地在长老们面前论辩。 可眼下看来,薛正阳只怕已经认出宝剑,更知道了他的身份,知道他与孙擎风为黑白两道悬赏,必须避入华山躲开江湖纷争。 金麟儿思虑再三,道:“晚辈所负宝剑,正是华山镇派至宝,长与却邪。” 薛正阳:“从何处所得?” 金麟儿:“晚辈生在白海,偶然拾得。” 薛正阳叹道:“白海,青明山。” 金麟儿从薛正阳的一声叹息中,听出了隐秘的怅惘,再见他两鬓斑白,如霜似雪,实在于心不忍,咬牙道:“晚辈家道中落,辛苦糊口,常与大哥在山林中游走寻猎。我们在白海雪原裂缝边狩猎时拾得长,在青明山秋枫崖底采药时拾得却邪。经高人指点,得知宝剑为华山镇派至宝,趁此良机,特来归还。” 这话说得,可谓十分破罐破摔,等同于不打自招了。 薛正阳:“那位高人,如今身在何处?” 金麟儿泪目:“在山川湖海间,云游四方,快意逍遥。” 薛正阳:“你且离去,我不能收你。” 金麟儿没想到,薛正阳的洞察力竟这般敏锐,三言两语、一个眼神,就已将自己看透。母亲与薛正阳断绝关系,薛正阳是何等痛心?如今自己一出现,便给他带来了噩耗,又是何等残忍? 金麟儿心中无比懊悔,跪在地上,向薛正阳磕了三个响头,留下两把宝剑,道:“薛掌门,对不住了,我本不该来。宝剑物归原主,你、你就当没见过我,别太生气。” 不待薛正阳回话,他已起身离开,回首看了一眼,见薛正阳似乎有些颤抖。 “慢着。”薛正阳提着一盏风灯,两步追上金麟儿,将灯交给他,“夜路难行,我送你一程。” 金麟儿提着一盏孤灯,独自走在前方。 灯光破开浓黑的夜幕,勾勒出他孤独伶仃的身影。 薛正阳:“多大年纪?” 金麟儿没忍住眼泪,努力稳住呼吸:“正月十五是我生辰,今年刚满十六,算是成人了。” 薛正阳:“有何打算?” “同我大哥相依为命,只求平安喜乐,但愿与世无争。”金麟儿说着话,大风扬起积雪,砸在他脸上,他冷得瑟缩了一下,又立刻挺直背脊,“我们在白海过了好几年,那里总在下雪,有许多柳树,有成片的杏花,是个很好的地方。但我们走得太远,很难再回家了。” 薛正阳不再说话,金麟儿亦保持沉默。 两人行至客栈,见孙擎风站在门前。 风雪很大,孙擎风一动不动,身上满是积雪。 金麟儿跑向孙擎风,忽然停下脚步,又跑到薛正阳面前,把风灯递给他,道:“掌门,夜间行路不便,你回去时走慢些。” 薛正阳看着金麟儿,摇了摇头:“明日午后,将灯送到华山上。” 他把却邪和长都还给金麟儿,道:“我在沐灵殿等你拜师。” 金麟儿被惊喜淹没,忘了答话,再回过神来想要致谢,发现薛正阳已经消失在风雪里。 他转身跑向孙擎风,跳到对方怀里,扯起嗓子干嚎:“大哥,我今天不打自招了,谎没撒成,你揍我吧!”俄而,又哭又笑,“你、你轻点,我明早要上山的。” 孙擎风一手提灯、一手提剑,用胳膊夹住金麟儿,带他走回房间,道:“算你运气好,老子腾不出手来。” 金麟儿抱着孙擎风,狠狠地亲了一口,道:“大哥真好!” 孙擎风无奈,道:“你小子没撒谎,被人给识破了?你这样正直,不似你爹,不似你娘,别真是捡来的。” “我外公一眼就识破我了,我无疑就是亲生的。”金麟儿紧紧搂住孙擎风,像小狗似地,不住地蹭他的脸颊,“我不像他们,可我像你啊。” 孙擎风:“胡说八道!” 是夜,金麟儿甚是欣喜,翻来覆去不能入睡。 他钻进孙擎风的被窝里,原原本本地将一日经历都告诉了他。 孙擎风只有一事不解,问:“人固有一死,原没什么可怕。纵人人心中都有畏惧,但文试策论空谈即可,何故如此较真?” 金麟儿:“你不懂。” 孙擎风:“就你懂得多。” 金麟儿把脸埋在孙擎风胸口,道:“其实,我并不十分惧死。” 孙擎风把他推开,摇头笑了笑:“你还是没长大。” 金麟儿偷偷伸手,摸了摸孙擎风心口上的伤疤,道:“我真的不十分惧死。但是,我只要一想到你被鬼煞摧折的模样,我只要一从你身上闻见死亡的味道,我就觉得很害怕。” 孙擎风渐渐蹙起眉头,把金麟儿的手从心口挪开,转身背对他。 “大哥,我不是怕你。”金麟儿觉得“大哥”比“孙前辈”叫来好听,叫着叫着就不想改了,“一个人的生死很轻,再痛苦,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可活着的人的痛苦,却与孤独的余生一样漫长,甚至与日俱增。我只要一想到,你终有一日将从我身边离开,我就觉得很难过。你让我体会到,生的可贵,死的可怕,让我更努力地想要活着。” 金麟儿抱住孙擎风:“他们都不懂,你也不懂。爹娘去世时我还太小,当时悲痛,如今已能释怀。但是,当我从你身上认识到生死的时候,我很难过,不想屈服,我不想说一些违心的话,我不要向任何人妥协,我永远都不会放弃你、放弃我自己。大哥,你也不要丢下我,行吗?” 孙擎风不答话,直到听见金麟儿的呼吸变得平缓,才说:“行。” 他心里其实有些害怕,觉得金麟儿实在太会说话了,这孩子儿时就满口甜言蜜语,如今长成个小大人,说起话来,一字一句都能正正地戳在自己心尖上,让自己没办法对他说一个“不”字。 往后,可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五天日更一万,希望小天使们能多留言~过年啦给大家发红包~ 第22章 安家 “好冷, 我帮你焐手。” 第二日天光未亮, 金麟儿已经背上包袱,一手执灯、一手牵着孙擎风, 行在风雪间。 孙擎风被金麟儿的手掌“烫”得难受, 用力一挣把手收回:“走路看路, 管好自己。” “大哥,你怎么了?”金麟儿见孙擎风又不理人, 当先反省自己, 思来想去,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只得无奈地耸耸肩, 再次攥着对方的手。北风怒号, 扬雪漫天。 金麟儿留心观察一阵,看孙擎风没有反应,便学着他的神情调笑道:“长大了,手都不让牵了哦?” 孙擎风对金麟儿怒目而视, 冷哼一声, 移开视线。 他总不能同金麟儿分辨, 说“老子早已长得不能再大了”,这话怎么说都不对劲。 金麟儿得意地笑出声来,比孙擎风走快一步,先行提灯驱开黑暗。 时辰太早,路上几无行人。 因是头次入山,加上天光晦暗难辨方向, 两人不时行错折返,走走停停,在路上费了些功夫。 不多时,云海翻滚,月落日升,金乌如一粒鲜红鸡子,破云而出时,万丈辉光如练。 金麟儿目睹壮丽景象,不知不觉间忘了赶路,牵着孙擎风跑到一处峭壁上观日出,只觉身在浮云上。 两人极目远眺,俯观日出美景,见群山为云海淹没,唯有山尖刺出云层,尽如竹笋林立。 景象奇特新鲜,霎是可爱。 俄而日光大盛,浮云流散、薄如细纱,在群山见缠绵飘荡,云层被光芒穿透,仿如天门洞开,有仙子于云海畔浣纱捣衣。 天地间金红一片,岁月光阴都凝固了。 及至红日升至半空,金麟儿才回过神来,觉得自己已离魂出体,遨游了天地宇宙。 这短短片刻,好似千年万年,而当他转身凝眸,孙擎风依旧在侧,同样看着他。 如此一路行来,直到午前,两人才找到华山派的大门。 巍峨山门前,周行云临风伫立。 华山弟子,虽均修道,但并非全为道士。 弟子们同在一派,皆身着乌色道袍、头戴太极巾,仅以道号区别入道与否,以道袍双肩处所绣纹样区分内外门,外门弟子看肩头绣松纹,内门弟子绣云纹。 但是,周行云双肩上所绣的跟旁人都不相同,是与掌门薛正阳相同的云鹤纹样,代表着掌门亲传弟子的身份。鹤乃仙禽,由银线暗绣于肩头,随着穿着者的动作起伏,仿若振翅欲飞,别有一番出尘气质。 金麟儿生怕迟到,急匆匆地奔向周行云,隔着老远就开始喊:“师兄久等!刚才日出,没想到山上竟又下起大雪,你冷不冷?实在抱歉。” 华山乃修道之地,常年静谧幽寂,这一声喊清脆响亮,惊飞枝头群鸟,振翅洒出漫天雪沫。 周行云振衣抖雪,笑道:“练武之人并不畏寒。山中路径隐蔽,寻常人很难寻到,我本想下山为你带路,但师尊命我只可在此处接应,原就是我的不是。” 孙擎风听到“你冷不冷”,不由侧脸移开视线。 金麟儿发现孙擎风的动作,牵起他的手,用双手焐着,笑道:“大哥一直催我,可山中景色太美,我没忍住驻足观赏。”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寄情山水亦是修行。走吧,此时出发,上到西山峰顶,师尊刚好做完早课。”周行云微笑颔首,等金麟儿喘匀了气,便带着他们走入山门。 华山奇峰险峻,雪天行路尤为困难。 金麟儿并不觉得辛苦,兴奋地对着周行云问东问西。 周行云耐心介绍:“我派世代居于华山。早些年,师祖们多在洞府中隐居修行。其后门派壮大,弟子们陆续修筑了四十九个道观。掌门居于西山峰顶沐灵观,其余六位长老分别居于清虚、无尘等六观。” 金麟儿:“华山可真大!这些道观分散山间,大家平日不串门么?” 周行云失笑,道:“我派主清修,弟子间少有来往。方才提到的七间道观里,均有黄钟,若有大事商议,则敲钟以示。弟子听到钟声,自会聚于东麓玉泉观。” 金麟儿啧啧称奇。 周行云看向孙擎风,似乎对他很感兴趣,问:“还未请教大哥名姓。” 孙擎风目不斜视:“薛风。” 周行云:“在下总觉得,与你们似曾相识。” 幻生符虽能改换人的全部形容,但须灵气维持,一张符咒最多可用两年。未免灵气耗费过多,金麟儿与孙擎风都只变易了容貌,身材体态均是原本模样。 金麟儿摸摸鼻子,道:“我大哥……英俊不凡,师兄若曾在长安府住过,咱们或许在人群中擦肩而过,你留意过他。” 孙擎风的易容没有金麟儿的难看,但仅仅只是眉眼端正,不难看而已。 周行云看着相貌平平无奇的薛风,虽不解金麟儿为何说他英俊不凡,但并不多言,只道:“我是爱剑之人,薛大哥的佩剑并非凡品,我在客店投宿时见过。” 这该如何解释? 金麟儿犯难了,暗中向孙擎风投去求助的眼神。 孙擎风一脸淡然:“非我佩剑,只是意外拾得,听闻乃是仿造古剑‘灭魂’所制。灭魂、却邪两把宝剑,世间绝无仅有,市面上仿品很多。” “我派镇派之宝意外遗失,实在遗憾。你的剑虽为仿品,但做工精巧,想来是与华山有缘。”周行云说话做事极有分寸,闻言只是点头,不再多问,将两人带到沐灵观外等候。 正午过后,大雪仍未消止。 薛正阳独居沐灵观,无人通报,一行三人便站在观门前等候。 “你冷不冷?”金麟儿怕孙擎风冷,像平常一样双手抱住他,旁若无人地对他嘘寒问暖。 孙擎风被周行云看着,似乎觉得很不自在,将金麟儿的手扒开,低声道:“注意些。” 正午时分,薛正阳终于打开观门。 他见三人在观门外直挺挺地站着,直是莫名其妙,没好气道:“在外杵着做甚?若我不来开门,你们是要造化自然、冻成冰棍?都是些榆木脑袋!” 周行云赔笑:“师尊,今日行拜师礼,还是讲究些的好。” 薛正阳摆摆手:“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我沐灵观内,没有贵贱之分,你们往后放机灵些。” 金麟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薛正阳,见他全不复昨夜的怅然,大抵是境界高远,不囿于人间悲欢的缘故,心中的担忧渐渐释出,胆子大了一些,问:“那我可以常常来找你玩么?” 周行云闻言望向金麟儿,目露惊异神色。 薛正阳原本神色冷峻,闻言认真思量一番,目光由复杂犹疑转为清明释然,像是放弃了什么,又重新拿起了什么,笑道:“我明日就闭关了,你若找得到我,自然可以。” 金麟儿一本正经道:“那真是太遗憾了。” 沐灵观主殿内,三清神像栩栩如生,香火燃着,轻烟袅袅。 金麟儿同孙擎风并排站在大殿中央,薛正阳沉默地面对三清神像。 周行云从偏殿取来一套乌色道袍,将放着道袍的托盘摆在金麟儿面前,随即立于薛正阳身侧。 薛正阳拜过三清真神,并不回头,态度随意地说:“华山派为以道立派,道统始自太上老君,成于东华帝君,为全真北宗。我全真道,以识心见性、除情去欲、忍耻含垢、苦己利人为宗。不过以我看,除情去欲、忍耻含垢,都是可做可不做。” 他说到此处,转身回首,看向金麟儿,道:“你不入道,无须知晓太多,亦不须守清规戒律,只谨记:识心见性,苦己利人。” 金麟儿此刻才知道,薛正阳不仅识破了自己的身份,竟连自己修习《金相神功》的事亦是略知一二,甚至知道自己必要饮血练功。 他跪地磕头,道:“念郎谨记师尊教诲!” 薛正阳话不多,行事并不过分庄严,亲手为金麟儿束发,戴上太极巾,再让金麟儿穿上道袍,拜过三清真神,再对自己行过拜师礼,取出一块玉雕的腰牌给他,收徒的仪式就算完了。 金麟儿只觉做梦一般,觉得一切都轻飘飘的如同云烟。 他心底有种隐约的感觉,自己在山上待不长久。 但他仍抱着最虔诚的心,在薛正阳面前磕了三个响头。 昨日磕头,为的是替母亲传递思念与悔恨。今日磕头,则是将薛正阳认作师父,决定此后将他当作是除父母、孙擎风以外,最尊敬的长辈。 薛正阳让周行云负责教导金麟儿,送他至弟子房,独独留下孙擎风。 . 周行云领命,将金麟儿带离,在路上告诉他:“师尊共有二十名入室弟子,其中亲传者五,现在你来了,便排在第六,是小师弟。” 金麟儿一步三回头,心不在焉:“师兄,你说师尊把我大哥单独留下,是要做什么?” 周行云:“师尊行事不拘一格,我不敢妄加猜测。” 金麟儿:“虽然你武功肯定很好,但我是师尊的徒儿,他为何让你教导我,他自己不想教我?” 周行云失笑摇头:“我派武学,分为剑、气两宗,少有人能两宗同练,师尊就是其一。武功修行如同登山,越往上行,道路越狭窄陡峭。近几年,师尊一直在闭关修炼,今次门派招徒才暂时出关。” 金麟儿:“练武就不见人了,练得再好又有什么意思?” 周行云:“这世上,有人心怀天下,有人情爱痴缠。有人怜香惜玉,有人焚琴煮鹤。有人饫甘餍肥,有人箪食瓢饮。说不上谁好谁坏,人各有志罢了。” 金麟儿:“是我狭隘了。不过,我确实狭隘,只想跟大哥在一起,随便做些什么都好。” “你兄弟二人感情甚笃,令人羡慕。”周行云像是想起来什么不太快乐的事情,摇摇头继续说,“师父闭关,教导师弟的事,都是亲传弟子在做。大师兄、二师兄已过而立,正外出云游,四师弟、五师弟都是入道之人,在洞府闭关。唯有我是个闲人,代为教授。” 金麟儿:“师兄是剑宗?” 周行云:“我跟师尊一样。” “你真厉害。”金麟儿语气平平,心中的担忧显露无疑。 周行云为人大方随和,对金麟儿知无不言。 金麟儿为阻止自己担心孙擎风,一路上都在与周行云攀谈。 他从周行云处得知,初入山的弟子,都须先在玉泉观问道阁学习经典,以及一些练气、修身的基本功,等到得了师父认可,才能开始跟从自己的师父或师兄,学习华山武学。 周行云见金麟儿仍忧心忡忡,便想办法安慰他:“我给你说个事,你不要让师尊知道,行么?” 金麟儿来了兴致,捣头如蒜:“我嘴可严了!” “腰牌上刻着你的名字,一个字有两道痕,因为,师尊的剑锋有两条刃。”周行云罕见地露出一点少年人的青春朝气,附在金麟儿耳边小声说,“昨夜,我远远看着,见沐灵观内灯火不熄。晨起做早课前,我跑去偷偷看了一眼,见师尊趴在你的道袍上睡着了。” 这话终于令金麟儿感到欣喜,从而暂时忘却忧愁。 金麟儿是掌门亲传弟子,被安排在单独的弟子房。 其实,这住处并不能算是房间,而是一处洞府,名唤“积云”。 石洞位于西山侧峰上,为前人开辟。 洞外有一方泉水,再向东行百余步,有一条从石缝间溅出的瀑布。 山脚竹林片片,山峰上草木葱茏,青松成群,积雪如云,冰凌似玉,纵是不懂道法的人见了,亦要叹一声“真乃洞天福地”。 金麟儿送走周行云,便披上披风,从洞府里搬出一张小马扎,坐在洞门外。 他全无观景的闲心,只望着通往峰顶的小径,等待孙擎风归来。 这一等,就是大半日。 傍晚风雪消停,落日余晖遍洒。 日光融融暖暖,照在孙擎风身上。 他拨开道旁荒草,掸开指尖雪尘,沾着碎雪粉的剑似的眉,落了日光的星似的眸,还有他脚下冰雪封冻的小径,都不时闪烁出耀目的辉光。“大哥!” 金麟儿眼神发亮,笑着跑向孙擎风。 孙擎风面色如雪,神情冷峻,唯有漆黑冷亮的双眸中,依稀藏着一抹温情。当金麟儿的身影映入他眸中,那抹温情便像地底的温泉,慢慢涌起。 金麟儿跳起来扑向孙擎风:“大哥,我好想你!” “才分开多久?你想个屁。”孙擎风微微躬身,状若不经心地张开双手,接住跳进自己怀中的金麟儿,。 金麟儿:“我不是想屁,只是想你。” “蠢东西。”孙擎风随手提起马扎,抱着金麟儿走回积云府。 孙擎风仔细看过积云府内外,见桌椅箱柜、米面粮食等一应事物俱全,角落里亦不见积尘,知道有人事先打扫过,便直接叫金麟儿生火,自己去泉边打水揉面。 不多时,锅里的水汩汩翻滚,山峰上腾起青烟。 金麟儿笑着跑向洞口,喊孙擎风去煮面。 然而,他用幻生符幻化出的这副面孔,有一双极细长的眼睛,笑起来两眼变成一条缝,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 果不其然,他边笑边跑,意外被石头绊住,飞身出去,扑倒在门前。 虽则金麟儿并没摔伤,但不见孙擎风过来理会,他心中失落,坐在地上不动,抬头闭眼,深吸一气,清了嗓准备干嚎。 孙擎风刚好走到门口,手里端着案板,用小腿碰了碰金麟儿的脸:“好狗不挡道,别处哭去。” “好疼哇!”金麟儿说哭就哭,那张脸狐狸似的,本就眉眼尖细,此刻五官因悲痛而挤在一起,越显得贼眉鼠眼,滑稽可笑。 孙擎风被金麟儿挡住,不可能真的一脚把他踢开,既不想哄他,又懒得骂他,单手托着案板,抬头望天,无语凝噎。 “疼……”金麟儿两只眼睛都只有一小条缝隙,不敢挤出太多眼泪,时不时偷瞟孙擎风。 孙擎风似乎是想着破罐破摔,单膝跪地,微微俯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金麟儿,偏要看看他什么时候才会哭够,扭住他的脸颊一揪,漠然道:“你哭你的,莫管我,看谁耗得过谁。” 金麟儿发现孙擎风在看自己,又想到自己的“尊容”,忽然觉得不好意思,便象征性地再哭了两声,煞有介事道:“大哥,你饿坏了吧?”而后胡乱抹了把脸,没事人般爬了起来,从孙擎风手中接过案板,自己高高兴兴地煮面去了。 孙擎风只觉莫名其妙,走到金麟儿身后,低头看了他两眼,见他眼眶微微发红,不像是假哭,有惊异于他能如此收放自如,不禁问:“你是真哭,还是哭着玩的?” 金麟儿终于得了回应,抽抽鼻子,想重新哭一次,可等了片刻,实在挤不出眼泪,便用平常语气说:“我饿了,哭不出来。” 孙擎风忍俊不禁,不仅觉得金麟儿哭得莫名其妙,更觉得自己笑得莫名其妙。 有甚么可笑的?没甚么可笑,只是想笑。 孙擎风想不明白,怒将金麟儿推开:“教了你多少次,煮个面疙瘩都学不会?” 灶台建在洞府外,由天然巨石打造而成,中间生火,面上仍冰凉。 金麟儿一屁股坐在灶台上,双手撑着下巴,露出无辜的神情,道:“是你告诉我的,煮疙瘩汤呢,就是生火、烧水,把面疙瘩倒进去,然后再捞出来装碗。” 孙擎风拿着铜勺舀掉水面上的白沫,哼了一声:“那我让你上床盖被子闭眼睡觉,你怎要钻进我的被窝?”他说罢此话,又觉得自己跟个小孩子计较,好像有些跌份,便补了一句,“多大的人了?” 金麟儿坐在灶台上,还是没有孙擎风高,觑到机会,突然抱住孙擎风的一条胳膊,像小狗似地用脸蹭他,笑说:“我比你小两百多岁,你同我计较,不觉得跌份么?” “不要得寸进尺!”孙擎风常常会生出一种金麟儿能窥破自己内心的错觉,恼羞成怒,掸掉铜勺上的水珠,举起勺子在金麟儿脑壳上轻轻敲了一下,“你已被薛正阳识破,他念在血缘亲情的份上,不会同你计较。往后绝不可再掉以轻心,除他而外,任何人都不可信。” “我知道了,大哥不要生气。”金麟儿笑着点头,似乎只要能同孙擎风在一起,他的胸膛时时刻刻都充盈着快乐的情绪,而只要再同孙擎风更接近一些,他心中的快乐就会暴涨,几乎要满溢出来。 为免自己快乐致死,金麟儿须得想个办法,将这快乐传递给孙擎风,想跟孙擎风更接近一些,再接近一些。 于是,他蜻蜓点水般在孙擎风脸颊上亲了一口:“大哥不要生气,我什么都听你的。”这动作言语发自内心,有些太过甜腻,像浓得化不开的蜂蜜水。 金麟儿趁孙擎风没反应过来,迅速向后一滚,大喊着“我去拿碗”,一溜烟跑进洞府中,溜了。 “混账东西——!” 孙擎风先是脸色发白,怒不可遏。 然而,等到金麟儿跑得没影了,他的脸便像着火似的,腾地一下全涨红了。 他满脸都写着“生人勿近”或者“内有恶犬”,反复擦拭被金麟儿亲过的地方,恨恨地喃喃道:“再敢有下次,老子、老子一定揍你!” 说话间,他忽然想起,金麟儿曾被教书先生揍得手心红肿,因此连上学都不如从前欢喜了,又开始顾忌他怕疼,往后害怕自己,心里打起退堂鼓,摇头轻叹:“真是个麻烦,下手不能太重,揍他屁股?两巴掌?一巴掌。” 夜幕落下,万物沉眠。 山中松林如海,偌大的天地,好似半点声响都没有,唯有夜月清辉洒落,白雪反映月光,万顷银芒如积水。 积云府外,彩色的帆幢风中飘荡,洞府内炭火烧得通红,暖意融融。 孙擎风和金麟儿坐在石桌边吃饭,两个男人吃饭都不讲究,将碗筷碰得叮当响。 金麟儿:“大哥,师尊同你说了什么?” 孙擎风漫不经心道:“没什么。” 金麟儿叹了口气:“唉,长大了,就什么事都不同我说了哦。” 听这口气,完全就是在占孙擎风的便宜。 “少说屁话。”孙擎风舀了一大勺面疙瘩,往金麟儿嘴里塞,“他让你离去,独留下我,自然是要说些你不必听的话。” 他又自己吃了一勺,含含糊糊道:“让我在西峰山麓中的问道阁帮工,往后你在那读书习武,我就洒扫做饭,当老妈子。” 金麟儿:“你不开心?” 孙擎风:“他说问道阁的饭食,俱是荤素分开。入道之人不食荤,俗家弟子须得吃肉。让我豢养禽畜,专做荤菜。” 金麟儿:“他果然知道咱们的事。可那不是个秘密么,他怎会知道?” “你母亲是个奇女子,你外公是个奇男子,你……”孙擎风又给金麟儿喂了一勺面疙瘩,试图堵住他的嘴,“你就是个傻子。傻子快吃,吃完早些休息。问道阁在三里外,早晨我可不会起来送你,迟到就等着受罚吧。” . 金麟儿吃饭不用自己动手,十分惬意,很快便把想问的话抛到脑后。 等到反应过来自己上了当,他已经吃饱喝足,穿着中衣躺在床上。 洞府内只燃着一盏油灯,棉线将要烧尽,灯盏微微冒着黑烟。 金麟儿借着昏暗的灯光,望向洞门外,不知为何,总觉得外头漆黑一片,可孙擎风的身影却格外清晰。 门外雪地里,孙擎风打着赤膊,苍白的皮肤上留着许多伤疤。 但这几年间,他日日打熬筋骨,修炼从不懈怠,练出了一身紧实的肌肉,胸膛、大臂尤其健硕,小腹上的肌肉更是块块分明。 这模样,与金麟儿初次见他时,似乎天差地别。 但金麟儿努力回想,却又想不起当初的孙擎风,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他心想,许是因为两人从未分离,自己无须回想,久了便忘了。 孙擎风从地上抓起积雪抹到身上,因体温很低,积雪接触到他的皮肤,并不马上化开,他可以多抹一阵,把身上污秽祛除,是故冬日里常以此法洁身。 金麟儿看着孙擎风沾满水渍的胸膛,脸上微微发烫,感觉自己很古怪,迅速把头蒙在被子里,不敢再看。 可当他闭上眼,黑暗中浮现的仍是孙擎风的身影。 孙擎风从黑暗中走来,那一双眼神色忧郁,他的胸膛健硕结实,有一道深长的疤痕,很难听到心跳。但金麟儿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们的心和骨血,甚至于魂魄都紧密相连。 孙擎风很快进屋关门,灭了油灯,爬到床上,提前说了句:“我身上冷,别钻我被窝,当心着凉。” 金麟儿好奇心强,生怕薛正阳说了什么严厉的话,让孙擎风难过,翻来覆去睡不着。 过了一小会儿,估摸着孙擎风身上凉气已散,他便蠕动着钻进对方的被窝,探出脑袋,枕在孙擎风胸前,道:“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孙擎风被金麟儿身上的热气烫着了,把他脑袋推开,道:“说你是个烦人精,让我多担待。” “我才不信。若他真说了这话,以你的脾气,必定刚回来的时候就忍不住说给我听了。”金麟儿不依不饶,简直像是黏在了孙擎风身上。 孙擎风不得办法,只能任他靠着,随口说:“你不睡,我可睡了。” 金麟儿:“我知道他说了什么。” 孙擎风哼了一声:“你又知道了。” 金麟儿叹了口气,像个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经道:“若他说了我的坏话,你必定忍不住要拿来骂我。若他说了我的或是你的好话,你被我问烦了,也会说出来。你瞒着我不说,肯定是他说了些有关你自己的话,不是什么好话,你不告诉我,怕我生气?或者怕我听了,也觉得你不好。” 孙擎风险些被金麟儿绕晕,一把捂住他的嘴,怒道:“我会怕你?” 金麟儿虚虚地咬了孙擎风一口,笑道:“大哥怎会怕我?是我怕你。我怕外公说的话让你难过,又或是惹你生气。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是清楚,旁人的话,听不听都没什么所谓。我只是怕你难过。” 孙擎风眸中原有冰雪,听过金麟儿这句话,冰原亦已化作柔水。 金麟儿知道孙擎风被安慰好了,便得寸进尺道:“大哥,你好久都没给我讲故事了。” 孙擎风:“你不是不爱听么?” 金麟儿:“我今天突然爱听了。” 孙擎风:“从前有只狼,还有个孩子,那孩子不肯睡觉,狼就把他给吃了。讲完了,睡觉。” “我睡不着。”金麟儿悄悄伸出手,在孙擎风肚子上戳了一下,被他硬实的腹肌咯了一下,干脆把整个手掌都贴了上去,“辗转数月,风餐露宿,我们就像没有根的浮萍,只是相互缠绕着。如今,又能落地生根,又有一个家能让我和你安定下来,我觉得很开心。” 孙擎风困得有些发懵,脾气没有清醒时那样暴躁,把手掌覆在金麟儿手掌上,让他不要乱动,开始说故事:“给你讲讲两百年前的事,想听么?不想听也要听。” 不待金麟儿回话,孙擎风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道:“今日看见洞府门口的帆幢,我就想起来了。两百年前,青明山上的城还叫末那城,城中百姓皆笃信佛教。那地方的佛教,与中原略有不同,教众可成亲生子,只要信它就好。” 金麟儿预感这故事并不有趣,听了不一会儿,便觉得睡意袭来,只抱着孙擎风,道:“能成亲倒是不错,能生孩子就更好了,听周师兄说,全真教的道士也可以。” 孙擎风没笑,言语间甚至带着一丝凉意,道:“末那城的城守,是个佛门弟子,信仰虔诚,一生所愿唯有普度众生。如何普度?平日弘扬佛法,乐善好施。当鬼方国陈兵白海,他便带百姓们浴血奋战,原野上白骨累累,都是他手中的佛珠。鬼方国被打怕了,趁夜从悬崖峭壁上爬上青明山,一夜间将整座城池围住,谁都没能预料到。白海总兵赵大人,正在城中听城守弘法,同样被困在其中。” 金麟儿:“青明山上荒凉得很,单靠城中百姓劳作,过冬都成问题。该如何是好?想必,鬼方武士俱非善类,定是双管齐下,同时围末那城、攻白海原。白海的军士们没人指挥,又要如何御敌?” 孙擎风:“城守有位朋友,在白海界边捡回去的,当时奄奄一息,被他不惜代价救活了。那朋友是个游方道士,具体是甚么流派,不得而知。城守只知道,道士得了怪病,极其虚弱,要按照古方,饮人血才能活,便效仿释迦牟尼割肉饲虎,放血给他。城守这份心,得了回报。” 金麟儿:“道士撒豆成兵,解了困局?” 孙擎风冷笑:“道士若能撒豆成兵,何故要待在城守身边?他只晓得些炼器的法门,手上有一本缘故时候传下来的道藏,找到其中最厉害的一种功法,告诉城守和赵总兵。城守和总兵,则又将这法门告知全城百姓。百姓们热血沸腾,都想借着这法门,以两万人胜过鬼方十万大军。” 金麟儿越听越觉得发冷,连忙止住孙擎风,说:“若世上真有这法门,还打什么仗?大哥,你编故事太敷衍了,还是睡觉吧。” 孙擎风给金麟儿掖了掖被角:“你听来觉得荒谬,城守的儿子晨起时,见到城中血流成河,更觉得荒谬至极。但是,一万个人的血已经流了出来,还能如何?城守老了,他想让那道人将自己放血拆骨,道人却告诉他,以身为炉鼎的人,纵被扒皮拆骨剜心,都必须熬到印成以后才能去死,以他的能耐撑不到最后。或许,是那道人不愿好友牺牲,故意撒谎骗他?我是不知。反正,最后挺身而出的,是城守那最不成器的小儿子。” 金麟儿终于明白过来,那个道人就是狐妖胡酒,城守是孙擎风的爹,孙擎风在说他自己的故事。 这故事,孙擎风从前说过一些,但只是轻描淡写,全没有这般详尽生动,这般残酷血腥。 孙擎风带着一种过分的冷静,幽幽道来:“胡酒炼化出金印,赵将军得了印,朝夕间练成《金相神功》,我则因鬼煞侵体而重生。胡酒走了,立下两百年之约。只我和赵将军两个人,杀光了十万鬼方畜生。 “那一年,整个青明山都是红的,尸骨多到秋枫崖都装不下了。但这样的战力,是用整整一万个人的命换来的,此后再不会有。而鬼方畜生却如野草,春风吹又生。” 金麟儿脑海中鲜红一片,震惊至极,哭都哭不出来,只觉黑暗中渗透出无尽的凉意,向上挪了挪,捧住孙擎风的脸,把他按在自己心口,道:“大哥,对不住,我以后再也不让你给我说故事了。” 他只想把孙擎风按进自己心里,让他暖起来。 孙擎风释然笑道:“所以说,薛正阳才活了多少年,我又活了多少年?谁见识多,谁经历多,自是一目了然。我不在意他如何说,不会因他的话而烦恼,你少来烦我。”金麟儿:“你教过我的,学什么、信什么、要什么,都不可偏听旁人只言片语,须自己去看、去想,去取舍。不管别人如何误解你,如何劝说我,我都会如从前一样敬慕你。” “说得好!是我的……”孙擎风对金麟儿的回答甚感满意,想夸他一句,却又不知该如何形容,是什么?是我的麟儿?不行,这话太古怪了。 他把话咽了回去,只伸手在金麟儿脑袋上抓了一把:“说甚么苦己利人,全是屁话。苦是苦了,让谁得利?末那城中两万百姓,万人不战而降,万人战死沙场。大战过后,青明山上只剩两个活人,一个成了饮血的怪物,另一个成了修罗恶鬼。任何时候,牺牲自己都不是功德,只是苦于无奈。” 金麟儿:“大哥,我不会随随便便就牺牲,我会保护你,一辈子。” “少说大话,我要你保护?我誓要杀死胡酒,你不必惧怕,不必牺牲,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孙擎风目中有泪,低头将嘴唇贴在金麟儿额前,不是亲他,而是贴着他的人气,感觉他身上的青春与生命的气息,“我绝不会拖你入地狱,我要将你留在人间。” 金麟儿:“大哥,睡了,别吓人。” 孙擎风被金麟儿叫了那么两声,面上心头,冰消雪融,神情渐渐变得平和,仿佛方才只是一番梦呓,低声道:“往后,你纵是想听,我也再没有故事可讲。知足了?睡了。” 至于薛正阳所言,孙擎风没有向金麟儿透露只言片语,但金麟儿大抵上已经猜到了。 他心中五味杂陈,决定往后好生表现,好叫薛正阳知道,自己被孙擎风教得很好。 第二日清晨,孙擎风起得很早。 他倒不是担心金麟儿上课迟到,而是遭被窝里的湿热惊醒的。 很显然,金麟儿尿床了。 孙擎风原想把金麟儿叫醒,又怕他醒来后羞臊大哭,便把枕头焐热、塞进他怀里,轻手轻脚爬下床,找出换洗的衣服和床单。 金麟儿睡得香甜,抱着枕头啃了两口,叫大哥。 孙擎风知道金麟儿把枕头当成了自己,不禁摸摸脸,把棉被拉开,准备替他换条亵裤,这才发现金麟儿并没有尿床,而是遗精。 为金麟儿做长寿面时,孙擎风虽知对方已成人,却全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同。 直到此时,他才感觉到金麟儿的变化,又从这一点变化上,看到平常被自己忽视了的许多变化,从而真切地明白,孩子长大了。 金麟儿的成长,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孙擎风同他朝夕相处,已有四年时光。 四年时光,想来十分漫长,过起来不过转瞬,就像东升西落的太阳,既是人间的十二时,又是天地东西千万里。 在这一千四百六十个朝夕间,他们有辛苦、有快意,有烦忧、有欢愉。雨剪春韭,新炊黄梁,一粥一饭咀嚼的,俱是生活的况味。 这些年来,并不是每一个时刻都历历在目,回忆有些随风飘到四海八荒,有些潜入夜梦散于天光,只有极少数的,能够长留心中。 可就是长留心中的极少而珍贵的回忆,让孙擎风觉得日子过得无怨无悔,纵有命运如刀,亦可一笑而起,渺海阔而天高。 “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其余的事情,大哥帮你担着。” 第23章 不同 孙擎风替金麟儿擦净污浊。 棉布温热, 他的手冰凉。 金麟儿被孙擎风触到, 活生生冷醒了,睡眼惺忪, 问:“大哥, 你在做什么?你要把我洗干净扔到锅里煮啦?” 孙擎风面无表情:“教主, 你尿床了。” 金麟儿两眼一睁,手脚并用地向后挪了好几下, 盯着自己胯, 故作淡定却掩不住惊恐神色:“不可能!我自十岁起,就没再尿过床。是不是……你尿的?放心说来, 我不笑话你。” 孙擎风:“你笑个屁。” 金麟儿忧虑道:“难道我病了?” 孙擎风翻了个白眼:“精满则溢, 勿要惊慌。” “哦, 这我倒是知道。我听他们说过,少年郎若如此,即是说,往后他……可以生孩子了。”金麟儿把视线从孙擎风身上移开, 不自在地挪了两下, 不当心碰到他的手指, 当即不敢动弹。 虽然,孙擎风的动作从不细致,给金麟儿洗澡擦身,简直与择菜洗碗没什么不同。 但是,金麟儿总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罕见的感到窘迫。 为免尴尬,金麟儿没话找话,问:“可是,若我走在路上,这个满、满则……” 他的脸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声细如蚊:“满则溢,那要怎么办?会被别人看见的。” “当然不会!”孙擎风看到他那正经模样,直是哭笑不得,“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 金麟儿穿上亵裤:“没想什么,我就只想你。哎,别打我!可是,我为何从未见你这样过?” 孙擎风:“我自有办法。” 金麟儿好奇极了:“什么办法?” 孙擎风瞪了金麟儿一眼,懒得同他分辩,抖动被单,把他从床上赶下去,支使他去烧水,随口问:“昨晚做梦了?” 金麟儿砰地把半盆水倒进壶中,被溅起的水花冷得大叫,原地跳个不停,笑说:“我梦见你啦,你呢?” 孙擎风呼吸一滞:“我梦见了一个屁。” 金麟儿震惊地望着孙擎风,语重心长道:“大哥,你不要总是胡思乱想。” 孙擎风被气得语塞。 一番折腾,金麟儿险些迟到。 幸而孙擎风脚程快,把他背在背上,运步如飞,转眼就到了西峰东麓——虽然,他昨日才说不会帮金麟儿。 进入玉泉观,金麟儿随人群往东,走入问道阁。 孙擎风独自往西,走到小院里的露天厨房。 问道阁没有牌匾,大门外挂着一副对联,上书“屏去幻妄,独全齐真”八个大字。 阁楼看着老旧,入内方知其中甚为宽广,别有洞天。楼内一层藏书,二层藏剑,三层为弟子们的诵经房。 金麟儿看前两层宝贝众多,兴冲冲地跑上三楼,结果大跌眼镜,发现第三层最为简陋——上为瓦顶,四面透风,屋檐下坠着轻纱,木地板上摆着二十一个蒲团,六个在前,其余十五个分列后方。 金麟儿刚准备往里走,便有人帮他把纱帘掀起,并称他作“师兄”。 他对此甚感新奇,想跟那位同门闲聊片刻,不想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对方便摆摆手,道了声“时辰快到了”,而后带着一股冷风,如云团般“飘”走了。 “此地仅有你、我是掌门亲传弟子。其余十五个师兄弟,虽在掌门门下,但属入室弟子,武功由我们代为传授,唯有格外出众或偶得机缘者,方能得掌门教诲。”周行云行至金麟儿身前,轻声告诉他,“道门不分贵贱,但有规矩,入室弟子无论长幼资历,都须称亲传弟子作师兄。” 金麟儿不禁赧颜,总觉得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出众的地方,侥幸被薛正阳收作亲传弟子,一是走运,二是血缘。 他因此决心认真苦学,免得让薛正阳难堪。 众弟子气质出尘,金麟儿初入阁楼,不敢找他们玩耍,只能悄默声地从专属于亲传弟子蒲团中,寻得一个最靠窗的位置坐下。 靠着窗,侧头就能看见孙擎风在的小院。 待到晨钟敲响,周行云带师弟们诵读经书,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并不为他们讲解。 读过书以后,大家便谁都不理会谁,兀自打坐调息,“其义自见”去了。 午时,众弟子并不用膳,三五成群谈经论道。 正午过后,各人则依自身修行情况,或打坐养气,或在院落里练习木剑。 金麟儿是个静不下来的,但在这样的氛围中,他亦不敢造次。 起先两日,他还会向周行云请教,因见到旁人皱眉,知道自己吵闹,渐渐不敢多说。 如此一日过后,又是一日,一月过后,又是一月。 冬雪消融,春花开败,很快就到了炎夏三伏天。 这一年,金麟儿饮血的量,从五合增至七合。 许是因为日日打坐养气,能静下心来专注修行,金麟儿开始察觉到体内的真气流转。 偶尔到了紧急关头,譬如,树上的知了将要飞走,他又来不及捕捉,急得挥动拳头,不当心就会拍出一道真气,将树叉打至粉碎。 金麟儿初次遇到这事,是在问道阁里,师兄弟们都在练功,没人注意到他。 可他自己被吓得不行,急忙跑到后院,钻到孙擎风背后,哆哆嗦嗦地说:“大、大哥,我见鬼了!” “冒冒失失像什么样子,锅里有油,瞎了看不见?”孙擎风正在烧油,用胳膊把金麟儿撞开,扫了一眼,看他不像发疯,“什么鬼?” 金麟儿:“我方才在捉知了……在练功,树上有一只知了,我和它打个招呼,它飞走了,树枝就碎了。那鬼没有人形,像一道暗金色的云雾。” 孙擎风停下手中动作,低声道:“那不是鬼,别大惊小怪,回去再说。” 金麟儿对孙擎风的话,从来都深信不疑,顿时安下心来,扯着衣袖给他擦汗。 孙擎风的面目虽是假的,但面色与本身肤色一致。故而,这张脸亦是十分苍白,因此显得眉睫浓黑如墨。虽然他看起来相貌平平,但眼角眉梢间的锋锐气,眼神里的傲然,都是掩藏不住的。 金麟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孙擎风,见他眼睫上挂着的一颗汗珠,在阳光下闪着亮光,不禁伸出食指,轻轻一碰。 那汗珠落顺势滑落到孙擎风的眼眶里。 金麟儿吓了一跳,凑上前去,想把那汗珠从孙擎风眼里吹出来,因凑得太近,稍一动作,嘴唇就贴在了孙擎风的脸颊上。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看见孙擎风的眼神变了,像忽然消融的冰雪,像锅中煮得微热的清水。 哐当一声,孙擎风手里的铜勺掉在地上。 他推开金麟儿,低着头转过身去,催促道:“别耽误老子的事。” 夜里,两人回到积云府,关起门窗细细分说。 金麟儿这才知道,将树杈打碎的不是鬼,而是自己体内的真气。 从前,他对《金相神功》全然没有认识,到这时才开始审视自己身负的力量,不由感到恐惧:“寻常人,修炼数十年,都不一定能练出肉眼可见的真气,我什么都没做过,就有这样的真气。这功法,当真如此厉害?” 孙擎风嗤笑:“鬼方畜牲两百年都没能越过白海界一步,你以为呢?” “不是这么说的。”金麟儿摇头。他开始反思饮血练功的事,回想起死在自己手中的禽畜,越想越觉得后怕。 孙擎风把手按在金麟儿肩头:“怕什么?” 金麟儿脸色不太好:“从前,我把这神功视作包袱,没法丢弃,只得扛在肩上。但我相信,若我一辈子都不打开它,它就只是个甩不脱,却没甚妨碍的包袱罢了。” 孙擎风:“我已如实相告,你早该知道它邪门。” 金麟儿叹了口气,摘下幻生符,露出原本面目。 眼下,他虚岁已有十七,脸颊瘦了些,稚气脱去,越发清秀俊美。 唯一不变的,还是那双黑白分明,清亮含笑的眼睛。当他看向孙擎风的时候,眼神温柔,像春日暖阳下慵懒到流不动的水。 孙擎风略不自在,咳了一声:“傻笑什么?”“我只是笑,不是傻笑。不管怎么说,有你在,我就觉得好多了。”金麟儿心中稍安,冷静地说出自己的忧虑,“父亲刚传印于我时,我只须喝四合血,如今须饮七合。日积月累,没甚知觉,但若长此以往,我怕自己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时刻离不开鲜血的怪物。” 孙擎风:“怎不怕天塌下来把你砸死?” 金麟儿:“我不是,我……说不清。这就好比,我们站在秋枫崖边向下望。悬崖高有百丈,一眼望不到底,看久了会觉,那黑漆漆的深渊,同样在看着我们,要吞噬我们。我怕我自以为是,控制不了这功法,被它操控而不自知。” 孙擎风似有所思,默然不语。 过了许久,他起身把门打开,随口说:“未来之事,如何预料?既知必死,何故苟活?人活一辈子,不可能只做对的事,忧心犯错,不若知错能改。既知前路艰险,多思又有何益?我们已经踏上此途,无路可退,唯有置诸死地而后生。” “你已是个大丈夫,不可畏首畏尾、犹疑不决。有些东西,须得自己背负,我帮不了你。”孙擎风说着,脱了上衣,在脖上挂一条棉布巾,行往瀑布冲凉去了。 . 金麟儿振作起来,反复琢磨孙擎风所说的话,突发奇想地,开始了自己“置诸死地而后生”的秘密试炼,想要一步步战胜恐惧。 试炼的第一步——独自捅一个马蜂窝。 在杏花沟时,金麟儿曾鼓动孙擎风掏了个马蜂窝,马蜂个头大,蜂针长且毒,连孙擎风都不敢接近。 金麟儿甚至认为,孙擎风是因为受了马蜂的惊吓,才会控制不住煞气爆发,进而得出结论:用马蜂窝作为战胜恐惧的垫脚石,实在非常合适。 正值盛夏,山中草木葱郁,繁花怒放。 金麟儿白日背诵《内丹术》的口诀,每说两句,便忍不住向阁楼下的山茶花丛望一眼,看见黄蜂游戏花丛,嗡嗡鸣叫,直是心痒难耐。 孙擎风做饭越发熟练,这时候已经备齐晚饭的菜料,百无聊赖,躺在茶树荫下歇凉。 阳光穿过茶树茂密的叶片,被滤成洁白的光斑,洒在他脸上,无比温柔。 孙擎风察觉到金麟儿的视线,以为他被馋虫咬了,正垂涎花蜜。 他懒洋洋地伸出手,折了一支开得正好的白山茶,把花朵覆在嘴上,闭眼吮吸花芯里的甘蜜,作出一副极享受的神情。 没承想,金麟儿不为所动,仍盯着大黄蜂看。 孙擎风觉得稀奇,又折了一支茶花,微微扬起下巴,远远地对金麟儿吹了个口哨,继而大手一挥。 咻——! 花枝像暗器般被掷出,如利箭般破风而去,咄地一声,插在金麟儿身旁的木栏杆上头。 花朵不住摇晃,明黄色的花粉洒在半空。 金麟儿只觉一呼一吸间,都带着沁人心脾的花蜜清甜。 他甚至想马上丢盔弃甲,不做那劳什子秘密试炼,跑下去同孙擎风躺在一起,晒晒太阳,捉捉蜜蜂,得过一日且过一日。 旁人看到金麟儿对着一朵凭空出现在栏杆上的山茶花傻笑,直是摸不着头脑,又见他两眼尖细如狐狸,不禁生出一种猜想,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金麟儿尴尬地把花枝拔下,拿在手里摇了两下,对身旁的人说:“我大哥给我的,师兄喜欢?” 对方没有理会金麟儿,闭眼静坐。 金麟儿收起躁动心绪,觉得试炼仍要继续。毕竟,他不能总让孙擎风护着自己,他要护着孙擎风。 周行云五感敏锐,很容易就发现了金麟儿心不在焉,只因相信他聪慧,故不曾加以管束。 然而,自金麟儿入华山,转眼已过去大半年。同他一道入门的弟子,大都已经得了长老许可,开始练习木剑。只有他一个人,数次未能通过考核,仍留在阁楼上诵经打坐。 执法长老张清轩曾向周行云打听过几次,得知此事,直是叹息。 周行云决定点拨金麟儿,走上前同他面对面坐着,问:“念郎,在做什么?” 金麟儿把茶花藏到身后:“我……” 周行云面如冠玉,是世家子弟,气质清贵、行止大方,令人如沐春风。 他拿起小案上摊开的经卷扫了一眼,问:“何者是强兵战胜?” 金麟儿脱口而出:“第一先战退无名烦恼;第二夜间境中,要战退三尸阴鬼;第三战退万法。此者是战胜之法。” 周行云颇感意外:“重阳祖师的《金关玉锁诀》已非入门经典,你却读得很熟。” 言下之意,自然是在问他,你为何连艰深的经典能背熟,入门的经典却不能通过考察。 金麟儿亲近周行云,坦诚道:“这本书我读了好几日,背诵不难,但许多地方都还不太明白。问道阁里的经书太多了,想把它们全都看一遍,还要弄懂其中的意思,实非易事。” 周行云无奈,道:“念郎,可知何为问道?” 金麟儿压低声音道:“我原以为,问道就是向老师发问,但看他们都不太爱发问,我也不懂了。” 周行云失笑:“全真道讲求一个‘真’字,修行不靠书本、不凭符箓,最重要的,是明心见性,此即是问道阁之所以是‘问’而非‘闻’的原由。修行是向心中求索,而非经卷。” 金麟儿终于明白过来:“师兄是觉得,我该开始练武了?” 周行云:“儒门释户道相通,儒家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又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深以为然。唯有经历,方得体悟,闭门造车总是行不通的。” 金麟儿:“多谢师兄教诲。说来惭愧,我未能通过长老考核,确是有意而为,我做的不对。” 金麟儿把茶花从背后拿出来,向周行云坦白:“师兄,我遇到一件难事,不知该如何决断,但又不能像旁人求助。先前,我总想着在经卷里找答案,现在看来,是我狭隘了。可我真的被这事绊住了,在事情解决以前,我不敢贸然习武。请你不要因此认为我懒惰。” 他摸摸鼻子:“虽然,我确实有些懒。” 周行云:“你心中清明,最好不过。” 金麟儿:“你不问我到底是什么事?” 周行云:“你想说便说,不想说便独自承担。不过,若你觉得辛苦,我很愿意帮你。” 金麟儿双目濡湿,好容易才把眼泪憋回去。 他想像抱孙擎风那样抱抱周行云,可一伸出手,立马就觉得此举不妥——他忽然意识到,孙擎风与这世间的任何人都不相同,他不想能像对待孙擎风那样对待别人。 但他的手已经伸出,不好半道收回,灵机一动,顺势把手里的山茶花插在周行云胸口,笑着说:“多谢师兄。” 山茶开得灿烂,花蕊上满是蜜粉,摇摆两下,便在周行云的衣襟上留下了一道明黄的污痕。 周行云很喜欢这朵花,并不在意那污迹,只道:“你是我师弟,我理应照顾你。” 金麟儿感受到周行云的关怀与期许,再不敢分心偷懒,开始认真读经,直至红日浮于青山巅时方歇。 因担心秘密试炼被孙擎风发现,金麟儿不敢在积云府附近行动,又怕被人看见了遭笑话,不敢在问道阁周围辣手摧蜂。 于是,他吃过晚饭,见周行云已离去,便假称师兄找自己考察功课,以此为借口把孙擎风支开。自然,他的目标不是周行云,而是周行云洞府外的山林。 若是平时,孙擎风定会跟着金麟儿。 但今日晚饭时,他看见周行云胸前插着一朵山茶花,不知缘由,总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舒坦,再听金麟儿说什么考察功课的屁话,连话都不肯答了,不声不响独自离开。 金麟儿心中,半是兴奋,半是紧张,没有留意到孙擎风的异常,独自走出问道阁。 起先,他一步接一步慢慢地走,后来见四下无人,便撒欢跑了起来,一头扎进深林中。 傍晚时分,夕阳照亮了半个山林。 林中半边草木金红,半边苍叶漆黑。 溪水如镜,倒影自成一片天地。 野马在溪边饮水,比世上大半的人都逍遥自在。 草甸上落着一个又一个脚印,深浅不一,每个印记都带着独属于少年人的不同的心绪。 金麟儿跑得太快,收不住脚步,险些落入溪水,幸而被地上的藤蔓绊倒,摔倒在溪边。 他侧脸一看,同那匹饮水的野马四目相对,眼珠子骨碌一转,灿然一笑,突然翻身跳上马背,紧紧抱住那马儿,附在它耳边说了几句话。 马儿仿佛有灵性,引颈长嘶,狂奔起来,带出漫天闪光的草木碎屑。 金麟儿瞪大眼睛望着四周,寻得一处崖壁,找到一个比自己脑袋还要大得多的马蜂窝,即刻拍马叫停,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滚落下地,自言自语道:“就是它了!” 他回忆着孙擎风捅马蜂窝时的情景,寻来一根极长的树枝,折去多余的部分,把一条长杆握在手中,对准马蜂窝,用力一捣。 只听啪的一声,马蜂窝落在地上。 金麟儿兴奋地等待蜂群涌出,半天不闻响动,疑心捅了个空窝,提着长杆,上前翻看。 蜂窝被翻过来的一刹那,成群的黄蜂轰然炸开。 金麟儿头皮发麻,整个人都吓傻了,意外在蜂窝上踩了一脚。他感觉蜂窝震动起来,瞬间吓得脚软,在地上滚了两圈,拔腿就跑。 群蜂震怒,对金麟儿紧追不放。 金麟儿跑了不一会儿,至一口山泉边。 他用尽吃奶的劲,才勉强快过“追兵”十余步,背上被蛰了几下,喉头腥甜,眼前发黑,知道再跑下去必定会晕死当场,被马蜂扎成筛子。 在这紧急关头,恐惧如潮水般涌上金麟儿心头。 他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就是直面恐惧、战胜恐惧,遂决定不再逃避,停下脚步站在溪边,颤抖着直视蜂群。 正在此时,周行云拎着木桶和布巾,行至东峰山腰间的泉水沐浴。 他刚刚拨开一丛帘幕般的茂密树叶,就看见小师弟“薛念郎”站在泉边。 薛念郎面对一团黑云似的蜂群,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一般,但杵在原地动都不动。 “念郎?做什么还不快跑!” 周行云大喊一声,却见金麟儿没有反应,以为他被吓傻了,不得不跃步上前,呼吸间奔至金麟儿身侧,扯起布巾,罩住自己和他的头脸,搂着他一同跳入泉水里。 蜂群顷刻已至,浮在水面上嗡嗡鸣叫。 水面下,金麟儿回过神来,尚不知自己为何已在水中,张口吸气,吐出一连串气泡。 周行云用手捂住金麟儿的口鼻,伸手指向上方,蜂群在空中飞舞冲撞。 恰逢晨昏交替,天光在这一瞬间暗了下来,马蜂在黑暗中无法分辨事物,不消片刻便已散去。 周行云蹬了一脚,带着金麟儿浮出水面。 金麟儿趴在泉边吐水,吐着吐着就晕了过去。 周行云面色极差,目不转睛地盯着金麟儿看,不多时回过神来,把他拖到草地上,用双手按压他的小腹。 眼看金麟儿把方才吸入的水全数吐出,周行云才稍稍露出安心的神色,把他拍醒,问:“做什么?” 金麟儿连连道歉,歇了口气,说:“我在试炼自己。” 周行云万分费解:“试炼什么?” 金麟儿:“置诸死地而后生。” 周行云:“你险些死了!往后万不可如此犯险。” 金麟儿摇头,不再言语,脑海中翻来覆去,全是蜂群迎面袭来的情景,细细体味着那一份致命的凶险和深不见底的恐惧。天色已晚,周行云见金麟儿坐着发呆,觉得他看起来分外脆弱,不禁生出恻隐心,将他背起来送回积云府。 积云府外,蝉鸣山幽。 孙擎风九尺个头,坐在小小的马扎上,像一头郁闷至极的孤狼。 他什么都不干,只望着前方那条小径,等待金麟儿从周行云处回来。许是觉得自己太傻,他原地翘着马扎转了一圈,用后背对着小径。 日落月升,金麟儿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孙擎风没来由地烦闷,起身将马扎一脚踹开,没有控制好力道,把马扎踹得四分五裂。 木片散落一地,凌乱狼藉。 孙擎风疾行至瀑布边,站在流水下,任冰凉的水流冲打自己。 纵使如此,他仍旧无法冷静,死寂的心里,不知何时燃着一团熊熊烈火。 他挥出一掌,把水花拍得飞溅至高空,急匆匆地跑回洞府,提起长剑,举着火把下山寻人。 . 火光照亮前路,一个人影自黑暗中显现。 “周行云?”孙擎风语气冷厉,疾行上前。 火光忽明忽暗,竹林鬼影重重。 “回去换衣服,小心着凉。”周行云放下金麟儿,替他擦了把脸,转而看向孙擎风,“薛大哥,念郎为蜂群袭击,我带他跳入泉水避险,弄得如此狼狈。他并无大碍,只是背上被蛰了几下,烦请你替他将蜂针挑出,再去寻些醋汁涂抹伤口。” 周行云说罢,转身离开。 孙擎风瞥了金麟儿一眼,瞬间眉头紧皱。 他快步上前,挡住周行云的去路,将剑半抽出鞘,道:“你救了他,我万分感激,但我们最好能在此,把话说清楚。” 周行云并不防备,借着火光看清孙擎风的脸,又盯着他的剑看了一阵,目露了然,道:“薛大哥,你过虑了。” 孙擎风:“我不想惹事,但谨慎些总是好的。周兄既已知晓我们的秘密,没有大惊小怪,想必能够体谅个中艰辛。” “大哥,刚才多亏师兄救了我,你这是做什么?”金麟儿打着哆嗦,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两个人,感觉到剑拔弩张的气氛,连忙跑到孙擎风身边,把他的剑按回鞘内,“别乱来,你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孙擎风推开金麟儿,恨恨地剜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待会儿再和你算账。” 周行云叹气,朝孙擎风拱手,道:“薛大哥,这事原没什么,但若我不把话说开,只怕你不能安心,那便请恕我冒犯。” 他感觉到夜风微凉,看了金麟儿一眼,道:“念郎不必听,先回去换身衣裳。” 孙擎风单手按在金麟儿肩头:“不必。” 周行云无奈,道:“你们自称来自白海,但在下曾去过白海,知道那是一片荒原,积雪终年不化,根本没有人烟。” 金麟儿:“师兄,我们确实是从白海来的。” 孙擎风:“白海雪原很大。” 周行云:“白海乃大雍边地,东、南两面,人烟稀少,北为鬼方,但你们并不是鬼方人;西有青明山,武林盟已剿灭金光教,残余教众已尽数被遣散。” 孙擎风:“不错,继续说。” “你们若非金光教徒,便只能从裂缝中来。”周行云直视孙擎风,目光清朗,“我看应当是后者。” 金麟儿知道周行云想岔了,以为自己是妖怪。他很不愿意欺骗周行云,但他身份特殊,不能不谨慎行事,好生隐藏。 于是,他沉默着退到孙擎风背后。 孙擎风收起进攻的架势,哂笑道:“若真如此,你待如何?” 竹林染了墨色,风从林间呼啸而过,叶浪如海潮。 周行云大袖鼓风,衣带浮动。 夜色中,飘着一股极清淡的冷梅香。 周行云面上神色坦然,朗如清风明月,目中神情谦和,仿若春风骀荡,缓步行至孙擎风身旁,伸手把金麟儿的额发抚开,道:“你是师尊亲自收的徒儿,我信他识人的眼光。你是我的小师弟,我同你朝夕相处半载,知道你品性纯良。” 金麟儿感觉到温暖涌上心头,低垂着脑袋,为周行云的信任感动,亦在为自己的欺瞒行为自责,小声说:“师兄,对不住。” 周行云:“你是甚么样的人,与你是甚么人,没有多大联系,关键仍在于你的内心。人分好坏,妖亦如是,我不信传闻,只信自己所见所感。我须将此事上报师尊,但我也会为你们据理力争。” 孙擎风拉着金麟儿,朝周行云抱拳躬身,道:“你坦坦荡荡,是个正人君子。我小人之心,多有得罪,望见谅。” 周行云连忙扶住孙擎风,朝他拱手作别,道:“可称君子者,心不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我非君子,愿为君子。” 同周行云这样真诚坦荡的人交往,纵是脾气暴躁如孙擎风者,亦觉如沐春风。 他面上神色平静,把火把递给周行云,在对方肩头拍了两下,道:“夜路难行,注意脚下。” 火光照亮了周行云的衣襟,那地方原本插着一朵山茶,但此时却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他接过火把,笑道:“多谢薛大哥。对了,大哥是用剑的人,在下爱剑,他日想向你讨教一番。” “可以,我认你这个朋友。” 周行云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孙擎风立马提起金麟儿的衣领,直接把人拎回洞府、扔在地上,一掌把门拍上,皮笑肉不笑:“咱们关起门来慢慢说。念郎,今晚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大哥怎如此生气?金麟儿还是一头雾水,支支吾吾道:“我、我没做什么,我就是捅了个马蜂窝而已。师兄发现了什么?他到底是如何发现的?而且,他不是猜错了吗?” 孙擎风将铜镜用力一扔,怒道:“你的脸!” 铜镜哐当落在地上,打着转儿,滚至金麟儿身前。 金麟儿蹲下一看,锃亮明黄的镜面上,映出一张清秀的脸,眼睛大且清亮,鼻梁窄而英挺,完完全全不是平日里他那副狐狸相——这是自己原本的面目。 他伸手往怀中摸了摸,一拍脑袋:“幻生符落在泉水里了!难怪师兄误以为我们是妖怪。他也太淡然了,看见我模样变化,竟然没表露出半点惊诧。” 金麟儿捏着自己的脸颊,喃喃自语:“师兄不以貌取人,真是个厉害人物,我要多学学他。”他看向孙擎风,若有所思,“不过,我也不以貌取人,无论你是什么模样,我都很喜欢。” 孙擎风看金麟儿顶着张漂亮的脸蛋,却露着一副懵懂神情,简直跟个绣花草包似的,怀疑他不知何时就会被人拐走,先前在心里烧了许久火还没灭,又腾起一股无名怒火,越想越气,怒吼:“你的脸被他看见了!” 金麟儿被吼蒙了:“我又不是黄花闺女,难道被他看了一眼,就要同他成亲?” “你敢!”孙擎风瞬间吼了回去,吼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你敢”,敢什么?为何不敢? 他愣在原地,感觉像在做梦,从窗缝看向外面的天空,见月亮像一轮弯刀,像一张奸诈的脸,正在嘲笑自己。 今夜没有一个地方是对的! 孙擎风越想越恍惚,不知自己生得是哪门子怪气,一脚踹开身前的木桌,决定把自己行为失常的缘由,定为“被金麟儿气得失了理智”,遂不再理会金麟儿,兀自换衣擦身。 可他穿好衣服,看金麟儿还像根木头似地杵在原地,两眼一瞪,生怕自己要被他活生生气死,愤怒地扔了条干棉布给他,气急败坏道:“行,你跟他成亲去吧。”说完险些给自己一耳光,心道:我有病吗? 金麟儿知道自己犯错,不敢多说什么,换上干净衣裤,低眉垂目,站在孙擎风身前,轻轻扯他的衣角,道:“大哥,我知错了。” 孙擎风气闷至极,一声不吭。 金麟儿自顾自地说起话来,把傍晚时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告诉孙擎风。 末了,他见孙擎风面色由阴转晴,便大着胆子,最后说了一句:“我不会同师兄成亲的。” 孙擎风欲哭无泪。 金麟儿是他唯一带在身边、放在心里的人,当真同他置气?简直比杀十万个鬼方畜牲还难。 他其实不是在生气,而是在同自己置气——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心里,有些不该有的东西。 金麟儿躺着玩孙擎风的手指,委屈地说:“纵然我敢,他也不敢啊。” 孙擎风没了脾气,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许久,任由金麟儿把脑袋搁在自己小腹上,抓了抓他的头发,装作玩笑,道:“你把花给了他,难道不是想和他成亲?” 金麟儿嘿嘿怪笑,抬眼望向孙擎风,双眼晶亮:“大哥,是你先把花送给我的。难道,你其实是想和我成亲?” 孙擎风恼羞成怒:“不可理喻!” 金麟儿:“我说笑的,你不也很喜欢周师兄?” 孙擎风:“我欣赏他,是君子之交。” 金麟儿:“我也一样。” 孙擎风:“你还是小人,不是君子。” “好好好,你说是我小人,那我就是小人,谁让你是大哥呢?”金麟儿知道孙擎风没有生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哥,周师兄待我极好,今日在问道阁里,我本想感谢他。” 孙擎风觉得不太舒服,把金麟儿推开了一些,靠坐在床上,斜睨着窗外,觉得那轮上弦月,看起来仍旧不大对劲,两头太过尖锐,是要把天捅出个窟窿来?不可理喻! 金麟儿蠕动着追上孙擎风,像黏在他身上一样,枕着他的大腿,将少年心事娓娓道来:“可是,朝他伸出手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不对劲。我知道,他不是你,我不能如待你一般待他。我进而想到,不论是云卿哥、傅姐姐,还是薛掌门、周师兄,他们虽然都很好,有相同的好、有不同的好,但跟你完全不一样。” 孙擎风没想到金麟儿说话大喘气,骑虎难下,梗着脖子道:“我没有三头六臂,与他们有何不同?” 金麟儿心有千言,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说——那是在生命的长河中孕育,从一年一岁、一朝一夕、一刹那一须臾永不复返的光阴里生长出来的感情,如何能用一句话说清? 千言万语都说不清。 他顺着孙擎风的视线望向窗外,忽而福至心灵,道:“若我心中有一片天地,他们是漫天星芒,你则是那一轮明月。” 孙擎风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地动山摇,偏还要强装冷淡,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哼,算是勉强同意金麟儿的话,咕哝道:“说老子长得像月亮,是夸还是骂?” 金麟儿抓住孙擎风的手:“斗转星移事无常,一轮明月照古今。你是恒常不变的,唯有一个的。” “胡编乱造。”孙擎风的手心有些汗湿,挣了两下,状若不经意地在衣袍上揩干。 金麟儿掰开孙擎风的手指头,让他同自己十指相扣,道:“大哥,自从父亲把我带到你面前,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我知道你的感受,你懂得我的想法。所以,你如何看待周师兄,我就如何看待他;你如何看待我,我就如何看待你。” 孙擎风:“我看你是个棒槌。” 金麟儿:“那我看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棒槌。” “花言巧语,不嫌牙酸。” 孙擎风的眼中,依稀也有些汗湿。 他眨了眨眼,甩开金麟儿的手,帮他把衣襟扯至平整,如此反复理了两三遍,像是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他总扯我的衣襟做甚,难不成是生气了,想要把我勒死?金麟儿说了掏心窝子的话,孙擎风却只给他这样的反应,他心中略感难过,又不想让对方看出来,便强颜笑,道:“或许我高看了自己,没能真正了解你。但是,我还是想让你知道,于我而言,你跟任何人都不一样。而且,我很希望,你亦是如此看待我。” 金麟儿年少,许多事情都没有经历过,慌乱地向孙擎风诉说着,那一腔对自己来说太过复杂的心绪,翻来覆去地说着什么你啊、我啊的,尚不知这千言万语加起来,不过就是一句——唯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老子两百多岁的人了,不跟你计较。” 孙擎风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没笑,翻身下床,找来缝衣针、油灯,让金麟儿把外袍脱了趴好,开始帮他挑蜂针。 第24章 自然 夜里山风凉爽, 油灯的焰心快乐地跳个不停。金麟儿背上痛痒, 不禁耸肩扭动。 他近两年长得很快,因为从不干重活累活, 又甚少练武, 身材清瘦, 背上的蝴蝶骨很是显眼。乌发披散着,盖在他的后颈上, 发间隐约露出白莹莹的脖子, 像一段冰雪。 孙擎风伸手按住金麟儿,不让他乱动, 带着薄茧的指腹触到他光滑的皮肤, 觉得他像条泥鳅似的, 嘲道:“竟养成这般细皮嫩肉。” “因为大哥疼我。”金麟儿的语气不乏骄傲。 “莫要乱动。”孙擎风不敢太用力,生怕一个不当心把金麟儿给碰坏了。虽然他心里很清楚,这小魔头全没有看起来那样脆弱。 灯火昏黄不定,只照得亮巴掌大块地方。 孙擎风无意间触到金麟儿背上, 一道自右肩胛斜向下直拖至腰窝的旧伤疤, 脑海中忽而浮现出, 杏花沟纷扬的小雪。 等到回过神来,他的手已经收了回来,为掩饰狼狈,低声骂道:“你才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棒槌。” 金麟儿:“我可不敢比大哥厉害。” “好好说话,别找不痛快。”孙擎风把金麟儿的脑袋按下去,俯身贴近他, 拨开他的长发,终于在他后颈和肩头上,找到几个粉色的小肿块——明明只是几个小伤口,他却觉得触目惊心。 一颗汗珠自孙擎风鼻尖滑落。 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已挥出一掌,把刚刚才被他踢过的饭桌,从身旁一掌拍到窗边。 可怜那老旧的榆木饭桌,险些在今夜寿终正寝。 金麟儿吓了一跳:“大哥?” 为掩饰自己的古怪行径,孙擎风把金麟儿抱到窗边,放在饭桌上,借着月光看他背上的伤。翻来覆去检查两三次,他才松了口气:“五下,蛰得轻,没事算你命大。” 金麟儿煞有介事道:“我自有分寸。” “这话你自己信么?” 孙擎风冷哼一声,在金麟儿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巴掌。 他将缝衣针拿在火上炙烤,小心且迅速地料理了金麟儿的伤口。 “嗯……”金麟儿被碰到伤处,只觉钻心地刺痛。可他不敢展现出来,怕孙擎风看见后生气,便把脸埋在双臂间,咬着自己的手背不出声。 然而,他越是忍着,双肩便颤动得越加厉害。白皙的背脊上浮着一层薄汗,在银白的月光下微微发亮,像凝脂、像玉似的,又比这些漂亮物件,因为他有生命,有蓬勃的朝气。 孙擎风手中动作骤然停下,换上严厉语气,道:“你生性好玩好动,我不曾严加管束,但你心里须得有数。若你死了,不止我,整个华山乃至长安府都会受到波及。” 金麟儿侧趴着透气,脸颊憋得通红,太阳穴边暴起的青筋尚未完全消去,手背上留着一个粉红的齿印,说话有气无力,道:“我心里有数。” 孙擎风只当金麟儿是在敷衍自己,面露不愉神色。 他沉默着处理好金麟儿的伤口,放下缝衣针与醋瓶,走到灶台边,拿起一根柴棍。 “大哥?” 金麟儿侧目回望,见孙擎风头脸上满是汗水,眉目为阴影所笼罩,气势与平日全不相同。 孙擎风用从未有过的严厉口吻,说:“你不喜饮血,我迁就你。你贪生怕死,我护着你。但你须得信我,对我的所言深信不疑——记住,你的命,比任何人都更重要。” 陌生的孙擎风令金麟儿感到害怕,他不敢直视对方,低下头,把脸埋在自己臂弯间,闷闷地应了一声。 但是,他心里却想着:“大哥不让我背负他所背负的东西,自然是因为,他知道我没有能力。我若要改变这局面,让他信赖我,就不能放弃秘密试炼。唯有战胜恐惧,我才能更进一步。” 孙擎风看出金麟儿心不在焉,单腿踩在椅子上,用柴棍挑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直视自己。 他的语气更加严厉,道:“我非你父,亦非你兄,若不是你身负金印,我跟你只是陌路人。你听我话,我待你自然不差,但你切莫误会,以为我有多在意你,我在意的,是你体内的金印。” 金麟儿知道孙擎风是在说气话,在吓唬自己,但他还是被吓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望着孙擎风摇头,黑白分明的双眼有些湿润,像极了被抛弃的幼犬:“不是这样的。” “我不是好人,不管甚么对错,不管你有甚么想法,只一句话:你不能冒险,”孙擎风没有戴幻生符,露出原本面目,神情冷厉,浓眉似剑,“懂吗?” 他看见金麟儿的眼睛,心脏都抽了一下,却不得不克制感情,眼中燃着一团冷火,道:“听懂了,就把手伸出来。我要你记住教训。” 金麟儿犹犹豫豫地伸出手,道:“大哥,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是任性,我只是不想成为你的负担,我……也想保护你。” 孙擎风看到那双白软的手掌,竟感到无从下手。 其实,他方才所言,除了“你的命比任何人都更重要”而外,哪里还有半句真话? 他是实在不会管教孩子,只得如此厉色威吓。 孙擎风看着金麟儿,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他的命就是我的命,他的欢乐悲伤,就是我的欢乐悲伤。棍子打在他身上,与打在我自己身上,有什么分别?我这到底是惩罚他,还是惩罚我自己?” 只听“当”的一声,木棍掉落在地。 金麟儿趴在桌上,仰头望向孙擎风,问:“你真的要打我?若这样能让你消气,你就打吧,我不怨你。” 孙擎风深吸一口气,险些就此丢盔弃甲。 可他清楚地知道,若自己今次手软,必将金麟儿惯得不知天高地厚,更加不好管教。 金麟儿似有所感,知道孙擎风心中挣扎,不愿让他为难,狠下心来故意激他,吊儿郎当地说:“大哥,你要打就打吧,打完好睡觉,我困了。” 孙擎风神经紧绷,一时间没看出来金麟儿是故意激怒自己,扯开他的亵裤,高高举起手掌,对着他的屁股使劲拍了一掌。 啪的一声,金麟儿雪白的臀瓣上,印上了一个粉红的五指印。 孙擎风:“你可知错?” 他只觉得手疼,在战场上被刀剑砍伤,都没有这样疼过。 金麟儿虽已做足准备,但真被孙擎风打了,脑袋里完全是一片空白。 大哥打我?他打我了,我真的惹他生气、让他伤心了?金麟儿越想越懵,不过片刻,就已想象出孙擎风负气离开自己的情景,登时无比难过,哭得伤心欲绝。 孙擎风不声不响,并不理会。 金麟儿哭得越发起劲,闭着眼睛挣扎大喊:“我错了!我再也不胡闹,以后都听你的话,你别不要我!” 如此过了好一阵,当他喊得嗓子都哑了,再度睁开眼时,才发现,孙擎风其实只打了自己一巴掌,而且早就已经躺上床睡着了。 金麟儿灰溜溜地爬上床,想挤进孙擎风被窝,却发现他裹得严严实实,一丝缝隙都不留给自己。 他只能独自睡一个冷冷的被窝,把在长安府买的那只小黑猫泥哨翻出来,抱在怀里,呜咽两声,难过地睡着了。 孙擎风睁开双眼,悄悄抚摸金麟儿的脸,擦掉他脸上的泪痕,又伸出食指,在他怀里那只小猫的脑袋上蹭了两下,嘴唇翕动,说了句什么,没有发出声音。 他看向窗外,发现月亮仍是那个月亮,但它到底是好看还是难看,甚至于这天地是壮美或是丑陋,自己都已经不关心了。 那夜过后,两人仿佛回到了初相识的情形。 孙擎风总是冷着脸,金麟儿总是小心翼翼。 但实际上,一切都已完全不同。 孙擎风只是担心,若自己对金麟儿太好,会让他任性妄为,故需保持着长辈的威严。 他还有一点担心,不敢让任何人知道,甚至连想都不敢多想。 金麟儿的心绪亦很复杂。 从前,他不敢惹怒孙擎风,是怕对方抛弃自己。 如今,他已是华山弟子,有亲外公、有师兄弟,知道孙擎风同自己生死相关绝不能分开——正因如此,他才不愿意消耗孙擎风对自己的感情,心想着:“如果大哥讨厌我,又不得不同我待在一起,那该有多难受?” 他更加明白,孙擎风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他不是自己的父亲,不是自己的兄长,而是自己在这个世上最最关心、最最想保护的人。 . 夏天很快过去,秋老虎开始肆虐。 天气燥热,孙擎风在厨房帮工,身上总带着油烟味。 金麟儿常须饮血,纵使日日清洁身体,却免不了会带上禽畜的腥膻气。 师兄弟们都是清心修道的人,彼此间没有太密切的交往,关系清淡如水,闻到金麟儿和他大哥身上的怪味难,免感反感。 而这两兄弟相貌平平,出身低微,举止有些古怪。弟弟薛念郎,从没有展现出任何过人之处,却能被掌门收作入室弟子,更加让人嫌恶。 金麟儿偶然听见旁人谈论自己古怪,羡慕自己运气好,因知道他们不明真相,仅是一场误会,便没有放在心上,只想寻个机会,同大家相互了解、缓和矛盾。 但有一次,他同几个对自己抱有敌意的师兄弟相谈,或许是没注意说话的分寸,惹得对方不快。 那几人对他直言,竟说孙擎风满身煞气不像好人,还说他举止粗俗不配入道门。 金麟儿十分生气,与那几名弟子争执起来。因为没学过武功,轻易被人被推到在地,但担心控制不好体内真气,轻易还击会伤人,他一直隐忍退让,并不与人纠缠。 这一幕正好被执法长老张清轩撞见,那几个欺负人的同门恶人先告状,金麟儿还没能解释,已被长老处罚,禁足于洞府半月。 金麟儿心中疑虑未消,本就无心学武,只向周行云解释了两句,而后借了几本经卷,回到积云府纳凉读书。 孙擎风并没有责备金麟儿,反倒为他的冷静理智感到欣慰,告诉他:“旁人的看法,你无须介怀。一时的胜败荣辱,则更加无关紧要。今次,你做的不错。” 金麟儿:“可你不是说,我的命很重要?” 孙擎风:“他们想要伤你,或是杀你?” 金麟儿摇头:“我知道他们没有恶意,易地而处,若我自己优秀又用功,但师父却更喜欢一个草包,我只怕会更生气。这回是我交浅言深,说了他们的不是。” 孙擎风:“这倒不像你会做的事。” 金麟儿:“他们说我,都是实话,倒没什么所谓。但我不喜欢听他们说你的不是,我真的有些生气。” 孙擎风:“守住秘密要紧,若没有危险,自当隐忍退让,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叫省时度势。若他们想对你不利,你就不必顾忌其他,这叫以直报怨。相比起来,你上回故意以身范险,则是愚蠢至极,懂?” 金麟儿正容道:“懂了。” 孙擎风摸了摸金麟儿的脑袋,算是同他和解。 他侧头望向远山,随口道:“我上回说了些气话,不是真想打你。莫生气,忘了吧。” “一回生,二回熟,大哥想打就打,怎会有错?都是我不对。”金麟儿扑到孙擎风身上,紧紧地抱住他,用脑袋蹭他的下巴,用极温柔的语气说,“大哥做什么,都自有道理,就算没有道理,也一定是为我好。我都明白,我永远都不会误会你,不会生你的气。” “嗯。”孙擎风罕见地没有口是心非地说两句怪话,他只应了一声,浑身僵硬,脸颊上浮着一层极淡的红晕。 金麟儿被罚禁足,孙擎风仍要去问道阁帮工。 他不放心金麟儿独处,便请周行云代为看管,做完工以后,带着三个人的饭食回来,一同围桌吃饭。 第一日傍晚,周行云给金麟儿带来了木剑。 金麟儿欢喜极了,拿着目前戏耍。 周行云:“我已将你们兄弟二人的事告诉师尊,他不是迂腐的人,只让我观察评判,决定是否教你武功。你知道隐忍自持,有容人雅量,我想,现在是时候学武了。” 金麟儿万分感激,觉得周行云身上的冷梅香今日格外好闻,道谢后多问了一句:“师兄身上为何总带着香气?” 周行云从腰间取下一个银制小球,道:“银薰球,银制香囊,内装巴山的山梅花。你可知道,剑仙周望舒?” 金麟儿:“师兄是剑仙的后人!”周行云赧颜:“非也,我只听过些传闻,知道剑仙与江南周家有渊源。我很钦慕他,曾寻访过他的足迹,在东海边一个渔村中,找到望舒剑,还有这个小球,戴在身上以为自勉,东施效颦罢了。” “师兄境界开阔,他日必有一番成就。可惜我虽姓……”金麟儿啧啧称奇,险些说漏嘴,“可惜我虽生在白海,却不是青明山上的人。” 周行云:“如何?” 金麟儿:“师兄或许不知,赵姓是青明山的大姓。我若生在青明山,许能姓赵,跟剑仙的结义兄弟赵桢将军攀上亲戚。那样,咱们的关系就更亲密了。” 周行云失笑:“攀上亲戚也没用。” 金麟儿一拍脑袋:“忘啦!,话本故事里都说,赵桢将军的儿子赵灵,同大侠岑非鱼是……断袖。” 周行云:“玉门惨案发生以后,赵桢将军蒙冤受辱,身陷关外有家不能回。赵灵乃胡汉混血,又名柘析白马,幼时在匈奴为奴,颠沛流离受尽欺凌,但他意志坚韧,目光长远,能出淤泥而不染,最终排除万难为父洗冤,是真英雄。” 他说了一大段话,似乎意有所指。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ò_M 但金麟儿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只当周行云是在讲故事。 --竒@ 書#網¥q Ι & &δ u& # ω ā Ν g &. ℃ ǒ M-- 周行云无奈,笑说:“念郎,师兄希望你能以柘析白马为榜样,无论境遇如何,都能永保一颗赤子心,存善念,行正道。” 竒*書*蛧*w*W*W*.*q*Ι*s*ú*W*ǎ*Й*G*.*℃*O*m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金麟儿恍然大,郑重点头:“我一定做到!” 周行云正式传授金麟儿华山剑法,入门剑术名为《清风剑法》,剑招共九式,特点为轻灵奇绝,攻速奇快。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l a 竒 書 網 W w w . q í S ǔ W A И G . C ō M 按常理来说,华山派的普通弟子,学一年可掌握基本剑招,两年可以连招,三年知变招,五年方有小成。 金麟儿资质中上,基础平平,体力不佳,但学得格外认真,每日挥剑练习从不懈怠,精气神同往日大不相同。 山中日子沉闷,夜间尤为无趣。 金麟儿开始学剑,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偶尔会主动找孙擎风学剑。 但孙擎风发现,金麟儿同周行云学剑时的那份认真虚心,到了自己这里,则会变成娇气可怜。 可是,这正是孙擎风的“命门”——他向来吃软不吃硬。 金麟儿若是对他发脾气,他倒是能出手教训。可这小魔头一旦撒起娇来,句句话戳在他心窝里,他就只能愣在当场手足无措,道一句“不学就不学罢,有我在,你怕甚么?” 如此,孙擎风总算发现了周行云的“用处”,对待他的态度好了不少。 若是周行云有闲暇,自己心情不错,他甚至愿意跟这个后生小辈过上几招,通过切磋助他提升剑技。 非是孙擎风托大,要知道,周行云虽是天纵奇才,但在他这个用了两百年间、杀了数十万鬼方兵的人面前,根本不算什么。 两人能过上几招,全是因为孙擎风有意隐藏实力。 傍晚云霞金红叠紫,远山青青如玉。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积云府外,剑芒如雪,激荡的剑气扬起遍地落叶似雨。 周行云冲将上前,虚攻孙擎风右臂,剑锋突转,直取其左腿。 孙擎风一手负于身后,单手持一柄木剑,寸步不动,只将手腕轻旋,使出一招“灵蛇衔丹”。 平平无奇的木剑在他手中,仿若一条鳞甲坚硬的游蛇,从周行云严密防守中唯一的丝破绽处钻入,云淡风轻地化去对手剑风中的内劲,单用剑身就拍开了他的剑锋。 周行云料到孙擎风有此一招。 他先前已在孙擎风手上吃过亏,知道此人剑法出神入化,只这一招“灵蛇衔丹”,就已连胜自己三次。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他为破此招,直是夜不能寐,终于想出一个以退为进的办法——故意露出破绽,请君入瓮、用计连环,在孙擎风破招的瞬间,迅速挽了一个剑花,将剑斜向上挑,剑芒疾如电光,剑锋从孙擎风腰侧划过。 孙擎风腰间挂着一个锦囊,皮扣被剑锋割断,锦囊应声落地。 金麟儿大笑鼓掌:“师兄厉害!” 孙擎风原是目露赞许,此刻赞许瞬间变为不悦。 他原地换步移形,以手腕击中周行云的手肘,电光火石间,一招夺了对方的兵刃。 周行云尚未看清孙擎风的动作,只见对方手中长剑的剑尖,已点在自己喉头。 金麟儿目瞪口呆,打算悄没声地溜走。 孙擎风将剑往空中一抛,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锦囊。 只听哐的一声,长剑正好落入剑鞘。 孙擎风轻哼一声,瞥了金麟儿一眼,大声问:“大哥如何?”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大哥……大哥欺负人!” 金麟儿逃跑不成,跑回孙擎风身旁,抢走他手里的锦囊,打开一看,发现其中根本没甚么稀奇,有的仅仅是一颗没了芯球的铃铛壳,咕哝道:“大哥好穷。” 孙擎风照着金麟儿的屁股拍了一巴掌,搂着他的肩膀往洞府走:“废话恁多?吃饭去。” 周行云愣在原地,琢磨着孙擎风的剑招,几乎已经入迷。 金麟儿回头笑喊:“师兄,剑仙也要吃饭!” 周行云回过神来,见金麟儿把饭桌搬到了室外,摆好碗筷,布好饭菜,正在往小陶碗里倒酸梅汤。 大雍朝所有活人里面,想必没有比孙擎风活得更久的。 他押着金麟儿同自己一起将手洗净,便大咧咧地坐在主位上,让周行云和金麟儿分坐左右。 饭桌四四方方,空着一个位置。 金麟儿粗心大意,倒了四碗酸梅汤。 孙擎风把那碗汤摆在金麟儿面前,道:“做事毛手毛脚,要么就把多出来的那碗喝了,要么晚上你刷碗。” 金麟儿:“我喝多了要尿床的。”言下之意,自然是既不肯刷碗,也不要喝汤。 周行云把那碗汤摆在空位前,道:“薛大哥莫要责备念郎。天人合一,道法自然,此处风光壮阔,坐着一整个华山的山峦清风、流云晚霞。我们三人同天地对饮,岂不妙哉?” 