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下暴雨的日本，为什么城市里却很少“看海模式”?
来源：西洋参考
作者：库索
文章转自公众号：一览扶桑（ID：sjcff2016）
▲ 2018年夏天，暴雨中的鸭川
每年到了七八月，总会在半夜被手机的暴雨洪水警报惊醒一两次，断断续续的刺耳警报声，有时会从半夜一直响到天亮。内容大同小异，大概是暴雨的程度，河流泛滥的预测，某地泥石流或塌方的警告，某个区域前往避难所的劝告……住在鸭川边上，因为梅雨和台风依次到来，到了夏日汛期总有这样的时候。新来的朋友第一次总会被吓到，惊慌得整夜不能入睡，但只要住上两三年便会习惯，有不在乎的，索性掐掉了手机电源继续昏睡。
这样的手机警报是日本应对自然灾害的一个环节，提醒居住在危险区域的人们迅速避难，若是住在安全的高处，并不值得多么惊慌。2018年夏天，袭击西日本的超大豪雨也波及京都，有认识的朋友住在北边的山里，说警报激烈地响了一夜，他一宿没睡，密切关注着新闻动态，将所有东西都搬上了二楼，想开车离开，又很担心途中遭遇泥石流——那是他移住到山里之后，最害怕的一次。
后来才知道，那场持续一周的超强暴雨，西日本地区许多府县的72小时降雨达到了观测史上最高记录，以广岛县、冈山县和爱媛县为中心，将近有5万栋家屋受损，死者和失踪者共计245人，11个铁道事业者的36个路线受影响运休，成为平成年间日本最严重的水害。
▲ 2018年7月，在西日本暴雨中受灾严重的冈山县仓敷市
京都有河流穿过心脏，今天的市民虽把鸭川当作休憩的场所，但在从前它容易泛滥，造成不少灾害，平安时代末期的白河法皇曾经有“天下三大不如意”之说，之一便是“鸭河的水”。因此，历史上的京都是一个灾害记录丰富的城市。从公元794年平安时代之始到1868年江户时代结束，其间的1074年里，京都总共发生了191次水害——平均每5.6年一次，其中有着显著被害的有16次，平均每67年一次。
在日本，水害发生的最大原因是低气压刺激梅雨前线引起的暴雨，占据八成比例，剩下两成则是因为台风带来的暴雨。古代的京都掌权者，对鸭川进行过多次堤坝修复和治水工作，代表性的例子是在1591年，丰臣秀吉在京都街市外圈修筑了一圈高达5米的土垒，如今在城中仍可找到其中一些的残迹。
现代京都最大的一次水害，人们屡屡提及的是昭和10年（1935年）的洪水：那年6月28日从半夜开始，梅雨前线带来了超强降水，市内日雨量达到269.9毫米，冲毁了鸭川上50多座桥梁（包括市中心的三条大桥和五条大桥），造成死伤者12名，冲走家屋137栋，毁坏家屋158栋，浸水家屋超过2万栋，受灾者达到10几万人，从三条、四条的繁华街到祇园街一带都浸在泥流之中……
以这次洪水为契机，鸭川进行了现代大改修，时间跨越1936年至1946年之间，从三条大桥到七条大桥之间修筑了“花之回廊”，这也成为京都近代治水的转折点：此后的80多年中，鸭川再未发生大规模水害，1959年，京都遭遇了战后最大豪雨，也没有发生破堤和越水的情况。
▲ 夏日汛期的高野川
鸭川的洪水不再泛滥了，并不意味着京都就无忧了，伴随着地球温暖化，都市部建筑物越来越密集，绿地大量减少，和全世界所有城市一样，京都政府也一直头疼于“都市型水害”：由于集中豪雨多发，短时间内大量雨水涌向市区低洼地带，溢出集中在地面，而随着地下铁、地下街为代表的地下空间高度发展，大规模浸水带来的深刻被害不难想象。日本虽是一个地震频发的国家，但已经建立了相对完善的抗震系统，反倒是暴雨令人不安，日本专家普遍认为：对现代都市来说，水害远比地震更恐怖。
▲ 都市型集中豪雨的样态
