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开放右手反垄断，为何互联互通应当谨慎推进？

一个新词“互联互通”，一度搅动着中国互联网行业的神经。

8月3日，阿里公布2022财年第一季度财报的电话会议上，张勇首次回应平台互联互通的问题，他表示，

“我们注意到，最近工信部启动了互联网行业专项整治行动，其中重点整治问题包括恶意屏蔽网址链接和干扰其他企业产品或服务运行等问题。”

张勇所言的“政府要求”，来自监管层面。4月10日，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对阿里开出182亿元的反垄断罚单后，同步对其发出行政指导书，明确要求阿里依法加大平台内数据和支付、应用等资源端口开放力度。

互联网领域的互联互通序幕因此揭开。

然而互联互通到底怎么做，不仅限于阿里或者腾讯两大巨头的表态，让一两家巨头吃饱流量，如何惠及广大中小企业和普通消费者是更重要的命题。

“互联互通”一词最早提出于1934年美国的电信领域，但在互联网时代被赋予新意义。

从学术层面来说，互联网领域的互联互通主要涉及到两个问题：互操性和数据可携带的问题。

互操性，是指不同软件应用之间进行相互通信、协同工作的能力。

互操性分为垂直的互操性和水平的互操性，前者指上下游应用之间的相互通信、协作能力。例如，在微信app上使用滴滴打车并付款，便是两个app之间拥有垂直互操性的体现。

后者指功能相似，拥有竞争关系应用之间的相互通信、协作能力。例如，通过手机号加微信好友，便是手机通信和微信之间拥有水平互操性的体现。

数据可携带性，则是指平台根据用户需求，向第三方传输和自己相关的数据。

从监管的角度看，要求互联网经营者进行互联互通的动机自然是为了维持中国互联网领域的竞争环境，避免头部企业做大之后滥用其市场支配地位，排除或限制用户使用与自身有竞争关系的应用。

这一行为不仅不利于有竞争力的后发主体成长，还会影响头部企业自身的创新能力。

然而，互联网层面的互联互通究竟要实现到一个怎样的标准？这个标准更是有待确定。

从宏观视角看，全球互联网领域的整体发展趋势都在向打破壁垒，提升互联互通程度发展。原因在于，这样既可以提升用户体验感，又可以提升产品提供者们的盈利水平。

例如，2014年，美国的软件巨头微软和硬件巨头戴尔便签署了交叉专利授权协议，双方通过有偿授权的方式打通了产品之间的互操性。

再如，截至目前，阿里系生态下的盒马、1688、菜鸟裹裹、淘票票电影、优酷视频、高德打车、饿了么外卖、飞猪、哈啰出行等大量产品均已在微信开通小程序，可通过微信直接使用该功能，付款方式为微信支付。

又如，2014年，移动、联通、电信等三大移动通信运营商联合出资成立成立的中国铁塔股份有限公司，这一公司建立的重要目的便是将原有三大运营商各自分立的移动通信基站进行整合，从而实现基站建设和使用层面的互联互通。

但是，从上述例子中也可以看出，不同国家、不同企业之间互联互通的程度和形式都各不相同，目前并不存在一个统一的标准和进路。

从探索确定互联互通的标准，到最终实现互联互通，这都需要相关市场主体付出时间和精力。

对平台经济提出互联互通的要求源于国家对平台经济的监管，而监管的初衷毫无疑问是为了保护中小企业的发展利益。

正如刘鹤副总理在2021中国国际数字经济博览会开幕式中所强调的：

民营经济为我国贡献了50%以上的税收、60%以上的GDP、70%以上的技术创新、80%以上的城镇就业、90%以上的市场主体数量。必须坚持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革方向，坚持推进高水平对外开放，坚持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基本经济制度，坚持“两个毫不动摇”，坚决保护产权和知识产权。支持民营经济发展的方针政策没有变，现在没有改变，将来也不会改变！

2021年5月26日，贵州贵阳，国务院副总理刘鹤在北京现场视频出席数博会大会开幕式

以监管助力中小企业发展的重要手段便是对平台经济的垄断行为进行执法。在2021年9月6日国新办举行的“激发市场活力 规范市场秩序 助力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发布会上，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局长张工表示，

“坚决贯彻中央关于公平竞争政策的决策部署，统筹发展和安全、效率和公平、活力和秩序等多元目标，统筹完善竞争规则和强化反垄断、反不正当竞争执法，统筹线上线下一体化监管和平等对待各类市场主体，更加注重遵循市场一般规律、充分发挥市场竞争机制的创新激励作用和资源配置功能，更加注重法治思维、强化公平竞争法治化举措，更加注重加强监管、及时防范化解垄断和竞争失序风险，更加注重竞争监管效能提升、通过对重大垄断案件和各类不正当竞争行为的查处、‘立规矩、儆效尤’，有力维护市场公平竞争秩序、有力维护各类市场主体合法权益、有力维护消费者权益和社会公共利益。”

正如前文所述，这一执法行为对阿里的修正传统的经营理念意义重大，也是互联网互联互通提议被阿里抛出的直接原因。

反垄断监管是互联互通的大背景，保护中小企业发展也应该是互联互通最大的目标。互联互通的初衷既然是反垄断，就不能制造出新的垄断。

市场目前也有担心，例如让阿里与腾讯的两大公司互联互通，恰恰是给处于电商头部地位的淘宝引入全新流量，或让两家支付龙头市场份额进一步增加，构成新的垄断。

根据公开数据，2015～2019年，阿里巴巴网络零售平台服务收入在中国境内10家主要网络零售平台合计服务收入中，份额分别为86.07%、75.77%、78.51%、75.44%、71.17%。