孙擎风与金麟儿不约而同相视一眼,只看见彼此眼中都带着同样的惊诧:咱们不懂,还是不要乱说煞风景的话。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周行云失笑:“我来喝就是了。” 金麟儿喜欢热闹,对这光景满意极了,自己没吃几口饭,一会儿给这个布菜,一会儿给那个盛饭,喝过酸梅汤,嘴都懒得擦,嘴唇上乌红一片,看着十分滑稽。 --奇@ 书#网¥q i & &s u& # w a n g &. c o m-- 孙擎风随手抹去金麟儿嘴角的汤汁,嘲道:“不怕人笑话。” 金麟儿:“不怕,又没有外人在。” 周行云端起第四碗酸梅汤:“薛大哥的手艺很好。” 金麟儿咬着筷子,偷偷瞟了孙擎风一眼,小声道:“师兄,你肯定没吃过什么好吃的吧?” 见孙擎风对自己怒目而视,他立马改口:“不过你去过那么多地方,连白衣剑仙的望舒剑都找到了,想必还是吃过许多美食的。” 孙擎风面色少霁,兀自埋头扒饭。 金麟儿食量不大,边喝酸梅汤边同周行云说话,问他游历时的见闻,对梁周时期的历史故事格外好奇。 他东扯西扯、绕来绕去,终于状若不经意地抛出蓄谋已久的疑问,道:“师兄你说,柘析白马跟岑非鱼,两个人都是威震四方的英雄,为何不要世间的温香软玉,偏偏成了断袖?” 孙擎风险些噎住,没好气道:“他们断他们的袖,关你甚么事?再胡思乱想,将你送去当道士!周兄莫要理会他。” 周行云哭笑不得:“这我倒是从没想过。世间弱水三千,两个人能相识相知,长相厮守,其中因由千万,不可一概而论。若非要说出个所以然来,大抵就是,两情相悦,于是便顺其自然。” 金麟儿不住点头:“两情相悦,顺其自然。我懂了,多谢师兄解惑。” . “你懂什么了?” 孙擎风隐隐感觉到金麟儿心中的疑惑,但他自己心里头同样乱糟糟的,颇有些焦头烂额,索性放任自流。 竒_書_蛧_W_ω_W_._q_í_δ_U_ω_ǎ_й_g ._℃_o_m 送走了周行云后,他将金麟儿支使去收拾碗筷,独自跑到瀑布下,决定每日傍晚来此打坐静心。 周行云的回答,消除了金麟儿心中的疑惑。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总觉得孙擎风很不一样。 眼下,他终于能够肯定,孙擎风于自己而言,如父如兄、亦师亦友,但与天地间所有人都不同,是他一生中只能有一个的,爱慕的人。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金麟儿想通此节,迫不及待地想要成长,想要克服内心对《金相神功》的恐惧开始练武,从而与孙擎风并肩而立。 故而,他将先前搁置的秘密试炼重新开启。 竒 書 蛧 W W ω . q í s ú W à N G . c o M 金麟儿吸取了上回的教训,一则考虑到马蜂怕水,二则顾忌到孙擎风不许自己同他离得太远。 于是,他想出一个新奇办法,计划趁孙擎风在瀑布下打坐静心,偷偷憋在水中闭气。他想当然地以为,若是自己意外溺水,孙擎风必定能够及时发现,如此就不算冒险,孙擎风就不能生气。 又是一日傍晚,两人送走周行云。 孙擎风收拾碗筷,金麟儿捧着书卷读得入神。 远山叠翠,霞飞鹤舞,赤金彩练似的霞光几可夺日月之明。 而金麟儿坐在小窗边上,双目清亮,双眉间金印暗流光,面颊被暑气熏得微微发红,颜色尤胜烟霞。 他从前非是这般模样,难不成是练功练的?孙擎风如是想着,冷不防碰到一个大木桶。 金麟儿沉浸在书中,未有所觉。 孙擎风手忙脚乱地把木桶捡回来放好,装作若无其事,又踢到一个木桶,看金麟儿全没察觉,料想他一时半会不会闹妖,随口嘱咐两句,独自往瀑布去了。 洞府的门刚刚阖上,金麟儿原地蹦起,像一块瞬间“活”了过来的石头,拿书本挡着脸,蹑手蹑脚跑到门边。 他从门缝间望见孙擎风远去的背影,把经书往桌上一拍,大叫着冲出洞府,循着事先探索过的小路,抄近道跑到瀑布边,躲进草丛里。 瀑布下边,孙擎风未觉有异,闭目打坐如常。 金麟儿看孙擎风已经入定,便偷偷潜入水中,游到他附近,深吸一口气,沉入水中。 刚开始时,他不觉闭气困难,在水中百无聊赖,偷偷抬眼向上望,透过水面观察孙擎风,嘴角扬起,吐出一连串小气泡。 流水哗哗,寒气袭人。 孙擎风打着赤膊,只在腰间围一条布巾遮羞,没有戴着幻生符,露出原本阳刚俊朗的面容。 他凝神定气坐在瀑布激流下,颇有些“八风吹不动”的庄严肃穆,但那一身漂亮的腱子肉,苍白的肌肤上覆着的伤疤,又充满着阳刚健美,令人心神怡荡。 金麟儿憋气久了,有些头晕眼花。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发现孙擎风有些异常。 孙擎风已经从瀑布中走了出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确定金麟儿不在,便把手伸至自己两腿间。 因他腰上捆着块麻布,那地方被布巾遮住,金麟儿隔得远,不知他到底在做什么,只看得见他眉眼低垂,手上不停动作,然后呼吸变得急促,模样看起来有些痛苦。 金麟儿赶忙游向孙擎风,突然从水下钻出来,关切地问:“大哥,你不舒服?练功练岔了?” 孙擎风闷哼一声,胯间布巾上,隐约透出一团不寻常的水痕。他瞬间停下手中动作,惊诧、气恼又羞愤地瞪着金麟儿:“你干什么!” 金麟儿完全摸不着头脑:“我没干什么啊,你在干什么?” 孙擎风胸膛剧烈地起伏:“滚回去!” 金麟儿:“是你让我不要离开你的视线的。” 孙擎风咬牙切齿道:“你……你先转过去。” “你真的没事?好吧,我知道错了。”金麟儿犹犹豫豫地转身,琢磨着孙擎风到底是练错了什么功夫,心中担忧,悄悄回头看他,发现他正拿着布巾擦拭胯间的污浊。 金麟儿正是求知若渴的时候,常常自己琢磨许多事,登时明白过来,指着孙擎风那地方,说:“精满则溢,原来这就是你的办法。” “你!”孙擎风险些从石头上滑进水里,气得破罐破摔,索性继续走进水里洗了个澡,任由金麟儿打量自己的身体。 孙擎风清理干净,懒得穿亵裤,披上外袍,蹲在水边搓洗布巾,道:“看什么看?有甚么好看?你自己没有?看够就滚回去,不知羞。” 金麟儿很少在白日里看见孙擎风的身体,如此清楚地看见他胯间那物,尚属头一遭——孙擎风那物懒洋洋地垂着,纵是如此,亦能看出很是壮硕,不知别人如何,至少和金麟儿自己比起来,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金麟儿莫名心生敬佩,跑到孙擎风身边,同他并排蹲着,赞道:“大哥,你真是厉害,那个、那个都比别人的……” “闭嘴!”孙擎风连耳朵根子都是红的。 金麟儿觉得有趣极了,挽着孙擎风的手臂摇晃,嚷嚷起来:“看是看够了,但还没学会。大哥,你教教我吧?” 孙擎风倒抽一口凉气,梗着脖子道:“这、这事儿不用人教,到了年纪自然便会。你现在不会,就是还没到时候。” 瀑布飞流直下,流水哗哗,吵得人心焦。 明净的水潭里,倒映出两人相互依偎着的影子。 金麟儿把脑袋靠在孙擎风肩头,发出一连串疑问:“你当真是福至心灵,自己领悟的?什么年纪?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 孙擎风被问蒙了,心里准备好了几千句骂人的话,根本张不开口,瞪眼看着金麟儿,像一只正偷吃鱼干时被人踩了尾巴的猫,怒气冲冲,却不敢大声叫嚷。 金麟儿从未见到过孙擎风这般模样,觉得他可爱极了,不禁伸手挠了挠他的下巴,道:“你答不上来,肯定是骗我的。” “不许乱摸!”孙擎风瞬间炸毛,恨恨地瞪着金麟儿,不过片刻又把头扭向另一侧,罕见地支支吾吾起来,“白海军营,军营,没有女人。” 金麟儿:“女人?” 孙擎风:“男人们血气方刚,自己想办法纾解。” 金麟儿抱着孙擎风的胳膊不放,道:“大哥,我都十七了。你入军营的时候才几岁?血气方刚,是十四还是十五?我若是走在路上,突然‘满则溢’,肯定又要被人笑话了。” 孙擎风气急败坏:“我不是说过了,走在路上不会满则溢!你到底做什么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你如此偷窥,是不是君子应为?” 金麟儿被问住了,自然不敢说自己是来进行秘密试炼的,咬了咬嘴唇,终于想到一个借口,道:“我就是,想看着你,没别的。” 听到那句话从金麟儿双唇间跑出来,孙擎风就知道自己输了。 虽然他还是挣扎了一番,装作眼瞎耳聋,试图若无其事地独自离开。 金麟儿对孙擎风的脾气了若指掌,知道他若想离开,自己强留不住,纵然是留下了,亦没什么意思。 他不像狗皮膏药似的贴着孙擎风,反而仅仅是攥着他的一根手指,只用了微乎其微的力气,就把孙擎风拖住了。 他站在孙擎风背后,小声说:“大哥,我们相识快五年了,日子已过了近半,你可活够了?我觉得不够。我们在一起,多做些快乐的事,有什么不好?” 红日沉入山谷,天色迅速暗了下来。 孙擎风叹了口气,握住金麟儿的手,转过身来,一把将他拉入怀里。 他把金麟儿抱到先前那块大石头上,将他的手掌握在自己手里,比了比大小,叹道:“你我初相识,你从雪地上走过,脚印还没老子巴掌大,手就更小了。当时不敢牵你,怕把你碰坏了,想扇你巴掌将你叫醒,又怕不当心把你给打死。” 金麟儿乐呵呵的笑:“哪儿那么脆弱?” 孙擎风:“我还怕石屋里太脏,一不小心就把你脏死了。” 现而今,金麟儿手指修长,跟孙擎风比起来虽仍显小,但无疑已是大人模样。他听过孙擎风这番话,只觉得其中蕴藏着无限的温柔情意,笑说:“长大了就不值钱了,你都开始揍我了。” 孙擎风哂笑:“揍你一巴掌,还记大哥的仇?” 或许是被金麟儿叫习惯了,孙擎风亦开始以大哥作自称。 听到金麟儿慌忙否认,他心中觉得很舒坦,又多说了两句:“老子原以为只要忍你几年,待你长大成人,咱们便谁都不用管谁。可你总是长不大,或者你跟别人格外不同,越是长大,越多麻烦。” 孙擎风衣袍大敞,金麟儿坐在他身上,隐约能感受到他的皮肤、他身上的凉意,甚至于他内心的躁动,渐觉口干舌燥。 金麟儿舔了舔嘴唇,侧脸贴在孙擎风胸口,被孙擎风推开,便退而求其次,靠在他肩头,道:“你以前说过,我是魔头,是你命里的克星。” “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孙擎风迟疑片刻,无奈地将唇贴在金鳞儿耳边,低声同他说了几句话,又嘱咐他“切莫太过用力”,继而将脸别向另一侧,装作看风景。 金麟儿解开亵裤,感觉到血气上涌,被孙擎风看着,虽有羞臊,但这羞臊下面,更有一层隐秘的快乐。 他按照孙擎风所说的方法,握着自己胯间那物,上下动作片刻,忽然闷哼一声,道:“大哥,有、有些疼。” 孙擎风瞬间看向金麟儿,朝他那地方看了一眼,嘲道:“下手没个轻重,你当那是别人的?不打算替赵家传宗接代了?” 金麟儿:“你知道我笨。” 他其实算不上笨,但颇有种“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自由散漫,所有的聪明才智,可能都用来对付孙擎风了。 “打哪来的讨债鬼?”孙擎风有片刻挣扎,却为金麟儿眸中的秋水所浸没,“你……算了,你闭眼。” 他把金麟儿额前戴着的玉扣太极巾解下,换了个位置系上,轻轻蒙住他的双眼,在后脑上打了个结,用食指挑了挑这条布巾,问:“捆着可难受?” 金麟儿双眼被蒙住,很不习惯,不由仰起头,将脸朝向孙擎风的方向。 透过乌色的纱布,以及日落前最后一道天光,他能隐约看见孙擎风的人影。他摇了摇头,鼻尖触到孙擎风的鼻尖,嘴唇贴着孙擎风的嘴唇划过:“哎?不难受,你在就好。” “莫要偷偷看我,你不知羞,我知道。” 孙擎风用脑袋撞了金麟儿一下,让他把脸别开,掌着他的两只手,慢慢带他动作。 金麟儿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因为看不见东西,身上的感受便越加明显。 他清晰地感觉到,孙擎风的手握着自己的手,胯间那物被双手包握着,他带着自己上下动作,手指略有些粗糙,时不时会碰到自己的身体。 孙擎风指尖冰冷,金麟儿却觉得,他每每碰到自己,都像火在冰面上划过,能让自己瞬间融化,化成水,化成沙,化成春风吹生野草。 野草蓬勃生发,成了一片荒原,成群的野马狂奔而过,金麟儿的心里全都是乱的,但很快乐。 夜幕成了一条轻盈温暖的棉被,不知不觉间,已经罩在两人身上。 黑暗中,金麟儿的喘息声若有似无地飘着,像是一片又一片柔软的鹅毛,一片又一片,全都落在了孙擎风的耳朵了。 第25章 暖阳 那个傍晚如梦, 像霞光山岚。 在日出时如烟云消散。 孙擎风事后回想, 实在觉得古怪,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反复告诫自己:“定是那小魔头给我下了蛊, 否则, 老子才不会头脑发热。往后须得谨慎小心,不再上他的当。” 然而事情已经做过, 不得抵赖, 他思来想去,不得脱身办法, 干脆破罐破摔假装失忆, 独独忘却在瀑布边发生过的事。 金麟儿则琢磨着:“听大哥的口气, 那事本就寻常,兄弟们相互教导,没甚大不了。可是,我让他教我, 他不仅十分抗拒, 过后还假装失忆。这难道不是关心则乱?他一定很在意我。” 他觉得自己与孙擎风之间,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亲密,每每回想起来,都会不由自主地傻笑,知道来日方长,暂且配合着孙擎风装聋作瞎。 然而,世事岂能尽如人所愿? 人世间的情爱痴缠, 向来不知从何而起,仿若水滴石穿,是日积月累而来,没有哪一滴水磨穿了石头的说法。 当一个人开始心动,就意味着,他心里最坚硬的地方早已被情思消融,像平白地遭受了白蚁的灾害,表面上看来与往常无异,其实内里已经被蚀空。最腐骨蚀心的相思,非是长久别离,而是对面不知。 情爱就是那么一场灾。 消灾解厄的办法有二,若能壮士断腕,何妨把心掏空,倾尽所有,换个余生不悔。若能将心换心,何妨互诉衷肠,如是则遇难成祥。 很显然,孙擎风想要前者。 但金麟儿一定要后者。尤其是,当他回想起,孙擎风揍了他一巴掌的那个晚上。 当他想明白,孙擎风扯着自己的衣襟默然无语,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是在说,或许他自己根本就没有察觉到,但他的确是这个意思: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一场秋雨一场寒,转眼已是深秋。 金麟儿终于得到准许,回到问道阁。 他生性仁厚宽和,烦恼转头就忘,刚获准下山,就找到先前那几个和自己闹了矛盾的师兄弟,向他们赔礼道歉。 师兄弟们俱在掌门座下,虽有亲传与入室的分别,但毕竟都是同门,没有一直相互仇视的道理。 况且,他们能够上山学武,大都家境殷实,因此才会轻易嘲笑看起来寒酸的薛家兄弟。亦是因此,他们已经读书明理,闭门悔过业已知错,见金麟儿不计前嫌、不摆架子反倒向自己道歉,不由对他心生好感。 那几个弟子中,唯有一人难缠。 此人名朱焕,父兄均在朝为官,其父以朝廷的名义同武林盟协商,直接将他送入薛正阳门下,期望他学有所成,往后能在天子身旁充当锦衣卫士。 朱焕的父亲本想让他当掌门的亲传弟子。 但薛正阳脾气古怪,说什么都不肯收,最多只让他记名入室弟子,由周行云代为教授。 朱焕与金麟儿同时进入华山,在问道阁里读经,两人座位挨的很近。上回金麟儿“凭空”变出一朵茶花时,就是被他给看见了,当时,金麟儿还问过他想不想要。 朱焕本就不服金麟儿当亲传弟子,察觉到他的古怪举止,固执地认定他身上有问题。 金麟儿同孙擎风相处,常是没脸没皮的,但对待旁人很有分寸。毕竟,他身负金印,不得不压抑天性,谨慎克制,秉持着“合则留,不合则去”的交友之道。 他前后向朱焕解释过三次。 三次过后,对方仍不信他,他亦不再强求,只同朱焕保持了距离。 但是,朱焕偏就看金麟儿不顺眼。 他这人天资聪颖,根骨上佳,无论是读经悟道,或是练武比试,都远胜于同辈,将金麟儿视作眼中钉后,时时刻刻处处都针对他。 金麟儿上课时,被周行云的问题问住,朱焕总是抢着回答,再当众对他明朝暗讽一番。 金麟儿不是聪明绝顶的人,但知道见贤思齐,不仅没有怨恨朱焕,反倒真心觉得他学问厉害,时常向他请教。 朱焕反倒觉得郁闷。 金麟儿学武缓慢,朱焕就找他作对手,用一柄木剑把他打得节节败退,偶或“不当心”伤了他。 金麟儿自知技不如人,不敢有什么怨言,只以此自勉,学得更加刻苦。 朱焕一拳打在棉花上,更加郁闷了。 金麟儿吃饭挑食,朱焕就故意抢他爱吃的菜。在这一点上,金麟儿终于感觉得憋闷,但他总不能因为这事,跑去向管事长老或是周行云告状,他还是要脸的。 朱焕抢菜,活生生把金麟儿挑食的毛病给治好了。 孙擎风认为这是孩子间的小恩怨,十分乐见其成,觉得让金麟儿吃些亏很好,免得他总当个老好人,脾气太软,往后吃更大的亏。 他甚至还抱有一丝幻想,希望金麟儿变得霸道些,做个名副其实的魔教教主,指不定还能重振金光教,自己就不用窝在道士堆里清心寡欲了。 周行云作为代管掌门弟子的师兄,却不得不操心。 他是师兄,对待师弟们不能存有私心,想维护金麟儿是其次,不愿看到朱焕因心胸狭窄而走入邪路,才是主要。 他单独找朱焕谈过几次,见这少年腹有诗书,机智敏锐,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却总是阳奉阴违不听劝告,不得不使出强硬手段,在朱焕又一次把金麟儿打趴下的时候,当众出言呵斥了他。 没承想,朱焕对金麟儿的怨念更深了。 秋日天气渐寒。 每至晨昏,山间云雾缭绕,霜气升腾。 这日,朱焕又找到金麟儿切磋剑技。 他实力超出对手许多,带着金麟儿边打边跑,存心把人引到问道阁后人烟稀少的地方。 金麟儿不傻,自然有所察觉。 他知道朱焕不喜欢自己,但一直把这人当作同门兄弟看待,料想他不会太过分,便由着他带路,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自己单独说。 朱焕看见四下无人,出招变得十分迅猛,再不似与人切磋,招招专攻对手要害。 他挽了个剑花,突然一剑打在金麟儿手腕上,又抬腿猛踹金麟儿的大腿。 金麟儿的木剑脱手而出,瞬间跪倒在地。 朱焕冲将上来,把金麟儿压在身下,坐在他的膝盖上,让他不得发力抬腿,一手攥住他的两个手腕,另一手高高扬起。 金麟儿打不过朱焕,又不敢轻易动用真气,知道朱焕只是脾气臭,不会伤自己性命,试图同他讲道理:“朱师弟,你为何总与我过不去?我若做错事情,无意间得罪你,我向你陪个不是。” 朱焕看着金麟儿那一脸无辜相,没忍住收起拳头,改为捏着他的脸颊用力拉扯:“你才不是我师兄!你是个妖怪,惯会迷惑人心,师兄们被你乱了心神。看我扯下你的画皮!” 金麟儿松了口气,问:“你凭什么说我是妖怪?” 朱焕冷哼一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看见你大哥偷偷杀鸡取血,又闻到你身上有血腥味,自然知道那些血都是被你喝了。而且,你大哥身手了得,一支茶花亦能当作暗器使用,根本不是寻常人。听说,狐狸幻化人形,须得饮血维持皮肉不腐,妖怪比寻常人身强体健。我看你眉眼尖细、狡诈无比,分明就是个狐妖。” 金麟儿无奈道:“你不知道穷人的吃法,鸡血亦可做菜,大哥给我开小灶罢了。你若想吃,随时可去积云府,我们招待你。” 朱焕把金麟儿的脸掐得“姹紫嫣红”,却根本没能扯下他的面皮,反倒觉得他细皮嫩肉,心中愈发气恼:“若没有使用妖术,就凭你的资质,怎配给掌门做亲传弟子?” 金麟儿的眼泪都被掐出来了:“那我和你换!你去做亲传弟子,我叫你师兄好了。师兄,你若讨厌我,我会尽量避开你,可你不要污蔑我。” “我父兄都是铁口直断的青天老爷,我天生就会查案,我说的一定没有错。”许是太过气愤,朱焕脸颊涨红,眼神闪烁,“你、你就是古怪!” 他从腰侧取出匕首,甩掉刀鞘、亮出白刃,将刀尖慢慢逼近金麟儿:“听说,妖怪比人命长,你们狐妖天生不止一条命。你若识相,就速速现出原形,否则,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我不是妖怪,你不要乱来。”直到冰冷的刀刃压在脸颊上,金麟儿感觉到危险临近,胸膛剧烈起伏,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朱焕慢慢加大力道,喃喃道:“若你不是妖怪,我怎会梦……啊!” 金麟儿谨记孙擎风的嘱咐,绝不可以身犯险,知道不能再退让,瞬间爆发出一阵强烈的怒气,易容之下,眉间两片金印光华流转,体内真气喷涌而出,发出暗金色的气浪,将朱焕猛然震开。 朱焕被气浪撞飞,茫然望向金麟儿,转身拔腿就跑,惊恐大叫着:“师兄,他真的是妖怪!” 金麟儿不当心磕破嘴唇,吐出一口鲜血。 他生平第一次使用真气攻击他人,只觉浑身无力,自知追不上朱焕,又没办法叫孙擎风帮忙,便跪在地上歇息,思考脱身之法。 等到朱焕将众人带来,金麟儿已不见踪影。 周行云从地上捡起带血的匕首,质问朱焕:“此物是你所有?” 朱焕面色忽变:“我没有伤他,是他伤了我!我把他按在地上,拿匕首吓唬他,他忽然爆发出一股妖气,把我震飞了。” 周行云:“若真如此,你的伤在何处?” 朱焕答不上来,撩起道袍才发现,金麟儿并没有把自己震伤。他语气生硬地说:“反正我没有撒谎,否则他为何要跑?师兄,你……” 正在此时,孙擎风从后厨跑来。 他一把推开朱焕,夺过周行云手中的匕首,把匕首拿到鼻下一嗅,面色变得冰冷,整个人仿佛被一团黑云笼罩。 他看向朱焕,沉声道:“这是他的血,你对他做了什么?” 朱焕感受到强烈的杀意,不由打了个激灵,躲到站在周行云身后,大喊:“你也是妖怪!且不说我没伤他,若我真伤了他,你难道还要杀了我不成?” 孙擎风上前一步,吓得朱焕跌坐在地。 周行云伸手按住孙擎风:“找人要紧。” 朱焕从周行云身后探出脑袋,对孙擎风呲牙。 孙擎风从不滥杀无辜,更不齿于对孩子下手。 他心中虽万分愤怒,但想到金麟儿的安危,还是忍住了。他对周行云点点头,转而在四周搜寻金麟儿的足迹,循着落叶上轻浅的脚印,找到不远处的一口竖井。 那口井先前已被废弃,根本无人看管,而此时,井口上却盖着块木板,木板上又压着石头,看来十分可疑。 孙擎风一脚踹开木板,听见金麟儿微弱的呼喊。 他摸了摸竖井上方辘轳,并未没发现绳索,又听见金麟儿喊“大哥救命”,登时急得发疯,再顾不得其他,抬腿就跳了进去。 怎奈井口太小,孙擎风被卡在其中,不得不爬出来另寻他法。 . “莫急,让我下去。”周行云在让人取来绳索,把绳子一头拴在辘轳上,另一头拴在自己腰间,两脚踩在湿滑的井壁上,慢慢向下滑动。 他很快行至井底,见金麟儿浮在水里,只露了个脑袋出来,且已恢复成本来面目,但并没有多说,只关切道:“念郎,可有受伤?” 金麟儿有气无力道:“多谢师兄,我没事,就是……好、好冷。” 周行云火速跳入水中,脱下外袍披在金麟儿身上。 许是太过担心,周行云看到金麟儿露出本来面目,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背起他就往上爬。 但奇怪的是,金麟儿自己也不见着急。秋风萧瑟,他冻得直打哆嗦,用力搂着周行云,心中安定,听着林间黄叶簌簌扑落的声响,竟渐觉睡意袭来。 不知是脑袋太过昏沉,或是消耗过度而致体虚,金麟儿总觉得冷,甚至连周行云身上也是冷的。 他不敢睡着,用力抖抖脑袋,终于清醒了些,抽抽鼻子,好奇道:“师兄换了熏香。” 周行云:“今年山梅花开的少,几日前家里来人,送的是龙涎香。” 原来,金麟儿有恃无恐,其实是早有准备。 将要爬出洞口时,他突然伸手往井壁上一摸,自一处干燥的石缝间取出幻生符,重新恢复易容。 得见天光后,金麟儿已累得没了力气,扑入孙擎风怀里,只说了一句:“大哥,咱们回家。” 孙擎风心里的火气瞬间熄灭,懒得同这些人计较,把金麟儿身上披着的外袍随手一扔,扯下自己的外袍裹住他,抱着他离开。 同周行云擦身而过时,他头都不抬,只说:“看在你面上,今日的事我不计较。你派弟子,你自己管教。” 朱焕气得几乎要把牙咬碎:“师兄!你怎能……” “闭嘴!”周行云罕见地面露不愉神色。 孙擎风感觉到,金麟儿搂着自己的双手有些无力。 他加快步伐,疾行至积云府,迅速杀鸡取血,给金麟儿灌下满满两碗,捂住他的嘴,逼他尽数咽下。 金麟儿咳个不停,刚想说话又被孙擎风逼着打坐。 直到夜幕落下,金麟儿肚子饿得咕咕叫,孙擎风才许他收功。 孙擎风熬了一锅鸡汤,又炒了一锅鸡肉,哐当当地把碗筷摆在金麟儿面前,没好气道:“若吃不完,老子把你脑袋打破了灌进去。” 金麟儿埋头扒饭,悄悄观察孙擎风,差不多吃饱以后,夹了个鸡腿,放在碗里不吃,把剩下的大半碗饭菜塞到孙擎风手里:“我吃不下了,你灌吧。” “真是有病!”孙擎风看金麟儿完全恢复过来,火气稍减,就着他塞给自己的碗狼吞虎咽,“被人如此欺辱,还有脸在我面前装可怜?你该杀了他。” 金麟儿:“他没想伤我。” 孙擎风冷哼一声:“你要做好人,可以,但你不能做个蠢货。” 金麟儿将自己与朱焕的冲突告知孙擎风,把挨打的部分一笔带过,道:“他只是想逼我现原形,不会伤我性命。但我记着你的话,不敢冒险,只用真气把他震开了。” 孙擎风显然不信:“教主,你用了《金相神功》,反倒被一个华山派不入流的弟子,打到井底下去了?” 金麟儿干咳一声,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孙擎风满目震惊:“不许撒谎,别糊弄老子。说真话,我不打你。” 金麟儿欲哭无泪:“我说真的!朱焕不知我有内力,以为那是妖术,吓得掉头就跑。我当时没力气了,自知跑不远,看见附近有一口井,就从辘轳上面扯下绳索,绑在一块大石头上,再举起井盖跳下去。井盖落下,石头卡在上面。” 孙擎风:“怎不见绳索?” 金麟儿:“我系的是活结,用力拉扯自然松脱。石头弹到井盖上,看起来就像是我被人推下去一样。我把符纸塞在井口的石缝间,不怕水。” 孙擎风不信金麟儿有这样的头脑:“你的血又是怎么回事?老子闻得出你的味道。” 金麟儿欣喜:“真的?” 孙擎风:“回答我。” 金麟儿嘿嘿笑起来:“我自己吐的,嘴磕破了。就只吐了一小口。” 孙擎风:“我教你武功。” 金麟儿:“我能行吗?我怕控制不住自己。” 孙擎风:“赵家前五任执印人,虽声名狼藉,但你信我,他们都是正人君子,至死未曾伤及无辜。” 金麟儿赧颜:“大哥,对不起,我又丢人了。我知道不该害怕,赵家历代执印人,都是这样挺过来的。可我不能假装心中没有疑虑,我会努力,你别嫌我。” 孙擎风放下碗筷,双手捧着金麟儿的脸,让两人额头相贴,认真地看着他:“恐惧是好事。战士知进退,方能保命再战。你知秋枫崖深不见底,方能谨慎走动,不至于一脚踏空栽倒下去。此即是,心有所畏,行有所止。” 金麟儿:“明白了。知黑守白,亦是如此。” 孙擎风终于满意:“明日就开始学。” 见金麟儿又想开口,孙擎风直是头皮发麻,连忙把碗里的鸡腿塞进他嘴里,道:“学会运功,总比爆体而亡来的强。这条路本就是邪路,不入魔已是万幸,难不成,你还想练成个武林盟主?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孙擎风说罢,斜睨着金麟儿片刻,眼底带着些笑意,伸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两下,转身走出洞府:“反正,纵然教主走入无间地狱,本护法都得仰仗你活命,跟着你下去。” “我不要你同我一道下地狱。”许是鸡腿太好吃,许是孙擎风的话太好听,金麟儿边吃边点头,终于同意学《金相神功》了。 此后数日,金麟儿假称因落水染了风寒,俱在积云府休养,一来是要同孙擎风学武功,二来免得那朱焕怒气未消,再生事端。周行云找到孙擎风,代朱焕向他赔礼认错,说朱焕先前曾同自己说起过许多次,认定金麟儿有妖术,但都只是捕风捉影。 因有隐情,周行云全力维护金麟儿,对朱焕则未能尽责教导,方令其怒火难遏,最终冲动行事。 孙擎风只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周行云:“念郎身体有恙,是否需要请药房弟子去给他看看?” 孙擎风:“他的病我会治,无须挂心。” 周行云有些犹豫,最终决定坦诚,道:“在下虽知薛大哥的人品,但你武功了得。事关本门弟子,请恕我冒昧相问,薛兄当真肯不计较?” 云柳镇的教书先生打金麟儿,是为了教他学好,孙擎风明白道理,没有同那先生计较。 但是,朱焕欺侮金麟儿不过是出于嫉妒。 孙擎风不滥杀无辜,却不会让自己的人受欺负。发现金麟儿的血,他甚至对所有华山弟子都生出了杀意。幸而金麟儿化险为夷,又答应他勤加修炼,他心中的怒气十去其七,只剩下一缕把朱焕揍一顿,让他别找金麟儿麻烦的心思。 孙擎风看得上周行云,见他替朱焕求情,便道:“管好你的人。” 周行云没得到孙擎风直截了当的承诺,追问:“先前,你是否已经生出杀意?” 孙擎风直言不讳:“是。” 周行云:“何不如实相告?难道薛兄怕在下知道以后,再不将你视作正人君子?” 孙擎风往烧热了的铁锅中舀了一大勺水,白烟冒出,滋滋啦啦的响。 他把舀水的大勺往木桶里一扔,溅起一片水花,笑道:“别碍事儿。” 谨慎起见,孙擎风再没有在问道阁后院里杀鸡取血,有天半夜,悄悄跑到华阴县城,买了些鸡鸭带回积云府。 万里无云,碧空如洗,午后秋阳正暖。 金麟儿早早起床,没看见孙擎风,整个人都怠惰下来,只读了一会儿经,就放下道书,把三张马扎并排摆好,躺在洞府前的空地里晒太阳。 他身上裹着孙擎风的外袍,像盖着床无比柔软精细的被子,脸颊在袍子上面蹭了两下,只觉这清清淡淡的皂角味,比什么冷梅香、龙涎香都要好闻。 他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梦里有孙擎风。 孙擎风把刚买鸡鸭藏在包袱里背着,匆匆走入山门,生怕把它们给闷死,一路狂奔疾跑。 他刚一走上自己的山头,就把包袱解开,放出一整包鸡鸭幼崽,用长剑驱赶它们上山。 禽畜不懂得审时度势,只知道孙擎风养它们有用,暂时不会杀害它们,根本不听命令,张开翅膀漫山遍野乱飞乱跑。 孙擎风气得脑袋冒烟。 金麟儿半梦半醒间,见一群小黄鸭嘎嘎叫朝自己跑了过来,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咧嘴傻乐起来。 小鸭子茸茸软软的,摇着脑袋、晃着屁股,能黄的绒毛在日光下蒙上了一层柔和的亮光,显得格外柔软漂亮。 金麟儿长大双眼,看得心都化了。 可当他再抬头,看清楚面前的景象,直笑得从马扎上滚了下去——孙擎风形容狼狈,沾了一身鸡毛,如此也就算了,不知为何,他头上竟然顶着一只胖乎乎的小鸡仔。 小鸡仔不知无畏,端端正正地坐在孙擎风头顶,颇有种在此生根发芽、开宗立派的雄壮气势。 金麟儿一屁股坐在地上,笑到打跌,眼泪都飙出来了:“大哥!我说清早起来不见你人影,原来你……哈哈哈哈!” 孙擎风预感不妙:“闭嘴。” 金麟儿指着孙擎风的脑袋:“大哥,你半夜爬起来跑到没人的地方,原来是生小鸡崽儿去了!” 小鸡崽儿鸡头一抖:“叽!” 孙擎风气得直咬牙,从地上捉起一只小黄鸭,不防用力过度,把鸭子捏得嘎嘎乱叫。 他吓了一大跳,几乎就要崩溃,稍稍减轻力道,把这烦人的小东西扔到同样烦人的金麟儿脑袋顶上,怒道:“起来干活!” 金麟儿顶着小鸭子不敢乱动,两只漆黑的眼珠子一直朝上盯着,张开双臂维持平衡,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头顶鸭子慢慢向前走去,一惊一乍,活像是顶着个不得了的宝贝。 孙擎风好容易才“降服”了所有鸡鸭,回头一看,险些气到吐血。 天气干燥,地上没有湿泥,堆满了金黄的落叶。 金麟儿躺在地上打滚,时而张开双手扑扇,时而将双脚分开作八字,跟在小鸭子屁股后头学鸭子步。 孙擎风正欲开口呵斥。 金麟儿躺在地上打了个滚,他面前的那只小鸭子,竟学着他的模样,像人似的打了个滚,一不当心撞在石头上,瞬间晕死过去。 “嘎?”金麟儿心疼坏了,爬上前把鸭子捧在手心里,对着它吹气。 孙擎风气急败坏:“教主!你他娘的玩够了没有?去林子里捡些柴禾回来搭篱笆!” 金麟儿这才“恢复神智”,把小鸭子往孙擎风怀里一塞,嘱咐道:“这是我大哥,你且好生照看,若有怠慢,拿你是问。”然后笑着跑走了,也不知到底是在嘱咐谁。 孙擎风满脸嫌弃,把那只小鸭子托在掌心,觉得金光教只怕很难东山再起了。 他目光呆滞地看了片刻,忽然笑了。 . 两人忙活小半日,终于在洞府后方的空地上,扎起一圈像模像样的篱笆,把鸡鸭全部赶进去,又撒了些稻壳、粗糠,暂时得以安生。 孙擎风想沐浴,金麟儿非拉着他晒太阳。 然而马扎太小,孙擎风手长腿长躺不下,干脆直接倒在一地金黄的落叶里。 不一会儿,他就已被太阳晒得睡意昏沉。 金麟儿嚷嚷着地上脏,似乎转眼就忘了方才是谁在地上打滚,试图趴到孙擎风身上,被推开了两次。等到孙擎风差不多快睡着了,他才终于得逞,整个人爬到孙擎风身上躺着。 亏得孙擎风体格健壮,被金麟儿压着,也能若无其事地睡觉。 金麟儿偷偷取下孙擎风身上幻生符,假装帮他清理粘在头发上的鸡毛,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留心看他。 他见孙擎风睡着后也微微皱起的眉峰,不禁伸出一根食指,把他的眉头推平。 细小的黄鸭绒被金麟儿呼出的气吹了起来,落在孙擎风鼻下。 孙擎风吸吸鼻子,发出梦呓:“老子堂堂……将军,帮你洗尿布。” 金麟儿听不清,凑近了问:“什么将军?” 孙擎风:“本将军的心呢?还不快去……找。” 金麟儿:“在哪儿?” 孙擎风:“在你……” 金麟儿的心像是一口锅,装满烧得滚烫的热油。 孙擎风的话,零零星星的,像漫天飘洒的细雨。 细雨虽只是蜻蜓点水般飘过,可每一滴雨水,都让金麟儿心里的热油爆沸不止。 金麟儿大着胆子,迅速在孙擎风嘴唇上啄了一下。 孙擎风瞬间醒来,捏住金麟儿的脸颊,质问他:“鬼鬼祟祟,做甚?” 金麟儿早有准备,手里捏着一根鸡毛,用鸡毛搔了搔孙擎风的嘴唇,装模作样,歪着脑袋说:“我鬼鬼祟祟地,正给你修面?” 孙擎风睡眼惺忪,幽黑的双眸中,映出金麟儿那张明明白白写着“我正在撒谎”的笑脸,愤怒地伸手掌着他的后脑,用力把他往自己怀里按,恨恨地说:“睡个觉都不让人安生!老子闷死你,咱俩同归于尽得了。” 看金麟儿边假装挣扎边哈哈大笑,孙擎风又感到十分挫败,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总是如此开心,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会跟着他开心起来。 孙擎风怕把金麟儿闷死,很快就松开手,起身抖抖衣袍:“找些绳索过来。” 金麟儿:“家里没有绳索。” 孙擎风目光如电,射向金麟儿,不言语。 “有,肯定有。”金麟儿挠挠头,跑回洞府翻箱倒柜,还真的找到了两条细麻绳,在通向积云府的小径上寻到孙擎风,看他对着竹林发愣,“大哥,咱们要挖笋吃吗?” “春天才有笋!”孙擎风白了金麟儿一眼,骂过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样认真地同他计较,简直跟他一样傻,便不再理会金麟儿。 孙擎风接过绳索,用脚步丈量距离,在几棵树间扯起麻绳,又在绳上挂了重铁打的铃铛,布置出一个简单的防御陷阱。 金麟儿不解,道:“门派里很安全,弄这个做甚?朱焕没什么真本事,就算跑上来,也只有被揍的份。”他感觉到孙擎风的白眼,又补了一句,“我被揍,他被你揍。” 孙擎风轻哼一声,算是同意金麟儿所言,道:“三人成虎,人总是好奇的多。防范于未然,免得有人偷跑上来,看到不该看的。” 金麟儿摸摸鼻子,总觉得孙擎风意有所指,什么是不该看的?比如,自己偷亲大哥?但他又想,有人看到才好,免得孙擎风总是假装失忆。 金麟儿觉得孙擎风小题大做,回到问道阁后,一切如常,未再发生意外。但有天晚上,挂在陷阱上的铃铛突然发出轻响。 陷阱距离洞府有些距离,夜间风大,声音难分辨。 但孙擎风五感过人,几乎是立刻就听到了响铃声,只因他正在督促金麟儿运功打坐,不放心离开,又料想来人自知行迹已暴露,应当不敢轻举妄动,便没有前往查看。 小半个时辰后,两人走出洞府,只看见绑在树上的细麻绳已经断开。 麻绳断口毛糙,应是受力后被绷断的。 只可惜天色太黑,地上到处都是落叶,很难分辨出脚印。 金麟儿不敢乱走:“是人还是野兽,会是谁?” 孙擎风从落叶堆里找到一条布巾,抛给金麟儿:“你觉得是谁?” 金麟儿仔细看了一眼,发现这是一条玉扣太极巾,除了帮工外,门派里人人都有。 他把东西带回洞府,借着油灯的光细细查看,发现这条太极巾有些不寻常,正中所嵌的玉扣用料颇为讲究,玉质通透、色泽莹润,一看就很是值钱。 金麟儿:“弟子中有许多人都是家境殷实,倒看不出是谁的。” 孙擎风:“谁与你有嫌隙?” 金麟儿:“你怀疑朱焕?可是,他都已经认定我是妖怪了,再来偷窥,岂不是多此一举?我觉得不是他。或许是好事者,听过传言,想来求证。” 孙擎风:“若你头上戴着的东西掉了,你会察觉不到?或许你真察觉不到,但他比你聪明。” “不是朱焕。”金麟儿点头称是,心中越发疑惑,“难不成有人想陷害他?可是山中都是修道者,彼此间没甚往来,能有什么仇怨?更何况,朱焕只是个普通弟子,陷害他又有什么用?” 孙擎风:“世上事千千万,原没那么多为什么。你不在意弟子身份,朱焕却觉得把你挤下去,他自己就能有机会上位。同样的道理,有人看他不顺眼,故意挑拨你与他的关系,并非没有可能。” 金麟儿看得出来,孙擎风的话没有说全:“大哥,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别吊人胃口。” 孙擎风摇头:“非是吊你胃口。我独居白海,甚少与人来往,人心的弯弯绕绕,有时我亦想不明白。来人若是想借你手对付朱焕,倒没什么,就怕是第二个朱焕,针对你来的。” 金麟儿:“别太担心,我会留意的。” 第二日,金麟儿来到问道阁。 他没有把昨夜捡到的太极巾直接送给朱焕,甚至没有向任何人提起。等到早课结束,众弟子纷纷走出阁楼练剑,他才悄悄地把东西放在朱焕的蒲团下面,只露出一个角。 傍晚,朱焕回到阁楼,发现那条太极巾,面色并无异常。 金麟儿由此证实了孙擎风的猜测,推断出朱焕并不知情,只是意外遗落了太极巾,想要潜入积云府的,另有其人。 但他并未发现旁人有何异常,过后了一段日子,亦是平静无波,便只能将这件怪事搁着。 直至冬月,积云府外的铁铃铛,再没响过。 期间,孙擎风开始教授金麟儿《金相神功》。 据孙擎风所说,这功法乃是游方道人胡酒,即狐妖傅青芷的弟弟傅筱,从一本远古流传下来的道藏中寻获的,修炼过程千难万险。 首先,须上万人自愿以血献祭,聚天、地、人三才之精魄至一处。 其次,须有一名格外坚韧的练功者,放血、拆骨、剜心,以身作炉鼎,让道人施法,在体内把三才精魄炼化成至纯金印。此人不仅要有必死的信念,而且要在大功告成以前,凭毅力维持肉身不死,否则人死气散,功亏一篑。 最后,道人将金印引入另一人的灵台,让其执掌、操控金印,是为执印人。此人要求体魄强健、修为精深,能以自身修为和意念,制服操控强于自身数万倍的力量,否则必遭反噬。 金麟儿不解:“金印护法都这么厉害了,直接把金印引入他体内不就好了?” 孙擎风笑道:“你以为放血拆骨是说着玩的?我躺在地上,已是一团烂泥,连自己的灵台在哪都不知道,只不过是一息尚存罢了。” 金麟儿:“那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孙擎风:“这功法自古就没人练成过,我不知道,没人知道,连胡酒都不知道。总之,金印以血肉炼成,须以鲜血滋养,其中的道理我们都不明白,只知道,谁身负金印,谁就再离不开血。” 金麟儿只是听着,就已经感到痛苦不堪。 孙擎风:“赵将军试过自刎,但没能死成,金印未得鲜血滋养,我的力量变得微弱。鬼煞自我胸口逃出,一夜间,末那城再度化为一座死城。胡酒用尽法力,将鬼煞封印入我体内,此举消耗过多,他便隐世修道去了,说两百年后回来取走金印。” 金麟儿:“我觉得,这个胡酒……不对劲。” 孙擎风:“多思无益,我们只能承担杀孽,维持金印传承,方不至于令人间化为炼狱。” 金麟儿:“我不想看到人间化为炼狱,我可以喝人血,可以不做好人。” 孙擎风颇觉意外:“这就想明白了?” 金麟儿赧颜:“从前我不懂事,让你操心了。还以为你很喜欢练功呢,如今方知,你每日辰时枯坐,都是为了压制体内鬼煞,为了让我不喝人血,过的快活些。我实在自私。” 孙擎风笑说:“你叫我一声大哥,我总要多担待些。人活一世不容易,你来到这世上不到二十年,青春年少,总要看看太阳。你过的快活,我跟你一样。” 金麟儿:“我看够了。” 孙擎风:“当真?” “当然没有。”金麟儿苦笑,朝孙擎风眨眨眼,目光狡黠,“只要有你,我可以不要太阳。” 孙擎风哭笑不得:“眼下还没到要你喝人血的时候。先好好过日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当时情势危急,不容我们多想,而且我爹笃信胡酒所言,从来不曾存疑。如今想来,那胡酒身上疑点颇多,傅青芷更是遮遮掩掩,其中应当另有隐情。往后,你要更加小心。” 金麟儿直视孙擎风的双眼,郑重承诺:“我会好好练功,保护你。” 孙擎风耳根微微泛红,像是有些难为情,别过脸去,视线正好跟后院里的小鸭子撞上。他总感觉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被这些畜生发现了,虎目圆睁,瞪着那只小鸭子。 小鸭子懵懂无知,朝孙擎风摇摇脑袋,响亮地叫了一声:“嘎!” 圈里的鸡鸭纷纷大叫起来。 孙擎风推开金麟儿,转身进屋把门拍上,心虚地觉得这些畜生在议论自己。 第26章 喜欢 金麟儿完全明白自己所背负的重任, 忽然长大了许多, 不再自由散漫,不再惧怕学武。 白日在问道阁中, 金麟儿跟随周行云学剑, 逐渐显露出赵家人的武学天赋。 他这人心思单纯, 少有杂念,师父教什么, 他就专注练什么, 虽不能举一反三,但从不取巧。因而, 他的基础牢固稳扎, 每招每式都练得格外纯熟, 起先看不出什么与众不同,但练到后头,自是水到渠成。 不过,用孙擎风的话来说, 金麟儿的武学天赋, 主要是挨打的天赋——别人若总是被打, 免不了灰心丧气,他却很有自知之明,从不怨天尤人,纵使被打时难过,转头就能忘了,继续朝着目标迈进, 说不得还算是一种大智若愚。 傍晚回到积云府,金麟儿跟随孙擎风学《金相神功》,遇到的阻滞并不少。 神功分内修和外练,内修《金光诀》,外练《金影掌法》,而赵家历代执印人,又创出刀法、枪法、鞭法等,多到让金麟儿怀疑,自己这般蠢笨,到底是不是赵家血脉。 《金光诀》是上古时期传下来的内修心法,艰深晦涩,玄而又玄,孙擎风反复为金麟儿讲解,他一直似懂非懂。 从前,金麟儿每日辰时同孙擎风一道运功,只是基本的吐纳调息,只为清心明性。等到他真正开始内修,才知道自己连运转内功、调动真气都做不到。 既然不聪慧,他就只能用笨办法,把从前用来玩耍的闲暇,全都拿来参悟心法。 幸而皇天不负有心人,他迷迷糊糊地坚持苦修两个月后,忽觉灵台清明,脑内灵光乍现,继而感觉到体内真气流转。 《金相神功》重在内修,领悟了《金光诀》,就是迈出了最困难的第一步,往后大道越走越宽,修炼与从前相比自是一日千里。 但是,孙擎风的难题来了。 从前,他只操练过兵士,教授简单的江湖套路,从不觉费力。 可《金影掌法》与其他武功全不相同。 别的武功,不过十招八招,至多二三十招,这掌法足有一百零八招。同时,它的每招每式,似乎都没什么联系,招招皆可单独使出,每招又能相互串联,重在一个“变”字,讲究“一掌分三形,一形化千影”。练武者在使出这功夫时,旁人几乎连看都看不明白。 金麟儿只觉头皮发麻,惊恐道:“我这辈子恐怕是学不会了!大哥,不如你下辈子还做我大哥,继续教我?” 孙擎风对着金麟儿的屁股“揍了一巴掌”,怒道:“练武如登山。自古华山一条道,怎可知难而退?每日早晚睡前醒后,背个百遍就是。” 金麟儿已经上路,断没有止步不前的道理。 可他背诵招法的名字,往往是开头还好,慢慢地昏昏欲睡、舌头打结,说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话来:“天光乍现,月落千江,九幽……罡风?” 他瞥了孙擎风一眼,看对方似乎为有所觉,便决定糊弄过去:“日升月沉,星睡平野……” 孙擎风:“是九幽阴风、星垂平野!你晚上睡的还不够多?” 金麟儿往地上一倒,打起滚来:“你杀了我吧!” 孙擎风把金麟儿拎起来,让他看向自己:“真的不想学了?” 金麟儿愁眉苦脸:“想学,学不会。” 孙擎风叹了口气:“算了,能背多少背多少,反正你背了也不一定学得会。我现在开始教你,学到一招算一招。” 金麟儿欢呼起来,推开门冲到屋外,回头冲孙擎风大喊:“大哥快来呀!你是害怕教不会我吗?” 孙擎风觉得,纵使胡酒不来兑现那“两百年之约”,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被金麟儿气至爆体而亡,这一个孩子,能抵三百只鸭子。 山中无岁月,此时已近年关,积云府外一片冰天雪地。 金麟儿跑得快,脚下一滑,栽倒在冰面上,向前溜出数尺。 孙擎风见状,连忙跑上前拖住金麟儿。可他没想过,凡人武功再高,天又不知道,走在冰面上,该滑倒的仍会滑倒。 金麟儿抓着孙擎风的手,用力一拉,孙擎风便栽倒在他身上。 两个人倒在一处,相互抱着,连滚了好几圈。 最终停下来的时候,孙擎风的嘴唇,正好覆在金麟儿的嘴唇上。 金麟儿意外惊喜,反手扣住孙擎风的后脑勺,不让他离开。 孙擎风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推开金麟儿:“你做什么?” 金麟儿抹抹嘴,用劲绷着脸,却藏不住眼底的笑意,努力作出一副无辜模样,道:“没想到华山这样冷,连人的嘴唇都能冻住。大哥,你还好吧?” 孙擎风不住抹嘴,咬牙切齿道:“我好得很。” 金麟儿关切问道:“你没摔着吧?” 孙擎风:“没有。” 金麟儿:“你生气了?” 孙擎风:“没有。” 金麟儿眼珠子骨碌一转,笑道:“你没有不喜欢我吧?” 孙擎风被问烦了,脱口而出:“没有!” 金麟儿的屁股又被“揍了一巴掌”,但他觉得很开心,脑中自行将方才两人的对话补充为—— “你喜欢我吧?” “当然。” 孙擎风假装失忆,面无表情牵着金麟儿,带他寻到一处背风的空地。 两人相处五年,金麟儿业已十七,不知不觉间,已从与孙擎风齐腰高,长到与他的肩膀平齐。 孙擎风看着金麟儿,看他轮廓渐深,额前戴一条玉扣太极巾,更显得双目乌黑,神情明秀,渐觉他有些陌生,是对他生出了分别心。 他不仅觉得,这小魔头跟旁人不同,跟所有金光教执印人不同,甚至觉得,他跟这两百年来自己遇到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孙擎风知道,自己已然无可救药。 未免病入膏肓,他总是推开金麟儿,不让他同自己离得太近,如此方能先吊着命。 可教授武功招式,两人须得对面而立,孙擎风才能时时指出错误。 不一会儿,孙擎风又推开金麟儿,道:“站远些,近了看不清。” 金麟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孙擎风的手掌,看他手指的动作,可回头轮到自己动手,又不知该如何做,十个指头不住抽动,像是有什么毛病,欲哭无泪道:“我离你太远了,看不清。” 孙擎风语气不善:“你又不是瞎子,自己蠢笨学不会,怪谁?” 金麟儿举着两个手掌,茫茫然地看着,喃喃道:“我虽蠢笨,但真的认真学了。只是这掌法里招式太多,变化细微。”说着抽抽鼻子,看起来十分难过。 孙擎风朝金麟儿扔了颗石子儿,正正地打在他手心里:“别装可怜!把手拿过来,我指给你看。” 金麟儿一步跃至孙擎风身边,朝他伸出手。 两人之间,仅有一掌之隔。 这样近的距离,金麟儿只要眨眨眼,孙擎风就会生出一种错觉,觉得他的眼睫从自己面颊上搔了过去。 这样冷的天,孙擎风的额头上,竟冒出了一层薄汗。他握住金麟儿的手,觉得这双手虽然长大了许多,但似乎与幼时没甚分别,一样是软的,一样是暖的,不该用来握剑,应该被人握在手里。 他因自己这莫名其妙的想法打了个激灵,郁闷地说:“细皮嫩肉,你该练练《铁砂掌》。” 金麟儿不解,抬眼看向孙擎风,眼中还有未散去的水光。 孙擎风呼吸一滞,视线移至别处:“那个简单,最适合你。”金麟儿微微勾起拇指、小指和无名指:“刚刚学到这招雪鹤排云,屈三指、竖两指,聚真气于食中二指。” 孙擎风把金麟儿的手掰开,道:“招式千变万化,但万变不离其宗。你且记住,这世上所有的外功招式,架势、形式俱是次要,首要的是为我所用。你可知道,这招‘雪鹤排云’的功用如何,为何要你屈起三指,只留两指?” 金麟儿:“功用不就是打人么?至于掌法、指形,应当是前人潜心钻研后悟到的,把它们写在书上。” 孙擎风随手往身旁雪松的树干上一拍,那粗粝的树干上变留下了两个极深的指印,说:“此招的功用,乃是击其要害。一掌只能打一整片地方,但聚力于两指间,便能指哪打哪。其余三指,只要于行气运功无碍,你爱如何便如何,别像没吃饱似的抖来抖去。” 金麟儿犹如醍醐灌顶:“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 孙擎风点头:“孺子可教。” 此后,每日夜里睡觉前,孙擎风都会像讲故事般,给金麟儿讲解《金影掌》每个招式的目的和用处,又结合自己的对敌经验,告诉他什么动作要紧,什么动作并不碍事。 金麟儿不动声色地挤进孙擎风的被窝,躺在他怀里,假装自己是个不用烧炭的暖炉。 孙擎风体寒,但更多的是,他似乎已经认栽,便不再驱赶金麟儿。偶尔,他还会握着金麟儿的手比划,并起食中两指,指尖点在他柔软的掌心上,顺着他掌心的筋脉移动。 油灯将两人相依偎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金麟儿看着那影子,不由把手收紧,侧过脸来更贴近孙擎风,想让那两个人影合在一起。 许是两人腻在一起的时候太多,不过几日,孙擎风就把能讲的东西尽数讲完,看着金麟儿日渐一日地与自己更为接近,他不由地紧张起来,心想着:“已近离得这样近了,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因不知所措,他试图再作一番挣扎。 傍晚练武时,金麟儿又面对面地牵起了孙擎风的手。 孙擎风把金麟儿推开:“你不能总看着我,这样只怕一辈子都学不知。背过身去,自己出招,我在背后看你动作。” 虽是缓兵之计,但不看不想,总算好受一些。 漫天雪尘扬,满山覆冰霜。 在纷乱的迷人眼的雪花中,孙擎风凝神静气,面色如霜,从背后虚虚抱住金麟儿,用手虚虚地抵着他腕、肘、肩上的关节,带他挥掌、转身。 不知他有没有意识到,彼此间只隔着一拳。 金麟儿能感觉到,孙擎风的鼻息喷在自己耳廓上,听他的低语落在自己耳蜗里。 他想过分神沉醉其中,享受这片刻的亲近,甚至想过趁机占孙擎风的便宜。 可思来想去,他还是不愿意在如此庄严的时刻,让儿女私情绊住脚,反复告诫自己:“大丈夫,何患没有大哥?” 在漫天风雪中,金麟儿沉下心来学武。 虽然,他们甚少相互接触,几乎没有除了武学以外的交流,本该是两情缱绻的时刻,就这样不再动人旖旎。 但是,百川归海,方成其大。 孙擎风的每一句话,都刻印在金麟儿脑中。 孙擎风的每一招、每一式,都烙印在金麟儿的身上。 那些被看似被抛舍了的怦然心动,全都沉在岁月间,凝在生命里,从不会被错失。 一日清晨,孙擎风和金麟儿并排坐在山峰上打坐。 两人不言不语,却仿佛心意相通,感觉自己融入了山、沉入了水,漂流于千载白云间,交缠在万古江河里,这一瞬即是永恒。 他们又知道,有一种永恒的东西,已在过去的千百个瞬间里悄然落种生根,历千百劫,生生不灭。 至于,那些不曾说出口的千言万语,只消一个眼神,就足够了。 见天地浩大,知寸身微渺,时不我待,何必蹉跎岁月? 孙擎风忽而福至心灵,自嘲道:“既已如此,认与不认又有甚分别?” 金麟儿大惊:“认?认什么?我最近应该没做错事啊。” 孙擎风瞪了金麟儿一眼:“你没错,是我的错。” 金麟儿客气道:“大哥怎会有错?你若生气,自然都是我的错。” “老子的错,你也敢抢?”孙擎风凶狠狠地伸出手,揽着金麟儿的肩,把他箍在自己怀里,让他跟自己靠在一起,极目远望。 金麟儿似有所感,竟也有些难为情,支支吾吾好一阵,笑说:“大哥,我没有不喜欢你。” 孙擎风轻哼一声:“我也没有。” 雪有六角,梅有五瓣。 山有高低,水有缓急。 两百年来,孙擎风不曾看见过这样的天地山水。 起先,孙擎风与金麟儿中间总是相隔一掌。 后来,变成一拳。 日复一日,等到金麟儿学会第九掌的时候,孙擎风已经不再把他推开了,两个人相互挨着,几乎没有间隔。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两位嘉宾牵手……约等于成功! 本月日万结束(应该)谢谢各位小天使一路陪伴~接下来日更4000-6000字,尽量凌晨更,大家早上起来就能看(?) 第27章 除夕 腊月末, 一年中最为寒冷的时候。 年关将至, 门派给弟子们放假,让他们回家过节。 金麟儿早已没有家, 自然留在积云府中。 孙擎风晨起烧了一炉旺火, 炭火烧得红彤彤, 聚起满屋热气。 金麟儿坐在火堆旁揉面、和馅儿,准备包饺子。 他的年岁增长了, 但野心欲望仍旧只有那么一丁点儿, 从早上起来就一直乐呵呵的,看见孙擎风摆在床边叠好的衣服、炉子里燃烧的火、锅里将要沸腾的水, 他已觉得很满足。 只不过, 当他偶尔想起去年在华阴过年, 他晨起穿过黑漆漆的街道,去赴一场未知的试炼,老百姓们在积雪满地的胡同里放爆竹,冰天雪地里, 老爹握着儿子的手, 拿一支香把引信点燃, 他的心里,也会生出那么一丁点儿的失落。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寒气扑面而来。 孙擎风挑着两捆干柴进屋,伸腿一勾把门关上,将柴禾往地上一放, 接过金麟儿递来的热茶,一气灌下,道:“你会包饺子?” 金麟儿得意洋洋:“方才师兄来过,带了些年货,教我包饺子。” 孙擎风眉头微蹙,眉睫上碎冰落下,道:“我就在附近打柴,没听见他来,他被绳索绊住了未曾?” 金麟儿扯着袖子,在炭火边烤了一会儿,替孙擎风擦脸,因手上沾着面粉,把他的脸摸得花不溜秋的,忍着笑说:“师兄心细,发现了你做的陷阱,问我是不是在防备什么人。我说怕朱焕捣蛋。” “还不算太笨。”孙擎风在金麟儿脑袋上薅了一把,顺势捏住他的脸颊用力一揪。 金麟儿啊啊啊地瞎叫唤。 孙擎风不想跟个傻子玩,到灶台边洗手擦脸:“告诉过你,老虎摸不得。” “可我摸的是你的脸啊。”金麟儿吃痛揉脸,又把自己抹了满脸面粉。 “哼。”孙擎风轻哼一声,无话可说。 孙擎风回到桌边坐好,重新揉过面团,拿起擀面杖擀面皮,不屑道:“你师兄不会揉面。” 金麟儿看着孙擎风作农夫打扮,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们的稻子还没收呢。” 孙擎风:“什么稻子?” 金麟儿:“你在云柳镇种了一年地,稻子没收成就跑了,我也有份的。” 孙擎风:“你干过什么?” 金麟儿:“我插过几株秧、担过几桶水。” “然后害得老子拔掉秧苗重新插,把你跟水桶一起拎回去。你那叫帮忙?”话虽如此,孙擎风回忆起往昔时光,快乐油然而生,捏起一撮面粉弹到金麟儿脸上,笑说,“若我高兴,说不得什么时候能带你回去看看。” 金麟儿高兴得坐不住,跳起来抱着孙擎风,用脑袋蹭他,被他推开,便蹲在地上清理柴禾。 他找到几根细嫩的松枝,突发奇想:“大哥,我们养棵松树吧?松树长青,能跟你活的一样长。若我不在了,它可以一直陪着你。” 孙擎风眼眶一热,道:“不必。” 山中寂寂,纵然是除夕,都同平日没甚分别。 吃过晚饭,金麟儿一直在偷瞟孙擎风。 孙擎风被看得极不自在:“看什么看?” 金麟儿:“过年了。” “过年了。”孙擎风随口道,起身收拾碗筷。 金麟儿爱热闹,尤其喜欢过年,看孙擎风一副准备收拾收拾开始练功的架势,不由感到失落。 他默默跟在孙擎风身后,想说“过年来,大哥陪我玩吧”,又觉得这话幼稚,孙擎风听了定会生气。 孙擎风回头,只看见金麟儿欲言又止的模样,没好气道:“又做什么坏事了,把碗摔碎了?” 金麟儿不乏骄傲地说:“大哥,我这几日又学会了三招《金影掌》呢!” 孙擎风:“有些进步。” 金麟儿眼珠子骨碌一转,终于想到个法子。他冲出洞府,跑到到竹林里捡了两节断竹子,绕着积云府边跑边敲。 不多时,孙擎风被吵得烦闷,推门走出。 金麟儿脚下一滑,扑倒在地,啃了一嘴雪沫子。 孙擎风嘲道:“不是刚吃过饭,又饿了?” 金麟儿翻了个身,仰面躺着,破罐破摔道:“大哥,我想跟你一起放爆竹。” 孙擎风心思并不细腻,虽然看见了金麟儿的小动作,但不解其意,只当他又在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此刻明白过来,顿觉哭笑不得,他不禁摸摸下巴,心道:老子真有那么吓人? 过了除夕,又过一岁。 这对于从前的孙擎风而言,只是痛苦的时光再次被拉长一些。 活着没意思,他很少庆祝新年,最多吃几个饺子,意思意思。 但今年,孙擎风竟然隐约感觉到了快乐。他把金鳞儿从地上提起,扛在肩头,回屋扯了条披风往他身上一搭,运步如飞下山去华阴县城。 华阴城内,热头攒动。 夜幕刚刚才降下,街头已摆起了一连串摊铺,城中各处不时传出击鼓鸣锣声,当真是好不热闹。金麟儿挽着孙擎风的手,牵着他走街串巷到处跑。 孙擎风不喜热闹,被吵得快要七窍生烟,把金麟儿扯回身前,伸手环过他肩头,把他紧紧箍在怀里,捏着他的脸,警告说:“别跟老鼠似的到处乱窜。” 金麟儿在孙擎风手背上啃了一口,学老鼠吱吱叫。 孙擎风骤然松手,旋即复位,捏着金麟儿的下巴,撸猫似的搔了两下:“安分些!” 金麟儿舒服地蹭了蹭孙擎风。 不过多时,喧天锣鼓声从前方传来。 金麟儿刚刚安静片刻,又躁动起来,忍不住拔腿就往前跑。 反应过来自己还被孙擎风箍着,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抬眼望向孙擎风:“吱?” 他虽没有说出半个字,但一双黑白分明眼睛里,已经装满了话。 “不许装可怜。”孙擎风把金麟儿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肩头,认命地带他往前挤去看热闹。 金麟儿:“大哥,我已经十七岁了。” 孙擎风:“你就算你长到七十岁又如何?” 金麟儿原有些难为情,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再这样坐在孙擎风肩头,难免会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惹孙擎风不开心。 但孙擎风坦坦荡荡,混不在意旁人目光。 金麟儿也坦然起来,摸了摸孙擎风的眉毛,帮他抹掉眉峰上的碎雪沫:“你不累吗?” 孙擎风:“你少说几句就好。” 看热闹的老百姓太多,已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金麟儿坐在孙擎风肩头,自是鹤立鸡群,伸长脖子张望,看到人群中央,竟有两只舞龙灯的队伍迎面对上了。 长龙一金一银,每条都有数十丈长,龙的身上坠着多彩的绸花,头顶、背上燃着一束束闪亮的烟火,照的巷子里亮如白昼。 金麟儿兴奋大喊:“快看快看,真漂亮!” “莫乱动!掉下来你可别哭。”孙擎风双手按住金麟儿的大腿,生怕他乱动。 金麟儿双腿修长笔直,跟从前很不一样。 孙擎风按着他的腿,心道:这小魔头吃的不多,长的倒挺快。他恍然明白过来,金麟儿刚才吞吞吐吐,说什么“十七岁”,原来是在难为情。 这有什么可难为情的?孙擎风认真思虑过后,觉得金麟儿还是很小,扛着抱着都没什么。再过上几年,等他再长大些,至少要长得跟自己一样高,自己扛着他,才不太合适。 孙擎风偷瞄金麟儿一眼,翻了个白眼,觉得就看他这副德性,想要长得跟自己一般高?再等两百年都不可能。瞬间觉得自己想那么多,真是吃饱了撑着。 孙擎风如此这般,细细思量,似乎早已忘记,一年前的腊八节,他抱着金麟儿在长安府逛夜市的时候,恶狠狠地说过的一句话——老子有病才会想天天都抱着你。 世事难料,因缘际会。 没承想,仅仅只是过了一年,他就已经病入膏肓。 . 舞龙灯的队伍走过后,百姓们纷纷回到家中。 城里安静下来,孙擎风和金麟儿也出城赶回华山,守岁吃饺子。 空中无月,星斗满天,风吹雪满山。 回到积云府,孙擎风烧水煮饺子。 金麟儿把刚买回来的烟花爆竹往桌上一扔,兴奋地冲出洞府,来回跑着用簸箕把积雪铲掉,很快就打扫出一片空地,用来放爆竹。 金麟儿踢开门板,冲进洞府扑倒在桌上,随手抓了几个爆竹,风风火火地冲出去,边跑边喊:“大哥快点儿,放爆竹啦!” 孙擎风跟饺子较劲,弄得满头热汗,根本没工夫理会他,挥舞着大勺猛敲铁锅,扯着嗓子大喊:“当心些!” “本教主还制服不了一根爆竹?” 金麟儿哼哼唧唧,扔掉小小的爆竹,自信满满地取出一个中等个头的烟花筒,在地上摆好。 他点燃手里的线香,忽然开始犹豫,因为从没玩过这个,生怕点然后来不及跑远,颤抖着手试了几次,都没能点燃引信。 金麟儿很苦恼,大喊:“孙护法何在?过来帮教主点爆竹!” 一只手从他身后探出,夺走线香,拎着他的衣领把他往后推,继而点燃引信。 金灿灿的烟花冲天而起,如同千树金花瞬间绽放光华耀目。 大风扬起细碎的火花,仿佛漫天星辰坠地如雨。 “真好看!大哥……” 金麟儿几乎看呆了,一回头才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人竟不是孙擎风。 他看清来人,脸色由喜转惊,再变为既惊又喜:“师尊?” 花火还在燃烧,照亮了金麟儿的脸,白净清秀,眼珠乌黑明亮,是他自己原本的脸。 未待金麟儿解释,薛正阳已先开口,语气淡淡然,道:“你很像你娘。” 金麟儿听到这句话瞬间泪目,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只憋出一句:“你、你来啦。” 薛正阳失笑:“你这烟花还有多少?别小气,拿几个给师父玩玩。” 金麟儿抹了把眼睛,打仗似的冲进积云府,被孙擎风骂了两句,告诉他师父来了,多下一碗饺子,然后就把所有烟花都抱出来扔在地上,拍拍手朝薛正阳说:“全都给你!” 薛正阳看着这一摊子烟花:“你可真大方。” 金麟儿:“我大哥最大方了,他对我特别好!正在给你煮饺子呢。师父,待会儿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守岁吧?” 薛正阳点头,笑道:“天策大将军亲手煮饺子,寻常人哪能吃到?我说什么都要尝上一口。” 金麟儿:“天策大将军?” “做什么一惊一乍?捂好耳朵。” 薛正阳又点了两筒烟花,视线穿过火树银花,落在积云府的窗口。 孙擎风站在灶台边,低头包饺子。 他技艺娴熟,用筷子尖挑了一小团肉馅儿,抹到饺皮中心,两下吧皮卷好,再用筷子头沾了水,往饺皮上一抹,把两个角按在一起。 只不过他的力气太大,不时会把饺皮捏个对穿,弄得满手油星子。 薛正阳收回视线,道:“末那城孙家,世代为将戍边,两百年前倾城力阻鬼方侵攻,免大雍生灵涂炭,高祖亲封孙擎风为‘天策大将军’。此事骇人听闻,未曾载入史册,只在一位华山师祖的手札中有所提及。” 金麟儿:“原来你都知道,那你为何不让我娘跟爹在一起?” 薛正阳:“我若执意阻拦,你娘亲难道走的出华山?我拦她,是怕她后悔;不拦她,是怕她抱憾。思来想去,后悔总是要好过遗憾。你娘啊,多有主意的一个人?” 金麟儿先前已有猜测,但真正从薛正阳口中听到,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只点了点头:“你别怪我娘,怪我吧,她这么做,肯定都是因为要把我生出来。” 薛正阳哭笑不得:“你娘傻得冒烟,你可别学她。” 洞府内,孙擎风低着头,有意无意地往外瞟上两眼,就像做了什么对不起薛正阳的事,又或是紧张地准备接受他的检视一般。 他把砧板往窗边一放,挡住他们。 外头空地上,金麟儿站的远远的,伸长了手拿香去点烟花。 薛正阳嗤笑:“怕个什么?” 金麟儿煞有介事道:“会炸的!” 薛正阳躬身握住金麟儿的手,带他把爆竹点着,道:“越是凶险时刻,越是要冷静镇定看清敌手,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大哥带兵打仗是一把好手,没教过你?” 爆竹噼里啪啦地响,像条离了水的大金鱼,在地上蹦来蹦去。 “教是教过,学也学了,可我太笨没学会。”金麟儿好不容易才能见薛正阳一面,抛出自己心底的疑问,“师父,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但知难行易。我是觉得自己会越看越害怕,反而自乱阵脚,不如不看,求个心安。” 火光熄灭,爆竹燃尽,风中满是硝石的气味。 薛正阳一下就听出了金麟儿的言外之意,云淡风轻道:“人间五十年,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何故常怀忧虑,止步不前?俄而回首,碌碌半生,马齿徒增,不亦悲哉!” 金麟儿点点头,翻出来一个烟花筒,摆在地上放好。 薛正阳:“想做什么做就是了,譬如为师,想修道,携家带口就上了华山;想闭关,天子号令围攻青明山,当个屁放了。你想学武,那就勤勉修习,学不成是天资鲁钝,用不好是心术不正。天资鲁钝无药可救,心术不正仍能改邪归正。” 这想做就做的脾气,怕是在祖孙三代间一脉相传。 金麟儿自己拿起线香去点烟花。 引信碰到香火,瞬间燃烧起来,烟花窜至高空,像红日在夜空中炸裂。 金麟儿两眼晶亮,捂着耳朵哈哈大笑:“多谢师父指点!” 薛正阳许是闭关久了,没人说话,骤然从洞府里走出来,就拉着金麟儿问东问西。 堂堂一派掌门,啰啰嗦嗦像个寻常老头儿。 堂堂魔教教主,乖乖巧巧真就是个乖孙子。 薛正阳问过金麟儿读了什么经书,学了几招剑术。金麟儿明明没把跟朱焕的冲突告诉他,他却早已知道,语重心长地嘱咐道:“若再对上朱焕,不必留情面。若是被人欺负,定要打回去,生死勿论!有我给你撑腰,知不知道?别人可都没有。” 金麟儿傻笑点头,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两人谈起周行云。 薛正阳苦笑道:“你那周师兄天资高绝,但脑子不太好使,平日爱锄强扶弱,身上只剩两个铜板,都要送一文钱给乞丐。他发现你的秘密,竟来向我求情,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吃亏。” 金麟儿失笑:“师兄特别好,我会照看好他。” “时辰到了,玩够了就回来吃饺子!” 孙擎风把砧板移开,靠在窗边大喊。 他没叫金麟儿的名字,无形中占了薛正阳的便宜,纵是心虚紧张,亦不肯输了气势。 三人围桌而坐,一起吃刚出锅的饺子。 薛正阳吃完便起身告辞。 他临到门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有些老旧的红纸信封,向金麟儿递过去,道:“我练武到了关键时刻,长则半年,短则三月,不得与外头联络。道士们伙食不好,你多下山买些好吃的。” 他又对孙擎风深鞠一躬:“请前辈多费心。” 孙擎风起身,准备还礼。 薛正阳连忙摆摆手,把话说完:“你厨艺实在普通,得空多练练。” 孙擎风瞪了薛正阳一眼,又瞟了一眼金麟儿,罕见地没发脾气,假装什么都没听到,自顾自吃饺子。“多谢师尊!”金麟儿伸手去拿红封。 薛正阳把手举高,问:“谢什么?” 金麟儿一笑,乖巧地说:“多谢外公!” “平安喜乐,乖乖外孙。” 薛正阳把红封塞在金麟儿胸前,摸了摸他的脑袋,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给大家拜个早年=3= 第28章 瘟疫 年节过后, 弟子们陆续回到山上。 正月十五以前, 问道阁暂不开启。 砰的一声,积云府大门被推开, 冷风卷雪吹入。 “华山待不长了。”孙擎风放下柴禾, 灌了口热茶。 金麟儿跑上前去, 把柴提到灶台边,握住孙擎风的手搓揉, 关切道:“怎么了?” 孙擎风:“周行云来过, 没告诉你?” 金麟儿:“师兄只问我养的鸡鸭是否健康。” 孙擎风眸光一沉:“闹瘟疫了。” 华山上突然出了怪事——门派里豢养的禽畜,全都变得格外嗜睡。 原本, 冬日嗜睡很是寻常, 但这些禽畜每天从早睡到晚, 几乎没有清醒活动的时候。 弟子们未曾留心,发现的时候,鸡鸭全都已经瘦骨嶙峋,有的甚至睡死过去, 被冻成冰块。 兽医查不出端倪, 只说是罕见的瘟疫, 而大冬天里闹瘟疫,则更添一分离奇。 闹瘟疫对别的弟子而言,不过是少些肉吃。 可对于金麟儿和孙擎风来说,却足以致命,因为他们离不开血。 金麟儿不解:“为何我们家养的鸡鸭没事?” 孙擎风:“整个华山,只有积云府的鸡鸭没染病。” 金麟儿关起门来才敢说话:“幸好你是悄悄下山采买的, 没被人看到,不然定会引人猜疑。” 孙擎风摇头:“有人看见。” 金麟儿忙问:“什么人?” 孙擎风:“我下山时,天光未亮,遇到周行云带朱焕上山,周行云看着有些生气。” 金麟儿:“想必朱焕又做了什么蠢事,被师兄发现了。不过,师兄原就以为我们是妖,还上报给了掌门,他会护着我们。” 孙擎风:“你当真这样想的?” 金麟儿:“要不然呢?” 孙擎风:“周行云没教过你内功,你可曾想过为何?” 金麟儿思虑片刻,才反应过来:“师兄做事向来周到,若想教我武功,定会先问我:愿为剑宗,或为气宗。但他根本就没问过,想必,他早就已经猜到我们的身份,知道我不须学其他武功,说我们是妖,其实是免得我们为难。” 孙擎风:“我信得过周行云的人品,却不能保证他不中别人的计。” 金麟儿:“朱焕知道我喝血的事,他的嫌疑更大。” 孙擎风:“朱焕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单看他竟会被你设计反制、无可辩驳,即可知,此人不仅武功稀松平常,连脑子都不大好使。他猜中你喝血,只是误打误撞,若想对付你,动用他爹的关系请缉妖司的人过来捉拿你,倒还说得过去。但散布瘟疫?他没这个能耐。” 金麟儿在屋里来回踱步,喃喃道:“你说的对。我们的事,除了外公,只有师兄知道,消息必定是从他那里泄露的,只不知,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孙擎风:“你不是很喜欢他么?” “我只喜欢你。”金麟儿随口说到,趁孙擎风还没来得及“失忆”,迅速调转话头,煞有介事地分析,“虽然,师兄是个好人,但你的怀疑是有理有据的。或许,师兄向掌门上报时,被旁人听了去。或许,他考虑到整个门派的安危,只能把我们的事上报给朝廷。毕竟魔教声名狼藉,他不能让华山派冒险。” “可朝廷若知道了我们的所在,为何要散布瘟疫断了血源?”金麟儿对天长叹,觉得自己的话站不住脚,“是为逼我们暴露?” 孙擎风:“若是朝廷,不必多此一举。” 金麟儿:“是惧怕妖物的人想逼我们离开,还是是有人想趁你我力量衰弱时夺印?” 孙擎风:“寻常人绝不知道金印的秘密。” 金麟儿眼神一亮:“如果,是华山派的长老呢?” 孙擎风:“不无可能。” 金麟儿:“金印是上古秘术,有两百年传承。世上纵有能活百岁的武学奇才,也练不出这样深厚的内功。练武的人,或者争强好胜,或者苦求精进,见到神功难免不会心动。” 孙擎风:“武林盟主、峨眉玄悲尼姑知道此事,告诉三五好友,亦未可知。” 金麟儿:“想不明白,算了。幸亏大哥英明,早早地养了鸡鸭。要不然这冰天雪地的,找个活物取血还真不容易。” “先前我怀疑胡酒来过,但是,一来,约定之日未至,他不该来;二来,他要取印,不必如此大费周折。”孙擎风同金麟儿相视一眼,都觉得云里雾里,只得笑笑作罢,“只要不是妖怪,旁人倒也好对付。” 金麟儿试图去向薛正阳求助。 但薛正阳除夕夜里看过金麟儿,知道他过的很好,便继续潜心修炼,此时修炼到了关键时刻,甚至不让周行云打搅。 周行云见金麟儿心急,试图硬闯,被薛正阳隔空拍了一掌。 薛正阳掌风霸道,一掌挥出,肉眼可见的青色的气劲瞬间将周行云震开。 虽然周行云并未受伤,但金麟儿不敢再给他添麻烦,牵着他离开了。 积云府上共养了四十余只鸡鸭,大的已有三四斤重,取血能有有一碗多,所有鸡鸭血加起来,足够金麟儿喝到夏天。 但若整个华山都闹了瘟疫,唯独积云府安然无恙,外人会作何想? 孙擎风不得不早做打算。 金麟儿做完晚课回到洞府,老远便闻到一股血腥味,走近一看,原是孙擎风在宰杀鸡鸭。 他不由疑惑道:“大哥,小鸭子打你啦?别生气。” 孙擎风满脑袋鸡毛,从嘴里吐出一片鸭毛,面色铁黑:“当心老子打死你!” 一只鸡挣扎跳起,咯咯叫着冲上半空。 金麟儿屈指成爪,手掌轻挥,打出一道暗金色的真气,瞬间将那只可怜的鸡拍晕。 “大哥才舍不得打我,顶多揍我一巴掌,解气就好。”他疾跑上前,反手一抓,隔空把鸡拉扯过来攥在手里,冲到孙擎风面前邀功,“我这招鹰击长空,如何?” 孙擎风抓住这只鸡,一刀砍断鸡脖子:“马马虎虎,快去把空酒瓶都拿出来。” 金麟儿:“何必费这功夫?” 孙擎风:“你想留在华山,就要小心行事。” 金麟儿:“我原先想着,若真要走,定要同掌门见一面道别。我不想让他觉得,是我做了什么错事畏罪潜逃。但我想他会明白的,别再冒险,咱们走吧。” 孙擎风:“只要不出差错,旁人就寻不到机会。逃来逃去,何时才是个头?我不要你再逃。” “哎。”金麟儿很感动,只应了一声,不再说什么“花言巧语”,乖乖回屋找酒瓶子。 两人好一阵忙活,把所有的鸡鸭宰完,将鲜血灌入空酒瓶,埋在瀑布附近的一块地里。 那地方当风易结冰,鲜血埋在地下被冰冻着,轻易不会腐坏。 距初次饮血,已有五年光景,金麟儿始终没能习惯血腥气,每次都是捏着鼻子一口灌下,再捂着嘴不让自己吐出来。 那模样看着着实痛苦,他因此总是背着孙擎风喝。 有时,他也会内心挣扎,感觉自己像只野兽,像是正在沉入泥淖挣扎不出。但是,只要想到孙擎风被鬼煞摧折的痛苦,想起赵家五代执印人的辛苦背负,他心中的所有黑暗的阴云,都会顿时消散无踪。 金麟儿心里很矛盾,既希望能早日见到胡酒,结束这样的命运,又不想同孙擎风分离——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十年恍如一弹指,他只觉得一切都过得太快。 冬去春来,华山上的瘟疫一直不曾散去。 埋在地下的血,越来越不新鲜。 金麟儿捏着鼻子闭着眼,觉得实在难以下咽,每喝一口血都觉得十分难受。喝完以后,他总是汗湿额发,面色苍白,嘴唇鲜红欲滴,像只湿淋淋的水鬼。 孙擎风偷偷看过一次,只觉揪心,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金麟儿虽身负金印,但毕竟只是肉体凡胎,往常饮鲜血尚且难受,如今只能喝装在瓶中的陈血,不多时就病倒了。 孙擎风不敢声张,怕丹药房的人查出什么问题,思来想去,只能请周行云前来相助。 自从开始闹瘟疫,周行云每日都会带着弟子们,在西峰的各个山头、洞府撒药防疫。 他怕弟子们发现“薛家兄弟”的秘密,向来是独自负责积云府,其实从未上去过。 周行云听完孙擎风的描述,立马放下手头事物,拿着药箱上山。 他略懂医术,替金麟儿看过病后,认为这是饮食不洁所致,给他开了两副方子,又让孙擎风留下照顾金麟儿,自己风风火火抓药熬好送上来。 孙擎风朝周行云鞠一躬,感谢他对金麟儿的照顾。 周行云受宠若惊,连忙止住孙擎风,目露忧虑,道:“念郎喝……吃的东西不干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孙擎风知道,周行云的确看出来了,但他并不打算把这事挑明,只后撤半步,同对方拉开距离,道:“多谢你,往后,我会多加注意。” 周行云看出来孙擎风送客的意思,不再多说,起身告辞,留下满室琥珀味的温暖香气。 金麟儿吃过药,躺在床上睡了整整一日,第二天睁开眼,便看见孙擎风坐在床边削竹子。 他睡得头昏脑涨,张口便问:“大哥,你……挖到竹笋了?” 只听啪的一声,孙擎风手中的细竹竿被折成两截。 . “老子挖个坑把你埋了!” 孙擎风冷着脸,低头从地上捡了另一根竹子,其实是在偷瞟金麟儿。 他把竹子拿在手里,重新切削打磨,随口问:“周行云医术还成,现觉得如何?” “我没事啊,好的不行。”金麟儿猛然坐起,没事人办跳下床,忘了自己两日没吃饭,饿得腿软,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亏得孙擎风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入怀里,骂道:“软脚虾。”金麟儿笑着往孙擎风怀里钻,习惯性地握住他的手搓揉帮他暖手,意外发现,孙擎风双手冻得通红,指尖有不少被碎木划破的伤痕,关切道:“你在做什么?” “切竹笋。”孙擎风没好气道,把金麟儿抱在怀里,坐到床上,让他靠着自己。 金麟儿往孙擎风胸膛上靠,柔声道:“你冷不冷?别做了,咱们就这么抱着过一天吧。” “抱一天,谁做饭?把你饿死,我还活不活了?”孙擎风见金麟儿满面病容,心中绞痛,不敢再对他大声说话。他随手扯来一件外袍,罩在金麟儿身上,双手环过他肩头,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继续手上动作。 刀刃划过竹枝,青竹气味在室内浮动。 孙擎风见金麟儿没精打采,很不习惯,罕见地主动开口找话说,随口道:“你师兄这样的好人,世上并不多见。” 金麟儿吃惊:“你喜欢他?” “放屁。”孙擎风又掰断了一根竹子。 金麟儿:“你若不喜欢他,就不会找他帮忙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喜欢你,也喜欢师兄,我不能说喜欢你比喜欢他更多,因为喜欢这种事,不可以多少衡量。但我对你的喜欢,跟对师兄还有其他所有人的喜欢,都是不一样的。” 孙擎风把竹枝切削打磨成不到一指粗的小棍,从身旁的桌上拿起精铁锻的箭头,把箭头按在小棍顶端,及不可察地笑了笑,随即冷哼一声:“你的花言巧语,自幼便无师自通,若用在练武上,想必早有成就。” “我这不是花言巧语。”金麟儿每句话都发自肺腑,想说就说了出来,若说是无师自通,似乎不大确切。他认为这是一种天赋,资质平平的他所唯一拥有的天赋,就是爱慕孙擎风,用尽办法让他快乐。 金麟儿如是想着,不禁笑了起来。 为掩饰这古怪的笑,他连忙大喊一声:“你在做箭!” 孙擎风:“没肉吃,嘴里淡出个鸟。” 金麟儿欣喜万分:“你要去打猎?你带上我……” “烧水熬粥,切记水要烧开。”孙擎风按住激动不已的金麟儿,不许他胡乱走动,把做好的箭装在小竹筒里,竹筒挂在后腰,拿起长弓独自出门打猎。 金麟儿打开米缸,发现陈米都换成了新米。 金麟儿煮好粥,又炖了一锅菜汤,摆好碗筷等孙擎风回家。 他刚刚病愈,浑身无力,单手支颌靠在窗边晒太阳打盹,一不留神又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金麟儿被麻雀啄醒来。 他抓了把米洒在窗边,眼神扫到窗外,见孙擎风的弓箭已经摆在青草地上,兴冲冲推门而出,不住喊着“大哥”,却不见孙擎风的人影。 三月春风和暖,鸟雀南回,躲在林间吵舌头。 微风吹来,温柔抚过金麟儿的额发。他似有所感,转身回望,见孙擎风猴子似的,正蹲在洞府右侧那棵高大的古松上。 孙擎风蹲在树上,双手支颌,模样十分苦恼 金麟儿回想起来,两人初相识的时候,有一回孙擎风被自己哭烦了,也是躲在石屋顶上蹲着。他一阵好找,以为孙擎风不要自己了,哭得几乎要断气。