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关不羽
来源公众号：功夫财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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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巴马和川普的中东政策看上去截然不同，但是背后的诉求倒是一样的——美国在战略收缩。
这不是伊朗当局主动挑衅，而是局势已经失控，弱势政府的外交活动和强硬派海外扩张之间脱节。局部冲突的油价上涨尚可接受，全面战争的油价长期高位，也不是川普乐见的。过个新年还那么不太平，美伊关系再次经历了一次“挑衅-报复”的螺旋式升温。正面冲突是逐级升温的：
过去两个月内，伊拉克境内的武装向当地的美国承包商和驻扎着国际联合部队的美军基地发动了11次袭击，最终在2019年12月27日炸死了一名美国承包商。美方指控伊朗的代理人组织真主旅要对一系列袭击美军基地负责。于是30日美军袭击了三处叙利亚边境附近“真主党旅”目标，造成数十人伤亡。2019年的最后一天，美国驻伊拉克大使馆遭到几千人的包围。如果围而不攻也就罢了，没想到事态失控，抗议者最终闯入了使馆，在进行了打砸和火烧后撤退。所幸没有造成美方人员伤亡。重头戏发生在1月3日，美国军方获特朗普授权后，发动空袭炸死伊朗“精锐部队”“圣城旅”指挥官卡西姆⋅苏莱曼尼将军。
卡西姆⋅苏莱曼尼将军，1957年3月11日在伊朗克尔曼省拉波尔县一个农民家庭出生，刚过62岁。1979年，伊斯兰革命胜利后，苏莱曼尼作为积极分子进入霍梅尼创建的“500人团”(伊朗革命卫队的前身)，担负霍梅尼的安全保卫工作。
两伊战争时，苏莱曼尼担任过重要的敌后侦察任务，率领军队打过仗，战功赫赫。三十岁就担任了旅长。2000年，苏莱曼尼被任命为革命卫队特种部队——耶路撒冷旅（后改名圣城旅）旅长。这个“旅”可不是普通的军队编制可以比拟的，而是集秘密部队、情报机构于一身的特殊机构。伊朗武装力量的构成比较特殊。庞大的正规军队并不是政权最信赖的力量，1979年霍梅尼推翻巴列维王朝时，军队保持了中立。但是老教长上台后没有放过他们，严厉的大清洗几乎把军官阶层全部拿下，士兵也开了小差，整体减员60%。对被捕军官“最终解决”到一半时，伊拉克入侵，两伊战争爆发。这才紧急放人，重振武装。这也是两伊战争初期伊朗吃大亏的原因。所以，正规军在伊朗政权的特殊结构中并不是武装力量的核心。真正的核心是霍梅尼一手打造的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这支部队早期就是一群街头打手，镇压过妇女抗议，到大学“清校”。其壮大也是在两伊战争后期，其实就是防着军队及其他国内潜在敌对势力。现在总人数号称45万，比正规军30多万要大了一圈。而且各军种齐全。精锐部队大约13万，装备和经费均远远优于正规军队。现任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就曾任这支部队的总司令。尤其特殊的是，这支部队同时还是伊朗最大的“商业帝国”，军工、石油、交通、进出口贸易均有很大比重的布局。在政坛也有很强的势力，长期控制议会大量席位。圣城旅就是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的核心部门，极为神秘。该组织擅长情报、国外渗透以及各种特殊任务的“暗局”。苏莱曼尼将军从2000年担任该机构领袖，一直到2014年名义上卸任，任职十几年。而且，根据欧美的分析，2014年后，他仍然实际掌控了该组织。甚至是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的“影子首脑”。