2015～2019年，阿里巴巴网络零售平台商品交易额在中国境内网络零售商品交易总额中，份额分别为76.21%、69.96%、63.58%、61.70%、61.83%。

从数据可以看出，虽然阿里巴巴在网络零售平台领域地位一直处于优势，但其优势程度整体在不断减弱。而减弱的原因就在于其它电商平台的发展。

包括拼多多、有赞、微店、网易严选、亚马逊、小红书、国美、当当、米家有品、考拉海淘等诸多电商平台都能利用相对开放的微信生态来对抗淘宝和天猫强势流量。

对于消费者来说，平台分立虽然带来了一些使用上的不便，但也导致几家平台争抢着提供更加物美价廉的服务。实际上，普通消费者今年来能够感受到，电商平台的玩法变多了，消费体验也进入了一个稳定提升的阶段。

因此，互联互通是否有利与中小企业和消费者，利弊之下，值得深思。对此，腾讯公司总裁刘炽平直言，

“平台和平台互通面临很多实际问题。例如，资源丰富的平台能够提供大量补贴，那是否会影响到微信平台上的商户；对于其它平台上的假冒、盗版等问题，我们又能否处理；平台间完全不同的商业政策，我们该如何应对，等等。举个例子，不同于其他平台，微信对平台上的商家和品牌不收取任何佣金费。

总而言之，平台间的互通是非常复杂的问题，需要随着时间的推移进行讨论和解决。一旦这些问题处理不好，将对我们的用户、平台上的众多中小品牌商和商家造成不利。因此，我们会非常谨慎地处理这些问题。”

互联互通是关于互联网平台经济发展的新命题，不仅涉及互联网行业商业竞争规则，更关乎无数中小企业利益和用户数据安全，因此，需要要分层次、有步骤的讨论。

从域外经验看，全世界现在还没有过互联网平台互联互通的先例。

例如，2021年6月28日宣判的Facebook反垄断诉讼案便认可了Facebook不向竞争对手开放API（应用程序接口）的行为。原因在于，真正的滥用垄断地位，限制的对象应当是合作伙伴。Facebook限制竞争者的行为被美国法官认为是合法的。这一判罚也在国际上引起诸多讨论。

除了上文提到的保护中小企业外，互联互通还需要考虑到以下因素。

第一，保护用户信息安全问题。

平台之间的数据可携带性提升，必然会提升数据在传输、使用过程中泄密的可能性。相关数据经分析之后可以得出许多重要信息，这必然威胁用户的信息安全。

另一方面，巨头本身可能会因为触角遍布而积累更大规模的数据，造就新的“数据垄断”。

2019年，各领域权限数据分布情况

第二，维护市场竞争环境问题。

互联网平台、社交软件本身并不是必须设备、基础设施，而是一种用于营利的产品、服务。要求有横向竞争的平台互联互通需要格外谨慎，阻碍创新和竞争。

域外的Facebook案裁判文书便明确指出，有横向竞争的平台之间并没有相互提供应用程序接口的义务。如果强行作出相关要求，会导致新兴企业将精力放在搭便车上，而非通过创新提升竞争力；大型平台收集、分析数据，提供产品、服务的积极性也会因此受到打击。

第三，协调国家产业监管力度问题。

平台经济领域内的产业比较丰富，有些属于管制行业，有些则不是，这两类产业的监管力度存在区别。要实现互联互通，需要先完善相关前提性法律制度。

第四，正确理解反垄断法律规定问题。

从《反垄断法》的角度看，互联互通对应的概念主要是经营者集中过程中的可操作性和必需设施。但这并不代表执行《反垄断法》便要强制企业互联互通。

《反垄断法》对“可操作性”的要求仅限于经营者集中后不得降低目前的操作性水平，并没有明确要求必须提升互联互通水平。互联互通的底层法律依据仍有待明确。

用户确实会常常面临互联网生态之间的壁垒造就的不方便，一定程度的互联互通也的确会增加用户的便利。这一情况在互联网时代之前便存在。

例如，用户改变手机号码的所属公司，如果电话号码随公司变动而变动，必然会给用户带来很多不便。如果能“携号转网”，便利性则提升了很多。

也正因为如此，国家也在对互联互通进行一定程度的倡导。除了通过国家机关的执法行为推动互联互通外，相关行业协会也采取了相关措施。

例如，2021年7月6日，中国互联网协会成立了互联网互联互通工作委员会，旨在建立这一专门机构推动我国互联网互联互通健康繁荣发展。

2021年6月8日，中国互联网协会互联网互联互通工作委员会筹备会在中国信息通信研究院召开

当然，互联互通要达到的范围和程度也需要各方在实践中不断摸索确定。毕竟，过度的、方式不恰当的互联互通也会导致问题。

例如，强行要求所有互联网平台之间实现数据可携带性，那么就要将相关平台的接口、操作机制、操作手段统一，这一强行的统一手段必然会限制相关主体未来的创新，不利于行业的发展升级。

正如一位专家所说，互联网领域从“围墙花园”走向“互联互通”是互联网发展的大趋势，从政府到企业都应各尽所能，帮助推进这个过程。

但在微观层面，各主体也应该考虑到时机和方式，避免相关的不利后果。互联互通应该是有界限、有步骤的，而不是“一锅端”、“一刀切”的。

在探索和实现互联互通的过程中彰显自己的价值，这是互联网主体们绕不开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