最后,他发现孙擎风根本没有走远,心中既欣喜又后怕,站在地面上仰望他,抹着眼泪向他保证再不哭了。 后来,金麟儿发现,孙擎风但凡有心事,就会蹲在高处发呆。起先是屋顶,而后是屋旁低矮的桃树,指不定那天就会一飞冲天。 眼看着孙擎风越蹲越高,金麟儿知道,他心中的烦闷与日俱增。 可他又不知道孙擎风为何烦心,只想多陪着他哄他开心,便做出一副傻头傻脑的模样,在树下挥手跳动,笑着大喊:“大哥,下来吃饭啦!” 孙擎风只瞟了一眼,没有回应。 金麟儿又喊:“大哥,你猎到什么野物了?你不会老马失蹄,什么东西都没打到吧?你下来吧,我不笑话你!” 孙擎风别过脸去,仍没有回应。 金麟儿深吸一气,喊出一连串的话:“大哥,今日我做饭菜、我收拾碗筷、我洗衣刷碗挑水担柴……快回家啦!”说罢往地上一躺,傻子似的打起滚来。 孙擎风动动耳朵,往下一看简直哭笑不得,从树上跳下,落在金麟儿面前。 草木碎屑扬起,松针簌簌掉落。 阳光被滤成蝶翅大小的光斑,落在金麟儿眼里。 “回家了。”孙擎风蹲下,伸手抚开落在金麟儿眉毛上的松针。他手上提着一只已经剥皮放了血的兔子,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把金麟儿牵起来,揽着他的肩膀,一同走回积云府。 “大哥,你心烦吗?”夜里,金麟儿辗转反侧,听见孙擎风的呼吸,知道他亦迟迟无法入眠。 孙擎风:“睡你的。” 金麟儿:“是因为我?” 孙擎风:“你别来烦我。” 金麟儿从背后抱住孙擎风,把脸埋在他背脊上:“你别不要我。” 孙擎风睁开眼,抬头望着高悬天际的明月,用跟呼吸一样轻的声音说:“我没照顾好你。” 原来,孙擎风的苦恼,竟是自责。 金麟儿:“别说笑,我好好的。” 孙擎风:“自你我相识起,咱们不是躲,就是逃。这些年过来,你不是生病,就是受伤。若赵兄在天有灵,必定一剑将我捅个对穿。” 金麟儿把手收紧,道:“这都是我的错。若你非要我饮人血,你就不会如此虚弱,若我争气些,做个像样的教主,我们就不用藏头露尾。你顾及我的感受,从不逼我做什么,这世上哪会有人比你对我更好?爹娘在天有灵会感谢你,保佑你长命千岁。” 孙擎风失笑,眉眼间郁色消散:“不求感谢,只求他们不要怪我。” 金麟儿:“他们为何要怪你?再说了,你可是天策大将军,怎会怕他们怪罪?” 孙擎风:“怪我……你,算了,莫要问东问西。” 金麟儿伸手握住孙擎风的手,趁他不防,迅速在他耳廓上啄了一口,笑道:“你别不开心,明日教我射箭,往后,我去打猎,我洗衣做饭刷碗,我来照顾你,你就在家缝衣服绣花好了。” “再不睡就揍你了。” 孙擎风挣开金麟儿,三言两语把他哄睡着了,然而自己却是心绪纷乱,迟迟难以入眠。 他活了两百年,两百年间,总是伤痛多过欢欣,唯有人生这最后的十年间,常常觉得快活。纵然偶尔忧虑苦闷,但只要能同金麟儿说上两句话,他能转眼恢复如常。 金麟儿不是绝顶聪明,没有过人天赋,既无令人惊艳的相貌,又无英武挺拔的身材,但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刚刚好是专治孙擎风的一副良药。 “无间地狱,我一人下,不可牵累于他。”孙擎风如是想着,决定等到金麟儿学会第二十招《金影掌》后,有了自保的能力,他就独自下山,寻找布设伏妖阵缺少的最后一样法器——阴阳招幡。 十五过后,问道阁重开,日子恢复如常。 白日,金麟儿去问道阁读经学剑,孙擎风在厨房里随意做些饭菜。 傍晚,两人回到积云府,便瞬间活了过来,相邀入山打猎,带野物回家开小灶。 自冬至春,白昼渐长黑夜渐短。 这日傍晚,天光仍十分明亮,空中金霞漫天,远处的两座山峰上,还架起了一座彩虹桥。 孙擎风同金麟儿进入深林狩猎,站在金麟儿被后,掌着他的手,教他瞄准猎户,调息放箭:“箭射出去,并非笔直,而是在半空中呈一道弧线,瞄准须向上抬几分。” 金麟儿:“几分?” 孙擎风:“兵无常势,须看好你同猎物的远近距离,一凭眼力,二凭经验,但最重要的是第三点,要用心看。” 金麟儿一箭射出,正中一只麻雀。 孙擎风上前捡起猎物,道:“不错。” 金麟儿哭笑不得:“什么不错?你就损我吧,你知道我瞄的是那只野兔!” 孙擎风没忍住笑出声来,对金麟儿比了个大拇指,道:“声东击西,出奇制胜,你小子会举一反三了。” “我今日定要射只兔子给你!” 金麟儿更郁闷了,抓了三支箭,扛着弓便跑去追猎野兔了。 孙擎风只嘱咐他天黑前回去,便不再多管,拿着弓箭独自狩猎,提着猎物回洞府烤肉。 晨昏相交时,天地间灰蒙蒙一片。 金麟儿下决心定要猎来野兔,卯足劲冲出老远。 他盯上的那只野兔是麻灰色的,在野花缤纷的密林间逃窜,不消多时,就把他弄得头晕眼花。 他身上只带着三支箭,路上已射出两箭,别说射中野兔,连到处乱窜的松树都没射中,他心中又气又急,懒得停下脚步去捡。 幸而兔子也晓得累,窜入两块大石头间的缝隙中,终于停了下来。 金麟儿猛然跪地,搭箭上弦,借着日落前最后一线天光,对准野兔的屁股,放出最后一支箭矢。 竹箭正正地插在野兔身后两寸处的地面上,没入泥土半尺。 野兔死里逃生,疯狂逃窜,瞬间就没了踪影。 金麟儿感到十分挫败,从地上爬起来,连射出的箭都忘记捡回,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开。 “啊——!” 正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痛苦的呼喊。 方才,金麟儿追着野兔跑了一路,不知不觉已至半山腰,不知周遭竟还有别人。 他循声跑回去,走到方才野兔躲藏的那两块大石头后面,被眼前情景惊呆了——朱焕倒在血泊中,心口插着一支竹箭,正是孙擎风亲手所制。 金麟儿在朱焕身旁蹲下,不知所措:“朱焕!你、你怎么在这儿?我的箭插在石头前面的土里,根本没射过来,你怎会中箭?” 朱焕面色青紫,呼吸困难,一见到金麟儿,便紧紧攥住他的手,瞪大眼睛看着他这张没有伪装的脸:“你果然是……咳,我……要死……” 金麟儿:“别乱说!我去叫人,你等着,我去叫师兄过来。” 朱焕见金麟儿想走,忽然加大手上的力道,死死地拖住他。 到了这时候,朱焕已有些七窍流血的迹象,眼眶里淌出两行血泪,喉咙鲜血堵住,连话都说不清:“我早已叫了,缉妖司,快……快走……不,不许走!” 金麟儿看着几乎全身上下都在往外冒血的朱焕,想要救他却根本无从下手,只能抓住最后时刻,问他:“是谁伤你?” 朱焕发出一连串爆咳,道:“我……梦见……你这张脸,你果然是……妖!” 他怎会梦见我真正的脸?金麟儿一时间想不明白,只能以实相告:“我真的不是妖怪。我叫金麟儿,是金光教主赵朔的儿子,武林盟围攻青明山,我的护法带我从白海青明山逃过来。我母亲薛灵云,正是掌门之女,你一直都比我厉害,只因掌门是我的亲外公,我才能当上亲传弟子,你别死!我和你换,好不好?” 朱焕口鼻流血,自知绝无生还的可能,只想把事情问个水落石出:“你……喝血!” 金麟儿:“修炼《金相神功》须得饮血,是故金光教声名狼藉,朝廷派武林外围攻青明山。但是,我只喝畜生的血,得父亲传功五年,从未伤过任何人!我从来都没有害过你,没有记恨你,更不会伤你。” “我,不是想……欺负你,我……” 朱焕脸上的神情瞬间凝固,不可置信地望着金麟儿,目光渐由痛苦转为无比惊恐。 他抓着金麟儿的手猛地摇晃,像是想告诉他什么:“师兄,师……”然而他已经只剩下最后一点气息,神志不清,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 金麟儿:“师兄早就知道我的事了,他是为了替我隐瞒,才故意误导你。你有话要说给他听?” “师兄……”朱焕闭上双眼,彻底死了过去。第29章 入瓠 金麟儿感觉到朱焕的身体越来越冷, 心随之沉入冰窟。他发疯似的跑回积云府, 撞开大门,扑倒在地上剧烈地喘息。 孙擎风见金麟儿的道袍上沾满鲜血, 手中陶碗落在地上摔的粉碎, 疾步上前, 把金麟儿抱起来放在床上,问:“你受伤了?” 孙擎风怒极, 双目充血发红, 像一头凶兽。 金麟儿浑身都在发抖,呆愣愣地摇头。 孙擎风仔细查看过金麟儿身上, 发现他未曾受伤, 只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便将双手覆在他肩头,帮他止住颤抖,使他镇定下来,问:“遇上何事?告诉大哥, 万事有我在。” 金麟儿感受到孙擎风的注视, 终于回过神来:“朱焕死了。” 孙擎风罕见地有耐心:“慢慢说。” 金麟儿:“你做了八支竹箭, 我追野兔时带了三支,路上射出两支,等到野兔停在石缝间,又射出一支。我没射中兔子,三支箭业已用尽,但朱焕心口上插着的, 是我的箭。” 孙擎风:“有人存心害你。” 金麟儿:“害我?” 孙擎风:“我不该让你单独行动,想必是有人从你我分开时就跟在你身后,在路上捡走你的箭。” 金麟儿:“他要杀我,想逼我交出金印?” 孙擎风:“我看未必。此人若真心想要杀你,伤了朱焕反而节外生枝。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有目的。我想,多半是他知道朱焕与你水火不容,提前设下一个局,将人引到山上杀了,再嫁祸于你。” 金麟儿:“这说不通。大哥,此人或许潜伏在我们周围,知道你做了竹箭,可他怎知道我会单独出去打猎?” 孙擎风沉眸细思,道:“纵使不用箭,他肯定也会杀了朱焕,然后设法把你引到朱焕面前。或许,他在路上捡到你射出的竹箭,临时改变计策。” 金麟儿:“朱焕说他梦见我。” 孙擎风:“何意?” 金麟儿:“他当时已经说不清话了,只憋着一股气,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妖怪。我把真实身份告诉他,他才告诉我,他不是真的想欺负我,但他曾经梦见过我,甚至还见过我的这张脸,我在他的梦里做了很不好的事,扰他道心。” 孙擎风:“他被邪术操控了。” 金麟儿:“朱焕正是受到这些梦的烦扰,才会认定我是妖怪,觉得我在蛊惑他,因此厌恶我。可这,这未免太过离奇。” 孙擎风觉得这里头大有文章,但形势紧迫,不容他多想,迅速拿来幻生符,给金麟儿和自己戴上。 两人刚换好伪装,便听见远处的铁铃铛发出爆响。 孙擎风把门打开,见华山派的几位长老带着数十名弟子,正疾步走向积云府。 他提起长剑,把剑半抽出鞘,走回金麟儿身边,蹲在他面前,低声道:“莫怕,你不会有事。” 金麟儿牵住孙擎风:“大哥,别杀人。” 孙擎风目露挣扎神色,片刻后,把出鞘的剑按了回去,笑道:“逃来逃去,不是办法。若说的清楚,自然很好,若说不清,那就权当引蛇出洞,把那躲在暗处的小人揪出来。有大哥在,莫怕。” 三名长老带着十余个执法弟子,周行云带着几个掌门弟子,一众人俱举着火把、手持兵器,如临大敌般站在积云府门口。 金麟儿牵着孙擎风走出积云府,朝众人行礼,问他们所来为何? 原来,朱焕有一同乡好友,姓宋名湛明的,今日与他约好练剑,至夜不见人来,知其前往积云府找薛念郎要“问一件事情”,心忧其安危,大着胆子潜行入山,在半道上发现了朱焕的尸体。 因怕周行云偏袒金麟儿,宋湛明直接找了执法长老,带人冲上山来。 此时他借着火光,看清金麟儿衣袍上沾满血迹,沉声道:“薛念郎,你果然杀害了朱师弟。” 执法长老张清轩喝止此人,道:“真相未明,不可妄加揣测。”继而问他,“朱焕失踪,你是第一个发现的,如何指认薛念郎为凶手?” 宋湛明:“弟子同朱师弟素来交好,知道他发现薛念郎及其兄长行为有异,怀疑他们是妖非人,曾在问道阁与薛念郎大打出手。此事的前因后果,周师兄清楚明白,只不过我们没有铁证。” 张清轩:“行云,确有此事?” 周行云迟疑地点点头:“确有此事。” 张清轩:“何故犹疑不决?” 周行云:“朱焕师弟的话,无凭无据,弟子不敢当真。一来,朱焕师弟出身名门,天资卓越,与薛念郎同时入华山,但未被掌门收作亲传弟子,因此心有不甘。二来,薛家兄弟出身贫寒,习性与官宦人家不同,朱焕师弟不喜他们,实属寻常。三来,白海以南少有妖邪。我曾多番开导朱焕师弟,但他有些固执。” 宋湛明:“周师兄偏袒薛念郎!定是他使了甚么妖术,迷惑你的心智。朱焕同我说,自从他打了薛念郎以后,常常在夜里梦见他,见他杀人饮血、修炼邪功,还见他撕去画皮、露出真容,甚至行淫邪之举,扰乱师弟的道心。” 孙擎风不把华山派的人放在眼里,一直将双手抄在胸前,抱剑站着,直到听到“淫邪”二字,顿觉金麟儿被占了便宜,当即面色不愉,问:“你说的这些话,只能表明朱焕持心不正,与舍弟又有甚么相干?” 宋湛明答不出来,怒道:“山上闹了瘟疫,你们找不到禽畜的血,自然就只能喝人血了。哼,朱师弟担心此事,已经发信给昆仑缉妖司,捕快不日便至。许是你们收到风声,想要报复他。” 金麟儿根本不怕缉妖司,神色淡然,道:“宋师兄可知,朱焕上山找我,所来何为?” 宋湛明:“我不知道,他只说要找你‘问一件事’。可若你真有妖术,惑其心智、诱其上山,再将其杀害,并非难事。” 金麟儿:“既然我铁了心要杀他,为何要将他引到积云府,而不是你的洞府?嫁祸于你,总好过另自己遭人猜疑。” 朱焕意外身亡,金麟儿被吓的不轻,是因为他心怀怜悯,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个怯懦的人。相反,他所经历过的变故,行过的尸山血海,比大多数寻常人都要多。 孙擎风一手按在金麟儿肩上,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示意他不用慌张。 宋湛明不知如何回答,便道:“我如何知道你的想法?许是他惹怒了你,你非要喝他的血不可。为免被人发现,你冒险引他上山方便行事,却没料到这样快就被我发现了。” 金麟儿:“宋师兄莫说笑。若我真要喝朱师兄的血,为何弃之不顾?我意外发现朱焕的尸身,被吓住了,拔腿就跑回积云府。诸位检视朱师兄的尸体,即可至我没有撒谎。” 宋湛明听完金麟儿的话,觉得颇有道理。但是,今夜是他发现朱焕失踪,将长老和师兄弟们都请了过来,若此时承认是自己错了,无端端被他叫过来的人会作何想?金麟儿和他那模样凶恶的大哥,又会作何想?他已是骑虎难下,只能硬撑到底。 一位弟子前来传话,朱焕的尸体已经转移至执法堂,自他遇害处至积云府的路上,也已勘查过。 张清轩出声喝止两人,把他们都带下山。 亥时三刻,执法堂灯火通明。 朱焕的尸体被弟子们用放在木板上抬下山,摆在大殿正中央。 华山弟子在门派内遇害,朱焕尚算是头一个,不得不谨慎处置。薛正阳正在闭关,其余六位长老,除却两个闭关的,余者皆端坐堂上。 金麟儿和孙擎风两人站在堂下,面前摆着弟子们从山上搜来的两样可疑物品,即:孙擎风亲手削制的支竹箭,一个陶碗。 张清轩听过金麟儿与宋湛明的对话,觉得此事疑点颇多,便让他先行陈明事发经过。 金麟儿心中坦荡,均以实相告。 张清轩:“先说箭的事。薛念郎,你说自己带了三支箭外出追猎,分别射到何处了?” 金麟儿:“我与大哥在溪水边分开,跑出三十步左右,向右手边射出一箭,扎在树干上;再跑出十步,又射出一箭,射中一块半人高的石头,后被弹开,落在草丛里;最后一箭射偏了,扎入了地面。” 负责带执法弟子们进行勘察的,是张清轩的大弟子楚若夷。他跨步出列,回禀道:“师尊,我等确从地面上和树干上拔出了两支箭,但未曾在草丛里发现箭矢。” 张清轩点点头:“薛风,你的箭又用在何处?” 孙擎风随口道:“猎到一只山鸡,一箭而已。” 楚若夷点头道:“箭筒里装着四支箭,只有一支箭尖微湿,有未擦净的血迹,是鸡血的气味。” 张清轩:“问题还在那支箭上。湛明,你派几个执法弟子前去看守,待明日天亮再仔细勘验,看薛念郎所说的半人高的石头上,是否有被箭射过的痕迹。” 楚若夷领命,迅速吩咐下去。 他拿起第二件可疑物事,说:“师尊,这陶碗是弟子从积云府中搜出的。” 张清轩:“一个普通陶碗,有甚稀奇?” 楚若夷:“山中饮食清淡,弯盘容易清洗,但这个陶碗本是淡褐色的,如今其内壁已成深褐色,闻起来有血腥味。弟子推测,此碗常被用来盛放禽畜鲜血,故而留下了印记,让人以酽醋和酒混合浸泡,果真有鲜血从碗壁上透出。” 孙擎风失笑:“杀鸡放血,没有不把血留下同吃的道理。舍弟体弱,道长们不吃秽物,我私自留些鸡鸭血或杂碎,回去做给他吃,被朱焕看见过。他养尊处优自然不懂,因此鄙夷我兄弟二人。” 金麟儿忙说:“大哥关心我,见那些东西舍弃可惜,便私自留着,带回家给我吃了。我知此举不妥,往后绝不再犯,请长老不要罚他。” . 宋湛明看情势不对,顾不上礼数,站出来指责金麟儿:“薛念郎,你在入门试炼时就以妖术迷惑长老,否则,以你的资质,莫说成为掌门亲传弟子,就是做个内门弟子都不够格。朱师弟死在你积云府外,你撇不清干系!” 金麟儿无奈,道:“宋师兄为何说的如此笃定?难不成你知道,我有什么非杀朱师兄不可的理由?” 宋湛明:“朱师弟在问道阁里找了你的麻烦,你怀恨在心。” 金麟儿:“朱师兄将我推入枯井,险些害我丧命。可我自知天资鲁钝,能成为掌门亲传弟子,是运气使然,从不敢怪罪于他。死者已矣,我不想说他的不是,可真要说起来,是他先对我起了杀心,而我三翻四次退让,师兄弟们有目共睹。” 宋湛明:“你惯会花言巧语,还请长老定夺。” 孙擎风嘲道:“人是谁杀的,自然以证人、证物为据定论,若长老说是你杀的,难不成你也认?” 金麟儿轻轻按住孙擎风的手,请他暂时忍耐,不要多生事端,转而对宋湛明说:“令朱师兄丧命的,是一支竹箭,那箭确系我大哥所制。可仅凭一支箭,根本无法推断出射箭的人。宋师兄独自发现朱师兄的尸体,你又如何证明,捡起竹箭射杀朱师兄的人,不是你?” 宋湛明急得跳脚:“你莫要含血喷人!” 金麟儿上前一步,朝在座长老们说:“各位师叔师伯,我所言句句皆属实。为了脱罪,我可以说朱师兄是在宋师兄来以后才死的,但我不愿栽赃欺瞒。朱师兄的的确确死在我面前,但我与他之间隔了两块大石头,我没能看见他,更没能看见放箭的人。还请诸位明鉴。” 张清轩:“朱焕临终前,可有说过什么话?” 金麟儿想了想,朱焕先断定自己是妖,得知真相后万分震惊,再然后便因呼吸困难,以致神志不清,只叫了两声师兄就闭眼了。 他摇头道:“朱师兄被一箭扎穿心窝,几乎当场毙命,断断续续地说了几个字,没什么关联。” 四位长老一番商议,都觉得没有证物能够有力地指明凶手,遂决定上报掌门,同时由执法长老张清轩主持调查。 在真相未明前,金麟儿和孙擎风嫌疑最大,须留在执法堂的偏殿中,为人看守。 楚若夷走到孙擎风面前,请他将佩剑卸下。 孙擎风根本不用正眼看他,双手抱胸,把剑揣在怀里,迟迟没有动作:“我的剑,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拿的。” 周行云连忙上前劝说:“薛大哥,莫要动怒。我相信你们,也请你们相信执法堂,只要验过那块留有印记的石头,念郎的嫌疑便会减轻。明日一早,我去请师尊出关主持公道。” 金麟儿朝孙擎风伸出手:“大哥,我们说好的。” 孙擎风想起先前与金麟儿商议过的事,觉得两人被关押,算得上是一个引蛇出洞的机会,便冷哼一声,把长剑解下,交给金麟儿。 夜里风平浪静,很快就到了第二日晌午。 金、孙两人被再次被带入执法堂。 殿堂内的人与昨夜无异。 薛正阳没有来,坐在堂上的,仍是四名长老,而其中,张清轩的面色尤为难看。 外头春光融融,堂内肃杀静默。 孙擎风没甚耐心,当先开口:“事情查清楚了?” 楚若夷得张清轩授意,向众人说:“执法堂连夜调查,查明了两件事。其一,薛念郎所言属实,自积云府至朱焕被害处的路上,确有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上面留有箭矢刮擦的痕迹。” 孙擎风:“那就行了,走了。”楚若夷:“且慢!” 孙擎风目光如箭射向楚若夷:“还有什么?” 楚若夷:“令朱焕丧命的,并非他心口那一箭。朱焕七窍流血,心口有黑血淤积,说明他在中箭以前就已经身中剧毒。我们在他身上,找到了涂抹着剧毒的物件。” “朱师兄是中毒而死,那物件是什么?”金麟儿这才意识到,朱焕死状可怖,并非中箭所致,那支箭不过是增添了自己的嫌疑罢了。 插在朱焕心口的箭,要对付的是金麟儿。 楚若夷:“时间紧迫,我等通宵不寐,只查明了这两件事。” 张清轩:“你们做的很好。” 楚若夷:“多谢师尊。弟子这里,另有两件事有待核验。其一,我们在那块被箭射过的石头周围的软泥地上,发现了不属于薛念郎的足迹,足印很大,有些像是薛风的,弟子想要再次比对确认。” 他说着,让人拿来一块铺满软泥的木板。 孙擎风总感觉有些不对劲,仿佛有一双眼睛,正在暗处看着自己,等待他落入陷阱。 但既然朱焕是毒死的,那么扎在他心口的那一箭,就无关紧要。 更何况孙擎风什么都没有做,地上的足印绝不可能是他的。于是,他坦坦荡荡地在软泥上留下脚印。 楚若夷让人把木板拿到一旁,与从石头边的泥地里取来的足印仔细比对。 楚若夷接着说:“其二,令朱焕丧命的毒物,被涂抹在他额前所戴的,那条太极巾的玉扣上。据宋湛明说,朱焕曾经遗失此物,后来又在问道阁中寻回。我想,既是在问道阁中寻回的,说不定有人看到过。” 金麟儿同孙擎风交换眼神:原来真是个布置已久的局!朱焕的太极巾上若真有毒,为何孙擎风和金麟儿都没事?显然,毒是后来才被人涂抹上去的。 张清轩目光如炬,看到周行云面露异色,问:“行云,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周行云望向金麟儿,眸中现出挣扎神色。 金麟儿见到此情此景,瞬间明了,自己悄悄把太极巾放在朱焕所坐的蒲团下,必定被周行云看到了。 虽说,金麟儿本就没给朱焕下毒,若周行云隐瞒此事,他的嫌疑就能减轻许多,更不必多生枝节,平白给这悬案增添疑云。可是,若他如实相告,以他仁厚的性子,必定会觉得愧对金麟儿。 金麟儿一直把“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作为信条,觉得诚实坦荡,是作为君子最基本的品行。 他知道周行云是个君子,若当真为助自己洗脱嫌疑而说谎,内心的苦痛折磨必定不会少于自己蒙冤受屈的苦楚。 周行云思虑片刻,叹了口气,道:“我向来都与师弟们同出入,问道阁人多,我虽然确曾看……” “回师叔的话!”金麟儿却抢先一步,令周行云免于进行两难的抉择,“朱师兄的太极巾,是我在积云府外捡到的。当时他还在生我的气,我怕惹他不痛快,便趁没人的时候,把东西放在他的蒲团下还给了他。” 金麟儿这话,说的很没有底气。 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极不明智,但他没办法违背自己的本心,挣扎过后仍旧觉得,真相总会水落石出,一时的荣辱只是过眼烟云,可若自己做了违心的事、说了违心的话,终其一生都会耿耿于怀。 金麟儿并非不在意自己的清白或旁人的看法,但他觉得薛正阳说的很对,人间五十年,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他更求俄而回首,能看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见自己一路行来胸怀坦荡。 他偷偷瞥了孙擎风一眼,想看看对方是否又被自己气的面色铁青,未料,孙擎风正看着他。 四目相对,金麟儿从孙擎风的眼中,只看到了赞许和欣赏。 孙擎风轻笑摇头,对金麟儿做了个“教主”的口型。 金麟儿知道他是在讽刺自己,无奈失笑,但很快,他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执法弟子们所做的足印比对已有结果:“这两种足印确属同一人,是薛风的。” 金麟儿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宋湛明冲将出来,至于金麟儿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薛念郎给朱师弟下毒,薛峰又给他补了一箭!你们兄弟二人,纵然不是妖物,却比妖物更加歹毒,朱师弟到底做错了什么,引得你们对他下此狠手?” 孙擎风瞬间暴怒,煞气四溢:“那不是我的!” 孙擎风身经百战,威压异于常人。他一发怒,众人便感觉到杀气四溢。他武功高强,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练武的人五感敏锐,都能从他身上嗅到危险的气息。 执法堂弟子纷纷拔剑出鞘,气氛极度紧张。 金麟儿攥紧孙擎风的手,朝他摇头,低声道:“大哥,无论如何,我都信你。别说你不可能对朱焕下手,纵使你真的杀了他,那也一定有足以说服我的原有。你别生气。” 孙擎风眨了眨眼,身上煞气逐渐平息,随口道:“无论你们信不信,我只说一次,那足印不是我的。”他说罢,拍了拍金麟儿的脑袋,“哪来那么多气?” 然而,宋湛明或许是因为跟金、孙两人站的太近,被孙擎风的煞气威慑住,紧张过头,大喊着“妖怪快现原形”,抽刀朝孙擎风刺了过来。 眼看着明晃晃的剑锋将要刺中孙擎风,金麟儿一时情急,抬手试图挡住宋湛明的剑。 但是,他一时间没能控制好力道,竟瞬间使出了《金影掌》中的一招“雪鹤排云”,不仅以雄浑的真气将宋湛明整个人推飞出去,更用两个指头折断了对方的精钢剑。 在场众人,一片哗然。 宋湛明从地上爬起来,怒极反笑:“你果然是妖。” 作者有话要说:  情人节快乐,今天五更~ 第30章 被困 周行云喝退宋湛明, 跪在长老面前恳求:“师伯, 是宋师弟先出手欲伤人,薛念郎才会反击。” 张清轩不置可否, 摆手示意周行云稍安勿躁。 他眉峰微蹙, 开始思索, 想着自己勉强算是个武林高手,然而那薛念郎所使的招法, 自己是见所未见, 难不成他真的是妖? 张清轩叫来另一名执法弟子,道:“你带五名执法堂弟子, 上积云府再查探一番, 看其中是否真有妖异气象。”又叫上周行云, “公允起见,你与他们同去,莫要声张。” 周行云等人离去后,张清轩转而质问金麟儿:“薛念郎, 你方才所用的, 是甚么武功?” 孙擎风刚刚平息怒气, 此时听张清轩语气不善,竟又觉得忍耐到了极限——他心里好似憋着一股无名火,只有把这大殿里的人全部杀光,饮下他们的鲜血,方能浇灭那股怒火。 幸而他理智尚存,知道不能如此行事, 只没好气道:“不是你华山武功,与你何干?” “大哥,让我来说吧。”金麟儿止住孙擎风,方才回禀张清轩,“是家学,招法无名。” 宋湛明:“如此神功怎会无名?我看就是妖法。” 金麟儿跪地,朝堂上长老行礼,道:“各位长老,我不是妖。至于我读过什么经书,学过什么武功,这些事情桩桩件件,师尊俱都清楚。师尊认为我的家学很好,许我闲暇时跟着大哥修习。等他出关,一问便知。” 张清轩听到“神功”两字,心中隐约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他和薛正阳是同在前代掌门座下习武,是关系亲密的师兄弟,两人私交情甚笃。 他深知,以薛正阳的脾气,完全能够做出自己心中猜测的这件事。 想通此节,张清轩有些骑虎难下了。 若他猜测属实,那这薛家兄弟不仅是人非妖,而且,他们正被黑白两道悬赏,躲都躲不及,又怎会惹是生非? 即便他们真的杀了朱焕,若为此令这两人暴露,华山难免要担起窝藏魔教中人的罪名,有些不妥。 长老郭青驰疑惑道:“张师兄迟迟不下决断,可是顾忌掌门?” 张清轩摇头:“罪疑唯轻,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薛念郎是掌门师兄亲传弟子,目前所掌握的证物不足以定罪。依我看,一则,请掌门出关主持公道,二则,朱焕既已请来缉妖司的人,宜等他们前来查验过后,再作定夺。” 第一个皱眉的不是宋湛明,而是楚若夷。 楚若夷是张清轩首徒,已过而立,为人沉稳,执法堂的大小事务,常由他操持。 昨夜,就是他带领弟子们连夜查案,在积云府外的密林中勘验、检验朱焕的尸体、搜寻朱焕的洞府,其中辛苦自不待说。 如今,证物已罗列堂前,又有周行云作证人,薛念郎都已无从反驳,甚至动用邪门武功出手伤人,这还叫“不足以定罪”? 楚若夷疑心张清轩已被妖法乱了心神,便以眼神暗示其余弟子,时刻准备动手,上前一步劝说:“师父,白海界上白骨累累,世人皆知妖物何其凶残。若薛念郎当真是妖,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师父是执法长老,怎能顾忌掌门,重礼数而轻刑罚?” 孙擎风哂笑:“可笑!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华山派向来以名门正派自居,我算是见识了。” 孙擎风到底是怎么了?金麟儿用胳膊撞了撞孙擎风的小腿,向他投去恳求的眼神,后者见状闭嘴,面色比先前更差。 金麟儿:“我和大哥都没有害人。这一切太过巧合,是有人故意挑拨我和朱师兄,陷害我跟大哥,想扰乱华山安宁,请张师叔明鉴。” 宋湛明觉得金麟儿是在指桑骂槐,怒斥:“休得血口喷人!” 楚若夷则问:“为何他不陷害别人,偏要陷害你?” 金麟儿略有些颓丧,摇摇头:“我不知道。” 金麟儿被看守了整夜,未能换洗衣物,此刻衣襟上还带着斑驳的血迹。 他穿着这样单薄破旧的道袍,跪在森严空旷的执法堂中央,更显身材单薄,双肩瘦削。 众人议论纷纷,流言如滔天巨浪。 孙擎风站在流言的中央,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看着金麟儿,仿佛能透过布料,看到他背上那道深长的伤疤。 孙擎风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怨恨——金麟儿总是对世间万物抱着善意,但这天地对他却格外不公,不让他做个好人,不让他做个健康的人,甚至连让他做个平常人都不肯,天何不公? 孙擎风在白海界边守了近两百年都不曾怨过。但就在这短短的半天里,他心中燃起了一股无名怒火,到此时,那火已经开始燎原猛烧了。 张清轩顶着压力向楚若夷说:“依照《大雍律》,若明知冤枉不与辩理者,以故入人罪论。我等虽在江湖,却非草莽,既然我是执法长老,那就按我说的办,且暂将他们关入悬空牢听候发落。” 孙擎风怒不可遏:“你凭什么?” 张清轩拍桌而起:“凭你们是华山派的人!” 孙擎风扯掉金麟儿头上的太极巾,随手一捏,便将布巾上的玉佩捏至粉碎,继而把东西往地上一扔,拍拍手,挑衅道:“现在不是了。” 金麟儿按着孙擎风的手,低声劝说:“大哥!你别冲动。真凶另有其人,我们不该自相残杀,反令亲者痛仇者快。” 孙擎风有些过于激动,全然听不进金麟儿的劝说,松开他的手,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收起你那套没用的仁义道德!” 他转向张清轩,冷笑着说:“既然贵派容不下我们,我们走就是了。临走前好心提醒一句,真凶另有其人,若不想华山派就此灭绝,你们还是不要拦我,想办法把人揪出来才是正经。” 张清轩拍案而起,指着孙擎风怒吼:“何其狂妄!你们在我华山地界,杀我华山弟子,人证物证俱在,未免冤枉无辜,我方才谨慎处置,你们不晓分寸,反倒威胁于我?” “你将华山当成什么了,这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华山弟子何在!” 楚若夷见状,即刻吩咐所有执法弟子亮出兵器。 众人将薛家兄弟合围其中,却迫于孙擎风藐视万物的气势,不敢轻易动手。 剑光白花花的一片,像将要铺天盖地落下的暴雪。 孙擎风只是嗤笑:“老子向来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能奈我何?如此蠢笨,我看,与其让你们被躲在暗处的真凶一个个害死,不如死在我手中,好叫你们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妖怪,会不会喝你们的血。” 金麟儿:“大哥,你……” “闭嘴!”孙擎风眸中隐有血光。 楚若夷:“既然你两个不是华山派的人,那我们也就无须顾念同门情谊。按师父的意思,我等虽不能杀你们,可若你们极力反抗,休怪刀剑无眼。” 未及张清轩出言阻止,双方已然动起手来。 孙擎风的胸膛开始剧烈地起伏,显然是气极了。 他站在原地随手挥出一掌,便见暗金色的真气浮现在半空,只一掌就击飞了第一波冲上前的所有华山弟子。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何以如斯强悍? 薛念郎尚是少年,资质平平,根基薄弱,却能打飞比已入门五年的宋湛明。 薛峰不过是个帮工,在问道阁里烧了两年饭,竟能一掌击退十余个华山派的内门弟子! 是他们本就厉害,还是他们所学的武功厉害?若是后者,那他们所学的,到底是什么功夫? 在场众人,无不惊奇。 若是当年武林盟围攻青明山时,薛正阳带人参与其中,他们说不得定能认出,孙擎风就是带着魔教少主,从整个武林盟的包围中冲杀出去的那个无名剑客。 话虽如此,他们都是练武之人,纵然看不出这薛家兄弟的功夫深浅,但看得出自己同对方实力悬殊,顿时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相互张望没有动作。 金麟儿感觉到异常,尤其感应到孙擎风很不对劲。 孙擎风虽然看上去脾气不好,但其实很少真正动怒,更不会蛮不讲理。 他独守白海雪原近两百年,比常人更加耐得住寂寞,受得住世人冷眼;武功冠绝天下,却从不以此为荣,更不喜同除了鬼方武士以外的人交手。 如此人物,怎会没有开阔的胸怀? 金麟儿偷偷打量孙擎风,觉得他面上的暴戾神色格外陌生。 他视线下移,终于发现,孙擎风的胸膛上,竟有一丝诡异的起伏,不是心跳,不是呼吸,似乎是鬼煞之气在躁动。 自己明明有按时饮血,为何孙擎风体内的鬼煞仍会发作?金麟儿一时间想不明白,只按住孙擎风的手,不让他轻举妄动,道:“大哥,你听我说……” 华山弟子发起第二轮进攻,孙擎风推开金麟儿,又挥出一掌,冷冷地说:“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为何天高地阔,偏偏容不下你我?一退再退,何时才是尽头?我已忍了两百年,如今不想再忍。你的手不要沾血,跟在我身后,我带你走。” 孙擎风不觉有异,见周围的人没有攻来,就牵着金麟儿往外走。 眼看弟子们拦不住人,长老们不能再坐视不理,除了张清轩而外,其余三名长老同时跃起跳入战局,从三面围住薛家兄弟,显然已把他们当作凶手。 孙擎风二话不说,即刻开打。 金麟儿见长老们攻来,只能小心应对,想先解开眼前困局再说其他。 华山心法中威力最强的,当属《两仪归元功》。修习此法,不仅要练武者根骨佳、资质好,且是外练形、内练气,前三十年看不出厉害,唯有突破关隘才能见到威力。 参战的三位长老中,仅有长老郭青驰一人是气宗,所修正是此法。他虽年纪不满五十,但早已突破了修行关隘,足可见其天赋出众,是万里挑一的武学奇才。如今他已是除了薛正阳以外,华山上内功修为最精深的人。 郭青驰当先对上孙擎风,不敢掉以轻心,连出数十掌,一招一式中皆有真气流转,显然是用了全力。 然而,孙擎风完全不为所动,就那样站在原地。 他一手把金麟儿护在身后,另一手单手使出《金影掌》中的一招“四海归元”,在空中虚虚挥动,划出一个太极双鱼的形状,轻而易举地把郭青驰使出的气劲,尽数收入这个无形的八卦中。 “那到底是什么武功?” “该不会真是妖法吧?” 围观众人无不惊叹,越发觉得薛家兄弟可疑。 孙擎风失笑,觑准时机,趁着郭青驰换手的一刹那,迅速接上一招“蛟龙出海”,把方才聚拢的真气拍向对手。 真气凝成了肉眼可见的暗金色八卦形状,临到郭青驰面前,忽而一分为二,化作两条太极鱼,从左右两侧同时袭向他。 郭青驰躲闪不及,被打中了右臂,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另外两名长老见状,立即上前相助,探查他的内伤。 . 孙擎风大笑:“若是识相,便自散开。” 金麟儿见势不妙,顾不得身在包围,转身同孙擎风面对面,双手按住他,不让他继续动武:“大哥,你不是这样的。” 孙擎风斜眼看向金麟儿:“你才认识我?” 金麟儿:“你是不是抑制不住体内的鬼煞?” 孙擎风甩开金麟儿的手,捏着他的下巴,拇指在他嘴唇上擦过,眼里带着一丝血光:“并非心中有鬼,我就是鬼,你从未真正认识我罢了。” 金麟儿摇头:“我认识你,没人比我更了解你,你是英雄人物,是世上最好的人,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总是能认出你的。但你今天很不对劲。” 孙擎风接连挥出两掌,把正在金麟儿背后虎视眈眈的华山弟子击飞,伸手扯了扯金麟儿的衣领,道:“你看这些道长,各个目光如炬,不都是来捉鬼的?” 金麟儿:“大哥,我们心中无愧,就不怕被人冤枉。眼下最该做的不是自相残杀,而是让真相水落石出。一走了之,岂不是把罪名坐实?” 孙擎风目光森冷,眸色变成了暗红。 他的皮肉下,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游动,让他的筋脉鼓胀起来,而他却只是漠然地环顾四周,道:“你害怕了,要同他们一起对付我?” 郭长老被打伤,另外两位长老正在救他,同门师兄弟们手中寒铁闪着白光,孙擎风又将失控。 金麟儿四顾茫然,险些哭出来,一把抱住孙擎风,道:“你是我大哥!我不怕被人诬陷围攻,不管你是人是鬼,不在意你是甚么人,我只怕你难受。” 孙擎风呼吸一滞,闭上双眼,反手抱住金麟儿,隔着衣物摸到他肩头的旧伤疤,登时心如刀绞,心道:“我何尝不是怕你难受?” 就是在这片刻间,孙擎风察觉到体内有鬼煞之气在流动,它们动的悄然无声,像傍晚时分的潮汐,险些在不知不觉间,夺走了自己的理智。 当他再睁开双眼,眼底的血色已消散大半,回复清明神色:“莫怕,有大哥在。” 金麟儿极力忍耐方没有哭出来,眼眶憋的通红。 孙擎风伸手在金麟儿脸颊上揩了一把,小说:“兔子似的,哭什么?” 金麟儿自觉丢人,梗着脖子道:“我没哭。” “鬼煞乱我心智,它们不再想着鱼死网破,而是试图用邪念腐蚀我,要同我合而为一。”孙擎风低头附在金麟儿耳边,小声同他说了些话,“此事太过凑巧,你听我的,等到……” 金麟儿点点头,目露迟疑:“真的无妨?” 未及孙擎风回话,另外两名长老冲了上来。 剑法共有九种,虽各有特异处,但共性都是轻灵奇绝,而其中最为迅猛灵活的,当属五百年前华山两位薛姓长老共同改良的《云幻剑》。 此般剑招无影无形、变化万千,纵是同等高手,只要手中没有兵刃,都很难在此剑的凌厉攻势下全身而退。 两名长老俱是剑宗弟子,共□□炼《云幻剑》,威力不止是原先的两倍。 他们同时向孙擎风攻来,霎时间漫天剑芒如暴雨梨花,两把剑在空中疾速狂舞,几乎已经全然隐于剑光中,倏然显现,旋即消失,令人分不出是真是幻,更莫说看清剑径以预判其攻向。 众人只见孙擎风挥掌,以为他只有掌法厉害,却不知这只是因为他手中无剑罢了。 孙擎风同长剑打了两百年交道,普天之下绝对没有人比他更精于剑道。 他只一眼,就看出了这两名对手的剑径,指尖轻点两下,使出《金相神功》中的《通天指》。但见两道暗金色真气正正撞在两名长老所持长剑上,只两个弹指,就完全打乱了他们的剑招。 金麟儿为孙擎风看守背后,出掌击退偷袭者。 孙擎风后背贴着金麟儿的后背,眸中再次泛起暗红色的血光。他再出三招,空手夺走一名长老手中的剑,一个转身,剑尖就已经点在另一名长老的喉头,侧脸朝金麟儿喊道:“就是现在,快!” 金麟儿转身面向孙擎风,咬紧牙关,对他使出一招“茫茫禹迹”,两个手掌分别击中他的后劲、双肩、以及后心。 孙擎风手中长剑落地,而后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金麟儿从地上捡起长剑,交换给长老:“弟子不肖,请长老责罚!但大哥只是想护我,请你们莫要与他为难。” 两名剑宗长老愣在原地,俱都摸不着头脑。 金麟儿:“我们没有杀害朱师弟,亦不惧缉妖司查验,在真相未明前,甘愿被囚入悬空牢,只请你们仔细调查,还我们清白。” 楚若夷当先反应过来:“愣着做甚?执法弟子,将他们拿下!” 张清轩摆摆手:“先把人拿住,送入悬空牢。” 执法弟子们一拥而上,把剑架在孙擎风颈间,又将金麟儿按在地上,用牛筋绳索捆住他的双手。 周行云赶到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他那原本就不太好的面色,瞬间变的更差了。 张清轩:“行云,你查到什么了?” 周行云没有说话,扫了一眼大殿中央,见孙擎风已经昏死过去,金麟儿朝自己摇头,无声地说“没事”,他又说不出话了。 另一名执法弟子上前回禀:“周师兄顾念同门情谊,不好开口,那便由弟子代为回禀。师尊,我们在积云府中四处搜寻,未见异常。” 金麟儿松了口气。 未料,那执法弟子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继续说:“但是,当我们在瀑布边搜寻时,周师兄的靴子不知为何沾上了血迹。我们寻着血迹查探,挖开泥土,发现几个酒坛,里面装的却不是酒。” 那执法弟子说着,让人将酒坛拿来打开。 大殿中登时恶臭扑鼻。 众人定睛一看,无不诧异——那就躺中装满了血,不知摆放了多久,已经发黑生,生出蛆虫。 金麟儿和孙擎风被送入了丹宵崖上的悬空牢。 华山悬空牢作为一处景观,倒算得上是些名气。这牢房位于华山北峰丹宵崖,但这丹宵崖并不是一座山崖,而是数十座山峰。 这些山峰虽聚成一片,但每座山都如笔直修竹,既不能攀登又未与其他山峰相连,因山石色如丹霞、高耸入云,故称“丹宵”。 华山派因地制宜,在这上面凿出数十个洞穴作为囚笼,彼此以铁索相连,以铁索运输物资,被囚者连挟持人质的机会都没有。从东面可以行人的骡背峰上,架设了一条联通丹宵崖的悬索桥。 只要悬索桥被断开,任他什么高手,都是插翅难逃,犹被困于半空,故称“悬空”。 当年,孙擎风决意让金麟儿拜入华山,就是看中了“悬空牢”,想着若他因鬼煞作祟失去理智,金麟儿可叫华山派的长老合理擒住自己,关进牢笼中。 不料此时“得偿所愿”,却是两人同被关进牢笼。 丹宵崖高数百丈,风声呜呜如号。 月照空山,光华明静如水,黑暗中的群山好似海底奇石。 金麟儿靠着石壁坐着,让孙擎风枕在自己大腿上,身旁摆着两个馒头。 馒头已经又冷又硬,但他想把东西留给孙擎风,明明已是饥肠辘辘,却一直忍着没吃。 他只是捏着孙擎风的脸颊,不停低声唤他。 “大哥,怎还没睡够?” “你的馒头凉了,我也有一个,我的给你吃。” “星星都醒了,你还要睡到何时?” 牢房既是山洞,洞门由精铁打造而成,关上以后密不透风,石壁上凿了一排拳头大小的圆形孔洞用来透气。 月光与星芒穿过孔洞,投射入漆黑的洞穴中,一束一束如有实质,梦幻旖旎。 积水从洞穴顶端落下,滴在孙擎风双眉间。 他眉峰微蹙,继而睁开双眼,当先映入眼帘的,是被月光照亮,面庞莹白如玉的金麟儿。 他捉住金麟儿捏着自己脸颊的手,摸到他手腕上被牛筋绳箍出来的肿痕:“他们为难你了?” 金麟儿摇头:“我很好。”孙擎风有些疲惫,嗓音沙哑低沉,清醒过来就开始责备金麟儿,问:“怎把你跟我关在一起?先前不是说好了,要把你同我分开。” 金麟儿听到孙擎风的嗓音,才反应过来,自己只顾着着急,什么都没做。 他拿起陶壶倒了碗水,喂到孙擎风嘴边:“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转好,又怕他们不给你饭吃,把你饿坏了可怎么办?死就死吧,我不想跟你分开。” 那水不知放了多久,但孙擎风只觉甘甜,无奈失笑:“哪有你这样的?别说当魔教教主了,有这样的武功,却还甘愿被人欺负,几百年来我就见着你一个。” 金麟儿也笑了:“五十步笑百步,你也一样。” “我还不是因为你?”孙擎风脱口而出,又不太愿意表露心迹,硬生生把话圆回去,“老子都是被你拖累的。” 孙擎风枕着金麟儿的大腿,觉得还算舒服,便没有动作。 金麟儿把馒头拿来,掰开了喂到孙擎风嘴边,道:“其实门派里的人都还不错,还给我们送吃的。虽然只有这个,你将就将就。” 孙擎风就着金麟儿的手,吃下两个冷馒头,边嚼边说:“这点东西就把你哄住了?这玩意儿,平时我都拿来喂猪。” 金麟儿:“猪才不吃馒头。” 孙擎风:“你吃了没有?” 金麟儿反应过来自己把自己绕进去了,气闷地说:“我又不是猪。” “你说谎的时候,总爱眨眼睛。我可以不吃不睡,下回不许再这样,否则老子揍你。”孙擎风从坐了起来,在洞穴里走了一圈,又走到石壁上的小孔前,向外窥探一番。 金麟儿:“大哥,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我明明昨日才饮过血,每晚都按时打坐练功,你体内的鬼煞之气却突然发作。难道是因为,我练功练的太勤,饮血的量又不够维持了?” 孙擎风倚在石壁上,侧脸望着外头璀璨的星空,问:“你心里,会有不好的念头么?” 金麟儿走到孙擎风身旁,学着他的模样,同他一道站着向外望,略微思索,道:“天有四时,日分昼夜,有光自然就有影,每个人心里多多少少都会有不好的念头。” 金麟儿叹了句好冷,飞快地握住孙擎风的手,嘿嘿笑起来,十足傻气,在孙擎风看了却十足可爱。 他继续说:“我常常有一些怪念头,譬如说,给你戴上红盖头,把你娶回家做媳妇儿,在你不开心的时候用鸡毛掸子挠你的脚板心之类的。不过,最坏的一个念头,应该是向武林盟复仇。” 孙擎风瞪眼看向金麟儿:“你敢!” 金麟儿:“父亲死在我面前,我心里多少有些怨恨,可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也只是偶尔想起罢了。” “你小子,该聪明的时候蠢的要命,不该聪明的时候,就会顾左右而言他了。”孙擎风气的显然不是复仇,在他看来,复仇根本不算什么坏念头,不过是以直报怨,“这些年,你没少受我的气,还想把我娶回家,是怕我丢下你跑路吧?为何你总觉得我会扔下你?我在你心里,就那么不可靠?” 金麟儿连忙摇头,道:“我,我只是觉得,觉得……” 孙擎风:“男子汉大丈夫,说话支支吾吾的成何体统!” 金麟儿的脸都憋红了,鼓起勇气说:“我只是觉得你太好了,我这么个扶不起的阿斗,全、全然配不上你。我、我又蠢又懒,想做好人又没本事,总是拖累你,没办法帮你。” “哦。”孙擎风打断金麟儿的话,故作不经意地向旁边挪了半步,不让月光照到自己脸上。 第31章 逃脱 金麟儿心绪起伏许久, 偷偷抹了把眼睛:“‘哦’是什么意思?” 孙擎风:“没什么意思, 刚刚说到哪了?” 金麟儿:“说到坏念头。” 孙擎风:“人人皆有虚妄幻念,纵然蠢笨如你, 亦不能免。今日我行止失常, 虽有鬼煞作祟的缘故, 但追根溯源,还是自己心存邪念。” 金麟儿:“此话何解?” 孙擎风:“鬼煞不能奈何我, 故须寻我破绽, 以虚幻妄念蛊惑我。此即是说,非是鬼煞操控我, 而是我心与从前相比多了些东西, 被它们勾出来加以利用, 是心不正。” 金麟儿:“你又不是神仙,自然要吃喝拉撒,并非完人,总会有行差踏错的时候。怎突然说这个, 你心里多了什么?” 孙擎风苦笑, 幽黑的眸子映着冷月银辉, 反问:“你不知道?” 金麟儿:“你又肯不同我谈心。” 孙擎风:“从前,我心里是空的,除了鬼煞,什么都没有。” 金麟儿:“现在有了什么?” 孙擎风:“现在,有……没什么。” 孙擎风说到一半,见金麟儿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许是觉得难为情,不肯继续说了。 但情爱一事,向来是不言而明的。 金麟儿恍然大悟:“有我!” 孙擎风不置可否,别过脸去,不让金麟儿看自己,嘲道:“的确是有你。这世上也就只有你,脑袋里装满瓜瓤,竟会觉得我是个好人。” “反正就是我!”金麟儿笑的合不拢嘴,两只眼睛弯成月牙形状,比天上挂着的月亮还要好看,挽着孙擎风的手摇晃,“大哥,从前你不与我说,是因为我年纪小,不明白。如今我已长大,往后,你可多与我说说,别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 金麟儿身上,仿佛有一层柔和温暖的光,小心翼翼地陪在孙擎风身边,像冬日里温暖而不灼人的太阳。 孙擎风见之,觉得自己的日子,过的其实并没有那么糟糕,实在怅然不起来,便随口说:“我没你想的那么好,心里装着鬼煞,同它们共存两百载,早就已经难分彼此。事前提醒你,若是有朝一日,我彻底变成暴戾凶恶之人,你……莫要觉得失望。” 金麟儿:“我蠢笨,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我只知道,我刚遇见你的时候,才跟你的腰一般高,现在我都长到那么大了,变化那么多。我会变,你当然也一样,虽则你并不会老,但你的心境会有变化。我小时候给你惹小麻烦,长大了给你惹大麻烦,你也没有不认我。难道你变了,就不是我大哥了?难道你不比从前好了,我就不认你了?没有这样的道理。我知道你的心是好的,你若从心所欲,必定不会有错,纵然有错,我也会将你拉回正道,所以,你只管做自己想做的,只管过的舒坦就行了。这世上万物无恒常,唯有人的感情,可以至死不渝。你要相信我,我总是喜欢你的。” 孙擎风哑然,半晌才说:“你真该做个教主,这样会蛊惑人心。” 他的话没有说完:我险些沦为你的信徒。 金麟儿:“我又不是不管什么人的心都稀罕的,我只稀罕你。” 孙擎风:“若我成了魔,你待如何?” 金麟儿:“大哥,你不知道自己有多了不起。历观古今,普天下可曾有一人,独自在凄苦寒凉的边关,一守就是两百年?也就只有你了。先前,我在修习《金相神功》的事上踟蹰游移,常常想我会不会被那邪功乱了心智,故而感觉到害怕。直到那一日,你带我去看烟花。” 金麟儿娓娓道来,声音清冽干净,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听来别有一番韵味,像清茶上的袅袅烟雾。 孙擎风问“你冷不冷”,金麟儿自然说“好冷”。 孙擎风把金麟儿拉过来,让在靠在自己怀里,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抱着一杯又香又暖的茶。 孙擎风:“我不带你下山,还不知道你跑来跑去要摔多少个跟头。只怕,你是要在积云府门前摔出一口井来。” “我又不是故意的!”金麟儿赧颜,“我们从城隍庙前经过,你让我坐在肩头。我坐的高看的远,见城隍庙上有一副对联,那上联写着: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事,论事寒门无孝子;下联写着:万恶淫为首,论事不论心,论心千古少完人。我忽然就明白了:行善,向来重在行善的念头,因为世事不可尽如人意,多少人想做好事,却自身难保?我们就是这样,无论如何都无法为旁人接纳,可只要心中长存光明,不论是走错了路,或是已经在错路上走出很远,都能及时回头,这就已经很好了。枉你活了两百多年,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说你心有鬼煞,不如说,你脑袋里装的都是瓜瓤。” 孙擎风面无表情:“你放屁。” 金麟儿哈哈大笑,用脑袋蹭孙擎风的下巴,道:“当然,我这番话里,有些地方是为了哄你,你先前不也哄我么?说什么知白守黑,不要惧怕,你自己却做不到。” 孙擎风:“教书先生一定要写的出锦绣文章?” 金麟儿:“大哥,我们都别想太多,携手往前走就是了,也不用讲什么大道理。师父教我的,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 金麟儿并没有说什么大道理,但孙擎风却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觉得心胸开阔起来,一直萦绕心头怨愤戾气,不知觉间已然飘散开。 孙擎风甚至已经忘了,自己从来就没想过要做个好人。但他听完金麟儿说话,竟隐约生出了许多善的念头,真是奇也怪哉,不知金麟儿这些“花言巧语”到底是天赋异禀,或是跟从什么隐居世外的高人学来的,总不能是从自己身上学到的,他孙擎风何德何能? 如此,虽然暂时未能找出那藏身暗处的真凶,但孙擎风解开了心结,发现自己镇压鬼煞之气时,比先前更加得心应手。 夜里,孙擎风和金麟儿轮流值守防备真凶前来。 但是,过了一整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真凶的意图,愈发令人捉摸不透,两人被困于此,只能按兵不动。 周行云来过两次,都没被允许走上丹宵崖。 幸而他为人良善,人缘颇好,私下让看守悬空牢的弟子行了方便,给金、孙两人送去一些干粮。 据周行云所言,薛正阳闭关已至紧要关头,同外界断了联系,一时间请不到他,但是,缉妖司的捕快们很快就会过来。 转眼间,金麟儿已有三日未曾饮血,虽然孙擎风能够镇压住煞气,可这毕竟不能长久,他们既然练了《金相神功》,就不敢再奢望能够离开鲜血。 金麟儿趴在石壁上,透过孔洞向外张望,垂头丧气道:“看了许久,没发下地下有水潭,看来话本小说里写的,果真都是骗人的。” 孙擎风靠坐在石壁边上,翻了个白眼。 金麟儿冲到孙擎风身前:“大哥,你不着急?” 孙擎风随手推开金麟儿,走到铁门前,“梆梆”的敲了两下,道:“我原以为悬空牢是牢不可破的,如今开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他说话间已调动了体内真气,浑身筋脉都流动着暗金色的光华,对着铁门挥出一掌,气壮山河地吼道:“退后!” 孙擎风一掌拍在铁门上,引得石洞震颤不已,粉尘碎石扑簌簌往下掉。金麟儿兔子似的向后一跳,捂着耳朵等到铁门被打破。 谁承想,待到尘埃落定后,石洞仍是石洞,铁门仍是铁门,孙擎风仍旧扬着下巴高傲地站着,脸颊上腾起一片红云,诧异于自己竟会失手,脑中一片空白。 金麟儿好意提醒:“大哥,你好像老马失蹄了。” 孙擎风冷哼一声,再试了一次,但结果与先前相同。他这才走上前细细查看铁门,四处敲敲打打,得出结论:“这铁门是一整块,全部嵌入石壁中,须得以轮轴、滑索从外拉动,方能打开。” 金麟儿:“竟还有你打不坏的东西!” 孙擎风瞥了他一眼:“你是想让我把你打坏?” “我又不是东西。”金麟儿说罢,只想咬舌自尽。 孙擎风心情转好,道:“倒不是打不坏,但若我把它打坏,这山洞或许会炸开,下边没有水潭,我们滚下去,捡不到武功秘籍,只能变成一块肉饼。” 金麟儿:“一块?一块挺好的。” 孙擎风只得改了计策,打算等到送饭的空档,把那弟子捉住,威胁他替自己打开牢门。 他毕竟是行伍出身,审讯过敌方武士,知道不少降服人的方法,事急从权,只能累那倒霉的看守弟子受些伤了。 然而,到了这日原该送饭的时候,却并没有人前来。 傍晚夕阳的辉光红而浓稠,照得天地间一片血色。 暮色渐渐昏暗,金麟儿本就没吃饱饭,如今心里越来越慌,坐立不定,在洞里面跑来跑去,又把耳朵贴在铁门上,忽听得铁门开启,只见周行云形容狼狈,怀中抱着两把剑,正式长和却邪。 金麟儿:“师兄,发生了什么变故?” 周行云:“闲话休提,听我说。我请不到师尊,让你们在此受苦,实在对不住。缉妖司的捕快已经到达山脚,我知你们是妖,但从没有害人的心,更没有杀害朱焕,都是旁人诬陷。我打晕了看守弟子,你们快快逃离,沿着通天峰西侧的小路下山。” 听到“我知你们是妖”,金麟儿与孙擎风相视一眼,都有些疑惑——周行云明明知道他们的真是身份,只不过一直没有挑明罢了。 金麟儿转念一想,许周行云真的心急,一时间想不到太多。他知道事情不简单,不愿让周行云为自己承担罪责,摇头道:“若我们走了,你怎么办?师兄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你放我们出去透口气就好,再把我们抓回来,说是我们自己跑的。” 周行云将这两人的反应看在眼中,颇有些意外。 但他眼中的诧异仅仅是一闪而过,叹了口气:“我向师尊禀报过你们的事,他一定会认可我的做法,你们不必担心我。先不说妖的问题,我担心的不是缉妖司。” 金麟儿疑惑万分:“我们不怕缉妖司,师兄在担心什么?” 周行云目光复杂,挣扎片刻,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们在执法堂中显露出绝世武功,引得旁人艳羡不已,张、郭等几位长老,和那日在大殿上的所有弟子,都生出了旁的心思,他们打算将缉妖司的人打发走,再严刑审问你们。若非逼不得已,我不会违背门规,私放你二人。”金麟儿惊诧不已:“怎会如此?” 周行云这话,若换成旁人来说,莫说孙擎风,就是金麟儿都不会相信。但这偏偏就是从周行云嘴里说出来的,他们不得不信。 周行云:“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有些人道心不坚,为了绝世武功,陷害好人、冤枉不辜,难保不会再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难道是有人发现了他们练功的秘密,却自知无力制服两人,是故陷他们于不义,便可有正当理由,聚众围攻,逼他们交出金印?如此名正言顺,且胜算比单打独斗更大。 孙擎风越想越心寒,但他看了身旁的金麟儿一眼,又觉得这些事都不重要了,没什么好计较的,便道:“我们不能陷你于不义,你如此行事,可有想过后果?” 周行云松了一口气,笑道:“我既是掌门亲传弟子,又出身江南周家,黑白两道都要让着周家三分。你们没有害人的心思,但华山不仅是个道观,更处于江湖中,黑白从不分明,到处都是刀光剑影。” 孙擎风从周行云手上取回佩剑,扔了一把给金麟儿,让他同自己一起向周行云深鞠一躬,道:“大恩不言谢,就此别过。” 他说罢上前,在周行云的后颈上劈下一掌,将他打晕过去,又在石洞里布置了搏斗的痕迹,伪装成周行云被自己欺骗后打晕。 金麟儿:“这样行吗?” 孙擎风:“走了就是,他们自己做了丑事,想必不敢对外宣扬。” 金麟儿被孙擎风牵着快步走出过铁索桥,回望高耸的丹宵崖,恍惚如在梦中,叹道:“就这么走了。” 孙擎风笑问:“你想找薛正阳聊聊?我带你去。” 金麟儿:“不用,我只是想起,当年咱们上山,为的不就是这个悬空牢?可如今进去过一回,才知道牢笼关不住人,因为人心更加厉害。行于世间,比囚于牢中更不自由,你的身体真的不要紧?” 孙擎风:“我心有处安放,能镇鬼煞,再不需这牢笼。” 两人逃出悬空牢,通过铁索。 路上,孙擎风正好看见两只野兔从小路上走过,眼明手快,从地上抓来两颗石子儿,两个弹指便已把兔子打晕。 金麟儿提着野兔边走边饮血,喝完以后,把兔子的尸体放在草丛,摘了两朵花,轻轻摆放在它们身上,继而走上了通天峰西侧的小路。 那野兔忽而化作袅袅黑烟,飘向丹宵崖。 . 两股黑烟飘入悬空牢,钻进周行云鼻中。 周行云睁开双眼,眼神清明,全不似刚从昏迷中转醒。他慢悠悠从地上爬起,走出悬空牢,行至通天峰,将藏在密林中的两具尸体拖出来,抱至关押过金、孙两人的石洞前。 那两具尸体,正是看守悬空牢的两名弟子,被人一剑割喉,但颈间伤口却只是慢慢地向外冒血,似乎他们的身体里已经不剩下多少血了。 周行云嗅着从同门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味,悠哉地在石洞里走了片刻。 洞穴黑暗,他却不需要火把,手掌轻挥,不知如何就抹掉了留在地面上的,所有属于他的脚印。 周行云行至门口,回望幽暗洞穴,两只喜鹊落在他肩头,似乎闻见了什么怪味,立马想要跑开。他一把抓住其中一只喜鹊,仅用五指就把它捏的血肉模糊,放在嘴边舔了两下,继而整个吃进腹中。 周行云满意地笑了笑,幽幽叹道:“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总是止步不前,神功何日可成?” 月光下,他的脸色惨白,笑容格外僵硬,就好像带着一张人皮。 他笑罢换上一副惊恐神色,朝山下跑去。 夜风吹散了浓郁的龙涎香,另一只雀鸟劫后余生,落在尸体上,幽黑的眸子里映出他们的伤口。 那伤口的形状,与长和却邪两把剑的剑刃形状,完完全全相吻合。 金麟儿和孙擎风走了许久,不见有人来追,并未放松警惕,反倒觉得奇怪。 两人隐约都有种不祥的预感,但谁都没说出来。 许是这几日饮食不规律,金麟儿走在路上忽觉腹痛。起先他没有在意,只是忍着,可过了一段时间,腹中疼痛愈演愈烈,他几乎连走都走不动。 孙擎风发现金麟儿不对劲,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了一把,沾了满手冷汗,当即停下查问:“哪里不舒服,怎不说?” 金麟儿牙关紧咬,只是摇头,后心已被汗湿。 孙擎风并起食中二指,搭在金麟儿脉门上,发现他的脉象及其古怪,全然没有病痛或中毒的征兆。他又调动真气,试探性地送入金麟儿体内。 金麟儿发出压抑的呼痛声:“唔!没、没事。” “放屁。”孙擎风当即收手,不敢再轻举妄动,“你体内真气骤然增强,正在经脉中四处乱窜,若不停下运功,可能爆体而亡。” 金麟儿难受的冷汗直流:“何以如此?” 孙擎风:“不知。” 金麟儿:“先离开此地再作计较。” 孙擎风摇头,不经意间瞥见道旁有一堆乱石,周遭杂草丛生,打定主意,把金麟儿带至草丛中,低声嘱咐:“打坐运功,我替你护法。” 金麟儿剧烈喘息,感觉整个人几乎要被真气撑爆,根本无法静心入定。但他对孙擎风深信不疑,尝试运功,忽而口吐鲜血。 孙擎风瞳孔剧烈收缩,按住金麟儿的双肩,道:“不可用强!虽不知这真气从何而来,但功力暴增,亦算是一桩幸事。” 金麟儿:“我不知该如何做。” 孙擎风:“你将它视作洪水,须知堵不如疏,应当静心运功,尝试将其引入气海。” 金麟儿:“眼下不是练功的时候。” “教主放心运功就是,追兵我来对付。否则,要我这金印护法有甚么用处?”孙擎风扬眉轻笑,扯着衣袖给金麟儿擦了把脸,忽而改了主意,“算!料想他们没甚能耐,不须过度防备,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金麟儿顿觉心安,点头道:“多谢大哥。”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凝神聚气,切莫分神,全都交给我。”孙擎风举起右手,同金麟儿左掌相贴,左手摊开附在他丹田处,将自身真气聚于掌心,缓缓注入金麟儿体内。 孙擎风的真气像一束月光,照亮了金麟儿体内的混沌,引领着那如洪流奔腾的浩荡气息,穿过他周身经脉,不仅将他经脉中的淤塞处尽数疏通,更拓宽了他体内真气流转的通路。 金麟儿渐觉痛感减轻,开始主动运功。 他周身腾起一片轻薄的白烟,片刻后白烟散尽,他的肌肤上开始凝出一层灰蒙蒙污泥似的东西,应当是经年积淀于经脉当中的秽物。 如此过了许久,他竟感觉到浑身上下都是从未有过的舒畅,算是因祸得福。 与此同时,华山派的人发现两人业已逃出悬空牢,长老们带着手下弟子,漫山遍野搜寻他们的踪迹。 张清轩心中最是挣扎,收到消息便前往西峰沐灵观找掌门薛正阳。 可当他走进沐灵观,只见得周行云被薛正阳一道暗红色真气隔空推出洞府,满面苦涩朝自己摇头:“师尊修炼至关隘,已闭上五感,周身真气流动,靠近者必被震开。” 张清轩不得办法,只能带着弟子们四处搜学,期望自己能先其他人一步找到金麟儿,看看有什么法子能够保住他的性命。 孙擎风保持着同金麟儿手掌相贴的姿势,闭目凝神为他护法,忽而只耳朵抖动,听得远处草丛中传来莎莎爆响,继而是一阵脚步声。 那脚步声杂乱无章,应当有二十来人,由远至近,竟然停在了两人躲藏的乱石堆旁。 楚若夷:“师尊,您是否身体抱恙?那两人杀了看守悬空牢的两名弟子,罪大恶极,就连对他们真心相待的周行云,他们亦可下狠手。如今您应当相信他们俱是妖物,不再偏袒。” 金麟儿听过此言,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杀了看守从何说起? 孙擎风轻轻推掌,示意金麟儿不得分神。 张清轩:“若夷,你为人刚直无私,为师深感欣慰。但绝不可武断,那薛家兄弟是人是妖,应当是缉妖司说了算。” “师尊说的是极。”楚若夷深以为然,刚想再说几句,余光瞟到前方,见到黑暗中有数十点火光闪烁,大为意外,“说曹操曹操就到,缉妖司的人来了!难道此处有蹊跷?” 张清轩闻言,状若不经意地扫视四周,未见异常,便快步上前相迎。 金麟儿满怀期待,希望能再遇上陈云卿,若真如此,他们就能更轻松地逃脱。 然而,待到来人开口,他一听便知,对方不但不是陈云卿,反倒是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陈云卿的师哥骆阳——他若是认出自己,简直是火上浇油。 孙擎风又提醒了金麟儿一次,眼下是金麟儿炼化真气最为关键的时刻,若他分神出了岔子,前功尽弃不说,更有可能伤及根本。 金麟儿却不知福祸相依,这天上掉下的馅儿饼里满含危险,耳朵抖动,继续分神听着旁人说话。 孙擎风不能出声呵斥他,思来想去没有办法,不知怎的,竟低下头将脸贴近金麟儿,用嘴唇碰了碰他的嘴,用极轻柔的声音说:“听话。” 金麟儿只觉脑袋里轰隆一声巨响,霎时间天崩地裂,百代光阴、千秋人物、万里河山,俱已灰飞烟灭,天地间唯独剩下一个孙擎风。 他知道孙擎风是什么意思,他是在说:大哥喜欢你,你要听话,善待自己。 金麟儿心中只有孙擎风一人,再挤不进甚么杂念。 张清轩先客气两句,继而又问了许多问题。 骆阳简单答过,像是没甚耐心同这些外行废话,只道:“在下昆仑缉妖司千户骆阳,只负责缉捕妖邪,不管你们门派中的杂事。请诸若知线索,不得隐瞒,若是没有线索,便请不要干扰缉妖司办案。” 张清轩虽有替薛正阳护着家人的心思,但若那两人当真是妖,薛正阳岂不是被骗了? 他思虑再三,将所知线索原原本本告知骆阳。 骆阳听罢低声喃喃:“倒不像是妖,反而像那两个人,幸而我走的快,没将云弟带来,免得再生事端。” 孙擎风耳力极佳,听到了骆阳的低语,知道只要戴着听妖铃的陈云卿没来,顿觉失望。 他倒是想让陈云卿看看,陷害金麟儿的人,到底是不是暗藏在华山中的胡酒。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正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铃铛爆响声,正出自听妖铃。 洛阳警惕起来,将手按在腰侧双刀上,转头望向身后的草丛:“云弟,何必掩耳盗铃?听妖铃已响,该办正事了。” 陈云卿自草丛中钻出,翩翩佳公子,顶着满脑袋草木碎屑,无奈道:“师哥,你听错了,那是我的咳嗽声。” 他说着说着,用力咳嗽两声。 骆阳:“不许说这些混账话!那两个妖物已经害死三人,俱是杀而饮血,凶残至极,绝不可儿戏。” 陈云卿按住手腕上的听妖铃,不让它继续鸣响,神色为难。 骆阳:“云弟,你同那妖……那姑娘走的太近,师父爱子心切,忧心你的安危,怎能不气?将你降级革职,是为让你反躬自省,非是让你不再缉妖。你莫同他置气,若非他默许,我能将你带出来散心?” 陈云卿无奈,他此番前来华山,就是担心金麟儿和孙擎风出事。 他听过传言,更加确信他们两个被人误认成了妖物。虽知道他们戴着幻生符,可眼下听妖铃响的如此剧烈,他又有些不确定了,幻生符不可能这样强的妖气,会否真有妖物躲在暗处? “好吧,但你要讲道理。”陈云卿松开手,任由听妖铃震动爆响,经过一番探测,向着一处乱石堆行去。 众人跟在陈云卿身后,拨开蒿草,果然看见了金麟儿和孙擎风。 而此时,其余三支搜山的队伍,因为没有收获,都循着缉妖司的足迹,赶到了这里。 宋湛明欣喜道:“他们果然是妖!” 楚若夷松了口气,总算没有冤枉好人,向张清轩说:“师尊,你看他们的脸,竟与先前全然不同,显然是妖非人。” 张清轩疑惑万分:“难道掌门师兄是为妖物所蒙蔽?” 今日轮值负责看守悬空牢的那两人,正是长老郭青驰的弟子。郭青驰怒气攻心,拔剑冲向金麟儿,怒道:“刚刚喝过人血,现又在修炼邪功,何其丧心病狂!贫道今日不得不开杀戒,除魔卫道。” “诸位且慢!”在场众人中,唯有陈云卿面露诧异神色。 他自幼戴着听妖铃,对这法宝很是了解,它的铃声会随着感应到的妖气而有不同,妖气越强烈,铃声则越响亮,区区幻生符,根本不可能让听妖铃发出这样大的响声。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宋湛明:“这位大人,何故护着这两个妖物?” 陈云卿:“这其中只怕有甚么误会,诸位稍安勿躁,待我查验过后,再做定夺。” 骆阳蹙眉,显是对陈云卿的做法感到不满。他这个师弟灵力过人,是百年难遇的灵修奇才,但因是指挥使大人的独子,自小娇生惯养,有一副善良心肠,无论对人对妖,总会生出怜悯。 前几年,陈云卿外出游历,同一只狐妖纠缠不清,三月前甚至说出要娶那狐妖为妻的昏话,自然被指挥使痛打一顿,革了他的职,要他闭门思过。 今夜,他能站在此地,还是亏得指挥使惧内,母亲心疼儿子,偷偷将他放了出来。 骆阳不肯让陈云卿一错再错,当即肃容沉眸,劝阻道:“云弟,莫要胡闹,人妖有别,白海为界,但凡有妖敢来人界,皆杀无赦,这是两界遵循了千余年的规矩。” 第32章 大阵 所有人的目光, 都落在陈云卿身上。 他知道自己又闯祸了, 心想着反正已经这样,没有中途退缩的道理, 便瞪了骆阳一眼, 道:“我没有胡闹, 骆千户若是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拿人,就把我一同拿下吧。” 骆阳脑子一根筋, 陈云卿怕他真对自己动手, 又小声地补了一句:“你、你放心,我是不会告、告诉我娘的。” 陈云卿二十出头, 威胁起人来却仿佛三岁小儿, 同口吃的傅青芷待久了, 一紧张也会变得口吃。 骆阳直是哭笑不得,他本就是为了陈云卿着想,倒不怕师门责罚。但看着手下们顾忌陈云卿的身份,都是一副不敢贸然动手的模样, 骆阳没了脾气, 只得站在一旁。 陈云卿凑到金麟儿面前:“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金麟儿并未回话, 因为他炼化真气已至最后关隘。成败在此一举,他和孙擎风都不敢有丝毫分神,俱是闭目静心,进入一种入定的状态,阻断五感六识,将自己同外界阻隔开来, 虽能感受到危险,但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陈云卿未得回应,凑近前去,见金麟儿身上蒙着一层灰雾般的东西,又见他眉心两片花瓣似的金色印记正发着光,不禁伸出手指,在他脑门上蹭了一下。 不料,他只是这样轻轻一碰,竟被金麟儿的真气震开,飞身撞在树干上,疼的眼冒金星。 郭青驰冷哼一声:“大人当心,这两个妖物修为高深,已经连杀我华山三名弟子,你们缉捕妖物是一把好手,武功修行却不见得比他们厉害。”言下之意,自然是说陈云卿不懂装懂、以官压人,劝他不要插手华山派的“家务事”。 然而,缉妖司不同于官府衙门,捕快们向来我行我素。因为衙门里的任何官员都能替换,但这天下身有灵力,可担任缉妖职责的人,却是凤毛麟角,撤下一个,很难再找。 陈云卿只同郭青驰客套了两句,便再次行至金麟儿身旁,方才他被真气震开,意外发现金麟儿衣襟上站着几滴血。 他取出其他法器辅助查验,很快得出结论:“他们不是妖。” 华山众人闻言,反应各不相同。 张清轩松了口气,宋湛明大失所望,楚若夷则很是困惑,其余弟子或是疑惑或是愤怒,纷纷猜测这薛家兄弟到底是何来历,既有绝世武功,又同缉妖司有着说不清的干系。 郭青驰最为愤怒,骂道:“朱焕的事尚且不提,但说他们杀害我两个徒儿,吸干他们的血,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你们缉妖司如何能睁着眼说瞎话,不为人主持公道,反倒袒护起妖怪来?” 骆阳护短,闻言面色忽变,同郭青驰冷冷的说了几句,话中夹枪带棒,暂时将他压制住,转而走到陈云卿身旁,道:“你自称是缉妖司捕快,就不可损害我司名声,须得谨慎行事,明白?” 陈云卿点头,他算是明白了,这些人已经认定金麟儿是凶手,若能将他打成妖怪,处置起来就更加名正言顺。 虽然他同金麟儿只见过几回,相互了解并不多,但他从傅青芷那里知道了不少事,执印人的苦衷,更知道金印护法的牺牲,对这两人既敬佩又哀怜,相信他们不会作恶。 不过片刻,陈云卿已经有了主意。 他把手虚虚覆在金麟儿的灵台上,释放出灵气查探他的状况,验证了自己的推测:金麟儿喝了妖血,体内金印力量充盈至极,显然是被妖物算计了。 他再以灵气作为媒介,使出一招“传音入密”,向金麟儿说:我是陈云卿,两位莫要惊慌。我发现麟儿喝过妖血,你们遇上什么了? 金麟儿:云卿大哥?我们被关在悬空牢里三日了,只有四日前饮过一次山鸡血。那只山鸡我是认识的。 孙擎风:少说废话。 金麟儿:它常跳到我窗台上讨东西吃,我认识的,不会是妖。 孙擎风:是我大意了。先前我们出逃,好巧不巧在路上遇到两只野兔,杀了给他喝血,想必那兔子就是妖物幻化。 陈云卿:妖怪常以自身血气作为媒介施法,骗你饮下妖血,令你体内真气暴涨,多半是胡酒干的。 金麟儿:两百年之约,不是还差着好几年吗? 孙擎风:哼,他是要让我们因误会而心生怨愤,逼我们大开杀戒,促使你饮人血。天生万物,唯有人最富灵气,畜生的血浇灌出的金印,怎比得过人血浇铸? 金麟儿:大哥真厉害!连神识都会冷哼。 孙擎风:闭嘴。 陈云卿:我看,这些人已经认定你们有罪,他们不知胡酒手段阴狠,再作辩解也改变不了甚么,你们先离开此地,日后再从长计议。待会儿我将他们引开,你们趁机逃走。 孙擎风:陈兄四次三番相助于我二人,在下铭记在心,多谢。 金麟儿:我快好了,大哥,我们准备走。 骆阳看陈云卿久不言语,咳了一声,催他快些收回神识。 陈云卿睁开双眼,扫视四周,入眼尽是火光熊熊、白刃寒芒,何以至此? 他想不明白,他只是决定,把自己的发现公诸于众,纵使这些人不愿相信,他也不想让金麟儿和孙擎风就这样蒙冤而走。 陈云卿说罢,唯有骆阳和缉妖司众将信将疑。 余者本就又惊又怒,趁着这个空档相互交换了消息,得知薛正阳的亲传弟子周行云为薛家兄弟所伤,俱都义愤填膺,怒火已然无法遏制。 陈云卿瞥见金麟儿眉睫颤动,知道他将要醒来,便悄悄释放出了灵气,想要隔空取物,扔两块石头引人注目。 未料骆阳深知陈云卿脾性,一把攥住他的手:“人比妖还难对付,你已尽到职责,余下的事是江湖纷争,与我们无关。静观其变,不许多生事端。” 陈云卿:“他们是我的朋友!” 骆阳:“你总是这样任性妄为,华山派的人数倍于我,你可想过,自己冲动行事,会有何后果?这班兄弟会否受到牵连?” 陈云卿同骆阳争执起来,一不留心,让宋湛明接近了金麟儿。 只听一道裂帛声响,宋湛明高举长剑,一击刺中金麟儿的大腿,怒道:“斩妖除魔,为朱师弟报仇!” 陈云卿提剑将宋湛明拍飞,气急大喊:“你怎可草菅人命?” 霎时间,华山派的人对缉妖司众拔剑相向。 虽然华山弟子的实力远超于缉妖司众,但他们毕竟不敢打伤官差,只求让他们知难而退,加上陈云卿故意搅混水,双方难舍难分地缠斗在了一起。 陈云卿:“兄弟就是要有难同当!师哥,我有哪一次不是让你替我背黑锅?” 骆阳生不起气来,只能边打边骂:“你要伸张正义,可你没那个脑子!这他娘的干的都是些甚么事?你干脆一剑杀了我,省的回去我被师父打死。” “都是自己兄弟,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我的黑锅就是你的黑锅!”陈云卿狡黠一笑,拍了拍骆阳的肩膀。 孙擎风与金麟儿同时转醒,未知陈云卿能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交换眼神,孙擎风抱起金麟儿,体内真气无比充盈,以万夫莫敌之势,在乱战圈中左冲右突。他甚至根本没有拔剑出鞘,只是随手轻挥两下,便已将当道的人击飞,很快就已冲出包围。 孙擎风跑出数十丈后,忽然折返。 这次,他拔出了长剑,对准宋湛明的大腿一个突刺,看他鲜血直流、倒地不起,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金麟儿就是怕刺激到孙擎风,故而忍着没有呼痛,见宋湛明倒地挣扎,简直崩溃,喊道:“大哥,你该不会又疯了吧!” “你才疯了!大丈夫恩怨分明,我不滥杀无辜,却不能被人欺负而不还击,那不是仁人君子,是他娘的仁人傻子。抱紧我,走了!”孙擎风对着金麟儿的屁股拍了一把,两指轻点,封住他腿上的穴道,足下发力运起轻功,很快就跑走了。 华山群峰耸立,林海延绵接天。 孙擎风抱着金麟儿,沿通天峰西侧小径一路走,并没有走出华山区域,相反,相互越走越深入。山路分叉到处都是分叉,漆黑夜色中难以辨别方向,黑暗中隐约传来野兽的吼叫声。 孙擎风知道自己走错了路,野兽倒没什么所谓,只是金麟儿大腿中剑,须得休息。 他放慢脚步,四处搜寻,望见对面山崖的崖壁上隐约有个洞穴,便带着金麟儿攀着崖壁上的迎客松,下到那石洞中躲藏起来。 金麟儿练功耗费了太多心力,同时对孙擎风甚是信任,竟在出逃路上呼呼大睡。直到孙擎风躲入洞穴中,把他放在地上,离了孙擎风温暖的怀抱,他才猛然惊醒:“大哥,还跑吗?” 孙擎风从衣摆上撕下一片布,捆住金麟儿腿上的伤口,又撕了一条作为抹布帮他擦脸,没好气道:“跑,你自个儿继续跑吧。” 金麟儿赧颜,仰头迎着孙擎风的手,腿上伤口又辣又痛,他便借由说话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道:“大哥,你为鬼煞侵扰,只怕比我真气暴涨更加难耐吧?方才我觉得自己就快死了。” 孙擎风:“你是小孩我是大人,不可相提并论。” 金麟儿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十分不好意思,一瘸一拐接连后退几步,同孙擎风拉开距离,靠在石壁上,道:“我自己来吧,我都臭了。” 孙擎风把布条扔给金麟儿,在石洞中走了片刻,发现这洞穴很大,不知通往何处,看了片刻,没感觉到危险,便不再先前行进,怀抱灭魂剑,回到金麟儿身边。 夜深露重,山风吹动云雾,化作一场豪雨。 金麟儿看孙擎风不在,便脱了衣服,慢慢挪到石洞洞口处,借着雨水冲刷身上的污垢。 孙擎风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金麟儿,看水珠划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道透明的水迹,他长大了,眉眼张开了一些,幼时的玉雪可爱,变成了男子的清秀俊美,他的双肩也不再幼弱稚嫩,虽然瘦削,但已经能看到肌肉的雏形。 金麟儿抬起头,发现孙擎风在看自己,吓得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摔了满脸土灰。 他一抬头,看孙擎风仍在出神,顿觉委屈,抽抽鼻子想哭,转念一想,又觉得太丢人了,灰溜溜地爬起来,重新擦了把脸。 孙擎风反应过来,快步上前:“摔着没有?腿上的伤如何?” 金麟儿摇头,拿起来衣裳,用雨水洗净,一瘸一拐地走来走去,看着十分可怜,却说无妨,不让孙擎风帮忙,随口同他闲聊,道:“伤口很疼,不过没关系。你刚才在想什么,想的那样出神?” 孙擎风别过脸去:“你管我想些什么,总之不会发疯就是。” 金麟儿:“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孙擎风:“我不想知道。” 金麟儿:“你刚才亲我了。” 孙擎风:“你做梦!” 金麟儿步履蹒跚走到孙擎风跟前,牵着他的手,不知到底是为了借力,还是单纯地想牵着他。 若是平时,孙擎风就把他推开了,可看着他这伤病模样,孙擎风哪敢挪动分毫?只能像棵松树似的杵着,无奈道:“非礼勿动,非礼勿言,你靠这么近是要做甚?” “你管我想做什么,总之不会害你就是。”金麟儿笑嘻嘻地,转头就把孙擎风刚刚说过的话还给了他。 孙擎风向来讷言敏行,口才不佳,闻言只是气闷,不知如何回应。 