欧美指责他要为多起海外袭击、周边内乱负责，是不折不扣的“暗局之王”。这是否有依据呢？至少联合国是部分认可的——2007年3月，联合国通过第1747号决议，制裁伊朗军政高官，苏莱曼尼赫然在列。能上这张“榜单”，肯定不是普通的军事将领。但是，所谓“伊朗二号人物”完全是无稽之谈。伊朗好歹也是七八十万武装力量、一亿人口的大国，怎么也轮不到一位少将当二号。此公殒命后，国际避险资产黄金、日元大涨，股市也被牵动，战争阴云密布。那么，事态怎么发展到这步的？美伊关系当然是正面硬扛的强对抗，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双方在奔向战争的道路上一往无前。实际情况相当复杂。
首先，要看懂美国的战略意图。奥巴马和川普的中东政策看上去截然不同，但是背后的诉求倒是一样的——美国在战略收缩。打掉萨达姆后美国逐步意识到在中东直接深度介入是吃力不讨好，付出了大量资源，却是名实具损。
“阿拉伯之春”非但没有给中东带来什么希望，而且原有稳定被打破，“牛鬼蛇神”纷纷出笼；
急于从伊拉克抽身，结果伊拉克瞬间权力真空，刚刚呈现出的稳定趋势立刻被打破；小小一个利比亚的乱局都无法收拾，闹出了大使被虐杀的惨剧；叙利亚战争更是无妄之灾，再加伊拉克一乱，莫名其妙坐大了ISIS——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由恐怖组织成立的国家。
奥巴马的对策是主动对伊朗缓解，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无奈的选择。和伊拉克都是什叶派重镇，伊朗的影响力很大，奥巴马寄望于伊朗配合其稳定地区局势。但是，事与愿违，伊朗毫无顾忌地插手叙利亚、伊拉克、也门，俨然是“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
奥巴马的中东迷幻外交最严重的后果就是搞乱了美国在中东的关系网。原来的“沙特—以色列”的轴心盟友毫无理由地被疏远，埃及等传统盟友更是纷纷倒台。倒是伊朗这样长期敌对的国家，没付出什么代价被优待。这就造成了中东各方无法和美国互动中预期美国的反应。川普上台，接收空前混乱的中东，做了一波逆操作，看上去很跳脱，其实逻辑很清晰——回归美国传统中东路线。对传统盟友沙特、以色列安抚、支持，发“好人卡”，给资源。退出伊核协议，加大制裁伊朗力度，贴上“敌人”的标签。比较有“创意”的是两手，第一手是放以色列出笼，不仅在以色列定都耶路撒冷问题上高调支持，而且放任以色列在叙利亚地区采取军事措施。过去的美以联盟中，老美顾忌周边阿拉伯国家的情绪，对以色列主动出击是抑制为主。但是现在美国要抽身，地区秩序维护不能只靠沙特等海湾国家——这些一身肥膘的土豪，军事能力太差。以色列当然成了美国军事力量替代的选项。另一手是容忍土耳其在北非扩大影响力，土耳其的军事实力在北约都算可圈可点。虽然埃尔多安政权绝非善类，但是毕竟现阶段对美国没有什么威胁。而伊朗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川普的整个中东盘子里，到处插手的伊朗就是乱源祸根的角色。伊核协议一拍两散，加大制裁把伊朗石油出口基本清零。既是对沙特、以色列的回报，也是美国在中东抽身后区域稳定的基础。要说和奥巴马的区别就在于，奥巴马意图给伊朗发糖换太平，川普则是挥舞大棒压服，谁能成功？这就关系到伊朗。
伊朗的活跃是奥巴马的“赠礼”，顺风顺水、意满志得。川普上台后，伊朗是很轻视的。2017年，就在特朗普正式入主白宫后两天后的1月22日于维也纳召开“OPEC+”的会议上，OPEC及其他多个非OPEC产油国能源部长均对特朗普寻求实现能源独立的竞选承诺不屑一顾。
