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界：俄罗斯，亚太地区的“边缘玩家”？

　　2020年底，特朗普政府突然提前解密了涉及美国“印太战略”的相关文件，此前只停留在学界讨论中的印太战略终于浮出水面。在印太战略文件中，美国认为俄罗斯在亚太地区的影响力与日俱减，其在亚太地区的地位由“政治力量”下降为“大国”，已经成为了亚太地区的“边缘玩家”。

　　美国的评估与现实也相当贴切，俄罗斯自从2018年普京进入第四个总统任期后，在国际舞台上逐渐趋于低调，在亚太地区尤其如此。在现今社会，亚太地区的重要性已经远远超过中东和东欧，成为大国竞争的角斗场。事出反常必有妖，长期以来致力于恢复苏联时期国际地位的俄罗斯为什么不但不强化在亚太地区的战略存在，反而主动退出大国角力的赛场？

　　要想分析这个问题，必须从结构和单位分别展开评估。从国际形势来讲，新冠疫情重塑了世界力量格局，疫情之下的中美对抗已经成为国际主要矛盾。俄罗斯战略界对国际局势的分析往往犀利又精准，这也是俄罗斯综合国力下降的同时仍然能够进行高水平大国外交博弈的重要支柱之一。俄联邦信息政策委员会主席普什科夫将疫情爆发后的世界概括为“失去独霸能力的美国、支离破碎的欧洲、实力变强的中国”。俄罗斯高等经济学院教授博尔达乔夫认为“中美或将走向新冷战，或将比美苏冷战更激烈”。俄罗斯战略界判断世界未来发展趋势是中美两极格局的对立，俄罗斯必须适应结构变化并“为我所用”。

　　从俄罗斯的角度来讲，俄罗斯的外交具有历史悠久的现实主义传统。无论是沙皇俄国、苏联还是俄罗斯联邦，都将现实主义范式作为外交战略的基石。相较于国际战略界主流的新现实主义范式，现实主义认为对权力的追求比经济利益更加重要。这也能够充分解释，为什么俄罗斯在如今国内经济面临严峻挑战的情况下仍然积极参与全球治理，为什么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仍要维持一支世界第三强大的军队。俄罗斯同时也奉行实用主义，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主任科尔图诺夫认为俄罗斯“既要努力维持中美之间‘斗而不破’的现状，避免全球局势的崩溃，又要利用中美之间的矛盾冲突，提升俄罗斯的国际地位和价值”。

　　总的来说，俄罗斯有意在亚太地区使自己边缘化的最终目的是为了维持既有的“一超多强”国际体系和“大国协调”国际秩序。当前，在实用主义原则指导之下撤出亚太的俄罗斯绝不是“坐山观虎斗”，一个由中美矛盾撕裂的国际社会是俄罗斯无法接受的。中俄关系和中美关系都在俄罗斯故意成为亚太地区“边缘玩家”一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01

　　中俄两国迎来“蜜月期”

　　目前，无论是中国还是俄罗斯，都认同中俄两国之间的关系处于一个历史上的最好阶段。两国是彼此重要的战略合作伙伴，坚持求同存异的原则实现互利共赢，共同推动构建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2018年以来，中俄关系升温的同时也伴随着两国关系性质的改变。

　　2020年10月22日，普京在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发表演说：“就经济实力和政治影响而言，中国正积极地朝着超级大国的地位迈进，德国也朝着同样的方向前进。英国和法国在国际事务中的作用发生了显著改变。在某段时期享有绝对统治地位的美国也不再提美国例外论。当然，巴西、南非和其他一些国家也已经变得越来越有影响力。”

　　尽管普京的发言不一定完全代表俄罗斯战略界的真实看法，但是一定程度能够反映俄罗斯对世界局势的认识。俄罗斯学界的判断也大抵如此，莫斯科大学政治系主任尼科诺夫认为疫情后世界权力的“东升西降”加速，中国主导的“亚洲世纪”正在到来。正是基于学界对于中美两国之间的实力对比正在发生转变的认识，俄罗斯方面积极与中国互动，使两国关系较之从前进一步升华。

　　在演说中，普京对中俄关系的评价是“达到了准军事同盟水平”，“俄中在理论上存在建立军事同盟的可能性，但实际上两国战略互信和协作水平已经达到相当的高度，以至于双方原则上并不需要这样的同盟。”对此，中国外交部回应称：“中俄弘扬传统友好没有止境，拓展合作没有禁区。在两国领导人的战略引领下，中俄两国政治互信和战略协作水平持续提升，经受住了国际形势风云变化的考验，树立了新型大国关系的典范。中方愿同俄方一道，全面落实两国元首的共识，不断丰富两国关系的战略内涵，助力两国共同发展振兴，继续密切战略协作，为促进世界和平与稳定贡献更多的正能量。”