金麟儿趁孙擎风扭头看向远处时,迅速凑到他面前,嘴对嘴地狠狠亲了他一口。 孙擎风的脸瞬间涨红似猪肝:“你干什么!” “你方才在做梦,现在可不是!”金麟儿拔腿就跑,简直比兔子还要灵活,哪有半分伤病的模样?原来,他体内真气暴涨,金印得妖血滋养,力量增强了许多,令他腿上的伤口迅速愈合了。 .“不许乱跑!” 孙擎风话未落音,便听得金麟儿“哎呀”一声,知道他又跌倒了,疾步向前走去,生怕再慢一步,金麟儿又发疯来亲他一下。 然而,临到金麟儿跌倒的地方,他又鬼使神差地悄悄放慢了脚步。 冷风从洞口吹入,石洞深处传来刷刷声响。 孙擎风抬头望向前方,隐约看见最里面的石壁上长满了爬山虎,茂密的叶片被风扬起,那“刷刷”声就是风吹叶片所发出的声响。 叶片被风吹落,飞至孙擎风面前。 他抬手以食中两指将叶片夹住,拿近一看才发现这东西并非树叶,而是一张符纸。 符纸已经有些年头,被他稍用力一夹,瞬间碎成许多片,散落风中。 孙擎风拍干净手上的符纸碎屑,走到洞穴最里面的石壁前,方才看清楚,石壁上哪里有什么爬山虎,有的只是密密麻麻的破旧符纸。 一个荒野山崖上的寻常石洞里,为何贴了满墙符纸? 若是常人,只怕会联想到骇人的鬼怪异事,但孙擎风本就与鬼煞共生,没有丝毫惧怕,只有满心厌烦,便不多想。 他忧心金麟儿安危,开始大声呼唤。 金麟儿的声音从地底下传来:“大哥当心,不要乱动!” “你在何处?”孙擎风当即停下脚步,低头一看,见前方地面上有一个圆形的孔洞,若自己再往前走两步,必定会一脚踏空坠入其,想必金麟儿就是从这里掉了下去。 他走到那孔洞边向下望,见下方竟有一个洞中之洞,四周依稀传来莹白亮光,金麟儿边跳边朝自己喊话。 孙擎风蹲在孔洞边,把手伸下去,道:“你使轻身术,当可跃起六尺,抓住我的手,我拽你上来。” 金麟儿赧颜,支支吾吾道:“太、太高了,我上不去。” “功夫都学到什么地方去了?待在下面等死算了。”孙擎风嘴上嫌弃,实则立马抬脚跳了下去,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照着金麟儿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吃一堑长一智,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金麟儿笑嘻嘻地捂着脑袋,全然不见害怕,眼神中甚至隐隐带着兴奋,“大哥,这地方很古怪。” 孙擎风并不在意:“成日只知道撒娇躲懒,此处高不过十余尺,你竟都跳不上去,若别人问起,万不要说你的武功是我教的。还看什么?老实跟我走。” “你先等等,我给你看个稀奇玩意儿。”金麟儿转身跑到石壁前,垫着脚好一阵抠挖,让孙擎风稍安勿躁。 孙擎风无奈,走到金麟儿身后,轻而易举把死死嵌在石壁上的夜明珠取下,随手抛给金麟儿:“喜欢?” “只要是你给我的,我自然喜欢。”金麟儿满足地笑起来,把夜明珠举到孙擎风面前,“你看,这里的夜明珠,跟杏花沟石屋里地穴中的夜明珠一样,都刻着这种古怪的太极双鱼纹。” 孙擎风仔细看过夜明珠,又牵着金麟儿在洞中走了一圈,发现这个洞穴中的一面石壁上,同样贴着密密麻麻的符纸。同时,他借着夜明珠的辉光,终于看清楚符纸,屈指掐算一番,道:“东南,天罡镇煞;东北,七星驱鬼。” 金麟儿闻言点头,但他向来思绪飘忽,学着孙擎风的模样掐指推算,道:“山洞下面有另一个山洞,而且更大更亮。你说,会不会这个山洞里也有个窟窿,穿下去以后又有一个山洞?这些山洞一个叠一个,上面小、下面大,就像是一个宝塔,每个洞里都有个窟窿连通下层,如此层层向下,一直接通山脚?若真这样,我们当可轻松逃脱。” 孙擎风嗤笑:“别发梦了,当华山是你劈开的?” “这样浩大的工事,我们在门派里却从未听说过,会是谁造的?我猜是一只千年穿山甲,或者鼹鼠妖。华山钟灵毓秀,不止人会喜欢,妖也会喜欢。”金麟儿煞有介事道,说着说着忽然没了声音,扯着孙擎风的衣摆,伸手指向前方。 孙擎风顺着金鳞儿所指的方向看去,笑容僵在脸上,清楚看见两人身前不到身前五步的地方,竟然真有一个窟窿。 联想起石壁上的符咒,符咒所在的方位,他心中越发疑惑:“上面的洞穴比下面的小了许多,再下面一层若是更小……” 金麟儿:“我刚刚说过了,就像个宝塔。” 孙擎风:“这整座山,或许是个阵法。” 金麟儿:“宝塔镇河妖,难不成这地方镇压着什么妖怪?” 孙擎风不答话,沉默着想了一会儿,忽而眼神一亮:“下去看看,或许正好有我们要找的东西。” “我们要找什么?”金麟儿很是纳闷,瞟见孙擎风的白眼,便不再问,只附和着他,“一定有我们要找的东西!” 两人一路向下,共穿过十八个窟窿,发现十九个山洞,至于第十九层,并未在这个山洞的地面上发现窟窿,终于能够稍事休息。 金麟儿:“总算下到底,我衣裳都干了。对了,大哥,方才你听到没有,他们说我们又杀了两名弟子。” 孙擎风无所谓道:“你杀了么?” 金麟儿:“当然没有!” 孙擎风:“你未曾做过的事,管旁人如何说?他们是蠢笨愚顽的人,要找的不是凶手,只是一个可以让他们痛恨的人,想借着这股恨意,忘却自身的无能。” 孙擎风:“不说这个,这一路行来你可曾留意到什么?” 金麟儿:“我们……不,我先前的猜测不太对。刚开始,我们越往下走,遇到的山洞越大,可是,过了第九层,就变成了越往下走山洞越小。每个山洞里,都有同样的夜明珠,都有贴着符咒的石壁,但石壁的方向和符咒上的内容不全相同。” 孙擎风:“不错,知道自己不是来玩的。” 金麟儿被骂习惯了,忽然听到“不错”,只觉受了夸赞,又接着说了一连串:“这第十九层,似乎格外不同,四壁贴满符纸,墙上没有夜明珠,只在山洞正中间点着一盏长明灯。山洞里一片死寂,连只虫子都没有。大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怪渗人的,还不知道有没有出去的路。” 孙擎风:“长明灯能燃烧,表明山洞有通风的地方,必定与外界相互连通。至于这整座山,应当是九重镇魂大阵。上九层乃九霄,下九层为九泉,九霄聚阳,九泉汇阴,聚集阳气镇阴魂。” 金麟儿:“你的意思是,最下面这第十九层里,镇压了……那个?” 孙擎风:“不就在你身后?” 金麟儿哇哇大叫,快步跑到孙擎风背后。 “瞧你那点出息!”孙擎风失笑,拍拍金麟儿的肩膀,“这九重镇魂大阵顾名思义,是用来镇压鬼煞,防止它们作祟,但它还有一样功效,十九层塔上下联通,经年累月阴阳交汇融合,足可以净化阴魂。这些符咒年代久远,你不必惧怕。”带他走上前绕到长明灯背后, 金麟儿:“那把你关在这里面,是不是能将你体内的鬼煞除去?” 孙擎风叹息:“不行,我体内的鬼煞有所不同。”他揽着金麟儿走上前,绕到长明灯背后,“大阵的阵眼,就是这把阴阳招幡。你父留下的伏妖阵,只缺这一件法器。” 金麟儿:“这为免有些凑巧,就像那两只野兔,会不会又是陷阱?” 孙擎风:“九重镇魂大阵,非朝夕可成,胡酒来不及动手脚。再者,你或许不知道,我此生从未离开过白海雪原,华山、丹宵崖、悬空牢,全都是你父亲说给我听的。” 金麟儿:“秋枫崖上吹雪台,你跟他喝酒。” 孙擎风:“你看到了?” 金麟儿:“那日午后,爹教我读《诗经》,我读着读着就睡着了,醒来以后发现他不见了,就到处找他,不知怎的,就走上了秋枫崖。傍晚,大风扬起积雪,像散落的白梅,我看见爹和一个穿蓝衫的人喝酒,大冬天里,那人只穿着一件单衣,远远的看不清面容,只看到他白的像雪,我心道:这人可真傻。” “你!”孙擎风半是感慨,半是气闷,原想说些心里话,现却说不出来,原想骂金麟儿两句,现也骂不出来,只得叹息作罢,“就是在武林盟攻上青明山前不久。” 金麟儿眸光一暗:“我爹知道,来不及了。” 孙擎风把手覆在金麟儿肩头,并不安慰他,只是把话题绕开,道:“三百年前,白海裂缝,万妖入人间。全真道掌教丘处机,带领弟子斩妖除魔,当时中原生灵涂炭,不知生出了多少冤魂鬼煞。” 金麟儿:“这阴阳招幡,有吸纳鬼煞的效用?” 孙擎风点头:“自古人死而魂不灭,魂魄进入灵山魂海,轮回流转,生生不息。但有些人死时满怀怨愤悲痛,化为鬼煞为祸人间。阴阳招幡,能困住鬼煞,若是懂得法术的人,则能将其中鬼煞炼化,甚至驱遣它们。”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金麟儿说着,伸手准备把插在地面上的阴阳招幡拔起来,“咱们拿着它走吧,回杏花沟去。” 孙擎风连忙按住金麟儿的手,道:“不可,破阵有破阵的办法。” 金麟儿:“是我莽撞了。” 孙擎风摇头,在山洞中四处查看,着手破阵,随口道:“累了就躺在长明灯旁睡,让我看见你。” 金麟儿打了个呵欠:“我不累。” 孙擎风运起轻功,跳至上一层洞穴,从墙壁上摘下几颗夜明珠,又小心翼翼地摘了几张符咒。 他回到最下层,看金麟儿坐在长明灯旁,双手托腮,望着阴阳招幡发呆,双眼亮晶晶的,充满着好奇的神采,不由问他:“你一刻闲不下来,真心想回杏花沟?” 金麟儿:“从前,我跟着娘行走江湖,虽说是四海为家,但我知道,她总觉得自己是个过客,无论去到什么地方,都会对那里的景色感到失望,觉得哪里都不好。后来,我终于明白,无论是访名山、揽胜迹,还是得良师、结益友,她的归宿只在我爹那里。我若是能同你在一起,九州山河、四海涛浪,我都不稀罕了。” 孙擎风:“你想去何处便去何处,我陪你就是。” 金麟儿:“可我更想让你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孙擎风:“你少说些这样的话,我能安稳许多。你说的多了,叫我如何安稳的下来?” 金麟儿笑起来:“那可不一样。” 孙擎风正欲破阵,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铃铛爆响。 金麟儿迅速站起,退至孙擎风身旁。 黑暗中,一行玄衣武士疾步行来,为首的陈云卿面露难色,使劲按着手腕上的听妖铃,然而那铃铛却不听使唤,狂响不止。 骆阳抽刀出窍,目露凶光:“云弟,听妖铃绝不会出错,将我们引至此处,定是要我们替天行道。” 陈云卿擦了把汗:“怎会这样?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 骆阳:“你说他们不是妖,师哥信你,放了他们。你说要找到幕后元凶,师哥听你的,同你寻了整夜。但整个华山,唯有此处妖气最盛,你还有甚么可说?云弟,莫要感情用事。” 金麟儿:“我喝了妖血,可能还没消化?” 骆阳:“你既无恙,即是说妖血已被你炼化,听妖铃感应不到。” 陈云卿点头,无奈地说:“你们怎不下山,反倒朝山里面跑?我师哥说的没错,你们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孙擎风一弹指,以气劲击打骆阳的手腕,令他的双刀脱手而出,道:“我若真想害人,屠光华山用不了半个时辰,这种事我不是没做过。” 第33章 昏迷 骆阳对孙擎风的话并不怀疑, 捡起刀:“那听妖铃响, 如何解释?” 孙擎风:“你们所在的地方,是九重镇魂大阵的第十九层, 鬼煞之气汇聚于此。若不信, 自可查看。” 陈云卿:“可鬼煞是鬼煞, 妖气是妖气,两者风马牛不相及。” 金麟儿一拍脑袋, 道:“云卿大哥, 往前走,来看看阵眼。” 陈云卿想走上前, 被骆阳一把拽住。 骆阳自己走在前面, 把陈云卿护在身后, 停在长明灯旁,等待陈云卿查看阵眼。 陈云卿腕上听妖铃剧烈震动,他疑惑道:“这阵眼好像是招幡,华山乃全真道, 难不成是丘真人布下的?丘真人曾带领教众征战鬼方, 这些鬼煞, 说不得全是妖魂所化,故而听妖铃会有这样强烈的感应。” 金麟儿:“大哥说这是阴阳招幡,专门用来吸纳鬼煞的。只不知过了三百年,它们竟还没被全部净化。” 骆阳将信将疑,道:“阴阳招幡乃是传说中的法器,并不一定真的存在世间。” 骆阳话未落音, 陈云卿已经伸手触碰那阴阳招幡。听妖铃剧烈地震动起来,仿佛带有千钧力道,几乎要把陈云卿的手腕扯下来,拖着他往招幡上靠。 陈云卿脚步不稳,向前扑倒,撞翻了阴阳招幡。 长明灯瞬间熄灭,黑暗中似有万千阴魂碎语呢喃。 孙擎风面色大变,牵着金麟儿向缉妖司众行来的方向跑,喊道:“阵法已被毁坏,十九重塔将倾,所有人快跑!” 霎时间,整个山体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一道阴风从最顶层沿着地面的窟窿直冲而下,所过之处碎石奔涌如涛。“跑——!” 骆阳牵起陈云卿往外跑,可陈云卿手上的听妖铃紧紧地附在阴阳招幡上,而那招幡又被一道铁链锁住,轻易不能被带走。 孙擎风跑到洞口,将将松了口气,不料阴风直冲过来,撞在洞口上方,巨大的石块纷落如雨,顷刻间就把洞口给堵上了。 金麟儿怀里的夜明珠掉了出来,滚向来时路,他回首望去,只见陈云卿还倒在地上,因听妖铃失控猛震,他无法解开手腕上那不知什么材质织就的系带,根本不能逃跑,骆阳则站在他身旁,挥动双刀挡住落石。 “大哥你先跑,别管我!” 金麟儿掰开孙擎风的手,跑向陈云卿。 孙擎风试图以内劲冲开落石,但他只用了两成功力,就已震得山洞摇晃的更加剧烈。 他知道这整座山都已经被挖空,自己只要打开了一个缺口,必定会引得整座山轰然崩塌,绝不可用强,便跑回金麟儿身边,抓住阴阳招幡,道:“洞口已被堵住,跑不了了。” 金麟儿:“你我合力,劈开一个缺口不成问题。” 孙擎风:“若真如此,整座山都会崩塌。” 金麟儿:“试试!要死一起死,没什么可怕的。” 孙擎风挥起一掌,劈开地上的铁链:“死不可怕,我只怕死后鬼煞破体而出,而这大阵中的鬼煞同样会溢出,届时必定生灵涂炭,须得先想个法子制住它们。” 金麟儿:“用招幡把它们吸走?” “死不了!”在金麟儿的帮助下,陈云卿终于解开听妖铃,掐起指诀,引出体内灵气,在周身形成一个常人肉眼不可见的椭圆形气罩,成功阻挡落石,转而朝骆阳喊,“师哥,将灵气化形,聚成气罩!” 骆阳被碎石砸得满脸血,怒道:“哪里学的?不会!” “昆仑坛送来的书里学的,谁叫你练功时总躲懒睡觉。”陈云卿无奈,只得强行扩大气罩罩住四人,带他们跑到一处尚算稳固的角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孙兄、麟儿,你两人武功超群,尽力打出一个缺口,我用灵气罩护住你们,不能坚持多久,但生死有命,只能放手一搏。” 金麟儿:“云卿大哥,你会不会用招幡收鬼?” 陈云卿:“不会,只能试试。” 孙擎风同金麟儿相视一眼,道:“那就试试。” 两人同时运功,使出《金影掌》中最刚猛的一式“横扫八荒”。 但见两团巨大的赤金色的真气从他们掌心涌出,猛力撞上石壁。 轰隆一声巨响,石壁被冲破,露出一个缺口,所有人一涌而出,撒足狂奔。 本就摇摇欲坠的高山忽然间在最下方缺了一个口,果然朝着缺口所在的方向整个倾塌。 乱石四溅,短短片刻间,已经砸伤了四五个人。 骆阳:“这山倒塌太快,我们跑不出去!将所有人的灵气聚在你身上,能否挡住落石?” 陈云卿:“我又不是神仙!灵气太少,做不到。” 九重镇魂大阵已破,不止山体崩塌,连同着大阵里所汇聚的阴阳之气都在乱窜。 阳气四散,并不会伤人,但阴气极凶猛,不过多时便聚集在起来,形成了一条肉眼可见的墨黑巨蛇,直奔孙擎风胸口。 孙擎风体内鬼煞躁动不安。 他跪倒在地,把手中阴阳招幡丢给陈云卿:“我在此阻挡鬼煞,你带麟儿跑,施法将鬼煞收入招幡。不行也得行,否则就来不及了!” 金麟儿扑倒在孙擎风身上,想要护住他,被巨石砸中脑袋,鲜血洒了孙擎风满脸,眼泪夺眶而出:“大哥,我不要你死!” 陈云卿试了好几次,根本不知如何使用招幡。 孙擎风用手掌按住金麟儿脑袋上的伤口,把他推开:“快滚开,不许哭!” 金麟儿发疯似的大喊:“不许死!大哥,求你不要丢下我。” 孙擎风双目通红:“别再哭了,见你难过,我比死还难受。麟儿,看着我,听我说,我已经活够了,若能死而不伤及无辜,简直是一种解脱,我唯独放心不下你,答应我,你要替我活下去。” 金麟儿:“我不!你若死了,我就不活……” 孙擎风用手掌着金麟儿后脑,把他推向自己,用力地吻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那些令自己痛心的话。 两人唇舌交缠,心意相通,刹那如同千年。 孙擎风再度推开金麟儿:“快走,大哥爱你。” 金麟儿瞬间泪崩,从孙擎风身上爬起来,转而面向崩塌中的高山,运起内功,无师自通地调动起体内封存着的金印,双眉间的两瓣金色印记发出无比要目的光彩,缓缓挥动双手。 他回首泪眼婆娑地望向孙擎风,露出一个笑容,道:“大哥,我也爱你。” 孙擎风:“你不能这样做!” 金麟儿调动了整个金印中的力量,对着巨大的向众人压下的山石,使出一招“横扫八荒”。 陈云卿嘴里念念有词,衣袍无风自动,举起阴阳招幡,却并不是对着孙擎风,而是对准了奔向孙擎风的那条阴气巨蛇,大喊:“着!” 一时间,金光延绵数十里,山石撞上金光真气,瞬间化作齑粉狂喷,黑色巨蛇被阴阳招幡吸入,在半空中不甘地狂舞哭嚎,阵阵阴风如刀,鬼哭声声,散落的尘土埋没了所有人。 待到尘埃落定,天地间一片寂寂。 不知过了多久,骆阳挣扎着从土堆里爬出,用手挖开尘土碎石,救出陈云卿,两人又合力救出其他人。 陈云卿见众人虽都受了伤,但无人丧命,算是不幸中的万幸,终于松了一口气,转而跪在地上,把紧紧相拥的金麟儿和孙擎风分开。 骆阳探过两人脉门,面色沉凝,道:“云弟,你来试试。” 陈云卿把手伸到金麟儿脉门上,长舒一口气,道:“麟儿没事,使用真气过度,太过疲累罢了。”继而扣住孙擎风的脉门,却面色忽变,“孙兄怎会……脉象全无?” 等到金麟儿转醒,已经是五日过后。 陈云卿与骆阳感念他的救命之恩,秘密将他带出华山,送到长安府的客栈中休养。 客栈是他们初来长安府时住过的那间,格局仍旧,布置陈设则更显华丽。 但短短三年间发生了太多变故。 金麟儿尚在昏迷的时候,就总是呼喊孙擎风的名字,转醒以后第一个要找的人,自然还是孙擎风。 陈云卿只告诉他,孙擎风守了他数个昼夜,此刻累极,在隔壁房间昏睡,而后喂他喝下安神汤,看他睡了过去,才走出房门透气。 金麟儿同孙擎风性命相连,相互间隐约有些感应,知道孙擎风的情况很不好,心中忧虑万千,连安神的药都无法令他心绪安宁,听见房门关上,即刻挣扎着醒了过来。 “大哥……”金麟儿脑袋昏昏沉沉,身体因过度使用真气而脱力,猛然坐起,眼前一黑,直接从床上滚下地,脑袋撞在地上,被石块砸破的口子又裂开了,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大哥……”金麟儿慢慢向门口爬去,边爬边喊孙擎风,声音轻的像毛羽,却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藏在了这两个字里头。 陈云卿听见声响推开房门,见金麟儿已经爬到门前,身后留着一路血迹,连忙把他抱回床上。 然而,金麟儿的手紧紧扒着门扇,明明没什么力气,可那气势却活像是要在门板上抓出几个指头印似的。 陈云卿不得办法,只能点住金麟儿的穴道,不让他动弹,而后才将情况如实相告。 当日,金麟儿在危机关头尽全力挥出一掌,击碎了险些压住众人的山石,陈云卿同时施展出法术,催动阴阳招幡吸纳了阴气聚成的长蛇。 但是九重阵破,冤魂鬼煞、妖邪阴气乱流,阴气长蛇力量超绝,非是顷刻间能被化去的。 陈云卿:“孙兄体质极阴,好比一个漩涡,未被招幡吸纳的所有阴煞邪气,最终都一股脑地钻进了他的身体里。我们把他从土灰里挖出来,他就已经既无脉象又无心跳,师哥说他死了,但我发仔细查看过,发现他仍可吐息,我把他安置在隔壁。” 金麟儿面色煞白:“是我没有保护好他。” 陈云卿:“你救了我们所有人,切莫自责。孙兄吉人自有天相。” 金麟儿苦笑:“从来没有天相,有的只是天罚。可大哥做错过什么?如今想来,他唯一的错,就是心怀仁义,杀身成仁。” 陈云卿拗不过金麟儿,扶着他走到孙擎风房里。 金麟儿爬到床上,跪在孙擎风身旁,亲自查验过他的体征,确认陈云卿没对自己撒谎。 可他既不是大夫,又不懂妖法,对此束手无策,只能趴在孙擎风身旁同他说话,可惜收效甚微。 此路不通,金麟儿只得另寻他法。 . 第二日傍晚,陈云卿前去给金麟儿送药,刚刚走上二楼,就已经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然而客掌柜看起来都对此并无所觉,伙计们更是远远地绕行。 他登时警惕起来,快步行过转角,迎面撞上骆阳。 “已经把二楼包下了,不用担心。”骆阳站在金麟儿门前,两手抓着栏杆,眉头紧蹙,“师哥武断,没信任你,若在通天峰上相遇时就将他们救出来,也就没这后面的事了。” 陈云卿从傅青芷处了解到修炼《金相神功》的事,这两天,又把此事告诉了他,他对孙擎风甚感敬佩,故有此感慨。 陈云卿拍拍骆阳的肩膀,推门而入,瞬间为眼前景象所震惊。 金麟儿伤势未愈,面色灰白,头上缠着的纱布已经被血水浸透。 他坐在地上,面前摆着两个大木桶,桶中盛满鲜血。他抱着其中一个木桶,拿着陶碗从中舀血喝。 整个房间都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但是,金麟儿目光呆滞,似乎对此全无所觉。尽管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肠胃痉挛抽搐,冷汗直流,单薄的蝉衣已经全被浸湿。 陈云卿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你在做什么?” 金麟儿摇头不语,喝下一满碗鲜血,实在承受不住,双手扒着木桶边缘,猛吐好一阵,喘着气道:“我好好练功,大哥就能好。” 陈云卿深感无奈,道:“你大哥的情况很复杂,非是修炼《金相神功》所致。你不要折腾自己,先把伤养好,才好照顾他。” 金麟儿知道陈云卿说的很对,但仍止不住地自责,甚至觉得只怪罪自己还不够,实在想找些什么来盛放心中的苦楚与愤恨,道:“我大哥明明是个好人,为何上天如此不公,要让他遭受千般苦楚?” 陈云卿叹息,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金麟儿眼中隐隐冒着火光,咬牙切齿道:“我恨这天地。” 说话间,陈云卿已经收拾好房间,又让骆阳帮忙烧水,给金麟儿擦脸换衣,把他弄到床上,坐在他身旁,摸了摸他的脑袋,说:“话不是这么说的。古时候,人们用草扎的狗代替活狗做祭祀,使用以前,均会以竹笼盛放、锦帕包裹,等到用过以后,便丢在地上任人踩踏,甚至拿去烧火做饭。人就好比这刍狗,方生之时,欣然自喜,高歌天有好生之德;方死之时,颓然哀坐,感慨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金麟儿苦笑:“其实,上天无仁无不仁,都是人在自作多情罢了。你说的对,归罪于天,不过是徒增怨愤。我不能怨天尤人,应当反躬自省,想办尽全力法弥补过错。” 第二日,金麟儿变的正常许多。 但是,他仍旧满腹心事,把自己和孙擎风关在一起,在床上挨着孙擎风打坐练功,期望着再睁眼就能看到孙擎风转好。 可惜,孙擎风除了稍稍有些细微的吐息外,浑身冰冷僵硬,跟个死人没有分别。 陈云卿发现金麟儿一直在练功,怕他走火入魔,又不好强行劝阻,便买了许多好吃好玩的,全部扔到床上,自己也挤上去,跟金麟儿并排坐着,喂他吃东西,趁机开解他。 陈云卿:“你别太着急,师哥用探灵术测过,你大哥魂魄稳固且俱在体内,只要魂魄仍在,他就一定不会有事。” 金麟儿:“你不要安慰我。” 陈云卿:“不是安慰你,他神识仍在,应当是可以听见你说话的。他若见你如此折磨自己,怕是又要臭骂你一顿了。不信你试试,同他说些话,兴许能把他叫醒。” 金麟儿握着孙擎风的手,把他的手掌贴在自己脸颊上,柔声道:“大哥,你就是个棒槌,很大的那种。” 陈云卿忍不住笑:“当心把他气吐血。”“你果然是骗我的。”金麟儿盯着孙擎风,看他没有丝毫反应,哪怕眨一眨眼、动一动眉毛都没有,但他没有松开孙擎风的手,“骗就骗吧,正好说些心里话。唉,大哥,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人?从前我们朝夕相处,你要么就不说话,要么就说些废话,非要等到危急关头,才肯把真心话说出来。你说你爱我,希望你醒来以后,不要忘记。你对我说出这样动人的话,让我如何再独自活下去?” 金麟儿看孙擎风仍旧没有反应,不由苦笑起来:“你说就说把,若是难为情,我就跟从前一样,同你一起失忆,你大可不必假装昏迷,睡这么久,就不怕我趁机揍你?” “放心吧,我不会揍你的。” “大哥,我爱你。” 金麟儿神情平和,语调甚至有些俏皮,可他说着说着,无声地哭了起来。 等到陈云卿发现的时候,金麟儿已经是满面泪痕,显然是伤心至极,无论怎样都忍不住。 金麟儿擦干净眼泪:“可是,我到底该怎么办?” 陈云卿亦已泪目:“我们学识浅薄,下不了定论,只知道他昏迷不醒,是鬼煞侵体所致,至于为何、如何,我们就说不准了。” 他是个极重感情的人,联想到自己同傅青芷不为世俗接纳的感情,心绪激荡,忍不住掉下一颗眼泪,好容易才压抑住满怀伤感,替金麟儿揩干眼泪,继续说:“缉妖司主司捉拿妖邪,法术俱以灵气为根基,前几日我传信求助我爹,他把我臭骂一顿,其实自己也想不出没有办法,实在是对不住。” 金麟儿:“多谢,云卿哥,你已经为我们做了太多。你不知道,自从武林盟攻上青明山,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一直帮助我们的人,我们都很感激你。” “你们救了我们的命,何须言谢?”陈云卿悄悄观察金麟儿的脸色,试探性地说,“我刚刚想起有一位隐世高人,他必定有办法帮你。” 金麟儿眼神一亮,整个人都活过来了,抓住陈云卿,就像抓住了一把救命稻草,接连抛出数十个问题。 陈云卿同金麟儿谈起条件,要他吃饭喝水好好歇息,做一件事换一个答案。 金麟儿为了救治孙擎风,什么事都愿意做,规规矩矩地将养三日,身体恢复了许多,关于那隐世高人的情况,也了解的差不多了。 陈云卿所说的隐世高人,姓穆名天枢,居于五百里云梦大泽当中,是赫赫有名的归离谷主人。 然而,这归离谷的名声,比金光教差了不止百倍。所谓“归离”,既“归于尘,离于世”。 云梦大泽延绵五百里,浩渺烟波中隐藏着无数故事,隔绝了世俗纷争,是江湖上所有凶徒恶人避难隐居的地方。 那归离谷主人穆天枢,则更是声名狼藉。 传言都说,穆天枢命犯天煞孤星,自出生起就被送往少林,六岁剃发为僧。 然而,他心怀怨恨,在佛门中研豢养鬼煞,被发现后遭逐出师门,浪迹江湖数十载,直到同女侠杨月相遇,才在夏口城成家立业。 安稳日子只过了五年,他又因盐铁生意做大,与人结仇惨遭灭门,万念俱灰,杀光仇家以后走入云梦泽,在栖霞斋中吃斋念佛。 金麟儿很是疑惑:“他杀了那么多人,怎没被官府查办?” 陈云卿:“穆天枢本名刘文驰,是文皇帝的第九子,当朝天子的九皇叔,纵然远离朝堂,毕竟是皇亲国戚。为名祸及父母兄弟,他一生都没有回过京城。” 金麟儿:“你怎知他豢养鬼煞的事是真的?” 陈云卿摸了摸鼻子,道:“这个,我认识他、他女儿,我们还去云梦泽见过他,知道他能够招魂驱鬼。” 金麟儿感慨陈云卿的桃花运太好,又疑惑地问他:“穆天枢不是被灭门了,哪里又冒出一个女儿?” 陈云卿涨红了脸,全力辩解,告诉他,等他到了地方,见到穆天枢的女儿,自然就知道了。 五日过后,陈云卿和骆阳让缉妖司的兄弟们先行返程,雇了一辆马车,亲自送金麟儿和孙擎风去夏口。 从长安府到夏口城,约莫前五百里。马车踏着满地落花,从柳絮纷飞的春,走到风暖荷香的夏,走了近一个月,终于到了汉江边上。 金麟儿从未走过这样远的路,没有孙擎风照顾,夜宿荒郊染了风寒,再是车马颠簸水土不服。 但他急着赶路,硬生生地捱了过来,到夏口城的时候,几乎只剩下半条命了。 四人在城中投宿,稍事歇息。 金麟儿守在孙擎风身旁,片刻不肯离开。 陈云卿同骆阳外出采买,发现身上银子已经用光,两个人身上加起来,只剩下五个铜板。 陈云卿二话不说,取出祖传的金雁青玉佩,拿到当铺换了五两银子,千叮万嘱,让骆阳不要向陈焕告密。 陈云卿回到客栈,见金麟儿坐在床边啃冷面饼,立马上前抢了他的面饼,把两个肉夹馍塞给他,道:“你病还没好,不能吃生冷的东西。” 金麟儿:“没事,如今我吃什么都是味同嚼蜡。” 骆阳打趣道:“你大哥病了,可我们还活着,陪你一路走来,你都当我们不存在,成日只抱着他。云弟把祖传的玉佩都给当了,也没得你一声感谢,他只怕是要躲起来哭。” 陈云卿把冷面饼塞进骆阳嘴里:“别乱说话。” 金麟儿觉得骆阳说的太对了,觉得羞愧至极,连忙向两人道歉:“我太欠考虑了,路上吃你们的喝你的,还要你们照顾我,我却根本没关心你们,实在对不住。” 他在孙擎风怀里摸了半天,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陈云卿,略有些难为情,道:“我不知道你们没钱了,这个应该能用些时日。” 陈云卿打开布包,险些被闪瞎了眼,里面抱着五根小金条和不少薄金片。 他虽是个公子哥,但家教很严,生活向来节俭,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吓得把东西包好,扔回给金麟儿,道:“财不露白,快快收好。” 金麟儿更加难为情了,面色通红:“不够吗?” 陈云卿哭笑不得:“太多了!平日都是你大哥管钱吧?” 金麟儿满怀愧疚,从布包里取了一大半,送给陈云卿和骆阳,道:“你们收下,回去的路上还花用。我们家还有好多金砖,但比起你的玉佩,实在没什么稀奇。你们对我这样我,我实在是无以为报。” 陈云卿看金麟儿这样纯真善良,既觉得喜爱,又感到心痛,不想让他觉得亏欠自己,便想出一个法子,摸摸他的脑袋,道:“你还救过我们的命呢,什么恩啊情啊的都不必说,兄弟之间没有说这个的。依我看,我两个既有缘,又如此投缘,不如结拜吧?” 金麟儿自然满口答应。 他想着,若是自己有了别的大哥,孙擎风就不再是大哥了,既然不是大哥,那就可以成为别的什么。 当夜,两人就行了结拜的礼。 因为两个人都不信教,又不崇拜什么神仙鬼怪,不想拜关帝,就各自画了一幅像。 陈云卿画的用心,但画出来的东西格外潦草,画卷里透着“倾尽全力”和“没有天赋”。 他画的是两个男人,一个短发、持长刀,另一个躺着、双眼半睁半闭,看着是两个寻常人,但据说是昆仑坛城里的妖皇。 金麟儿画了许久,撕掉了四五张,实在画不出来,便把笔往搁山上一摆,抱着香炉,牵着陈云卿,跑到孙擎风房里,指着床上的孙擎风,说:“我只信我大哥。云卿哥,你觉得如何?” 骆阳坐在地上,拍着大腿笑:“你们这样胡乱拜,算不算啊?” 陈云卿:“大哥两百多岁,算是个活神仙了,怎么就不算?师哥你也应该拜拜他,保佑咱们长命百岁。” 金麟儿看着孙擎风发愣,觉得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他,哪怕只是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称呼,金麟儿都舍不得给别人用。 他心里又打起了退堂鼓,把香烛掐灭了,对陈云卿道歉:“对不住,云卿哥,我……我只能有他一个大哥。” 陈云卿笑道:“还是算了,真结拜,指不定会被孙兄打死。” 三人又在夏口住了三日。 陈云卿说什么都不肯收钱,只留下一张金片,拿去把玉佩赎回来,又给金、孙两人添置了几件新衣,准备了不少日用。 言及自己不能陪他们去归离谷,他觉得很是抱歉,把听妖铃从手腕上解下来送给金麟儿,让他防备胡酒。 考虑到胡酒道行高深,且会幻化形象,这次在华山上吃了亏,自己尚不知胡酒到底幻化成了门派中的哪一个人,当真是防不胜防。 金麟儿便不推辞,接过听妖铃,再三感谢陈云卿:“你们能送我至此,我已是感激不尽。” 陈云卿给金麟儿详细分说,这听妖铃须得借助人身上的灵气,方能发挥作用,只要收在锦囊里,便不会随便乱响。 金麟儿很是疑惑:“为戴着它就是为了防备妖怪,为何怕它乱响?” 陈云卿摸摸鼻子,道:“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唉,其实我不是不想去,也不是有别的事情,只是,谷主不喜欢我,我怕自己去了惹他不快。” 金麟儿正想发问,忽而闻到一股浓郁的荷花香气。 哐当一声,门扇被人踹开。 “你来都来了,躲在夏口做什么?”傅青芷人未至声先到,风风火火地走进屋内,揪着陈云卿的耳朵骂他,“亏我对你日思夜想,为了你茶饭不思,小半年里瘦了一大圈,你就这样不想见我?” 作者有话要说:  情人节快乐~今日五更完~ 第34章 入谷 陈云卿美玉似的脸, 被傅青芷掐出几道红痕。 他见到傅青芷以后, 莫名觉得相思不减反增,面色酡红, 结结巴巴地惨叫着:“哎、哎呀!你、你爹, 你爹……” 傅青芷:“你爹!你骂什么人呢?” 陈云卿欲哭无泪:“你爹不让我入谷。” 傅青芷揪着陈云卿的耳朵:“你爹不让我出谷!” 陈云卿担忧道:“那你还出来?” 傅青芷出离愤怒:“那你还叫我出来?” “我爹没了, 已经好多年了。”金麟儿双手抱膝,把脸埋在臂弯里泫然欲泣。 傅青芷劝慰道:“没事儿, 我爹有等于没有。” 陈云卿附和道:“我爹说生我还不如生块叉烧。” 傅青芷从陈云卿的信中得知, 弟弟傅筱很可能又闯祸了,险些害死孙擎风。她看见金麟儿这可怜模样, 心里觉得歉疚, 同陈云卿一左一右哄他。 金麟儿感觉好受许多, 抬头打量傅青芷,见她模样同三年前没有任何变化——面若朝霞、目如秋水,穿一身水绿色绸布袄裙,更显得光彩照人, 头上束着个马尾小辫儿, 为其增添了一分英气。 原来, 归离谷谷主穆天枢的女儿穆瑶光,很早就远嫁至白海附近的一座小城。 傅青芷刚从白海裂缝中逃出时,正好遇上雪崩,在雪堆里发现已经没有气息的穆瑶光,见她长得漂亮,便幻化成她的模样。 傅青芷被缉妖司追捕, 意外逃入云梦泽,自然被穆天枢误认为女儿。 穆天枢不问缘由,把缉妖司的作为全记在陈云卿头上,既不许傅青芷同他交往,更不让他踏入云梦泽半步。 三人并排坐在孙擎风的床上,把准备爬上来凑热闹的骆阳赶出去望风,以防穆天枢来揍陈云卿。 金麟儿详尽讲述近来遭遇,陈云卿又补了几句。 傅青芷了解事发经过,笃定道:“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布置此等陷阱,潜伏在你们身边许久而不被发现,这幕后真凶,必定就是傅筱。那小子法术……不太行,但头脑还算灵光,我原以为他只是性子不太好,未想竟会做出这等坏事。” 金麟儿:“可他为何要这样?我们没打算赖账。” 傅青芷摇头:“一时半会说不明白。但若他还敢再来,我一定抓住他。” 金麟儿摇头叹息:“算了,都只是猜测,眼下最棘手的,还是如何把大哥治好。” 傅青芷:“我弟弟这样害你,你还敢相我?你可千万别病急乱投医,到时候我让穆天枢给他治病,万一出个什么事,你又觉得是我故意害的。” 金麟儿:“我虽同你交往不深,但我了解云卿大哥,他能喜欢你、信任你,你就一定是个好人。况且,我和大哥一直受世人冷眼,最知道被误解冤枉是什么滋味,推己及人,我不会像世俗凡夫那样,仅凭自己的臆测就妄下定论。傅筱是傅筱,你是你,他做过坏事,你没有。” 傅青芷身为狐妖,在人界过得及其辛苦,听到金麟儿这番蠢话,说不感动自然是假的。但她不想表露出来,哼了一声:“你也是个傻的,傻子凑堆了,怪不得被人耍得团团转。”金麟儿握着孙擎风的手,喃喃道:“我确实傻。” 傅青芷:“给你交个底,我问过昆仑坛的长辈,得知你们所学的《金相神功》,是傅筱从一只上古金雁妖手上偷去的《遵生手札》中所载。” 金麟儿:“大哥也是这样说的。” 傅青芷:“那金雁跟傅筱和我一样,半人半妖,生来有些缺陷,总是神智失常,钻研出许多邪门道法。傅筱打算用金印,换掉他那颗残缺不全的心。我们暂时没办法破解,但只要是法术,化解总是可以的。” “君子重然诺,我不会毁约,不必化解金印。”金麟儿摇头道,目光隐隐带着些苦涩,“但我希望能保住大哥的命,至不济,也别让他体内的鬼煞失去控制而为祸人间。” 第二日,金麟儿同陈云卿和骆阳作别,请他得空时去华山看看薛正阳和周行云,替自己报一声平安,而后便带着孙擎风,跟傅青芷乘船往归离谷进发。 夏口因水运而兴,码头船来船往,行人络绎不绝。 金麟儿吃力地扶着孙擎风,慢腾腾地跟在傅青芷身后,走两步歇三下:“姐,你等等我。” “神功都练到哪里去了?瞧你这娇生惯养的。”傅青芷驻足等待,看了片刻,实在替金麟儿觉得累,反身回去把孙擎风抢过来扛在肩头,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金麟儿目瞪口呆,跟在傅青芷屁股后头跑。 傅青芷一步跃上小船,把孙擎风扔到躺椅上,而后站在船舷边拍拍手,故作不经意地望向码头岸边,道:“陈云卿怎不来送你?” 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金麟儿:“不麻烦他送了,我得自己照顾大哥。” 傅青芷垫着脚尖,伸长脖子,喃喃道:“送一送,怎么就麻烦了?他就是懒得过来,看不上你,觉得你配不上他。” 金麟儿一头雾水:“我为什么要配得上他?” 傅青芷喃喃自语:“难不成被穆天枢派人揍了?” 金麟儿明白过来,知道傅青芷是想陈云卿了,可又不好意思承认,便道:“姐,其实,你们两个郎才女貌……” 傅青芷:“老娘又不是人,虽然我确实长的美。” 金麟儿:“你们相互爱慕,为何不能在一起?” 傅青芷:“人妖殊途,说了你也不懂。” 金麟儿摇头道:“我懂的,你跟我大哥有些像。” 傅青芷:“我可是昆仑坛里最美的狐,跟他哪有一分一毫的像?” 金麟儿失笑:“你们都不肯把真心话说出来,但你们的心思都写在眼睛里,你或许觉得自己是妖,既没有显赫的家世又没读过什么书,既结巴还不男不女的,配不上云卿大哥。纵然你们已经相爱,你却不敢向他表露心迹。” “胡、胡,胡说、说,哎呀,去你的!” 傅青芷放弃等待,让船家发船,同金麟儿并排坐着,总感觉陈云卿在岸上看自己,可抬头一张望,又找不到他,越看越颓丧,没精打采道:“我要多美就能要多美,还要读什么书?倒是你,你连个心上人都没有,你懂什么?” 金麟儿:“我的心上人就在面前。” 傅青芷双手抱胸,惊恐道:“你可不要爱上我,我不喜欢你这种奶娃娃。” “我爱我大哥。”金麟儿斩钉截铁地说。 傅青芷讶异:“如此坦然?” “我们既不害人,又不妨着旁人,为何不能坦然?我大哥也爱我,他告诉我了。”金麟儿一想起孙擎风对自己说“大哥爱你”,就抑制不住地勾起嘴角,两只眼睛弯成了月牙,模样看着傻乎乎的,但眼底都是幸福。 不过多久,他又同傅青芷一般颓丧起来,道:“虽然,我早就知道他的心意,但他一直不肯说,直到生死关头。” 船家送来一壶茶,替两人各斟一杯。 金麟儿道了声谢,捧着茶碗吹散热气,先给孙擎风喂了两口,然后才自己喝:“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世上最让人无能为力的事,就是人死不能复生,其他任何困局,总是有法可解的,若解不开,只是未得其法。云卿大哥所说的不能怨天尤人,就是这个道理。” 傅青芷摇头:“你不懂的。” 两人各自怀着心事,一路无话。 傍晚时分,晚霞如紫红的烟雾,停在宁静的湖面上。 小船驶入港湾,泊在码头。 码头很小,附近没有任何界牌,但人烟稀少,不远处的村落里炊烟袅袅,传来稀稀落落的鸡犬叫声,像一片世外桃源,就是归离谷。 傅青芷扛着孙擎风,纵身跃至河岸上。 金麟儿紧随其后,抬起孙擎风被拖在地上的长腿。 未料,他因久坐腿麻,打了个趔趄,整个人飞扑出去趴倒在地,背上的两把长剑哐当当掉落,滚出去很远。 若是从前,金麟儿必定要躺在地上,等孙擎风把自己拖起来。可现在孙擎风昏迷不醒,他连痛都感觉不到,立马红着脸爬起来,跑上前去捡剑。 “好剑!” 有人先一步把剑捡起,递还给金麟儿。 金麟儿接过剑,抬头看向对方。 这男人穿着褐色短打,衣袖裤腿都搂了起来,是个相貌平平的渔夫,但又与寻常渔夫略有不同——他脸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自右侧眉骨直拖到左耳耳根。 傅青芷停下脚步,把孙擎风往金麟儿身上一扔,换上温婉的笑颜,朝这渔夫打扮的男人微微一福:“爹爹。” 那不大寻常的渔夫,即穆天枢,笑着摸了摸傅青芷的脑袋,道:“爹知道你去见那姓陈的臭小子,午后就在此等候,准备揍他一顿,等的饭都凉了。怎么,不该走的走了,该来的却没来?” 傅青芷甜甜笑道:“爹你说的是什么话?这是我朋友,怎么就不该来了?你看你把他说的,脸比猴子屁股还红。” 穆天枢打量着金麟儿:“归离谷只收穷凶极恶的江湖客,他看着像个好人,来这儿找打的吗?” 傅青芷忙说:“喂,说说你都做过什么坏事?” 金麟儿紧张极了,生怕惹得穆天枢不痛快,不肯救治孙擎风,绞尽脑汁道:“我、我,禀谷主,我做的坏事可多了,我……我小时候,掏鸟窝的时候,不小心把窝掉在地上,弄碎了五个蛋,顷刻间就伤了五条性命呢。” 穆天枢看着金麟儿,倒抽一口凉气,附在傅青芷耳边大声说:“女儿,你是随便捡了个傻子回来,想要激我,让我觉出那姓陈的臭小子有多好?” 傅青芷挽着穆天枢的手臂摇晃:“爹爹,他就是个小毛贼,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坏事,但他大哥很是厉害,少说都杀过几十万人。你收留他们两个,帮忙治好他大哥,往后好拿出去吹牛。” 穆天枢拉着傅青芷往村子里走:“我先帮你治治脑子,我还从不知道,傻病是能传染的。” “谷主留步!” 金麟儿没办法了,冲上前去,挡住穆天枢的去路。 穆天枢冷哼一声,一甩袖子:“看在摇光的面子上,老夫再听你说一句话。多一句、少半句,你都别想活着离开。” 金麟儿单膝跪地,深吸一口气,道:“我叫金麟儿,我大哥叫孙擎风,我是魔教第六任教主,他是我教金印护法。” “这才有些意思!”穆天枢忽然挥动肩头扛着的一条扁担,砸向金麟儿面门,“你接我一招,我就多听你说一句。” 金麟儿喜出望外,高兴地使出《金影掌》中最刚猛的一招“江洋翻覆”,一掌劈向穆天枢,把对方打得倒退数尺,难为情道:“穆谷主,多有得罪,实在对不住。” “你小子,竟不是个绣花枕头!”穆天枢两眼放光,来了兴致,见金麟儿正欲开口,便迅速再次出招,起手就是一招少林《羯磨枪法》中最凌厉的“提炉”,以扁担为枪,将其压得笔直,如电光般刺向金麟儿,“但你的第二句话已经说完了。” . 金麟儿先前喝过妖血,功力暴涨,拼了命要救孙擎风,此刻全神贯注应对穆天枢,竟能同这前辈高人真刀真枪地打上几个回合。 他勉强避过穆天枢的攻击,再出一招“天星坠地”,两掌交错挥出,一虚一实,射出一道赤金色的至纯真气,扫中了穆天枢的衣摆,赶忙说:“五年前,武林盟围攻我教,抢夺镇教至宝,我爹跳崖而死,我教教众惨遭屠戮。” 穆天枢趁金麟儿说话分神,迅速使出一招“虎贲”,扁担变化成棍,带着横扫千军的气势,重重拍在金麟儿的小腿骨上,将他打倒在地,笑道:“此招未能接住,你不许说话。” 金麟儿吃痛,险些飙出眼泪,咬牙强忍,却又站不起来,见穆天枢又照着自己的面门拍下一棍,情急之下使出一招“雪鹤排云”。 但见他屈起三指、竖着食中二指,生生接住穆天枢的扁担,被震得虎口发麻几欲开裂,但同时,把扁担折断成了两节。 穆天枢满脸错愕,看看自己的两个手掌,再看看金麟儿那两个又白又软的手掌,像是极其不解。 金麟儿抓住机会,把话一口气说完:“五年来,我和大哥为躲避黑白两道追杀而东奔西逃,曾隐姓埋名入华山清修,期望能避开尘世纷争。不想,我们在月前为奸人陷害,背上残杀同门的罪名。大哥为救我,惨遭鬼煞侵体,性命危在旦夕,我实在无路可走,只能求谷主施以援手。” 穆天枢没有一口答应,而是问他:“你说,你是甚么教的教主?” 金麟儿:“我是魔教教主,我大哥是金印护法。” 穆天枢:“金印护法,你是金光教教主?” 这回换成金麟儿错愕了:“还有别的魔教?” 穆天枢发出“啧啧”两声,道:“江湖上邪魔外道不计其数,但没有哪个是自称‘魔教’的,谁知道你这样蠢头巴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老夫还当你编谎话来骗我,不想,你当真身怀绝世武功。小子,你这《金相神功》好厉害!” 金麟儿:“谷主若喜欢这功夫,我可以教你,只求你救救我大哥。我与他相依为命,他是我至亲,是我此生唯一至爱,只要您愿意救他,我可以为您做任何事,只要不违仁义。” 金麟儿吃力地爬起来,发现小腿上方才被击中的地方,已经鼓胀充血,像包了两个馒头似的。 但他仍旧坚持单膝跪在穆天枢面前,双手抱拳,道:“谷主,我这人不会撒谎,其实我们两个都不是坏人,不期望能被归离谷收留,一旦大哥有所好转,我们马上离开此地,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傅青芷先前不敢说话,怕自己越说,穆天枢越是不肯帮忙。 眼看穆天枢的态度有所松动,她就边帮他捏肩垂手边帮腔,道:“爹爹,他们可是整个武林盟的狗熊们联手对付的人,是虽然本性不坏,但在江湖传言中,可是实打实的大魔头。你那么喜欢同武林盟作对,今次就大发慈悲,帮帮他们吧。” 穆天枢:“女儿,你为何这样想帮他们?” 傅青芷尴尬地笑了笑:“他们是我在雍州认识的朋友,从前我在婆家常受欺负,他们帮我过好几次。再说了,我是女侠嘛!”说着,悄悄朝金麟儿眨眼,暗示他不要露馅。 金麟儿支支吾吾道:“是、是的。” 穆天枢轻哼一声,脸色比先前好了许多,负手沉吟道:“你爹赵朔,当真被武林盟的人杀了?” 金麟儿举起却邪剑,道:“父亲并非为旁人所杀,而是自己跳下了秋枫崖。我和大哥下到崖底,捡了他的佩剑,就是这把。” 穆天枢微微颔首,示意他把剑收起来,继而转向傅青芷,道:“女儿,我为你送嫁至凉州时,曾带你去过白海,上青明山拜访赵兄,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傅青芷是个西贝货,根本不知道这些。 穆天枢自问自答:“当时你年纪小,不记得自是寻常。爹不该把你嫁那么远,平白让你受人欺负。” 傅青芷苦笑:“正因如此,我方能逃过一劫。” 穆天枢感慨:“可惜,当年老夫未能找赵兄讨教几招。我久居归离谷,不问世事,没想到转眼间,金光教竟已覆灭。更没想到,赵兄一世英名,却生出个傻小子。” “我有负父亲的期望,不仅当不了教主,无法光复金光教,甚至连唯一的教众,都没能保护好。”金麟儿低眉垂目,甚感伤怀,忽然把脑袋重重地往地上磕,“谷主,我爹不许我求人,但今日我求你,救救我大哥!” 金麟儿磕头可得实实在在,三两下就已经把脑门撞出血来。 穆天枢两眼一瞪,快步上前,抬腿把脚掌垫在他面前的地上,被他的脑门装上,痛得跳了起来,大骂:“那你有你这样实诚的,你是要在我面前自尽?” 金麟儿:“不,不是的,救不救人都是谷主的自由,我自然不敢以命相挟。但我实在走投无路了,只要有机会,总要全力尝试。若是此路不通,我还要留着命,想想别的办法。” 穆天枢:“我可以帮你,但有一个条件。” 金麟儿:“但凭谷主差遣,只要我能办到的,拼了命我也要……” “行了行了,起来!傻小子,别没事就要死要活的。”穆天枢见金麟儿又想给自己磕头,气得一脚把他从地上踹了起来,“老夫要你的命做甚?你只要答应我,若我女儿遇到危险,无论是不是她的过错,你与你大哥必须挺身而出,你愿不愿意?” 傅青芷全没想到,穆天枢会对女儿这么好,但她又隐约有些异样的感觉,或许是做贼心虚?她眼眶微热,道了声:“多谢爹爹。” 金麟儿抱拳:“我愿意!”“行了,收拾收拾吃晚饭了。”穆天枢牵着傅青芷朝村落走去,半天不见金麟儿跟来。 父女两个同时停步转身,走回去金麟儿身边,穆天枢扛起孙擎风,傅青芷扶着金麟儿。 金麟儿只觉尚在梦中:“这就答应了?” 穆天枢眸中带着狡黠神采,半点不像一个已过六旬的长者,颇有些阴阳怪气地说:“我知道,你一定等着我抛出问题刁难你,让你去办根本不可能办到的事儿,你下定决心,要为救人舍身忘死,就等着抛洒热血,像个活菩萨似的牺牲。嘿,我偏不如你的意!” 金麟儿:“我真不是在做梦?” 傅青芷在金麟儿脸颊上掐了一把:“痛么?” 金麟儿开心极了,摇头笑说:“不痛。” 金麟儿全没想到,穆天枢会如此轻易答应帮忙。 穆天枢甚至亲自下厨,给他多做了几个家常菜。 金麟儿在山中清修两年,许久都没有吃到这样有烟火气的饭菜,边吃边感慨:“我真是好运,不,应当说大哥吉人自有天相。” 穆天枢吃饭必然要小酌两杯,金麟儿不会喝酒,他就同傅青芷对酌,边吃花生边说闲话:“老天爷才没闲工夫管你,是我在管你,明白?” 金麟儿捣头如蒜:“明白!” 穆天枢:“不过,你说武林盟剿灭金光教,我是不信的。武林盟里的人,不是在勾心斗角、争名夺利,就是在行侠仗义,哪有那闲工夫去凉州为难你们?纵然是他们愿意大费周折,可官府总不是个空摆设。幕后黑手,必定是刘威那小白眼狼。” 刘威乃是当朝天子点名讳。 金麟儿点头:“是,华山派薛掌门就是这样说的,他当时在闭关清修,没有理会天子号令。” 穆天枢失笑:“什么华山掌门?明明是你外公。我曾见过你母亲,都是当娘的人了,还像个小姑娘似的,古灵精怪,敢抱着孩子来我这儿讨水喝,喝光了我藏在地窖里的女儿红。我你长的像她,脾气也像,但看着没她聪明。” 金麟儿:“没想到,我们竟有这样的渊源。如今,我和大哥都在被通缉,但谷主放心,他一有好转,我就马上带他离开,不会连累你们。” “老夫难道会怕那姓刘的?”穆天枢哈哈大笑,在金麟儿胸膛上拍了两下,“他若敢闯入我归离谷,我就名正言顺地把他给杀了,给摇光封个公主做做,想必也很有趣。” 傅青芷皱眉道:“爹爹,你不要总说这种话,在家里说的多了,出去怕是要说顺嘴,当心那姓刘的小心眼儿,会来为难你。” 第二日,金麟儿很早就醒了。 但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生出一种习惯,习惯抱着冷冰冰的孙擎风,把耳朵贴在他心口上,期待着听到他的心跳。 一听就是小半天,甚至会忘记吃饭。 然而,每次听到的结果都一样,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什么都没有。 金麟儿知道孙擎风的魂魄尚在体内,常常躺在他身旁呼唤他,同他说话:“大哥,昨日我又被人打了,小腿肿上的伤肿的像两个馒头。我才知道,你从来都舍不得真正下手打我。” 他摸着孙擎风的脸颊,手指滑过他瘦削的下巴,笑着说:“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我捅了马蜂窝,幻生符沾了水就不再有用,被师哥看到真容。你气得厉害,非要教训我一下,思来想去,最后揍了我的屁股,就揍了一巴掌,跟挠痒痒似的。” 金麟儿明明是笑着的,可他的眼泪却已经滴了下来,落在孙擎风的脸上:“可我还是哭了,就像现在一样。因为我惹你生气、让你难受,我就觉得特别难过。你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惹你生气了?你告诉我,我一定会改,求你别扔下我。大哥,我好想你。” “行行好,开开门!你有什么话,等他醒来以后再告诉他,你这么哭哭啼啼自言自语太吓人了。” 穆天枢哐哐哐地敲门,把金麟儿叫了起来。 他这人脾气实在古怪,答应了金麟儿以后,丝毫不拖拉,说自己已经迫不及待要给孙擎风治病。 金麟儿抹了把脸,还没反应过来:“我昨晚才把事发经过告诉您,您这么快就弄明白了,不用再准备准备?” 穆天枢只觉莫名其妙:“我要做什么准备?要救他的是你不是我。我看你时时刻刻都准备着,这样就行了。” 他手里拿着一盏铜油灯,除此而外再没别的东西,向金麟儿发号施令:“让你大哥躺平,两手都放在心口上,顺道把他脸上的眼泪擦擦。 “那是口水。”金麟儿扯着袖子给孙擎风抹了把脸,觉得自己的动作太过粗鲁,有轻轻在他脸颊上揉了两下。 穆天枢简直没眼看了,耸耸肩:“真不明白,你就那么喜欢他?你若要殉情,可别吊死在我家。” “这是护心灯。”穆天枢把铜灯塞进金麟儿手中,转眼一看,连忙喝止,“嘿!别什么好东西都塞给你大哥,这玩意儿是给你用的。” 金麟儿一拿到宝贝,立马往孙擎风手里塞,被穆天枢“嘿”了一声,感觉自己跟行窃当场被抓的小毛贼一样,尴尬地笑笑:“我借他摸摸。” 穆天枢:“把阴阳招幡取来,这把招幡可是在华山上寻得?” “是,大哥说,邱道长诛妖后,修建了九重镇魂大阵,阴阳招幡就是阵眼。”金麟儿依言行事,双手捧着招幡,送到穆天枢面前。 穆天枢是所修之道虽非邪道,但与鬼煞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因此,对阴阳招幡这类法器甚是喜爱,将东西拿在手中反复观察摩挲,叹道:“全真道玄妙通神,邱真人法术高超,名不虚传!” 金麟儿:“谷主若是喜欢,可留下自用,只请你在五年后借我一用。” 穆天枢推辞不受:“你父亲曾向我询问过这东西,他设伏妖阵,只缺这一件法宝。我可不敢强占,免得他夜来入梦骂我。”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五更,今日三更,虽然有点儿晚,但是希望这么好的晚上,能让大家看到温暖的一段故事。 新年快乐~ 第35章 窥心 穆天枢把招幡插在床上, 让长长的幡幢垂落下来, 覆住孙擎风的脸,道:“待我女儿梳妆打扮好了, 过来护法, 咱们就可以开始招魂了。” 金麟儿:“招魂?可云卿大哥……可是, 我请人用探灵术测过,大哥的魂魄仍在体内, 为何还要招魂?谷主, 请恕我冒昧,您可知道, 我大哥为何会连心跳和脉像都没有?” 穆天枢翻了个白眼, 反问:“你何时发现的?” 金麟儿:“大哥昏迷以后。” 穆天枢:“你何时认识他的?” 金麟儿:“五年前的冬天。” 穆天枢惊叹:“你同他在一起五年, 竟都不知道,他没有心?” 金麟儿大吃一惊:“他没有心?不可能,人若没有心,如何能活两百多年?您再给他看看吧。” 穆天枢实在无语:“你可真有意思。” 金麟儿一脸茫然。 “他没有心, 他的心在你身上。”穆天枢用食指戳了戳金麟儿眉心, 那两片花瓣似的金色印记, 隐有光芒流动。 金麟儿:“难道,我身上的金印,就是……” “先闭嘴,莫要一惊一乍。待老夫与你分说清楚,免得你尽问些蠢问题。” 穆天枢正襟危坐,道:“我少时在佛门修行, 所修的乃是佛门神通中的鬼通,可离魂出体,于坐啸间心游万物外,超度冤魂、驱除鬼煞或驱遣鬼魂。昨夜我离魂出体,探查你大哥的神魂,知晓金印由来。这由来,你可清楚?” 金麟儿:“大哥曾与我说过。金印是由末那城万人血祭,他剜心剔骨放血,以身为炉,让一个狐妖施法练成的。” 穆天枢:“祭品有了,炉鼎有了,施法者有了,但若无物可炼,金印难道是凭空生出来的?” 金麟儿恍然大悟,却觉得不可置信:“大哥说,印成以前,炉鼎不能死,他就那样看着,看着自己的心活生生被炼化成印。” 怪不得,孙擎风的呼吸心跳都很微弱,怪不得他的身体总是冰冷的,他几乎没有血。 但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都不说。 金麟儿双手捂着额头,感觉到无边无际的悲凉与痛苦:“印在我身上,他的心,一直就在我身上。” 穆天枢:“你自己说的,那狐妖生来只有半颗心,就指着用此秘术补全。他哪是要炼印助人?不过是碰上了好机遇,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他设的局。” 金麟儿:“人与妖全然不同,他要人心有何用?” 穆天枢:“上古时,天地间灵气动荡,人异化为妖,妖异化为人,都是寻常事。女娲、伏羲,不都是半人半妖?一场大战过后,天地复归平静,灵气日渐稀少,妖与人的分别越来越大。” 金麟儿:“原来,人与妖竟是同宗同源?” 穆天枢点头:“妖以灵气为生,身强体健,能享数百年寿数。人以灵智见长,虽寿数不过百年,但能凭聪明才智,驱使世间万物。想要将一颗人心炼化为强大的妖心,从鲜血中获取灵气,是最管用的法子。因此,你须饮血滋养金印。” 金麟儿:“我大哥心没了,人却还活着,那胡酒为何不干脆学学他?” 穆天枢:“孙擎风原本早就死了,或许是他命硬,命数又是与老夫相同的至阴至煞,能联通鬼魂。他在弥留之际,遭战场上的亡魂鬼煞侵体,不仅没有被鬼煞侵蚀,反倒将其化为己用,从此而后,非生非死、非死非生,肉身不腐不坏,其实只是一场阴差阳错。其中奥秘,连我都不明白,那胡酒又如何有样学样?” 金麟儿:“我明白了,大哥的处境很奇特,他死了,心却没有死;他活着,心又不在自己体内。他以鬼煞维持肉身不腐,又与金印紧密相连,要以金印汲取灵气,获取力量,以防鬼煞破体而出。” 穆天枢:“九重镇魂大阵倾塌,鬼煞阴魂涌入孙擎风体内,他勉强将它们收在体内,但自己的魂魄同时遭鬼煞纠缠,一时间无法占取上风。今日,老夫就是要施法,助你离魂出体,进入孙擎风体内,帮他渡过这一难关。” 傅青芷早就已经站在门外,但听到穆天枢他们谈论傅筱,怕自己忍不住说出什么暴露身份,便一直候在外头。 等到穆天枢说完,傅青芷才敢进屋。 金麟儿目光坚定:“谷主,我已准备好了。” 穆天枢吩咐道:“鬼煞在孙擎风体内,想要夺舍,不敢伤他根本,只能幻化为魑魅魍魉迷惑他。你要做的是:找到孙擎风的魂魄,让他清醒过来,用意念压制住鬼煞阴魂。” 金麟儿点头:“我明白。” 穆天枢:“拿着这盏灯,其中蕴含灵气,焰心非火非气,一旦点燃,除非灯芯燃尽,否则不会熄灭。但只要它一熄灭,你就必须回来,否则便再回不来了。” 他金麟儿陈明利弊,掐起指诀、念诵经文。 金麟儿原本很是紧张,但听着穆天枢念经,许久没有感觉到任何变化,渐觉睡意来袭。 就在他险些入梦的时候,忽见眼前白光一闪,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在一刹那间,置身于一片苍茫雪原中。 金麟儿觉得脑子很是迟钝,心中万分不解,直到低头看见手里握着的铜油灯,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进入了孙擎风的神识当中。 天地间一片雪白,大雪已经覆盖住万物,仿佛将要无休无止地落。 这就是孙擎风的内心? 金麟儿看不到任何人或事物,只能随意走动。 他走着走着,面前忽然出现一条羊肠小道,道路两旁到处都是巨大的黑色石块,依稀是从白海雪原通向青明山城寨的道路。 一片雪花飘过,他面前的景象忽而改变。 寂静的郊野中,一群小童正嬉闹玩甩。 那些小童们的衣着打扮都不似今人,围成一个圆圈,绕着什么东西边边跑边笑,嘴里唱着古怪的童谣—— “孤星照命,亲缘情绝。” “孑然独活,寂然成魔。” 风中传来隐约的哭声。 金麟儿定睛一看,发现被那些孩子围在中间的,是一个格外瘦弱的小童。 大家边唱歌边扔石头羞辱那瘦弱小童,他紧紧攥着拳头,在众人的笑声中无声地哭泣,竟然是年幼的孙擎风。 一条大白狗从城内跑了出来,冲笑闹着的小童们狂吠,很快就把他们全都吓跑。 大白狗摇着尾巴,跑到孙擎风身边,伸出舌头舔他的脸,将他逗笑了。孙擎风坐在地上,抱着大白狗一动不动。 金麟儿走上前,蹲在孙擎风身前,轻轻抚摸他的头顶,柔声道:“大哥,我来带你出去。” 孙擎风怯生生道:“他们欺负我,可爹不让我还手,只有谛听帮我。” 金麟儿:“莫怕,往后我帮你。” 孙擎风:“你长的真好看,我在哪里见过你?” 说话的虽是小童模样的孙擎风,但金麟儿像是能透过他的双眼,看到孙擎风被禁锢住的灵魂。 他好容易才听到一次孙擎风的真心话,没想到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中,心中既欣喜又难过,眼眶发热,含泪笑道:“我是你未来的夫君。” 孙擎风张大双眼:“夫君?” 金麟儿:“我将同你一生相伴,你信我。” 孙擎风见金鳞笑,不由跟着他笑起来。 那大白狗见状,对着金麟儿呲牙咧嘴,低沉地叫了两声,像是在威胁他快快离开。 孙擎风脸上浮现出失落神色:“你真好。可是,外边的人都不喜欢我,他们说我是天煞孤星。我爹说,等我长到八岁,就把我送到军营,那里没有朋友,只有敌人。” 金麟儿:“命运虚无缥缈,未来的事,谁又能说的准?世间唯有一件事可以预料,每个人生来都在走向死亡。难道我们知道自己将死,就不要活了?没有这样的道理。” 孙擎风点头,本想将手伸向金麟儿。 可那大白狗忽然响亮地吠了一声。 孙擎风吓得瞬间把手缩回来,犹豫道:“你说的对。可是我身上带煞,只有战场,才是我永生的归宿。” 他目光复杂,小声说:“其实我不想上战场,我只想留在家里,让谛听保护我。” 金麟儿目中有泪:“你曾在我面前发誓,要保护我,让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他把手里的灯贴在孙擎风心口,郑重地说:“此刻,我向你发誓:我愿化身利刃,为你披荆斩棘;化作激流,为你冲决藩篱;我是你心中的灯火,驱散黑暗,焚尽宿命,终将破除你灵魂的桎梏。” 孙擎风漆黑的眼眸中,映出两点灼灼灯火。他伸手抚摸金麟儿的面颊:“你是我的药。” 金麟儿低头将嘴唇贴在孙擎风额前,把自己的鲜活美好的生命气息传递给他。 他鼻尖发酸,但双眼仍旧弯得像月牙,道:“我会饮血练功,我会完成伏妖阵,我会护你平安。你不必惧怕,不必牺牲,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我会将你从地狱里拉出来,带你回到人间。” 那名唤谛听的大白狗耳朵抖动,似乎听到了孙擎风心脏重新跳动的声音,瞬间变的狂暴,张开血盆大口,冲向金麟儿。 “谛听早就死了,你只是草扎的狗儿,是拿来逗麟儿玩的。”孙擎风双眼一亮,抬腿踹开那白狗。 白狗扑落在地,滚了两圈,果真变成了一只稻草扎成的小狗,如同孙擎风偷偷摆在金麟儿床头,拿来哄他的小狗一样。 孙擎风从地上站起来,变成了八九岁模样,牵起金麟儿的手,带他向前走:“你不必为我做什么,只要让我爱你就好。” 两人牵着手,走向经幡飘荡的末那城。 一片雪花飘过,金麟儿身旁的孙擎风瞬间消失,面前的景象忽而变成白海界边的兵营。 营地里躺着成片的伤兵。 金麟儿在兵营里走了两圈,在伙房的薪柴堆里,发现了蜷缩着的孙擎风。 有一个人来的比他更早,已经拎着孙擎风的后颈,像提小鸡崽似的,把他提起来仍在地上。 金麟儿走近了,绕到正面,发现那人竟与赵朔有□□分相似,但身材更为魁梧,穿着一身黄金重铠,应当是第一任执印人,自己的先祖赵桓将军。 这应当是孙擎风初入军营的时候。 大概是不适应,他几乎瘦得脱形,像只小猴子似的可怜,挣扎着大喊:“你放开我!我要回家,我要找我爹,我不要打仗!” 赵桓的脸上仿佛蒙着一层灰,双目空洞无神,用一种死气沉沉的声音说:“你孤星照命,刑亲克友,生来就属于战场,注定要与尸山血海作伴。无论你跑到什么地方,本将军都会把你抓回来。” 赵桓用手钳住孙擎风的肩膀,他说着话,声音渐渐变得凄厉:“你死在战场上,无人会为你落泪,但人们在祭奠英魂时,兴许会顺带想起你。纵然你回到末那城,亦无人会为你欣喜,你是天煞孤星,唯有你死了,你的亲朋好友才会快活。你可明白?” 孙擎风被暴雪似的惊恐所淹没,呆滞地点头。 赵桓将军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金麟儿开始有些明白了,方才那只大白狗,必定就是鬼煞幻化而成。它们试图变成孙擎风熟悉和依赖的事物,蛊惑他,让他留在这里。 因为自己的到来,方才,它们失败了。 此时,鬼煞幻化成孙擎风既惧怕又尊敬的赵桓,是想要利用他心中的恐惧,威胁他留下来。 孙擎风被赵桓仍在地上,面色灰白,双手抱膝把脸埋在自己臂弯里,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正在颤抖。 金麟儿走上前去,抱住孙擎风,附在他耳边说:“大哥,我带你走。” 孙擎风颤抖得很厉害,喃喃着:“我不走,我不走,他们不会放过我的,不论我逃到哪里,他们总能找到我,然后将我拖入无间地狱。” 金麟儿:“你跟我走,出去看一看天地。我带你走出这茫茫雪雾,去看人世间的太阳。纵然被抓回来,我们还是可以继续逃,我陪你走,陪你逃,不论你去到哪里,我都陪着你。” 孙擎风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你说的对,我不要跟他们一样,死在白海,连尸骨都捡不回来。我要出去,我要去找麟儿。” 说到“麟儿”,他笑了起来:“你知道麟儿么?他是我的太阳。他常常握着我的手,对我说好听的话,我不想他放开我,又不敢告诉他,怕把他吓跑。我不是怯懦,只是不想他厌恶我。” “原来你这样爱我?那我们走吧。”金麟儿失笑,他进入了孙擎风的内心,在这里,孙擎风不会假装失忆,更不会说那些蹩脚的谎话——若是对孙擎风无害,他简直想永远留在这里。 冷眼旁观的赵桓开始慌张。 他吹响锋镝,引来无数行尸般的伤兵。 伤兵们围成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圈,将孙擎风和金麟儿包围起来。 . 孙擎风又开始发抖,躲在金麟儿身后。 金麟儿将孙擎风抱了起来,就像孙擎风抱他那样:“大哥,莫怕。” 赵桓:“放下他,滚出去!你不属于此地。” 金麟儿:“你不是赵桓,何不以真面目示人?不,你根本没有真面目,你不过是天地间的一缕游魂,狼狈如转蓬。” 赵桓拔剑出鞘,刺向金麟儿:“胡说八道!” 寒光闪过,金麟儿的手臂瞬间血流如注。 孙擎风见状惊恐至极,大喊:“你放下我!我不要出去了,我不能害死你,你放下我,自己走吧!” “我绝不会放下你。”金麟儿紧紧搂住孙擎风,带着他左躲右闪,“你也不许放下我。” 然而,他的《金相神功》在这里根本无法运行,身上被划出许多伤口。幸亏他手上拿着护心灯,鬼煞轻易不敢靠近。 危急关头,那条叫谛听的大白狗冲了出来,死死咬住赵桓的手臂。 金麟儿脑中灵光乍现,明白过来,在这地方是孙擎风的内心,大到天地,小到一片雪花,全都生自他的内心——孙擎风不喜欢《金相神功》,故神功在此无用。他觉得谛听能够保护自己,谛听就忽然出现了。 金麟儿已窥破对方的秘密,对孙擎风说:“你看着他们,不要怕。他们都是些已死的可怜虫,钻入你的心里,是来为你所用的。” 孙擎风哭喊起来:“可你已经受伤了!” 金麟儿亲吻孙擎风的额头,笑道:“正因你害怕令我受伤,我才会受伤。这都不是真的,只是你心中的恐惧。你好好想想,赵桓将军并非赵桓本人,因为他不会如此对你。你可还记得,他说过一句话?人之所以为人……” “人之所以为人,非以此八尺之身,乃以其有精神也。”孙擎风随着金麟儿,念出这句话,双眼变得清明,眼底恐惧消散,“他们都是假的,唯有你,你是真的。” 纷落的大雪骤然停止,狂风将积雪一扫而空。 云开日出,天光乍现,金灿灿的朝霞铺满原野。 大风停歇,春风吹来,白骨化作尘屑,野草钻出石缝,花蕾缀满枝头,倏忽间已是盛春。 赵桓和无数的伤兵,被风吹成了漫天绚丽的云霞。 孙擎风拨开云雾,用小小的手牵着金麟儿,带他向前跑,回头笑说:“麟儿,我带你去看朝阳。” 金麟儿开心极了,一抬手才发现,自己的手掌竟变小了许多。他又回到幼时,被赵朔送下青明山的那天,孙擎风从雪原里走出来,牵着他的手,走过春夏秋冬,直至今日。 所有一切,都是从那日开始的。 金麟儿任孙擎风牵着自己,一同跑向前方,跑到地平线上一跃而起,跳进了那颗红通通的太阳。 太阳的烈火被风吹送至更遥远的荒原,成群的鬼煞遭到焚烧,凄厉的嘶吼震动了天地。 阴风阵阵乱流,搅扰了金麟儿手中的护心灯——鬼煞阴气试图侵蚀这盏灯。 金色火焰随风跃动,火光缩小半圈,周遭景象不断变幻,是他与孙擎风共同经历过的所有。 孙擎风牵着十二岁的金麟儿,走过成片的杏花。 他们在杏林深处的石屋中,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但这一次,他们都看到了从前看不到的东西。 孙擎风看见,从前的自己手中握着针线,靠在窗边打盹。 那时的金麟儿,原本在外头玩耍,听见屋里没了响动,便轻手轻脚摸到窗边,踮脚扒着窗户,瞪大了眼睛偷看孙擎风。 见孙擎风似乎睡着了,他微微躬身,潜伏在窗台下,只举起一根狗尾巴草,穿过窗棂探至孙擎风鼻下搔动。 见孙擎风没有反应,他才大着胆子,扔掉草根直接上手,在孙擎风“尊贵”的下巴上薅了一把。 他只是这么轻轻地碰了孙擎风一下,就笑得像只意外舔到了悬崖上蜂蜜的熊,又用一根手指,推开孙擎风紧皱的眉头,低声哄道:“孙前辈,睡觉就不要骂我啦,要做好梦。” 孙擎风看罢,收回视线,有样学样,在金麟儿下巴上挠了一把,打趣道:“原来,你常常偷看我。” “我只是想养只小猫,你又不让。”金麟儿羞臊难当,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禁别过脸去,心道,完蛋了,我在大哥心里,做过什么、想着什么,他全都能看见,我做了那么多傻事,希望他别嫌弃我。 金麟儿再回首,见从前的自己正蹲在树下捡杏子。 杏花沟广阔却人迹罕至,许多杏子熟透后没人吃,只能掉在地上。金麟儿喜欢把它们捡起来,挖个坑埋进土里,希望它们能够“安歇”,期待来年能长出更多杏树。 至于,为什么杏树已经多到杏子熟透烂掉无人吃,他却还想要种出更多的树,大抵只是喜欢看见万物生长,因为生长总是伴随着希望。 那时候的孙擎风,总是冷着脸,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果不其然,他正怀抱长剑站在石屋门口,背对着金麟儿,仰望天幕,看天雄鹰翱翔。 他听见树枝折断,野草被踩得沙沙响,故作一副极不经意的模样,把长剑从剑鞘里抽出小半截,微微挪动两步。 孙擎风在干什么?原来,他是从剑刃的反光里,观察金麟儿在做什么。 那剑上还带着些没擦干净的血迹,雾蒙蒙的看不清楚,孙擎风扯着袖子把剑擦了又擦,再照,再看。 日已西斜,亮晃晃的剑刃反射出一块圆形的光斑,正好落在金麟儿面前的树干上。 金麟儿十分好奇,以为那是一种有着阳光化成的翅膀的蝴蝶,伸手去捞,自然什么都没捞着。 孙擎风见状,坏心眼地慢慢晃动长剑,让那光斑上下移动,带着金麟儿到处跑。 等到“蝴蝶”终于停下,金麟儿吸取了教训,敛声屏息慢慢接近,猛然扑上去,终于撞在树干上,哇哇大哭起来。孙擎风收剑入鞘,捂嘴偷笑,听金麟儿哭得停不下来,便努力装出一副生气模样,气势汹汹地冲出去,骂道:“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可哭的?不就是一只蝴蝶,我捉给你就是了。” 金麟儿收回视线,用手肘捅了孙擎风两下:“原来你也会做傻事!你也偷看我。” 孙擎风身处于自己心中,没有任何伪装,笑道:“我初见你时,只觉得你长的像个沾着粉的面团子,不敢用力碰你,怕把你碰坏了。其实,我一直都想对你好些,但不知该如何做,笨手笨脚,总把你吓哭。” 金麟儿:“没有!你一直都是最好的。” 孙擎风:“你总是不计前嫌。我捉只蝴蝶给你,你就会笑起来,把难过的事都忘了。看见你笑,我会偷偷跟着笑,把其他的事全都忘了。” 两人对视着,笑了起来。 护心灯的火焰在风中跳动,焰心又缩小一些,周遭的景象又开始变化。 听雪泉边,从前的金麟儿紧紧抱着孙擎风。 那时候,入冬后的第一场小雪将将飘落,孙擎风捅了马蜂窝,带着金麟儿一路狂奔,到听雪泉边歇息,体内鬼煞之气发作。 孙擎风推开金麟儿,金麟儿却不肯走。 孙擎风被鬼煞侵体,生出利爪,那些尖利的爪子刺破了金麟儿肩头的皮肉,慢慢地往下拉,拖出一道深长的血痕。 金麟儿看着从前的景象,觉得后背上忽然疼了起来,像是正在被烈火灼烧。 可那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会疼呢?他一番思虑,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孙擎风觉得他会疼,是孙擎风在为他疼。 他捏了捏孙擎风的手:“那时候没有这样疼。” 孙擎风:“骗人,你平地跌一跤都会哇哇大哭。” 金麟儿:“我那时候吓傻了,根本不觉得疼。我只是在想,你这样难受,该有多疼?我帮不了你,就更不能离开你,让你独自承受。” 孙擎风:“你不疼,我疼。” 金麟儿抱住孙擎风,用脑袋蹭他:“都怪我,怪我是个还在往下掉粉的面团子。” 孙擎风:“每当我想起,我曾伤过你,在你身上留下了永不能消退的伤疤,我就觉得,我不能同你更亲近,怕我会再伤了你。可我做不到,我不能不亲近你。你若怪我自私,就直说。” 金麟儿摇头:“我希望你更自私一些。” 孙擎风一挥手,小雪停止下落,化作漫天柳絮。 两人乘着柳絮聚成的云雾,转眼间来到云柳镇。 云柳镇的街道不算宽敞,但在边地已算十分热闹,大街两旁不少摆摊卖小吃,或者卖些来自远方的稀奇玩意的小摊。 金麟儿背着书包蹦蹦跳跳,是刚开始上学的时候。 春光正好,他总是起的很早,迫不及待地冲出门,集合一众新认识的小伙伴,在路上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沾得满脑袋柳絮。 等到孩子们嬉笑打闹着穿过街市,戴着斗笠的蓝衫青年才从街角走出。 这青年不是别人,正是扮成猎户的孙擎风。 原来,孙擎风总是偷偷跟着金麟儿,看这孩子在街上买过什么东西吃。凡是金麟儿吃过的东西,他都要对着那小摊观察好一阵,然后买来亲自尝尝,或点头或摇头。 等到金麟儿回家以后,孙擎风就会告诉他,书院对门的麦芽糖不干净,东街的包子铺东西新鲜,这个能吃、那个不能吃。 “从前,我以为你只是挑剔,怕我吃坏肚子了,又要让你麻烦。”金麟儿看到这里,觉得自己的心都已经化了。 孙擎风失笑:“我从没带过孩子,不知该如何照顾你。怕你跟人学坏,又怕你被保护的太过天真;怕你过得舒坦不思进取,又怕你为了报仇刚愎冒进;怕你练成神功仗势欺人,又怕你学不会功夫被人欺负。我常想,干脆时时刻刻把你带在身边,却又知道,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实在惭愧,这一点,还是你教给我的。” 金麟儿:“我?” 孙擎风:“对,你继续看。” 从孟春到仲冬,柳絮化为桃花瓣,化作金灿灿的落叶,最终变成鹅毛般的雪花,将天地银装素裹。 小屋里炭火烧得通红。 孙擎风晨起买饭回家,发现金麟儿手上有伤,牵着他跑到书院门口。 他提着剑,想去教训那教书先生,却被金麟儿阻止,让他相信自己。 孙擎风挣扎过后,放开了金麟儿的手,转身离开。但他其实并未走远,躲在街角一脸怅然。 待得金麟儿走入书院,他才从角落里走出来,跳上屋顶,躲在远处眺望书院的小窗。 如此,一日过了,又是一日。 孙擎风坐在书院附近的塔楼上,眉眼间覆着一层风霜,唯有看见金麟儿受到夫子赞许露出笑颜时,他的眉头才会松开。 眉头一松,他脸上的风霜自然就被抖落散去了。 金麟儿笑道:“怪不得咱们家的稻子收成不好,原来,你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总来躲懒。” 孙擎风:“白海无战事,金光教覆灭,青明山武林盟抢占,若没有遇到你,我不知自己还要为了什么而活。” 金麟儿:“我那时候真是太不懂事了,自己不上进,让你放心不下,害你不得不在雪里冻着。” 孙擎风:“你从来都顺着我,生怕惹我不快被我丢下。说到底,还是因为我脾气坏,没能让你安心。偶尔,我想说些好听的话哄你开心,可冥思苦想大半天,终于想出来一句,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不想让你知道我心里有你,不想沦为你的奴隶,虽然,我早已被你俘获。” 金麟儿听孙擎风说话,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苦笑道:“我已经习惯你那样说话了,你忽然这样诚实,还、还真有些不习惯。” 孙擎风:“你不让我去找那夫子算账,我就知道你长大了。我看见你一直在往前走,自知不可再在原地踏步,开始思索自己为何而活。最终,还是从你身上寻到了答案。” 金麟儿赧颜:“嗨,大哥,你是不是鬼煞幻化而成的,专门来给我喂迷魂汤,想让我不要把你带走?否则,你能从我这么个大笨蛋身上,找到什么答案?” 第36章 答应 孙擎风轻轻挥手, 带来一场大风。 风吹走了霜雪, 吹走了片片屋瓦,吹走土墙、街道, 还有时光。 风把两人送到一年以后, 数十里外深林中的山洞。 他们都记得那日。 那日, 孙擎风体内鬼煞之气发作,意外伤了兵站的军士。他带着金麟儿逃离世外桃源般的云柳镇, 夜宿山洞中。 外头打雷下雨, 山洞里边暖意盈盈。 金麟儿饮过人血后吓得不轻,枕着孙擎风的腿, 迷迷糊糊地说话:“你哪里都好, 你是我见过的, 最好的人了。若你遇到心上人,便同她结成连理,我自离去。但我不想离你太远,咱们做个邻居。若你遇不到她, 就一直同我在一起, 我们可做道士, 一同在山里修行。” “孙某何德何能,得你如此相待?”孙擎风别过脸去,一只手藏在身后。 他听到金麟儿说“同我一起”,只觉眼眶发热,表面上绷着脸,背地里不禁把手按在地上, 因为用力过大,五个指头都有小半截嵌入了泥地里。 金麟儿听到从前的自己说出这种蠢话,有些难为情,扯着孙擎风的衣袖,道:“为何总是偷看别人?真不害臊。” 孙擎风:“我有许多话想同你说,太多了,不知从何说起。你看,你身负绝世神功,却对它半点兴致都无,从来不饮人血,不怕受人轻视、被人误解,只想着身旁的人,只努力把日子过好,因此赢得旁人真心相待,总会化险为夷。” 金麟儿这辈子,还没有听到孙擎风这样夸过自己,不由飘飘然,笑道:“那可不嘛?先前在长安府里被官差盘查,能躲过一劫,都是因为通缉令上的画像画得半点不像。方才看见书院,我终于想明白了,那画像多半是夫子画的,幸亏当时我拦住了你,没让你揍他。” 孙擎风点头:“故而我说,是你给了我答案。功名利禄、世俗评说,俱是过眼云烟,人该为了自己而活,一世只求问心无愧。” 一阵风吹来,两人周遭的景象再次变换。 他们踏着月光,在飘舞如鱼群的白梅里,走过长安府的夜市;踏着日出前最黑暗的夜色,穿过华山层林,走到开阔山巅看红日破晓。 月照空窗,山林幽寂,积云府上冒着袅袅炊烟,孙擎风生火做饭,金麟儿趴在灶台上偷菜吃。 新月如钩,层林尽染,孙擎风将手高高抬起、轻轻落下,“揍”了金麟儿一巴掌。金麟儿哇哇大哭,孙擎风背着他眼眶通红。 暑气熏蒸,烈日炎炎,孙擎风戴着斗笠,躺在茶花树下,悄悄露出一只眼睛,望向高楼上读经的金麟儿,摘下一支山茶,射至他身旁的栏杆上。金麟儿摘下茶花,远远地朝孙擎风笑。孙擎风瞬间闭眼,勾着嘴角,装模作样地打起呼噜来。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孙擎风从背后虚虚抱着金麟儿,手掌覆在他的手掌上,一招一式地教他。 两人并排坐在结了冰的山崖上打坐,俯仰天地,孙擎风忽然喃喃道:“既已如此,认与不认,又有甚分别?”金麟儿问他:“认什么?”他没有回答。金麟儿说:“大哥,我没有不喜欢你。” 又是一阵风吹来,扬起漫天大雪。 雪花落定,又到了夏日。 积云府旁的瀑布边空空如也。 金麟儿纳闷:“大哥,你带我来这儿,是要看什么?其实,我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纵有千言万语藏在你心里,我都知道。” 看着手中的护心灯越来越暗,他知道时间不多了,催促道:“你跟我走,回到人间,好好过日子。” 孙擎风上前一步,用手按住金麟儿的肩膀:“在白海雪原的两百年间,我不过是具行尸,心绪从不波动,未留得片段回忆,等同于不曾活过。你把我错失的欢愉和苦痛还给了我,你把命还给了我。” 金麟儿:“大哥,是你救了我的命。” 孙擎风将脸慢慢贴近金麟儿,几乎要同他双唇相交,声音低沉沙哑,道:“麟儿,大哥想你。” “大哥。”金麟儿心脏剧烈地跳动,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所有的痴心妄想,全在今日由梦成真。 