最近20年，日本各大城市的浸水被害事件并不少见，典型特征是地下场所浸水。地下空间有强抗震的天然优势，但雨水却是天敌：水往低处流，且无孔不入。1999年，福冈市中心的浸水曾导致一名女性来不及逃脱，在地下室中溺亡，一直被视为引以为戒的反面教材。2000年之后的日本，虽然没有如此极端的例子，但大雨造成的河川泛滥，也引发过好几次地铁大规模浸水事件。
2000年9月的东海豪雨，名古屋24小时内的降雨量达到535毫米，大约7万户人家遭遇浸水，10人因为塌方而死亡，降雨超过了排水设备的处理能力，当时便有市区的人们乘坐在救灾船上被救出的景象，积水浸入名古屋市营地铁，造成停运2天，而东海新干线则有220个班次遭遇运休，大约5万人在车厢内被困了一夜——这次水害也作为一个严重的教训，引发了很多日本其他城市开始了防灾建设和出台相关措施。
▲ 2000年，东海豪雨中的名古屋市
2003年，福冈遭遇水害，地下街和地铁遭遇浸水，今天网上还能找到当时泥水从地铁入口涌入地下的恐怖景象，所幸暴雨发生在深夜，并未造成人员伤亡。
2004年10月，受台风22号影响，东京都内一条名叫“古川”的河流泛滥，雨水从3号入口流入地铁麻布十番站，导致站台浸水，地铁南北线全线运营终止——2016年，东京都完成了“古川地下调节池”的建设，耗费245亿日元，在地下挖出了一个可以储存135000立方米的储水池，彻底解决了这一地区的浸水忧患。
▲ 2004年的洪水，三重县遭遇的“都市型水害”
至于京都，最近的一次，是在2013年的台风18号过境时，那也是日本全国第一次发布了“特备警报”，京都府知事请求了自卫队支援，市内各处都发生了地下街浸水及停电事件。虽然最终只有三名受伤者，达到了最小限度的人员伤害，但由于安祥寺川半夜泛滥，15600吨泥水涌进地铁山科站和御陵站之间的隧道，京都市交通局调动了30台大型水泵，投入1300名人员，不分昼夜进行复原工作，也仍然造成了长达4天的停运。
事后的调查报告显示：京都市交通局对这次大雨及时发出了警报，安排了对应水害的人员体制，在车站出入口也安装了防止浸水设施，并且设置有排水水泵，但因为对此次雨水涌入的路线未曾预料，因此没能进行防止对策——这也是在京都交通局历史上，在预测了水害发生的情况下，仍然导致地下铁运休的唯一一次。
地铁、地下街、地下室、地下通道、地下停车场，已经成为今天的现代都市最担忧的“都市型水害”空间，由于逃生及避难相对地面空间困难，平日里就要提前做好浸水防止对策。京都市防灾危机管理室制作了一份《地下设施浸水对策》，在网上可以下载，这份报告中指出，地下空间浸水之所以危险，主要原因有以下几个：
地下空间难以掌握降雨状况和地上浸水状况，对外界情报把握相对较难，一旦水害发生，会表现出判断迟缓的特征；
地上的积水通常是瞬间灌入地下空间，出现无法利用楼梯通往地面的情况，同时，地下水位的上升非常迅速；
浸水会造成停电，在黑暗中难以判断避难的方向，而电梯也将无法使用；
水压导致无法开门，不能利用安全门进行逃难。
▲ 1953年西日本水害中的福冈县小仓市
这样的“都市型水害”，是交通网发达、数百万人生活的大都市共有的灾害特征，受害金额巨大。根据日本国土交通省统计，2007年到2017年之间，日本全国水害的总被害额为1.8兆日元，其中41%为内水泛滥，而东京的被害额又占其71%。日本的国土交通省，一直在防患于未然，对超大豪雨将引起东京及大阪等大型都市的大规模浸水情况进行被害推测，从而提前制定万全的防灾计划——这些推测通常将前提设定为“200年一次”，或“1000年一次”的史上超大级降雨。