伊朗石油部长更是直言不讳地指出特朗普寻求能源独立的政策一定会失败，同时他还表示不相信美、伊关系会大幅倒退。在叙利亚、伊拉克问题上，伊朗也完全没有政策转向的意思，继续高歌猛进。尤其是和俄罗斯的关系，伊朗不仅是积极的，而且是自信的。这也不过是延续了奥巴马时代的惯性，并没有什么新动作。伊朗的周边活动是以当地代理人为主——伊拉克、也门、黎巴嫩等都是如此，这部分都是“圣城旅”的业务。以国家身份正式登场的是叙利亚，明显有长期控制叙利亚南部的意图。这是针对以色列的，如果伊朗真的如愿，那么以色列将会面临伊朗随时发动的两线打击。但是，美国对此强烈反制后，连俄罗斯、叙利亚政府都不得不表态不希望外国军队长期存在叙南部。而伊朗政府的反应很有趣，爽快地撤走了。这是想挑事吗？显然不是，至少在政府主导的“明局”里不是。2018年5月8日，美国退出伊核协议。伊朗在霍尔木兹海峡好一通作，这可是波斯湾通往印度洋的唯一出口，伊朗要是足够强硬，是真能搞出名堂的。但是，和美军无人机互斗后，事态也渐渐平复。可以看出来，以温和保守派总统鲁哈尼为首的政府是不愿意事情闹大的。缓和对美关系，是鲁哈尼一贯的公开主张，这是继承了他的政治导师拉夫桑贾尼的衣钵。鲁哈尼本人的开明程度还要比拉夫桑贾尼更大一些，早年领导伊核协议的谈判也是较为务实的。但是，伊朗特殊的政治结构，总统之上还有最高领袖，军队之外还有伊斯兰革命卫队，政府的权力是有限的。政策协调一向存在严重的问题，这边“明局”是尽量不闹大，那边“暗局”是唯恐闹不大。叙利亚南部正式撤军，但是当地代理人的军事组织里多了很多伊朗面孔。霍尔木兹海峡风波里，伊斯兰卫队主动采取军事行动，打掉美军的无人机等等。都造成了麻烦，如果说这些还有可能是和政府互为表里的“文攻武卫”，那么在也门、伊拉克搞的大量事端，就和政府谨慎的目标毫无关系了。也门胡塞武装跨境打击沙特、伊拉克的什叶派武装大闹不休，从伊朗当前的国家利益角度很难给出合理的解释。拉那么多仇恨对伊朗应付强硬的美国政府，毫无益处。可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暗局”的主导力量伊朗伊斯兰卫队从来都是靠激进主张维持势力的，所谓强硬派就不能轻易弱化立场。与此同时，伊朗作为中东仅存的什叶派大国，对周边什叶派的影响力既是其资本，也是其负担。战略收缩的实施是要付出极大实力和信用代价的。别说近乎无解的宗教派系斗争，就是理性程度较高的世俗政治，“带头大哥”忽然要收手也是很难的。因此，伊朗在“暗局”主导的事务中还是到处点火，甚至变本加厉。这不是伊朗当局主动挑衅，而是局势已经失控，弱势政府的外交活动和强硬派海外扩张之间脱节。靠反美意识形态起家、执政、凝聚国民多年，这种强硬是很难被纠正的。相反，还会引发跟随效应，温和派也得提高嗓门。鲁哈尼的表态就是这样，对抗在表面上就是不断升温。但是表象之下，双方并非没有底线，明示暗示都有——全面开战对双方而言都不是优先的选项。
事发至今，各种博眼球的扯淡都出来了。美伊全面开战已经不够看了，第三次世界大战都来了。可能吗？骗点击的可能有，全面开战的概率很小，第三次世界大战根本不可能。
伊朗狂热反美的“秀”是很足的，但是真要说迎接一场美国发动的全面战争，是完全没有打赢的信心的。军事力量对比而言，这是两支差了二十年以上水平的军队。从作战能力而言，所谓精锐的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也不可高估。又经商、又卖油，副业搞得风生水起，就不要指望什么战斗力了。立场强硬绝不代表真有实力，而且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反的。这类强硬派主要是靠强硬立场获得更大权益，内斗内行，外战外行。这可以参照当年萨达姆的共和国卫队，被吹得神乎其神，土崩瓦解得比国防军还快，国际笑话而已。把嘴炮当真的领导人，结果都是被骗死的。国内经济形势和政治形势也不允许。