纵然这瀑布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从前的景象,但此刻金麟儿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两人曾在此地相依相偎的情景。 那些覆在朦胧情愫上的遮羞的纱,忽然全被揭开,化成滔天巨浪,几乎要将他淹没,令他窒息而亡。 孙擎风用手蒙住金麟儿的双眼,轻轻地将嘴唇贴在他的嘴唇上,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手臂,缓缓下滑,握住他执灯的手,柔声蛊惑他:“你留下来,留在我心里,与我合而为一。” 金麟儿发现孙擎风的动作,知道他是想抢走自己的护心灯。 他猛然惊醒,推开孙擎风,后撤一步,喊道:“大哥,莫被鬼煞迷惑心神!” 孙擎风置若罔闻,朝金麟儿走来,对他伸出手:“我不曾被迷惑。麟儿,外头云诡波谲,人人勾心斗角,此间只你我二人,留下来同我在一起,我们坦诚相待,一生一世,你难道不愿意?来,把护心灯给我。” 金麟儿摇头:“你不是我大哥!不,你先前是我大哥,但此刻你显然不是他。” 孙擎风露出惊讶神色:“你如何会这样想?” 金麟儿:“大哥宁可受鬼煞摧折,亦要让我过的随心所欲,哪怕是牺牲自己,都要让我活下去。他与我之间,非仅是爱恋而已。那日在瀑布边,他心中不存邪念,又怎会触景生情亲吻我?即便是在他认清自己的心思以后,他因不想让我为难,也从不曾袒露心扉。他的爱,比你想的要大许多,让我留下来陪他这种话,他断然不会说。” 金麟儿这番话,与其说是讲给这惑人心智的鬼煞听,不如说是讲给自己。 他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孙擎风的情意——山自无言,千刃峰峦耸入云间;水自无言,万丈深渊汇纳百川。 再多的甜言蜜语,再多的山盟海誓,都比不过孙擎风跟在他身后,走过长街,走过冬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世间最难得的深情,不是濆旋倾侧的巨海洪流,而是春风吹野草,细雨润万物。 行过山川,漂泊岁月,蓦然回首来时路,无风无雨亦无晴,但山风雾岚、夏阳冬雪,水面蜉蝣、凌云鲲鹏,都是情意绵绵。 “现在,你,把他还给我!” 在由孙擎风创造出的天地里,金麟儿绝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他想通此节,抬手就成功使出了《金影掌》,对着面前的孙擎风连拍数十掌,打得对方节节败退。 孙擎风的面目因愤怒扭曲:“敬酒不吃吃罚酒!” 一道惊雷滚落,天空瞬间黑云密布。大风扬起沙石漫天。 “啊——!” 孙擎风仰天怒吼,鬼煞聚集成浓黑的飓风,自他心口的旧疤钻入其体内。 他瞬间双目通红,指尖生出锋利的黑爪,周身煞气萦绕,如同自地府最深处爬出的厉鬼,直冲金麟儿而去,将对方扑倒在地。 金麟儿不仅没有挪动分毫,反而张开双手,把孙擎风拥入怀中。 同当年在听雪泉边一样,他跪在地上,紧紧抱住失控的孙擎风,反复告诉他:“大哥,一生一世,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孙擎风用手钳住金麟儿的肩膀,利爪慢慢嵌进他的皮肉。 金麟儿手中护心灯光芒黯淡,好似立马就会熄灭。穆天枢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快跑!他要杀了你,你还在磨蹭甚么?留得青山在,明日重头来过。” 鬼煞占据上风,两人周遭的景象疾速变幻,最终变成华山九重镇魂大阵的第十九层。 周遭浓黑阴森,煞气肆虐,唯有金麟儿手上的护心灯,还在散发着几不可见的一点金芒。 金麟儿根本撤离幻景的打算,他咬牙强忍着鬼煞的冲击侵扰,颤抖着手把护心灯拿到自己与孙擎风中间,肃容道:“大哥,你快醒来!趁着灯还未熄,你拿着它走出去,我留下来拖住它们。” “不自量力!”孙擎风扬起利爪,朝金麟儿挥来。 金麟儿闭上双眼。 但他没有等到锋利的指爪,只感觉到一只冰冷的大手覆在自己额前,继而听孙擎风说:“同样的错,我不会犯第二次。” 当金麟儿再度睁眼,便看见孙擎风恢复了本来面目,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大哥!”金麟儿喜出望外,再度抱紧孙擎风,手中的护心灯应声落地。 四周鬼煞躁动,疯狂地涌向他。 “傻东西。”孙擎风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无奈又带着快乐,单手将金麟儿抱在怀里,另一只手在半空中虚虚抓握,长剑便出现在他手里。 他踢开落在地上的护心灯,随手轻挥长剑,便将浓黑的鬼煞雾气劈的四分五裂,碎散成风。 金麟儿失去护心灯,只觉寒意刺骨,不过多时便昏迷过去。 但他的梦中,光明普照,百花盛开。 两日后,归离谷穆天枢家中。 金麟儿脸色苍白,坐在客房门口,双手支颌,对着一炉架在火炉上的药汤嘿嘿傻笑。 虽然他丢了护心灯,还在关键时刻昏迷过去,被鬼煞侵扰而致气虚体弱。但是,孙擎风已经被他唤醒,这个世上、这天地间、独属于他的大哥,轻而易举制伏了体内鬼煞。 此刻,孙擎风业已脱险,只须静养几日便可复原。 金麟儿心中满是欢喜,纵被穆天枢臭骂一顿,罚每日做饭洗碗、劈柴烧水,也觉得快活的不行。 他脑海中反复回想着,孙擎风在幻境中所说的话,开心得快要爆炸,简直能靠着这些回忆快乐地过完一辈子。 傅青芷抱着药材跑进来,把药草洗净,丢进砂锅里,恨恨道:“瞧你那模样,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她看金麟儿一副傻相,只觉更加气闷,同他并排坐下,盯着炉火出神,有气无力道:“看来,你是真喜欢你大哥。” 金麟儿回过神来:“你不是真的喜欢云卿哥?” 傅青芷:“你长的不美,你大哥爱你,那必定是真爱。但我长的这样美,陈云卿若喜欢我,说不得只是看我长的美。若往后遇到更美的,他肯定就跟人跑了。” 金麟儿经历过生死,有了一番体悟,似乎摸到了傅青芷的心结。 他用树枝拨了拨炉火,笑说:“傅姐姐,你知道么?大哥常因被我夸而气得跳脚,觉得我是在嘲讽他。可他是什么人?他是活了两百年金印护法,是杀过数十万鬼方武士的天策大将军。但是,在我面前,他仍觉得自己不好,觉得我不会喜欢他,所以怕我夸他。” 傅青芷显然不信:“你这样喜形于色,他还摸不透你的心思?” . 正是盛夏时节,午后蝉鸣暂歇。 穆天枢的小四合院中养着鸡鸭,它们被热的躁动不安,在金麟儿面前成群结队跑来跑去,扬起的细小的绒毛,在日光下闪动着金灿灿的辉光。 “多谢穆谷主,让我去到大哥心间,明白他的想法。”金麟儿坐在炉火前热汗直流,薄薄的衣衫被浸得半透。 他闻着傅青芷身上的荷香,竟罕见地感觉到难为情,心道自己已是“有了大哥”的人,男女大妨应要避讳,挪了两下,拉开同傅青芷的距离,不停摇扇给她扇风, 傅青芷:“躲什么躲?凭老娘的年纪,让你喊一声‘太奶奶’还是你占了便宜!过来把话说清楚。” 就这么个空档,金麟儿又险些沉醉在那些甜到发腻的回忆里,抖抖脑袋:“你若喜欢别人,付出的得不到回报,暴露心迹后遭到拒绝,或者被嫌恶,这些都是其次。最怕的是,你真真切切地知道,他的心里没有你。” 傅青芷:“如此,就连一点儿念想都没了。” 金麟儿:“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这事本就寻常,没办法勉强,更没什么道理可讲。但你喜欢他,难免会闭着眼为他开脱,把过错归结在自己身上。你成日挑自己的毛病,为不能相爱找借口,就是为免终有一日知道他不喜欢你,你会过度伤心。” 傅青芷:“我不明白。” 金麟儿:“这就好比,一个人总想着自己会被刀子捅死。为被捅伤以后疼痛难忍,他就日日用刀割自己,让自己习惯疼痛,以为只要这样,若真出事,就不会太难受。” 傅青芷唉声叹气:“你说的很对,都是自欺欺人。说我爹不喜朝廷,他爹不喜妖物,要阻挠我们在一起,其实都是借口。我心中患得患失,只因陈云卿是捉妖捕快,我是被他捉的妖怪;他是个世家公子,我是个没教养的精怪。我配不上他,哪敢期盼他能喜欢我?反正最终都不会有好结果,不如先断了自个儿的念想。” 金麟儿摇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每个人初生世间,俱是一丝.不挂,及至离世,两袖清风,哪有谁配不上谁?两个人没法走到一块儿,没什么道理可讲,你觉得你们不能在一起,其实不是不信自己,而是不信云卿哥。” 傅青芷:“他那榆木脑袋,老娘一眼就能看透,没有不信他。” 金麟儿:“这几日,我一直在后悔。从前我做的不好,没能让大哥相信,不论天下人如何看他,不论他如何看待自己,在我眼中,他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若我更大胆些,让他知晓我的心意,就能免去他内心煎熬。被他拒绝,总比让他受苦要好。” 傅青芷边听便点头,罕见的露出严肃的神情,眼底的悲凉掩藏不住,不知到底有怎样的心事:“道理是这么说,可我不是你大哥,陈云卿也不是你。” 金麟儿:“一个人若喜欢你,你做什么都是好的,纵然不好,他也愿意包容你,慢慢帮你改变。这世上,想必没有完全契合的锁和钥匙,任何能配成一对的东西,都是慢慢试探打磨出来的。同样,没有谁配不上谁的道理,你尝试着信赖他,又能如何?全心付出、坦诚相对,最坏的结果只是分开,但你为他付出时,自己是最快乐的。” 傅青芷:“有些事,你不知道,不会懂。” “你再爱来爱去的,老子的药就糊了。” 孙擎风的声音忽然响起。 金麟儿一回头,便见他靠坐在门边,正正对着自己的后背,似乎很是乏力,把长剑杵在地上,两手撑着以免上身向前倾倒。 孙擎风:“说的挺好,继续。” 他是何时来的?听到了多少?会否觉得我得意忘形?金麟儿略有些心虚,挠挠头,道:“哎?大哥,我没说你坏话。从来都是我一厢情愿喜欢你,你没有喜欢过我。” 孙擎风:“放屁!” “傅姐姐,谷主做法,是什么时候的事?”金麟儿摸摸鼻子,讲起蹩脚的谎话,“是一个月前,还是三个月前?时隔太久,那日进入大哥心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我竟都不太记得清了。” 傅青芷翻了个白眼,快步离开。 孙擎风揪住金麟儿垂在背后的小辫子,扯了两下,问:“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知是身体不适,或是被金麟儿气的,他说这句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 金麟儿打了个激灵,自知不够聪明,便坦白道:“大哥觉得,我是该记得,还是不该记得?” 孙擎风没好气道:“你是狗脑子?连记东西都要旁人拿主意。” 金麟儿小声嘀咕:“那你以前失忆,我不也陪你一起?”见孙擎风面露尴尬,他立马调转话头,“主要还是看你会不会开心。” 孙擎风眉眼低垂,手指反复摩挲冰冷的剑柄,道:“我不高兴。” 金麟儿着急起来:“你怎么了,可是哪里难受?谷主说你已无大碍,甚至因祸得福,压制住体内鬼煞,能比从前过的更好。难道是我须饮血的量又要增大了?大哥,我……” “闭嘴!”孙擎风看着金麟儿,朝他勾勾手指,“你过来。” 穆天枢的小院建在湖泊边的小岛上,常年湿气重,林间又有不少虫蛇。 他就地取材,用不易腐坏的椿木作为立柱将房屋架空,再以翠竹搭建房屋。 如此通风透气,物件不易受潮生霉。 金麟儿本就坐在地板上,两脚垂着,刚好能触到地面。他听见孙擎风叫自己,把手里拿着的扑扇扔得老远,两腿一抬蹬掉鞋袜,转身爬到孙擎风跟前,趴在青竹地板上抬眼看他:“怎么就不高兴了?” 他双手捧着脸,认真地看着孙擎风,腿翘起来相互勾着,脚板晃来晃去,在阳光下看起来跟白玉似的。 孙擎风:“坐没坐相,谁教你的?” 金麟儿连忙爬起来,跪坐着正容看着孙擎风。 他的眼睛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变过,黑白分明,清亮明净,圆滚滚的眼珠子乌黑莹润,眼神柔和温暖,带着毫不造作的善意。 孙擎风咳了一声,把视线从金麟儿脸上移开,用手指搓着剑柄上的皮革,道:“我脑子好的很,从不会忘记事。从前不说,只是不想提,以为我跟你一样蠢笨?我心里的话,你已经全部知晓。” 他指尖力道越来越大,几乎要把皮革带搓得燃起来:“我却不知,你是如何想的。” 孙擎风面上神色冷峻,但两人距离很近,金麟儿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耳朵根微微发红。 “我,我……”金麟儿原本已经坦然,但看到孙擎风这样紧张,不由跟着他一同紧张起来,一个“我”字说了半天,愣是没有下文。 孙擎风更加紧张,手指尖都搓红了,额头上冒出热汗,顺着鼻尖往下滴。 他明明没有心,可不知为何,此刻只觉心如擂鼓。 但如此等待,毕竟不是办法。 孙擎风怕自己用手把手中的寒铁磨穿,索性把心一横,伸手掌住金麟儿的头顶,强迫他看着自己,问:“男儿大丈夫,磨磨蹭蹭作甚?直说就是,你到底……我?今日不骂你。” 金麟儿感觉到孙擎风满手心都是汗,更加紧张了,一张苍白的脸活生生憋至通红,终于下定决心。 他看着孙擎风的眼睛,语气是承诺般的坚定,说:“大哥,我爱慕你已久。从今而后,我活着,就同你在一起。我死了,永生永世不入轮回,化成春风夏雨、秋霜冬雪,只要不曾灰飞烟灭,就一直守在你身旁。” 孙擎风眼神复杂,手掌微微颤抖。 金麟儿听不到回话,以为自己把孙擎风吓着了,赶忙补了一句:“希望,你不会觉得厌烦。” 孙擎风苦笑:“你是要折磨死我?” “好像是有些可怕,跟厉鬼似的。”金麟儿失笑,把心里话全部说完,他有种死亦无憾的释然,感觉轻松许多,开起自己的玩笑,希望能化解紧张的气氛,“那这样,你能活几百年,我只能活几十年,你是大哥,多担待些,在我活着的时候,让我跟着你,等我死了以后,你就赶紧把我抛下,把我忘了,另寻良人,再不要想我。” 孙擎风听罢哭笑不得,但金麟儿的回答没有让他失望。他长舒一口气,亦觉释然,笑道:“你说这话,不还是要我的命?” 孙擎风一笑,金麟儿顿觉整个天地都亮了起来,像是忽然多出来一个太阳,照得他睁不开眼。 于是,他把眼睛眯缝起来,弯成了两个月牙:“你答应我了。” 孙擎风忽然赖账:“答应你什么了?” 金麟儿:“你答应了,从你上百年岁月里,分几十年给我。” 孙擎风:“胡说八道。” 金麟儿倒在地上,开始打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上回在九重阵里说过的话,不止我听到,缉妖司那十几口人全都听到了。你若敢不认账,我就把他们叫来,让他们轮流告诉你一遍。” “我,嗯,大哥……大哥,爱……”孙擎风故意气金麟儿,就是想让他逼一逼自己,让自己好把“大哥爱你”这四个字挤出来。 然而,上回他说这话,是在生死关头,一是怕没机会再说,二是说完以后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用管。但是,此时天光大亮,他总觉得赵朔、薛灵云两人躲在什么地方看着自己,这话如何说得出口?“算啦!憋得像只熟透的螃蟹,若憋出个什么病来,我岂不是又要去你心里叫你,又要偷看你的心事?狗脑子必定不够用了。”金麟儿善解人意,扯起孙擎风的手,用小指头勾着他的小指摇晃两下,“大哥,你所有的心意,我都知道,永远不会忘记。说不说的,原没什么要紧。” 孙擎风点点头,将长剑当成拐棍,撑着自己站起来。 金麟儿连忙站起来扶住孙擎风:“回床上休息?” 孙擎风止住金麟儿,单手把长剑提起来,问:“这是何物?” 金麟儿:“是我的却邪剑。” 孙擎风随手把剑往地上一扔:“不要了,往后也不逼你学武。” 金麟儿满心疑惑,眼巴巴地看着孙擎风。 孙擎风走近一步,来到金麟儿跟前,双手按在他肩头,低头在他额前落下一个如毛羽般温柔的吻,道:“大哥会一辈子护着你。” 金麟儿开心得不知所措:“大哥?” 孙擎风将金麟儿打横抱起,道:“你活着,大哥护你一世。你死了,黄泉路上,我为你开道。” 金麟儿终于反应过来,瞬间欣喜若狂,只觉孙擎风所说的每个字,都是这世间最动听的情话。 他反手搂住孙擎风的脖子,凑到他面前,对着他的脸狠狠地亲了一口。 孙擎风元气大伤,尚未恢复,被金麟儿这样一亲,一口气没喘上来,竟觉得眼前发黑,一个趔趄跪倒在地,扑在金麟儿身上。 两个人抱在一起,骨碌碌从楼板上滚到地下。 孙擎风撞翻了火炉,衣袖立马烧了起来。 金麟儿又撞翻了铁锅,已被煮成浓黑色的药汤洒落满地,勉强浇灭了孙擎风衣袖上的火。 铁锅落在地上,梆的一声又被弹起来,在半空中翻了数下,最终倒扣在金麟儿脑袋上。 简直再狼狈也没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完毕,这几天一共8更,为的就是在除夕夜来一段甜甜的ww 新年快乐,谢谢大家和我一起走过一年~感谢所有看文的读者们,谢谢你们不介意我不成熟的文笔、节奏、叙事等等,从文里找到一点点好的东西、能让你喜欢的东西。 祝你们和你们的家人新年健康快乐,诸事顺意,爱你们~ 亲亲我的小天使: 不给糖就捣蛋;修多罗藏;今晚只喝一点酒;苏荷;叉叉叉叉叉叉;好一朵美丽的么么哒;陌上;小则;散修;强壮的女人;相应多多;呵呵哒;猫丸丸;外号塞塞的一个西瓜;cowaki牛;yzyt;小蛋黄;静恒电场;next2u;丝竹响;任他夏去复立秋;缀雪艾米;放开我我还能吹;深水鱼雷333;菠萝丸丸子;richdonkey;你说啥;路人甲;猫咪不渺;啊懒啊散;lzd;我有丞哥;脑洞中的倪安晨aniki;哈哈;十二月;散修;谢景的救心丸;聆飔;小仙女阿只;爱六六;凉者相帕;二十;林大壮;卢湛真是小可爱;牵花怜共蒂;酪梨;十八弯;aoki;一个棉球球;皮皮仙女;描翎;白瓷;kearn;沉渊照雪;林凡;小熊;齿池;醉里挑灯看剑;烦不烦;jpepper;canger;是月光啊;lestaaque;四月一日君寻;阿斑;1423404534@□□.;你说啥;shawn;扑克塔;淮北;黑嚯烧;,;云暮寻隐;谒玄;今天也要励志不当咸鱼;大鲜;明苏;鹿不吃鱼;躺在床上看屋顶;鹿闯大侠;小哀;芝士年糕团;给你我的小心心;25377758小西瓜;椰子鸡汤;浮生未歇;蓝无一;pa;想变鲜的咸鱼;奥利奥~;落逢baby;凉梨;鹤卿月;钱唯;花树;大鲜;通通;轻微;清川弄竹影;大苏苏;馬特ちち;20426048;水色琉璃;北出其门;燃辞;良辰;candy;三七;21756216;过过过!;绿舟;四个基佬挤蘑菇;林嚣;纪晏清;通通;琉璃姑娘;中二的香油条;嘦怹;vv.;佐咿唷;丝瓜;萨瓦纳(昵称打错的shawn);大橙子;卷耳;南凛;牵花怜共蒂;21756216;泫墨如歌;吕奉先;费渡邪魅一笑;取栗;晚来未归人;灯倾;起名字好累;千百万年;你说啥;土拨鼠;cdsandy;西街;白银是只喵;小鹿欣;我想要两颗西柚;不吃田螺;e□□ium;纳元;描翎;阿魔;费渡darling;饿萌症;江沼;xixi;一团草莓大福;肖大大;阳羡紫笋茶;青旅;20453690;niyani;翳雯;笙离;一眠久梦不成书;无耻地自暴自弃;啪啦啦啦啦;柔;烛泪y;丝瓜;小洁莹;玲铛;啪啦啦啦(疑似啪啦啦啦啦少打了一个啦);☆;黑煤球。 手动翻评论抄出来的,可能有重复或者漏掉的,留过评论的朋友和没留过评论但默默看着的各位,我都同样感谢~那就只能亲亲所有人啦=3= 第37章 安心 不过两三日, 孙擎风便已痊愈。 穆天枢对孙擎风的体质十分好奇, 又因他和金麟儿被黑白两道通缉,虽浑身上下找不出几个坏毛病, 但还是勉强把他们划归同道中人, 许他们留在归离谷小住。 穆天枢一门心思扑在孙擎风身上, 半月间,从古籍中寻得一门名唤《御灵真诀》御鬼方术。 这方术乃古时道门鬼修所创, 须残杀无辜者致其含恨而死, 化为鬼煞留于人间,再炼化成可供驱遣的阴邪力量, 向来被视为禁忌邪术。 然而, 孙擎风体内禁锢着成千上万的鬼煞怨灵, 修炼时无须杀生,只要修习驭鬼的法门即可。 再者,他心智坚定,毫不惧怕被所谓邪术反噬, 更暗自存了心思, 想随便学个什么功夫, 以身作则,给金麟儿当个修行榜样。 他反复参详后,确信穆天枢所言非虚,日日跟随穆天枢勤修不怠,渐觉鬼煞为自身所压制,过的比从前舒爽不少。 金麟儿经历生离死别, 亦有不少成长。 他打心底里认为,只要孙擎风能快乐地活着,其余的事都不再重要。 于是,他以孙擎风大病初愈为由,不许他料理生活琐事,自己每日除习武修炼外,包揽下小院里的所有活计。 自晨起开始,他就忙着砍柴烧水、洗衣做饭,间或跟着村里人学打渔采莲,以丰富菜品。 金麟儿把玩心收敛不少,精力全用来照料孙擎风的起居饮食,望他早日康复。 不知不觉间,他学会数种当地菜式的做法,变着花样给孙擎风,才发现大哥竟也挑食。 孙擎风英俊挺拔,威风凛凛一个大将军,可若夹到一筷子芹菜,则会忽然面露难色。然而,他悄悄瞟金麟儿一眼,见他不解地看着自己,只能把心一横,猛塞一口,神情颇有些视死如归。 金麟儿觉得孙擎风说不出的可爱,常是心里偷笑,面上不动声色,把芹菜挑出来自己吃光。 孙擎风以为金麟儿喜欢吃芹菜,犹犹豫豫开始尝试,没想到这东西还不算难吃。 日子过得比从前清苦不少,但金麟儿只觉事事顺遂,不仅毫无怨言,还常是满心欢喜。 盛夏晚晴,落霞满江。 清风吹得满湖粉荷摇曳生姿,漫天花瓣浮动。 水波缓荡,泠泠声响。 金麟儿撑着竹篙,驾一只乌篷船,满载荷香,从碧绿的莲叶间穿出。 他抬眼望向湖岸,见孙擎风同穆天枢在院中并排打坐,面上浮起笑容,用力撑一篙把船推向港湾。 “大哥,我回来了!” 金麟儿随手一甩缆绳将船套好,纵身跃起,一脚跨过千江水,直奔孙擎风而去。 只听噗通一声,金麟儿栽倒在岸边的浅水滩里。 孙擎风瞬间睁眼,将欲起身去水边捞人。 穆天枢一把将人按住:“练你的功!两尺深的水,还怕他淹死不成?” 孙擎风:“他水性不好。” 穆天枢:“你就说,他到底有哪一点是好的?” 孙擎风:“他哪里都不好。” “哎唷。”穆天枢呵呵笑了两声,略显阴阳怪气。 “他哪里都不好,”孙擎风根本不在意旁人调笑,眼底藏着笑意,转而换上平静神色,不徐不疾调息收功,缓缓走到岸边,“我偏就喜欢。” 金麟儿摔跤弄得狼狈不堪,但不敢打搅孙擎风,轻手轻脚从水里爬出来,把湿衣服拧干,蹲在河岸边独自码石头玩。 他捡了一大一小两块石头,先把小的放在大的上面,思索一阵,又把大的放在小的上面。 听见孙擎风走来,金麟儿马上扔掉手里的石头,回首仰头望去:“大哥,我没打搅你练功吧?” “多大的人了,还是如此毛躁。”孙擎风见金麟儿衣衫湿透,冷着脸骂了一句,迅速移开视线。 片刻后,他又忍不住把视线移回来,见这小魔头浑身浇湿,脸上、颈间布满晶亮的水渍,一双眼睛湿漉漉的,目光温柔望着自己,只觉嘴唇干燥,越发气闷:“衣衫不整,成何体统?” 金麟儿起身站好:“我错了,马上就回去换衣裳,大哥莫动气。” 孙擎风帮金麟儿摘掉脑袋上的水草,顺手给他抹了把脸:“浑身上下都找不出一点长处。” “是,我是你带过最差的一任教主嘛。”金麟儿脑笑得没心没肺,双手握住孙擎风的手,“但我会改的,大哥等等我。” 前后不过两月,他跌倒不再哭闹,被骂不再撒娇,活像变了个人似的,忽然像是真的长大了。 孙擎风知道,这都是因为自己遇险昏迷,让金麟儿感觉到恐惧,他害怕失去自己,故而格外小心。 归根结底,还是自己无能,不能让他安心。 孙擎风先前总盼着金麟儿长大成熟,此刻只觉得心疼,摸了摸金麟儿的脑袋。 他沉默半晌,没防备蹦出一句:“你没错,不用改,都是我不好。” 金麟儿错愕:“大哥怎会有错?错的都是我。” 孙擎风:“你不想换衣裳,不换就是了。你尽管病,反正我照顾你。” “啊?”金麟儿惊恐地瞪圆双眼。 孙擎风以为他懂了,便应了声:“啊。” 金麟儿完全摸不着头脑,觉得孙擎风是在说气话,满心疑惑:“啊?” 孙擎风面色沉静,点点头:“啊。” “啊?”金麟儿更疑惑了。 “啊个屁!滚去吃饭!”孙擎风明白金麟儿根本没听懂,心中三分气恼、七分庆幸,转身往屋里走,“老子真是有病……” 金麟儿赶忙跑到孙擎风身前,举起双手挡住他:“我跟隔壁岛上的郭伯伯学了一招,可厉害了!你要不要看看?看看吧,保你不会吃亏。” “你看我,这只手里什么都没有,这只手里同样没有。”不待孙擎风回答,金麟儿已经摊开手掌,在他面前卖弄起新学的江湖戏法。 孙擎风双手抱胸,俯视金麟儿,一眼就看见从他衣襟边上露出来的一小节莲枝,再看他那副全神贯注的傻相,花了大力气才忍住没笑。 金麟儿哪里都不好,但对他最好,他怎能不喜欢? 金麟儿未有所觉,夸张挥双把戏做足。 “变——!” 他突然一拍手,嘴里念念有词,将两个手掌使劲搓了几下,慢慢分开双手,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怀里取出一支莲蓬,递到孙擎风面前。 他原本拿的是一朵荷花,不想花瓣沾水,不是掉在他怀里,就是蔫蔫儿的耷拉着,莲蓬上只挂着两片可怜的残瓣。 孙擎风用拳头挡住嘴,咳了一声,伸出食指戳了戳金麟儿的脑门心:“脑子进水了?” 金麟儿露出苦恼神色:“我摘了荷花送你,荷塘里有好多花,但这一朵最好,我三天前就看上了,等了好几天,它才开到这么大。” 孙擎风把莲蓬拿走,转身离开:“荷花没用,莲蓬能吃。但我想吃自己会摘,你少往湖里跑。” “都好、都好。”金麟儿又开心起来,牵着孙擎风往屋里走,“只要你高兴就好。” 穆天枢正好收功,眼看金麟儿就要跑走,迅速把腿伸开,往地上一横,将金麟儿绊倒,懒洋洋道:“等会儿,有事同你们说。” 孙擎风微微蹙眉:“还是算了。” 穆天枢:“我说我的,你不想听就去吃饭。” 孙擎风冷哼一声,闭嘴了。 金麟儿:“前辈有何指教?” 穆天枢:“你的神功已练至第四重,再饮禽畜血,只有那么点儿灵气,等同于没有饮血。” 金麟儿:“是第四重了,大哥近来状况不错。”穆天枢:“孙擎风练功消耗甚大,以真诀驭使鬼煞,力量须得数倍强于它们。他的力量自金印而来,若金印衰弱,他体内鬼煞又将占到上风。” 孙擎风:“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穆天枢:“他再昏迷一次,老夫没把握救回来。” 金麟儿:“谷主的意思是,我必须改饮人血?” 穆天枢起身离去,叹道:“你喝什么,不喝什么,与老夫又有甚么干系?提早告诉你,免得往后他再出事,你要怪我是个庸医。” 孙擎风说穆天枢是危言耸听,让金麟儿不要多想。 他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第二日早起练功,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 但两人性命相关、生死相连,孙擎风的处境如何,金麟儿再迟钝,亦已有所觉察。 他想着,同孙擎风的安危相比,自己的生死荣辱,都是其次。更何况,孙擎风体内装着那么多鬼煞怨气,一旦失控,必将危急更多无辜百姓。 只不过,这事着实难办。 金麟儿心里装着事,都不想玩耍了。 孙擎风在练功,他就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拿着个大木瓢,跑到孙擎风背后浇花。 他心思全放在孙擎风身上,不当心浇到穆天枢的兰花,被骂的狗血淋头,撒腿就跑。 但他只想待在孙擎风身旁,不过一会,又拿着把菜刀,跑到鸡圈里抓鸡来杀。 金麟儿杀鸡杀到一半,听见孙擎风咳了一声,瞬间紧张起来,松开手上力道。 被割了一刀的大公鸡鸡奋力挣扎求生,挣脱金麟儿的手,垂着一条将断未断的脖子满院乱飞。 鸡毛满天飘,鸡血洒的到处都是。 穆天枢脸上沾了两滴血,怒目圆睁。 金麟儿又被穆天枢举着烧火棍追着打了一路。 孙擎风三招制服穆天枢,把金麟儿扛在肩头,驾船驶到碧荷丛中,停在湖湾深处无人的地方。 . 大泽浩瀚,远山如屏。 人间静谧仿佛风与水都不再流动。 金麟儿窝在船尾,见孙擎风看向自己,便扑上去抱住他的大腿:“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杀鸡了。” 孙擎风拎着金麟儿的衣领,把他提起来,道了声“闭气”,便毫不留情地把他往外一扔。 金麟儿不会游水,从前在积云府,因瀑布下的潭水很浅,他才敢躲在里面闭气。 况且那次闹了笑话,他此刻想来都觉得心中悸动。 此时方一落水,他伸长腿才堪堪能够踩不到水底,哪还记得孙擎风的嘱咐?在水里不住扑腾,大喊救命,像只疯狂拍打翅膀的鸭子。 孙擎风早就查探过,此处乃是湖湾,水并不深,常年风平浪静,底下更没有水草,最适合学泅水。 他双手抱胸,不徐不疾地说:“用四肢捣水,脑袋露出水面时再换气。多游游水,冷静一些,免得杞人忧天,成日瞎操心。” 我瞎操心什么?金麟儿没听明白,但听见孙擎风的声音,他就很有底气,奋力施展出狗刨式的泳姿,勉强维持身体不沉。 孙擎风:“很好。” 金麟儿被夸一句就开心得不行,挺着脖子把脑袋探出水面:“大哥,我……唔!” 然而,他刚说了三个字,就又忘记如何换气,咕嘟嘟喝了好几口水,像个秤砣似的往下沉。 “在水下吸气,找死不成?”孙擎风扯下外袍,翻身跳下,扎进水中,蹬了两脚,一把搂住金麟儿。 长空万里无云,瓦蓝的天幕倒映在湖面上。 天是水,水是天,云梦大泽几如神仙幻境。 阳光将湖水晒得极温暖,人在水中如在母胎,听不到世间流言纷纷,看不见两尺外的忧患。 金麟儿感觉到孙擎风的手紧紧攥住自己的手臂,好像永远都不会松开,心里无比安定。 他不再挣扎,奇迹般地记起如何闭气,学着孙擎风用双脚捣水,往水面上浮。 湖水澄明,金麟儿置身水中,乌发浮动,面白如玉,模样异乎寻常的明净无暇。 孙擎风忽然改变主意,凑近金麟儿,缓慢地对着他眨一眨眼,像是在说什么话。 在金麟儿尚未读懂这个眼神,孙擎风的双唇,已经贴在了他的唇上。 一串透亮的气泡,从孙擎风的嘴角跑出。 气泡浮上水面,啵地破开,溅起点点水花,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从水中跃起的星子。 孙擎风沉默而汹涌的爱,像潮水般拍打着金麟儿的心扉,把他包裹其中。 金麟儿努力瞪大眼睛,把孙擎风的面容刻印在脑海里。他甚至想让云梦泽化成琉璃海,让凝结时光,将此刻封存。 百载千年,永不变易。 哗啦一声,孙擎风抱着金麟儿越出水面。 两人并排躺在乌篷船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眸光与天同色,无限温柔情意。 金麟儿喘,是因为险些溺水。 孙擎风喘,是因为仿佛溺水。 金麟儿侧目看着孙擎风,会心一笑,眼似新月,把那天光从眼角挤出来,化成弥合孙擎风心口伤疤的柔情,不断淌进他空洞的心房。 湖风吹拂,推着小船滑进荷叶丛。 摇曳的粉荷碧叶间,隐约透出两人的身影。 孙擎风闭着眼,金麟儿趴在他身上,捏了捏他的脸,然后将双唇贴近他的唇。 两个身影一触即分。 只余清香满船。 孙擎风再睁眼时,只见一片荷瓣落在自己唇上,觉得它没有金麟儿的嘴唇柔软。 金麟儿安分躺平,双手垫在脑后,翘着二郎腿,脚尖一晃一晃,心神荡漾。 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呵呵笑着:“大哥呀,下次你若再想亲我,直接亲上来就是了,不要故意吓我。我可喜欢你亲我了。” 孙擎风眯着双眼,懒洋洋地哼了一声。 金麟儿:“不过你是大人,有大人的威仪。若你想亲我,就冲我眨眨眼,我看见了,就会冲上前来亲你。我喜欢亲你,我喜欢你。” 孙擎风虽未回答,但并不否认,嗤笑道:“就这点胆子,还想饮人血。” 金麟儿:“我怕你生气。” “我就这样小肚鸡肠?”话虽如此,但孙擎风猛然坐起,再度提起金麟儿的衣领,将他拎起来,轻轻地放进水里,“手抓着船舷用腿捣水,浮起来。” 金麟儿欲哭无泪:“我为什么非要学泅水?” 孙擎风:“你驾船打渔,已有十日。这十日间,你可曾想过,自己根本就是个旱鸭子?” 金麟儿:“我……” 孙擎风:“当然,你可以不学泅水,但驾船时须同我一道,否则,就要先过我这关。” 金麟儿终于明白过来,昨日自己在岸边落水,把孙擎风吓着了,他这是在亡羊补牢。 一通则百通。 金麟儿继而明白过来,先前孙擎风说“你尽管病,反正我照顾你”并不是嘲讽,而是因为自己太过小心翼翼,把内心担忧表露无遗,非但没有让孙擎风安心,反倒令他觉得自责。 孙擎风自责,他没能给金麟儿安全感。他不要金麟儿讨好自己,因为他喜欢金麟儿,从不是因为这小魔头有多好。 但是,孙擎风不会说动听的情话,绞尽脑汁只想出一句蹩脚的“你尽管病,反正我照顾你”。 他希欢金麟儿依赖他,希望金麟儿没有烦恼。 金麟儿想通此节,决定还是不要过分紧张,别太懂事,傻一些,依赖孙擎风。 他边学泅水,边看孙擎风,只学着他的神态语气说话,一会儿说:“有我在,你不用练武。”一会儿又说:“麟儿,大哥护你一世” 如此阴阳怪气嚷嚷一阵,最后盯着孙擎风的双眼,明知故问:“这些话都是谁说的?唉,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就不认了哦?” 孙擎风气急败坏:“老子忘了!” 金麟儿:“大哥,你耳朵根子好红。” 孙擎风说的是“忘了”,不是“没说过”。 两个人终于都恢复成平常模样,金麟儿心满意足,见好就收,哼着小曲儿悠哉悠哉地练习捣水。 孙擎风看了一会儿,耳朵上可疑的红晕不减反增,索性跳下水,掌着金麟儿的腰杆,亲自教他动作。 金麟儿正青春年少,长得快、消耗快,身材单薄瘦削,因得了金印传承,练功不须像常人那样刻苦,腰肢绵软,在水里晃荡,像面条似的。 孙擎风手上不敢用力,又不敢太过放松,进退两难,额头上竟冒出了一层薄汗。 他在心中庆幸,幸而金麟儿自顾不暇,否则,自己这模样若被他看了去,定会叹一声真乃千古奇观,堂堂天策大将军,岂不威风尽失? 金麟儿先前已经能在水面浮起。 但孙擎风一下水,他的泅水功夫反而倒退,时不时发出惊恐的喊叫,紧紧抱住孙擎风,贴在他健硕的胸膛上蹭来蹭去。 孙擎风纵然再迟钝,也不会没觉察。 但金麟儿很坦然。从前孙擎风教他武功,他心中悸动却不敢冒犯。可眼下,孙擎风一颗心、整个人、完完全全已经是他的,他自然是想怎么抱就怎么抱,想亲就亲不再害臊。 他把诸如“矜持”“礼数”类的事物,全都抛诸脑后,所思所想,唯有同孙擎风更加接近一些。 孙擎风知道金麟儿的心思,更明白自己的心思,实在担心最后没法收场,不由同他拉开距离。 他让金麟儿抓着船舷,自己迅速游到一丈以外,再喊金麟儿朝他游过去。 这招用来对付金麟儿,实在精妙。 金麟儿为了接近孙擎风,也不怕呛水、也不怕抽筋,不顾形象地用着狗刨的姿势,一次就游到了孙擎风跟前。 他张开双臂,搂住孙擎风的脖颈,侧头用一边脸颊对着他,见孙擎风没有动作,便用脸蹭了蹭他的脸,轻轻叫一声:“大哥。” 孙擎风别过脸去,嘴唇从金麟儿脸颊上擦过,直觉一阵心悸——但他千真万确是没有心的。 他伸手摸了摸金麟儿的脸,忽然用两指夹着他脸颊上的软肉:“继续!”至傍晚时分,金麟儿已能轻松游动两丈远了。 第38章 夜袭 又是半月过去。 夏末傍晚, 天地间金红一片。 孙擎风撑篙, 将船泊在湖心岛边。 岛并不大,四面俱是一眼望不尽的湖水。 上下天光一色, 候鸟分不清天与水, 常在水面滑翔, 结成一队,倏忽而过。 孙擎风让金麟儿打两只大雁, 不许用箭, 单用掌法真气。 金麟儿尝试数次,均未成功。于是, 孙擎风手把手地教了他一招“飞星燎原”。 像已经过去的千百个日子里一样, 孙擎风站在金麟儿的身后, 彼此的距离不远不近,虚虚托着他的手腕,力道不重不轻,指引他循着合宜的路径动作。 紫红色的天幕上, 两人的身影相互交叠, 成了一道暗色剪影。 金色的真气从金麟儿指尖射出。 一只低空飞翔的大雁被气劲击中, 骤然坠落。 “我这次一学就会了,大哥教的真好!”金麟儿回眸望向孙擎风,眸光明亮、炽热,就像一湖赤红温热的湖水,“你以后,都这样教我吧, 一直教我。” 孙擎风把金麟儿的手托举至面前,在他掌心里落下一个吻,冲他眨了一下眼睛。 明明没听到任何话语,金麟儿却瞬间面颊驼红,低下头去。 孙擎风哼笑一声,转头勾起嘴角,砍斫木枝。 刀刃磨过木枝,带着嫩树皮飞起后落下。 沙沙响声挠得人耳朵痒。 金麟儿坐在孙擎风身旁,割开大雁的脖颈,吮吸它的热血。不知从何时开始,他饮血时不再避开孙擎风,割喉动作干净利落,饮血时面上平静无波,似乎是在告诉孙擎风,自己已经长大,相比从前更有担当。 孙擎风削好两根木枝,把大雁从金麟儿手里提起来,顺便用拇指把他唇上的血污擦去。他的指腹上带着一层薄茧,反倒将金麟儿的嘴唇揉得更红。 他恶人先告状,没好气道:“娇气。” 待到大雁烤好,两人吃饱,金麟儿看孙擎风心情不错——至少面上没有气闷神色,便试探性地说:“大哥,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话虽不全对,但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孙擎风:“有话直说。” 金麟儿搓搓手,道:“要么,我们回杏花沟,去取些钱财,尝试向人买血?” 孙擎风皱眉:“你是嫌追捕我们的人还不够多?” “单凭我们两个,总不可能重建金光教。”金麟儿见孙擎风抬头看想自己,便立马改口,“就算能再建起来,我们还是会暴露身份。对手太多,天罗地网避无可避,总得想个办法。花钱买血未尝不可,毕竟天大地大,什么奇人异事没有呢?银货两讫,省得麻烦。” 孙擎风果断否定,摇头道:“你不用担心我。我醒来已有两月,可曾有过异常?” 金麟儿摇头:“没有,我看你状态不错,但你不觉得这事很奇怪?” 孙擎风:“朱焕死后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俱都离奇。” 金麟儿:“不,我是说,自从进入云梦大泽以后,我总觉得练功事半功倍。” 孙擎风亦有同感,道:“想来,这云梦泽年代久远,常年为水雾笼罩,好似同外界隔着一层,或许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灵气,比更加外界充盈?” 金麟儿:“且不说,我们总要离开云梦泽,就算我们可以一直住在这里,等我修为境界提升后,总喝禽畜血,毕竟不是办法。” 道理,孙擎风自然明白。但无论如何,他不想让金麟儿再作牺牲,只道:“我说了,谨慎防备小人暗算,但别胡思乱想。修行如登山,高处风景自然比山下要好,你修行顺畅,大抵是已突破关隘,进入第四重境界的缘故。” 金麟儿:“可是……” 孙擎风把手覆在金麟儿头顶,注视着他:“没什么可是,九重阵里的意外,往后不会再有。” 金麟儿不依不饶:“大哥,从前我害怕被邪功反噬,故而推三阻四,迟迟不肯修炼。如今我心中有一盏长明灯,已然不惧黑暗。” 孙擎风:“无须为我勉强自己,我是护法,你是教主,纵你再不称职,你还是我的教主。” 金麟儿被“我的教主”这四字戳中心窝,嘴角扬起,心绪难以平静,笑说:“我想改饮人血,不仅是为了让你好过,更因为压制鬼煞不容有失。我信你能学成驭鬼术,你也信我一下,我真的不觉得苦,我是个男子汉了。” “今生不苦,来世何如?” 孙擎风说罢沉默,片刻后抓了把土,浇灭将要烧尽的篝火。他牵着金麟儿,回到乌篷船上,:“你没学过佛,不明白因果轮回。往后但凡饮血,都必须念一段往生咒。” 乌篷船装着满船月色,缓缓振波滑动。 金麟儿哪里会不明白? 他知道,孙擎风其实从来都不觉得修炼《金相神功》是对的,他同样抗拒饮血修炼,同样害怕报应,但他们不能选择,只能如此。孙擎风只是想要独自承担杀孽,让他多积福德,来世做个寻常人。 金麟儿轻叹,道:“我知道,从前的五任执印人,都是威武刚强的好汉,大哥愿与他们同甘苦。唯独我娇气,骨头不够硬,你不忍心把重担往我身上压。你看不起我,但我确实是不够格与你比肩。” 孙擎风脱口而出:“非是嫌你。” 金麟儿:“你是爱我。” 孙擎风把脸别了过去:“由爱故生忧。” 他滑动船桨,泠泠水声打断了交谈。 金麟儿扪心自问:“我这辈子过的苦么?” 父母双亡,颠沛流离,身负金印不为世人所容,答案自然是苦。 可他又问:“我这辈子过的后悔么?” 答案只有两字——不曾。 金麟儿想要改饮人血,但他有自己的底线,绝不能杀伤无辜,因此陷入两难境地。 孙擎风打定心思不让他饮人血,他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最终只能找到看起来并不靠谱的傅青芷,把烦恼说与她听。 傅青芷罕见的严肃神情,问:“你在乎声名?” 金麟儿摇头:“声名身外物,任由他人评说。但我是人,不是野兽,不可失了人性。” “明白了,你等等。”傅青芷起身跑到穆天枢房门外,悄悄潜入,拿来一封书信。 傅青芷把信递给金麟儿,道:“近来,大雁湾出了一伙水匪,杀人越货、欺压良善。这些匪贼,个个都是欠了血债的大恶人,即便是依照你们的《大雍律》,亦当斩首。” 金麟儿闻言会意:“你要我喝恶人的血?” 傅青芷点头:“村民给穆天枢送来书信,细数匪贼罪状,他早就打算惩治这帮人,因救你大哥而耽误了。你若杀了这伙人,老百姓们只会叫好。” 金麟儿:“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老百姓们总会知道,我除暴安良,非为仁义,只为饮血。恶人毕竟还算是个人,但残杀同类、饮血度日的人,在常人眼中,只是个丧失了人性的怪物。” 傅青芷:“你不是不在意名声?” 金麟儿:“我不是阎王爷,更不是朝廷命官,无权决定他人生死。” 傅青芷:“那就不杀,只把他们打晕放血。” 金麟儿:“如此,倒可以试试。” 傅青芷拍把信抽回,拍金麟儿的肩膀,笑说:“行吧,我与你同去。你给自己起个响亮的名号,譬如甚么嗜血罗刹、九天蚂蟥。招法亦须改动,让人以为你用的是独门邪功,就叫《吸血大法》?” 金麟儿失笑摇头:“你不必以身涉险。” 傅青芷:“三日后的三更,我在码头等你。” 金麟儿:“傅姐姐,若不是你,我只怕很难请动谷主倾力相救,多谢。” 傅青芷神色怅然:“傅筱做了错事,姐姐得替他还债。把血的问题解决了,你们跟我一道出谷寻他。炼印,从开始就是个错,我会亲手了结此事。” 金麟儿似乎还有话说,但傅青芷已经懒得废话。 傅青芷说着话走远了:“老子没闲心跟你探讨仁义道德。我分得清是非,少来问东问西。” 转眼三日过去,约定的日子已至。 是夜,金麟儿不敢睡着,终于等到半夜,蹑手蹑脚地爬下床。 他怕孙擎风察觉,心虚地说了句:“我去尿尿。” 孙擎风不知是梦是醒,只轻轻哼了一声。 金麟儿走到衣柜旁,打开柜门,摸了摸孙擎风叠得平整的衣裳,慢慢走出门。 他把门扉阖上,瞬间打起精神,撒足狂奔至码头,寻到傅青芷,穿上她准备好的夜行衣、戴上一张明晃晃的青铜鬼面。 两人跳上乌篷船上,揭开缆绳,向大雁湾进发。 待到金麟儿走出小院,孙擎风瞬间睁开双眼。 他一个挺身从床上爬起,随意披了件外袍,提剑往外走。 孙擎风走到小院门前,远远望见平直如一线的码头边上,亮着两点萤火般的微光,便又停下脚步,抱剑倚门,听着夜风扬水拍岸的声响。 两点火光上下浮动,是金麟儿同傅青芷驾船离去,正随波浮动。 孙擎风做起了这五年里,他最擅长的一件事——沉默地跟在金麟儿身后,看他跌跌撞撞地走,时刻准备着出手相助,又克制着不去帮他。 但这一回,孙擎风另有打算。 他自知久居白海雪原,雪的冰冷寒凉已浸入骨髓,很难迸发出炽热如火的情意。可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他不想再纵容自己的坏脾气,让金麟儿久等。 孙擎风架起小船,追着前方的两点火光驶入风浪。 金麟儿的乌篷船驶出十里,已经接近大雁湾水域。 傅青芷吹灭火把,双目变成暗红,半化成狐形,以便夜间视物。 金麟儿什么东西都看不清,只听得见越来越汹涌的波涛声,抱着傅青芷的大腿,再顾不上什么男女大妨:“到了没有?没想到夜里风那么大,要是船翻了怎么办?你会不会泅水?早该叫我大哥一起来,可他又不让我……” “闭嘴!”傅青芷没好气地踢开金麟儿,“堂堂魔教教主,还没断奶吗?滚滚滚,别随随便便碰我,老子可是个黄花闺女,你莫要污我清白。” 金麟儿:“你明明说自己不是女人。” 傅青芷:“这话你知我知,不许出去乱说。” 金麟儿:“你怕云卿大哥知道?” 傅青芷:“他若知道,老娘就杀了你,懂?” 金麟儿捣头如蒜。过不久,船已近岸。 傅青芷把船泊在一处水湾边上,手握皮鞭,扯着金麟儿的后衣领,把他拖到水匪的寨子外。 两个人脑袋上顶着几片树叶,蹲在草丛里,只露出一对眼睛。 傅青芷:“开弓没有回头箭,不许临阵退缩。” 金麟儿极紧张,两手空空,攥着傅青芷手里的皮鞭搓来搓去,意识到这皮鞭的形状,顿觉尴尬,整张脸涨得通红,松开手:“我们该怎么做?” 傅青芷把皮鞭往怀里已塞,大喊起来:“你成天想些什么!” 匪寨外,一个打着瞌睡的守卫听到傅青芷喊声,瞬间惊醒,冲将上来:“什么人鬼鬼祟祟?” “当心!”金麟儿跨步上前,把傅青芷挡在身后,两手左右挥动,只用了不到一成功力,使出前几日才学会的“飞行燎原”。 一道金芒般的真气如箭射出,直直刺入那守卫右侧肩甲。守卫吃痛惊叫,被在浑身游走的金光真气震晕过去。 傅青芷从腰带上解下一只嵌着宝石的皮革水袋,递给金麟儿:“快放血,先用我这乾坤袋盛放,可保三月不腐不坏,三月过后再想办法。” 金麟儿颤抖地握着匕首,把刀刃贴在那守卫身上移来移去地比划,欲哭无泪:“我、我、我该从哪儿下手,才能不伤其性命?” 傅青芷又扔给金麟儿一盒药膏,道:“割他手腕,刀要利落,将这膏药抹在伤处,流血顷刻即止。” 金麟儿依言而行,果真如傅青芷所言,不过片刻便接了满满一袋鲜血,用食指挑了一团膏药涂在那守卫手腕伤疤上。 他只觉傅青芷什么都懂,顿时生出钦佩:“多谢傅姐姐,想得如此周到。” 傅青芷虽在面对陈云卿时自卑,但平日里都骄傲得很,当即扬起脸,笑道:“那是自然!姐姐我这几百年的饭,可不是白吃的。” 金麟儿认真地给乾坤袋封口,手指上沾了血,偷偷地嘬了一口,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这东西就算喝上几百年,恐怕我都习惯不了。” 傅青芷露出释然神色:“你也不容易,待我找到傅筱,定让他给你认错。” 金麟儿很是赞同:“他明明能活上数百年,却还嫌不够,不想着如何过好自己的日子,成日算计来去、枉造杀孽,当真糊涂。他该跪在白海雪原,给青明山磕几个头。” 傅青芷呲牙,用皮鞭戳了金麟儿两下,催促道:“好了没有?别磨磨蹭蹭的。你是高兴了,姐姐我还要睡觉呢!” 金麟儿被傅青芷戳到痒痒肉,不禁笑出声来,被地上躺着的守卫绊倒,腰带上挂着的锦囊掉在草丛里。 天色昏暗,他好一阵翻找才找到锦囊,可拿在手上一掂量,发现这锦囊轻了不少:“糟了,云卿大哥送给我的东西掉了。” . 傅青芷无语,知道是陈云卿的东西,才不抱怨。 片刻后,被击晕的守卫悠悠转醒,一把攥住傅青芷的脚踝。他受伤不轻,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咯咯声。 傅青芷浑身汗毛炸开,惊叫一声,不停用脚踩那守卫:“是他杀的你,可不是我!” “他没死,别怕。”金麟儿压低嗓子安抚傅青芷,终于从石缝间找到听妖铃,“把他打晕,走吧。” “谁说我怕了?”傅青芷一脚踹在那守卫后颈上,一下就把人踢晕了,理了理发髻。 金麟儿伸出食中二指,将听妖铃夹起。 听妖铃接触到金麟儿手指的一瞬间,猛然发出一阵爆响。 整个匪寨的人,全被惊醒了。 傅青芷照着金麟儿的后脑勺拍下一掌:“老娘再也不带你出来玩了!愣着做甚,还不快跑?” 她连忙把听妖铃从金麟儿手上扒拉下来,塞进锦囊,牵着金麟儿跑向泊船的小河湾。 大雁湾的水匪,做的俱是杀人越货的勾当,害怕被报复,岛上处处布着机关。 平日里,他们害怕自己人踩中,几乎从未开启,一旦有外敌入侵,则只须在匪寨内扣下机关,天罗地网即将招呼下来,令入侵者避无可避。 傅青芷眼神好、力气大,扯着金麟儿左躲右闪。 但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箭雨、蒺藜、毒雾,她是一个头两个大,只想躺下来死一次一了百了,悲痛欲绝道:“你大哥把你拉扯到这么大,真他娘的不是一般人!” 金麟儿:“姐!你就不能施个法带我飞走吗?” 傅青芷:“老子把你变成一只猪好不好啊!妖怪又不是他娘的神仙,哪会什么法术?” 金麟儿:“云卿大哥能隔空取物,你可是活了几百年的老妖怪,连个小把戏都不会变?” 傅青芷:“你以为老子为什么被缉妖司追得躲进归离谷?” 金麟儿忽然感慨:“你既不会武,又不会法术……” 傅青芷:“说的你自己多厉害似的!” 金麟儿:“我自然不如你,我的意思,你肯陪我来犯险,我无以为报,多谢了。” “人美心就善。”傅青芷哼哼唧唧,勉强同意。 数十名水匪从匪寨中跑出,举着火把、亮出兵刃,火光与寒芒交相辉映,由远及近。 金麟儿思来想去,不得办法,眼看追兵将至,只能打开乾坤袋,灌下一口鲜血,开始使用《金影掌》胡乱拍打。 陷阱、树木、山石,俱被打得东倒西歪、四崩五裂,凡他所过之处,入眼尽是一片狼藉。 “想留住姑奶奶?他们还嫩着呢!” 傅青芷寻得出路,同金麟儿跑到河湾边,长舒一口气,奔向乌篷船。 然而她话音未落,便感觉到脚下泥土松软,再一晃神,就已经跟金麟儿双双被埋在泥地下的套索锁住两脚脚踝,倒挂在近旁的一颗大树上。 两名水匪大笑着从树后走出:“敢闯我大雁湾,就别想活着离开!” “呲呲!”傅青芷冲金麟儿打暗号,示意让他出手解决这两人。 金麟儿试图运功,但他还是第一次被倒挂起来,只觉自身气血逆行,真气运转极不畅通,强行拍出一掌,打得不准,只将其中一名水匪拍飞落水。 另一名水匪气急败坏,提刀向他攻去。 金麟儿嘴里念着往生咒,镇定心神。 待到大刀落下,他便伸出两指,一招“雪鹤排云”,屈起三指、竖着食中二指,瞬间空手夺刀,反手给了对方一刀,一下把人拍晕。 他拿刀砍断绳索,终令两人脱险。 但两人还未来得及上船,便听见一阵乱哄哄的脚步声,抬眼望去,只见四五十个水匪站成半个圆弧形,将自己团团围住。 水匪们气势汹汹,手中弓箭全已上弦。 金麟儿:“我的掌没有箭快。你跑,我断后。” 傅青芷很是犹豫,将手掌攥成拳头,后又松开,如此反复几次,终于下定决心,道:“你以为我是会丢下同伴独自逃跑的妖吗?待会儿我变成狐狸吓他们,你趁机出掌。” 金麟儿握住傅青芷的手,用力捏了一把:“你千万当心,若见势不妙,赶紧跑去叫大哥来帮忙。” 傅青芷准备化形不便言语,摇头咪地叫了一声。 水匪头子提刀上前,喝到:“打哪来的小贼,敢在你爷爷地盘上作乱?老子不劝你两个缴械,一起上来,量你们动不了老子分毫!” 金麟儿挥刀朝那水匪头子劈去。 然而,他从没学过刀法,脑中只有孙擎风用过的剑招,只能强行用《金光剑》的招法出刀,只因招式变化多端,才能勉强同对方周旋。 傅青芷浑身颤抖,骨骼发出断裂般的咔咔声,正在慢慢收缩变形,脸上轮廓慢慢变得尖锐,现出模糊的狐狸模样。 她被金麟儿护在身后,暂时无人能清楚看到。 金麟儿在对方密如雨点的攻势下,只能不停接招,根本寻不到机会换刀为掌。 他好不容易觑到机会反攻一刀,又因没考虑到铁刀既重又长,收刀时慢了几分,大意露出破绽。 那水匪头子其貌不扬,却是个使刀的好手,因内力不及金麟儿,且知道他的武功招法并非寻常,故而存了几分戒备。 终于等到金麟儿露出破绽,他蕴足力量斜劈一刀。 这一刀威猛霸道,势必砍中金麟儿的肩胛骨。 即在此时,暗里忽然射出一道金色真气,打中金麟儿的左臂,将他推开几寸,堪堪躲过这一刀。 金麟儿并不回头张望,但确信是孙擎风来了,心中底气十足,反手将刀斜陈背后,挡住那水匪头子的又一刀。 孙擎风远远站在湖湾旁一处石壁下,隐身黑暗中。 他并起食中两指,射出一道又一道真气。 那真气全都打在金麟儿身上,矫正了他的动作。 孙擎风身经百战,全不把水匪放在眼中,对方的一招一式他都能预判,纵不现身相助,只以指点金麟儿对敌,亦是游刃有余。 金麟儿信心倍增,全神贯注应对敌手,二十招下来,竟也在那水匪头子身上砍了四五刀。 孙擎风有意让金麟儿慢慢打,一是历练,二则是他心中不快,想将对方羞辱一番,替金麟儿出出气。 傅青芷松了口气,即刻停止化形。 她正用视线四处搜寻孙擎风的身影,忽见对面的水匪窃窃私语,似是知道头目将败,相约前来帮手。 她立刻大喊:“当心背后!” 金麟儿一刀砍断那水匪头子的右臂。 意图被识破的水匪们恼羞成怒,纷纷杀向傅青芷。 千钧一发,黑暗中忽然闪现出两个身影。 一人挥剑突刺,一剑砍去两人手臂。 另一人大掌一挥,带着森寒冷意的真气,直接把最靠近傅青芷的一名水匪拍飞五丈远! 不过半柱香,三十六名大雁湾水匪,已经没有一个能再站起。 大战过后,那两个突然现身相助的神秘人,即孙擎风与穆天枢,不约而同地面朝湖水,负手而立。 金麟儿收刀入鞘。 两人自知闯祸,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敢先开口。 傅青芷把金麟儿推出去,娇滴滴道:“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了?跟我这样的妇道人家比。” 金麟儿抓住傅青芷的衣襟,险些扯开她的衣裳,闪身跑到她背后:“你不是说自己不是女人吗?” 傅青芷一指点在金麟儿眉心,一本正经道:“我决定从此刻开始做个女人!”继而把胸一挺。 金麟儿说不过傅青芷,只得硬着头皮上。 他把青铜面具取掉,夹在腋下,鼓起勇气走到孙擎风身后,拉住孙擎风的衣摆,轻轻扯了两下,低声道:“大哥,我错了。” 孙擎风冷哼一声,不答话。金麟儿:“我不是错了,我是又错了。” 孙擎风不回头,问:“错在何处?” 金麟儿:“自不量力,以身犯险。” 孙擎风:“不对。” 金麟儿:“我不是不信赖你,只是想自己试试。” 夜风吹动湖水,水花拍打河岸。 此起彼伏的浪声让人发慌。 金麟儿不由加重力道,拉扯孙擎风的衣摆。 孙擎风一把拍开金麟儿的手,转过身来,厉色道:“把手伸出来。” 金麟儿低垂着脑袋,把手举到孙擎风面前,摊开两个手掌:“你打我吧,别生气。” “你的兵器,用错了。” 孙擎风弹出一指,拍掉金麟儿手中大刀,高举右手,朝金麟儿的手掌拍下。 金麟儿闭上双眼,咬紧牙关。 但他没等到疼痛,只感觉到孙擎风的手掌落到自己掌心时,轻柔得像是一片羽毛。 金麟儿不解地望着孙擎风,等待发落。 孙擎风把手放在金麟儿手里:“你的剑,在此。” 湿冷的夜风拂面,金麟儿的额发被扬起,双眉间两瓣金色印记光滑流转,眼睛有些湿润。 第39章 倾塌 翌日清晨, 穆天枢理清大雁湾之事的来龙去脉。 他作为归离谷谷主, 常年护一方平安,剿灭水匪就像吃饭一样寻常。 但是, 他作为父亲, 对于傅青芷倾力相助金麟儿的举动, 感到格外的诧异。他甚至用看未来女婿的眼神打量金麟儿,止不住摇头叹息:“女儿, 你的眼光向来不好啊。” 金麟儿哭笑不得, 解释一通,一时大意提到陈云卿。 穆天枢骤然变脸:“我穆家, 断不会同朝廷中人有任何瓜葛!” 金麟儿:“先前都是误会。” “你不提他还好, 一提老夫就来气。”穆天枢转向傅青芷, 瞬间转怒为笑,但隐约带着股疏离感,“先前事忙,不曾追究, 乖女儿, 缉妖司凭什么追捕你?要不要爹冲到昆仑, 把他们拉出来打一顿,为你出气?” 傅青芷早有准备:“男人们自己痴傻,总怪女人生得太美。陈云卿喜欢我,他爹不相信,为了不让我们在一起,空口白舌污蔑别人是妖。” 穆天枢:“这一点, 我倒是同意,那姓陈的是个傻子精。” 金麟儿打起哈哈:“云卿大哥苦恋穆姐姐。可怜天下父母心,他父亲陈指挥使的心情,大抵跟谷主一样,觉得他是被迷惑了。” 穆天枢:“昨夜,那听妖铃会响?” 金麟儿:“这……” 穆天枢又追问:“你既被狐妖纠缠,手里又有这件法器,为何先前不戴上?” 金麟儿不会撒谎,无奈地望向傅青芷。 “爹,你就不要再乱猜了。”傅青芷嘤咛一声,从衣襟内的暗兜里,取出一叠书信,递给穆天枢,梗着脖子说,“我喜欢姓陈的,常常同他书信来往。他不嫌我嫁过人、比他大,知我在雪崩中死里逃生,此后一直体弱,于是送我一块破石头。” 傅青芷扯下颈间带着的一条细皮绳,举到穆天枢面前:“你不喜欢他,我不想让你知道。但你既然因此怀疑我,我只能告诉你,这是我同他的定情信物。” 皮绳上缀着一块小圆石,乍看平平无奇,但仔细一瞧,却隐隐有光华流转,不似人间之物。 穆天枢把石头拿在手里,细细查验。 金麟儿被傅青芷撞了一下,赶忙戴上听妖铃。 一颗小小的银铃,初一接触到金麟儿的皮肤,就发出了一阵爆响。 穆天枢:“灵晶石?” 傅青芷故作不知:“那是什么?” “妖邪物件,爹先替你看看。”穆天枢把石头握在手里,看傅青芷瞬间色变,刚刚压下的脾气又起来了,“怎么,爹在你心里,还比不上一个臭小子?” 穆天枢当着傅青芷的面,把陈云卿的信一封接一封的撕碎,指了指金麟儿:“你纵是嫁给个傻子,亦不可嫁与官家子。” “爹,我恨你!”傅青芷正愁找不到借口离开,当即装作大哭,冲金麟儿打了个暗号,踩着小碎步跑走了。 穆天枢冷哼一声,不管傅青芷,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漫不经心地说:“你最好日日戴着这破铃铛,狐妖变化多端,你防不住。” 孙擎风:“穆谷主,那傅筱心脏残缺,听说他刚从白海入人间时,身体极为虚弱,似乎跟我一样须饮血度日。但在华山时,我并未发现异常。难道,他已经突破了什么境界?” 穆天枢嗤笑道:“天地间,人是万物灵长,妖的寿数虽长,但悟性太低、修炼缓慢。区区两百年,一个身体残缺的半妖,能突破至甚么境界?血本无用,有用的是血中蕴藏着的灵气,若有别的灵气来源,他自然无须饮血亦可修炼。” 孙擎风的视线落在灵晶石上,问:“譬如此物?” 穆天枢点头:“灵晶石,不算太稀有,可用来储藏天地间的灵气、妖气、鬼气等等。相传女娲补天时,就是以黄河泥沙、三味珍火以及自身妖血,把灵晶石炼化为补天用的五色石。” 孙擎风:“只是传言。” 穆天枢:“女娲补天,或是传言,但灵晶石确有其物。老夫是鬼修,不懂妖道,只能看出这块石头中灵气极其充盈。而那破铃铛会爆响,则可证得此中妖气亦然充沛。” 金麟儿眼神一亮:“我可以用这块石头练功?” “想得美!这东西比普通灵晶石稀有,说不得是五彩石的碎屑,那姓陈的小子倒是大方……”穆天枢一不当心说出真心话,尴尬地咳了一声,又变得阴阳怪气起来,“上回你饮过妖血,险些爆体而亡,此物中的灵气和妖气,俱都数千万倍于那几口妖血,你只要吸上那么一丁点儿,想必就能灰飞烟灭,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金麟儿打了个激灵,牵着孙擎风跑远了。 大雁湾一战,金麟儿取到了足够多的人血,装在乾坤囊中可保三月不腐坏。 人血中蕴藏的灵气,比禽畜血富足许多,又不像妖血那样过度充盈,用来修炼《金相神功》最适合不过。 不出半月,他就已突破第五重境界。 但是,禽畜血对他的修炼,几乎不再有什么助益。 从此,金麟儿只能喝人血,饮血的量变成一升,间隔则拉长至半月。 幸而,他的心念比从前坚定许多,没有过多挣扎。 取恶人的血,且不伤人性命,一次取血可用三月,他勉强能够接受。 金麟儿明白知道,他和孙擎风性命相连,是彼此的软肋。但两人真心相爱,他成了孙擎风的身上铠,孙擎风成了他的手里剑。他必须尽快强大起来,才能好好保护孙擎风。 夏日将尽,天气转凉。 一场秋雨过后,云梦泽烟雾蒙蒙。 栖霞居后的小山坡上,两个身影在朦胧烟幕中,迅速闪动。 金麟儿正同孙擎风比武切磋。 他右掌不住翻动,出招前扯着嗓子高喊:“大哥,我要用‘日月经天’了,你可以要当心!” “打架就打架,哪来那么多废话?”孙擎风已经连出数掌,打得山石崩摧,把金麟儿撵得四处窜逃。 然而,孙擎风话音未落,只见金麟儿双掌中猛然射出一道金色真气。 那真气巨大如五爪金龙,卷起漫天沙石,张牙舞爪,朝孙擎风照面扑去。 孙擎风面上笑容一闪而过,站在原地并不动弹。 金麟儿急忙大喊:“大哥,别发愣!” 孙擎风哂笑,同时伸出左右两手,分向两个方向划圈,以真气在空中划出一个金色的太极八卦形状,道了一声:“收——!” 金麟儿打出的真气长龙,嘶吼着冲击孙擎风手上的八卦,可它方一触及到那八卦,就变成了数十条小小的金蛇,分从卦上的八门钻入,然后消失于虚空当中。 金麟儿震惊至极,笑喊着跑向孙擎风:“你太厉害了!” 孙擎风尚未收招,见状连忙把两手一合,甩开尚未完全钻入八卦的真气龙尾,无奈地张开双手,抱住迎面扑来的小魔头,眼中满是笑意,语气却仍旧冷淡:“你找死?” 金麟儿搂着孙擎风的脖子,用脑袋蹭了蹭他的下巴:“你这招好生厉害,就是最后一招‘江河行地’?” 孙擎风:“不错。日月经天,是最刚猛的进攻。江河行地,能化去任何内劲。” 孙擎风抱着金麟儿,缓步走到山崖边:“道法自然,你闲来无事,多看看云梦大泽的百里水泊,或许会有助益。” 湖泽浩渺,天地壮阔。 金麟儿只看一眼,便回首孙擎风:“我看你就好。” 孙擎风:“少花言巧语。你近来勉强算得上勤快,练功有些进益,只要再学成此招,一百零八式《金影掌》就算学全了。” 金麟儿惊喜:“你夸我了!” 孙擎风:“等你打赢我再说罢。” 金麟儿:“我怎么可能打赢你?” 孙擎风:“金印在你身上,执印人永远胜过金印护法。而况乎,金印传到你已是第六代,只要不断饮血修炼,待到突破第九重境界,你会比以往任何执印人都要厉害。” 金麟儿一本正经:“大哥就像天地间的不周山,我区区一介凡人,不可能登上天台。” 孙擎风:“没志气。” “江河行地,是你的最后一招。”金麟儿说着话,忽然在孙擎风脸颊上亲了一口,煞有介事道,“蜻蜓点水,是我的最后一招。” 他歪着脖子,好整以暇笑看孙擎风,问:“我这招,如何?” 孙擎风终于绷不住,嘴角一扬,眉目舒展,在金麟儿脸颊上啄了一下,认命地说:“你赢了,你赢了成了吧?” 金麟儿笑得前仰后合,躺倒在地上,把脑袋搁在孙擎风大腿上喘气。 他的余光瞟到河岸边,见傅青芷孤零零地坐着,抬起手往湖里扔石子儿,似乎面色不太好,人也消瘦了一些。 金麟儿无奈:“谷主为何执意不许傅姐姐同云卿大哥往来?” 孙擎风:“你以为,当年穆天枢满门被杀是个意外?” 金麟儿:“难道是朝廷在背后指使?” 孙擎风:“我命由我,世上没有命数、只有命运,尽人事为命,听天命为运。穆天枢自出生,就被认为是孤星照命而送上少林,岂不可笑?” 金麟儿:“对,他修习的明明是佛门神通,却被传言说成是走上邪路。”孙擎风:“他是个皇子,宫中人心诡谲,若说没人在背后兴风作浪,我是不信。” 金麟儿点点头:“谷主不能让女儿同官家扯上关系,怕天子怀疑他有野心,再对傅姐姐不利。傅姐姐自然不怕这个,但人与妖殊途,更甚于朝廷和归离谷。” “父母爱子女,为其计深远。” 孙擎风拍拍金麟儿的脑袋,似与穆天枢有同感,轻叹一气,道:“此地适宜练功,待你突破第七重境界,我们就出谷去寻傅筱,与缉妖司联手制住他,同他好好谈上一谈。” 金麟儿握住孙擎风的手,摸着他指腹上的薄茧:“我不会莽撞行事,大雁湾之事不会再有。大哥放心,从今而后,我去任何地方,都会带着我的剑。我不要你为我计深远,我只想跟你一起,边走边看。我们虽不能走正道,但这弯弯绕绕的小道上,别有一番风景。” 孙擎风拍开金麟儿的手,又被他抓住。 金麟儿把脸贴在孙擎风的手掌上:“我不贪恋绝世神功,只要不会让鬼煞累及无辜,把金印送给傅筱并无不可。金印保白海无恙两百年,我们为此而死,其实很值当。” 孙擎风:“你才多大点?” 金麟儿:“你活了两百年才遇到我,而我只活了十二年,就遇到了你。人生有幸,于凡尘俗世中得遇知己,我不觉得生命短暂。若说还有什么遗憾,我唯独不想同你分离。” 孙擎风触到金麟儿柔软的脸颊,听他说这样的话,只庆幸自己没有心,若有心,想必早就已经融化。 他低下头,在金麟儿额前落下一个吻,道:“不会。” 金麟儿:“不会什么?” 孙擎风没有回答。 河岸边,穆天枢不知何时,已站在傅青芷身后。 他手里捏着那颗灵晶石,欲言又止。 傅青芷回头发现穆天枢,敷衍地叫了声:“爹。” 穆天枢把女石头扔给傅青芷:“爹就是借你的小玩意儿来玩玩,你哪来那么多气?若真让你同那姓陈的臭小子在一起,你心里只怕就没我这个爹了。” 傅青芷拿到灵晶石,气色似乎许多,起身抱了抱穆天枢,道:“我只是难过,为这样的命运。” 穆天枢苦笑:“爹尝过人生百味,方才知道不能信命,没什么是不可以改变的,没什么是必须接受的。我不让你同姓陈的在一起,是怕朝廷再盯上你。他害了你,你害了他,就像爹和你娘一样。” 傅青芷笑了笑,目中有泪,但哭不出来,轻轻摇头,道:“我都知道。” 穆天枢眸色深沉:“你不知道。爹从没想过,竟能再与你相见,再与你说话。你是个好姑娘,爹想护着你。” 两人都不胜唏嘘,虽然为着的并不是同一件事。 紫霞如轻纱笼罩天地,夜风吹动湖水。 穆天枢从怀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递给傅青芷:“爹年纪大了,眼神不好,陆续拼了好几日,粘的还是不平整。向你陪个不是。” 原来,他竟然夜夜挑灯,把先前撕碎的陈云卿的书信,全部粘回来了。 只不过破镜难圆,一些太过细碎的纸片已然丢失,粘好的信纸残缺不全,皱巴巴的极其难看。 傅青芷没有接过书信,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唉,女儿……”穆天枢独身已久,许久没有同女儿相处过,面对哭成一团的傅青芷,活像是被逼绣花的张飞一样。 他杵在原地,手足无措干瞪眼,最终憋出一句话:“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小闺女似的?行了行了!你赢了!这两日我思虑再三,只要你高兴,往后我也不拦你。等时机到了,你把那臭小子叫来,让我好好看看。” 傅青芷嘴唇翕动,喃喃道:“我亲爹都从没对我这样好过。”声音很轻,没让穆天枢听见。 . 转眼已是秋深,层林尽染。 苍绿和血红层叠的山,隔在天水间,像一块延绵不断阻绝尘寰的屏风。 云梦泽幽静安谧,偶有猿啸鸟啼,声音响亮穿云。 大雨簌簌扑落,栖霞居背后的山坡上,金麟儿正独自在雨中练剑。 五日前,他终于学成“江河行地”,得孙擎风一句夸赞,甚至带他到集市上玩耍。 但不知为何,他对热闹的集市兴趣缺缺,每日晨起便往小山坡上跑,起早贪黑地练功,跟中邪似的。 看见金麟儿如此用功,孙擎风不喜反忧。 他蹲在林间一颗松树上,远远地望着金麟儿,看他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 雨水从孙擎风额前滑落,他随手擦了把,见金麟儿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金麟儿正在长身体,双腿又长又直,很是漂亮,但正因长得太快,时不时就会抽筋摔跤。 此时,他又摔了一跤,弄得满身泥水,剑刃划破衣袖,在小臂上刮出一道细细的口子。 但是,他最起先的反应,既不是像以前那样哇哇大哭,也不是从地上爬起来——他环顾四周,确定孙擎风不在,便迅速爬起来,在雨中扯着衣裳搓揉,把泥灰洗净,掩去跌倒痕迹。 孙擎风说不上什么感觉,似乎鼻尖发酸。 《金相神功》中的剑法,名为《金光分影剑》,招式比掌法少,共有四十九招,但在江湖剑法中,算得上是最为繁杂的一门。 金麟儿先前见孙擎风使过许多次,尚且只看清皮毛,等到开始学,五日内仅学会一招。 若是寻常人,学剑有如此速度已算得上人中翘楚。 可金麟儿是金光教执印人,内力比当世所有高手都要深厚,到了这个年纪还只会一套掌法、一招剑法,实在浪费深厚内力。 他很是懊恼,恨自己少时娇气,未能珍惜光阴,到现在追悔莫及,只得亡羊补牢。 然而,练武须循序渐进,心急往往会适得其反。 金麟儿练习太过勤快,日日持剑挥舞,原本细皮嫩肉没有基础,很快右手虎口已被磨破。 他刚刚摔倒,不休息就继续挥剑,虎口伤处吃痛、胳膊酸痛无力,却邪剑脱手而出,瞬间飞落到前方的山坡下。 此剑是赵朔遗物,金麟儿看得很重,想都不想,直接追着剑跑向前,一脚踩空,险些失足坠崖。 危急时刻,孙擎风一跃而起,如风般冲至金麟儿面前,搂住金麟儿的腰杆,将人扯回来抱在怀中。 他旋身落地,动作干净利落,如天地间的一只孤鸿,但双脚踏在大地上,如山般不可撼动。 孙擎风满脸阴云,怒斥:“又找死!” 金麟儿紧张极了,推开孙擎风,把两只手藏在背后纠结地扯着衣袖:“大、大哥,你何时来的?” 孙擎风给金麟儿抹了把脸,拨开他的额发,让他的眼神无处可藏,答道:“在你摔了个狗啃泥的时候。” 金麟儿两眼一瞪,强行辩解:“我那是累了,趴在地上歇息。” 孙擎风一把捉住金麟儿藏在背后的手,掀开他的衣袖,问:“这是什么?” 金麟儿皮肉白嫩,手上被剑柄磨破、剑刃划伤的地方,格外鲜红刺目。 他心虚低头,道:“好吧,我刚刚又摔了一跤,衣袖破了,但人没什么事。你回去吧,莫淋雨。” 他越说越没有底气,到最后简直是声细如蚊,摸摸孙擎风的额头,叫他别生气。 孙擎风拎着金麟儿的衣领,让他双脚离地,只能同一只待宰的鸡那样眼巴巴看着自己,好声好气地告诉他:“我说过了,你愿学就学,不愿学就罢,不须如此刻苦。” 金麟儿目光坚定:“我想学!” 孙擎风:“你是什么德性,我还不知道?你向来惫懒怠惰,若在脖子上挂个大饼,你吃完嘴边那一圈就会躺着等饿死。雨天练剑,事出反常必有妖,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我怕你跑了。”金麟儿抽抽鼻子,因为雨太大,他实在哭不出来,但两只眼睛里满是雨水,看着水汪汪的,亦是十分可怜。 孙擎风莫名其妙:“我跑什么?” 金麟儿:“在听雪泉,你体内鬼煞发作,你让我快跑,不要管你。在云柳镇上,你让我跑去兵站,不许靠近。我们上华山,是因为你怕难以自控,总想把自己关进悬空牢。在九重阵,你独自赴死,问都不问我。但凡有什么事,你总想着把我撇下,独自应对。” 孙擎风:“我没有。” 金麟儿说得伤心,眼泪混着雨水落下:“我知道,你不是不信我,没有看轻我。你只是知道,我没什么能耐,帮不了你,不想让我同你涉险,才总想着把我撇下。” “我真没有。”孙擎风手足无措,把金麟儿放下来,低头亲了亲他的眉心,“莫哭,大哥不离开你。” 金麟儿像个小孩儿,别人越哄,他哭得越卖力。 果不其然,孙擎风才说了一句,他就已经哭得伤心欲绝,扯着衣袖抹眼泪,把脸弄得花不溜秋:“前次,我下了大决心,跑到大雁湾杀水匪,其实就是看到你在收拾衣物,知道你又想自己跑了。” 孙擎风:“别胡言乱语。” 金麟儿:“你把衣服叠好,藏在柜子里,还用布巾包好了,不是想偷偷溜走吗?” 孙擎风终于明白过来,实在哭笑不得。 他把金麟儿拖回竹屋,踢开柜门,用剑挑出一个布包摆在桌上:“这个?” 金麟儿:“这下人赃并获了!” “傻东西。”孙擎风懒洋洋地打开布包。 包里有两件衣裳,从颜色、花纹、制式来看,确乎都是陈云卿离开夏口前,为他采买的崭新武士袍。 金麟儿:“我才不傻,我是一直都让着你。看吧。你的阴谋都被我识破了,别想再丢下我。” 孙擎风拿起一件暗红武士袍,提着衣领,把外袍抖开,阴阳怪气地说:“你从前是怎么说的?” 金麟儿:“从前也是这样说。” 孙擎风学着金麟儿的口气,说:“孙前辈,求求你别丢下我!” 金麟儿:“你还记得。” 孙擎风冷哼一声:“如今打蛇随棍上,又是怎么说的?气鼓气涨地吼:别想再丢下我。” 金麟儿摸摸鼻子:“我是情急。” 孙擎风哼哼道:“只怕再过几日,你就会说:孙擎风,你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这种学人说话、哄人开心的小伎俩,是从前孙擎风生气时,金麟儿讨他开心惯用的。 猛然听见孙擎风这样说话,金麟儿实在意外,忍不住破涕为笑:“大哥,你别说笑话,我没那样想,我永远都不会对你不敬。” 孙擎风把衣裳贴在金鳞儿身前比了比:“我不知你到底是真的长得快,还是常常摔跤弄破衣袖。” 金麟儿低头一看,这件武士袍不长不短,完全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瞬间明白过来:“你把你的新衣裳改了,是要送给我的?” 孙擎风迅速把衣裳收回来叠好,包在布包里,背起包袱,作势要往外走:“老子给自己做的,小了,凑合穿。你我就此别过,教主,照顾好自己。” “别闹了!”金麟儿跑上前,一跃而起,扑倒孙擎风背上,两手箍住他的脖子、双腿夹着他的腰,“我从今天起,就长在你身上了。你要走,咱们就这样走吧。” 孙擎风一把拍上门,毫无征兆地直接往地上躺倒。 金麟儿吓得哇哇大叫,可说什么都不松手。 当金麟儿的背离地仅有一尺时,孙擎风才以手撑地,猛然翻身,把他扣在怀里,自己当先躺倒在地,当他的软垫。 金麟儿躺在孙擎风怀里,既快乐又无奈:“大哥,吓我很有意思吗?你想抱我,直接抱就是了,我又不会偷偷跑走。”孙擎风抱着金麟儿一滚,让他同自己并排躺在地上,单手支着下巴,侧躺着看他。 他的双眼半开半闭,神情乍看是嘲讽,目光却极尽温柔,伸出食指,冰凉的指尖点在金麟儿脑门心:“该说的早已说尽,为何总是不肯信我?大哥……”他像是有些难为情,头稍稍放低一些,“大哥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可信?”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两人隔得很近,孙擎风的鼻息喷在金麟儿脸上。 金麟儿心如擂鼓。 他浑身湿淋淋的,眼睛湿的尤其厉害,试图低头掩饰自己的狼狈,但被孙擎风点着,被他这样注视着,就像是被定住了一样,不敢动,更不想动。 金麟儿:“你是不周山,有一节在云雾里。” 孙擎风:“你是什么?” 金麟儿:“我是凡夫俗子,全身都埋在黄尘里。” 孙擎风:“别绕弯子,大哥年纪大了,听不懂你小孩子家拐弯抹角的话。” 金麟儿:“我仰望你,可你太高大、我太渺小,我怎么看都看不清。想来就是如此,你这样的大英雄,怎么会喜欢我呢?我这么懒,这么没用,我还很自私,只想把你留在身边。” 孙擎风:“你样样都不好,但我偏就喜欢。” 金麟儿:“你什么都不用做,我只要看见你,就心生欢喜。” 孙擎风哂笑:“你是共工,老子就算本领通天,都经不起你轻轻一撞。麟儿,往后不论任何时候,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怀疑我。” 金麟儿郑重点头:“我明白了,大哥。” 孙擎风笑起来,迅速一扬脸,用嘴唇轻轻碰了碰金麟儿的脸颊:“我这招是蜻蜓点水。” 金麟儿满脸通红:“我、我既然是共工,那我可以……撞你一下吗?” 孙擎风斜睨着金麟儿,不置可否,但通红的耳朵根出卖了他。 金麟儿猛然发力,把孙擎风撞到,爬到他身上,低头吻住他的嘴唇,深深地吻他。 这是两人捅破那层窗户纸后,发生的第一次深吻。 金麟儿像共工,忽然撞断了不周山。 天柱倾塌,孙擎风化作碎石纷纷,落在黄尘里,落在金麟儿身上。 千里蒙蒙黄沙,顷刻间化为万丈滚滚红尘。 大雨滂沱,被天光照得洁白的窗纸上,透着浓黑的密集的雨线。 误会解开,金麟儿终于宽心,怠惰习性回到身上。每当孙擎风打坐练驭鬼术,他就躺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在枯叶堆上晒太阳,或者同傅青芷跑到别处玩耍。 这日,孙擎风又在院中打坐。 金麟儿不敢打扰孙擎风,躲得远远的,蹲在一颗橘子树上,装模作样地摘橘子,视线落在孙擎风身上。 直到被酸橘子激得飙泪,他才回过神来,猛然发现傅青芷蹲在自己身旁,不声不响地把剥好的橘子塞进自己嘴里,他无奈道:“姐,你是要毒死我?” 傅青芷用胳膊肘拄了金麟儿一下,带着坏笑,问:“所以说,最后你就只亲了他一下?” 金麟儿尴尬地点点头:“要不然呢?下面还能做些什么?” 傅青芷笑得掉到树下的落叶堆里:“下面、下面没有啦!” 金麟儿脸涨得通红:“早知道不告诉你了!” 傅青芷好容易止住笑,再次爬上树,同金麟儿并排蹲着,把手搭在他肩膀上,道:“行了,不笑你。哎,你知道,新郎新娘洞房花烛夜,都会做些什么?” 金麟儿:“我当然知道,可我和大哥,我们都是男的。” 傅青芷无比震惊的神情:“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金麟儿:“知、知道,还是知道一些的。” 傅青芷:“那你必定是真爱他了。” 原来,金麟儿未经人事,全不懂如何行龙阳之事,说喜欢孙擎风,就是打算像道士一样同孙擎风过一辈子。经傅青芷一番分说,他才知道,原来男人和男人亦可行房,把事情问清楚,突然开始发慌,喃喃着“不行”“不可”,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进剧情~ 第40章 线索 孙擎风跟金麟儿同心协力, 在栖霞居后的山坡上, 亲手造了一间小竹楼。 白日在山中学武练剑,夜来在坡上赏月听风。 金麟儿喜欢同孙擎风赏月, 纵然夏夜里鸣蝉声声, 湖水被暑气熏蒸, 浓雾氤氲遮蔽月盘,但在灰黑的天幕下, 孙擎风会比平时更加坦然。有时, 孙擎风会主动抱他,低头亲吻他的脸颊。有时, 两人会坦诚相对, 亲密无间一同纾解。 金麟儿最喜欢听孙擎风叫自己的名, 觉得这两个平平无奇的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比任何情话都要好听。偶有情难自禁时,他问过孙擎风能不能做些别的, 反正已经离开栖霞居, 他不担心被人撞见, 半点都不害臊。孙擎风没有答应,亦未拒绝,只说:等你再长大一些。 日子逍遥自在,不知觉间,湖泽绿水渐枯,山林换上红妆。 有一夜, 孙擎风出外起夜,去了许久没回。 金麟儿迷迷糊糊地半张开眼,只望见窗纸上落着孙擎风的影子。 那影子晃来晃去,不一会儿,就把他晃得头晕,再度入眠。 第二日,金麟儿醒来,看孙擎风好好的躺在身边,推门而出,亦不曾发现甚么古怪。 他十分好奇孙擎风昨晚上做了什么,却不好开口问,免得孙擎风觉得自己时时刻刻盯着他。 但孙擎风的行为举止的确古怪,他接连四五次站在金麟儿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甚至因为发愣被踩到脚,因为心里有事,竟忘了骂人。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洒在小山坡上。 金麟儿无聊地同影子对打,意外发现小竹屋后背的空地上,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棵松树的幼苗。 树苗周遭的土刚刚翻新过,应当才种下四五日。 他方才想起,自己先前在华山时曾说过,想养一棵松树,等到自己不在了,就让青松一直陪在孙擎风身边。他当时不过是突发奇想,顺口一说,没想到,孙擎风一直放在心上。 但到了这个时候,孙擎风种树,显然不是想给自己找个伴儿。 他不让金麟儿照料树苗、灌溉施肥,却又向金麟儿保证,这棵松树轻易不会死——这是极具孙擎风色彩的情话,虽然他没有张嘴,可就是能让金麟儿听见他在说:“我不会离开你。” 秋过冬至,冬尽春来。 那棵小树苗捱过凛冬,茁壮成长起来。 金麟儿在孙擎风的教导下,内力突破第六重境界,又学成了四十九路《金光分影剑》。 孙擎风完全掌握了《御灵真诀》,纵然金麟儿逾期三四日未能饮血,他也能够控制住体内鬼煞。 孙擎风决定带金麟儿离开归离谷,从茫茫人海中,寻到同他们结下孽缘的胡酒,想着若能同胡酒说明白,将金印取走而不伤彼此性命,那就再好不过,若是不能,至少要想办法控制住自己体内的鬼煞。 两人向穆天枢辞行,至于将要去往哪里、如何去做,则边走边考虑。 “不地道!”傅青芷躲在窗边听完墙角,半道上截住金、孙两人,“你们没打算带上我?” 孙擎风直言:“你不会武,又不会法术。” 