按照近畿地区最新一个推测，如果大阪遭遇每小时降雨量360毫米的“1000年一次”的暴雨，就会导致市内两条主要河流——淀川和大川在分流点决堤，1小时后市中心的天神桥六丁目站将发生浸水，2小时后水流从该站经过地下隧道向谷町线及堺筋线各站延伸，3小时后浸水抵达最中心的梅田地下街，18小时后，大阪地铁线、JR东西线和京阪地铁线等14条线路的100个车站全部被浸水，影响人数达到400万人。2014年，大阪地铁对沿线30个车站进行了浸水对策施工，除了预防都市型浸水和风暴潮之外，也是应对南海大地震的海啸对策。
▲ 2009年7月，因为集中型豪雨而遭遇泥石流的山口县防府市
那么东京的情况又如何呢？2009年，日本内阁府中央防灾会议上，拿出了一份“荒川决堤后地铁的浸水被害预想”，这份报告指出：如果东京都内3日降雨量达到550毫米，将会导致荒川决堤，从而引发东京都北区、荒川区、台东区和中央区等隅田川周边区域发生大规模浸水，一旦决堤发生， 10分钟内赤羽岩渊站浸水，4小时后町屋站浸水，6小时后日比谷线入谷站浸水，水流通过地下隧道进入都心，最多将导致17条地铁线的97站、共计147公里线路被水淹没，都心的大手町站浸水时长将达到2周以上。
会议的专家强调：这绝对不是一种夸张的想象，海外已有大规模水害先例，一旦地铁线被水淹，将给都市机能带来巨大影响，从事前预测到避难诱导，都要提前做好准备。事实上，东京也正在按照这种超大灾害规模来对城市进行浸水预防对策，在各个地铁设施的出入口、地下隧道的坑口、以及通气口等等，都开始了防水门的设置及强化，封锁一切与地面相连的空穴，以防水流从各个渠道渗入——这个设备一旦全部完成，东京的地铁将拥有强大的防浸水功能。
▲ 高野川中被冲倒的树木
在京都，为防止地下设施的浸水，目前最有效的做法是：在地铁站、地下停车场和地下公寓的出入口处，加设一段较高的“止水板”，材质是铁或不锈钢，平时收纳起来藏在地面黄线下，遭遇大雨时，可以手动或自动将其立起，堵住地下出入口，从而防止或者减轻水流流入。更有效的预防手段，则是日本无论国营还是私营电车线路，预测到超大暴雨或者雪灾时，都会提前宣布停运，不让人们聚集在地下空间，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2013年，在笹川日中友好基金的安排下，我曾在东京参观过一次东京的地下世界：位于杉并区堀之内的善福寺川地下排水设施。东京是治水成功的代表城市，地底有密集的下水道网，在那里能了解，大雨降临时，街市中的雨水是如何流入地下并对之进行处理的。这里是城市安全感的一部分：为了防止“都市型水害”，总长4.5公里的排水渠在过去16年中，处理了30次洪水。
日本此类大型公共设施，均有免费对外开放的义务，很多中小学校都会安排前来学习，京都有一个市民防灾中心，设置了一个都市型水害体验专区，通过4D技术感受地下街浸水和逃生的场景。京都市上下水道局过去还组织过几次小规模的探险活动，参加者可以跟随施工人员，进入名为“朱雀北干线”或“盐小路干线”的地下世界——前者是位于二条城附近，地深10米处、580米长巨大储存雨水坑道，后者则是位于京都站地下15~30米深处，全长约1.7公里的储水坑道。
“干线”这个词，全称为“雨水干线”，是日本在处理都市雨水时常用的关键词，主要指为其设置的下水、立坑和隧道等雨水储存设施。简单来说，就是为城市中的雨水提供渗透和储存空间，从而减轻浸水被害——这是在东海豪雨发生20年后，大多数城市为了应对“都市型水害”的一个最关键的建设方向。
京都市在2010年开始了一个“打造强耐雨城市推进计划”，其中京都市浸水对策的两大支柱，即是河道改修和雨水干线。但这个计划却不是朝夕可以完成，光是河川改修一项，就预计要耗费800亿日元，还不包括后期的维持和修缮，以目前政府的财政情况，难以在短短几年内全部实现。目前，京都市内所有的防浸水设施正在从“5年一次的大雨”向“10年一次的大雨”的方向进行升级，雨水干线的储存总量预定为50万7千吨。