伊朗的经济潜力独步中东，但是潜力只是潜力，多年僵化的计划经济、福利制，经济活力很差。而数年来起起伏伏的大规模民众抗议，政治上也并不稳固。和美国全面战争，根本不堪一击。国际形势看，外交政治还有欧俄等帮衬，说打仗为你两肋插刀，可能吗？完全不可指望。俄罗斯倒是有一定军事力量，但是乌克兰、波罗的海国家西面，东面有日韩，全是美国盟友。千里迢迢来为伊朗撑腰，是不可想象的。家门口都没有摆平，就真是老虎也不出山。欧盟法德，那就不必说了。宫斗权谋都是能手，但是碰到完全不吃这套的川普政府，真打起来只剩下啦啦队的卡位。如果美伊开战，伊朗是没盟友支持的，也没有其他战略战术的选择——海外恐怖主义可以闹事，但赢不了战争。而美国不是。如果仅仅从军事实力角度衡量，除了中俄以外，美国对任何政权基本上就是“我想消灭你与你何干？”。唯一限制美国动武的是自家的小账本。打掉伊朗，善后太昂贵太困难。伊拉克困局之后，美国下这个决心很难。政治风险也很大，外有“盟友”欧盟捧着马基耶维利的小刀子在等着，内有民主党的反对势力，川普政府要付出昂贵的政治代价。有的意见认为美国石油产量提高后，通过战争提升油价对美国经济有好处。这是似是而非的，川普复苏本土石油工业，看中的不止是产业直接的经济贡献，而是稳定、降低油价对经济的帮助。他的竞选承诺里有明确的降低油价的目标。因此局部冲突的油价上涨尚可接受，全面战争的油价长期高位，也不是川普乐见的。因此，川普在事发后明确说“我不要战争，我爱和平”倒也是直爽的表态。但是，全面战争还是有小概率发生，这主要取决于伊朗能否有效控制强硬派的行动。卡西姆⋅苏莱曼尼之死，出于内部政治需要和外部形象维持，伊朗不可能不采取行动。这就非常微妙了，如果行动烈度太高，美国还要升级报复，继续螺旋式上升，未必可控了。而且，川普的行为模式已经非常清晰，就是睚眦必报，且报复是加着利息的。这次是斩首苏莱曼尼，下次是谁就不好说了。轮到伊朗出牌，这牌是挺难的。照例去外交使馆搞点事？抓几个自愿上门的美国人质？对准以色列撒撒气？再干掉个美军无人机？如果是这种“常规动作”，那就是找个台阶下。再要闹出什么人命事件，就不好收拾了。而美国的战术选择就很多了，如果加上被放出笼的以色列，要怎么玩就怎么玩，要什么打击程度就有什么打击程度，且执行精确。即便伊朗的报复出格，美国在全面战争之外的选项还有不少。但是，美国其实也不是无的放矢，从霍尔木兹海峡风波以来，美国一直把目标锁定在伊朗伊斯兰卫队，而不是伊朗政权。潜台词是“管好你家熊孩子，你不管我管”，并没有对伊朗政权整体下手的意思。不久前，日本首相安倍晋三还访问了伊朗，外交斡旋的管道也是通畅的。美方在适当时也会进行协调。
美伊关系错综复杂，核心问题是中东秩序。川普在寻求一个美国不必直接深度介入、却又符合美国利益、不挑战美国权威的中东秩序，这甚至是美国全球新秩序的战略构想。川普的布局中，有的地区是可以切割的，比如准备撤离的西非。你乱你的，反正你别乱到我家来——限制移民、严守边境就是如此。但是中东这种地区是无法切割的，那就先高压整合出秩序，再抽身。因此，他的动作并非其对手指责的那么非理性，但是频繁使用武力确实风险很高。而且，川普有很强的政绩追求，可能是战后总统中最把竞选承诺当回事的一位。世界上两个核问题国家，朝鲜和伊朗都是他的目标。他至少会解决一个，伊朗当然会是他的目标。不过，与朝鲜执意寻求核武装化不同，伊朗实际上对核武装化的执念是很有限的，在这个问题上美伊是有谈判余地的。而美伊在中东复杂局势下的博弈才是真正的命脉所在。老实说，伊朗的筹码是很有限的，面对力量远胜自己、而且会毫无顾忌动用力量的对手，务实清醒的态度是很重要的。伊朗面对的问题，或许对全世界迎来川普第二个任期会有所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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