傅青芷梗着脖子:“我力气大。” 金麟儿绞尽脑汁:“胸口碎大石?” 孙擎风嗤笑:“她连胸都变不出来。” 傅青芷怒目圆睁,但她模样娇俏全无气势,又因为紧张而口吃,一个“我”字说了大半天,才捋直舌头:“我能感应到傅筱,你们却容易被他蛊惑。” 孙擎风:“若我们要杀他,你待如何?” 傅青芷:“他教你们练功,本是你情我愿,纵然他存有私心,亦不过是愿打愿挨的事情,你们不会因此杀他。若他枉造杀孽,我会把他绑回昆仑受罚。若他不愿悔改,该杀该罚,都由着你们。” 孙擎风:“你有事瞒着我们,但麟儿一直把你当朋友。你真想与我们同行,先把话说清楚。” 金麟儿满足至极,灿然笑道:“你叫我麟儿。” 孙擎风绷着脸:“别打岔。” 傅青芷挠挠头:“我同傅筱俱是半妖。但我身体健全,只是灵力微弱,用不了太多法术。父亲给了一块女娲石,助我修炼,我才能使一些小把戏。但傅筱生来残缺,身体瘦弱、面目丑陋,父亲看不起他,没给过他任何东西,他总是独居独行,变得脾气古怪,我一直觉得愧疚。” 孙擎风:“你不会站在我们这边。” 傅青芷:“带上我能省些力气。我同他乃是双生,我能感应到他。当年我们在长安府偶遇,就是因为我感应到他,叫上陈云卿一同前往,可惜被他给逃了。你们若不信我,可叫缉妖司派人同行。” 金麟儿:“大哥,若能兵不血刃化解这段孽缘,应当是最好的。” 孙擎风勉强答应,只有一个条件:“那行,只要她能请来缉妖司的人。” 傅青芷松了口气:“我猜你们开年就会动身,前几日就已传信陈云卿,他正快马加鞭地赶过来。” 春日百花盛开,最富生命活力。 忽而一夜风雨来,天公洒扫夜幕,散下漫天繁星。 星子落在枝头,成了点点新绿。 孙擎风跟穆天枢比武,赢来四五个花盆,让金麟儿挑了一个既漂亮又便易携带的,把松树苗挖出来种进盆里。他又把腰间革带稍加改制,将花盆系在腰上,准备随身带着。 幸而孙擎风生得高大,松树苗只有他小臂长,挂在腰间看着不算太奇怪。当然,除了金麟儿以外,别人的目光,他向来都不在意。 五日后,陈云卿尚未赶到。 傅青芷心中疑惑,自己明明在信中写清楚了,叫陈云卿直接入谷,让穆天枢好好瞧瞧他,难道他还在害怕?当真是没有志气。 她懒得再等,依依不舍同穆天枢作别,继而驾着小船出谷,再度驶入江湖。 三人在夏口的客栈投宿。 距上回来此,已近两年。 金麟儿走进当年住过的房间,格外兴奋,指着床喊道:“大哥,当时你就像块门板一样,硬邦邦地躺在那里,我天天给你擦脸擦身。” 孙擎风没好气道:“是谁把茶喷在我脸上?” 金麟儿:“是云卿大哥。” 孙擎风:“是谁要和陈云卿结拜的?” 金麟儿抓抓头发,吞吞吐吐:“应该是傅姐姐。” 孙擎风懒得理会,坐在窗边的小榻上,把窗户打开一道缝,状若不经意地向外看。 不过多时,金麟儿凑了过去,挤在孙擎风身边躺下,循着他的视线向外看。 窗外走廊上,傅青芷手里捉着一只金色的雁子。她从雁子的脚踝上摘下一个小竹筒,把竹筒拧开,从中取出一张小纸卷。那纸卷质地尚嘉,薄如蝉翼,展开以后有巴掌大,纸面极为洁白,因此上面沾着的一点血迹显得格外刺目。 傅青芷扫了一眼密信的内容,面色不佳、嘴唇翕动,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同那雁子说话。 金麟儿疑惑道:“她在做甚?” 孙擎风:“你要防着她。” 金麟儿点头:“我明白,不可多疑,不可轻信。” “近来很乖。”孙擎风懒洋洋地笑,环过肩头搂着金麟儿,探出两指,捏了捏他脸颊上的软肉。 金麟儿咬住孙擎风的指头,含含糊糊地说:“我长大了。” 孙擎风用指头把他推开:“别闹。” 不多时,傅青芷提着大雁,直接踹门进屋。 她忧心忡忡,看见孙擎风和金麟儿相互抱着躺在榻上,亦没有太大反应。 金麟儿:“姐,你遇到什么事了?” 傅青芷哼了一声:“你就想我遇到事。” 金麟儿捂着眼睛,学傅青芷说话的语气,压着嗓子道:“哎,我的眼瞎啦!”他把手放下,朝傅青芷笑了笑:“若是平常,你一般都会这样。” 傅青芷:“呸!越发没脸没皮。” 金麟儿:“刚刚我看见你收信,是云卿大哥遇到什么麻烦了?他逾期未至,我很担心。” 傅青芷把信递给孙擎风,道:“信上只说:两日后,至夏口。连个‘我’字都没有,不像他的口气。而且你看,这个角上有一滴血。” 金麟儿细细查看,又贴着信纸闻了一下,道:“纸条只有巴掌大,本就写不下多少字。况且,这红痕不是血迹,而是一滴红蜡。我看他未必有事,只是你太过思念。” “谁说写不下?”傅青芷拿出一张先前被穆天枢撕碎又粘好的信,甩在金麟儿脸上,“老娘说不正常,就是不正常。” “青青吾爱,一日不见……云卿大哥真是人不可貌相。”金麟儿把信纸摊开,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只觉脚板心都在发痒,勉强边看边读,实在止不住笑,无怪乎穆天枢会生气,这是在太没羞没臊了。 看傅青芷一张俏脸涨成猪肝,他见好就收:“这信确实不大一样。” 孙擎风按剑便起:“让金雁带路,我们去找他。” 满月夜,天地一片银白。 夜空中,一只罕见的金色大雁凌空翱翔。 地面上,三匹马在丛林中狂奔,拖着长长地尘尾,溅起漫天碎石泥浆。 “吁——!” 孙擎风勒马,拦下另外两人:“雁子在前方空中盘桓,忽而坠落,夜里看不太清。想必前方有个村镇,雁子被人射落,陈云卿多半被困在当地。” 傅青芷:“金雁是灵兽,比寻常鸟兽都要聪明,轻易不会被人射杀。” 孙擎风催促道:“把马拴在树上,去看看。” 三人往前走了几里地,果然发现一个小镇。 镇子坐落在山谷当中,颇有些与世隔绝的意思。 从高地上向下眺望,能清楚看见三条虬结的火龙,像是许多人举着火把在镇上游荡。 然而,今日并非节庆日,此时已是二更天,像这样偏僻的小镇,人们通常已经睡下,这三条火龙看起来格外古怪。 傅青芷心中不安,瞬间化成狐形,先行前往探看。 孙擎风跟金麟儿从小路下山,来到镇上。 然而,两人刚刚走到镇口,就发现镇外有人把守。 九个壮汉各自拿着鱼叉、铁锹,警惕地观察四周。 两人只得绕道他路,可他们发现,这镇子处处有人把守,且守卫异常森严,无怪乎那金雁飞会被射落。 他们好容易才找到一个缺口,迅速潜行入内,跃至屋顶上,放眼眺望,被眼前景象震惊。 虽是大半夜,但这小镇上人山人海。 女人和孩子举着火把,排成三列长队,从三个方向走到小镇中央的高台下。 过不多时,一阵喧闹的锣鼓声响起。 众人让开道路,只见八个妙龄少女抬着一张竹榻缓缓行来,竹榻上赫然坐着个留长须的瘦小道人。 众人跪地山呼:“恭迎紫微天师!” 那瘦小道人,即所谓的紫薇天师,一跃而起跳上高台,手中羽扇轻挥:“把妖物带上来。” 俄而人群分开,数名壮汉把一辆囚车推倒高台上,又被那紫薇天师斥责,连忙把囚车推倒高台下的空地上,以明贵贱。 囚车里那个灰头土脸、被五花大绑着的青年男子,正是陈云卿。 金麟儿按剑欲起:“大哥,咱们快去救他。” 孙擎风按住金麟儿的手:“稍安勿躁,先看看。” 金麟儿镇定下来,才发现陈云卿没有半分惊慌,反倒是一脸无奈,像破罐破摔似的躺在囚车里,越发觉得奇怪——陈云卿虽脾气温和,但本身能力很强,不会被寻常人轻易制住,除非他另有打算,贸然前去,或许会坏他的事。 金麟儿点点头,反手握住孙擎风的手。孙擎风挣了两下,没能挣脱,怒目瞪了他一眼。然而他早就不怕孙擎风,反倒扬起脸来,得意地对着孙擎风笑。 “诸位,请听在下一言!” 陈云卿两手扒着囚车的栅栏,有气无力地喊着:“此人只是个江湖骗子,你们为何偏就不信?” 紫薇天师吹胡子瞪眼:“本天师有天书在手,可治好一切伤病。妖物休得胡言蛊惑人心。” “你所谓的天书,不过是偶然从西山矿洞里捡到的灵晶石。灵晶石里蕴藏着灵气,能让人感觉到身心舒畅,但根本不能治病。”陈云卿面色温和,说话语气谦谦有礼,只在最后痛心疾首大喊一声,“治病要去看大夫!” 正在此时,一个猎户匆忙跑来,跪在紫薇天师面前,捧上一只雁子给他,向他禀告几句。 紫薇天师笑起来,愈发显得贼眉鼠目。 他抬起手,手心里绑着一块水蓝色的晶石,用这石头触了两下猎户的头顶。 那猎户闭上双眼,神情无比满足。 紫薇天师提起傅青芷派去给陈云卿传信的金雁,道:“时辰将至,待我把你烧死,看看你的原型,到底是不是一只唢呐。” 金麟儿:“唢呐如何成精?” 孙擎风指了指薪柴堆:“天师真要想,还能让他当个棒槌精。” 周遭火光煌煌,柴堆里忽而有一点金光闪现。 金麟儿定睛一看,见一截细长的铜管从柴堆间露出,想必那天师早先把一把唢呐偷偷放了进去,待到薪柴烧尽,唢呐必定会露出。 他实在无奈:“估计是云卿大哥爱讲道理,那老道嫌他太聒噪。” · 陈云卿:“这招摇撞骗的老道,在西山矿洞中发现灵晶石,就是他手中握着的所谓天书。其后,他将矿洞圈成禁地,把骗来的财宝藏在洞中,每年从镇上挑选九名少女,声称是拿去献给山神,其实是把少女们杀害以提炼灵气,或留在矿洞供他淫乐。” 紫薇天师恼羞成怒:“来人!把他丢到火堆里去!” 陈云卿:“数日前,被献祭的宋姑娘死里逃生,奄奄一息时为在下所救,得知我是昆仑缉妖司的捕快,请我前来除妖。但我发现这人根本不是妖怪,只是个骗子罢了。” 囚车的门被打开。 两个凶蛮大汉把陈云卿拖出去,把他绑在柴堆上,准备点火。 陈云卿仍不惊慌,只厉色道:“不信我便罢,但你们如何敢杀害朝廷命官?” 那两个汉子惊疑不定,不敢动作。 紫薇天师笑道:“你连缉妖司的腰牌都没有。” 那两个汉子就像墙头草,听罢便动作起来。 “多有得罪。” 陈云卿先是道歉,继而轻轻动了两下,撞开试图控制他的两个汉子。 与此同时,他手腕上的绳子受到灵气驱使,悄无声息地自行松开。 他活动了两下筋骨,笑道:“在下真的是缉妖司的官差,姓陈名云卿,缉妖司指挥使陈焕是我爹。” 竟招惹到衙内?村民们议论纷纷,面露犹疑神色。 有人大着胆子,管陈云卿要腰牌看。 陈云卿面上微赧:“腰牌丢了,给你们看不了。纵然我非缉妖司捕快,还是会仗义相助。” 陈云卿一扬手,被埋在薪柴堆底下的铜唢呐凭空升起,缓缓落在他手上:“天师,你把这唢呐放在薪柴堆下,是为了让我现原形后有个陪伴?我念在你是人非妖,给你认错改错的机会。” 紫薇天师并不惊慌,只是怕陈云卿杀他,便躲在几个大汉身后,只探出个脑袋来,喊道:“诸位善男信女,你们可曾见过甚么人能凌空取物?连本天师都不能!他若不是妖怪,难道还能是神仙?” 他说着说着,在台上手舞足蹈地跳大神,忽然大叫一声“好厉害的妖气”,全身抽搐倒在地上。 天师口吐白沫,悄悄瞟了陈云卿一眼,见他有没有动作,便大声说:“这妖物的法力已被本天师封印住,你们快快将他制住烧死!” 金麟儿同孙擎风面面相觑,都觉得这天师实在荒谬,但凡是个长了眼睛的人,都能够识破他的把戏,可这些村民偏就是不信。 孙擎风把剑捆在背后:“看来不用我们出手。待会儿我把那天师抗走,从他身上取血。” 人群如潮水,迅速向陈云卿袭去。 陈云卿知道劝说不成,却不能伤害寻常百姓,只能转身逃跑。但他刚刚推开两个村民,又被一个老妇挡住退路,动手也不是,不动手只有死。 危急时刻,一只狐狸忽然窜出,跳至陈云卿怀中,对挡他道的老妇呲牙咧嘴。 那老妇看见狐狸的绿眼睛,吓得晕了过去。 狐狸便跳到地上,咬着陈云卿的衣角,拖着他往一条小路跑走了。 另一面,金麟儿附在孙擎风耳边一阵低语。 两人交换眼神,同时戴上青铜面具,运起轻功纵身跃上高台,动作整齐划一。 金麟儿起跳前没观察好,险些踩到倒在地上的紫薇天师,忙不迭把脚撤回,险些栽倒下去。孙擎风见状,一把搂住他的腰,抱着他转身轻旋,衣袍猎猎作响,稳稳地落在台上,仿若仙君降临。 “腿又抽筋了?”孙擎风冷哼一声,两脚把几个大汉全都踹了下去。 金麟儿觉得出糗,马上从他怀里跳下来。 紫薇天师哪还敢装死? 他手脚并用地悄悄爬走,被金麟儿一屁股坐在身上,老腰都要折断了,挣扎大喊:“你两个是妖怪的帮凶,必定还是妖怪!”“不,我们是来打劫的。”金麟儿将紫薇天师手里的灵晶石取下拿在手里把玩,忽然把石头抛至半空,“咱们先来看看,这传说中的天书够不够硬。” 孙擎风拔剑一劈,内劲冲击石块,瞬间把那石头化为齑粉,摇头叹道:“一碰就坏,不值钱的。” 向来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 村民们见孙擎风武艺高强,根本不敢同他分辩。 金麟儿眼珠子骨碌一转,,用剑柄戳了戳紫薇天师的脑袋,道:“我不管你是甚么天师、地师,我兄弟二人前来打劫,只想要钱,若没有钱,就要你的命。想来,我们还没杀过天师呢!这位天师,你有钱没有?” 紫薇天师以头抢地:“大爷饶命!小人名叫王二狗,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樵夫,根本不是天师。” 金麟儿努力忍住笑:“听说你的天书能治病?” 王二狗老泪横流:“小人就是走运,从矿洞里捡了几块破石头,拿出来招摇撞骗。两位不过是求财,请不要伤小人的性命,我只是个寻常百姓呀!” 金麟儿从没扮过恶人,觉得有趣极了,再听到那紫薇天师的真名,险些笑出声来。 他故意压低声音:“少废话,到底有钱没有?” 王二狗感觉到冰冷的刀刃贴在自己脖颈上,竟然吓得失禁:“我有钱!我不仅有钱,还有许多女人!全都在西山矿洞里!” 台下村民闻言,瞬间炸开了锅。 孙擎风看见地上的尿,连忙拉起金麟儿,低声骂了句:“笑个屁,没看见地上脏?”旋即踢了王二狗一脚,崩掉这老骗子四颗牙齿。 孙擎风又让金麟儿把刚刚绑在陈云卿身上的麻绳捡来,套在王二狗的脖子上,牵狗似的牵着他:“天师德高望重、法力高强,想必藏了不少好东西,来几个健壮汉子,帮大爷抬东西。” 金麟儿见众人不动,拔剑出鞘,在空中一划。 金色的真气打在薪柴堆上,将绑人用的十字木架劈成两段,把柴禾打得如水花四溅。 村民惊惧无以复加,顿作鸟兽散。 金麟儿便同孙擎风一道,押着王二狗,带着五个两股战战的汉子,前往西山矿洞。 陈云卿所言非虚。 他们行至西山矿洞,果真在洞里找到许多金银财宝。 除此而外,还有十余个被囚禁的少女。少女们终于得救,失声痛哭。金麟儿扫了一眼,见有些人小腹隆起,想必是怀上了王二狗的孩子,看着着实可怜,都不知该如何安慰。 孙擎风打晕王二狗,把他扔在地上,又让汉子们找来推车,把少女和金银装车推回镇上。 一行人来去匆匆,孙擎风同金麟儿走在队伍的最后,听前面的汉子发问:“两位,你们其实不是劫匪,是过路的大侠吧?” 孙擎风不置可否,只同金麟儿说:“你看他们,助纣为虐时,毫不手软,恍然大悟后,又觉得自己才是受害的人。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太蠢,以为法不责众,就能恣意妄为。” 金麟儿:“牺牲同村少女,换取虚无缥缈的山神的庇佑,无异于吃别人的血肉。” 几个汉子被说得羞愧难当,红着脸不再说话。 将要回到镇上时,才有人大着胆子问了句:“两位侠客尊姓大名?” 众人半晌未见回音,反身看去,身后哪还有人影? “我不想叫吸血毒蝙蝠,太难听了。” 金麟儿抱怨着走回矿洞,刚刚站在王二狗身前,便听得外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回头看去,见陈云卿抱着化为狐形的傅青芷,快步走进矿洞。 陈云卿灰头土脸,很是难为情:“多谢,让你们见笑了。” 傅青芷一看见陈云卿傻笑,气不打一处来,咪咪叫着骂他,挥动着两个爪子拍他的俊脸。 陈云卿连连讨饶:“先办正事,别打坏你的手。” 他走上前,先同孙擎风和金麟儿分说,然后走到石洞里面藏起来。 傅青芷仰着脸舔了舔爪子,跳到老道王二狗的身上,一爪下去就抓得他鲜血直流。 不过片刻,王二狗悠悠转醒。 傅青芷从金麟儿怀里把自己的衣服叼回来,坐在一旁舔毛。 王二狗跪在地上,磕头讨饶。 金麟儿:“你如何知道灵晶石的用处?” 王二狗:“知道、知道!小人也是可怜人,当年镇上来了个道士,他给我们钱,让我们替他在西山开矿洞,挖石头,对,他把这石头叫作灵晶石。” 孙擎风:“挖灵晶石做甚?” 王二狗:“他说这石头本没有用处,唯有浴血以后,方能吸收那劳什子灵气。于是,他把开矿的人全都杀了,唯有小人身体瘦小,夹在尸体堆里没被发现,方才躲过一劫。” “所以,你效仿那道人行经,杀人取血喂养灵晶石,然后招摇撞骗、残害无辜?”金麟儿看王二狗毫无悔意地说出此番话,只觉一阵凉意从脚底窜上来,伸手指向傅青芷,“你看那边。” 王二狗顺着金麟儿所指望去,只见一只狐狸钻进了少女的衣袍里。 但听一阵古怪的咔咔声响,那狐狸竟然浑身鼓胀,最终变成了一个少女。 傅青芷幻化成人形,回眸一笑:“那道人面若好女,是不是长成这样?” 王二狗吓到打嗝,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孙擎风眼都不眨,一剑砍去王二狗的双手,盛了满满一袋血。 金麟儿又替这老骗子上药,保住他的性命。 四人很快离开,把王二狗扔到夏口衙门外头。 原来,陈云卿因为同傅青芷金雁传书,惹得陈焕不快,不仅被收走了腰牌,还被停了官职。 他收到傅青芷的来信,留书一封,就用母亲悄悄给他找来的梯子,爬墙跑了出来。 陈云卿没有官职,不好出面跟衙门打交道,把先前偶遇的、那名死里逃生的宋姑娘找来,为她写下一封诉状,让她前去击鼓鸣冤。 宋姑娘向陈云卿磕头谢恩,哭得梨花带雨。 陈云卿脾气温和,不由劝说宋姑娘,好一阵才把人送走,快步赶回客栈。 客栈厢房内,傅青芷和金麟儿并排坐着。 金麟儿打量着傅青芷的脸,好奇道:“姐,你到底长什么样?先前你是变成了傅筱?我原以为他跟你说的一样,身体瘦弱、面目丑陋,没承想,还挺好看。” 傅青芷支支吾吾道:“傅筱就长那副模样,男生女相嘛。你想看我的模样?凭什么给你看?姐姐的绝世容颜,自然只留给我未来夫君看,才不便宜你。” 金麟儿看见门上落着陈云卿的人影,故意不说,笑道:“我已经有大哥了,自然不会跟你如何。但是,你总要给云卿大哥看吧?” 陈云卿蹲下身来,红着脸,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 傅青芷:“我都说了,我跟他不可能的。” 金麟儿:“可你真心喜欢他,昨夜你都急成什么样了?你那眼睛,夜间都能视物,却把信上的一滴红蜡看成血迹。而且……” 傅青芷:“而且什么?” 金麟儿:“你寿数上百上千,云卿大哥至多能活百余岁。寻常人到了他这个年纪,大都已经娶妻生子,他仍孤身一人,为的是什么呢?” 傅青芷一时语塞,片刻后才叹息道:“那、那我,说不得会借他看上两眼。” 陈云卿好不容易才能听傅青芷说一句真心话,欣喜无以复加,没注意到刚刚走上二楼的孙擎风,被孙擎风一个弹指打中脚踝,整个人扑在门上,把门板撞开,刚刚好倒在傅青芷的裙摆下。 “你两个合起伙来欺负我!” 傅青芷惊叫一声,不打陈云卿,转身一脚踢向金麟儿。 金麟儿早有准备,从包袱里摸出昨夜趁乱捡回来的唢呐,塞到傅青芷怀里,跑向门外,跳到孙擎风身上挂着。 他看傅青芷不敢追过来,回头得意地向她喊道:“那唢呐就是云卿大哥的原形。若哪日他弃你而去,姐姐你就把它留下来当个念想!” 孙擎风转身便走,留下陈云卿坐在地上,抬头同傅青芷面面相觑。 傅青芷气得直跺脚,陈云卿刚开口说了“我没听见”四个字,便被她拿唢呐照着脑袋敲。 第41章 名字 四人秉烛夜谈, 商讨的是如何寻找傅筱。 紫薇天师被吓晕, 彻底坐实了在人间为非作歹的妖道胡酒,就是狐妖傅筱。 孙擎风只在两百年前见过傅筱, 金麟儿甚至连傅筱的面都没有见过, 两人都没有头绪。 傅青芷不会寻人的法术, 只能在短距离上感应到孪生弟弟,亦是束手无策。 众人的目光落在陈云卿身上。 陈云卿被看得热汗直流, 但很快就想到办法。 傅筱挖空了西山矿洞, 可见他需要大量的灵晶石,或者用来修炼, 或者拿来布阵, 以完成金印的炼制——若循着这条线索追查, 应当能够有所收获。 而人间灵脉,谁人最为知晓?自然是缉妖司。 陈云卿说做就做,用金雁传书骆阳,让师哥悄悄把缉妖司藏书阁里的灵脉图, 摹一份送给自己。 骆阳回信, 先把陈云卿臭骂一顿, 但还是给他送来了地图,还顺带还有些银票。 翌日,四人启程上路。 他们当先去往相隔不远的天门山,只找到一个尚未被开采过的矿洞,没有收获。 但眼下除了顺藤摸瓜,再没有其余办法。 于是, 他们一路走一路找,两月过后,只找到三处傅筱曾经去过的矿洞。 仅仅是这三处,就有一个村子,在傅筱来过以后,全村被血洗,早已变成荒村。在另外两处村镇上,俱都流传着嗜血妖魔的传说。 听过传闻,最难过的非傅青芷莫属。 傅青芷:“上古时灵气动荡,我生父丹朱,原本是帝尧的长子,异化为狐。他力助妖皇结束人间浩劫,进入昆仑。” 金麟儿:“有所耳闻,到底是什么浩劫?” 傅青芷:“异鬼食人,原没甚么可说。我娘是人族,意外闯入昆仑坛,被父亲救下,两人生出情愫,有了我和傅筱。你们,大概猜不到我这名字的由来。” 陈云卿:“青芷与小竹,都很好听。” 傅青芷摇头哂笑:“我娘怀孕后,父亲又爱上了别的妖,对她不闻不问。她被一个女妖陷害,怀胎七月,在江边诞下我和弟弟。是故,我俩都不太健全,而弟弟身体最弱。父亲赶来看了一眼,娘请他给我们起名,他随手一指江边的杂草和竹林,就这样敷衍过去。” 金麟儿完全没法理解,只能拍拍傅青芷的肩膀。 傅青芷:“等到我们长大一些,娘带着我回家探亲。她跟爹的结合,不为世人所容,忧愁病倒,最后死在家乡。” 陈云卿:“她或许是不想让你父亲,见到她容颜老去。”傅青芷:“或许是吧,谁知道?傅筱体弱,不宜长途奔波,被独自留在昆仑。他生来瘦弱、长得难看,妖性凶残,有灵智知仁爱者是少数,兄弟姐妹们都欺负他,说他是短命鬼。我赶回昆仑的时候,正撞见几个兄长合伙用捆妖索缚他的尾巴,把他吊在树上,活生生把他的尾巴勒断。我去帮忙,被揍得半死。” 金麟儿:“你父亲,不管?” 傅青芷嘲道:“父亲事后得知,只责骂了几个兄长,给了我一块女娲石,我又把石头给了……算了,啰啰嗦嗦,没完没了。我跟傅筱相依为命,他从金雁妖手上骗来一本邪术古籍想修炼,是我把他劝回来的。我不知道他如今到底变成什么样,我只是想,哪怕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希望,都要把他拉回正途。” 然而,傅筱的所作所为,偏生就没留有任何余地。 陈云卿擅长开解他人,可面对傅青芷,却是笨嘴拙舌。 不知他是如何想的,当傅青芷难过,他就站在一旁吹唢呐。 一个玉树临风的公子哥,衣冠整肃,气质若兰,捧着个破烂唢呐,从《一枝花》吹到《抬花轿》。 傅青芷纵然再伤心,听过以后,哪里还哭得出来?心里难过和快乐交织,像一锅不大讲究的乱炖,很有些不是滋味。 这日夜间,四人忽遇山雨,耽搁了行程,只能宿在荒郊里的破庙。 陈云卿无聊,看见孙擎风和金麟儿并排靠坐有说有笑,又看傅青芷闷闷不乐,抬手隔空取来唢呐。 他刚刚把唢呐贴在唇边,就被眼尖的傅青芷发现,脱了鞋丢来砸他。 陈云卿接到鞋子,握在手中愣了半晌,直到被傅青芷揪住耳朵,才说:“你的脚还挺……不小的。” 傅青芷的脸唰地红透,跑到破庙后的溪水边沐浴。 陈云卿走回庙里,铺好干草,见孙擎风和金麟儿还没有分开,觉得自己很是多余,便又走出去,站在墙角等傅青芷。 其实,孙擎风和金麟儿看起来亲密,只不过是习惯使然,且没把陈云卿当外人。 可两人的对话,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金麟儿:“庙里好多蚊虫。大哥,它们叮你吗?” 孙擎风:“废话,我不是人?” 金麟儿:“可你身上没多少血,叮起来费力不讨好。” 孙擎风:“你若是皮痒了,我给你松松。” 金麟儿撸起衣袖,露出手臂上三个粉红的蚊子包,道:“真的痒。” “皮娇肉贵。”孙擎风没好气地骂了两句,起身走到梁柱下,以掌风把地上的干草尘土拍走,继而靠坐在梁柱边,冲金麟儿瞪眼,“过来!” 金麟儿屁颠颠跑去,被孙擎风一把扯进怀里靠着。 孙擎风解开外袍,把金麟儿裹住,懒洋洋地说:“若想蚊虫不叮你,有两个办法。其一,自然是好生练武,练一身铜皮铁骨。” 金麟儿:“骗小孩儿的你也信,其二是什么?” 孙擎风:“其二,立刻给老子睡着。” 金麟儿侧脸,好整以暇地看着孙擎风。 孙擎风同他对视片刻,凶狠狠地在他眉心亲了一口。 金麟儿心满意足,两眼一闭,倒在孙擎风身上打起呼噜,自然是装的。然而,仅仅是片刻过后,他的呼吸便已平稳,大抵是一路奔波太过疲累的缘故,这样都能睡着。 金麟儿已经十八,模样不如从前那般稚嫩,成了个白净斯文的小青年。 别看他模样文弱,内里的纯真热血从未改变。 众人一路行来,常是在夜间揭下悬赏令,戴着青铜鬼面惩奸除恶,在江湖上被穿得邪乎;偶或在白日里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收获姑娘们芳心的总是金麟儿。 然而,在孙擎风眼里,金麟儿永远都是个需要自己保护的人——这同他的年龄、身份、武功没有半点关系,想保护他,只是因为,孙擎风想要这样做。看到金麟儿笑得眉眼弯弯,他那颗已经不在体内的心,仿佛又要再丢一次。 金麟儿刚刚洗澡擦身,脖颈白皙干净。 不知是否是因为天气潮湿,他身上的水气未散,或是他本身就充满了生命气息,他看起来就像春日树梢上刚刚冒出的嫩叶,甚至还带着些雨露的清气。 孙擎风看得出神,觉得自己忽然变成了一只数日未曾饮血的蚊子,饿得前胸贴后背。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双唇已经贴上了金麟儿脖颈上的皮肤,亲吻他,感觉到他的脉动。 金麟儿被痒醒,反手就是一巴掌,喃喃道:“怎么那么多蚊子?怎么蚊子就是不咬你?” 摸到自己颈间有些湿润,他瞬间被吓醒,以为被蚊子咬到血流不止,回头向孙擎风求救,又是一惊:“大哥,你被鬼打啦!” 孙擎风的脸颊上,赫然落着一个红通通的五指印。 他实在是欲哭无泪:“睡你的!老子是脑袋被驴给踢了。” “我可不是驴,我是蚊子。”金麟儿瞬间明白过来,睡意全无,“嗡嗡”叫了两声,抱着孙擎风又摸又揉,把他脸上的红痕揉散,出其不意地叼住孙擎风的下巴,松开口以后,看着自己留下的齿印发笑,“我就专咬你。” 孙擎风种的松树盆栽摆在地上,青嫩的松枝上挂着夜露。 露水落在地上,滴地一声响。 “再让我叮你几下吧?大哥,我这只蚊子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金麟儿看孙擎风心情不错,便得寸进尺,想再继续做些什么。他拉着孙擎风的手,把脸颊贴到他手掌上,抬眼盯着他看。 孙擎风听金麟儿说出这话,知道两人又心有灵犀,心中欢喜,便不反对。 金麟儿见四下无人,比平时更加大胆,亲了亲孙擎风的手指尖。 忽然,外头传来傅青芷的一声惊叫。 金麟儿同孙擎风相视一眼,提剑跑出破庙。 等两人赶到溪水边,只见傅青芷裹着陈云卿的外袍,躲在陈云卿身后发抖。 傅青芷指着水里面一团东西,语无伦次:“偷、偷看我洗澡!有鬼!” 金麟儿好奇地望了一眼,见水中那一团东西在月光下白得刺眼,竟是一具甚是鲜活的无头男尸。 孙擎风用手捂住金麟儿的双眼,把他推到身后:“你不许看,免得又吓病了。”说罢,自己走上前去查看,用树枝翻了两下尸体,很快就下了定论,“被斧子砍断脖子,流血而死,死后被抛尸。” 傅青芷看见孙擎风,觉得同他凶神恶煞的模样比起来,鬼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终于镇定下来,道:“方才我沐浴,跑在水里不动,听见草丛里有声响。看见一个鬼,约莫是个男的,青面獠牙、一对眼睛比铜锣还大,拿着把大斧子。” 孙擎风:“人死化为鬼,至灵山魂海再入轮回,留恋人间,方成鬼煞。人间的鬼,不是你说的那样,更不会以斧头伤人。” 金麟儿把傅青芷拉到身边,道了声“当心”,让办案经验丰富的陈云卿去周边勘验,转而对傅青芷说:“你太丢脸了,妖怎么会怕鬼?” 傅青芷咬牙切齿,不服气地挺起男人似的平展胸膛:“谁说我怕了?我是被惊着了,若他再出现,看我不把他打得魂飞魄散。” 金麟儿笑道:“怕鬼不丢脸,我小时候听大哥说故事,被吓得险些病死了,你虽然几百岁了,可智力跟我小时候一样。” 见傅青芷作势要打自己,他连忙跑开躲避:“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姐,你做什么亏心事了?” 傅青芷扑到金麟儿身上用指甲挠他,同他抱在一起滚到草丛里。 金麟儿哈哈大笑,直到大腿碰触到傅青芷下身。 他再笑不出来,面色尴尬:“原来你真是个男……” 金麟儿联想到傅青芷所说的“孪生姐弟”的事,心中生出一个不太靠谱的想法:傅青芷的话,会不会是……反着说的?但她千真万确是个好人。 他说着说着,没了声音。 傅青芷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伸手指着金麟儿身旁的草丛。 金麟儿侧脸便看见一个血淋淋的脑袋,正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 翌日清晨,云消雨霁,金光万丈铺满山林。 陈云卿收起矿脉图,催促众人上路,道:“三里外就是白碚镇,图上说,缙云山中灵晶石矿极为丰富。” 傅青芷:“昨夜你查到什么没有?” 陈云卿:“雨太大,地上痕迹差不多都已被冲掉,只能看出来,人是从白碚镇的方向过来的。” 金麟儿:“我们快走,我觉得此行或能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孙擎风迈步就走,行在最前方为众人开道,金麟儿紧随其后,陈云卿则不近不远地走在傅青芷身旁,从旭日初升至红日当空,终于走到了白碚镇。 四人兵分两路,陈云卿去府衙报官,余者先到镇头看告示栏。 白碚镇在重庆府,山城虽小,但环境极宜居,本生就有不少百姓。镇子附近,又有不少蜀锦制造局,往来商贾云集,好不热闹。 然而,人多消息就传得快,容易节外生枝。 孙擎风走到街上,当先就去看了镇头的告示,果然看见自己和金麟儿的画像。 那画像虽是两人数年前的模样,但看起来并不老旧,必定是常常更换重画的缘故,足可见朝廷对他们的追捕从未停止。 金麟儿看了片刻,道:“这是什么意思?” 布告栏上贴着一张悬赏令,纸上没有画像,也没有被悬赏者的名字,只有几行字。 这悬赏令大意是说:近几年来,重庆府附近常有人无故失踪,到数日后被发现抛尸荒野,死因俱是流血过多,官府大力查办过此案,暂时找不到丝毫线索,现悬赏白银千两寻找凶手。 孙擎风牵起金麟儿,嘱咐他:“不许乱跑。” 金麟儿哭笑不得:“大哥,我虽不是大侠,也算是个少侠,若真遇上凶手,把他抓住,领那千两白银给你买糖吃。” 孙擎风:“我不吃糖,你也不许乱吃。” 金麟儿没了自由,眼珠子一转,牵起傅青芷,把她也禁锢住,煞有介事道:“你不要乱跑。” 因为要查看灵晶石矿洞,又要躲开人多的地方,一行人午后才在最靠近缙云山的镇西口找到一家客店。 这客店在镇上不算小,装饰虽不奢华,但比其余所有客栈开着都要干净。 陈云卿掏出银子,走到柜台边说要投宿,瘦猴似的伙计站在柜台里,埋头拨算珠,没有理会他。 他把手伸到伙计面前晃了两下,那伙计才反应过来,张口却说不出话,指着自己的耳朵,“啊啊”地叫了几声,原来是既聋又哑。 孙擎风:“账房、洒扫、送菜的,都是聋哑。” 陈云卿:“不奇怪,小镇上穷苦人多,生病没钱看大夫。” 伙计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笑着点头,擦擦凳子,请他们先坐,指了指后院,意思是自己去请掌柜的过来。 四人围桌闲聊,无奈邻桌人嗓门太大,把他们的声音盖了过去—— “兄弟,你可知道鬼面公子?” “咱们跑江湖的,自然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半年前,江湖上突然冒出一个侠客,每在夜间揭皇榜,捉拿朝廷要犯,因其总戴着一张青铜鬼面,故被称作鬼面公子。” “听我当差的兄弟说,这鬼面公子不男不女,有时抓住犯人以后,先不教官,而是要在人手上割一刀,取血饮血,想来亦属妖邪。” “传言不可全信。这鬼面公子惯爱劫富济贫,说是侠客也当得起。可官差们成日无所事事,抓不住贼,还要眼红别人有能耐,说不得是泼脏水呢。” 听见这些谈论,鬼面公子本人,即金麟儿,实在忍不住得意地笑。 但他不能告诉别人,只能面向孙擎风,伸出食指,用力点了自己几下,做出一个口型:我,鬼面公子,厉害!没过多久,伙计从后院走回,手里提着一壶热茶。 一个美貌妇人紧随其后:“诸位客官,久等啦!” · 四个人要了三间上房,因为客人太多,相互间都不挨着。 好在他们住进来以后,客店房间便已全满,大堂里又是食肆,白日人气足,夜里若有什么动静,相邻房里的人都能听见。 况且,客栈掌柜是个妇人,想必这地方确实安全。 孙擎风一进房,先料理他的松树。 孙金麟儿歇了片刻,跑去找傅青芷,想邀她上街吃东西。 他走到傅青芷房门口,看见门扇没有合好,听见陈云卿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便不进去,只往里面瞟了一眼。 房里,陈云卿和傅青芷并排坐着,正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 傅青芷:“你爹还说什么了?” 陈云卿:“没说什么,我爹就是那样的人,食古不化,但心是好的。我娘说,他翻出你的来信,看出了你对我的情意。” 傅青芷:“呸!我只是消遣消遣罢了。” “好,他看出你的消遣里,带着那么一丁点儿对我的情意。”陈云卿的眼神都变了,就说了一句,“这字写的不好。我来教你写字,等你把字写好以后……” 陈云卿满眼温柔情意,傅青芷漂亮的脸蛋上浮起一层红晕,映在他清亮的双眸中。 他情不自禁,低头向傅青芷凑近,鼻尖挨上她的鼻尖,又不再靠近,只说:“你把字写好以后,就能给我爹写信了。” 傅青芷嗔怒:“我为何要给你爹写信?” 陈云卿眉眼间笑意盈盈:“我爹一出来阻挠,你就不喜欢我了,我还以为你喜欢上他了,故来成人之美。难道,你不喜欢他?那你喜欢谁?” 傅青芷知道陈云卿在调侃自己,可陈云卿身上太暖了,只是这样同他并排坐着,她就觉得浑身舒服,只想同他再接近些,不想与他分别。她眨眨眼,眼眶有些湿润,蜻蜓点水般亲了陈云卿一口,快到让她自己都觉得是个幻觉:“你不要娶别人。” 傅青芷实在没想到,自己竟会把这真心话说出来,悔得想要咬舌自尽,气鼓鼓地解释道:“我、我是妖、妖,不是人!我可不讲你们的伦理纲常,这次是你占了我的便宜,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我真的,真的太不是个东西了。”陈云卿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发现毛笔点在宣纸上,已经晕染出一团拳头大小的墨迹。 陈云卿连忙换了一张纸,朝傅青芷笑说:“我教你一句诗。” 柔软的笔尖在纸面滑动,墨迹成了一行字——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金麟儿悄悄帮他们把门掩好,转身离开时,听得陈云卿说:“不论你是什么模样,美或丑、男或女、人或妖,贫贱或是富贵,我对你的情意不会变。” 金麟儿发出啧啧两声,生怕打扰他们,轻脚轻手地向后退着走,冷不防踩在孙擎风脚背上,好似做贼被人当场抓住,尴尬道:“大哥,你出来尿尿吗?” 孙擎风漠然道:“会写字有什么稀奇?” 金麟儿学着他的模样,冷冷道:“就是,会变成蚊子咬人才稀奇呢。” 傅青芷听见外头有人说话,怒气冲冲地踹开门,只见孙擎风和金麟儿都背对着自己,扒着栏杆向下眺望,不由上前凑热闹。 “看什么?官差办事,再看治你们妨碍公务的罪!” 客栈柜台前,站着一个两个官差打扮的人,一人大腹便便、一人精瘦结实。 那胖官差威风极了,对聋哑伙计颐指气使:“官爷问你话,为何不答?难不成想与朝廷作对!” 伙计心里着急,却说不出话,“咿咿呀呀”地叫唤着,想去叫掌柜的,却被那瘦官差挡住去路,进退不得。 陈云卿看见此景,略微有些生气,转身准备下楼,被傅青芷揪住耳朵留下:“你连腰牌都没有,要你逞什么威风?掌柜的来了。” 女掌柜姓张名宁宁,三十几岁,容颜很是娇美,似乎学过些武功,步态轻盈、腰肢瘦削。 她一走来便笑,官差们的脾气瞬间消了一半,虽然已经客满,但张宁宁对官差说:“两位是贵客,不便同寻常百姓同住,后院里有两个雅间,是我家相公用来招待贵客的,不知两位官爷能不能屈就?” “爷爷们要住个四五日,掌柜的只要好生招待,亏不了你。”官差们被捧得舒服,笑着跟张宁宁走了。 天色已晚,若此时前往缙云山,要入夜时才能到。 几人简单商议过后,决定次日再去查探。 陈云卿自然同傅青芷留下写字,金麟儿则牵着孙擎风逛街。 “这地方的油茶竟然是辣的,还很麻。”金麟儿抱着一碗油茶面,边走边吃,被辣得两眼泪汪汪,“大哥,你要尝尝吗?” 孙擎风:“巴蜀湿气重,辛辣能去湿健脾,故巴人嗜辣。” 金麟儿:“大哥,你真是什么都知道。” 孙擎风:“你该多吃,把脑子里的水汽除去。” 金麟儿抓了把油茶面塞进孙擎风嘴里。 孙擎风刚好在说话,没注意把东西一口吞了。 不过多时,他脸上就泛起红晕,眉峰紧蹙,显然是辣的够呛,却强忍着不展露出来。 金麟儿自是了然。 他同孙擎风的关系,较从前更加亲密,偶尔也敢开开玩笑:“大哥,你真厉害,吃辣椒都能面不改色,觉得味道如何?” 孙擎风绷着脸憋着气,咬牙切齿道:“不过如此。” 金麟儿别过脸偷笑,又买了一碗糖水,再三问过孙擎风要不要喝。 孙擎风只是摇头:“小孩玩意儿。” 夏末秋初,雨后天空明蓝如镜,白鹭振翅滑过,三两个鸣蝉躲在石头缝里懒洋洋地叫唤。 两人走到街角,金麟儿忽然发力,把孙擎风牵进一条没人的死胡同。 孙擎风不知金麟儿又要作什么怪,只因天气和暖舒适,人也惫懒,他没什么脾气,便抄着手靠在墙上,怀抱灭魂剑,随口问:“有人跟踪?” 金麟儿把糖水喝光,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待到孙擎风侧目看去,便突然凑上前去,吻住他的嘴。 孙擎风毫无防备,忽然在大街上被吻住,不禁睁大双眼,对金麟儿怒目而视,可身体偏偏就是没法动弹。 金麟儿嘴上沾着糖水,甜腻的味道慢慢传入孙擎风嘴里,让他瞬间便将这辈子吃过的所有苦头,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金麟儿只比孙擎风矮了半个头。他要微微躬身,从能把脑袋贴在孙擎风胸口,颇像一只虽然已经长大,却还带着奶味的小狗儿,其实是故意依赖着孙擎风,让孙擎风感觉到自己不能离开他。 金麟儿抬眼看着孙擎风,满眼都是快乐:“大哥,我能不能叫你的名字?” “我是天皇老子,名字叫不得?”孙擎风松开手,把灭魂剑靠墙放着,手指头搓着剑鞘上的皮革带,“或者,你不认字?” 金麟儿心跳加剧,把脸埋在孙擎风胸口,闷闷地叫了声:“孙擎风。” 孙擎风一怔。 只听“梆”的一声,把灭魂剑掉在地上,惊飞了树梢上的一群喜鹊。 孙擎风深吸一口气,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金麟儿双手按着孙擎风的肩膀,踮起脚尖,把嘴唇贴在他耳边,道:“孙擎风?”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孙擎风通红的耳朵根上亲了一口,继而大笑转身,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大喊:“孙擎风!孙擎风——!” 孙擎风捏了捏烧得通红的耳朵,低头扬起嘴角,露出微笑。 这笑容与从前都不一样,孙擎风只觉得,自己的眼角眉梢、脸颊嘴角,都好似被看不见的丝线吊着,被人用力拉扯着,让他不得不笑,全然控制不住。 孙擎风,或许是个好名字,从金麟儿嘴里说出来时,格外动听。 待到孙擎风终于绷住脸,从胡同里走出,只见金麟儿鬼鬼祟祟地蹲在墙头张望。 金麟儿见孙擎风来了,便朝他招手,神神秘秘地喊:“大哥,这儿有问题!” 孙擎风一步跃上墙头:“又发什么疯?” 金麟儿指着隔了两条巷子的僻静小路:“那个穿黛绿短打的男人像鬼,不,我是说,他跟傅姐姐说的那个鬼,”他说着伸出手双,曲起拇指和食指,在自己眼睛前面比了两个半圆,“模样奇丑无比,眼睛大如铜铃,简直跟傅姐姐所说的一模一样。” 小巷中,一个面如黑炭的绿衣男子在前边走着,身后跟着先前曾在客店里吵闹的那个胖官差,两人快步向西行去。 “没人会长成那样,况且他与官差一道,多半是在带路。”孙擎风只看了一眼,便知金麟儿是在难为情,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了,说罢提着金麟儿的后衣领,从墙头跳下,往客栈的方向走。 好巧不巧,两人在客栈门口,遇上了那个黛绿衣衫的男人。 金麟儿犯嘀咕:“你自己看吧,真没骗你。” 孙擎风在客栈大堂里找了张桌子坐下,悄悄打量那个男人。 那男人肤色黢黑、双目滚圆,一只眼睛用黑布罩着,应当是瞎了。他生得方脸阔口、五短身材,除了肌肉虬结、身体格外见状而外,几乎没有任何好看的地方,若真是在夜里于荒郊野外碰上他,说不得真会被人认成鬼怪。他没有去柜台找伙计,而是径直走入后院,或许是个伙计。 这客店大概是个老店,规制完备,大堂内的每个小方桌上,都摆着一个木筒,筒里插着十来只筷子长短的竹签,每只竹签上都写着一个菜名,方便客人吃饭点菜。 金麟儿学着周围的人,从小木筒中抽了三支竹签,递给伙计。但是,他并没有立刻让伙计离开,而是扯着对方,用气自创的手语,像先前那样用手比了比自己的眼睛,然后指向后院,意思是:那个大眼睛的男人,走进后院的那个,是谁? 聋哑的伙计伸手指向柜台,“啊啊啊”地叫唤。 孙擎风一头雾水:“莫要嘲弄残缺之人。” 金麟儿:“不是嘲弄,我是在问他话。他说方才那男人,是他们掌柜的。或许,他是老板娘的丈夫?” 孙擎风无语。 金麟儿朝伙计道了声“多谢”,从怀里掏出刚刚买糖水时换出来的一吊铜钱,塞到伙计手里。他左手摊开呈掌,右手做了个拿筷子的姿势,比划出一个埋头扒饭的动作,意思是:拿去买东西吃。 伙计竟似明白他在说什么,感激地朝他点头,开开心心传菜去了。 然而,那伙计方一离开,邻桌的人就凑了过来,道:“你们是外来人,做生意?开矿?打听李全做甚?” 孙擎风:“到重庆府买布,想去缙云山看看。听说这一带常有人失踪,心下不安,须得防着可疑之人。” 邻桌那好事者笑道:“李全只是生得难看,但为人忠厚老实,要不,宁娘那样的美人,也不会屈身下嫁与他。他这客栈开了三十多个年头,咱们还从没听说过有人在他店里失踪。我看你家少爷心善,故而多说几句,让你们放心。” “多谢兄台。”孙擎风挤出个笑容,转而用筷子屁股把金麟儿的脑袋扳正,“少爷多吃饭,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金麟儿有些羞愧,点头道:“是,不可以貌取人。” 其实,孙擎风心中亦觉疑惑,只不喜捕风捉影,想着,昨夜傅青芷撞见的“鬼”,并未看见自己和金麟儿,而且,那“鬼”若真是李全,也不会轻易在自家客店大堂中下手害人。 两人吃饱喝足,走上二楼回房歇息。 金麟儿走路时喜欢东瞧西看,视线落在对面傅青芷厢房外,见那相貌丑陋的李全正端着个托盘站在门口,犹犹豫豫半天不敲门。他心下一紧,直觉此人是因为昨夜行事时被傅青芷撞见,想要杀她灭口,却碍于陈云卿在内不便行事。 孙擎风一不留神,再转身时,金麟儿已经走得没影。第42章 被擒 金麟儿冲到傅青芷门口, 正想开口大喊“贼人休走”, 便被孙擎风踩住衣摆,摔了个“五体投地”。 李全眼中惊慌一闪而逝, 朝金麟儿点头哈腰, 递给他一张干净的手帕。 金麟儿摆摆手, 表示无妨。 李全识趣地收回手帕,似乎是已经被人拒绝惯了。他敲了敲傅青芷的房门, 张嘴“啊啊啊”地叫唤, 原来方才一直不出声,是因为他同别的伙计一样, 不能说话。 傅青芷推门而出:“掌柜的?你可算是来了。你送我的毛桃虽然好吃, 但不顶饱, 我都饿扁了。” 金麟儿扒在门上朝里望,没找到陈云卿的踪影,更疑惑那李全为何不敢敲门:“云卿大哥怎没在?掌柜的送你桃儿做甚?” “他出去打听消息,我饿了, 不想动弹。”傅青芷扬着下巴把胸一挺, 自信满满地说, “人家送我不送你,自然是看本姑娘长的漂亮。” 金麟儿盯着她那干瘪的胸脯,知道傅青芷是个男人,忽然有些心疼陈云卿,想着找个机会跟孙擎风商量一下。 李全笑着点头,模样十足憨厚, 指着托盘里的一碗臊子面,面里还放了个香喷喷的大肘子。 傅青芷疑惑道:“我要的是素面,你该不会是送错了?我倒是无所谓,只怕别的客人要冒火。” 李全摆摆手,伸出手指朝傅青芷点了好几下,意思是:没错,这是送给你的。 金麟儿隐约从他眼中,捕捉到了一丝焦急。他向傅青芷摇头使眼色,暗示她不要吃这碗面。 “错就错吧,钱我照付,省的你麻烦。”傅青芷顶着一张漂亮面孔,已习惯旁人对自己献殷勤,也不斤斤计较,接过面碗,朝李全道谢。 然而,李全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指着面里的大肘子,朝傅青芷“啊啊啊”地叫唤,不知是想说些什么。 他说着说着,忽然静下来,低垂着脑袋,收回托盘夹在腋下,抬脚准备离开。 金麟儿觉得古怪,忽而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老李,找了你许久,原来在这儿。王屠夫把猪送来了,快过来后院帮忙。” 张宁宁施施然行来。 这女人步伐沉稳,走路无声,显是练过轻。 张宁宁把李全叫走,自己却没有马上离开,同三人寒暄一番,道:“姑娘莫怕,那毛桃是我让老李给你送来的。” 傅青芷:“多谢老板娘。” 张宁宁:“我从前在峨眉山学艺,亦曾仗剑江湖,可一个女儿家,四海漂泊,总不是办法,遇到老李,便在此地留下。我留意到你是个出门闯荡的女侠,知道你辛苦,便想多关照你。” 孙擎风把金麟儿拉到身边,视线扫过张宁宁,懒洋洋道:“看来,贵店生意很是红火。” 张宁宁尴尬地笑了笑:“诸位勿要多心,这客栈是老一辈传下来的,生意一直不错。老李上错菜,非是坑骗生人,只因他几年前生过一场大病,病后口不能言,耳朵亦不大好使,听错了你的吩咐,还请见谅。这面钱还是按素面的价来结。” 傅青芷连忙表示没关系,把张宁宁送走。 陈云卿从街上回来,四人聚在傅青芷房内商议。 金麟儿总觉得李全就是傅青芷先前看到的那个“鬼”,毕竟这世上不可能真有鬼。 但傅青芷全无所觉,一来她未曾在此地感觉到妖气,二来她精于形象幻化,看人不注重外貌,反倒比别人看得更加透彻。 很快,陈云卿说的一句话,打消了金麟儿的怀疑:“方才我在兵站里问过,先前我们夜宿的地方,就是缙云山。近年来,一部分失踪的人,都是在缙云山中被发现的,不少人最后被人看见,亦都是去往那个地方。” 金麟儿:“难道山中有妖?” 孙擎风摇头:“这些人为何不约而同想要进山。” 陈云卿:“我又到集市上打听,缙云山中矿脉丰富,但山势险要,纵然未遇上刮风下雨,都常滑坡,开矿难度很大。东峰地势低些,百姓会入山打猎、采药、踏青,但都是结伴同行。” 傅青芷:“只怕山中的确有妖。” 陈云卿:“大家都说,那不是妖。” 金麟儿:“那、那是……” 陈云卿一本正经道:“是鬼。” “勿要捕风捉影,明日去西山一看便知。”孙擎风知道金麟儿又在想入非非,伸手往他背上拍了两下,看傅青芷吃过面条没有任何不适,便先带着金麟儿离开,“少乱想,待会儿又吓病了。” 曾经孙擎风给金麟儿说金印的秘密,把金麟儿吓得高热不退,这事孙擎风总是记着,过去五六年了,还时常提起,引以为戒。 金麟儿略有些难为情:“大哥,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那时我人小胆子小,还在叫你作爹呢。” 孙擎风:“我说错了?” 金麟儿撇撇嘴:“都是我病错了。” 孙擎风失笑:“你这辈子能见到的鬼,加起来还不如我体内关着的多,有什么可怕?堂堂魔教教主,当喜怒不形于色。” 金麟儿想了想,觉得孙擎风说的很在理:“如果鬼都长成你这样,我肯定不怕别的,只怕还会开心死。”说罢关上房门,把孙擎风扑倒在床上,“本教主要和鬼困觉!” 其实金麟儿脸皮不薄,不是担心别人笑话自己怕鬼,只是每当他听到孙擎风这样说话,就会觉得,对方还在把自己当小孩儿看。 他进而又想到,六年前自己还在管孙擎风叫爹,四年前开始叫他作大哥。 自己会老会死,孙擎风的生命却很漫长。 若有朝一日,自己死了,倒也没什么可惜,只是徒留下孙擎风一人,独活人世间,他会有多孤单? 每思及此,金麟儿都觉怅然。 他趴在孙擎风身上,玩笑道:“再过几年,该换你叫我作大哥了,然后我越来越老,你一直不变,若不想别人起疑,你岂不是要管我叫叔叔、叫爹?” 孙擎风黑着脸,显然是感应到金麟儿的那点苦闷小心思,亦觉唏嘘不已。 “不会。”他把金麟儿从身上推下去,扯着被子把两人都裹住,弹指熄灭蜡烛,用手掌捂住金麟儿的眼睛,“睡觉,梦里想去。” 翌日清晨,天光未亮。 金麟儿很早行来,爬起来去茅房解手,穿过走廊时听见鸟叫,随意向窗外看了一眼,忽然看见李全,险些被吓住。 时辰估摸着还是寅时,天边全没有太阳的影儿,外头黑漆漆一片,客栈大门屋檐翘角上挂着的两个灯笼在随风摇摆。 火光忽明忽暗,暗时什么都看不见,忽而风停,火光一窜,那黑炭似的李全的身影,瞬间从黑暗中显现——他连个灯都没有提,像个飘在寒冷夜雾中的无常鬼。 金麟儿听李全打开客栈大门,赶忙蹲下,扒着栏杆悄悄向下望,见李全披着蓑衣,那蓑衣上头湿淋淋的,但外面却并没有下雨,便更觉可疑。 他想再看清楚些,往左挪了两步,不当心踩到地上的杂物。 木片断裂,发出“剥”的一声爆响。 金麟儿躲藏不及,突生急智,往地上一躺,借栏杆最下面的木梁挡住自己。 李全瞬间回头,望向二楼,应当是没看见什么,抓抓头发快步走入后院。 稍晚些时候,四人从镇上出发,往缙云山西峰去。 路上,金麟儿把夜遇李全的事说了一遍。 不想,当时陈云卿同样醒着,且看见了这事:“我昨晚趴在窗边睡着了,半夜听见声响醒来,就看见李全站在大堂里,望着麟儿的厢房。麟儿躺在地上装死,其实衣袍还是露出来一些。或许李全病过,眼力不好,没有看见。” 金麟儿:“你没事趴在窗边做甚?” “没什么,写字。”陈云卿脸一红,他的厢房在傅青芷的厢房对面,趴在窗边做甚,显而易见。 陈云卿怕金麟儿追问,便先岔开话题:“我还发现一件怪事。” 金麟儿好奇心重:“什么事?” 陈云卿:“昨日午后,有一胖一瘦两个官差前来住店,因为房间已满,便被安排在后院。近傍晚时,我看见那胖官差吃了碗宁娘做的阳春面,然后结账离开。方才,又看见那瘦官差独自吃面,结账离开。据说,宁娘阳春面是客店的招牌,许多客人离店时,都会吃上一碗。” 傅青芷:“味道确实不错。” 孙擎风发现了一丝异常:“那两个官差住店时,说是来办公,要住上四五日。” 陈云卿:“我留心观察过,有三个昨日午后刚才入住的人,今早就离开了。虽未发现格外明显的疑点,但我直觉,这客栈里还是有蹊跷。” 孙擎风:“但凡离店,必先吃一碗阳春面,旁人见了,则都知道他们将要离开。” 陈云卿点点头:“这点很是可疑。傅青芷、麟儿,你两个都要当心。” 四人说话间,已按照灵脉图,行至图上标注的缙云山西峰矿床处。 因为图纸已经有些年代,地形多少有些改变,他们一路行来,常常不能精确地找到地方。 此刻出现在四人眼前的,只是一片茂密的树林。 四人只得分成两队,各自搜寻。 孙擎风同金麟儿向东走,不多时便听见水声淙淙,拨开芦苇杆,发现这地方竟是前夜露宿的破庙。 他把金麟儿护在身后,朝破庙走去:“跟在我身后,留神脚下。” 前夜凄风冷雨,此时艳阳高照,溪水在日光下波光粼粼,像一条晶莹剔透的泥鳅,正躺在地上懒洋洋地扭动腰肢。 荒山中的破庙,墙壁上布满青藤,微风吹来,叶片莎莎响,全不似夜间看来森然可怖。 金麟儿两手搭在孙擎风肩头,过不一会儿,干脆抱住他,像条披风似的挂在他背后咯咯笑:“大哥,我长高了。长高真好,可以这样抱着你。” “我不舒服。”孙擎风话是这样说,但却用力一耸肩,干脆把金麟儿背起来。他两腿一抖,将鞋子踢到溪水对面,赤脚淌水过溪。 孙擎风行至溪流中央,水刚好没过他的大腿,水波扬起,打湿了他的裤裆。 金麟儿扒在孙擎风肩头,偷偷朝下看了一眼,语气古怪:“大哥,你尿裤子了。” “说什么?”孙擎凶神恶煞地瞪了金麟儿一眼。 金麟儿别过脸去假装看风景:“没,你听错了。” 孙擎风继续往前走,才迈出两步,就听见金麟儿小声嘀咕“孙擎风尿裤了”,刚准备发火,便突然被金麟儿咬住耳廓。 孙擎风咬牙切齿道:“今日皮痒了?” 金麟儿把脸贴在金鳞儿颈间,小声说:“大哥,上回我尿裤子,还是在积云府,那时候你悄悄帮我擦掉了。你在瀑布边,教给我一个办法。如今,我觉得那办法已经不太管用。” 孙擎风知道,金鳞儿说的不是尿床,而是遗精。 他一听到“瀑布”两字,脑海中就不由浮现出,自己在瀑布边亲手替金麟儿纾解的时的画面。 那时候他心里没有别的想法,只觉尴尬。 可今时不同往日。 孙擎风再度想起当时情景,心底生出一股冲动。 这冲动搅乱了他的思绪,在他脑中偷梁换柱,让他不自觉地,把回忆中的金麟儿,替换成如今模样,能勾起他爱恋的模样。 灰黑夜幕下,鸟栖梢头,风定花落。 瀑布爆落,溅起白花朵朵。 金麟儿眼上覆着一条太极巾,挺翘的鼻尖上冒着热汗,汗珠流过他的脸颊,滴落至颈窝。他的身上没有一丝烟火气,像华山青松枝头的一抔雪。雪落在孙擎风眉梢,融成水流进他眼眶,化成热泪汇入心房,再沸腾了他的冷血。 千百个臆想出的,却又无比真实的画面,在孙擎风脑海中交替闪现。 金麟儿偏还要点火:“孙擎风,我想和你睡觉。” 他笑起来,两只眼睛弯成月牙形状,柔软的睫毛扫过孙擎风颈侧肌肤,像两只巨大的芭蕉扇,挥动狂风,招来骤雨,令孙擎风的天地电闪雷鸣。 孙擎风活像一只被烧红的大水壶,心绪沸腾翻滚,脑袋顶上都在冒着白烟,脱口而出:“我也想。” 金麟儿瞬间将两眼瞪的滚圆:“你说什么?” 孙擎风摇头轻笑,浓眉如墨,目带星光,迈步向前走,格外的意气风发。 而后,他便意气风发地踩中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一个趔趄栽倒在水里,冷静下来,吐掉嘴上挂着的水草:“没说什么。” . 一刻钟过后,破庙门前。 “你不承认也不要紧,反正我都听清楚了。”金麟儿坐在破庙门口晒着太阳,把湿衣服拿在手里用力拧,眉睫上挂满水珠,脸上亮晶晶的,“听说吃鱼能补脑,咱们来比赛捉鱼吧?输的人要陪赢的人睡觉。” 孙擎风沉着脸,夺过金麟儿手中的衣裳,两手用力一拧,水珠便哗啦啦往下掉。 他把衣裳团成一团,照着金麟儿的面门扔去:“软脚虾。”心想:这小魔头已经长大,越来越骗不住,找个时间把他睡了?可他那么娇气,说不好被弄疼了,往后会怕我……我得小心一些。 金麟儿血气方刚,对“那事”万分好奇。而且,两人经历风风雨雨,他早就不担心孙擎风扔下自己,已然有恃无恐,胆敢得寸进尺,用手肘拄了孙擎风两下,问:“真的忘啦?” 孙擎风长发一甩,洒了金麟儿满脸水珠,三两下束好发髻,起身走入破庙:“晚上别跑。” 金麟儿欢呼雀跃,开心地跑上前,觉得倒在地上的破烂弥勒像,笑得很是慈祥,便双手合十,朝它道了声:“阿弥陀佛。” “有人来过。”孙擎风站在佛龛前,用手指捻香灰,“先前我们借宿时,佛龛里没这么多残香。” 金麟儿将剑半抽出鞘:“大哥连这种事都记得。” 孙擎风:“若真有埋伏,你早已掉进陷阱。” 金麟儿收剑入鞘,摸摸鼻子:“这不是有你在么。” 孙擎风仔细查看一番,没有更多发现。 不过多时,陈云卿把傅青芷背过河,提刀走入破庙,见另外两人好端端地站着,松了口气:“溪水边有打斗痕迹,以为你们遇袭。” 什么打斗痕迹?妖精打架还差不多。 孙擎风:“闲话不提,可有发现?” 陈云卿点头,继而又摇头,道:“西峰地势,东北高、西南地,溪水一直向西,流到山崖边,附近别说矿洞,连个山洞都没有。但我能感觉到,这附近灵气充溢,必定有一个或者几个较大的灵晶石矿洞。你们有什么发现?” 孙擎风:“昨日我们离开后,有人来过这破庙。” 金麟儿:“会不会是那个‘鬼’?他杀人以后,良心不安。你们看,这佛龛里有许多残香和香灰,倒在地上的佛像,表面很干净,应该是有人擦拭过。” 傅青芷:“显而易见,那只‘鬼’就是常在重庆府作案的真凶,犯下太多杀孽,因心虚而不敢在光天化日下拜佛,常在抛尸以后来此破庙烧香悔过。” 金麟儿:“他既已杀了这样多的人,为何还会觉得心虚?他既然感到心虚,为何还要继续杀人?” 傅青芷:“我又不是他,当然不知道他的想法。” 孙擎风:“若附近真有灵晶石矿洞,他杀人,必定是为从人血中吸取灵气。先杀人、再求佛,多半是因为他心中不愿如此,却不得不如此。” 金麟儿的脑海中,李全和张宁宁的面目一闪而过,他喃喃道:“早先我说过,昨夜李全回到客栈,蓑衣上沾满了水。或许,‘鬼’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或者更多。” 陈云卿:“这附近没有人的足迹,当然,可能是我大意,没有发现。可若凶手真是他们,我们今日前来缙云山,必定已经引起他们警觉,仓促更易客栈,反倒是此地无银。” 傅青芷:“那怎么办?” 陈云卿:“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今夜回客栈住着,务必当心,明日暂停行动,找他们的破绽。” “我看,掌柜的和她丈夫都只是寻常人。你们几个手上拉着张弓,看谁都像靶子,成日疑神疑鬼,可见人心比妖心坏多了。”傅青芷打了个喷嚏,没好气道,“谁在骂我?行行行,你们千万把我盯好,他们若想要灭口,肯定是先冲我这弱女子来。” 天色渐暗,缙云山不宜久留。 四人回到镇里,直接在闹市中吃过晚饭,而后才返回客栈。 陈云卿做惯捕快,时刻留心观察四周,行至客栈附近,从人群中发现了李全。 李全的黑脸,在绚烂的晚霞中,变得柔和了许多。 他坐在一户人家门口,一手捏着个木偶,一手拿锤子敲敲打打,三两下就把木偶的断手给接了回去,看不出修理的痕迹,可见手艺很好。 小童们笑闹着,从街头跑到街尾,见李全朝他们招手,便一窝蜂地冲向他,争抢着抚摸他手里的小木偶:“谢谢李叔,你的手艺真是太好了!” 李全“啊啊”叫着,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客气,转身离开。 一个老妇从屋里追了出来,塞了两个枣泥饼给他,道:“孩子们总给你们添麻烦,老婆子做了枣泥饼,带回去和宁娘吃,你们也该要个孩子啦。” 李全抓了把头发,憨憨地笑了起来,实在不像个穷凶极恶的人。 陈云卿回房后,把窗扇留了道缝,又趴在窗边观察客栈里的动静,最后望着傅青芷的厢房,把被子披在身上,打算又这样睡一个晚上。 傅青芷前夜淋雨,现下才感觉出自己着凉了,干脆用被子裹住自己,把门窗都关上,准备躺上床睡觉。 正当傅青芷行至屋内朝向后院的窗前,忽听听得院中草木沙沙作响。 她凝神再听,竟听到剑刃破风的声响。 她把窗推开,向院内眺望,见得张宁宁在月下舞剑。美人身姿灵动,剑势如虹,劈开轻纱薄雾般的月色,十足精彩。 院角桂树下,李全正拿着簸箕筛桂花干,香气似有若无。李全看着张宁宁舞剑,满眼温柔情意,渐渐忘了手中动作,把簸箕放在脚边,为张宁宁叫好:“娘子好身手!” 纵然李全貌丑,可他全心全意爱恋着张宁宁,张宁宁亦不嫌他,实在令人艳羡。 傅青芷被这场面吸引住,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李全原来是会说话的? 李全忽然看向傅青芷:“姑娘也喜欢舞剑?” 傅青芷直觉不妙,尚未关窗,便见张宁宁忽然收剑,朝自己掷来钢针一枚。 她看得入神,没有防备,在这样短的距离和这样快的攻速下,全然避无可避。 钢针转瞬刺入傅青芷小臂,她两眼一黑晕倒过去。 张宁宁收剑入鞘,运起轻功朝傅青芷走去。 李全拉住张宁宁,目中满是挣扎神色:“娘子,你我越陷越深,这勾当到底要干到什么时候?今日此事,欠妥。” 张宁宁闭目蹙眉,摇头道:“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师父要我们每年上供足量灵晶石,咱们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我不愿作恶,更不愿眼睁睁看你死在师父手中。” “唉,走一步是一步,能与你多过一天,就是一天罢。”李全松开张宁宁,把桂花收进后厨,戴上斗笠、换上蓑衣,慢慢把近日积累下的泔水倒入一个大木桶里。 张宁宁跃至半空,爬入傅青芷房里,点住她的昏睡穴,从后腰上取下一捆麻绳将人绑好,抱着傅青芷跳至后院。 李全装好泔水,从角落里把一辆小推车推出来,揭开推车底部的木板,将傅青芷放进暗格。 张宁宁取下发簪,按下簪尾木扣,从中取出一卷符纸。但见她将符纸贴在傅青芷身上,嘴里念念有词,继而取下放入自己怀中。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变幻成了傅青芷的模样。 李全叮嘱:“娘子千万小心。他们以为我聋哑,说话时不曾留心,我听得,那姓陈的公子哥,曾是昆仑缉妖司的捕快。你的符纸,可能会被识破。” 张宁宁:“师父一直防着缉妖司,符纸以灵力炼成,寻常道人、捕快都无法识破。你且安心,我去去就回。” 李全又拉住张宁宁:“娘子,这四人都不是普通人,咱们或许可以借他们的手对付你师父。” 张宁宁叹道:“师父法力高强,世间恐怕没有敌手。这几人精明得很,很快就会查出你我杀人炼制灵晶石的秘密。横竖是个死,不如放手一搏。” 李全欲言又止,最终只得点头。 张宁宁:“待会儿,你把他们运至矿洞,我来断后。先除掉这两个弱的,再对付那个最麻烦的。” 她说罢转身离去,从后厨里拿了一壶酒、两个杯子,以傅青芷的模样,敲门走进陈云卿厢房。 陈云卿被吓得不轻。 但“傅青芷”只说了几句好听的话,便哄着陈云卿喝下一杯酒。片刻后,陈云卿既被迷晕过去。 “你亦是个痴儿,对不住了。”张宁宁在房中留了片刻,看外头已经没有客人,才扶着陈云卿,故意绕道,从金麟儿和孙擎风的厢房前走过,装作亲密模样,扶着陈云卿进入傅青芷房里。 客栈另一侧,厢房中。 孙擎风挑亮灯芯,手里拿着针线,因手掌太大,看起来颇为滑稽。 他似乎是在聚精会神地穿针引线,但略显焦躁,忽而把手伸到枕头下,摸到先前备好的装脂膏的小圆盒,却又立马把手收回,拿起金麟儿的衣服缝缝补补。 他缝好衣服,鼻尖冒出两颗汗珠,咬断线头,打了个结:“我看你还是加入丐帮的好,披个麻布袋真省事。” “只要是你亲手缝的,别说麻袋,树叶子我都穿。”金麟儿靠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只草扎的小狗儿,学陈云卿观察四周,不时向窗外看一眼。但大多数时候,他其实都在用余光瞟孙擎风的枕头。 金麟儿正心猿意马,忽然看到什么,惊得扔掉手中玩具:“大哥,出大事了!” 孙擎风连眼皮子都不抬:“你尿裤子了,还是被草扎的狗儿咬了?” 金麟儿:“我看见云卿大哥喝醉了,被傅姐姐搂着带进房里。她还故意绕道从咱们窗前走过,敲我的窗,肯定是向我炫耀来的。” 孙擎风不解:“炫耀什么?” 金麟儿赧颜,十指相互夹着,极不自在地动来动去:“他们才认识多久?两个根本不熟的人,都要一起睡觉了。我跟你认识那么久,都那么熟了,还、还没有呢。” 孙擎风无语:“这是熟不熟的事?” 金麟儿:“寻常人十八岁,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你跟我能生孩子?”孙擎风哼了一声,“老子要真能生,早就生他一窝,好堵上你的嘴。” 金麟儿:“不用一窝,一个就行,两个也不错。不,我又不是真的想跟你生孩子。” 孙擎风反应过来,自己像是莫名其妙地吃了飞醋,连忙另起话头:“别人你情我愿,关你何事?” 金麟儿面有难色,思虑片刻,忍不住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傅姐姐是男的。我摸到过。” “你摸她做甚?”孙擎风一怔,指头被针尖刺破。 金麟儿攥着孙擎风的手,伸出舌头,舔了舔他指尖上被针扎过的地方。 温软的舌头碰触到冰冷的指尖,两个人都打了个颤,视线相交,恍惚失神。 金麟儿松开孙擎风的手:“她那天跌倒在我身上,我不小心碰到他那个地方。他让我别乱说,我觉得这事没什么,就没告诉你们。” 孙擎风:“我知道。” 金麟儿有些苦恼:“其实,云卿大哥说过,他不在意傅青芷是男是女。可若他今夜酒醉,明早转醒,发现自己心爱的姑娘变成男人,还把自己睡了,想想就觉得可怕。” 孙擎风哂笑:“他亦知道。” 金麟儿:“难道你们都摸过她?”孙擎风在金麟儿后脑勺上拍了一把,怒道:“谁没事摸他?老子早就看出来他身上有古怪。他是弟弟傅筱,胡酒才是姐姐傅青芷,但他身有残缺、面貌丑陋,因此方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罢。” 金麟儿:“原是这样,怪不得他就算听说胡酒的恶行,都不愿放弃劝说他。胡酒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救他。” 孙擎风:“我问过陈云卿,他早在从妖族使者手里接过傅青芷的庇护令时,就已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尊重傅青芷的想法,没有拆穿。” “明白,就跟我从来不拆穿你一样。”金麟儿长长地“哦”了一声,反身走回窗边,从地上捡起草狗儿,失落地关窗,准备睡觉。 孙擎风终于把枕头底下的脂膏盒取出来,握在手里掂了两下,眼神炽热,声音有些沙哑,问:“教主要临阵脱逃?” “当然没有!” 金麟儿大惊,跳起来把鞋子蹬掉,险些打翻油灯。 灯光猛然一晃,透过窗缝照到外头。 他随意瞥了一眼,看见窗棂上的缝隙间,似乎夹着一张纸片,捡起摊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个“随”字,是陈云卿的笔迹。 第43章 无奈 金麟儿知道事情不简单, 同孙擎风相视一眼, 背起却邪剑,戴上青铜鬼面, 轻手轻脚走出厢房, 潜行至傅青芷房门外, 在窗纸上戳了个小洞往里看。 傅青芷厢房中空空荡荡,只有桌上的油灯填满了灯油。 火光大亮, 朝向后院的窗户大敞着, 夜风呼啸着往里灌。 两人进屋翻窗而出,落在后院中, 发现地面上有两道极深的车辙痕迹, 便寻着这痕迹走出后门, 消失在夜色中。 另一面,李全把板车拖到镇西口的一间农舍里。 他将把泔水倒进地上的木槽,看起来同寻常经营酒家的商户没什么两样。 但是,他做完这些以后, 并未歇息, 而是换将另外两个干净的大木桶放到推车上, 用推车推着空木桶,行向缙云山西峰。 推车底部的暗格中,陈云卿和傅青芷并排躺着。 暗格逼仄,两人几乎是脸贴着脸,身体相互挤着,不仅动弹不得, 还能隔着衣物,感觉到彼此身上的温热。 陈云卿极不自在地动了两下,原来,他其实是佯装喝醉,用脸颊蹭了蹭傅青芷的脸颊,试图唤醒她:“青芷,醒醒,现不是睡觉的时候。” 推车被地面的石头绊住,猛然一晃。 陈云卿的嘴唇,意外贴在傅青芷嘴上。 他不舍得同傅青芷分开,便以这样的姿势,往傅青芷嘴里度了一口带着灵气的气息。 傅青芷悠悠转醒,同陈云卿四目相对。 陈云卿:“莫说话。” 傅青芷:“你也中招了?” 陈云卿笑道:“张宁宁戴着一张以灵气催动的障眼符,变幻成你的模样去找我喝酒。但我没认错你,因为她来的时候竟然敲门了。我将计就计,看她想做什么。来时给麟儿留了信,不必担心。” 傅青芷:“我、我偶尔还是会敲门的!” 陈云卿:“我知道,她不是你。” “若能一直如此,看不到天地,只有你我,倒也不错。”傅青芷把脑袋埋在陈云卿胸前,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多言。 两人沉默不语,只听得车轮滚动发出的辚辚声响。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推车沿着斜坡一路向上,应当是进入了缙云山一带。 再过一炷香的时辰,周遭忽而响起泠泠水声。 那水声听起来离推车极近,就像是车行水上,水在在车底下流动。 俄而,哗啦一声响,水柱从上往下落到推车上,流水从缝隙间落下,洒在陈云卿脸上。 陈云卿挪了两下,用身体为傅青芷挡住流水:“应当是在半山腰,行入瀑布中,矿洞不在山顶标记着的地方,在山体当中。待会儿先假装昏迷,见机行事,我会护你周全。” 傅青芷点点头:“先看看。”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辰,推车终于停下。 李全打开暗格,先把陈云卿扛出来,在他脚腕上绑了两圈麻绳,把人倒挂在嵌入山洞顶部的铁钩上,跟那一胖一瘦的两名官差作伴。 他返回小推车边,看了傅青芷一眼,暂时把暗格阖上,留她在车里。 李全抽出两把菜刀,蹲在暗河边磨刀霍霍。 陈云卿被刺鼻的血腥味弄得无比精神,悄悄睁眼观察四周,发现这是一个巨大的灵晶石矿洞,足有李全的客栈那样大。洞中一条暗河,自东北流向西南,地面上有三个大坑,一个装满鲜血,一个堆满白骨,还有一个则用碎石排布了后天八卦阵。 傅青芷爬出推车暗格,借助女娲石的能量催发幻生符,变成张宁宁的模样。 不待陈云卿阻拦,她已经走到李全身后,隔着一段距离就开始说话:“相公,你怎还在磨刀?” 李全一愣,目光中满是疑惑不解,答道:“娘子,你今日来的很快。近来秋雨多,刀生锈了,我磨好久动手。你还是先出去透口气,莫要看着场面。” 傅青芷坐在石头上叹息:“你说我们做这事,到底是图什么?” “你让我做,我就做了。”李全只看了傅青芷一眼,便低头继续磨刀,伴着霍霍声响,“你师父将你养大、教你武功,于你有天大的恩情。纵然她不以我们的性命要挟彼此,只凭着她对你的恩情,你我替她办事,亦是应当。我只是想不明白,她堂堂一个门派掌门,又执掌着武林盟,已经有通天本领,为何还要修此邪术?” 执掌武林盟的门派掌门人,不是峨眉玄悲师太,还能是谁? 傅青芷或许不认识玄悲,但武林盟围攻青明山当天,陈云卿是在场的,他亲眼看见玄悲师太率领武林盟众冲上青明山,看到赵朔同玄悲打斗,然后笑着跳下悬崖。 当日的场景历历在目,陈云卿恍然大悟:难道玄悲就是傅筱? 鬼方势弱,赵朔没有鲜血供养金印,傅筱就鼓动天子抢夺金印。 金麟儿不愿饮人血,傅筱就潜入华山暗中陷害他,想让他在冤枉和围攻中为仇恨淹没,进而毫无顾忌地杀人饮血。 傅筱收集灵晶石用来布阵,须得在人间有个身份方便做事,一派德高望重的掌门,轻易不会被人怀疑,纵然有人敢怀疑,又如何能对付他? 想来,当年初遇金麟儿时听妖铃响,既是因为他手里胡筱的尾巴,更是因为傅筱就在当场。 陈云卿想得出神,傅青芷心中亦思虑万千。 她不仅仅是觉得李全夫妇人好,想劝他们向善悔过,更想为傅筱减轻罪孽,便诚心劝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我想同你离开此地,漂泊四海,亦好过像个活死人似的,住在这暗无天日的坟墓里。” 只听哐当一声,李全手中大刀掉落在地。 他的手有些发抖,尝试了好几次,才把刀捡起来。 傅青芷感觉到一丝异样。 李全轻叹:“你走吧,傅姑娘,带着你的情郎走远。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不是我的宁娘。” 傅青芷变幻成原先的模样,陈云卿亦已解开绳索,来到她身旁。 陈云卿:“为何放过我们?” 李全:“寻常百姓,杀了也就杀了,可我听说你是缉妖司的捕快,杀了你必定会惹上麻烦,我自知没有杀你们的能耐。更何况,你们几个都是好人,而且俱非常人,杀了可惜。” 陈云卿蹙眉:“人命何谈贵贱?” 李全掂着长刀,苦笑:“杀的人多了,自然明白,有的人,有一两百斤,有的人,只有几十斤。” 傅青芷:“你既不想杀我们,为何还要如此行事?” 李全:“那夜,我正准备动手杀人,不当心被他逃了。那人从这条暗河潜走,跑到山顶破庙后。我杀人时被你看见,心中担忧,怎料好巧不巧,你们竟前来住店?我和宁娘打探了你们的身份,不想惹麻烦,就先暗示你们离开。” 傅青芷反应过来:“宁娘让你给我送毛桃,你又给我弄了一碗肘子面,原来是让我快逃、快走?” 李全点头道:“本想听天由命,奈何天意如此?你们不仅没走,还找到了许多线索。我看到破庙的佛龛被人碰过,知道你们精明到,甚至连我偷偷上香的事都发现了。宁娘愈发担忧,要我先下手为强。为了让她活命,我什么都愿意做。” 傅青芷:“你们已经罪恶滔天,为何今次偏偏犹豫起来?” 李全惨然一笑:“我们原本是良善人,双手染血,良心从来不曾得到过安宁。其实,见到你们的时候,我就隐约有种预感,这样的日子快要到头了。如今秘密已被揭开,我和宁娘办事不利,她师父自会来取我们性命,你们就让我两个多活几日罢。” 陈云卿:“若你能助我们找到宁娘的师父,亦算赎罪。” 李全摇头叹息:“她师父武功高强,法术更是厉害,根本就不像是人。否则,我们又怎会飞蛾扑火,胆敢对付你们?我告诉你们,只是不想把这秘密带入坟墓。我不求你们替天行道,只希望你们能放宁娘一条活路,她命太苦了。” 陈云卿:“众生皆苦,但并非人人皆会牺牲他人,成全自己。” 同时,二里外的山麓。 一名更夫熄灭灯笼,收起铜锣,沿着山间小路快步疾行。 他相貌平平,身材瘦长,只一点古怪,腰间悬着两把短剑。 “哎?哎!哎呀快要漏光啦!” 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道诡异的喊叫声。 那更夫面色大变,赶忙扔掉手中物事准备迎敌。可他将将把手按在剑柄上,便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更夫衣衫湿透,不过一会儿,竟变成了一个女人——正是聚缘客栈的女掌柜张宁宁。 金麟儿扔掉手里用大树叶子拼成的“盆”,无奈道:“盛了好多水,路上洒掉一半。早知如此,应该在一开始就只盛一半。” 孙擎风从黑暗中现出身形,伸手扶正金麟儿戴着的青铜面具:“水都漏到你脑子里去了。” 两句话的功夫,张宁宁已经攻至金麟儿身前。 她手中双剑齐舞、脚下运步如飞,身手矫捷,招招必杀,沉声道:“鬼面公子,今夜非是你死,就是我亡。” 金麟儿后撤一步,并不拔剑,反问:“你如何知道?” “你的事迹早已在江湖上传开,出了名的爱管闲事,自然早已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想要你命的人太多了。只可惜,他们都不知道,鬼面公子非是一人,而是两人。”张宁宁手中双剑,在月下闪着寒芒,如一对银蛇狂舞,“多说无益,纳命来!” 金麟儿只守不攻,用带鞘的剑拆招破招。 几番试探,他同张宁宁过了十余招,才向后翻了个筋斗,拉开彼此距离,收剑换掌,只一招“雪鹤排云”,就夺掉了张宁宁的兵刃,再随手挥出一掌,便把张宁宁打倒在地,完全制伏了她。 孙擎风:“你背后的人,是谁?” 张宁宁啐了口唾沫:“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金麟儿:“你是客栈掌柜,又知道傅青芷撞见李叔杀人,应当一直留意着我们四个,纵然我和大哥戴着鬼面,你也能认出来。若你没掌握更多消息,同我交手时必定会说,鬼面公子非是一人而是四人。但是,你方才说,鬼面公子非是一人而是两人。你把他们两个排除在外,是因为心中早就认定,鬼面公子是两个人。” 孙擎风:“是谁在指使你?” 张宁宁闭口不言,一副毅然就死的模样。 半盏茶的功夫,孙擎风已押着张宁宁赶至矿洞。 陈云卿:“麟儿聪明,果真发现了我留下的纸片。” “少恭维他。”孙擎风松开张宁宁,让她去往李全身旁,“女的嘴硬不肯说,你们这边如何?”陈云卿:“还是傅筱作祟,他们亦是被逼无奈。” 李全面若死灰:“娘子,今日你我恐难逃一死。我已把自己知道的事,尽数说与他们。” 张宁宁两眼一瞪:“你糊涂呀!说与他们,又有何用?” 李全:“对不住,我不想带着这些秘密去阴间,太沉了。” 张宁宁摇头叹息,不再抵抗:“我做过的事不会不认,虽心中会很,却不用说甚么被逼无奈。只有老李是被我胁迫,他本不想伤你们,更不知道师父下令捉拿鬼面公子的事。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放过他,杀我就是。” 李全:“我与你一道,从来都是自愿。” 孙擎风冷哼一声,道:“杀了你们,难道能让死人复生?” 金麟儿:“宁娘、李叔,你们两个都是性情中人,为彼此不惜牺牲一切,这令我敬佩不已。但你们残杀同类是不争的事实。已往不谏,来者可追,你们若帮忙寻到幕后指使者,就能避免更多人被害。” 张宁宁性子刚烈,咬牙不语。 李全脾气温和,握着她的手一阵劝说。 作者有话要说:  快到结局了,这几天会多更,正文大概还有10章的样子。 改成一章4000字左右,方便大家不想全买的跳订=3= 第44章 破局 张宁宁沉眸思索, 娓娓道来:“我师父为人乐善好施, 在绛女峰筑了一座小院,专收流浪孤儿, 教我们武功, 助我们报仇。她武功高强, 亦懂法术,自称无生老母, 来自真空家乡, 建立降生教。这教派在川蜀势力不小,你们一路行来, 想必已有耳闻。” 孙擎风:“她就是峨眉掌门, 玄悲师太?” 张宁宁:“她可随时变易容貌, 真身到底是谁,我不知道。只是,有一回她浴血炼功时,突遭反噬, 我在旁护法, 她给了我一面令牌, 让我上到峨眉山掌门居所,替她取一味药。” 傅青芷:“太凑巧了,她必定是在试探你。” 张宁宁:“不错,后来我没有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她才肯信任我,把我收为入室弟子, 让我为她搜寻灵晶矿石。我来到此地,原本是为了炼制灵晶石,想过杀了老李,从他手里的接管客栈以便行事。但有些事情,谁都说不清楚。我成亲以后,想要放下屠刀,可师父不许。” 李全解下遮住眼睛的黑布,露出空洞的没有眼珠的眼眶,道:“宁娘试图同我逃跑,在重庆府被降生教的人发现。她师父挖了我的一只眼珠,叫宁娘生吞下去,威胁宁娘,若敢叛逃,会把我千刀万剐,让她吃下。” 傅青芷捂住嘴,跪在地上的坑旁呕吐,看见坑中堆积如山的白骨和腐肉,反而吐得更加厉害。 张宁宁:“来龙去脉,你们已知悉。我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我和老李,罢了,就让我们做一对同命鸳鸯,共赴黄泉,来世投个好人家罢。” “我不要你们的命。”金麟儿看了孙擎风一眼,看他没有什么表示,便自己走上前,“宁娘,李叔,自刎于此是一了,却不是百了。你们该去官府投案,让真相大白天下,纵然会收到谴责,可于人于己,都算是个交代。受到官府惩处,在人间的事情就算了结了。” 张宁宁同李全相视而笑:“被你们揭穿,何尝不是一种解脱?行动前我就知道,这样的日子要到头了。我这心里真是百味杂陈,老李,你如何说?你怨我吧?” 李全笑着摇头:“我随你。” 张宁宁点头:“那就去投案。” 她转而看向金麟儿:“师父早已传令全教,要我们生擒鬼面公子,是她告诉教众,鬼面公子是两个人。故而,我先前没想到你们会这样厉害,交手时才发现,但为时已晚。你们与她之间,应当有些恩怨,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量力而行。” 金麟儿点头,陈云卿和孙擎风又问了张宁宁许多事。 张宁宁知无不言,看得出来,是真心希望他们能除去玄悲师太。 傅青芷喘匀气,向两人深鞠一躬,沉声道:“我会为你们讨回公道。” 翌日清晨,张宁宁同李全前往官衙。 两人右手的手筋俱已被挑断,各出一只左手,并成一对手掌,握着鼓槌,在官衙门前击鼓投案。 官衙前人山人海,公堂外挤满了人。 众人指指点点,都在猜想,这事是否是鬼面公子所为。 但无论如何开黑店的李氏夫妇被擒,重庆府的百姓们,往后再不用担忧有人无故失踪。 等到惊堂木第二次拍向,百姓们的议论更加激烈。 他们原原本本听过李氏夫妇的自诉,有人同情,有人激愤,许多认识他们的本地人都不敢相信。 