　　目前的中俄关系之所以能够达到历史上的最高水平，且在未来有稳定发展趋势，是因为两国目前的共同利益趋于一致，量化后的共同利益与利益分歧的差值达到最大化，在紧密的双边关系下合作是双方最优选择。

　　亚太地区是中美两国进行大国博弈的主战场，朝鲜半岛、东海、南海、马六甲海峡……中国在任意一个区域内所发挥的影响于中国外交总体战略布局而言，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甚至将会影响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进程。为此，中国在亚太地区投入了大量外交、军事以及经济资源，在苦心经营下终于有了收获。军事上，据2020年美国兰德智库评估，在中美两国的军事冲突中，中国在东海海域可以占据上风，而在南海双方则可以做到相互摧毁，变相承认了中国在第一岛链内的安全优势。外交上，中国利用经济带动政治，在“一带一路”的春风中修复了与东南亚国家的关系，与日韩两国的关系也有向好趋势。

　　俄罗斯曾经在亚太地区与中国有着利益冲突，直接体现是2016年以前俄罗斯在南海问题上不支持中国的领海主张。2018年以前俄罗斯在亚太地区针对中国的小动作不断，主要是在与印度和越南两国的互动中完成的。为了在战略空间上制衡中国，俄罗斯一度发展与抱有“去中国化”想法的越南的关系。在俄罗斯的能源和海洋勘探相关企业的支持下，越南在中国领海域内非法开采石油。俄罗斯向越南出口基洛级潜艇和苏-30战斗机，且都是比出口中国的同款武器更先进的改进型号，用于帮助越南对抗彼时相对弱小的解放军南海舰队。

　　俄罗斯与印度的关系也非比寻常。事实上，美国、俄罗斯、以色列等国结好印度或多或少都有制衡中国的目的。俄罗斯以近乎“敲诈”的高价向印度出售武器，强化印度空军的作战能力。在歼-10c战斗机列装西部战区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印度空军的俄制苏-30mki战斗机的打击范围覆盖了日喀则、拉萨、和田、昆明等重镇，甚至能对成都和重庆产生威胁。不同于结好越南遏制中国力量在南海的发展，中国和俄罗斯在南亚次大陆没有太多利益冲突，俄罗斯向印度出售武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经济目的，因为彼时的中国暂时还未实现国防完全自主化，需要从俄罗斯进口核心零件。

　　而在当前阶段，从中俄关系发展的宏观战略角度来看，俄罗斯已不能继续损害战略合作伙伴的利益了，这样不仅妨碍两国的政治互信，而且在中美对抗的背景下任何对中国的遏制都会延伸美国的权力，无疑于“资敌”。更何况，如今中国的综合国力和发展速度都明显超过了俄罗斯，这使得后者需要更加谨慎地对待中国和两国关系。

　　现阶段，两国在亚太地区采取相互支持的态度。对于俄罗斯人来说，无论是从自身实际情况、中俄两国关系亦或是长远战略布局的角度出发，“边缘化”或许都是一个相对来说更恰当的选择。

　　02

　　避免新冷战撕裂世界

　　中美之间的博弈从2012年亚太再平衡战略出台以来就从未停止，而亚太无疑是双方的主战场。两国在亚太各地区的博弈范围涵盖外交、军事、意识形态、经济等领域。2018年3月“贸易战”开打之后，两国对抗性加强，并且在2020年新冠肺炎的催化下加剧。美国曾有媒体表示，中美已经不是彼此的竞争者而是敌人了。对此，俄罗斯战略界则认为，中美的矛盾是对抗性的。引援莫斯科大学政治系主任尼科诺夫的观点，“中国尽管不愿意与美国进行零和博弈，但在遭到挑衅的情况下，也必须展现出不惧挑战的姿态。”

　　俄罗斯战略界指出，美国对华强硬的根本在于其对中国政治、经济和军事的崛起完全没有准备，美国完全无法接受以平等姿态与中国交往，而中国早已受够了以不平等姿态与美国交往。俄专家认为，过去中美对抗之所以没有上升为新冷战，原因是中美两国之间综合国力差距较大，并且中国尚无足够的影响力拉到盟友。但是在新冠疫情过后，这一切都改变了，迫使坚持灵活的实用主义外交的俄罗斯进行调整。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主任科尔图诺夫认为，中美已经出现了类似冷战的两极对抗特征，且中美双方甚至比冷战时的美苏更果决。