▲ 2010年，京都市推出的“打造强耐雨城市推进计划”
为了减轻洪水、雨水、海啸、风暴潮和水灾带来的被害，日本早在1949年就推出了《水防法》，这一法律在2005年进行了一次大型修订，其中第15条明确规定：浸水预测区域内的地下街设施好和地下空间的所有者或管理者，有必须制定“避难确保计划”的义务。
这些地下设施主要包括：百货店、旅馆酒店、医院和诊疗所、图书馆、博物馆和美术馆、剧场和电影院、料理店和饮食店，还有地下车站和地下停车场，这份计划同时必须是公开的，京都的许多大型地下商业中心，在它们的网站上都可以进行下载，可以看到，其中包括了浸水时的防灾体制、避难安全对策的设施、防灾教育和训练，设施的点检，还有一份详细的避难计划。
根据这份法律，企业及民间组织应该建立各自的“自卫水防”组织，其核心是一个总括运营班，综合性地进行判断和指挥，收集和传达情报，在地下遭遇浸水时，要进行停止营业和避难开始的指令，还需要制作避难路线图，设置各种疏散指示板；又有一个情报收集传达班，负责对气象情报进行收集和传达，各种紧急联络和支援请求，同时负责报道机构的对应和宣传；还有一个浸水对策班，负责设置各种防浸水设施，日常进行点检和调查；最后是一个避难诱导班，一旦浸水发生，引导地下设施的人们安全避难，同时还要对高龄者和残障人士等“避难移动困难者”进行专业的避难支援和救助，对外国人和旅行者等“状况把握困难者”也要充分考虑，例如设置多语言避难标识牌。这个“自卫水防”组织，平日还要对从业人员进行防灾训练，分为纸上训练和实地训练两种，确保相关人员对浸水防止和避难计划都拥有专业知识。
2013年，台风18号造成的大规模水害之后，2016年京都市消防局又引进了一种“都市型水害对策车”，这种车辆可以对落差30米的浸水场所进行每分钟4500升的排水作业，主要用于应对水灾发生时的道路积水和地下浸水，同时也能对地震引发的大规模火灾进行长距离供水。
京都市消防局也经常面向市民开放训练设施，人们可以在这里体验浸水发生时如何开门，步行在每小时100毫米的暴雨中是如何艰难，在流水中上楼梯有多么不容易，如何在水中进行避难，还有针对自家的浸水防止小技巧，如何利用身边的物资进行简单的设置……等等。参加过这一体验的市民，都得到了使用的经验，例如：避难不可以选择长靴，不易在水中步行；最好带上一根棍棒避难，可以防止掉入侧沟中；以及，趁早避难比什么都重要……
▲ 1947年，台风水灾中的东京
像是这样对市民进行水害教育，能够加强人们的自主防灾意识，在这个自然灾害频发的国家，人们深谙在灾难来临时，除了来自行政的“公助”， 地域之间互相帮助的“共助”之外，市民个人的“自助”也非常重要。在京都市民家里，很多都有一份免费派放的“防灾地图”，是政府为了让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应对自然灾害发生而制作的，其中专门有水害篇和地震篇，记载着各种防灾和避难常识。
大约是知道防灾措施做得好，如今京都人的夏天过得相当安稳，就算在夏日的半夜被手机警报吵醒，次日清晨还能悠哉去观望变成了黄河的鸭川，无人伤亡，市民们便开始关心受灾的动物，河岸沿线的警察署，每年此时都会接到各种报警电话，声称“某处爬上来了娃娃鱼”“某处有幼鹿被困在河中央的草丛中”，有一年，警察们组成小分队，在鸭川围堵一只从山上下来避难的野猪，登上了全国新闻。这大概也是一种京都特色了，提防着都市型水害，但又总会出现一些不那么都市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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