看热闹的人意见相左,险些没打起来。 场面一度失控,案件被押后再审。 秋风微凉,扬起满地落叶。 傅青芷和陈云卿没有来。 金麟儿同孙擎风坐在远处的高墙上,手里提着乾坤囊,摇晃两下,觉得它沉甸甸的。 他用拇指把乾坤囊的盖子掀开,闻到再熟悉不过的血腥味,眼神渐渐暗了下来。 孙擎风把金麟儿额前缀着的几绺碎发拂开:“后悔了?” 金麟儿脑中翻来覆去浮现着,自己挥剑砍挑断李氏夫妇手筋的画面。 他摇摇头:“有些难受,可我不能总让你一人承担。” 孙擎风似乎笑了一下,道:“你这人做什么都不行,不必勉强。” 金麟儿:“张宁宁武功高强,李全力大无比,若临时后悔,我怕官差制不住他们。但他们毕竟是不得已而为,跟咱们从前惩处过的恶人不同。” 孙擎风:“已决之事,多思无益。” 金麟儿苦笑:“况且,在山中走了太久,血快要不够喝了,我只能取他们的血。” “说到底,我自己就是个恶人。”他喝了一口血,觉得这血如烈酒如火,灼伤了自己的喉咙,“从前,我总向往着做大侠,纵马江湖,快意恩仇。然而,只有当自己拿起屠刀,才知道这把刀有多重。侠义,远远看着,心中想着,常令人热血沸腾,真正走在这条路上,其实如履薄冰。毕竟,谁都不是明察秋毫、大公无私的阎王老爷,一笔判人功过,一笔定人生死。” 孙擎风不由点头,嘴上却说:“你从小到大俱是如此,但凡做那么一点儿事,就有一箩筐的废话。大道废,有仁义,天下无道,侠者方以武犯禁,做那些官府办不了、百姓办不到的事情。但是,说到底,既已犯禁,又何谈正道?侠字拆开,左人右夹,行在黑与白的缝隙间,路并不好走,能照亮前路的不是甚么仁义道德,而是你心里的那盏灯。” 金麟儿抖抖脑袋,决定不再多想,半开玩笑地问:“大哥,若换我是张宁宁,你是李全,你会不会为了保我性命,残杀无辜?” 孙擎风深思熟虑,继而斩钉截铁道:“不会。” 金麟儿虽知孙擎风会这样说,觉得他应当这样说,可真正听到的时候,还是难免失落,又灌下一口鲜血,舔舔嘴唇,道:“应当如此。” 孙擎风瞥了金麟儿一眼,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哂笑:“除了教主,甚么人敢驱遣本护法?我不是受制于人,自信凭我的武力,总不能将那人杀了,亦可同他玉石俱焚。” 这话说的曲折,但其实只有五个字:我会为你死。 “我同你一样。”金麟儿转忧为喜,心绪半点都藏不住。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金麟儿回眸望去,只见张宁宁同李全被押往监牢,行至官衙院中时,忽然抽出腰间长剑,以左手持剑。官差粗心大意,见李氏夫妇俱已失去右手,那张宁宁又是个女子,便连她腰间悬着的两把短剑都不曾没收。 张宁宁并未出手伤人。 她只是站在院中的桂树下,再次为李全舞剑。 身若惊鸿,娇如游龙,寒芒如风中杏花,正如两人初见时,四月的风光。 李全看得入神,忽而被鲜血洒满头脸,原来张宁宁舞到最后,竟一抹脖子,自刎了。 他从地上捡起长剑,干净利落地抹了脖子,同张宁宁一道离去,两眼闭着,笑得弯了起来。 金麟儿回到镇上,客栈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三个又聋又哑的伙计,应当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各自做着活计,洒扫、炊饭、清理厢房,把客栈打理的跟先前没甚两样。 伙计们看金麟儿走进客栈,跑上前来,朝他“啊啊啊”地叫唤。 金麟儿眼眶发红,几乎算是“手脚并用”地同他们比划了许久,终于说清楚李氏夫妇发生了什么。 他自掏腰包,给了伙计们几两银子当安家费,不敢再多说,怕自己后悔——侠客们每次出手,都会引起不同的变故,看客只看见表面的快意,却不知背后的辛酸。 二楼厢房内。 傅青芷坐在窗边,看后院里正在落花的桂树。 陈云卿慢腾腾地收拾行李,不时同傅青芷说上两句,见另两人回来,便道:“降生教以峨眉为据点,在蜀中势力不容小觑,安全起见,我们还是快些离开。” 孙擎风:“何不直接杀入峨眉?” 陈云卿:“不妥当,会引得天下震动。” 金麟儿:“可我们一路上,不都是这样做的?百姓都喜欢鬼面公子。” 陈云卿:“路上行侠仗义,对付的是朝廷已经定罪,却抓不住的恶人,朝廷不计较,百姓们拍手称快。可是,若我们贸然剿灭降生教,我知道孙兄和麟儿有这个本事,但我们既不是官差,又没有调查取证,个中实情真相,外人又如何能够知晓?不仅朝廷容不得这样厉害的人,连百姓们都会惧怕。这办法最简单,却不稳妥。” 金麟儿:“云卿大哥说的对。傅筱是狐妖,能变换容貌轻易脱身,混乱中,我们不一定能找到他。况且,被他鼓动的教众太多,并非个个都该杀。” 他说着说着,突发奇想,不由问:“傅筱既然如此变化多端,为何不干脆变成皇帝,那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都不敢管他。” 傅青芷回过神来,翻了个白眼:“妖从来都不比人厉害,否则,亦不会躲在昆仑不敢越界。冒犯人间天子,引发两族矛盾,后果谁都不敢想。” 孙擎风:“如今已查明胡筱在人间的身份,灵晶石矿倒不用再继续追查。该开始想办法对付他。” “傅青芷,”孙擎风把这个名字念得很重,“你觉得如何?” 傅青芷面上隐有病容,轻声说:“我已想出对策,只要他在我面前出现,我就有办法治他。” 陈云卿担忧地看了傅青芷一眼,道:“不用你来。缉妖司出面清剿邪教,查明玄悲真身。” 傅青芷:“他很聪明,总会逃掉的。” 金麟儿:“别太担心,我想,若他逃走,一定会来找我和大哥。我爹布了一个伏妖阵,就在白海附近,咱们去那里等他,可以守株待兔,过一段清闲日子。” 于是,四人决定前往杏花沟,完成赵朔留下的伏妖阵。 陈云卿金雁传书与陈焕,将降生教和峨眉玄悲师太的事情上报,请求发兵清剿降生教。 蜀中秋日,暖阳高照。 远山上常青的松柏变成墨绿,金黄或火红的枫木等如丝带般点缀其间,是北方看不到的瑰丽绚烂。 金麟儿和孙擎风同乘,懒洋洋地靠在孙擎风怀里晒太阳。 山路崎岖,马儿走得缓慢,晃得他昏昏欲睡:“大哥,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 孙擎风:“不记得。” 金麟儿:“那天风雪很大,武林盟的刀客要你带路,我看你穿的破破烂烂,鞋都湿了,说什么都要让他们给你骑马。云卿大哥出面替我们解围。” 他瞬间来了精神,探出脑袋向后看,见得陈云卿刚好把脑袋凑到傅青芷面前,便坏心眼儿地大喊:“云卿大哥,是不是啊?” 陈云卿险些栽下马去,哭笑不得:“是,你小时候比现在乖巧。” 金麟儿搅了陈云卿和傅青芷的好事,满意地把脑袋缩回来,靠在孙擎风胸膛上:“后来我不肯喝血,还以为你要揍我,没想到,你就那样算了。你带我杀出重围,像长坂坡上七进七出的赵子龙,真威风!” 孙擎风罕见的意气风发:“普天下,无一人勇武如我。” 金麟儿哈哈大笑:“对!武林盟那样多的高手,都没能拦住你。”孙擎风:“腻腻歪歪,到底想说什么?” 金麟儿侧头,在孙擎风脸颊上亲了一口:“咱们从相识到相知,已经六年,这六年我很快活。” 孙擎风:“原来才六年?同你在一起,度日如年,我还以为已经过了六十年。” 第45章 柔情 出蜀的过程很顺利, 路上偶尔遇到降生教众阻拦, 甚至无须孙擎风出手,金麟儿随手就解决了。 金麟儿不迷恋武力、金钱、权势, 从与他人攀比, 不骄不躁, 修为突飞猛进。 他对自己的实力尚没有很清楚的认识,尚且不知, 到这时候, 他的《金相神功》已经突破第八重境界,这是前五任金光教主, 从来都没有到达过的境界。 于他而言, 如何饮血已不成问题, 如何不再饮血才是问题。 四人北行,一路上揭了十余张悬赏令。 按照从前的办法,将人送至官府,再把赏金分给贫苦百姓。 鬼面公子声名大噪, 引起了黑白两道的注意。 此夜间, 鬼面公子又在长安府完成一宗悬赏。 但是, 这一回,官府并未依约将赏金摆放在府衙门口。 “好烫!” 金麟儿蹲在府衙外不远处的墙头上,双手捧着一个热乎乎的番薯,在空中抛来抛去。 “哪那么娇贵?你又不是姑娘家。”孙擎风一把抓住那颗番薯,手掌立马被烫红,但他绷着个脸, 强忍着不显露出来,迅速把番薯的皮剥掉,使劲吹了几下,塞回金麟儿手里,“吃完办事,好回去睡觉。” 金麟儿听到孙擎风说出一个“睡”字,不由心猿意马,边嚼番薯边胡言乱语:“这帮官差尸位素餐,自己不敢抓人,我们帮忙抓,他们不感谢就算了,反倒设下陷阱想抓我们。不过,大家都不容易,官差只是拿银子办事。大哥,你说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们?” 孙擎风把金麟儿滑稽的反应看在眼中,背着他微微勾起嘴角,回头面向他时,则又是一副正经模样,道:“傅筱是玄悲师太,是武林盟盟主,同朝廷往来甚密,能鼓动朝廷抢夺金印,自然也能告诉朝廷鬼面公子的真实身份,借刀杀人对付我们。” 他说罢伸出食指,用力抹去金麟儿嘴角沾着的一点番薯瓤。 “原来在这儿等着,怪不得咱们出蜀时未,遇多少阻拦。”金麟儿手里的番薯个头太大,吃到一半就吃不完了,便假装慷慨,往身旁一送,递到孙擎风面前,“你也吃点儿,特别甜。” 孙擎风正在观察官衙中的布置,猝不及防被番薯堵住鼻子。 “吃完办事好回去睡觉!” 金麟儿自知犯错,没等孙擎风发怒,飞快地在他额前亲了一口,戴上青铜鬼面,跳至官衙内。 孙擎风抹干净脸,怒而攥住番薯,恶狠狠地啃了一口,两眼一瞪:真甜。 金麟儿落地一滚,迅速闪身隐入黑暗,贴着回廊中的梁柱移形换步,脚掌落地无声,如猫一般轻灵敏捷。 他推开库房后窗,抬脚准备踏入,忽而停下。 但见月光穿窗而入,银辉照得地白如霜。 风动,一点寒光乍现。 原来,地面上横竖布置着数十道极细的钢丝。 金麟儿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 他偷偷捡了几根树枝、两颗石子,跃起跳上屋顶,揭开瓦片,把东西一股脑扔下去,打在陷阱上。 树枝一触到钢丝,钢丝便咻地收缩,将树枝紧紧锁住继而割断。 铜铃爆响,官差们从耳房里冲出,推门而入却只看到几根树枝。 金麟儿把石子扔到院中,听官差们大喊“中计”“快追”,捂嘴强忍住不笑。不过一会儿,他抖抖耳朵,听得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知道衙门里的官差全都冲了出去,才跑进银库。 银库里,重重陷阱的正中央,整齐码放着一堆锃亮白银。 金麟儿扯起衣摆作兜,把银两一股脑全扫近来,走到门边才清醒过来,自己坐拥金山,贪这点儿小便宜做甚?旋即跑了回去,把银子点清楚,只取走悬赏令上承诺的数目,继而关好门窗,施施然离开,悠哉得如同是前来作客的一般。 与此同时,官差们发现被骗,业已朝库房赶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秋雨过后,夜风最是清爽。 孙擎风坐在墙头等待,半天不见金麟儿出来,心中虽是担心,又不信金麟儿连这点事都办不好,不时变换坐姿,嘴里叼着根干草嚼巴。 树枝轻颤,府衙方向传来喧哗声。 金麟儿被官差追赶,运步如飞,一脚踏在石头上,又凌空虚踏两步,直奔孙擎风而去。 这小魔头衣袍鼓风、额发扬起,纵在危急关头,亦是笑意盈盈。他的双眼依旧黑白分明,温润清亮,是这五浊世间长夜里天边的晨星,流转着永不熄灭的辉光。 “蠢东西。”孙擎风吐掉嘴里的干草,张开双手接住他的蠢东西,却没想到,金麟儿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单薄,猛然撞进他怀中,冲击力带着他一起向后栽倒。 金麟儿哈哈大笑:“大哥不行啦!” “闭嘴!”孙擎风佯怒,照着金麟儿的屁股拍了一巴掌,搂住他的腰,一脚蹬在墙上,侧身凌空翻转,跳上一棵高大的丹桂树。 树枝乱颤,或黄或白的极小的花朵散离枝头。 花雨纷纷扬扬洒下,像漫天星辰炸裂,落下无尽流光溢彩的金屑,将凡尘俗世隔绝开来。 金麟儿跑得直喘气,揭开面具塞在怀里,抬头对上孙擎风的视线,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这一刹那,那些灶头的烟火、窗缝里的烛光、街道上哒哒的马蹄声,甚至耳畔呼啸的风,全都消失了。 天地都好似荡然不存。 只有花瓣化成星屑洒落,闪烁的光芒,永无休止地流动。 两个人被包裹在花雨里,光影忽明忽暗,给他们镶上一道冷白的银边。 于是黑夜为幕,月光作墨,爱人的眼神是世间最柔软的笔,把彼此描入光阴长卷。 一眨眼,是白海的鹅毛雪、杏花沟、听雪泉水汩汩往外冒。 一闭眼,是长安风中的白梅香、月下的尺八声、转动着的风车。 金麟儿伸手,揩掉孙擎风眉毛上沾着的明黄花粉,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他笑。孙擎风绷不住脸,扬眉一笑,直直看着金麟儿,把他看得脸颊绯红。 孙擎风很少这样毫不拘束地笑,他就像一枝历经两百个春秋的青松,无数的草木枯荣后,凋残的烂叶落在他身上,给他覆上一层腐物凝成的壳。 金麟儿是三月里和暖的春风,轻柔拂过他的身体。 孙擎风轻颤两下,抖掉满身颓朽的尘,又成了一枝带着朝露的挺拔的松。 不知过了多久,尘世的喧杂再度闯入。 官差们紧追不放,又冲了过来。 金麟儿戴上鬼面,又从孙擎风怀中掏出另一个给他戴上,抱怨道:“大哥,难道人血还能美容养颜?我觉得你越长越年轻,怕不用多久,就真的要管我叫大哥了。” 孙擎风戴好面具,冷哼一声:“想得美。” 金麟儿:“玩够了,走吧。” “你是来玩……”孙擎风瞪了金麟儿一眼,见他东瞧西看,一副出来闲逛的模样,只得投降,“还想玩?” 金麟儿舔舔嘴唇,重复孙擎风的话:“玩什么?” 孙擎风屈腿弯腰,拍拍自己后背:“上来。” 金麟儿这回不敢太过用力,免得孙擎风被撞到,不带自己玩了。 他轻轻爬上孙擎风的后背,提着孙擎风的两个耳朵,催马般:“驾!” “抓好!不许胡闹。”孙擎风的语调带着笑意,一跃而起,脚尖在树梢头上轻点几下,便如箭矢破风而出。 他故意晃了一下,险些把金麟儿从背上颠下去,感觉到按在自己肩头的双手猛然收紧,他便满意地吹了个口哨,使出全力,运起轻功。 待到金麟儿将双手环过孙擎风的脖颈,再朝下一看,只见地上黑沉沉的屋宇鳞次栉比,街巷间烟尘里灯影幢幢。 不过倏忽间,两人竟已跃至半空中。 孙擎风的轻功,不知已经练到何种境界,仿佛能够凌空踏风,忽而跃起数丈,俄尔坠跌,每一步都算的将将好,带着金麟儿在城池上空飞跃,如风呼啸。 长空如墨,千万颗星辰,细语呢喃。 月下云如柳絮,贴面擦过,星光流动成丝线。 金麟儿的心,从未这样剧烈地跳动过。 长安府夜里灯火璀璨,孙擎风却停在了城中最暗的街巷。 金麟儿从他背上爬下来,只觉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躺成一个“大”字,揭掉面具长吐一口气,赖着不肯起来了。 孙擎风蹲在他身旁,用狗尾巴草搔他鼻下:“还玩么?” 金麟儿欲哭无泪:“大哥,你哪是在练武?哪有人轻功能练到你这样的境界?冯虚御风,不过如是。” 孙擎风:“别人如何,我不知道,但你这辈子是练不成的。” 金麟儿:“你会就是我会,分什么你的我的?” “银子拿出来。”孙擎风把金麟儿从地上拎起来,带他往前走,好容易找到一座高楼,提着金麟儿的后衣领就想往上跳。 金麟儿赶忙同孙擎风分开,边掏银子边沿着台阶往上走,嘴里念念有词:“台阶修出来,就是让人爬楼用的。” 待到金麟儿爬上高楼瓦顶,孙擎风已在其上,面南负手而立。 不远处一座农家大院里,老百姓们坐在地上,点不起油灯,便晒着月光,买不起丝竹,便拍手歌唱。 孙擎风让金麟儿把十两银子抛至半空,挥出一掌,把银锭拍成碎片。 碎银在空中闪闪发亮,飘落至大院,像白雪纷纷落,绽开一地雪莲。 老百姓们欢呼雀跃,抬头只见高楼上站着两个头戴青铜鬼面的人。 金麟儿往回望来时路,官差仍在追捕,而前方满院百姓跪地叩首。做了一件好事,他心里并不觉得快乐,反倒微微发苦,再一次体味到贺正阳所说的“苦己利人”四字,有多深重的含义。 “眼前得失等云烟,身后是非悬日月,”孙擎风拍拍金麟儿的肩膀,“任由他人说去罢!” 金麟儿跳到孙擎风背上,闭上眼,随他乘风驾雾,浮沉云海。 (嘟嘟——!微博@七六二,或者从本章评论里找地址。点击就看:大哥到底行不行?) 离开长安那日,秋雨又洒了一场。 出北门,过平川,阔大的川原汇入峡谷,天成了灰白一线,亮得刺眼。灰黑的石头生铁般锈着,红枫如血飘零,流淌在枯死的山崖间。 金麟儿打马狂奔,马蹄把泥水溅到天上,石板震颤,抖落一山的旧尘埃。他不看地、只看天,朝着前方光亮狂奔,赢了耳畔呼啸的风,把缠绕双脚的尘寰甩在后面。刺入光明,方才勒马。他策马徐行,侧目远望东方,想穿过层云看一眼华山,只看得见白云挤成一团,如满园怒放又在风雨中凋萎的牡丹,美得忧愁。 陈云卿忽然想起,有一件事一直忘了告诉金麟儿:“两年前,我回缉妖司的时候,你曾托我去看看望贺掌门和你师兄。我赶到的时候,贺掌门已经出关,知道你出事后,他就辞去掌门职务,下山云游去了。周行云闭关不出,我没见上。” 金麟儿摇头笑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自会再见。” “大哥!等等我——!”说罢策马扬鞭,再次启程,追逐着前方的孙擎风,那是他身处的幽暗峡谷中,最耀目的光亮。 因为鬼面公子已经被朝廷盯上,为免节外生枝,一行人避开官道,取到山间小路,行程稍稍放缓,离开长安府三日后,行至佛坪县的郊野,准备修整一日再上路。 此日乃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红日未落,圆月已升。 陈云卿看傅青芷闷闷不乐,哄着她去集市上采买,至夜方归。 只可惜,山野间根本没有客栈,他们好容易才找到一处荒废的老宅,金麟儿让孙擎风用《驭鬼术》探过,再三确认这地方没有鬼煞出没,才勉强答应借住一晚。 陈云卿回到荒宅时,院中已升起炊烟。 孙擎风面无表情地挥舞着锅铲,烹制一锅野猪肉。 金麟儿跪在地上烧火添柴,被黑烟熏出两行清泪,又就着孙擎风的裤腿擦脸,被孙擎风嫌弃地踢开,警告他不要跪在地上弄脏衣服。 他被呛得说不出话,干脆坐在地上歇息。 孙擎风偷偷瞟了金麟儿一眼,以为是自己把他踢得太远,让他难过,便又故作不经意地往他那边挪了两步,用腿蹭他的脸。 “真是一对冤家。”陈云卿失笑,撸起袖子,上前帮忙炒菜。 傅青芷心情好了不少,走到屋里翻找,抬出一张方桌、四把椅子,把坐在地上偷懒的金麟儿叫来,两人一起到河边刷洗桌椅。 金麟儿看傅青芷气色不好,让她坐在一旁歇息。 傅青芷:“我已幻化成这副模样,还能看出气色不好?” 金麟儿:“你已幻化成这副模样,却还是个男的。” 傅青芷:“男女有别,变幻起来不大方便。况且,想必你们都知道了,我才是最没用的那个,心是残缺的,没甚灵气,全赖女娲石维系易容,变得越多越费神。” 金麟儿很少看见傅青芷如此丧气,关切道:“你病了?” 傅青芷咳了两声,怒道:“我没病。” 金麟儿点点头,认真刷桌,不再多言。 傅青芷捂着心口,又咳了几声,回首望着荒宅院中,见陈云卿同孙擎风并排站着说话。 她的眼神慢慢变得深沉,像是有些担忧。 四周静谧安宁,只有流水泠泠,鸟叫虫鸣。 紫红色的霞雾氤氲在天地间。 穹顶上飘荡着的云很奇特,一道道白练似的,横向铺开,布满长空。 傅青芷把视线从陈云卿身上收回来,打破沉默:“我给你说个事。” 金麟儿侧脸看向傅青芷,见她蹲在溪水边,摸着脸看水中自己的倒影,好奇道:“你到底长什么样?” 傅青芷很在乎容貌,听到这个疑问,想说的事也忘了,沉默许久,目中隐有挣扎神色,支支吾吾地说:“我、我让你看看,如何?但你不、不能告诉陈云卿。” “真的?”金麟儿猛然站起,哗啦一下把椅子推进溪水里,又忙不迭踢掉鞋子跑下去捡椅子。 等他再走到岸上时,傅青芷已经撤去易容法术,露出真容。 金麟儿看着傅青芷,目瞪口呆,“你你你”了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 傅青芷面色涨红,双手捧着脸,既羞臊又有些愠怒,还有些隐约的自卑,不敢直视金麟儿,只悄悄地瞥他一两眼,观察他的反应,见金麟儿一脸欲言又止,便转过身去,失落地说:“我知道我长的难看,你后悔了吧?”说罢变回穆瑶光的模样,转身就跑。 “不……不是啊。”金麟儿回过神来,傅青芷已经跑得没影。 妖族的妖是不是不辨美丑的?世上竟有长得这样好看的人!简直……比孙擎风还要好看那么一丁点儿。金麟儿心里犯嘀咕,恍恍惚惚把桌椅清理干净,回过神来,已经能闻到饭菜香气。 作者有话要说:  轰鸣的机车有3000字,微博有图,评论有网址但是海外的可能有些时段刷不出,正文作话不发怕翻车=w=就酱~ 第46章 决裂 月色晦暗, 星子不知落到哪个角落。 昆仑远在西面, 跨过太行山,地台一阶高过一阶, 彷如登天的阔道。 秋日农忙, 百姓们割了麦子, 把秸秆码成一垛,随手抛下火种, 由它自燃自灭。到夜里, 焦黑的秸秆垛还在冒着烟,烟气白蒙蒙的盘旋着飘到天上。 半天的烟气, 半天的云。 凡人能耐很大, 用人间烟火把天拉了下来, 将登天的路变成人间的锅与灶。 四人月下共饮,把酒言欢,亦言苦。 “我才是傅筱,你们所说的胡酒, 其实是我阿姊傅青芷。她要炼一颗心来救我。” 傅青芷说出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 顿感轻松。 出乎她的意料, 听者皆不觉惊异。 傅青芷怒把筷子拍在碗上,“都哑巴了,快说点儿什么!” 孙擎风掏掏耳朵,冲金麟儿使了个眼色。金麟儿一本正经道:“我跟我大哥好,又不要和你生孩子,你是男是女、是人是妖, 就算你是一只猪,与我们又有甚么相干?云卿大哥早就说过:青青,不论……” “哎!打住,打住。”陈云卿知道金麟儿是想挖苦自己,连忙抢过话头,眉目含情温柔注视傅青芷,“我不会变。” 傅青芷,不,应当是傅筱,全没想到他们会是如此反应,先前备好的解释,全都用不上了。 他莫名觉得憋闷,扯着陈云卿的耳朵质问:“你连我是男是女都不在意,你就那么不在乎我?” 陈云卿:“傅筱,筱筱,不管你是什么样,只要是你,那就都是好的。” 傅筱眼眶微红,泪盈于睫,偏要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别过脸去,显得又脆弱又倔强。 孙擎风饱食停著,问:“先前,我以为炼制金印须两百载,故胡酒约定两百年后还印。但傅青芷一直处心积虑,迫使我们大开杀戒,是否另有文章?” 傅青芷握着酒杯沉吟,良久才开口:“巫医曾为我断命,说我活不过三百年。” 陈云卿一怔:“你如今多大?” “比你大几十轮呢,小东西。”傅青芷眼神闪烁,不愿多提自己的事,隐隐有些自我厌弃的意思,“阿姊排行第九,不爱父亲给的名姓,管自己叫胡九。她是觉得我撑不住多久,故而无所不用其极。” “归根结底,还是我的错。” 傅筱虽然在笑,可那笑容里满含悲凉。 他拎起酒坛,为自己倒了一满碗酒,说:“我这样的东西,原不该与陈云卿交往过密。可我太自私,没有忍住。来!这碗酒,傅筱敬你。” 陈云卿举起酒碗。 他的手在发抖,抖得很厉害,一碗酒被抖出去大半。 但他的眼神仍旧温柔,语气依然平静:“傅筱,你的名字很好听。”说罢,同傅筱碰杯,酒水又洒出大半。 金麟儿用胳膊肘撞了孙擎风两下,让他注意看。 然而,向来警觉的孙擎风,似乎并不觉得奇怪。 金麟儿摸不着头脑。 孙擎风倒了半碗酒,朝傅筱举起,道:“鬼方围城,傅青芷借机蛊惑我父炼制金印,末那城血流成河,但我们的确因此守住大雍北边两百余年。往事皆成空,我会依约归还金印。” 傅筱笑道:“还不还的,再说罢!我是贪生怕死的人吗?先前没告诉你们,阿姊炼制灵晶石,是为了布设巫灵血阵,在血阵当中以印换心。害得千百万人枉死,她罪不容诛。” 两人把酒碗往桌上重重一放,洒出大半,而后才喝下一小口。 陈云卿:“日前,我收到信。缉妖司全员出动,入蜀剿灭降生教。” 金麟儿:“玄悲师太呢?” 陈云卿:“我父亲往峨眉,可惜傅筱,不,傅青芷法力不弱,且出手狠厉,虽身负重伤,仍拼死闯出包围,现已不知所踪。对不住。” 傅筱闭目摇头:“她,该死。” “今夜不谈是非对错,只喝酒。”孙擎风莫名其妙地劝酒。 三人相互碰碗,都晃掉了大半碗酒水。 傅筱将酒一气饮尽,现出男儿的豪迈:“喝酒!等找到阿姊,我不会让你们为难。” 金麟儿实在觉得太古怪了。 他从没喝过酒,眼下双手捧着个酒碗,不知自己是不是也该按照他们喝酒的规矩——筛糠似的抖上几下,只留那么一小口。 他见傅筱喝完一碗,将视线移到自己身上,不由紧张起来,但不能露怯,便端起酒碗,道:“哥,你该让云卿大哥看看你的真容,保管他看见以后……” “喝你的,少废话!”傅筱被戳到痛处,龇牙咧嘴。 金麟儿一鼓作气,把满碗酒水闷下。 孙擎风夺过金麟儿的酒碗:“你做什么?” “我喝酒啊。”金麟儿吐出舌头哈气。 孙擎风欲言又止,怒瞪傅筱一眼。 傅筱一拍脑袋,尴尬道:“我刚刚被他气跑了,忘记告诉他。” 金麟儿头晕目眩,听不懂孙擎风和傅筱在说什么,只觉得今夜的所有事情都透着古怪。 陈云卿低声问:“还要继续?” 孙擎风点头:“我若不对劲,他能看出来。” 金麟儿的眼皮越来越沉,趴在桌上昏睡过去,心道:这酒劲儿真大,简直比迷魂药还厉害。 翌日清晨,雷雨暴烈。 白花花的雨水,像雪崩一样滚滚而下,极远处的太行山,近处的红枫林,荒宅断裂的屋檐和院角那半个破瓦缸,全都淹没在雨水里。 千万颗雨珠子噼里啪啦滑下屋檐,摔得粉身碎骨。 水汽从窗缝间钻进屋,无孔不入,能把躺在床上的人变成一张湿乎乎的棉布。 金麟儿头痛欲裂,眼皮沉得像挂着几斤生铁。 最后,他是在傅筱的惊叫声中醒来的。猛然坐起,只觉天旋地转,自己仿佛飘在屋顶上,手不是手、脚不是脚,什么都是错的。再撑开眼皮,见傅筱站在床前,对自己怒目而视。 孙擎风站在傅筱身后,面色冷若冰霜。他的手背裂开了几道口子,流出几滴少得可怜的血,用拳头把门框给砸烂了。 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金麟儿一低头才发现,陈云卿光赤身躺在一旁,自己身上同样没穿衣服。 昨晚酒醉,跟陈云卿睡了?怎么睡的?不不不,不可能!金麟儿脑袋里的一根弦瞬间崩断,害怕得说不出话。 他胡乱穿好衣服爬下床,然而两腿发软站不起来,勉强爬到门口,看见孙擎风冷漠的神情,又不敢上前,只喊了一声:“大哥?” 孙擎风转身离开,金麟儿想追上去,不当心跌倒在地上。他听到声音,瞬间停下,傅筱咳了一声,他才继续往外走,跃至屋顶,抱着剑蹲着。 金麟儿见状,竟冷静下来,心道:这实在不想大哥的行事做派,他怎么会问都不问,就生我的气呢?他不会生我的气,真生气了,该先把云卿大哥揍一顿。 傅筱静静看着陈云卿:“说话。” 陈云卿:“这一定是误会。” 傅筱:“我们昨夜喝得酩酊大醉,你说,六年前在白海,同他初遇时就喜欢上他,否则,亦不会三番两次违背缉妖司的规制帮他。你不喜欢女人,但不想让他为难,于是假装同我在一起。哪承想,我竟是个男的?怕他当真,忍不住下手了。”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的脑子都被狗啃了?金麟儿太过纳闷,觉得像在梦里。 “我喝醉了。”陈云卿眸光暗淡,低着头不敢看傅筱,声音极沙哑。 傅筱:“酒醉心明白,你自己清楚。倒是我,虽没喝醉,却信你是真心待我。” 陈云卿沉默不语,翻身下床,同傅筱擦肩而过,把金麟儿从地上扶起来。 泪珠从傅筱眼里冒出来,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抹了把脸,转身同陈云卿说:“你是真心喜欢他?” 陈云卿:“你既已看见,何必再问。” 傅筱:“你发誓!” “发誓又有何用?我原本想再骗你两年,让你别带着伤怀离开。”陈云卿低头,凑近金麟儿,像是想亲他,“眼下看来,是没办法了。” 屋顶上,忽然传来一声瓦片摔碎的脆响。 陈云卿耳朵动了两下,鼓起勇气往上瞟了一眼。 孙擎风趴在屋顶上,揭开了一块瓦片,在屋瓦的缝隙间露出一双眼睛。虎目圆睁,凌厉如刀。 陈云卿不敢胡乱动弹,勉强将嘴唇贴在金麟儿脸颊边上,低声道:“别难过,都是假的。”但这动作远远看着,还是像他亲了金麟儿。 屋顶上,又传来一声瓦片摔碎的声音。 雨水从那缝隙间低落,打在金麟儿鼻尖。他抬头看了一眼,只一眼,就发现了孙擎风的眼睛。 孙擎风迅速把瓦片盖上,做贼心虚似的逃了,跑到对面屋顶上蹲着,像一只湿淋淋的野猫,蓬松的毛都塌下来,看着狼狈又孤独。 金麟儿用眼神询问陈云卿: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陈云卿皱起眉头,露出一副苦相:要命了!你可别再靠近我。 金麟儿思虑起来。 昨日,傅筱同他洗刷桌椅时,本打算说些什么,被他发问打断,后来就被气走了,什么都没说。到了夜里喝酒时,他们三个人都手抖得跟筛糠似的,只自己实心眼,把酒一口闷掉。 难道,那酒有问题? 金麟儿明白过来,傅青芷被缉妖司重创,负伤遁逃,必定会来找执印人。毕竟傅筱时日无多,她不得不冒险行事——昨夜喝的酒,是傅筱同陈云卿在集市上买来的,傅筱能感应到傅青芷,可能发现酒被动过手脚,只是不晓得她有什么打算,于是将计就计,演一场戏,大家装作决裂分开,引蛇出洞。 金麟儿想通此节,终于松了口气,玩心高涨,抱住陈云卿,扯着嗓子干嚎:“我的命好苦呀!” 陈云卿浑身僵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太过了,收一点儿。” 金麟儿抱着陈云卿不放,听见对面那座房子外,传来噼里啪啦的瓦片碎裂声。 他心里乐得不行,面上险些绷不住,把脸埋在陈云卿胸口,大声地哭喊:“姓孙的只知道打我,在一起那么久,只和我睡过一次!”这话当然不是说给陈云卿听的。 傅筱看金麟儿同陈云卿搂得那么紧,只觉一股无名妒火猛地往天灵盖上钻,用力把金麟儿扒开,怒道:“抢兄弟的男人,你算什么兄弟?” 金麟儿不能输掉气势,两眼一瞪,气壮山河地回吼一声:“你这个泼妇!” · 两人吵着好玩,把房间里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反正不是自己家的。 暴雨在窗上扑腾,噼里啪啦,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金麟儿:“你说你喜欢云卿大哥,可你除了花他的钱、不给他好脸色看、揪他耳朵,你还为他做过什么?他为你丢了官职、离开父母、四海漂泊,任你呼来喝去只为讨你欢心,可你连给他看真面目的勇气都没有!” 傅筱忽然语噎,眼睛被雨水淋湿了。 他抹了把眼睛,道:“我已没几年可活。陈云卿,我不祸害你。况且,他说的对,我相貌丑陋,你纵然曾经喜欢过我,可若看到我的真容,必定会被吓跑。” “行,我成全你们,你们等着。” 傅筱抢走金麟儿腰间的乾坤囊,又在陈云卿的包袱里翻找出写字用的宣纸和笔,把挡在身前的陈云卿撞开,跑到门口屋檐下的空地上。 他把血倒进碗里,又跑回房,用毛笔从门框上沾了孙擎风砸门时留下的血,抬起金麟儿的手,掰起他的一根手指塞进他嘴里,道:“咬一下。” “做什么?”金麟儿一口下去,咬破指尖。 傅筱沾了金麟儿的指尖血,终于跑回院子里,跪在地上,先用沾血的毛笔在纸上写出金、孙两人的名姓,再让笔尖饱饮碗中血,在纸上画出一行符文。 “人心易变,唯有阿姊,一直真心护着我。” 傅筱说这一句话,声音很大,既是有心让傅青芷听见,又是真心这样认为的。 他取出丹朱送给傅青芷、傅青芷转而送给自己的女娲石,把石头放在符纸上,双手掐起指诀。 陈云卿、金麟儿走上前,站在傅筱身后。 孙擎风亦从房顶跳下,浑身湿透,站在傅筱身前,脚边淌出一个小水洼。 金麟儿抬手想给孙擎风擦擦脸,举到半空才想起还在戏里,不尴不尬地挠挠头,忍住想去抓他的手的渴望,问:“云卿大哥,他在施展法术?” 孙擎风冷哼一声,不屑道:“蠢东西,是咒术。” “你闭嘴!”金麟儿心下只觉刺激,面上佯怒,“只有我大哥才能叫我作蠢东西。你不仅不愿信我,连一句解释都不肯听,我不要你做我大哥了。” 孙擎风虽知是做戏,心里仍有些不好受,问:“你说什么?” 金麟儿生怕玩砸了,迟疑道:“我、我,我……讨厌你?” 孙擎风没忍住笑了一声,挂在眼睫上的水珠顺着鼻梁落下来。 傅筱施完咒,把符纸塞进装血的碗里搅弄:“《金相神功》是我从一只远古金雁妖手上偷去走的《遵生手札》中所载,原本,我想自己练,但是那法术妖邪血腥,阿姊不让我练。” 他把碗递到孙擎风面前,道:“《手札》中有个忘情血咒,饮下以后,会忘了你的心上人。” 孙擎风漠然道:“我没有心上人。” 傅筱嗤笑:“人该跟人在一起,而不是与你我这样,非妖、非人,又非鬼的东西厮混。” 金麟儿心里没底,冲上前抢夺孙擎风手里的符咒。 可孙擎风动作太快,把血水和符纸一饮而尽。 碗落在地上,摔成齑粉。 午后暴雨初歇,天地间一片狼藉。 红枫林碎叶一地,红得像一滩滩冷却的血。江河泥沙滚滚,泥地上满是残花落叶,田间枯败的秸秆东倒西歪。水珠无力地从枝头滑落,滴在小水洼里,溅起稀疏零星的小水点。 一年的欣欣向荣,从此开始转为颓败。 傅筱是最先离开的。 他说要回昆仑坛城,什么行李都没带,只从金麟儿手上,拿走了两张青铜鬼面,说这东西是自己买的,不能便宜别人。 实际上,他自知时日无多,故而从未给过陈云卿任何承诺。回首近三百年时光,他不是被同族欺侮,就是独自躲在山中修行,今生做过的最有趣、最值得回忆的事情,只是偶尔假扮成鬼面公子,不露脸地行侠仗义,方能得他人一声称赞。 世人不会记得他,陈云卿心里的爱意,亦会随着光阴流逝而消退。傅筱想:如果我死了,化成灰,能够证明我来这世上走过一遭的,只有这青铜鬼面。 一场假戏,傅筱做着做着,恍惚间难分真假。 他剩下的日子真的不多了,同陈云卿的每一次别离,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他缓步走入水气氤氲的山中,消失在云雾间。 千山外,空谷里,跫跫的足音,都是苦别离。 金麟儿担心傅筱遇上麻烦,跑去叫孙擎风跟随。 怎料找到孙擎风时,他正在收拾包袱。 孙擎风把两个人的东西区分开来,各自用布包好,将一个较大的包袱扔给金麟儿,道:“我答应过你父,把你抚养成人。如今你已成人,武功还算过得去,”他看了金麟儿一眼,眼神很复杂,“找到了爱你的人,我该回白海去。” 金麟儿挡住孙擎风:“你前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孙擎风:“是,就算你是个小猫小狗,多养几年,我也能对你生出感情,不过是习惯使然。我饮下忘情血咒,头脑冷静下来,想明白两件事:一来,我非人非鬼,与你并非同道。二来,你是个寻常人,会生老病死,不能与我作伴。” 金麟儿啪地跪在地上,抱住孙擎风的大腿哭喊:“我不玩了!那劳什子咒术是骗人的,是你跟他串通起来演戏骗我的,是不是?就算不是,我也不离开你,我给你当妾!当八房、九房、十房姨奶奶。” 金麟儿背对着门,除了孙擎风,没人能看见他脸上诡异的笑。 “闭嘴。”孙擎风踢开金麟儿,绕过他走到门口,背对着门转过身来看他,“别尽说胡话。大哥爱你,想办法把傅青芷引出来,我会……” “我会阴魂不散地跟着你!”金麟儿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起身拍拍衣裳上的土灰,给孙擎风让道,“就像从前那样,知道啦。本教主的孙护法,去你的吧。” “蠢东西。”孙擎风转身离开。 金麟儿背上包袱,在荒宅门口找到失魂落魄的陈云卿,搂着他的肩膀,揶揄道:“云卿大哥,不该走的都已经走了,不该留的都留在这儿,你终于如愿,同自己的心上人在一起,为何还是如此闷闷不乐?” “心里不大好过,你就别挖苦大哥了。”陈云卿从金麟儿身上摸出听妖铃,给他戴上,未有听见铃声,如释重负,“傅筱在集市上感应到傅青芷,恰巧有人追上来卖酒,酒很香,但价钱开的不高。我察觉到古怪,发现酒里被人下了迷魂药,决定将计就计,引蛇出洞。炒菜时,我跟孙兄合计过,咱们四人分开,只留你我两个。但傅筱忘了告诉你,险些误事。对不住了,头还疼不疼?” 金麟儿胡乱甩动脑袋,像一只抽搐的小疯狗,逗得陈云卿大笑。 他见陈云卿心情好了一些,才遗憾地说:“我早上醒来时脑袋的确是蒙的,心想昨晚同你睡了,我竟然都不记得,实在很不划算。” “孙兄说,他但凡有半点不对劲,你一眼就能发现。”陈云卿被金麟儿逗笑,“你跟他,是任何人都离间不了的,真是羡煞旁人。” 金麟儿笑道:“我大哥这人很简单。他若真的生气,不会同我废话。若真误会我们,应当先把你杀了解气。” 至于血咒,孙擎风连血都没有,又怎会受咒术控制?孙擎风的心,都在金麟儿身上。孙擎风从来都把金麟儿放在心里,纵然失去记忆,在人群中重逢千万次,也会重新爱上他。 金麟儿如此信任孙擎风,孙擎风亦有此自信。 陈云卿想起今晨孙擎风趴在屋顶上看自己的眼神,简直不寒而栗,打了个激灵,慢腾腾地开始收拾包袱:“傅筱的脾气,我却是摸不透。” 金麟儿拖着陈云卿,往傅青芷离去的方向走,劝慰他,道:“从前,我害怕修炼邪功,怕自己意志不坚,反被蛊惑,甚至还做过故意捅马蜂窝,险些死在马蜂刺下的蠢事。大哥因此揍了我一巴掌。”陈云卿:“你很善良,正直。” 金麟儿摸摸后脑勺,笑道:“后来,我从琢磨明白。沧海会变成桑田,星辰亦会坠跌,天地间物换星移,每个人每天都在改变。黑白两道,那么多人在追捕我,或明或暗,许多人都要加害我,我一步步地从不愿饮血,变成饮禽畜血、饮人血。 “六年前的我,见到如今的我,必定会吓得掉头就跑。但我仍旧是我。虽然,我管不了日月星辰,管不了江河湖海,管不了别人,其实也很难管得了自己。但是,只要我永葆着对于光明善良的追求,当我遇到变故,被逼入两难的境地,我做出的选择,仍旧能够无愧于心。 “情爱,是无形无相的东西,刹那间就能变易。你难道还想寻到一个人,对你的心意永不改变?这几乎不可能。你只能找到这样的一个人,你清楚他的品行,你知道,纵然情爱消逝,他仍旧能如从前一样善待你。这样的人,你可以将心托付于他,毫无保留地爱他,而不用千方百计地试探清楚,他到底爱不爱你。” 金麟儿朝身后看了一眼,入眼只有青山野草,层云与雾岚。 俄而雾散,阳光从厚实的云层间扎下来。 秋风又起,整个山头的树枝都在闪烁着金灿灿的碎光。 “如此,不论结果如何,都无悔无惧。” 他知道,孙擎风会在自己身后,纵然有时难免相隔很远。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傅筱独自离开,是同陈云卿商议好的。 他深知阿姊的脾气,知道傅青芷顾及自己的感受,轻易不会现身。孙擎风武力高绝,不易对付。金麟儿身负金印,是傅青芷的目标。陈云卿同傅筱过于亲密,同样是傅青芷的眼中钉。只要孙擎风和自己都负气离去,傅青芷一定很快就会现身。 傅筱答应陈云卿,向西往昆仑方向走,半月后在徽县汇合,每日以金雁传书。 然而,傅筱独行两日后,忽然不再同陈云卿通信,默不作声地折向西南方向。 去云梦泽,去归离谷,去人间的家。 陈云卿心急如焚,同金麟儿改走官道,马不停蹄地赶往徽县。 十日过后,两人终于从江湖人的口中,听到了傅筱的消息:鬼面公子在白河接济穷人时,被少林长老擒获,发现其真面目,乃是归离谷主人穆天枢的女儿穆瑶光。 穆天枢曾为少林弟子,后走上邪路成为鬼修士,开辟归离谷,藏污纳垢。其女穆瑶光,以行侠义为名,残杀无辜、饮血练功。少林派决定,十月八日,在少室山上召开英雄大会,先除妖、再诛鬼,正向武林盟众广发英雄帖。 第47章 师兄 金麟儿和陈云卿坐在茶棚中, 听得江湖人议论纷纷。 有人说:“传言都说, 那鬼面公子时男时女,亦正亦邪, 只对官府已定罪的大凶大恶之人出手, 出手见血却不取人性命。依我看, 就是传言说的邪乎,饮血练不成神功, 这是官府容不得有人行侠仗义, 故意诬陷他。” 余者纷纷附和:“要我说,这鬼面公子的被抓的事太过蹊跷!他曾赤手空拳, 从千余匪贼手中, 夺回官府被劫的赈灾银两。区区几个少林僧人, 怎奈何得了他?” 又有人说:“除妖诛鬼,哪里需要纠集整个武林盟?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多着!” 众人附和:“您给说道说道?” 那人神神秘秘,说:“想必大家都知道。月前,峨眉掌门玄悲师太被发现是狐妖, 在缉妖司围捕中负伤遁逃。风水轮流转, 这次英雄大会, 是少林派广发英雄帖,其他门派没个动静。” “武林盟要换人坐庄哩!” 余者恍然大悟:“直娘贼的秃驴!若非武林盟传讯出来,说鬼面公子在长安一带,极可能已行至徽县,老子们谁往这荒凉西陲赶?结果,咱们都被支了过来, 反让他们捡了便宜,咱们这是被秃驴当猴儿给耍了。” 又有人道:“只怕武林盟的人,都被秃驴骗了。你们可曾注意过?咱们一路行来,有许多峨眉、雪山等大门派的弟子,他们在武林盟里,可都是说的上话的,竟都错信了假消息。说武林盟的庄家要换人,应当不假。” 有人道:“谁知道少林的鬼面公子,是不是真的,反正最后都是要将他杀了,给少林主导武林盟当垫脚石。往后,江湖上再出现鬼面公子,说是假扮的,谁又能验证?让穆瑶光当鬼面公子,才有借口对付穆天枢。那穆天枢出自少林,少林主持这劳什子‘除妖诛鬼’的事,既可以此立威,又能借机抹去自身污点,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马上有人附和:“更重要的是,穆天枢的身份。除妖诛鬼,其实是为朝廷除去一个隐患。” 众人说起他人是非,讲得天花乱坠,满口唾沫星子乱飞。 陈云卿听着,却是如坠冰窟。 这分明是傅青芷设下的局。 想必,傅青芷在武林盟中另有一重身份,鼓动众人来抓金麟儿,是要逼迫金麟儿大开杀戒,加快炼制金印的速度。孙擎风在大量鬼煞的侵袭下,纵不失控,亦会变得虚弱,她就能乘虚而入,将两人擒住。 怎料,明明打算前往昆仑的傅筱,竟然中途折改变路线。 或许是巧合,傅筱身上的妖气被少林僧人发现。或许是少林派想清理门户,设局对付穆天枢,已经跟踪“穆瑶光”多时。结果傅筱被抓,身上带着两个青铜鬼面,被认定成鬼面公子。 傅青芷偷鸡不成蚀把米,现在想必亦是焦头烂额。 至于,傅筱为何要去白河? 金麟儿想不明白,陈云卿却知道。 傅筱很可能已经不想活了,打算回到云梦泽同穆天枢诀别,然后返回妖界。陈云卿从他离去时的足音里,听到了痛苦别离的意思。 两人马不停蹄,赶往少室山。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 值此危难时刻,金麟儿联络不上孙擎风了。 他沿原路返回长安府,在路上没有遇到孙擎。陈云卿送去出的金雁,同样找不到孙擎风的蛛丝马迹。 但金麟儿相信,这世上没什么事能难倒孙擎风,孙擎风不回应,肯定是另有打算。 于是,他下定心思,先把傅筱救出来再作计较。 十月初七,少室山上热闹非常。 武林盟众接到邀请,汇聚于此,共谋“除妖诛鬼”的大事。 金麟儿和陈云卿本想跟着人潮混进山中。 怎料,来者个个都报的出名号、拿得出请柬。金麟儿面嫩,看起来像个来凑热闹的富家少爷,陈云卿温文尔雅,根本不像江湖人。 两人既无请柬,亦不擅长撒谎,被和尚们打成闲杂人等,拦在山门以外。 金麟儿东瞧西看,牵着陈云卿上前,把两个乞丐请到小树林里谈起“买卖”。 再走出树林时,两人都换上了一身打满补丁的破烂衣裳,手上拄着拐棍,面上抹满土灰,成了丐帮兄弟,把脏兮兮的请柬交给看门和尚,顺利地混入山中,在西院禅房住下。 虽说是成功混入少室山,但金麟儿和陈云卿悄悄探寻,不仅未曾发现傅筱被关押在何处,而且发现一件奇怪的事:这少室山上,除了负责招待来客的少林僧人,甚少看见少林派的高僧、长老,亦不见其余五派一帮的弟子们的身影。 难道,又有什么阴谋? 近日遇到的事情,一件比一件怪异,阴谋环环相套,让人头晕目眩、应接不暇。 傍晚时分,闻钟院摆起流水席。 金麟儿趁机打探消息,问同桌的人:“这位大哥见多识广,你可知道,为何咱们入山以来,少林高僧怎都不露面?” 被问的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刀客,一直在夸夸其谈,听到后生询问,大方告知:“少林派起源于少室山,其后势力壮大,举派迁移至嵩山。嵩山不可见血,英雄大会在少室山举行。听说,那鬼面公子,尚被关押在嵩山少林寺,由少林主持空闻大师亲自看管。” 金麟儿:“咱们来此,为的就是看看鬼面公子,大师们将他藏起来做甚?要等到何时,才能一睹其真容?” 那刀客知道的不少:“先打几日擂台,留下来的人,方能参与此等武林盛会。” 金麟儿:“几日?” 那刀客:“三五日总是要的,来了三四千人,少林未曾讲明。” 金麟儿咋舌:“这是甚么规矩?真是闻所未闻。” 那刀客嗤笑:“此次大会,说是要‘除妖诛鬼’,那‘妖’不是别人,正是归离谷谷主穆天枢的女儿——穆瑶光;那‘鬼’么,自然就是穆天枢。武林盟与穆天枢为敌,意在剿灭归离谷。你年纪轻轻,可知道,那归离谷是甚么地方?穆天枢又是个甚么人?” 金麟儿心想:当然是个好地方,是个好老伯。 刀客自问自答:“归离谷中尽是穷凶极恶之人,个个手里都带着血案,在江湖上混不下去,才入谷避难。如今的江湖,侠义早已没落,道上混的人,只要有利可图,什么下作手段都敢用。若把来历不明、居心叵测的人全放进来,只怕有人给穆老贼通风报信。” 金麟儿一副受教的神情,点头道:“原是如此。可我看少室山上,似乎都是不争名利、不群不党的江湖散人。除了少林僧人,不见其他五派一帮的弟子,这又是为何?”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传言不都说,武林盟要换庄家了。” 那刀客显然不知缘由,随口胡诌:“其余五派一帮,先前都往徽县去了。依我看,就是少林放出的假消息。空闻方丈大有来头,背后是朝廷在支持,其余门派知道这庄家的位子落不到自个儿脑袋上,只怕是不愿前来凑热闹。” 金麟儿疑惑:一个和尚,能有什么来头? 那刀客说着话,视线落在金麟儿脸上,很久都没有移开:“咱俩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 金麟儿连忙往嘴里塞了几块豆腐,鼓起脸颊咀嚼,摇头不答话,过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那名刀客,金麟儿的确认识。 六年前的冬天,他扬着武林盟的大旗,一马当先冲入白海雪原,在半道上拦下孙擎风带路。 当时陈云卿亦在场,也见到了这位刀客。 只不过,那天对于包括陈云卿在内的许多人而言,只是无比寻常的一天。但对于金麟儿来说,那却是他这短暂的一生当中,最为痛苦的一天。那日的每时每刻,他所见到的每一个人,都似被烙铁烙印在他脑中。 转眼六年过去,物是人非。那些参与屠杀的江湖人,洗干净手上的鲜血,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侠客梦中,无知觉地做着他人手中的屠刀。 这样的江湖武林,跟金麟儿想象当中的完全不一样。 陈云卿心中愈发忐忑:“麟儿,此行凶险异常。穆谷主迟迟不来,或许他早就发现傅筱并非穆瑶光,不打算以身犯险。你身负金印,孙兄体内又封存着鬼煞,不要犯险,先行离去。” “谷主不是那样的人,我相信他一定会来。到时候,你们需要帮手。我们出生入死好几次,你这样说,真是把我们看轻了。”金麟儿从怀中取出听妖铃,“况且,我和大哥曾答应谷主,若傅筱遇到危险,我们一定会出手相救。我是个君子,就算是在梦里答应别人的事,都一定会做到。” 他重新戴上听妖铃,笑着朝陈云卿摇了摇手:“你在我最难过的时候仗义相助,我永志不忘。” 陈云卿感慨良多,最终只说:“如此甚好,我们都要当心。我怀疑傅青芷偷鸡不成蚀把米,此刻就藏身在少林,又有阴谋诡计。” 金麟儿:“放心,我省的。” 前两日,擂台比武很是随意,不论是在台上或是台下打斗,胜者均得认可。 至第三日,负责见证的僧人忽然多了起来。 比武速度被加快,三千余人很快就将打完。 金麟儿打了两场,胜的都不算轻松。因为,他不能显露出《金相神功》,只得现学现卖,先看别的丐帮弟子如何打斗,然后依样画葫芦。 不过,金麟儿向来乐观,在这麻烦的打斗中发觉到乐趣。 通过四次胜利,他得出一个结论:其实自己并没有孙擎风说的那样愚笨,只不过因为身边都是些聪明人,把他给衬得笨拙了。他迫不及待想把这个结论告诉孙擎风。 第三日傍晚,金麟儿刚打完最后一场。 这是整三日比武的最后一场,围观的人差不多都已散开。 金麟儿刚准备离开,手腕上的听妖铃忽然“叮”地响了一声。 他与台下的陈云卿相视一眼——必定是空闻方丈把傅筱从嵩山带来了。 金麟儿准备跳下擂台,忽然被主持比武的和尚叫住。 微凉的夜风升起,风中飘浮着一股龙涎香的气味。 金麟儿抬头望去,见那和尚身边站着的,赫然就是自己久未谋面的师兄周行云。 周行云仍旧是模样清俊、气质谦和,只不过,他的衣袍上沾满灰尘,发髻略有些凌乱,风尘仆仆的模样,像是匆忙赶来的。和尚道了声佛号,说:“这位华山派的周行云少侠因故来迟,未能赶上比武。原本,周少侠是华山前任薛掌门的入室弟子,武功自不必说。”这和尚似乎同周行云相熟,知道他武功超群,“但规矩如此,未免有失公允,便请你同这位小施主切磋一番。” 金麟儿面露尴尬神色,他与周行云切磋,刚学来的王八拳可不管用。两人真要动起手来,他输了还是其次,若不当心动用了金相神功,伤到周行云就不好了。 他抓抓脑袋,笑道:“我哪儿是周少侠的对手?这比试还是算了,就当是我输了,还请大师让我住一晚上,混碗饭吃,明日再赶我下山。” 当日,九重镇魂大阵崩塌,缉妖司都折损了数人,骆阳出面告知华山上下,说金麟儿和孙擎风被埋其中尸骨无存,华山派的人应当是信了。 其后,金麟儿请陈云卿上山报信,周行云在闭关当中,未能收到消息。 但周行云似乎有什么心事,直到听见金麟儿开口说话,才注意到他。他看向金麟儿,目光很复杂,但并不惊讶于金麟儿还活着,,或许是因为常年清修,心境不同于常人的缘故。 他只是不解地问:“你怎会来此?” 周行云心不在焉,几度欲言又止。 他显然不想跟金鳞儿交手,于是,同那主持比武的和尚说:“眼下擂台已散,只剩下台上这位小兄弟,而他刚才比过一轮,我纵使胜过他,亦是胜之不武。不如,我同大师切磋一番?” 那和尚爽快答应,拿起木棍纵身跃上擂台,朝周行云抱拳:“请!” 金鳞儿跳下擂台,担心被其他华山弟子看见而露出马脚,便同陈云卿先行离开。 两人远远地站在角落里观战。 金麟儿离了孙擎风,事事都须自己考虑,说:“这和尚如此随意就决定同师兄比试,看来,三日比武的确只是走个过场,目的还是拖延时间,等着穆谷主自投罗网。” 陈云卿赞同:“今日他们增添人手,加快比武进度,想必穆谷主已经快要赶到了。” 那少林和尚棍法刚猛,招式大开大合,一开打便只攻不守,步步紧逼。 周行云的华山剑法轻灵奇绝,在长棍面前有些先天的弱势。但他身法无比灵敏,那和尚的长棍挥出数十下,没有一下能挨到他的衣摆。 金麟儿知道周行云会赢,根本不担心。 但他看着看着,渐渐蹙起眉头:“师兄的《清风剑法》,使得比从前慢了许多,难道是提升了境界,返璞归真?还有他的轻功,像是新学的,我似乎在什么地方看到过。” “问题不是出在你身上。”陈云卿收回视线,看着金麟儿手腕上的听妖铃出神,让金麟儿把铃铛解下来借他一用。 陈云卿把听妖铃放在手心,咬破指尖,挤出一滴鲜血点在铃铛上头。 他再度把听妖铃对准擂台的方向。 那一瞬间,听妖铃发出数声连续不断的爆响。 金麟儿同陈云卿相视一眼,不敢置信地说:“难道,师兄他……” “待会儿再说。”陈云卿按住不断跳动的铃铛,拉着金麟儿走远。 第48章 计划 金麟儿呆愣愣地, 任陈云卿拖着自己往前走, 边走边喃喃低语:“我有个师弟,名叫朱焕, 死在我面前。他说他常常梦见我, 梦见我藏在幻生符下的真面目, 因此认定我是妖。当我向他解释以后,他只喊出‘师兄’两个字。” “我怀疑过很多人, 独独没怀疑过师兄。” 他无法抑制住自己脑海中, 忽然蹦出来的疯狂的念头,心跳剧烈、呼吸急促, 但后背和脚底都是一片冰凉:“我不害怕傅青芷, 只是, 若我的推测是真,那周师兄此刻身在何处?他是否早已被害?若已是被害,尸骨又在何处?” 周行云悄无声息地消失,可能已然尸骨无存。 “勿要臆想, 凡事须讲证据。”陈云卿不认得周行云, 但从金麟儿过往的只言片语间, 知道那是个剑术高超、胸襟宽广的天才剑客,不信这样的人能轻易被害。 金麟儿摇头:“我不是臆想,我的华山轻功、剑术,俱是师兄亲手教授,没人比我更熟悉他出招时的习惯。但是,方才我清楚地看见, 师兄的轻功身法,跟玄悲师太和张宁宁所用的身法一模一样。” 陈云卿:“峨眉身法,你不会认错?” 金麟儿:“一来,这身法很有特点。二来,当年武林盟围攻青明山,玄悲师太同我父亲交手,她所用过的每招每式,都深深刻在我脑中。先前在缙云山,我就是以这身法,推断出张宁宁的身份来历。” 金麟儿摇头叹息:“他身上的龙涎香,是用来遮掩狐狸味的。师兄钦慕白衣剑侠,惯用巴山的冷梅香,不喜浓烈的香气。他母亲每年都会派人送香料上山,傅青芷或许就是趁着这个机会加害他。朱焕找我打架,我落井后被师兄救起,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变了。我早该想到!” 他粗略一回想,恍然发现许多疑点:“还有,他去搜查积云府,竟搜出我们埋在地下的血坛子。他偷来灭魂、却邪,私自放我和大哥出悬空牢,用剑杀了看守弟子嫁祸我们,还放出妖物让我喝血。我早该想到!” 他越想越难过,几乎要疯魔:“腊八那夜,我和大哥在长安告示栏前看悬赏令,撞到一个姑娘,她身上有龙涎香的味道。第二日,就有官差前来找我们,傅筱说他当时感应到了傅青芷。我早该想到!” 金麟儿听不进陈云卿劝说,自言自语着走出回廊。 他从佛塔下经过,忽而被一物从天而降砸在脑袋顶上。因心中有事,他不觉疼痛,把挂在头发上的东西随手扯掉,准备扔了,发现这原是一只草扎的小狗。 金麟儿福至心灵,抬头向上望,见孙擎风竟然蹲在高塔上。 孙擎风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嘴角勾起,朝金麟儿笑。他指了指擂台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而后闪身离开。 金麟儿举着小狗摇了两下,“汪汪”叫了几声,感觉好过许多。 当夜,金麟儿同陈云卿夜探少室山,并未找到傅筱。 行过周行云厢房外时,听妖铃亦未响起。 两人更觉先前推测不错,又摸黑寻找片刻。 听妖铃在和尚们的禅房外响起。 两人贴在窗口偷听,果然发现周行云正在其中,跟先前主持比武的和尚说话。 那和尚:“周少侠侠义为怀,纵在游历修行,亦不忘追查鬼面公子行踪。” 周行云:“先前消息有误,引得武林同道前往徽县,实在对不住。” 那和尚:“周少侠切莫自责,穆瑶光确是从西面过来的,或许先前已行经徽县,收到风声才折返回云梦泽求援。空闻方丈慈悲为怀,原只是想度化这贼人,怎料,竟发现她是妖非人。那穆天枢不仅修习鬼道,且豢养妖物,我们不得不出手惩治。” 周行云闻言,有一瞬间的迟疑,轻咳一声,道:“空闻方丈明心见性,慧眼识破妖邪幻象。眼下贼人被擒,不知贵派欲作何处置?” 那和尚:“我等识破妖物真身,是因少林寺前一盏可照见妖气的明灯。接前面的话,玄悲师太事发,朝廷将整饬武林盟。空闻方丈出家前,乃是皇亲国戚,欲率先垂范,以此贼人引穆天枢出谷,先把除妖、诛鬼两件大事做了,再攻归离谷。” 周行云:“那穆瑶光现在何处,禁制是否完备?万不可叫她逃脱。” 那和尚哈哈大笑:“周少侠放心,穆瑶光是穆天枢的女儿,只是个没有灵力的半妖,现由我少林六位高僧合力镇压,纵是武林盟各大派掌门联手来攻,胜负亦未可知。看时辰,他们此刻应当已在山上。” 金麟儿跟陈云卿敛声屏气,蹲在墙角偷听。 陈云卿:“果然是傅青芷放出的消息,原本应当是要对付你我。” 金麟儿同陈云卿相视一眼,打算凭借听妖铃寻到傅筱,直接救人。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孙擎风已经站在两人身后,悄无声息地伸出手,提着他们的后衣领,硬生生地把人拖走了。 “我长话短说,不许提问。” 孙擎风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把两人扔下。 “我就说一句!”金麟儿掰开孙擎风的手,抱住他用脸猛蹭两下,“大哥,我想你了。” 孙擎风呼吸一滞,旋即轻哼一声,道:“你们走后,傅青芷现身找我谈条件。” “她怎会行此险招?”金麟儿说罢,立马双手捂住自己的嘴。 孙擎风:“傅青芷身负重伤,灵力衰弱。她承诺等金印炼成以后,把印给傅筱换心,再把你这蠢东西的心挖来换给我。我假意答应,查到金雁妖的《遵生手札》并不在她身上。于是,我以驭鬼术联系上穆天枢,让他去到几个可疑的地方,寻找傅青芷布下的巫灵血阵。算算日子,他最迟后日即可赶到。” 金麟儿:“等等!你的意思是,穆谷主已经知道自己被骗?” 孙擎风觉得莫名其妙:“废话!父女连心,如何会认不出来?若我被换成别人,你能认不出?”他还真怕金麟儿说认不出,迅速补了一句,“你若看不出,老子现在就把你丢出去喂狼。” 金麟儿:“我当然认得出来!你假装失忆忘情,哪一次没被我识破?” “少废话。”孙擎风继续说,“穆谷主通过推演,在白海一带的神女峰上寻到法阵,并从中找到《手札》。这也是他迟迟不现身的原由。” 金麟儿摸摸下巴,道:“神女峰,我好像知道,在杏花沟附近?” 陈云卿静静听着,内心无法平静。 找到《遵生手札》,又能如何? 傅筱如果不能以印换心,自然时日无多。 可孙擎风同样没有心,他的命紧紧地系在金印上面。 若要化解神功,则必定要把金印从金麟儿体内取出。然而,金麟儿身上只有一颗心、一枚印,如何分给三个人?若不化解神功,金、孙两人仍能存活,但傅筱又将如何是好? 陈云卿绝不会伤害任何一方,只能令自己陷入痛苦当中。 孙擎风:“今夜暂且不要行动,麟儿的神功才练到第八重境界,突破第九重不知需要多久。傅青芷知道傅筱时日无多,虽很想救傅筱,但仍狠下心来忍住。她准备明日设计令你身份暴露,被群起而攻,待你大开杀戒饮血练功,迅速突破九重境界。” 金麟儿:“她连这都告诉你。大哥,你会不会被她骗了?” 孙擎风嗤笑:“有些人没心,却有情;有些人虽有心,却从不知情为何物。傅青芷以为,我纵然不饮《忘情血咒》,亦会为让自己活下去,而至你于死地。况且,她身负重伤,阴谋已被识破,降生教亦已覆灭,穷途末路只能放手一搏。” 金麟儿叹道:“傅青芷能为傅筱付出这么多,亦是可叹。” 孙擎风:“陈兄,车到山前必有路,勿要太过担忧。我和傅筱,不过是区区两个人,而我体内鬼煞若失去禁锢,则会殃及成千上万无辜百姓。我不会为一己私利随意抉择,穆天枢找到巫灵血阵和《手札》,定能寻得一个稳妥的办法。在确保鬼煞不会失控以后,救傅筱性命,是第一位的。” 孙擎风拍了拍陈云卿的肩膀,继而转向金麟儿。 他随口说道:“你两个现在去救人,打伤了人倒不要紧,就怕落人口实。我不在意名声,可你不是不想做教主,只想做大侠?你若被人误会,必定又要难过。” 他附在金麟儿耳边,小声嘱咐:“明日,你先这样,然后这样。” “我不是小孩儿了,不怕旁人误会。”话虽如此,但金麟儿听着听着,双眼渐渐亮了起来,觉得孙擎风的主意太妙了,忍不住想笑,“这样会不会不太好?你觉得我行吗?若我不行,你可一定要出来帮忙。” 孙擎风佯怒道:“你说你到底能办好什么事?不行也得行。” 金麟儿见孙擎风转身想走,连忙拉住他,却不知自己想说什么,支支吾吾半天,道:“大哥,你别想太多,你活下来,这才是最重要的。” 孙擎风:“你觉得,我会为让你消解金印做个常人,或让傅筱活下来,而自寻死路?你觉得,我会为寻常百姓不为鬼煞残害,而牺牲性命?” 金麟儿:“你会吗?” 孙擎风:“会。” 金麟儿扯着孙擎风的衣袖,不肯放手。 孙擎风伸出手,掌着金麟儿的脸,让他直视自己:“麟儿,你说自己已经长大,就应当明白,人若只是为活而活、为己而活,同草木鸟兽,并无区别。你难道想做一具行尸走肉?” 金麟儿泫然欲泣:“我知道,人之所以为人,非以此八尺之身,乃以其有精神也。这话说来简单,我也明白它的意思,可我只是个人。我或许勉强能让自己做到苦己利人、舍己为人,可我没办法眼睁睁看你去死。我死,和我爱的人死,这两件事是不一样的。” 孙擎风罕见地没有骂金麟儿。 虽然金麟儿没哭,但他还是伸出手,为金麟儿揩了揩脸,像是在给他抹去未来将要划过面颊的眼泪,道:“大哥从不是个好人,脾气暴躁,性子乖张,更没有高风亮节。但别忘了,我是个军人,手下没有兵卒,大小仍是个将军。” 金麟儿:“雍国如此待你、待我父,你不会为它而死。” 孙擎风嗤笑:“我像是想保卫雍国、护卫王室的人?” 山中夜色浓黑如墨,禅房中青灯点点如豆。 无数个窗,透着昏黄火光,排排伫立在寂静夜空下。酒醉的刀客,指天骂地;风流的少侠,吟风弄月;心怀鬼胎的人或妖,对面而坐,窃窃私语。 金麟儿:“你看这些人,他们跟我们都没有关系,单个看来,有些甚至令人厌恶。你从来都看不起王室,看不起许多人,自不会去守护甚么大雍国祚。” 孙擎风不解:“你这样看我?” 金麟儿摇头:“你教过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上天有生生之德,君子当有民胞物之量。你有君子仁心,仁爱万物。你脾气暴躁,只是率性而为,不喜欢那些恶人。你若牺牲,不会是为了大雍,而是甘为人间生灵献身。可是,我就是不想让你走。” 孙擎风:“云柳镇上日子快活,当时学过的东西,你是一点没忘。” 金麟儿:“我不会忘记的,是同你相处的时光。” 孙擎风释然地笑,从未有如此神采飞扬的时候。 他摸了摸金麟儿的脸颊,苦笑着说:“前几日,我亦曾想过,这生离死别的能怪罪谁?” 金麟儿:“怪谁?” 孙擎风:“还是要怪你。” 金麟儿:“怪我做甚?好吧,你想怪我,那必定是我的错。” 孙擎风捏着金麟儿脸颊上的软肉,用力地揪了一把,一本正经道:“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此时前来,让我白白荒废两百年光阴,又匆匆度过最后十年,必会抱憾终身。” 金麟儿:“君生我未生。谁让你不爱我爹,偏偏要爱我?” 孙擎风没好气地瞪了金麟儿一眼,终于舍得把他放开,冷哼一声,道:“当然,大哥不会傻到去寻死,往后咱们的日子还很长。你把松树照料好,水不要浇太多,免得把根沤坏了。” 金麟儿失笑:“大哥,你这样的护法,怎会异想天开,觉得自己能教出个合格的魔教教主?” 他说罢赶紧抱住孙擎风,免得他教训自己,却很快就痛快地松手,把孙擎风往外推:“大哥,我爱你,去你的吧。” 孙擎风边走边回头,用食指指着金麟儿,点了两下:“早睡早起,明日不许出岔子!” 第49章 观棋 翌日, 众人卯时已起, 聚在化生殿前。 化生殿,乃是少室山上最古老的佛殿, 殿中供奉着大愿地藏王菩萨, 香火鼎盛。殿门左右的石壁上, 刻着一副对联,上联是“众生度尽, 方证菩提”, 下联是“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两联听来平平无奇, 但刻写者大有来头, 相传乃是武林盟草创时,盟主岑非鱼和赵灵分以铁枪、弯刀直接勾画写就。 而来三百载,石壁上的纵横沟壑竟仍如此深刻,侠气从未消退。 大殿坐东朝西, 西面背靠高山, 殿堂半嵌在崖壁中。 殿门前, 空地平整宽阔,纵横皆有三十余丈。 地面上,横着一方以青石砌成的围棋盘,棋盘高约三尺,纵横十数丈。棋盘的西、南、北面各设有一方高台,像是供人高坐其上观看弈棋的。 然而, 高台观棋,绝无可能——这棋盘的盘面天生残缺,东面有一片断崖,山崖高逾百丈,棋盘的经纬至此消失。 千古一局棋,输赢下不完。 棋盘名为“经纬千古”,是劝人不争。 陈云卿笑说:“此一传闻,多半是后人附会之说。我听过另一个说法,这棋盘原本砌得方方正正,岑非鱼找赵灵下棋,眼看着就要输了,两人有个赌约,岑非鱼毁约耍赖,一掌下去把棋盘拍烂了。” 金麟儿头次看见这经纬千古,原本心中唏嘘,听陈云卿这样一说,又觉得甚是有趣。 他站在断崖前,放眼东望。 远山层峦浸染秋霜,红日初生,辉光万丈,照得山峦间秋枫浮动,如血波粼粼。 金麟儿心想:普天下的人,常常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事物,这“不争”的棋盘是争斗的战场,凡夫俗子常挂在嘴边的,长命百岁、白头偕老、生生世世,没有哪个能轻易实现。但不能实现,就不去追寻?知道人皆有死,就不活了?没这样的道理。 他必须怀着希望放手一搏,把这盘残棋给下好。 不多时,空闻方丈同六名少林高僧从殿中走出,站上西面高台。 六名少林高僧都上了年纪,其中有三人须发皆白,据传已有上百岁。传言或有夸大,然而,这六人确实年事已高,只不过骨骼强健,内力雄浑,各个都身负绝技,体态上的年轻,是靠着武学修炼维持的。 那空闻方丈正当盛年,左不过五十岁,面皮白净,宝相庄严。他身材高大挺拔,走起路来步步生风,身上虽穿着老旧的僧袍,依旧自带一股庄严气度,令人不敢亵渎。 空闻道了声佛号,中气十足、声如落雷,先同在场众人客套两句,再讲明三日比武的因由:“此次英雄大会,所为乃是选定新任武林盟主,带领我辈除妖诛鬼,剿灭归离谷。兹事体大,不容有失,先设三日擂台,以免混入别有用心之人。实是不得已而为,万望见谅。” 在场众人,闻言皆惊。 他们多来自势力不大的江湖小派,抑或是已加入武林盟的江湖散人。人人心里都有把算盘,此番前来,明面上是为武林除害,暗地里是想借着合力对敌,从武林盟的边缘走向中心。 先前,他们对今次大会的目的有所耳闻,但看到除少林外的五派一帮俱未露面,便以为流言仅是捕风捉影。没承想,空闻方丈开门见山,说出武林盟提前更易盟主的惊人消息。 可是,若真要更易盟主,其余门派的人在何处?若当真只有少林一家,这英雄大会选出来的盟主,又岂能服众? 众人正纳闷间,华山、崆峒、雪山、峨眉、武当以及十二连环坞的掌门人,各带着十数名弟子,分从化生殿左右耳房中走出,行至经纬千古,至南面高台上就坐。 金麟儿伸长脖子张望,见武当掌门果然不是薛正阳,而是执法长老张清轩。 他怕张清轩认出自己,立马把脖子缩回来,在地上抓了把土灰抹在脸上,混在一众江湖散人当中,行至北面高台。 “诸位英雄好汉,请听老衲一言!” 空闻方丈废话不多,说完后便直入正题,道:“近三月间,中原武林发生了两件大事,峨眉玄悲师太为妖物幻化,江湖上鬼面公子为非作歹。江湖动荡,归离谷势力日增,少林孽徒、归离谷主穆天枢,存有祸乱武林一统江湖的野心。” 玄悲师太是狐妖的事,震动江湖,可谓是武林盟成立以来,发生过的最荒谬的事情。而中原武林,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鬼面公子那样的奇侠,江湖人离侠义越来越远,难免怀疑此人名为行侠仗义,实则是否另有所图。 如今鬼面公子的真面目被揭露,果然是鬼怪、是妖物。 空闻方丈:“峨眉玄悲师太,任武林盟主九年,原本任期未终。下任武林盟主,当在两年后通过比武改选。然而,眼下已到了武林盟不得不出手迎敌,拨乱反正的时候,举大事不可群龙无首。少林不敢独断专行,早已将五派一帮的掌事人请上嵩山,决定在经纬千古上开设擂台,立定下任盟主,由盟主带领诸位江湖豪杰,一举攻入归离谷。” 众人心头疑虑渐消,纷纷点头称是。 空闻方丈见状,露出笑容,道:“请诸位勿要疑心,先前隐秘行事,是惑敌之计,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通过擂台比武留下来的,俱是武功卓绝的佼佼者。如此,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方能给归离谷致命痛击,把妖邪恶鬼打得魂飞魄散。” 此番话说完,众人已经被夸得飘飘然,心中疑虑烟消云散,只想听凭空闻方丈的吩咐,觉得武林盟对归离谷的剿灭行动,已然是必胜的。 金麟儿小声嘀咕:“他们明明就是想把谷主骗来,以多欺少至他于死地,还说的这样冠冕堂皇。武林盟和归离谷,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何就成了你死我活的敌手?” 他看着群情激昂的场面,不禁打了个激灵:“云卿大哥,我总觉得,这空闻方丈不像个正经和尚,事情做的滴水不漏,不大对劲。” 陈云卿:“先前,不是有个刀客提起过,空闻方丈曾是皇亲国戚?昨夜,师哥给我来信,说缉妖司正在赶来,让我不要得罪少林。他告诉:空闻方丈俗名刘宁,是广宁王的小儿子,当朝天子堂兄。” 陈云卿忽而话锋一转:“想来,天子未必不知你父为人、孙兄功绩,他是别有用心。” 金麟儿:“我父和我大哥,如何能得罪他?” 陈云卿:“《金相神功》的事,原本只有历任金光教主、孙兄和天子知晓。时过境迁,如今白海界不再需要守卫。金印于天子而言,已是鸡肋。” “他收回去不就好了?”金麟儿脱口而出,而后想起什么,苦恼地按着太阳穴,“不,天子不能轻易毁约。当年,赵桓将军曾与太祖立约,只要鬼方国未灭,他和我大哥就会持印死守白海界。” 陈云卿远远望着站在张清轩身旁的周行云,眉峰微蹙:“傅青芷曾幻化为夏晴柔,作金光教护法,败坏教派名声,想引你祖父走上邪路。你父母识破阴谋,将她砍去一尾。我推测,她元气大伤,不敢轻易接近你父,幻化为玄悲师太作武林盟主,鼓动天子夺印,以此逼你父屠戮,从而加速修炼。” 金麟儿:“皇帝原本就自有打算,只寻不到借口出手。他顺势应了玄悲的请求,是想借武林盟的手,除去金光教这块鸡肋?好一招借刀杀人的毒计!” 陈云卿先是点头,后又摇头,道:“金光教是鸡肋,武林盟是威胁。大雍草创初期,势力薄弱,又有鬼方威胁,需向武林盟借力。其后时局稳定,朝廷同武林盟协作,把江湖高手吸纳成官差。如今,大雍国力强盛,还需要武林盟做甚?这是借刀杀人,更是一石二鸟。” 金麟儿恍然大悟:“皇帝假意听从玄悲师太劝告,命她带领武林盟剿灭金光教。这件事,日后会成为玄悲师太的罪,因为金光教是为戍守大雍边关而建。若皇帝不认先前的许可,她亦是百口莫辩。” 陈云卿:“先灭金光教,再打压武林盟。只不过,天子亦未能料到,玄悲师太竟是狐妖。他正好趁此机会,让堂兄空闻接替武林盟主,慢慢削弱武林盟,最终消除心头大患。” “有些人没心,却有情;有些人虽有心,却从不知情为何物。” 金麟儿哀叹连连,觉得这样的天下,他实在不喜欢。 陈云卿:“帝王心术,令人胆寒。穆谷主同样是皇亲国戚,是天子的长辈,他无故被害,将来朝廷追究起来,武林盟岂不等同谋反?空闻方丈是皇亲国戚,罪或可免,但其他武林中人是在劫难逃。而况乎,武林盟同归离谷恶战过后,必定元气大伤,哪里还有还击之力?这又是一个一石二鸟的毒计。” 金麟儿:“少林派本就打着穆瑶光的主意。我不该让傅筱把鬼面带走,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让他们找到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对付谷主。” “肃静——!” 少林僧人见众人议论得差不多了,便大吼一声,稳住场面。 随后,成群武僧从化生殿内走出,推着一辆囚车,把傅筱带到空闻面前,即西面高台的正中间,供在场众人观看。 那囚车已精钢打造而成,栅栏排布密集,想来是为了防止他化为狐形逃脱。 仅是数日不见,傅筱瘦了许多。 他半躺着,面上带着几条血痕,但神色傲然,对周遭事物俱是不屑一顾,手中掌着一张青铜鬼面。那鬼面里,放着一张被撕碎后拼接起来的宣纸,是陈云卿写给他的信,被担忧女儿的穆天枢撕碎,又被心疼女儿的穆天枢拼起。 这一封信,让他思念两个人。 众人见到傅筱,又是一惊。 他们从未料到,鼎鼎大名的鬼面公子,竟如此娇艳明秀,看起来柔弱无辜。 负责押送的武僧双手合十,口宣佛号,道:“此妖女并非普通妖怪,而是半人半妖。她名唤穆瑶光,是归离谷谷主穆天枢的女儿,亦是为非作歹的鬼面公子。先前,我派空念大师在白河为一位大善人超度时,撞见她头戴青铜鬼面,欲行凶凌弱,故出手将其擒获。” 人群中亦有豪侠,好抱打不平:“我看此女明明是个人,你们如何断定她是妖?怕不是要对付穆天枢,故意把他女儿抓来,打扮成那劳什子‘鬼面公子’吧!” 空念大师从空闻身后走出,手持一盏长明灯。 那灯的灯座上,刻着繁复的花纹,做工极为精致。 武僧们拿来一张白布,在傅筱囚车后方拉开。 空念大师走到囚车前,道:“施主仁心,不容无辜被冤,令人敬佩。老衲手中此物,名唤‘影知’,是第一任武林盟主岑非鱼的师父,高僧弗如檀从西方带来的。” 他说着,举起油灯,对准傅筱一照:“只消如此,对着幻化成人形的妖物一照,虽不能令其显形,但可从影中窥见其真身。” 囚车后方的白布上,赫然落着一个狐狸的影子。 陈云卿盯着傅筱,心痛不已。 金麟儿则望着周行云,看他面色煞白,双目仿佛能喷出怒火,紧紧攥着拳头,生怕他暴起伤人。冷不防被人用一颗石子弹中后脑,他回头一看,便见孙擎风懒洋洋地躺在极远处的屋顶上,伸出食指朝自己点了一下,是在嘱咐自己:千万不要冲动行事。 一时间,豪杰们仿佛成了一锅沸水。 他们此生经历过的古怪事,加起来都没有这几日经历的多。 第50章 乱斗 少林弟子看好时机, 宣读比武规则。 从前, 武林盟选定盟主,俱是开设长达十日的擂台。前七日, 六大门派、天下第一帮各选十名弟子出战。后三日, 由胜出者守擂, 接受其余门派及江湖散人的挑战,为保公平, 其中又有详细规制。 但是, 眼下武林盟正值危急关头,不可因循繁琐的旧制。 此次擂台仅开一日, 仅设两轮。第一轮, 六派一帮各派出一人, 七人同台混战。未免在交战中受伤,各人均在腰间别一枚铜钱,最终拿到七枚铜钱者胜出。第二轮,胜出者接受江湖散人的挑战。 少林弟子念完规则, 在场诸人无有异议, 擂台即刻摆开。 “降妖除魔, 我辈义不容辞。归离谷中恶人天地不容,峨眉再次带领武林盟,杀入归离谷,一柄拂尘扫尽天下恶人,还武林正道。” 第一个上台的,是峨眉代掌门玄真师太。 周所周知, 峨眉掌门玄悲被识破真身,现已潜逃在外。如今,峨眉正在清理门户,尚未有人接任掌门,今次代门派出面的,是玄悲的师妹玄真。 此人身材高瘦,眉目尖细,眼中透着凌厉光彩,拿一柄铁拂尘,带着一股凛然正气。她初接到空闻方丈邀约便慷慨赴会,处处抢先,为的是同玄悲划清界限。 “晚生此行,非为争夺盟主,仅是同前辈们切磋武学。不论盟主花落谁家,崆峒派始终与武林盟同进退。” 紧随其后的,是崆峒大弟子袁承弼。 崆峒武学以“奇”著称,掌门袁明年过七旬,身手不如从前敏捷。袁承弼正当壮年,身长八尺,精瘦健壮,须着五绺美髯。他手持一把大铁扇,扇长五尺,重三百斤,他扛着这样一把铁扇,仍旧步履轻盈,足可见功夫了得。 “年轻人,总是喊打喊杀做甚?惩治恶贼,自当依照律法。这穆瑶光任侠伤人不假,行侠仗义亦不假,她未曾犯过大错,交由缉妖司处置即可。上天有生生之德,归离谷主穆天枢身有血债,按律当杀,但当年他惨遭灭门,亦是无妄之灾。武当愿同武林盟攻打归离谷,但其中恶人如何处置,还当交由官府查办。” 再其后,是武当掌门张元驹。 武当武学以道为基,崇尚清静无为,门派建立已有五百余年,隐而不显,直至鬼方侵攻中原,方才在战场上崭露头角。 张元驹年过半百,身材不高、相貌平平,站在在一众掌门人当中,却最为从容平和,上台打擂就像去吃饭,连一把兵刃都不带。 “老道士年纪一大把,话说的倒还在理。有些人不过是仗势欺人,耍耍威风罢了,哪里是要除魔卫道?速战速决,老娘可不想掺和这些腌臜事。” 而后,是十二连环坞坞主何雪凌。 此女不过三十出头,已是天下第一大帮十二连环坞的坞主。她生得艳若桃李,但脾气古怪,目中总带着三分凶狠,不论何时,总拿着一副精钢锁链,令人轻易不敢靠近。 “要打就打,恁多废话?张掌门,江湖人用刀剑说话,岂能做朝廷走狗?归离谷藏污纳垢,修鬼道、修妖道,不走正道,我是看不进眼。” “贺掌门,未免太过武断。” 雪山派掌门贺一羽,华山掌门张清轩,先后跃上擂台。 此二人俱持长剑。雪山派弟子大都醉心剑道,甚少参与江湖事。华山派弟子常年隐居山中修道练剑,上回武林盟围攻青明山,他们都未曾参与。 此两派人才辈出,但名气不比其他大派。 “诸位看法不同,片刻间难以辩出个所以然,不如以武会友,交由盟主定夺。只请诸位记得:此番比武,点到即止。” 最后,则是少林方丈空闻大师,拿一把金刚降魔杵。 江湖门派若要长久发展、壮大势力,不一定要受百姓爱戴,但必须能为朝廷所容,正道直行还是其次,不与武林盟作对才是关键。 六派一帮能够主持武林盟,自然知道合力攻打归离谷势在必行。只不过,每个门派的行事风格不同,难免产生分歧,彼此关系并非亲密无间,无怪乎要通过比武选定下任盟主出来主事,而后才能行动。 七个打雷者话不投机半句多,敷衍地打过招呼,开始挑选对手。 看客们敛声屏息,静待一场十年难遇的高手过招,化生殿外落针可闻。 正在此时,南面看台上,忽然传来“哐”的一声响。 众人循声望去,原是因为看台上人太多,一名华山弟子腰间佩剑被撞落在地,周行云连忙帮他把剑捡起。 玄真师太见状眼神一亮,想到什么,看向张清轩:“听闻,三年前,华山派曾有妖物混入,还被薛正阳收作入室弟子?其后事发,那妖物竟从悬空牢中逃脱,撞倒一座大山,毁伤良田、害死无辜百姓。” 张清轩满不在乎,傲然道:“师太是出家人,清修才是要务。” 玄真师太声音尖细,打断张清轩的话,继续说:“事情若不属实,张掌门何故怕别人说?我听闻,那座大山中间已被掏空,是你华山祖师所建的九重镇魂大阵。狐妖假扮玄悲师太,我派发现以后,立即请来缉妖司的官差,向江湖发出悬赏令,你派却是包庇纵容。” 张清轩是个直肠子,听到此处,哪里会不知道玄真的意图?这尼姑是想用“薛家兄弟”的事,把华山派拉下水,若两个门派都曾有过妖怪作乱,那峨眉玄悲的事就不那么打眼了。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怒道:“朱焕之死尚是疑案,薛家兄弟已故,是不是妖已然无法查证。须知,三人成虎,老道奉劝你,少听些不着调的江湖传言。”说罢,拔剑出鞘,先对玄真师太出手。 华山《云幻剑法》攻速奇快,张清轩正在气头上,出招更是迅猛无比,剑光仿若暴雨倾盆而下,劈头盖脸地浇打在玄真头脸上。 反观玄真师太。 她是个女人,原就比男人冷静,加上此番前来,所为乃是替峨眉派重振威名,她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比张清轩冷静许多,方才所言,不仅是为拖华山替峨眉分担非议,更是为了激怒张清轩。 此刻,她沉着应战,身法轻灵,一套《秋水惊澜诀》用得出神入化,铁拂尘如臂指使,像一条灵蛇般缠上张清轩的长剑。 金麟儿所学的掌法和剑法,或许是世上最为繁杂精妙的武学,其修为境界同往日相比,已有天壤之别。虽然张清轩和玄真出招都极其迅猛,他却能将每招每式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由在旁议论:“张师伯,不,张掌门的修为,更在玄真师太之上,但师太存了必胜的决心,交战中,又故意用言语激他,张掌门若一时气急,只攻不守,只怕腰间的铜钱很快就会被师太抢去。” 陈云卿:“盼他点儿好吧,师太不好对付。” 两人正说话间,便见玄真低声朝张清轩说了句什么。 后者怒气更盛,不管不顾地一剑刺向玄真手臂。 然而,玄真不仅不避让,反而故意露出破绽,令张清轩的剑刃割破自己的大臂。但同时,她已经用拂尘将张清轩腰间的铜钱扫了下来。 张清轩腰间铜钱落地,并未放弃比武,连忙将剑横陈身前,挡住玄真并把她推开,同时试图用脚掌把铜钱从地上踢起。 