　　俄罗斯认为，目前中美关系尚未处于万劫不复的境地，但双方的对抗加剧将对世界和平与稳定带来十分严峻的挑战。俄罗斯卫星通讯社认为，疫情后的中国可能会在向“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价值输出和经济援助的力度上超过美国，并可能推动构建一个相对亲华的“朋友圈”。俄罗斯科学院院士邓金认为，“中美两极化”在战术上符合俄罗斯的短期利益，实际上这从长期损害了俄罗斯的利益。如果中美成为两个超级大国已成定局，那么留给俄罗斯发展的空间也很有限了。俄罗斯外交学院院长雅科文科指出，现存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是西方霸权的工具，但俄罗斯并不希望建立一个中国主导的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因为既有的以欧陆传统的“大陆均势”为蓝图的大国协商秩序相对更符合俄罗斯的利益。这就是为什么俄罗斯愿意在联合国的框架下进行全球治理，如果新秩序得以建立，俄罗斯“五大国之一”的地位势必会受到日本、德国、印度等国的挑战。

　　一旦新的“两极格局”形成，俄罗斯将成为中美之外无足轻重的角色，并可能沦为一方的“附属品”。为此，俄罗斯一方面居中协调，使联合国发挥作用，竭力避免两极格局的出现；另一方面对中国有所提防，防止沦为“中国的附庸”。中俄自由贸易协定已经谈判了很多年了，几乎毫无进展，原因是俄罗斯的制造业落后于中国，相对领先的军工、核物理、航天领域又不可能完全对中国市场开放，俄罗斯处于劣势地位，信奉现实主义强调“相对收益”的俄罗斯宁愿不与中国自由贸易。

　　另外，俄罗斯也看到了机遇。博尔达乔夫认为，在中美对抗发展到撕裂全球、逼迫所有国家“选边站队”的时候，中小国家可以转向俄罗斯这样的“庇护所”，不急于加入中美双方的阵营。这种方式下，恢复苏联霸权也许指日可待。中国社科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副所长庞大鹏和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院副院长关贵海都认为，疫情之下的国际格局变化将大大减小俄罗斯在独联体内采取行动可能遇到的外部阻力，俄罗斯可能会更加明确、坚定地把其主导的独联体一体化作为战略重点。

　　俄罗斯如果在此时涉足亚太地区，势必会加剧国家与社会的撕裂，并推动中美两极格局趋势，因为俄罗斯只要进入亚太就会选择加入中国一方。一方面，中国与俄罗斯在亚太地区有着反对美国霸权的共同利益，另一方面中俄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会让俄罗斯从一开始就与中国处于同一条战线。

　　假设俄罗斯决定重返亚太，首先会强化在勘察加地区的军事存在，而这会给日本带来安全压力，可能引发中俄方面与美日韩方面的对立。由此亚太地区的对抗可能由中国与美国两个国家的对抗升级为中国集团和美国集团两个阵营的对抗。事实上，在美日印澳联合军演后，亚太格局已经很接近于中国一个国家对抗美国集体一个阵营了。如果俄罗斯此时“下场”，采取与中国相同的立场，很可能进一步推动“新冷战”的到来。

　　俄专家从现实主义出发指出，就算俄罗斯与中国结盟，也只能是中国的“附属品”。俄罗斯有限的军事、外交资源几乎全部花在了东欧和中东上，在亚太没有什么存在感。目前俄罗斯在远东的空军战斗力勉强与日本航空自卫队可堪一战，海军则远不如日本海上自卫队。博弈是需要门槛的，更何况是在有着“东亚怪物房”称号的亚太地区。俄罗斯在亚太地区参与的区域治理中“分量最重”的，是已经“流于形式”的朝核六方会谈，区域话语权严重不足。如果俄罗斯想涉足亚太，则势必借力中国，这是俄方不愿意看到的。

　　当然，俄罗斯只要还想实现“欧亚战略”，践行“大欧亚伙伴关系”倡议，成为一个欧亚大国，就必然会重返亚太。不过俄罗斯会以什么形式重返亚太，重返亚太到什么程度，重返亚太有哪些战略目标，至少也要等到2024年的新一任政府上台后，才会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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