怎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连环坞坞主何雪凌锁链猛然一扫,便把张清轩的铜钱从地上卷起,再使劲一提,精钢锁链如电芒一闪,瞬间把铜钱带到数尺开外。 何雪凌粲然一笑,迅速把铜钱挂在自己腰间,手上锁链一扬,拍开从袁承弼铁扇里射出的两片飞刀,旋踵加入袁承弼与贺一羽的战局。 玄真师太恨恨地一咬牙,纵身一跃,缠上同样用剑的贺一羽。 “满口屁话的臭尼姑!”张清轩对这擂台丝毫没有留恋,转身便跃上看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挥掌怒拍扶手,“竟敢对我派指手画脚,我倒要看看,她究竟还能得意多久。” 玄真、何雪凌、贺一羽及袁承弼展开混战,围观众人看得眼花缭乱,竟不知到底是谁在打谁。但是,这四人当中,袁承弼显然体力最好,手中拿着奇门兵器,旁人轻易不能近他的身,看起来最是厉害,许多人都在心中给他投了一注。 金麟儿看了片刻,又说:“雪山派贺掌门的剑法当真精妙!剑气凌厉如北风,可见是内外功兼修的高手。” 陈云卿:“都说贺掌门是个剑痴,如今看来,传言果然不假。” 金麟儿:“玄真师太这下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和他打,可她完全近不了贺掌门的身,不过多久,必定要输。” 果不其然,金麟儿话音未落,贺一羽一剑挑开玄真的铁拂尘,两条兵器相撞,擦出一道数尺高的火星子。在玄真未及反应以前,贺一羽的剑尖已经点在她的腰间,剑刃反转,割破皮绳。 贺一羽用剑出神入化,三寸寒铁在他手中,简直比常人的手掌还要灵活。 两枚铜钱失去束缚,正往地上坠落,而他仅用剑尖,就稳稳地接住了两枚铜钱,并将真气灌注于剑身当中,把铜钱吸附于尖尖上,而后轻挽剑花,转眼已把铜钱握在自己掌中。 陈云卿:“又被你说中了!贺掌门剑术实在高明,他用的当真是剑?说是他的第三只手,我都敢信。你何时有了这样的眼力?” 金麟儿:“教我剑术的人,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剑客。云卿大哥,我自己琢磨出了一个铁律:面无表情的剑客,往往都是高手。” 陈云卿知道,金麟儿这是在逗自己开心,虽然心中担忧傅筱的安危,但还是忍不住摇头轻笑。 与此同时,何雪凌与袁承弼的战局陷入胶着。 何雪凌使精钢锁链,不便与人近身缠斗,而那袁承弼的大铁扇中,藏着数不尽的机关,不时三四种暗器连发,直把何雪凌弄得焦头烂额。 然而,袁承弼想要近何雪凌的身,则是难上加难,因为何雪凌身法奇特,似乎还练过舞技,浑身都无比柔软,许多时候,袁承弼眼看着就要击中她的要害,却又被她以一个难以想象的姿势给轻松避开。 陈云卿:“你看他们如何?” 金麟儿:“他们的兵器很有趣,我从前没见过,但他们两个实力相当,而且武功好像都不如兵器厉害。袁承弼的大扇子里机关太多,若是突然卡死,那就麻烦了。” 这回,金麟儿的“乌鸦嘴”没有言中。 何雪凌跟金麟儿想到了一处。但她显然不能寄希望于上天显灵,让袁承弼的铁扇自行卡主。但见她迅速舞动铁链,令人眼花缭乱,在交战中占据主导,不过多时,便趁着袁承弼疏忽大意,将手中锁链一拉,把对方的铁扇死死地绑住。 袁承弼眼看兵器被缚,并未惊慌,立马扔掉铁扇,使出掌法对敌。 何雪凌佯装意外,没有避让,待到袁承弼的手掌差两寸就将拍到她的心口时,她忽然向右侧地面倒下。 当然,何雪凌此举并非出于惊慌,而是早先算计好的。当她离地还有四尺时,迅速以手撑地,抬起双脚,用两个脚掌夹住袁承弼腰间的铜钱,瞬间就把铜钱扯下。 袁承弼是个磊落汉子,输了比试,不输风度,抬手扯住何雪凌的腰带,把人拉起来,免得这美貌女子摔在地上。待到何雪凌站稳,他便道了一声“多谢赐教”,痛快地离开擂台。 何雪凌转向贺一羽,同这剑痴缠斗起来。 两人的打斗未能持续多时。 何雪凌的武功同贺一羽相比,差了不止一个境界。 贺一羽心无杂念,遇强则更强,很快就战胜了何雪凌,一人腰间挂着五枚铜钱。 看到此时,围观者不由心生疑惑:都说这次轮到少林坐庄,可谁能想到,久居深山的坚持贺一羽,竟有如此高超的剑术?空闻方丈能否成功接任武林盟主,似乎已经说不准了。 第51章 少侠 另一面, 少林空闻方丈同武当张元驹打得和缓许多。 张元驹态度很是随意, 见空闻方丈行事谨慎,便先行出招, 隔着二十步的距离, 交替使出“野马分鬃”“双峰贯耳”, 照着空闻面门连劈数掌。 他的动作看似绵软,其实透着刚猛的内劲, 倏忽间已挥出五六道肉眼可见的暗青色真气。 空闻站定原地, 将真气灌注入降魔杵中,轻挥铜杵, 把扑面而来的真气拨开。 那真气被推至擂台以外, 将落叶碎石打得粉碎。 空闻觑准时机, 重重挥出一杵,一招“提炉”反将真气推回张元驹身上。 张元驹立马使出一招“如封似闭”,令真气在周身游走,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气罩, 轻松挡住此击。 此二人俱是内家高手, 年纪相当, 修为境界不相上下,若是认认真真地缠斗起来,不知要过上几百招。 张元驹没有耐性,亦或是看的清明,不想白费力气,使出《太极拳》中最凶猛的“开太极”, 左右手掌伸出,同时虚虚画出半个弧形,真气从他掌心钻出,在空中形成两条阴阳鱼,而后紧紧凑在一起,形成一个车不断转动的太极图。 他双手往前一推,那真气太极图便朝空闻撞去,看着架势,应当是打算一招定输赢。 空闻把降魔杵往地上一插,铜棍插在青石砖上,就如同插在泥土里一样,瞬间没入地面近一尺深。 他抬手接招,使出《达摩掌》中最后一式“一苇渡江”,从双掌中喷出一股肉眼可见的灰白真。 一青一白两股真气在空中抗衡,互不退让。 贺一羽不耻于偷袭,便站在一旁等待。 张元驹和空闻方丈,如同两个正在斗法的神仙,虽没有使出华丽的招式,但他们真气相撞后激发出的气浪,已经令围观者感受到威压。 两人额头渐渐冒出汗来,未过多时,张元驹的面色涨红如猪肝。 但听“砰”的一声巨响,两股真气在空中炸开,竟把化生寺旁的松柏连根拔起,掀至半空,同时卷起风沙阵阵,迷了众人的眼睛。 等到沙尘落定,张元驹刚刚从地上爬起,白衣上沾着不少沙土,显然是不敌对手,被真气撞倒在地。他自行解下腰间铜钱,交给空闻,认输下台。 空闻口宣佛号,拿起降魔杵,同贺一羽交战。 他的外功境界,同贺一羽差不多,但内功深不可测,缠斗间一棍打在贺一羽的剑身上,将对方拍得虎口发麻,长剑落地,甚至还吐出一口血来。“阿弥陀佛,承让。” 混战至此结束,少林空闻方丈力压群雄,得以留在擂台上。 未至正午,时辰尚早,空闻以实力胜过六名高手,在场众人亲眼所见,俱是心服口服,不住为他喝彩,实在不敢想象,江湖上还有什么高手能同他一战,认定此任武林盟主非他莫属。 空闻原地打坐歇息,待到午后众人吃饱喝足,他便开始接受挑战。 岭南剑客蒯子明、苗疆蛊仙蓝星川、漠北金刀骆玉龙、金陵游侠简雁枫,许多人先后跃上擂台,空闻方丈均欣然应战,但所有人都未曾同他交手超过一盏茶的功夫。 傍晚时分,血色夕阳笼罩大地,将远山上层叠的红枫染得更红。 一川河水从山间绕过,流淌着的水流,竟似血浆。 待到快刀罗渺被空闻夺刀,又过去半柱香的时辰,无有一人再上台挑战。 戌时未至,擂台上却空空荡荡。 主持比武的少林僧人不得不上前发声,主动请人上台:“诸位英雄,可还有愿意上台挑战的?武林盟更易盟主,是十年一度的盛世,错过此次机遇,则又要苦等十年。空闻方丈虽修为精深,但慈悲为怀,虚怀若谷,仍想在比武切磋中寻求进益。” 众人闻言大笑,都说空闻谦虚,练武练到他这样的境界,哪还有什么人能指点他? 漠北金刀客吼声最响亮,笑道:“我看时辰不早,不若大家就此散去,快些开饭罢!” 金麟儿从未在数千人注视下同人比拼,先前答应孙擎风要上台打雷,此刻又犹豫起来,考虑着何时上台、如何上台,一直拖延到戌时将至,后脑勺被孙擎风用石子儿打得都要隆起来了。他听到金刀客催促开饭,亦觉肚饿,终于鼓起勇气,大喊:“我来!” 金麟儿现已长到快八尺,不如从前瘦弱,但同青年男子相比,身材仍显单薄。加上他声音清澈,听得出年纪不大,穿丐帮弟子常穿的、五颜六色的百家衣,满脸土灰,看起来就像是混进来捣乱的贪玩少年郎。 他刚走出人群,就引出一片笑声。 金麟儿面颊发红,脑子有些懵,没走出两步,就被地上的石子绊住,脸面朝下摔了一跤,又引出一片笑声。 他羞臊难当,连忙爬起来跑向擂台,情急之下又忘了使用轻功,在众目睽睽下,手脚并用地爬上三尺高的青石擂台。 见到此情此景,那擂台上主持比武的少林僧人都忍不住笑,不禁上前两步,把金麟儿拖上台,问他:“小施主,当真要同方丈比试?” 金麟儿点头:“大师先前说过,不论是什么人,都可上台挑战。难道,叫花子就不配同方丈过招?再者,我虽然年纪不大,出身不好,但在武道上还是小有所成的。” 那少林僧人看金麟儿面善,尤其是两个眼珠子乌黑清亮,神色又很是认真,全不像是前来捣乱的,便低声嘱咐他比武时当心受伤,后朗声询问:“来者通名。” 金麟儿心如擂鼓,深吸一气,道:“区区只是个四海漂泊的江湖客,小名不足挂齿。若我能胜过空闻大师,再来通名。” 他实在不想撒谎,只等着战胜空闻以后,将自己的真实名姓公诸于众。 但这话听在旁人耳中,却无故显得高傲,引来不少嘘声。 空闻方丈站起身,笑道:“三人行,必有我师。小施主愿意赐教,空闻愿意受教,你若准备好,我们就开始比试。” “兀那撮鸟看招!” 金麟儿没参加过英雄大会,只听街上的说书人讲过《水浒传》,对于擂台比武有些误解,出手前没忍住先大喊了一声,喊完以后自觉不对,又连连致歉,活像是刚从戏台上走下来的。 看客们觉得这少年甚是有趣,不住发笑。 空闻方丈没见过《金相神功》,更不知道什么《金影剑》,以为金麟儿提着竹棒乱挥,是在打王八拳。他动都不动,轻轻挥出一掌,试图用内劲将对手震退。 金麟儿对于面前的暗白真气视若无睹,直冲冲地撞了上去。 旁人原以为他会被真气震飞,不禁替他捏了把汗。 没承想,他竟从那真气当中穿了过去,而且毫发未损。 旁人都说金麟儿走运。 然而,当他的竹棍重重落在空闻的左肩胛上,任谁都不敢再说,这是仅凭运气就能办到的。 一个武功稀松平常的无名少年,仅用一招就击中了力挫群雄的空闻方丈! 这事实在见所未见。 空闻亦未料到金麟儿是真的“小有所成”,一时疏忽,被击中肩胛骨,这事并不让他惊讶。令他意外的是,肩上被击中的地方,竟传来一阵钻心的痛感,显然,面前这个无名少年内力不仅不弱,甚至还可能十分深厚。 空闻仍旧站定不动,运起内劲,想把金麟儿的竹棍从肩头振开。 他所修的《大日如来神诀》,是佛门武学当中最为精妙的内家功夫,常人很少能练成。但空闻天资卓越,不仅能领悟神诀的精髓,而且已经突破第七重境界。 空闻用了两成功力,对付寻常武者已经足够。 但是,金麟儿怎能算是寻常人?他身负金印,一个人继承了赵家六代人两百余年的功力,更莫说随着他饮人血修炼,这股力量如同洪流般凶猛地增长着。他比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厉害,只不过,他自己对此毫无所觉。 金麟儿不仅不觉得自己厉害,而且全未察觉到空闻正在用内劲冲撞自己的竹棒,只纳闷为何这和尚站在原地不动。 他把竹棒点在空闻肩头,不知该不该继续打他。 空闻不知为何金麟儿没被自己的内劲振开。 金麟儿则不明白空闻为何不还手。 两个人静默地对峙着,都觉得莫名其妙。 旁人看不出门道,以为金麟儿不敢动手,纷纷给他鼓掌喝倒彩。 金麟儿觉得尴尬,余光瞟见人群中的孙擎风,见他正对自己怒目而视,吓得打了个激灵,不敢再磨磨蹭蹭,将真气灌注与竹棍当中,换将双手持棍,猛力往下一压,吼道:“看招!” 众人又哄笑起来,但怪事就在此刻发生了。 但见金麟儿猛力下压竹棍,空闻吃痛后撤。 当空闻离开方才站立的地方时,青石地面上,赫然留下了两个半寸深的脚掌印。 空闻方丈看着地上的脚印,问:“这位少侠,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只是个无名小卒,纵是说了,方丈也不认识我。咱们还是在拳脚上见真章!”金麟儿不敢再耽搁时辰,提起竹棍,运棍如剑,两个呼吸间,已经连向空闻刺出十二棍。 最令人惊异的,并不是金麟儿所使的剑法。而是,金麟儿所出的十二棍中,八棍点在空闻身上,四棍从空闻的衣袍上擦过,没有一棍失手。 无怪乎金麟儿要用竹棍打斗,若将竹棍换成铁剑,空闻此时岂不已经被戳成了马蜂窝? 空闻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迅速使出一招“万佛归宗”,将手中降魔杵狂舞,挥出金光如闪电,抛动铜环响若雷鸣。 这一招不仅招法令人眼花缭乱、响声震得人耳膜刺痛,每一棍中,更带着一股强大的真气,仅仅是真气带出来的狂风,就已经让远在十数尺外的看客们不由退避。 无人能够想象出,站在空闻面前的金麟儿,是怎样的感受。 金麟儿是怎样的感受? 他刚上台时极其紧张,而后发现对手不过如此,直是越打越镇定。 此刻,他心里正想着:这天底下最厉害的人,果然还是我大哥。 金麟儿回眸,冲着人群中的孙擎风笑了一下,斜着抽出一棍,将空闻手中的降魔杵挑飞。这招出其不意,任谁都不敢想象,竟然有人能用一根竹棍挑飞铜制的降魔杵,而那竹棍自始至终不折、不弯。 金麟儿缴了空闻的械,自己也不用兵器了,直接把竹棍往青石地面上一插,令竹棍没入地面近半尺。 众人见状惊叹连连,金麟儿觉得难为情,脸颊又涨红起来,后撤两步,同空闻拉开距离,道:“方丈,咱们一招定输赢,如何?” 空闻紧张至极,根本不答话,再度使出方才那招“一苇渡江”。 这次他用了将近十成功力,头上、手上青筋隆起,眼眶充血发红,自掌心喷出九股暗白色的真气,仿若九条巨龙,嘶吼着向金麟儿扑去,仿佛是想把他咬死撕碎吞入腹中。 此刻,换成金麟儿站定原地。 他同时伸出左右两手,分向两个方向划圈,以真气在空中划出一个赤金色的太极八卦。 武当弟子不禁发问:“师父,这是您刚才用过的那招‘开太极’!这少年练的是我派功夫,难道是隐世修行了数百年的高手?” 张元驹注视着金麟儿,摇头道:“开太极,只能画出太极图,他此招却是真真正正地在刹那间,于空中用真气画成了一副完整的太极八卦图,六十四卦一道不少。想来,这门武学比太极拳要早了上百年,必定是一门古武。” 空闻的九道真气白龙奔至金麟儿面前。 金麟儿笑了笑,忆起孙擎风教自己时的模样,喊道:“收——!” 便见他面前的太极八卦图转动起来,将所有白龙吸入其中,转化为同样赤金色的真气。 他趁热打铁,紧接着使出一招“江河行地”,把手中真气一股脑地推向空闻,同时喊了句:“躲——!” 空闻自知不低,连忙闪避开去。 巨大的真气团同他擦身而过,撞向他身后的断崖,撞得整个山体都震颤起来。 第52章 昭然 金麟儿一直以为孙擎风说他的功夫不错, 是哄人玩的, 不知自己竟真有这样厉害,见到眼前景象, 简直比旁人还要目瞪口呆。 直到后脑勺被一颗石子儿打中, 他才一手揉着脑袋, 一手挥出暗金色的真气,从飞沙碎石当中, 轻而易举把空闻腰间的七枚铜钱尽数勾到手心里。 待得尘埃落定, 众人抬头望向擂台。 “诸位,我赢啦——!” 金麟儿已离开战场, 走到北面看台前, 手上提着串铜钱, 朝着几大门派的前辈、弟子们傻笑。 见无人应答,他自知又犯傻了,尴尬地摸摸鼻子,转向站在擂台前主持比武的少林僧人, 问:“这位师傅, 戌时到了没有?你问问看, 还有没有要上来挑战的,大家伙儿都饿着肚子呢。” 空闻方丈恢复气力,从战败的错愕中醒过神来,疾行上前,发出连串疑问:“敢问少侠高姓大名?师承何处,学武多时, 所修武学是何神功?” 金麟儿挠头:“这有什么关系?反正我赢了,你们这么多人看见,想必不会不认。” 空闻捕捉到金麟儿眼中的迟疑,故作大方,说:“戌时已至,胜负不可更改。夺得全部铜钱者,即是下任武林盟盟主。” 然而,他停顿片刻,紧接着又说:“只有一点,不得不问:少侠确是武林盟中人?” 金麟儿照实回话:“我是华山弟子。” 空闻:“你却作丐帮打扮。” 金麟儿:“借来的。我外出游历两年,没在山上修行,比丐帮的兄弟们穷多了。” 空闻:“少侠请勿顾左右而言他。” 金麟儿:“我是华山派前任掌门薛正阳的关门弟子,名唤薛念郎。先前峨眉玄真师太说过,九重镇妖大阵倾塌,薛家兄弟被压在下面,我就是这对兄弟里的弟弟。”他说着说着,突然伸长脖子望向看台上的玄真师太,大声喊道:“师太!还请您往后不要偏听偏信,我还没死呢!” 张清轩乐得大笑,玄真气得直咬牙。 金麟儿摇摇脑袋,抖掉头上的土灰:“我被压在山下,好容易才脱身,后遇高人指点,练成神功。高人是个守土护国的大将军,他不许我多说。” 此事听来离奇,金麟儿说得暧昧,可细细想来,似乎又全都是真的,让人无从质疑。 空闻只能把华山派的人请出来:“张掌门,这位薛少侠所言,是否属实?” 张清轩纵身跃上擂台,仔仔细细地打量金麟儿片刻,低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麟儿朝张清轩单膝下跪,道:“张长老,那日镇魂阵崩塌,我被缉妖司的人救下,他们知我和大哥蒙冤,帮了我们一把。我大哥伤势太重,又有人在暗中算计,我不得不暂时隐匿。”张清轩:“谁算计你?” 金麟儿看了周望舒一眼:“你要当心背后。” 张清轩蹙眉,又问:“你隐藏在何处?” 金麟儿:“归离谷。穆摇光姑娘确是狐妖,但他前来人间,已得昆仑许可。” 张清轩怒道:“你可知错?” 金麟儿:“其实,穆谷主他……” “你活着,却连个信儿都不报!”张清轩气得吹胡子瞪眼,将金麟儿从地上拽起来,拍拍他膝盖上的尘土,用力在他脸上揩了一把,擦净他满面尘土,“妖物用心险恶,师伯愚钝不堪,没有明辨真相,没能保护好你,是我的错。掌门师兄出关后,惊闻你的变故,险些气血逆行。” 张清轩的举动,坐实了金麟儿华山弟子的身份。 “不肖弟子薛念郎,知道错了。”金麟儿闻言目中隐有泪光闪动,真情流露,做不得假。 半个时辰以前,所有人都未曾想到,会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乞丐横空出世,轻松击败力挫各派掌门的少林方丈空闻,在英雄大会上夺魁。众人都知道,自己断无机会夺得盟主宝座,此刻只想看看,武林盟到底会不会信守承诺,让这小乞丐当盟主。 空闻看着金麟儿,目如古井无波,不知在思虑些什么。 他把各门派掌事人聚起来商议,结果很快便已商定好。 空闻着人从大殿里拿来一只铁匣,把匣子放在金麟儿面前,面向台下朗声道:“戌时已过,华山派薛念郎力挫群雄,成为新任武林盟盟主。” 金麟儿:“真的?” 他感觉跟做梦似的,语气里透着兴奋和好奇,就好像把武林盟主的职位,当成孩童过家家时随便选出来的老大,全没有庄重严肃,自己看不到半点功利。 众人又被他逗笑了。 玄真师太:“没那么简单。” 武当掌门张元驹不由失笑:“此诚武林危急存亡的关头,是故事急从权,但此次比武毕竟太过草率。我等商议过后,决定请小兄弟暂代盟主,等到清剿归离谷以后,再办一次武林大会。届时,你同最终胜出者比武定输赢。” 金麟儿本就不是真心想当盟主,闻言欣然应允,点点头,道:“如此甚好,是该更慎重一些,要是再选出个玄悲师太,那就麻烦了。” 玄真又被气得牙痒痒。 各派掌门人合力,铁匣终被开启。 一方由黄铜打造的武林盟主印,在玄悲师太手上近十年,终于重见天日。 铜印锃亮,闪耀着熠熠辉光。 空闻把铜印取出,为金麟儿双手奉上。 金麟儿点头致谢,伸出双手接过铜印,正纳闷傅青芷怎还不出手,便听得华山弟子所在的看台传来一道声音,那是他绝不会忘记的,师兄周行云的声音。 “且慢——” 周行云跃上擂台,跟六派一帮的掌事人站在同侧,与金麟儿对峙。 金麟儿起先觉得好笑,心道:来了来了,狐狸尾巴露出来,她总算准备出手了。 然而,等到面对面同“周行云”站着,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是傅青芷顶着周行云的脸,他又觉得格外难过,苦着脸问:“师兄要做什么?” 周行云瞥了金麟儿一眼,神情动作与周行云全不相同。 他大袖一甩,朗声道:“诸位前辈,在下华山派周行云,跟薛念郎是同门师兄弟。自他入华山后,经学、剑道俱由我亲手教授,我与他情同手足。但有一事,我不得不如实禀报。” 金麟儿攥紧拳头,作焦急状:“师兄!” 周行云瞥了金麟儿一眼,目光冷峻:“薛念郎是化名,此人真名金麟儿,是金光教教主赵朔,与我师父薛正阳之女薛灵云的儿子。” 此话一出,台下瞬间炸开了锅。 “师兄,你……” 金麟儿试图上前抓住周行云的手“乞求”他不要再说,自然被对方甩开。 他面上神色慌张,心中却如释重负——这都是孙擎风的主意,两人漂泊多年,藏头露尾,有家不能回、有名不能用,他想让金麟儿活在阳光下。金麟儿若在擂台比武中展露头角,就能得到机会,在万众瞩目下亮明身份,同时把傅青芷引出来,一则为金光教洗刷冤屈,二则揭开朱焕之死的真相。 周行云:“他所修习的,是从昆仑妖界传来的《金相神功》,魔教世代传承,功法精深、威力无匹,然而,须杀人饮血方能练成。近年来,在江湖上为非作歹的鬼面公子,非是穆瑶光,而是这位金光教第六任教主。” 周行云说着,转身朝向穆瑶光,问:“姑娘,是或不是?” 傅筱头都懒得抬:“不是,我就是鬼面公子,这人是谁?我可不认识。你们说了半天,到底要不要杀我?若要,那就快些动手。” “你连武功都不会,被人诬陷如何都不反驳!”周行云气得面颊颤抖,因怕露出破绽,强行把这怒气压住,“你身上带着青铜鬼面,定是为他所迫替他顶罪。” 周行云此话说得巧妙,把至少把少林从中摘了出去。 空闻总算是有了说话的底气,道:“薛少侠,还是先把铜印放下罢?” “哎,先等等。”张清轩跨步上前,挡在诸位掌事人和金麟儿中间,“空闻方丈,那穆瑶光是你们少林派抓来的,说她就是鬼面公子。先前老道没见过这姑娘,信你少林的信誉,但此时一看,她还真是根本不会武功。怎的,难道你们冤枉好人,只想找个由头开英雄大会?”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竟有些扑朔迷离了。 空闻没有说话。 先前主持比武的僧人却不禁发声:“此女身上带着青铜鬼面,且是狐妖幻化人形,又亲口承认自己就是鬼面公子,少林派信她所言,何错之有?反观贵派,听闻周少侠常年在外游历,竟都能识破这薛念郎的身份,张掌门作为执法长老又是代掌门,如何会不知?抑或是,你看他武功高超,包庇他是另有所图?” 张清轩:“休得血口喷人!” 周行云看着张清轩,道:“师叔,三年前,我师弟朱焕离奇身亡一案,乃是由你主办,至今未有结果。但是,华山派弟子尽皆知晓,朱焕是被金麟儿亲手用竹箭射杀。你一直在包庇他,弟子今日实在不吐不快,非为陷我派于不义,只是不想华山在你的带领下误入歧途。” 华山弟子此时回忆起来,发觉张清轩果真是处处维护金麟儿,又因周行云为人和善,亲手教过薛念郎,对这师弟疼爱有加,此刻能够当众揭发薛念郎,让他们不能不信。 张清轩振袖暴喝:“无凭无据,如何污人清白?行云,本掌门命你闭嘴!” 周行云拔剑出鞘:“掌门师叔,你同我师尊交好,必定早就知道薛念郎即是金麟儿。你们包庇他多年,只怕已被这魔教妖人蛊惑,实在令弟子心寒。今日,弟子不自量力,誓要为我华山派清理门户。” 空闻面色仍旧平静,正想向金麟儿开口索要铜印。 金麟儿把铜印往身后一收,张大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瞪视诸位掌事人,耍赖道:“我凭自己本事挣来的就是我的,凭什么给你?我就告诉你们了,我是金光教第六任教主金麟儿,我武功特别厉害,你们觉得自己抢得回去?” 武当的张元驹一把年纪,玩性仍很重,笑道:“话不能这样说,铜印是你骗去的,怎能当真?凡事都要讲道理。” 金麟儿:“那你们为何不听我讲道理?” 张元驹:“你是金光教的人,就不算武林盟众,若非武林盟众,又如何能做武林盟主?真要讲道理,我们该一窝蜂冲上前打你了。” 激战正酣的张清轩和周行云,忽被一道凭空射来的剑气中断打斗。 两人所持俱是宝剑,却被这道剑气一击就拦腰折断了。 “我说张老马,你说金光教教主非武林盟众,问没问过武林盟主玄悲师太的意思?你们几个加起来上千岁了,在这儿欺负一个小娃娃,为争个武林盟主,全都不要脸了!”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人凌空踏风而来。 来人身材高大,脸庞瘦削,凤目含光,模样不过四十来岁,但头发已是黑白驳杂。他穿着普普通通的文士衫,头戴一条太极巾,纵然如此亦掩盖不住潇洒气度,以及目中三分狷狂。 金麟儿两眼放光,冲上前去,扑到这人怀里,抱住他大喊:“外公!” 来人正是华山派前掌门,薛正阳。 作者有话要说:  周四零点过后完结=3=啵啵各位追文至今的小天使们~爱你们~ 第53章 显形 “未知薛掌门大驾光临, 有失远迎。听闻掌门正在云游修行, 未想仍有心助武林盟伏妖诛鬼” 空闻眼中不愉一闪而逝,瞬间换上平静神色。 他的言下之意明明白白, 自然是说, 薛正阳专程来此是为袒护金麟儿。 薛正阳向空闻抱拳, 笑说:“我是外出云游,又不是死了, 空闻方丈心系苍生, 若是圆寂后化成舍利子,想必都要上来搏一搏, 我四肢健全为何不能来?难道, 还要让你们联合起来欺负我外孙?” 此话说的难听, 但既然说空闻是心系苍生,就不能算是骂人。 空闻亦是无奈,道了声佛号,不答话。 薛正阳低头注视金麟儿, 笑说:“先前说错, 你长高了许多, 已不是小娃娃了。可惜,外公没能看着你长大。在华山的时候,总怕看见你就想起你娘,及至你被压在九重阵下,我才知道后悔。” 金麟儿蹭了蹭薛正阳,笑说:“我还没长大。” 薛正阳也笑, 指着站在面前的几个掌事人,道:“你看看他们,半点不讲道理。什么正啊邪啊,统统都是虚的,学武做甚?只是为了不被打。告诉外公,谁欺负你?” “没人欺负我。”金麟儿放开薛正阳,难为情地摸摸鼻子,“好像是我欺负了他们。” “腻腻歪歪,到底有完没完?” 连环坞坞主何雪凌等得不耐烦,怒道:“先把事情说清楚。玄悲师太已经逃脱,薛掌门先前所言,是甚么意思?” 张清轩收剑入鞘,看薛正阳望向自己,便喊了声:“师兄。” 薛正阳训斥道:“师弟,我让你当掌门,是看中你明察秋毫。何故三四年过去,真凶就站在你面前,你却未能查清朱焕被杀的真相?” “真凶?”张清轩纳闷了,“薛念郎不是凶手。” “张师伯,真凶就站在你身旁。”金麟儿伸手指向周行云,手指微微发颤,心中仍旧很难相信真正的周行云已经遇害,“就是他。” 周行云:“魔教妖孽,莫要血口喷人。” 金麟儿:“他不仅是杀朱焕、嫁祸于我的真凶,他还有许多身份,既是曾在密云屠杀武林人士的金光教右护法夏晴柔,又是武林盟盟主、峨眉掌门玄悲师太。” 张清轩:“不得胡言,行云向来待你宽厚,如何要构陷他?” 金麟儿摇头:“她可不是我周师兄,她是一只两百多岁的狐妖,会法术、能化形。她害死周师兄,幻化成师兄的模样。” 周行云:“陷害你,于我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薛正阳刚想说话,被金麟儿止住。金麟儿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他微笑颔首,退后一步,负手而立,好整以暇地看这出好戏。 “此事说来话长,但尚算精彩,请诸位耐心静听。” 金麟儿从怀中取出一块金牌。 金牌仅有成年男人的巴掌大小,但真金火炼,两百年过去,上面“天策大将军”五字铭文依旧深刻清晰。只是牌面上覆盖着杂乱错落的刀剑砍划痕迹,不知经历过多少战事,饮过多少鲜血。 金麟儿:“此乃大雍天策大将军的将军令,为我金光教金印护法孙擎风所有。” 何雪凌插话:“你同那金印护法俱是朝廷钦犯,伪造令牌亦未可知。” 金麟儿:“姐姐稍安勿躁,今日所有是非恩怨,皆是从前种下的因。” “闭嘴。”薛正阳瞥了何雪凌一眼,后者即刻噤声。 金麟儿:“一百九十八年前,鬼方国势力空前强盛,欲踏平中原,大军趁夜从悬崖峭壁爬上青明山,围攻末那城,想占据制高点,以此为本营挥师南下。当时的白海总兵赵朔,即是我的先祖,事发时正在末那城中,听孙城守宏法。” 空闻方丈:“此事老衲确有耳闻。末那城是古佛的道场,经此一役,为血与火摧毁。相传赵总兵神功盖世,被围数日,绝地反击,杀得鬼方片甲不留。”金麟儿摇头,叹道:“围城数日,粮草告急,孙城守求助于他的道士朋友胡酒,从古籍中寻得一法,以城中万人为血祭,以其子的身躯为熔炉,将他的心炼制为一方金印。赵将军把金印纳入体内,一夜间杀光数万鬼方兵士。此即是《金相神功》的由来。” 空闻乃是皇家子孙,所知比寻常人要多,当即说:“此言差矣。史书中记载,白海戍卫军力战鬼方,城守孙兴于此役中战死,武帝敕封其子为天策大将军。此后,孙将军与赵朔将军戍守白海五十余年,鬼方再未能越界半步。剜心剔骨,怎能存活?” 金麟儿:“大师所知甚广,可知这位孙将军姓甚名谁?” 空闻一愣,道:“孙擎风。” 金麟儿:“炼制金印时,炉鼎纵被剔骨放血,只要心未被炼化,就必须咬牙强撑。血祭之人的魂魄化成鬼煞,在孙擎风弥留之际意欲夺舍。然而,他意志过人,并未让鬼煞占据上风,反倒同它们共生。孙擎风的心已被炼化为金印,只要执印人饮血练功,他就能不老不死。赵家人世代传承金印,与孙擎风戍守白海,而来近两百年。” 武当张元驹颇为感慨:“若你所言是真,他们俱是真英雄,纵然修炼邪功,亦是不得已而为。然而,此举毕竟不合于天道,近五十年来鬼方甚少侵攻,为何尔等仍旧修习此法?” 薛正阳哂笑道:“你可真笨!先前不是已经说过?孙擎风体内封存着十数万的鬼煞之气!三百年前白海裂缝,万妖入人间,我全真道掌教丘处机带领弟子斩妖除魔,当时生灵涂炭,生出多少冤魂鬼煞,全被他镇压在九重镇魂大阵下。” 张元驹:“你华山的家务事,我哪里知道?” 薛正阳轻哼一声:“三百年后,九重阵倾塌,鬼煞余威仍在,将整座山体摧倒,当时若非孙擎风作出牺牲把鬼煞纳入体内,此刻,想必整个长安府都已不复存在。” 金麟儿:“张掌门是修道之人,知晓鬼神之事。您应当知道,若我和孙护法停止修炼,他的力量衰弱,让鬼煞破体而出,人间又将如何?” 张元驹:“生灵涂炭。” 金麟儿:“近五十年来,鬼方侵攻越来越少,赵家执印人无法杀敌饮血。祖上有先见之明,很早就成立了金光教,上万忠诚教众,俱愿意献出鲜血。金光教非是魔教,教众平时劳作,战时为兵士。否则,六年前你们攻打青明山,岂能全身而退?他们不抵抗罢了。” 周行云忽然打断金麟儿的话:“诸位,此人是魔教教主,你们就看着他妖言惑众?” “他不是妖,你才是!” 陈云卿跃上擂台,同金麟儿相视一眼。 他见金麟儿点点头,便伸出双手,在半空中虚虚抓握,道:“在下昆仑缉妖司捕快,陈云卿。” 陈云卿话音未落,众人只见少林僧人手中拿着的知影灯忽然脱手而出,但那宝灯并未落在地上,而是像被人抓着似的飘在半空中,最终停在周行云身前。 周行云被灯一照,身后赫然显现出一个巨大的狐狸影子,原来真是一只狐妖。 陈云卿:“诸位,此人名唤傅青芷,即是传说中孙城守的道士朋友胡酒。她鼓动孙城守炼制金印,是为练出一颗强大的妖心,换给他心有残缺的弟弟傅筱。而傅筱,正是囚笼中那位,幻化为穆瑶光的人。” 周行云把佩剑砸向陈云卿:“闭嘴!” 陈云卿:“傅筱为人仁爱良善,但傅青芷有一副恶毒心肠,她三番五次幻化成不同的人,引世人误解金光教,为的是把执印人逼上绝路,变成嗜血的杀人魔,以鲜血浇筑加快炼印速度。” “陈云卿!”周行云恼羞成怒。 傅青芷最在意的就是傅筱,被陈云卿如此一激,简直气血冲头,双手瞬间生出利爪,对他发动攻击,狐妖真身暴露无遗。 陈云卿抽刀出鞘,同傅青芷缠斗起来。 两人以灵气交战,寻常人根本看不见,只见得擂台上青石板迅速崩摧。 未过多时,陈云卿已占上风。 然而,忽有一人从天而降。 此人周身环绕着浓黑雾气,鬼气森森,令人不敢直视,正是归离谷谷主,鬼修士穆天枢。 穆天枢轻功过人,尚未落地就在半空挥出一剑,狠狠拍在陈云卿胸口,虽未刺伤他,亦将他打得口鼻喷血,半跪在地上。 他冷哼一声:“姓陈的小子,你是要断了我女儿的生路!” 陈云卿大感意外:“穆谷主,你不要受狐妖蛊惑。” 被关在囚车中的傅筱同样意外,手中把玩着的青铜鬼面落在地上。 他站起身来,打了个趔趄,扑倒在铁栏杆上,大喊:“谷主,你我非亲非故,你何故来此自投罗网?速速离去,不要管我!” 穆天枢深深地看了傅筱一眼,面色和暖如春风,道:“你叫我一声爹,就是我的孩子。瑶光六年前就已死于雪崩,我岂能不知?但你幻化成她的模样,回到我身边,让我能再看她一眼,我对你是心存感激。” 他说罢,转而看向金麟儿,则又是目光如刀:“教主,君子重然诺,我救孙擎风的时候,你曾向我许诺,但凡我女儿遇到危险,你们都会挺身而出。此刻她性命垂危,你跟孙擎风又在做什么?” “傅青芷在人间为非作歹,枉造杀孽,罪大恶极!傅筱虽未杀生,但人人因他而死,妄想逆天改命,岂不有违天道?” 突然间,百余名黑衣玄甲的官差从四面八方冲上前来,把傅青芷团团围住。 众人分开一道,让先前说话那人走上前来。 此人身材甚是魁伟,额方颌阔,鼻高有节,腰悬一柄六尺长的玄铁长刀,虎步龙行凛然生威,正是陈云卿的父亲、缉妖司指挥使陈焕。 陈焕一面走,一面同诸位掌事人抱拳招呼,停在陈云卿身后,把他从地上拎起来。 不待陈云卿说话,他就把人推到自己身后:“滚开!等着我同你秋后算账。” 陈云卿跑到陈焕身前挡住他,恳求道:“父亲,傅筱此番前来人间,非为逆天改命,只为阻止傅青芷为非作歹。他天性善良,我与他两情相悦……” 陈焕瞬间暴怒,一刀拍在陈云卿髌骨上,沉声说道:“如何处置,本指挥使自有分寸。你陈云卿是我缉妖司的人,岂能与妖物勾勾搭搭、暧昧不清?莫要在此丢人现眼。” “爹,你若要杀他,就请从孩儿的尸体上踏过去。” 陈云卿被打得跪在地上,试了好几次都难以爬起,抹了把唇边的血,抬头看着陈焕:“我对不起你和娘,但你杀他就是杀我。你若真要杀我,我绝不会反抗。” 傅筱扒着囚车的栅栏,想要看看陈云卿有没有受伤,但栅栏的缝隙太窄了,从他的方向,只能看见陈云卿的背影,看见陈云卿又被陈焕抽了两刀,双肩颤抖疼得冷汗直流。 他忍着心痛,破口大骂:“姓陈的,少在这儿假惺惺地装好人,老子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不过是利用你!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滚滚滚!” 陈焕冷冷道:“听见没有?” 陈云卿回头望去:“但我喜欢你,筱筱,从你来到人间,我在白海雪原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喜欢你。不论你是什么人、是什么模样,我对你的情意不会变。” 他的眼神极尽温柔:“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你活一日,我就喜欢你一日。” “蠢货。”傅筱蹲在囚车里,捂着脸哭。 第54章 悔棋 武林盟、金光教, 缉妖司、昆仑坛。 各路人马汇聚少室山, 脚踩经纬千古,所为的, 不过是眼前的恩怨。 场面无比混乱, 若是这几方动起手来, 只怕会有一场恶战。 陈焕正教训陈云卿时,穆天枢看着傅青芷, 两人以眼神交流。 铮——! 穆天枢毫无征兆地拔剑向陈焕刺去。 陈焕背对着穆天枢, 虽立马反应过来,但碍于距离太短, 躲闪不及。 陈云卿一把推开陈焕, 大臂被剑刃刺中, 瞬间血流不止。 “缉妖司众何在?捉妖!” 陈焕见状,当即暴怒,拔刀砍向穆天枢。 不过片刻,两人已经过了十来招。 缉妖司众如黑云般聚向傅青芷, 陈云卿一瘸一拐地跑到囚车旁, 趴在地上, 把手指探进栅栏里,摸了摸傅筱的脸颊,笑说:“没事的。” 傅筱声嘶力竭地喊道:“你滚呀!天底下哪有你这样蠢笨的人?”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没办法再装下去:“我活不了多久了,你不要再喜欢我。否则, 我死的时候会很难过。” 陈云卿指尖带着血,同傅筱十指相扣。 他勉强坐起,催发灵气把囚车铜锁的锁芯推开。 车门打开,傅筱扑倒在陈云卿身上。 傅青芷被缉妖司众围攻,困在伏妖阵中冲不出去。 然而,陈焕此番亲自带兵前来,正是因为听说被擒的妖物是穆瑶光。他明白陈云卿的心意,让手下准备的伏妖阵,并非最法力强的一个,说到底还是在为儿子考虑。 故而,傅青芷虽被围,但尚有反抗的机会。 眼看傅筱从囚车里被放出来,她立马冲人群中大喊一声:“你此时还不出手,我死了无人施法,你会永远不人不鬼!” 随着傅青芷的这声大喊,一个男人从擂台下跃起至半空。 此人身披黑色布袍,虽看不清面目,但身长九尺英武不凡,自带一股万夫莫敌的强悍气势。他在半空中单手一挥,打出一道赤金色的真气。 真气如长龙狂舞,直冲缉妖司众而去,瞬间将一众人打倒在地。 傅青芷趁机抓住傅筱扛在肩头,踢开陈云卿,纵身跃起跳出人群,运起轻灵迅捷的峨眉轻功,眨眼间消失在众人面前。 薛正阳认出那黑袍男人就是孙擎风,不明所以:“你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要不要外公帮忙?” 孙擎风瞥了薛正阳一眼,旋即收回视线,动了动嘴唇,似乎是重复念出“外公”两字,继而沉眸轻笑。 金麟儿摇头,笑说:“外公,大哥心里有数的。” “如此甚好。”薛正阳如是说着,用余光刮了孙擎风一眼,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气闷中带着些满意,满意却又忍不住挑剔:做饭是做得,但味道想必没有提升,做孙媳妇儿也做得,能打自不必说,只是未免太高了一些。 孙擎风落在地上,拔剑出鞘招架住陈焕的刀。 穆天枢同孙擎风相视一眼,转身朝着傅青芷离开的方向追去。 围观的武林盟众纷纷亮出兵刃。 崆峒袁承弼上前阻拦,连人带着他那把数百斤重的大铁扇,被孙擎风随手一挥拍飞出去,无人再敢上前阻拦。 等到穆天枢安然离去,孙擎风终于一剑点在陈焕咽喉。 “神女峰,伏妖阵。”他莫名其妙地低声说了三个字,继而笑了一下,收剑入鞘,走到金麟儿身旁,揭开兜帽露出真容。 孙擎风本就生得朗眉星目,器宇轩昂,纵然是站在数千个武林好汉中,都显得格外鹤立鸡群。此时此刻,他的精神极为振奋,双眼明亮有神,面容虽与六年前同金麟儿初见时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但整个人的神采气度早已截然不同。 几个门派的掌事人看见孙擎风出招,就已猜到他的身份。 只有陈焕来得晚,不由质问:“阁下是人非妖,为何助纣为虐?” 孙擎风随口道:“奉命行事。” 陈焕:“谁的命?” 孙擎风笑道:“盟主。” “盟主已定?”陈焕目露疑惑神色,视线从几个门派掌事人身上掠过,并未见到盟主铜印,转而看见穿着破烂百家衣的金麟儿,自然不认为这人会是盟主,视线再越过他,落在薛正阳身上,“华山派,薛掌门?” 金麟儿弱气地把手中的铜印举起,轻轻挥动两下:“陈指挥使,盟主可能就是在下。” 陈焕蹙眉:“少侠年纪轻轻,是哪派高手?” 金麟儿:“我是金光教第六任教主,金麟儿。这位英俊,不,这位勇武的大侠,是我教金印护法孙擎风。”陈焕:“你何故放跑那妖物?” 金麟儿:“傅青芷来人间,所求只是我体内的一方金印。她会去白海神女峰,我将同她决一生死,为免伤及无辜,故将其放走。” “你就是执印人?”陈焕没见过金麟儿,但数次从陈云卿嘴里听说有关他的事。 他与孙擎风对视,见对方正气凛然、神色坦然镇定,明白过来“神女峰,伏妖阵”六字的意思,极隐秘地朝他点点头,道一声“好自为之”,决定先把陈云卿带走。 陈云卿同陈焕吵了两句,胳膊拗不过大腿,由着师兄弟们把自己拉走。 缉妖司不涉江湖事,陈焕来去匆匆。 金麟儿被孙擎风推了一把,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两步,险些栽倒在地,知他等得不耐,便单刀直入,道:“空闻大师,咱们话归原题,金光教原本就在武林盟中,后因傅青芷陷害方被除名。如今误会已解,我能不能做这个盟主?” 空闻面色不太好看,与其余诸门派掌事人商议片刻,神色渐渐回复平和。 他走到众人面前,朗声道:“规矩既已定下,今日擂台比武胜出者,即为代武林盟主。虽则穆天枢已将其女救走,但先前约定不变,除妖诛鬼后,盟主当再受挑战。” 脾气火爆的何雪凌等得不耐烦:“盟主,你既放走穆天枢,想必早有计较,请发号施令罢。” 孙擎风眉峰微蹙,叫了声“教主”,不见金麟儿回应。 金麟儿把铜印拿在手中掂量几下,好奇道:“竟然是实心的。” 他双眼清亮,透着好奇,将铜印手里把玩,甚至用手指敲了两下,自顾自笑了起来:“各位莫急,我只有两句话想说,天彻底黑下来以前,一定让你们吃上饭。” 孙擎风:“教主,办正事。” 金麟儿没有理会孙擎风。 在微蒙的天光里,远山只剩下苍绿的颜色。 风掠过百丈山顶,松涛簌簌如浪,呼啸来去。 金麟儿走到台前,问:“诸位,你们可知道,此地唤何名?” “经纬千古!” “怎的,教主常在青明山,连这都不知道?” 金麟儿失笑:“我确实是今日才知道。此地名唤经纬千古,是创立武林盟的两位大英雄所命名。棋盘断了一截,传言说是岑大侠将要输棋,耍赖击碎的。但在下觉得不然。” “人生不过百年,何以经纬千古?” 金麟儿慢慢踱步,行至断崖前,听见孙擎风的脚步声,知道他紧紧跟在自己身后,觉得扑面而来的微凉夜风忽而变得轻柔。 “孔子作易,始于《乾》,终于《未济》。圣人言,物不可穷,故受之以《未济》终焉。自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战国七雄,强秦一统天下又二世而亡;三国纷争百年,曹魏篡汉,而司马篡魏。万物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有始而无终,俱在一个‘变’字。” 他的眼眸乌黑晶亮,映着远方山坳间,如黄豆大小的夕阳。 “我这话不是废话。”金麟儿把铜印高高举起,印鉴光亮,反射着天边夕阳微弱的红光,“我以为,岑、赵两位大侠将此地名为经纬千古,又把山崖拍断,意在告诫后世人:千古世事,永为未济,过犹不及,变通则久。” 砰——! 但听一声爆响,铜印受到金麟儿的真气冲击,瞬间化为齑粉。 金麟儿扬手,将碎散的铜粉抛洒于空中。 红日恰在此时沉落山谷,夜幕倏然缀下。 天地间最后一缕夕阳飞速流逝,斜暮余晖洒落。 风流云散,千万点铜粉随风飘动,闪耀着熠熠金光,昭示着一个武林的消逝,大梦的句读。 空闻惊道:“盟主,你这是做什么?” 金麟儿拍拍手:“经纬千古,须知变通。武林盟草创之时,朝局动荡,其后万妖出昆仑、鬼方犯我疆界,武林盟聚集天下豪杰,为的是伸张正义、保家卫国。如今时局稳定,大雍国强盛,诸位聚在一起喊打喊杀算什么事?武林盟,已无存在之必要。” 何雪凌:“我是女子,难免有小人之心,不得不问一句:盟主,你要解散武林盟,是顺时而动,还是私心想为金光教报仇。” 金麟儿不禁笑出声来,道:“我若是想报仇,早就把除了我华山派而外的在座诸位全都杀了。你们聚众行凶,即便知道当年被骗,亦无丝毫悔意,以为法不责众?或是觉得自己受到蒙骗,杀人就不算是杀人了?” 他笑容纯真,言语坦诚,倒没有给人压迫感:“勿用防备,我不会杀你们。我娘常说:冤冤相报,没有尽头。我知道你们是被人鼓动利用,围攻青明山,我可以不计较。但是,你们当年攻上青明山、要杀我戍边将士;今日攻入归离谷,要杀皇亲国戚,为何朝廷不管?你们心里应当清楚明白,朝廷早就容不下你们。我解散武林盟,是在救你们的命。” 今来古往,物是人非,天地里,唯有江山不老。 而人间事,从无恒常,时时刻刻俱在变易。 江潮汹汹,湖波涌起,草莽不期而会,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是武林的豪迈。 风定尘落,长夜已尽,群雄分道扬镳,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是侠客的胸怀。 单知道打斗,从来只是匪徒。懂得人情世故,规矩道义,才配称一声江湖客。该散的时候,就得散,不得不散。 没有人比空闻方丈更加清楚,金麟儿挽救了天子虎爪下岌岌可危的武林。但他不能说什么,只能口宣佛号,道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铜印已毁,武林盟就此散去,经纬千古留在此地。天下太平,宝剑藏锋,家国危难,会有诸位亮剑之时。”金麟儿不管旁人是什么反应,自己走到薛正阳面前,跪地朝着他磕了三个响头,“我和大哥要去白海,了结同傅青芷的这一段孽缘。我是执印人,身负重责,或许,将会不能在外公身边尽孝。” 薛正阳忽然攥住金麟儿的手,沉默片刻,又将他放开:“你很好,你父母在天有灵,必能得以安息。”他给金麟儿理了理衣襟,道:“办完事以后,回华山来,学武不可半途而废。” “诸位,我跟我家护法,前去除妖诛鬼,你们安心吃饭。外公,你也快去吃饭,再等下去菜都凉了!烦请诸位华山师兄弟们,帮本盟主招呼好诸位好汉!” 金麟儿哈哈大笑,牵起孙擎风的手。 孙擎风面色铁青,怒目而视不为所动。 金麟儿把孙擎风的手拉到面前,亲了一口,又冲他眨眼笑。 孙擎风还能有什么办法?眼神一动,牵着金麟儿跃上屋顶,消失在风里。 第二日,华山派众人率先离开少室山,继而是其余五大派、一大帮的人。 大门派所以能长久立足江湖,必然知道审时度势,余者纵然想要复辟武林盟,亦是力有不逮。 武林盟,当真就此散去。 九日后,金麟儿和孙擎风赶到白海境内。 沿途流民纷纷,据传,鬼方国再次陈兵白海。鬼方近二十载未有动静,此次突然发兵自是蓄谋已久,出战武士多达三十余万。 大雍朝紧急调拨五十万兵马,前往白海界迎战。然而鬼方武士多有妖族血脉,比寻常人强健。大雍以五十万人马对战三十万大军,胜负亦未可知。 两国在白海裂缝两岸陈兵对峙,大战一触即发。 第55章 赴约 从白海雪原向南行五十里, 会遇上两条岔路。 一条向下, 汇入杏花沟,一条向上, 延伸至神女峰。 杏花沟的地底, 埋藏着赵朔的伏妖阵。 神女峰的峰顶, 摆设着傅青芷的巫灵血阵。 站在神女峰的山腰,放眼北望, 入眼是连绵的颠簸的山。 灰尘般的小雪被风从天幕上抖下来, 落在地上许久不化。第一缕晨光破云而出,玉白的雪峰被照得红如玛瑙, 粼粼碎星般的光芒此起彼伏。无垠的雪原仍旧沉寂, 只不过沾上了两团浓黑的墨点——两国的陈兵。 风中传来沙哑的号角声。 “兜兜转转, 又回到原点。若当年我跟你往上走,来到神女峰,后来又会如何?找到《尊生手札》,是不是就没那么多曲折了?” 金麟儿同孙擎风并肩而立, 心中感慨万千。 孙擎风的呼吸有些乱, 但依旧不言不语, 像天边浮动的山峦。 “大哥?”金麟儿用双手握住孙擎风握剑的手,细数上面的老茧和伤疤,鼓起勇气探寻他担心的事情,“大哥,你是不是另有计较?” 孙擎风想把手收回来,只轻轻一拉, 反而把金麟儿牵得一个趔趄扑到自己怀里。他顺势抱住金麟儿,在他脑袋上狠狠抓了两把,道:“起风了,冷不冷?” 金麟儿抬头,看着孙擎风的眼睛,清楚地知道,他已有必死的决心。 他难过地在孙擎风怀里蹭了两下,喉咙里呜呜咽咽,眼底装着一湖的水,像一只将要被遗弃的小狗,模样十足可怜:“你和傅青芷,你们谈过些什么?” “谈你的命,傅筱的命,如何让我们都活下去。” 孙擎风用手指头勾起金麟儿的嘴角,让他像平时那样笑,轻叹一声:“取走金印,你性命无虞。她会用巫灵血阵,把金印炼化为妖心换给傅筱。只要我我能把你带至此处,说服你饮血突破第九重境界,她就会把你的心挖出来,换给我。” 金麟儿:“你该答应她。” 孙擎风失笑:“怎知我没有答应?” 金麟儿:“你从来都护着我,无论我想做什么,你都会帮我。可这次英雄大会,你逼我站上擂台,让我孤军作战,独自澄清误会,夺取武林盟。” 孙擎风:“你又是如何做的?阳奉阴违。” 金麟儿:“我把武林盟解散了。我知道,你想让我当盟主,如果有许多人听我差遣,你就可以放心离开。你不想再护着我了,你嫌我烦。” 孙擎风到此时,亦变得坦诚,柔声道:“非是嫌你。” 金麟儿哽咽住,道:“我任性一次,都是跟你学的。” 孙擎风:“别赖在我头上。” 金麟儿:“你是什么人,我还不明白?你就从未想过毁约,同傅青芷交涉的,只不过是你体内鬼煞该如何处置。你把我安排好,想独自了结此生。但你非是一介凡夫,必得死得惊天动地,你想死在战场上。” 孙擎风:“不该聪明时瞎聪明。” 金麟儿:“鬼方国突然对大雍用兵,实在太凑巧了。” 孙擎风:“我威胁傅青芷,若她胆敢强行对你下手,我就自爆身亡,让大家同归于尽。她退让半步,招来鬼方武士,我答应她将在鬼方军中战死,令鬼煞侵袭鬼方,填满雪原的裂缝,用万千妖血助你炼成金印。” 金麟儿:“鬼方国,当真罪恶至此?” 孙擎风:“鬼方虎视眈眈,欲犯我华夏中原,罪不容诛,不配为人。我安排得妥妥当当,只是你不听话,解散了武林盟。你将独活世间,再无人照应,叫我放心不下。” 金麟儿:“你既已答应同我相爱,为何又要自作主张去当什么英雄?我不要武林盟,他们加起来都没有你好,我只要你。” 孙擎风怒道:“没我好玩?” 金麟儿:“你是我的护法,你是我的。” 孙擎风:“你愿意喝一辈子人血?” 金麟儿:“我心甘情愿。” 孙擎风:“你愿意看到傅筱因你的自私而死?愿意看到人间千年万年,留着一个嗜血的怪物?愿意看到有朝一日,我体内鬼煞爆发,终至血流成河?” 金麟儿咬着牙,不说话,几不可见地轻轻摇头。 “此刻一了,往后百了。两百年过去,金印将要炼成,你和傅筱活下来,实在是皆大欢喜。至于傅青芷,缉妖司、昆仑坛都不会放过她,她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孙擎风忽而忆起过往,带金麟儿入山射猎,“再带你玩儿一回!” 秋日正是猎物肥美的时候。午间红日当空,阳光和暖,瓦蓝的天空碎裂在金黄的银杏叶间。野兔、野狐在枯叶和蒿草堆间跑动,窸窸窣窣的声响,让深林更显宁静。 金麟儿没有弓,孙擎风用手臂作弓,没有箭,孙擎风引真气为箭。 孙擎风站在草丛中,轮廓金黄柔软。 金麟儿贴在孙擎风背后,踮起脚尖,把下巴搁在他肩头:“大哥,我们打那只野兔,麻灰色的,在石头旁边。” 孙擎风侧脸问:“何处?” 金麟儿脖子一歪,吻住他的脸颊,睫毛在阳光下颤动,看得孙擎风意乱神迷。孙擎风搂着他倒在地上,金黄的落叶堆陷下去很深。太阳照着他的腿,白得像雪,枯叶窸窸窣窣,金麟儿的呼吸很急促,嗯嗯啊啊的,搔得人耳朵痒。 “我来烤给你吃。”金麟儿穿好衣裳,面上潮红未退,从孙擎风手中夺过猎物,熟练地放血,用竹签把肉串起来,放在篝火上慢慢炙烤。 看着红通通火堆,他忽然觉得很累,喃喃道:“我不想你死。” 孙擎风拨了拨火堆:“人终有一死,我从老天爷手里偷了两百年,是该还的时候了。” 金麟儿:“可我的呢?” “没有别的办法。”孙擎风的脸上仿佛蒙了一层灰雾,他露出一种极为罕见的,全不属于他的无奈,“我和穆天枢都看过那本古籍,没有别的办法。” 孙擎风是普天下最英武的人。 他本可以不死,他的命运全然地掌控在自己的手里。他选择了最艰难的道路,愧对自己,愧对所爱,但绝不愧对天地。 孙擎风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回应。 “不,你不欠我,是我欠你。”金麟儿亦是少有的倔强,“你对我那么好,让我那么喜欢你。等到我情难自禁地爱上你,你转头就跑,声称为了大义,我都不能拦你。我将永远欠你,欠你一辈子,一腔真情,你可以把命还给天,我要怎么还你?” 孙擎风的无奈在,眉间凝成一座山。 他异常苦恼,只能说:“你懂事明理,是个好孩子。” “你生的这堆火,真呛人。” 金麟儿哪曾听到孙擎风说这样温柔的话?可惜听到的时候,已经是生死诀别的时候。 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落在火堆里,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 金麟儿转念就想明白了,孙擎风绝不可能留下,在最后的这个时刻,自己要让他快乐些。他假装是被灰烟熏了眼睛,边流泪边笑:“不违仁义、不违良心,从前我觉得你是个伟丈夫,如今我只想你自私一些。但我又不能陷你于不仁不义。” “莫哭。”孙擎风忽然低头,吻上金麟儿的嘴唇,睁眼看着他,是想把他的模样烙进心里,烙在灵魂里,“人死而魂不灭,在下一个轮回里,我会找到你。” 金麟儿手一抖,手里的肉串掉进火堆。 肉被烧得焦黑,窜起一股黑烟。 金麟儿被烟熏得眼眶通红,声音嘶哑:“你打了一辈子仗呢!你会在阴曹地府待多久?路上有多少冤魂要绊你的脚?我到底,该去哪里找你?” “麟儿,听大哥说两句真心话。” “我从前行军作战,为的只是仁义,但如今不同。白海雪原,是我与你相遇的地方。中原大地,高山莽原、江河湖海,我曾与你携手走过。华夏九州,是你我、我们的先祖,出生、成长,埋骨、长眠的地方。” 孙擎风拿起竹签串肉烤肉,用平淡无奇的语气,诉说着心中远比山河更壮阔的深情。 “我同你,在这天地间相识相知相爱,这天地就是你我。我爱山河、爱天下人,就是爱你。我为天地生民而死,心里没有怨愤,亦无不甘,只有一点对你的留恋。往后,你看见天、听见水、吹到风、淋着雨,万事万物,都有我在其中,我总是在你心里的。只要你不难过,我就不再有任何挂碍。” “乖乖吃肉。”孙擎风把考好的肉串递到金麟儿嘴边。 “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都是没办法的事。”金麟儿含泪吃了起来,嘴里喋喋不休,“大哥,我可以作文章,写云卿大哥的通达,写傅筱的真性情,写师兄的善,写傅青芷的恶,写天地山水,唯独写不出你。你是最好最厉害的,我活到十九岁,魔教变成仁义之师,武林盟变成名利场,许多从前认定的事情都已经天翻地覆,只有爱慕你,这一点永不会改变。往后,我一定会善待身边的所有事物。” 他抹了把眼泪,蹙眉笑强颜笑给孙擎风看:“说不定,你很快就进入轮回,转生成一只小狗儿,每日叼着饭碗,在我门前汪汪叫。” “少做梦,你才是条没断奶的小狗儿。”孙擎风迅速吃完东西,等金麟儿的时候,随手折了两根野草,扎了一只小狗插在金麟儿的发髻上,“下辈子,老子要当一只黑豹,把你按在地上咬。” 金麟儿吃得极慢,又哭又笑,嘴唇上沾了一层油,亮晶晶的,两手举在头上,屈起食中二指扮狗耳朵,一抖一抖地,冲孙擎风汪汪叫。 孙擎风实在不忍心再看,一口叼走金麟儿没吃完的肉串,把他推开,道:“别磨磨蹭蹭。” 继而转身离去,消失在山林间,连头都不回。 他不能回头,他知道,自己只要再看金麟儿一眼,肯定就走不动了。 “大哥——!” 金麟儿站在原地大喊,期望奇迹出现,孙擎风为他停留。 “杀他一场真痛快!” 孙擎风的声音,响彻白海雪原苍茫的天地。 “麟儿,再过两百年,大哥还爱你!” 神女峰顶,巨大的灵晶石法阵静默地躺在天穹下,仿佛已经在此沉睡千万年。 密密麻麻灵晶石,被鲜血泡得乌红发亮。 傅青芷坐在法阵中央,手里捧着一卷泛黄的书。 她读书心不在焉,忽而问:“穆谷主,若人死为鬼,为何没有鬼来找我索命?” 穆天枢坐在地上,面前摆着一把铜钱剑。 他把符纸贴在剑上,咬破手指,将鲜血涂抹于剑刃,像是在忙着做什么准备,道:“活着都能被你害死,死了还敢来找你,不怕灰飞烟灭?” “我不想活!” 傅筱被绑在石柱上,努力挣扎着,对傅青芷怒目而视:“姐姐,你不要一错再错!” 傅青芷把书卷拍在傅筱脸上:“闭嘴,蠢货。” 傅筱还顶着穆瑶光的漂亮脸蛋,脑门被书拍红,引得穆天枢侧目。他转而向穆天枢求救:“爹,穆谷主,我骗了你,你为何还要救我?你把我放开,别跟她一起犯糊涂。” 穆天枢若有所思,漫不经心道:“你是我女儿。” 傅青芷走到傅筱面前,跪在地上替他擦汗,目中有泪,面上却云淡风轻,道:“娘临终前千叮万嘱,让我把你照顾好。你知道她是如何死的?” 傅筱:“她是回巴中探亲时病死的。” 傅青芷:“她回家看望父母,反被家人抓住,活活打死了。我当时还小,远远看着,直到她被扔到乱葬岗时,才敢跑上前去叫她。她拼着最后一口气,叮嘱我照顾好你,我不敢告诉你真相。弟弟,人比妖更精明、更残忍,你不要错信别人。” 傅筱对阿姊怒目而视:“最残忍的是你。” 傅青芷:“我都是为你好。” “可我不要。”傅筱看着傅青芷苍白憔悴的病容,知道她为自己受了许多苦楚,虽知她在人间作恶多端,可还是骂不出口,只能别过脸去不看她,“你用数百万人的血肉,换我一颗心,要我如何能安心活下去?阿姊,你我都该死,我们一起回昆仑受罚,相伴走完最后一程。” 傅青芷听见远处的脚步声,知道金麟儿了来,不再与傅筱分辩,转身迎上前去。 “老妖怪,我师兄在何处?” 金麟儿临风而立,丝毫无惧:“朱焕,是不是你杀的?密云一战,是不是你谋划的?当年鬼方围城,是不是你从中作祟?” 他双目如电射向傅青芷:“告诉我!” “周行云?”傅青芷目光闪烁,“谦谦君子,遇到我竟不晓得怕,这会儿已经化成灰了。” 金麟儿咬牙切齿:“善恶终有报,你会尽数偿还。” 傅青芷深吸一口气,摇头笑说:“孙城守救了我,我看他儿子是个好炉鼎,又想着他慈悲为怀,必定不介意帮我一把,是故引兵上青明山,开始炼印。 “你爹赵朔威武不屈,说什么都不肯好好炼印,隔几日饮一小口血,那要练到何年何月?他想做好人,我偏不让。 “至于你,你就更不济了。我幻化成你入梦蛊惑朱焕,幻化成周行云煽风点火,让你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可你竟然宁死不伤人!是你假仁假义,才害得那么多人枉死,不能怪我。” 金麟儿闻言气愤至极,挥起一掌劈向傅青芷,半道把手停住:“傅筱无辜,待你取走金印,替他换好心,我再同你清算旧账。” 傅青芷哂笑:“若不是我,你何来一身神功?没了神功,你什么都不是。” 第56章 反噬 马蹄声爆响, 玄甲缉妖司众涌上峰顶。 “所有人不许轻举妄动!” 陈焕一马当先冲上来, 先被穆天枢甩出一股鬼气挡住,随即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陈云卿绊住, 一身功夫完全施展不开, 怒道:“谁带你来的?骆阳!” 陈云卿原本被关在家里, 磨着师哥骆阳,偷偷跟了过来。 他手持一把六尺长刀, 挡在陈焕面前苦苦哀求:“爹, 求您放傅筱一条生路。过了今日,他安然无恙回到昆仑坛, 儿子再无牵挂, 从此入道出家, 再不过问红尘俗世。” 陈焕挥刀砍向陈云卿,刀被架住,划出一线刺目的火星。 他强忍怒气,沉声道:“此人为一己私利, 害千万人无辜受累, 你怎能与他为伍?” 陈云卿猛力一推, 将陈换的刀拦腰削断:“傅筱全不知情。” 陈焕:“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他已知这颗妖心由血肉浇筑而成,仍能坦然收下,以为说一句全不知情就能洗干净?” 陈云卿哪能不懂?他只是不想懂。 陈焕:“为父教你仁义为怀,不是假仁假义、因私废公。傅筱若不要这颗心,我陈焕能敬他是个君子。” 北方白海雪原上, 已然硝烟漫天。 北风悲鸣,群山都在震颤。 孙擎风手持灭魂剑一路厮杀,所过之处无人生还,开遍猩红刺目的血花。 他的头上脸上全是鲜血,乌红泛着恶臭,几乎要掩盖住他本身的面目。 但他的双眼格外锐利明亮,像在燎原烈火中滚动着的透亮的冰,它冰冷又炽热,脆弱又顽强,缩影着世间所有的凉薄和赤诚,映着天地万物,射出一点星光。 那一点微弱的星光,恍惚间当真落到三十里外,掉进他所爱之人的眉间。 金麟儿眉间的金色印记金光流转,如火灼烧。 时辰将至,傅青芷同穆天枢相视一眼。 穆天枢将金麟儿带到傅筱身旁,让他站在阵眼上,继而屈膝打坐,怀抱铜钱剑从旁护法。 北方的战场上血流成河,血光把天幕映红,血腥气传出三十里,天上落下的雪花,全都是淡红的颜色,诡异绮丽,如梦如幻。 傅青芷半化成狐,娇俏的人脸上冒出红白相间的长毛,双手生出利爪,周身仿佛燃烧着一层熊熊炽焰。 金麟儿感应到孙擎风的衰弱,他全力激发金印的力量,紧闭双目,仰头朝上。 随着傅青芷双掌向上一挥,白海战场上的鲜血如一副长卷,一抖扬起,卷天席地,冰原变回一尘不染的雪白。 成群的尸体骤然干枯,化为焦炭碎散扬于风中。 而那一席鲜血疯狂转动,抟扶摇而上,化作一道接通天地的羊角旋。血柱狂舞,万鬼长啸,直奔神女峰而去。及至抵达峰顶,又为傅青芷操控,源源不断钻进金麟儿的眉心。金印光芒流转,化为金色、赤金,鲜红欲滴。 “啊啊啊!” 奔涌的红血汇入金麟儿体内,在他身体里冲撞撕扯,令他的皮肉鼓胀变形。 他痛苦地大声吼叫。然而,隔着群山望向冰原,他被眼泪遮住视线,看不见孙擎风,什么都看不见。他只能死死盯着傅青芷,借着憎恨让自己咬牙撑住。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已经死了千百次,一丝灵光闪过脑海,金麟儿成功突破第十重境界。 漫天红血骤然消散。 傅青芷手型疾速变幻,连掐十余个结印。 但听砰地一声,数十丈高的灵气屏障如花绽放,围住神女峰顶的巫灵血阵。 缉妖司众被隔绝在阵外。 傅青芷快步走到金麟儿身前,把手覆在他灵台上。 她用尽全力,把金印从金麟儿眉心拉扯出来。 “陈云卿!救我!” 傅筱不住挣扎,奈何被一条捆妖索勒住,空有力气却没有灵力。陈云卿被陈焕拖住,冲不进来,他根本无可奈何,只得哀求:“谷主,爹!爹,你把我放开吧!我不想再活下去,我只想再看陈云卿一眼。” 然而,穆天枢闭目静坐,平和淡然不为所动。 “傅筱,别害怕!”陈云卿冲上前,被灵气屏障撞开,滚落到陈焕脚下,爬起来想再次冲上前去,被陈焕一把按住。 他想也不想,反手就是一刀。 刀尖点在陈焕眉心,距他只有半寸距离。 陈焕眼眶通红:“你为一个妖,不要父亲,不要大义?” “大义若无情,要来何用?”陈云卿把刀扔在地上,转身向法阵走去,“天地不仁,仁者爱人。父亲,云卿对不住你。” “陈云卿!” 陈焕踢起地上的长刀握在手中,神色痛苦至极,深吸一气,用尽全力以刀背机打陈云卿的小腿。只一击,就把陈云卿的腿骨打断。 陈云卿哼都不哼一声,手脚并用地朝傅筱所在的地方爬过去,拖着断腿,满头冷汗。 “傅筱,别怕……”他爬到血阵的边缘,被灵气撞开,又一次爬过去,举起血迹斑驳的手,聚气自身灵力,想要撕开一个口子。 傅筱仍在央求:“爹,你把我放开吧。用这种办法,纵然活下来,我还是会自杀。” 穆天枢睁开眼,深深地看了傅筱一眼。 傅筱满面泪光:“爹,你帮帮我。” 穆天枢听到这一声“爹”,再狠不下心,将鬼气灌注于铜钱剑中,一剑割开捆妖索:“去罢!” 傅筱走出两步,跑回来抱住穆天枢:“谢谢爹。” 穆天枢轻轻拍他的肩膀,笑说:“老夫亦算是儿女双全了。” 傅青芷发现穆天枢的举动,气急攻心,喷出一口血来。 然而,她已将半个金印从金麟儿眉间扯出,断不能半道停下,只能喊叫:“傅筱你给我站住!” 她干看着傅筱走向陈云卿,离自己越来越远。 傅筱跌跌撞撞地跑到陈云卿身前,被灵气屏障撞开,从地上爬起来,跑回去,跪在屏障前,小心翼翼地,隔着一层血红的纱幕同他对视:“别费力气,忘了我。” 陈云卿:“陈某生来有天才,强闻博知,都忘不掉你。小狐狸,莫哭,等我把这层布撕开,我带你走,咱们还有许多地方没一起去过。只可惜,我跟家里闹翻了,往后没太多银子给你花,别嫌弃我。” “你这个蠢货。”傅筱跪坐在地,看着陈云卿血肉模糊的双手哭。 他褪去伪装幻象,终于露出真容——秋水为眸,白玉为骨,眉间一点朱砂,出尘绝俗仿若九天风、云间露,像一块沉在清澈溪水间的羊脂白玉,全不似人间俗物。 陈云卿双眼一眨不眨,盯着傅筱,看得呆住了。 但是,他的惊叹不为美人,只为记住眼前的容颜。 “我……”傅筱眸色黯然,“我是不是很难看?” 陈云卿两手并用,把灵气屏障拉开一道小口子,凑上前亲亲吻了吻傅筱眉间的红痣,道:“还行,没我想的难看。” “你后悔也迟了,但我不会让你太过为难。” 傅筱笑起来,面颊微红,像三月初绽的桃花。 他扬起脸,对陈云卿说:“我不该活下去。我的死,就是对阿姊最大的惩罚。” 陈云卿:“你别犯傻。”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 傅筱说着话,嘴角滑落出一股鲜血,继而是更多更触目惊心的血。 他很难再说清楚话,只是呜呜咽咽:“心乎……爱矣,遐……不……谓矣。” “傅筱?傅筱!”陈云卿一直看着傅筱的脸、他的双眼,一低头才发现,他的胸口有一个红通通的血窟窿,“你做了什么?” “中心……藏之,何……日……” 傅筱竟然把手化成半狐型,轻而易举撕开自己的胸口,面不改色地,把那折磨了他两百多年的半颗心掏了出来。他转身面向傅青芷,在阿姊惊恐而绝望的目光注视下松开手,把自己的心脏仍在地上。 傅筱的半颗心,红通通的,落在黄尘里滚动,很快就变得乌黑。 “傅筱——!” 陈云卿撕裂屏障,爬到傅筱身旁,抱住他埋头痛哭。 傅筱面色苍白,唯有嘴唇上沾满鲜血。 他用完最后的力气,在陈云卿脸上亲了一下,念完那首诗。 “……忘之。” 傅筱说罢,彻底没了气息。他亲自了结自己的命,用自己的死,完成了对傅青芷的惩罚。 傅青芷疯了,凄厉地嘶吼起来。 她放开金麟儿,再不管什么金印、什么神功,一掌拍在穆天枢身上:“你凭什么私自放他!” 她并没有听穆天枢的回答,径直跑到傅筱身旁,一脚踹开陈云卿,抱住满面安详但已经失去生命的弟弟,自言自语:“筱筱别怕,别怕,姐姐回来了,姐姐带你离开这儿。” 穆天枢被打得口鼻喷血,但他毫不在意,随手一抹,摊掌在半空中虚虚抓握,把刚刚从傅筱灵台上飘出的魂魄握在掌中,收入乾坤囊。 “盟主起来,事儿还没完呢。” 穆天枢踢了金麟儿一脚,高举铜钱剑,默念口诀。 那铜钱剑仿佛蕴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剑尖指向天幕时,半空中风雷涌动。 金麟儿睁开双眼,只看见一片刺目的腥红。 傅青芷跪在血泊中,紧紧抱着傅筱不放。陈云卿盯着傅筱那一颗血肉模糊的心,神情呆滞,面色灰白,仿佛把魂魄都丢了。 金麟儿怔住:“傅筱?” 穆天枢幽幽道:“他自己选的路。” 骆阳从背后抱住陈云卿,把他拖离战场。 陈云卿挣扎着抓住傅筱的手,他指尖沾满爱人的血肉,悲痛难当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发出“啊啊啊”的声音,任由骆阳带着自己往外走。 陈焕不再有顾忌,拿着陈云卿的长刀,一刀刺穿傅青芷的心窝。 傅青芷仰头长啸,声音尖锐凄厉,但他并未就死,而是完全化为狐型,扬起身后的六条尾巴,与缉妖司众展开大战,怒吼:“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第57章 终章 金麟儿的心猛然一跳, 回眸山崖放眼远望。 白海雪原上, 不再有战鼓与号角。 金戈铁马都已退去,三十万鬼方武士全都成了枯萎的焦尸。 尸体堆叠如山, 把白雪染黑。 金麟儿恍惚间能看见, 在一望无尽的黑里, 有一个鲜红的身影。 孙擎风步履蹒跚,走向花木凋零的杏花沟。 他要死在那里, 那里是他和金麟儿的家, 但不能死在床上,因为金麟儿会怕得不敢睡。 他艰难地向前走着, 一路上, 不断有黑气钻入他的身体。鬼煞们疯狂地争夺他的驱壳, 被挤出来的鬼气,源源不断地从他口鼻间冒出,像黑烟一样漂浮着,映入远方金麟儿的眸中。 “我看见他了!” 金麟儿收回视线, 跑到穆天枢身旁:“我们该怎么做?刚刚又死了那么多人, 大哥承受不住。穆谷主, 你先前和大哥商量好了?” 穆天枢:“商量个屁,老子不知道!” 金麟儿:“傅筱一定还有救,对不对?傅青芷疯了,她有九条尾巴!” 穆天枢:“镇定些,少废话!待我将逸散天地间的鬼气聚集,你听我口令运功出掌。” 鬼气渐渐聚集在穆天枢身旁, 神女峰顶刮起狂暴的风,沙石迷人眼。 傅青芷变成一个全然的怪物,高近一丈,利爪如铁。 陈焕一击不成,又出一刀,砍断傅青芷的头颅。 然而,傅青芷的脑袋掉在地上,化为一摊红血,却并未就死,她的尾巴少了一条,躯体却暴涨至两丈高。 缉妖司众摆开阵型,将傅青芷困在其中,一时间无法占据上风,战局陷入焦灼。 傅青芷挣脱枷锁往前跑。 她疯狂地奔跑,却在半途骤然停下,抬起脚掌一看,只见脚底上站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正是她亲弟弟傅筱掉在地上的半颗心。 傅青芷的双目变成血红,丧失掉所有理智,凶猛地冲向陈焕,是要与他不死不休。 陈焕灵力不弱,但在傅青芷的猛攻下渐渐露出破绽,一着不慎,被击倒在地。 “爹,躲开!”陈云卿让骆阳背着自己冲入战局,运起体内全部灵力与傅青芷抗衡,“我们需要一个更强的伏妖阵,杏花沟地底有一个,得把她引过去!” 陈焕爬起来,同陈云卿并肩作战:“太远了,不可能!”妖气四溢,鬼煞漫天,数十万鬼方武士的冤魂大半聚在穆天枢的铜钱剑上。 穆天枢再撑不住:“就是此刻,快往地上劈!快!” 金麟儿双掌同时挥动。 赤金色的真气浩瀚如汪洋,转动盘旋,在天幕上凝成一个完整的先天八卦。八卦旋转增大,很快就覆盖住神女峰的天顶。 但听金麟儿一声爆喝:“着——!” 真气八卦如同一个巨大的碗,朝神女峰落下。 神女峰轰然震动,整个峰顶被真气锁住,拉扯裂开与山体分离,向北直奔杏花沟飞去。 陈云卿最先反应过来:“缉妖司,防御阵!” 缉妖司众迅速变幻阵型,举起一层灵气屏障,把所有人笼罩在内。 山峰奔若流星,破风而行,瞬息间将至杏花沟。 “着——!” 金麟儿又出一掌,竟将一整个峰顶掀翻过来,倒扣在杏花沟石屋正方上。 烟尘四起,灰烟浓浓。 金麟儿滚落在地,五内俱裂。 他勉强爬起,被灰烟呛得睁不开眼、无法呼吸,只能凭借着记忆,在混乱中摸到地上的木头箱子,打开通往地窖的入口,步履蹒跚走入黑暗,从石阶上滚落下去,撞在祭台前,磕得头破血流。 地底,伏妖阵祭台前。 孙擎风平躺在地上,面色惨白,但神情安然。 他的手不再握剑,只拿着一件小小的衣裳。 衣裳很短,身量很窄,是孙擎风亲手用赵朔的衣裳改制而成,给金麟儿穿的。针脚歪歪扭扭,但过了那么多年,线缝仍旧紧实如初。 “大哥,孙擎风,你醒醒。” 金麟儿爬到孙擎风身前,扒开他的眼睛,看见他无神的眼眸,捧住他冰冷僵硬的手,趴在他身上,感觉到他的身体里有无数鬼煞正在疯狂窜动,像燎原的业火,汹涌的洪流。 砰——! 地穴的穹顶轰然洞开,陈云卿挥出一道灵气,一掌把傅青芷拍到地下。 傅青芷正正地落在伏妖阵当中,被捆妖索困住,再也不得动弹。 “你可以滚了。”穆天枢把陈云卿推开,独自跳到地穴里,“傻小子,按住你大哥!” 金麟儿靠坐在地上,把孙擎风紧紧搂在怀里。 穆天枢挥动铜钱剑,口诵法诀。 孙擎风的身体里猛然传出无数鬼煞震彻山河的咆哮声,一股又一股黑气破体而出,汇聚在穆天枢的剑尖。 穆天枢耳朵抖动,听见脚步声,头都不回,只喊:“催动阵法!” “列阵!”陈焕带着缉妖司众,将伏妖阵激发。 穆天枢纵身跃至半空,剑尖直指傅青芷心口,凌空俯冲而下,一剑插在她心窝。 百万鬼煞瞬间涌入傅青芷体内。 穆天枢与陈焕合力完成阵法,把傅青芷完完全全禁锢起来。 “沐灵崖!” 傅青芷剧烈挣扎咆哮,引得地穴狂颤。 阵法完成的一瞬间,她如同被瞬间冰封,继而结成石块,碎成灰烬。 她喊的最后一声,只有三个意味不明的字:沐灵崖。 地穴将要倾塌,碎石纷纷落下。 “快走——!” 穆天枢跟陈焕等人迅速撤离,只在最后回眸的一刹那,发现金麟儿还在原地,刚刚喊完一声“傻小子,快跑!”便见一块巨石落下,彻底封死向上的通道。 神女峰的峰顶滚动,把地穴上方的破口堵死。 金麟儿不能跑,每耽搁一刻,救活孙擎风的希望就变得更加微茫。 他抱着孙擎风,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 巫灵血阵中成千上万块饱含灵气的石头,如同暴雨般洒落,荧光满室,血气冲天。 金麟儿催动真气,把金印逼出体内,逼进孙擎风体内。 两人紧紧相联,不分彼此。 “大哥,与你分离半日,我站在血阵中央,看着浩大天地,只觉身在囚笼。山不是你,水不是你,风中没有你的气息,你是任何事物都无可替代的。没有你,我能活下去,但我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思。” “我就在你身旁,等你醒来。日日,月月,日升月沉,月落日升,千百载光阴逝去,我等你,至死不休。暴雪扑落,我化成冰霜等你。山峰倾塌,我化为尘埃等你。” “你睁开眼,看看我吧。” 碎石淹埋地穴,白雪如江河漫灌。 金印完全没入孙擎风体内。 金麟儿抱着孙擎风,沉入冰冷的黑暗。 不知过去多久,终于有一道光射进来。 金麟儿睁开眼,发现幽黯的地底没有丝毫光亮,有的只是孙擎风明亮的眼眸。 孙擎风紧紧抓住金麟儿的肩膀,把他禁锢在怀中:“蠢东西,你又不听话了。” “大哥,我再也不听你的了,你只会出馊主意。”金麟儿把耳朵贴在孙擎风心口上,头一次,听到了他的心跳。 “想得美!”孙擎风粲然一笑,抱着金麟儿一跃而起冲出地底,落在雪原上。 四溢的灵气催爆百里杏林,杏花纷纷扬扬,遍洒大地。 · 半月后,清明山。 鬼方武士的尸体,已将白海裂缝彻底填平,一道黑线延绵数百里。 白雪在日光下,闪动着晶灿灿的光亮。 “大哥,我肚子好饿。” 金麟儿面容憔悴,盖着一条皮毛大氅,懒洋洋地躺在长榻上,在金光教大殿外晒太阳。 孙擎风端来一盘新鲜的杏子,摆在榻旁的小茶几上,见金麟儿不动,便拿起一颗塞进他嘴里:“有你这么懒的?体虚气弱,更要多走动。” 金麟儿躺着吃,弄得满脸汁水,仰起脸朝向孙擎风:“本教主的武功没了,娇弱得很,正在养伤不能乱动。” “胆子越来越肥。”孙擎风认命地掏出布巾,帮他把嘴擦干净,突然捏住他的鼻子不让出气。 金麟儿抬起脚晃了两下,瓮声瓮气:“我腿疼。” 孙擎风立马松开手,蹲在小榻旁给他捏腿:“还有什么毛病?” 金麟儿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试探着说:“我嘴疼?” 孙擎风盯着金麟儿,眸色深沉:“哪儿疼?” “嘴疼,那、那个也、也疼。”金麟儿在心里默数,看孙擎风等多久才会爆发。 孙擎风猛然站起,吓得金麟儿捂住双眼。 然而,金麟儿没等来巴掌。 他只觉得小榻一沉,把手移开,便见孙擎风跟自己一起躺在榻上。这张榻是他们两在杏花沟时亲手做的,又长又大,能躺下两个大男人,此时略显拥挤。 孙擎风侧着身,把金麟儿搂在怀里,捏着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问:“那个?” 想来,就算再过两百年,只要孙擎风这样专注地看着自己,金麟儿仍旧会气血上涌、心跳如雷,他的气势越来越弱,面颊酡红:“我说笑的,唔!” 孙擎风不耐烦听金麟儿说胡话,低头以吻封住他的嘴,另一只手往下滑入他的两腿间。 “哎!傻小子,外边有人找你。” 穆天枢猛然踢开大殿的后门,大摇大摆闯出来,见两人在光天化日下做这等不知廉耻的事,又知情识趣地倒退着走回去。 陈云卿自己转着一辆木头小轮椅,跟在穆天枢身后,问他:“谷主,狐狸化形到底要多久?” 穆天枢被吓了一大跳,跌坐在陈云卿身上。 轮椅猛然被撞,呼呼啦啦向后滑出大殿。 金麟儿一惊,抱着孙擎风掉到地上,摔得眼冒金星。 待得两人收拾干净,步出大殿,只见穆天枢和陈云卿东倒西歪地摔在地上。 他们身前站着个人,双手负在身后,扬着下巴,趾高气扬,正是薛正阳。 金麟儿跑上前抱住薛正阳:“外公!你怎么来了?” 薛正阳欣慰地笑,摸摸金麟儿的脑袋,半开玩笑,道:“你这地方很气派,我在沐灵崖下找到个傻子,带他来魔教见见世面,让他学坏一些,免得往后又遭了妖怪的道,不明不白被缝在冰蚕蛹里两年,睡得更傻了。” “沐灵崖?” 金麟儿听得不大明白,但回想起傅青芷临终时喊出的那三个字,心里隐约有一个猜测。 他松开薛正阳,慢慢走到他身后,惊喜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师兄?周师兄!” “麟儿,许久不见。”周行云气色不好,但看起来跟两年前完完全全没有任何变化。他手里拿着一把夏天才会有的紫色野花,此刻差不多将要枯败,只留有一丝生气。 傍晚,天空彷如浸在油里的宣纸,明黄透亮。 “先是被胁迫,后来发现她不想害我,便劝了几句。安然相处几日,不承想,她竟用冰蚕蛹把我封在沐灵崖下,还假扮成我,造了许多孽。” “听师尊说,她杀了许多人,但唯独没有杀我。”周行云面对杏花沟的方向,把野花放在山崖前。但他想了想,又把花捡起,一把捏成碎渣,抛洒在风中。 金麟儿:“你心地太好了。” 周行云跟金麟儿说完遭遇傅青芷的事,一同回到饭桌旁。 风波既定,冰消雪散。 金麟儿、孙擎风,薛正阳、周行云,陈焕、陈云卿,以及穆天枢,几人围桌而坐。桌子三面都坐着两个人,唯有穆天枢身旁,空着一个位置。 看着陈云卿无比落寞,金麟儿又多倒了一杯酒。 周行云忆起从前,把酒放在空位上,道:“敬天地,敬故人。” 万里夕阳下,众人举杯相碰。 “哎?”陈云卿忽然呼痛,低头揉着后脑勺。 一只火红的狐狸从陈云卿头顶跳下,落在饭桌上,打翻一盘卤肉,背上的绒毛炸起:“咪!” 穆天枢哈哈大笑:“你也要喝酒?” 小狐狸舔舔爪子:“咪!” 陈焕摘掉不住鸣响的听妖铃,喝了一杯酒,不说话。 陈云卿把小狐狸抱在怀里,满脸通红,道:“你才刚刚、刚、刚刚化形,别、别喝、喝酒。” “咪!”小狐狸两眼一瞪,叼着多出来的那一杯酒,泼到陈云卿脸上。 金麟儿同孙擎风相视一笑。 孙擎风低下头,亲了亲金麟儿的眉心。 纵有命运如刀,亦可一笑而起,渺海阔而天高。 作者有话要说:  ——片尾—— 主题曲:滚滚红尘 (向上滚动) 出品/策划/监制:七六二 领衔主演:金麟儿 孙擎风 文名:最差的一届魔教教主 主演:陈云卿 傅筱(昆仑) 傅青芷(昆仑) 刀客 教书先生 周行云 骆阳 朱焕 宋湛明 楚若夷 张宁宁 李全 胖官差 瘦官差 等等 特别主演:穆天枢 薛正阳 友情出演:赵朔 岑非鱼和柘析白马的故事 鸡鸭小鸡小鸭 大量血浆(草莓味) 制片/导演/编剧:七六二 特别鸣谢:全体读者! (定格谢幕) ——花絮—— 编剧:铛铛铛!杀青啦! 金麟儿边刨饭边说:“大哥,你知道我觉得你哪一场演得最好吗?” 孙擎风:“哪一场?” 金麟儿躲到薛正阳背后,探出脑袋:“你那两场躺戏演得特别棒!你的脸就不适合做表情,冷着脸酷酷的最帅。第一次躺在客栈,第二次躺在地穴,简直是演技的巅峰了。” 傅筱:“你明白吧?我给你翻译翻译,他的意思就是说,你长了张死人脸,演死人就是本色演出哈哈哈!两米高的傻大个儿。” 穆天枢:“儿子说的对!哈哈你那演技,绝了!尸体本尸!额头贴张符就能蹦起来。” 孙擎风冷冷道:“丑,八,怪。” 傅筱:“你!” 金麟儿:“丑八怪一耶咦耶咦耶~咦耶咦耶~” 陈云卿:“一起拍个照吧?要不要开美颜?” 傅筱:“啊啊啊啊啊老娘打死你们!” 陈焕:“儿媳妇儿,不许喧哗。” ——大雍速报0301—— 01.孙擎风被批演技差,回应:出来单挑。 02.流量小生傅筱片场耍大牌,杀青戏全程蹲在陈云卿头上,陈云卿表示:完全不介意。 03.微笑教主、实力新星金麟儿教你哭的奥秘。 04.穆天枢:卖药!捉鬼!画符!写春联、对联、题字! 05.开学季,华山小师兄周行云等你来修仙。 06.陈焕为你解读新时代缉妖司体制改革。 07.带你走进创作背后的故事:原本是在写一个缉毒警匪故事,得知一个小可爱读者病了,希望她能开心一点,于是就迅速编了一个大家合力战胜邪术的故事。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只希望她能越来越好,希望大家都健健康康、平安快乐。 08.新文《要什么就有什么》筹备中,名字待定,神经病现代耽美故事,目前什么都还没有,欢迎大家关注收藏。 09关注大雍机构编制改革,武林盟解散,江湖高手何去何从? 10.虽然惨遭票房滑铁卢,但出品方表示:番外仍在制作中。 11.完结么么~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